Chapter Text
「高——胥——崴——」
蔡朕倒在高胥崴的身上,聲音帶着熟悉的膩人:「我想吃宵夜了。」
「吃啊。」高胥崴養老公的原則是絕不讓對方餓到。
「你要吃嗎?吃麵好不好?」
「好。」
最近和蔡朕到超巿採購到看起來很可口的拌麵,價錢不算太划算,但在買一送一的前提下可以勉強睜一眼閉一眼。於是蔡朕拿起兩包不同口味的,就扔進購物車。
「胥崴,你要吃塔香鮮味還是紅蔥甜辣?」蔡朕的聲音自廚房傳來。
「塔香好了。」畢竟高胥崴是公認的炒蛤蜊小王子,九層塔加蛤蜊加高胥崴的配搭幾乎是理所當然。
「那我吃紅蔥好了。」說罷,水氣的聲音慢慢高揚,煮沸了寧謐的晚上,化成一碗溫熱的滿足感,以些許罪惡感調味。
「麵好咯!」蔡朕捧着兩碗麵、兩雙筷走了出來。綜藝節目太好看,高胥崴也沒這個力氣舟車勞頓到飯桌前,兩個人繼續化作沙發上的馬鈴薯,享用這份宵夜。
高胥崴接過碗,調料包中果真有九層塔的香氣。深吸了一口,便開動了。醬油濃香,又帶點微辣,味道不錯。
但別人家的月亮比較圓,蔡朕碗中的蔥油香格外吸引。
「欸欸,」高胥崴不等蔡朕反應過來,「讓我吃一口。」
蔡朕剛挾起一箸麵,就被身旁的不速之客攻侵,「高胥崴你這一口也太大口吧!」
鹹鹹甜甜,是會讓人一口接一口的上癮感,還好最初夾起的份量夠大,放在嘴巴裡慢慢地咀嚼,讓蔥油的香氣滿滿充斥口腔,品嚐美味之餘還可以讓旁邊的蔡朕氣得跳腳,一箭雙鵰的好滋味。
其實高胥崴並沒有告訴過蔡朕,自己一直以來都不太喜歡吃麵,更不可能會吃泡麵——飢不擇食時除外、捱窮的時候除外。不過口味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很個人的,每個人總會有那麼一兩樣不喜歡吃的食物。交往的時間久了,他們會記得彼此有什麼愛吃有什麼討厭,都是日子有功罷了,最初大家都總是會中過對方的地雷區的。
蔡朕和高胥崴是在共同朋友介紹下認識的,畢竟想認真地找一個男朋友,有些時候就如大海撈針。
初次見面的KTV包廂,他們怎麼可能會忘記。蔡朕本來個性就活潑外向,唱著流行的旋律,跟著電視裡的影像舞動,動作輕盈靈活,一下子就吸引了大家注意,炒熱現場氣氛;高胥崴沒蔡朕那麼活潑,加上初次加入年輕人的局,最終還是選擇靜觀其變,直到被人拱唱一首。
「拜託,你基隆王識賢欸!唱一首嘛!」
唱完一首慢慢悠悠的《腳踏車》,大家反而更加情緒高漲,又點了些台語歌著高胥崴唱。
螢幕上的是《傷心酒店》,真不知是誰的惡趣味。「這合唱歌欸,我一個人是怎麼唱?」高胥崴有些困惑。
「啊不然蔡朕你唱好了!」身邊的人起哄道。
「我?我台語超爛的!」蔡朕半推半就接下了麥克風,被推到高胥崴身邊的位置。
「拍謝啦。」
那是蔡朕的唇語。
果然一開口,台語真的破到不能入耳,但成功引起哄堂大笑就算成功了。
那天在KTV破破爛爛的合唱,到往後不需朋友穿針引線的約會,他們都延續了初次見面的基調。蔡朕總是那麼活潑,但不讓人覺得煩厭,經常笑臉迎人,四肢也彷彿帶有那種細軟的親暱感,讓人不自覺靠近。不過高胥崴有種直覺:現在的蔡朕只是一部分的他。
高胥崴和蔡朕,一個保險業務員,一個舞蹈老師。
他比對方年長兩歲;他比對方年少兩歲。
他們沒有哪一個時間點,明確地確認和對方「在一起」;卻在驀然回首後發現,他們沒有哪些時刻不在一起。
兩人認識初期,畢竟都是城市裡普通地為生活拼命的人,而蔡朕更是要在舞蹈老師的工作以外到餐廳打工才能應付開銷,二人之間的約會通常也不是些什麼高消費的地方。有時候趁對方下班,到附近吃個便飯也已經是最好的節目了。
高胥崴等待蔡朕畫好菜單才點餐,從他手上結果菜單的時候,發現滷肉飯的品項上面大大的一個交叉。
「啊,沒有滷肉飯了啊?」心中的如意算盤打不響,高胥崴繼續尋找下一項想吃的東西。蔡朕把菜單搶回來,用掌心來來回回試圖拭去自己的塗鴉,當然這是沒有結果,只是故作掩飾罷了:「沒有啦,我自己畫上去的。」
高胥崴不解:「幹嘛,和滷肉飯有深仇大恨嗎?」
「對啦,我討厭滷肉飯。」
「為什麼,滷肉飯便宜又好吃啊?」
「滷肉飯很臭欸!」
「你真奇怪。」
蔡朕吐出小舌頭,一副撒嬌的表情。
後來,兩人關係越趨親密,有時候蔡朕也會邀請高胥崴和朋友們一同遊玩——就如最近把高胥崴帶到金星的火鍋約會中一樣。某一次,金星約好了到海邊玩,高胥崴也跟著過去。看金星的男孩子們玩得盡興,高胥崴自覺有些格格不入,就在沙灘上幫大家看顧物品。
他們在遠方打打鬧鬧,水花四濺。高胥崴看著,總感覺蔡朕和這群朋友相處起來較自在,自己的性格或者也是太穩重了一點;然而他又感覺蔡朕留了一個位置給自己,慧黠的眼也總試著理解自己一切的煩惱。
玩到累了,天色接近黃昏,於是眾人又一同熱炒店用餐。席上,蔡朕只是不經意地提起和高胥崴下班後的晚餐約會,已經惹來一桌的驚呼,只不過他們的重點不在於墜入愛河的好朋友:
「天啊蔡朕居然三餐準時!」「而且有吃飽!」
旁人看來,金星或者大驚小怪,但高胥崴默默把他們的反應記住了。
蔡朕的早、午餐,高胥崴或者照顧不來,但下班後的晚餐要是可以,基本上高胥崴都會照料周到,遇上對方教授夜晚的舞蹈班或要趕場打工時,就算人不到,提醒好好吃飯的訊息也要到。雖然只是朋友間幾句打鬧,但已經植根,慢慢盤生在潛意識上,動不動就想起了那個比好朋友親密一些的人現在是否安好、有沒有餓壞云云。
蔡朕似乎也是很信任高胥崴,才會把自己每一個月的教課行程連同各大舞蹈教室的地址、打工時間表都傳給對方。有些時候高胥崴也不等在教室裡面的蔡老師回復訊息,就自己溜到舞蹈教室附近,物色適合的餐廳給蔡朕補充能量。
今天蔡朕的課堂晚上八時就會結束了。高胥崴算準了完結後的五分鐘,給蔡朕傳送訊息:
「下課了嗎?」
「我在教室附近,去上次那家排骨飯好不好?」
十分鐘過後,回音未至,高胥崴姑且當作大家還在練舞室裡樂而忘返;但二十分鐘、三十分鐘,就是一個警號。
或者當下,高胥崴會質疑自己苦等蔡朕音訊是否值得;但當拉開人生的軌跡來看,高胥崴會慶幸自己在原地打轉,才不至於錯過蔡朕的一通電話。
「胥崴嗎?」
「我⋯⋯在舞蹈教室那裏的頂樓。」
「你懂得上來嗎?」
「嗯嗯,我等你。」
在電梯裡面緩緩攀升時,高胥崴真切地感受到焦急如果有形,就是胸口間躍然而出的急速節奏。他無法控制滿腔滿腦的緊張,也無法猜度電話另一頭蔡朕的表情。光是聽覺,已經讓高胥崴覺得不妙,但電梯再快,也是太慢,他站在原地,等門開的一瞬,可以讓自己重新掌握一切,才奮不顧身地跑向頂樓。
推開了門,高胥崴儘量維持小心翼翼,一是掩飾自己的緊張,另一層因素也是不要驚動蔡朕。
在暗黑的頂樓搜索,蔡朕就瑟縮在一角。
高胥崴心急,但腳步沉,走近了蔡朕。不蹲下來,也已經知道一切情感都藏不住的這個人走到了情緒的臨界點;一蹲下來,滿臉縱橫的淚痕一如高胥崴所料,卻還是那麼怵目驚心。
他從來沒有看過蔡朕如此徬徨的眼淚。
「胥崴⋯⋯我覺得我沒有辦法做一個很好的舞蹈老師,這一切都好像不能跟我想像一樣⋯⋯怎麼辦?」
「你先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情啊。」高胥崴的手寬厚,足以拭去蔡朕臉上的淚痕,但有些眼淚還是止不住的。
「本來今天有一班,人數已經不是很多了,但一個學生病了,一個又臨時搞失蹤,連一堂課都上不成了⋯⋯現在的學生很多都是學弟學妹介紹來的,才勉強可以開班⋯⋯怎麼感覺一直都是很勉強?」
高胥崴解讀出來的,是蔡朕的委屈、疲憊,更多的是迷失方向的慌亂。
「剛才教室沒人,其他老師也讓我繼續練習⋯⋯我越跳越覺得好可怕,好像我再怎麼努力都不會跟其他老師一樣,每一班的人都可以塞滿教室⋯⋯怎麼辦?」
高胥崴也很想陪蔡朕找一個方法,解答那一連串的「怎麼辦」。
「我好像做到我想做的事情了,但又好像越走越遠了⋯⋯我該高興還是難過啊,高胥崴?」
很難過、很徬徨,根本掩飾不了。
蔡朕的累,高胥崴有所耳聞,卻從沒意識到,潛藏在快樂無憂背後的苦痛有多麼龐大。
高胥崴坐在蔡朕的面前,自己難免受到情緒的感染而痛心起來,手卻還是一貫的沉穩,就搭在對方的肩膀上,讓重量傳遞一點確切的踏實感。
待蔡朕的一波淚水流乾了,高胥崴又說:「或者……你還沒有『做到』這件事情,但還是一直往這個方向走啊。」
高胥崴的話沒有立刻蔡朕得到安慰,繼續他一臉無助的表情:「但我還是很沒有自信……」
高胥崴的手不曾離開蔡朕:「光是有去行動這件事已經很了不起了。」他深呼吸一口氣,娓娓道來:「我讀書的時候也很喜歡跳舞,大學還舞研社社長勒;但出社會沒辦法堅持下去就是沒辦法啊,選擇賺錢就沒時間、沒力氣跳舞。你以為像你這樣決定把跳舞當飯吃是件簡單的事情嗎?
你一直都在做一件不簡單的事情啊,蔡朕。」
「所以才那麼累嘛。」蔡朕忍不住自嘲。
「選擇不簡單就會很累啊,但起碼你有努力在往前走。」
「最初學跳舞的時候也是這樣,一邊打工一邊繳學費;怎麼會想到就算當老師了,還是要一邊打工一邊跳舞。」蔡朕抽抽鼻子,「我真的不想再連續一年吃滷肉飯、乾拌麵,連加飲料都要猶豫了⋯⋯」
「你不是說不喜歡滷肉飯嗎?」
高胥崴問,蔡朕沒有回答,眼神游移到一角去。
他們都知道,有哪些話該對對方說,也有哪些話可以留待往後再說。此時此刻,高胥崴選擇了摸摸蔡朕的頭,為了別樹一幟而染成紅色的髮絲乾硬,卻有野草的韌性:「是你我相信一定可以。」
「你好突然喔,說什麼精神喊話。」蔡朕依然沒有正眼看向高胥崴。
「我沒有在鼓勵你,」高胥崴繼續輕柔地撫摸,「我是在提醒你:你可以。」
蔡朕教學的影片,高胥崴一一看過;舞蹈教室的成果發表演出,高胥崴到場支持過;蔡朕在舞台上的快樂,高胥崴經歷過。他知道蔡朕比沒有勇氣面對夢想的自己強韌多了,所以這路上的辛酸,高胥崴相信那是通往「可以」的鋪陳。
又或者說,高胥崴想看到蔡朕成功,因為他也想相信夢想的可能性。
可以嗎?蔡朕一再忐忑,淚水又如潮汐漲退。高胥崴挪動身子,好讓懷抱裡的空間容得下蔡朕的抽咽聲。時間變得緩慢而不可量度,一下一下的輕拍,慢慢地平緩著呼吸的節奏,直到心跳吐納都同步了。
「有好一點嗎?」高胥崴問,只感受到懷裡的人搖頭的動作。
「所以說,哭了還是沒有用⋯⋯」高胥崴低頭,垂眼望向蔡朕,「哭完,睡醒了,或許就可以了。」
「白癡。」
蔡朕似乎破涕為笑,但還是需要一點心靈的支撐。兩個人就這樣在頂樓,感受夜風吹過的氣息。
負面的念頭還是纏繞在蔡朕腦海,就算現在靠著高胥崴坐,心卻依然如浮萍:「我是不是很沒用,動不動就哭。」
「那要哭就哭啊,像你餓了就要吃一樣。」高胥崴真心地如此覺得,他希望蔡朕的喜怒哀樂,都能真切地存在於荒涼的現實。
「萬一——就只是萬一而已,哪天不開心的是你,我是不是該像你這樣?我感覺我可能沒辦法,你太可靠了。」
「為什麼你要像我?」高胥崴轉過頭看對方,「哪天我頂不住了再說吧。」
高胥崴本來的意思,是希望蔡朕一直都是這樣,保持那想哭就哭、像笑就笑的純粹;沒想到高胥崴比自己心中所想的更脆弱,頂不住的日子也突如其來地捲襲。
跑業務,就是一個疲於奔命的工作。他奔跑,他驅車,花盡唇舌換來戶口裡面的踏實感。只要是有客戶的時候,就是高胥崴忙著奔跑向前的時候。畢竟每一張保單,都在抵消著家中的債務,要不然他也不會選擇走這條路。
高胥崴自問,也算一個堅強——或者倔強的人,不願認輸,也不願示弱。因此上司在對自己解釋團隊的狀況時,他幾乎想都沒想,就果斷地給了答覆:
「胥崴啊,你也知道現在我們團隊突然少了一個人,有些要跟進的保單⋯⋯」
「我知道,交給我,我可以幫忙處理。」
客戶的數量變成兩人份,而一天的時間不為誰增加,高胥崴只能夠將自己的生活壓縮:三餐變成超商的泡麵,或者回歸為零;通勤時間,也趕忙聊著電話;和蔡朕的相處,變成了幾個訊息。
如果被問到「最近忙嗎?」,高胥崴會回答「還可以」;如果被問到「累嗎?」,高胥崴會回答「沒什麼」。不過,也許只是高胥崴已經忙得沒有空間感知疲累罷了。
多少次在訊息裡如此回應,高胥崴彷彿覺得自己真的安然無恙。
經過週末短短的休息,高胥崴覺得連放鬆的時間也被壓縮了。蔡朕自然地把握了短暫的休息,在自己沒有教學行程的時候,就和高胥崴形影不離;但高胥崴感覺他們只是經歷了六餐、行程之間的空檔、報復性熬夜的兩部電影,就這樣過上一個短促的週末。體力沒有回滿,心靈沒有復甦,便又得回歸工作的循環。
「胥崴掰掰。」
蔡朕在週日晚上臨別依依的擁抱,格外的漫長。分別時的眼神,堅定地鎖定了高胥崴細長的眼,對視的十數秒,他們都欲說又休,卻又轉身,各自步向新一周的開始。
見客戶需要時間,整理文檔也需要時間。週一的高胥崴經過連天奔波,帶著一身風塵僕僕回到辦公室,打開電腦再比對身旁的紙本資料,深呼吸一口氣,當作是開展漫長征途前的最後休憩。瑣碎的文字如同螞蟻,攀爬到他的眼球,轉印在電腦上,帶著酸刺的觸感,變成數位裡面模糊的一行密碼。
一行、再一行,直到針刺的痛楚從眼角蔓延到胃腹。
「叮咚。」
電話的一聲提示音,捎來了蔡朕的音訊。
「胥崴下班了嗎~要不要去吃晚餐」
「宵夜也可以啦」
晚上九點確實是一個介乎晚餐和宵夜的灰色地帶。高胥崴瞇瞇眼,螞蟻似的字體依然在腦中眼前打轉,於是在鍵盤上輕輕敲打兩句,便又繼續埋首字海。
「我工作還沒有做完,你先回家吧」
一日如是,兩日、三日⋯⋯蔡朕沒有放棄,而高胥崴的工作沒有盡頭。
同樣是九點的尷尬時間,蔡朕依舊用一個訊息,驅散眼前的凝結成團的字。他在聊天室裡沒有溫度的文字、沒有表情的貼圖中,想起了蔡朕那雙堅定的眼睛——那雙早就洞穿一切的眼睛。
高胥崴需要的是那一雙眼睛,解壓縮下班後的時間。
他簡短地回了一個「好」,嘗試站起來踏上找蔡朕的路;沒料到久坐捲縮的腹幫他抵擋了劇烈的胃痛,而起身的瞬間,一切疼痛鋪天蓋地襲來。撐住了桌子,穩住了身體,儘管步步為艱,卻還是要前進。
見到蔡朕的那一瞬間,疼痛的感覺也攀上高峰,彷彿身體也知道援兵趕到,苦痛可以盡情地攻侵。
蔡朕敏銳地快步上前:「胥崴你還好吧?」儘管高胥崴看來一點也不好,臉色鐵青,勉強咬著下唇充撐有血色的假象。
「是胃痛嗎?」蔡朕很快就猜到。高胥崴看看那靈動的雙眼,果然沒有什麼能在他的眼皮下瞞天過海。細長的眼眶在沉靜中擠壓出一聲默認。
「肯定是沒吃飯吧。」蔡朕一再用直覺猜度出高胥崴的上班天:為了東奔西跑、艱苦奮鬥,省下進食的時間。他只是牽起高胥崴寬大的手,比起憂心忡忡,更多是堅決:「不是,看你這麼不舒服,還是先回家吧?」
被蔡朕帶回家的路上,高胥崴的意識散成街燈迷糊的光暈,而身體的重量也悉盡交託給蔡朕瘦小的身體;直到進門一個踉蹌,意識一度摔破,散落如流螢一樣飛到漆黑的夜。
迷迷糊糊,如刀俎上的魚肉;昏眩減退,自己還是躺在蔡朕家玄關處的地上,姿勢稍稍被調整成側躺,剛好看見蔡朕盤坐的腿。
「你可以起來嗎?先躺在沙發上休息吧?」蔡朕問道,得到高胥崴的首肯才攙扶前行。
「胃還痛?」高胥崴點頭。
「先吃胃藥吧,水在這。」高胥崴點頭。
「我煮點東西給你吃?胃痛還是要吃點東西下去的。」高胥崴點頭。
蔡朕走進了廚房,打點著凌晨時分的宵夜;高胥崴睏疼交纏,腦海還是那沒打完的文檔。
直到煙氣在眼前消散,暖熱的白霧化為蔡朕的臉。
「一整天都沒吃飽也沒睡好,一定很辛苦吧?」蔡朕把一碗麵放在小茶几上後,就席地而坐。
「你又知道我沒吃飽沒睡好。」高胥崴皺眉頭,挾起一撮清淡的麵條。明知有時也該坦白,口不對心的詭辯還是衝口而出。
「我也常這樣啦,就猜你也這樣而已。」蔡朕笑笑,也彷彿這樣的痛苦並不打緊。
高胥崴的眼神只敢在蔡朕身上停留數秒。是他自己的掩飾虛偽帶來歉疚,也是蔡朕的誠實赤裸令人畏懼。
一碗麵的光陰,沒有一句說話。
「最近工作一定很累吧,看你很……低落的樣子。」蔡朕等到高胥崴將最後一口麵條緩緩咽下才開口。
高胥崴思量片刻:「沮喪不是我的個性啦。」
一種介乎於默認和逞強之間,最彆扭的告白。沒有語氣,包括肯定和否定,感歎或疑問。
蔡朕在聽:聽高胥崴說了什麼,沒說什麼。反復咀嚼話句,才又看著腦袋低垂的高胥崴:「沮喪不是,那累呢?辛苦呢?」
蔡朕的話讓高胥崴一頓。這是他連日以來,第一次被提醒有關疲憊感的時刻。
「你都胃痛昏倒了,就當你真的不沮喪,也很難說你不累吧?」蔡朕直說,讓高胥崴繼續沉默。蔡朕見狀,也只是安靜地注視,若高胥崴繼續不語,那就讓他們不發一言,用安靜代替安慰直到天曉。
終於高胥崴開口:「我借你的浴室一下,想洗個澡。」
蔡朕點點頭:「你先穿我的衣服吧,毛巾我也先幫你預備一下。」
在蔡朕張羅的這段期間,高胥崴也沒有實際的行動,梳洗的需求就似杜撰的藉口,好給他時間整理自己身心的狀態。
疼痛隨著藥力生效和熱烘的麵條減退了一些,但胸腔的深處,卻依然有難以名狀的重壓,從內逼迫著心跳,讓四肢發麻而無法自控。比起「疲憊」,高胥崴覺得這種狀態應該有更貼切的命名,卻又無法解釋,更加無法向蔡朕道。
「東西好了。」蔡朕靠在沙發的把手,身旁就是有口難言的高胥崴,「去洗澡吧。」
高胥崴嘗試鬆鬆眉頭、站起身來。一起身,蔡朕只是輕拍對方的腰肢。
高胥崴回首,蔡朕的臉是波平如鏡的靜,卻彷彿說出比千言萬語更多的話。
一直以來,蔡朕在別人眼中的形象都帶點聒噪;但當他靜了下來,一個眼神已經代替他開口。或許他的眼睛有洞穿事理的能力,但他在百轉千回裡面,以不說來言說,才是蔡朕獨門的溫柔與睿智。一個眼神如一個宇宙,空出醞藉恬靜的空間,容你去解讀什麼。
辛苦了、要好好休息、累嗎、我想你。
統統都不是,統統也都是。
高胥崴只想像蔡朕一樣,什麼都不說。於是在擁抱感受他的體溫、他的氣息,彷彿那才是代替忙碌的工作節奏、印證存活的證據。
他們擁抱的時候,高胥崴覺得很奇妙:疲累從身體的核心裡洶湧而出,但下俯的身體線條卻和蔡朕瘦小的身軀完美契合,沒有縫隙,因此對方也接納了一切難向外人道的沮喪困乏。再抱下去,蔡朕的肉身都要消融了似的,但高胥崴卻無法放開,臉都要嵌入蔡朕的肩背一般。他自知自己的表情一定難堪又軟弱,只有懷裡的那個空間,可以埋藏接受這樣的不堪入目。
「如果我明天八點都起不來,你幫我打電話去公司請假,可以嗎?」高胥崴帶著一身怯懦逃避,逃往有蔡朕的後路。
「可以。」
高胥崴也不放手,蔡朕就不動。在急速流淌的社會洪流裡面,凝結合一為磐石,才是他們面對世界最溫柔而剛強的方法。
在目睹高胥崴入眠之後,蔡朕一直坐在床邊,徹夜未眠。
日夜顛倒也是蔡朕多年練就的成果,但當高胥崴的酣眠的呼吸響起,蔡朕心中的恐懼才傾盆而下地落在他心上。
是的,蔡朕怕得要死。
高胥崴進門暈倒的一刻,蔡朕的腦海幾乎一片空白。如果換作是他暈倒,高胥崴肯定有辦法處理突如其來的狀況;但蔡朕不是高胥崴,他無法剛強起來,把對方搬動到側躺的姿勢,也是勉強抵住心驚肉跳而已。
當高胥崴把全身重量壓在蔡朕的時候,蔡朕一時也不知如何反應;他除了接受這個吃勁地湧現的溫度,別無可做之事。
因為蔡朕知道高胥崴足夠強大,所以他可以用最默默的方式,守護他一步步痊癒;但在硬幣的反面,說不擔心是騙人的。
強大,才是弱小的根源,蔡朕在高胥崴的背影裡總是看見一個小男孩,舉步維艱地高舉短劍和現實的惡獸戰鬥。
從初識開始,高胥崴一直走在蔡朕前面,就像那些帶蔡朕治好三餐溫飽的路上,走在前一兩步的總是高胥崴。如此下來,高胥崴佔據了蔡朕的視線,猶如高胥崴就是自己的世界。
這個世界如果坍塌,蔡朕也會不知所措的。
當他的世界沉睡,蔡朕才可以好好整理紛亂的思緒,連預留時間給自己賴床的七點半鬧鐘也因而失效,天色隨著高胥崴的翻身轉亮。
蔡朕拿起了高胥崴的手機:沒設定密碼,一打開就是上司的電話。
在停止運轉之前,還能如此周到,真不愧是高胥崴。蔡朕暗笑。
蔡朕在撥號之前,腦中在打著不存在的稿子,他依然是個膽小鬼,怕任何一句不夠流暢,都會露出馬腳。準備好心情,才膽戰心驚地按下通話的按鍵:
「喂您好,請問是高胥崴的上司嗎?噢、您好,我是高胥崴的……室友,對,胥崴現在不太舒服,所以請我代他請假一天……他就胃痛,然後出門前就暈倒了。有、有好一點了。好、好,謝謝,掰掰——」
蔡朕靠在房門框、背對房間,直到掛了電話才轉身進內,鬆一口氣。高胥崴就在床上,從側睡到平躺,惺忪的小眼介乎開合和醒睡之間。蔡朕以為是自己驚動了因為工作疲憊不堪的高胥崴,又放輕腳步一些,沒料到高胥崴的動靜又更明顯地轉向自己。
「醒了嗎?」蔡朕輕聲問道,「不多睡一會?」
高胥崴的意識還浮游虛實中,咿咿呀呀幾聲,大概是還在貪戀被窩。
一方醒了,另一方卻累了,一通電話也儼如要了命。蔡朕推了推高胥崴,示意他往內擠一點,好讓他也能上床休息。
棉被的重量恰如其分地壓在二人身上,暖烘而催眠。真正的休息,或者就是暖意的包圍感,加上讓時間失效的寧靜,在彼此依靠推擠之間,又一次地把呼吸和脈搏同步調整到最慢悠的節奏。
再次四眼相對、繼而抬眼望向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已經是中午的事情。
「好一點了嗎?」蔡朕問。
「整個人還是很沉。」高胥崴答。
「你睡太久了吧。」蔡朕說,而自己卻是相反,因睡眠不足而變得疲憊。高胥崴悶哼一聲,側臉向著蔡朕的肩膀。
蔡朕想轉身看看高胥崴的臉,重壓在肩上卻不能活動,只好繼續望天:「我幫你請假了。」
「我知道,謝謝你。」
聽到那三個字,蔡朕覺得心中的踏實感又回來了。
「但是啊,」高胥崴壓低了聲音:
「其實下次說男朋友⋯⋯也可以,看你喜歡。」
悶壓壓的聲音自肩頭傳來,蔡朕盡力地把眼球瞥向下,卻只是看見那一頭毛茸茸的黑髮。
當他的世界縮小成為一個小男孩,那只好把他捧於掌心了。彌足珍貴的他在掌上酣眠也好、伸腰也好,變成如明珠般熠燿的星體也好,高胥崴依然都是那麼重要,讓蔡朕幾乎花光了一生份量的喜愛。
那是蔡朕第一次聽見高胥崴口中說出「男朋友」三字,也是唯一一次聽到這三個字會有哭泣的衝動。
隨著時日流逝,「男朋友」慢慢變成了「老公」,但也不過是稱呼一個罷了,蔡朕依然是蔡朕,高胥崴依然是高胥崴。他們的身分改變了,職位改變了,生活模式改變了,但那些一同走過的片段用光陰銘刻在他們共享著的生命中,然後再數算著心跳呼吸都有共鳴的每一分秒。
在最初,高胥崴和蔡朕的確是一起熬過不少窮苦。但正是苦過,才會怕苦,才會理解別人的苦,才會渴望甘甜。他們或者並不討厭滷肉飯或泡麵,而是討厭想起吃著滷肉飯或泡麵,在現實世界中走得步步驚心的日子。
既然如是,能不吃滷肉飯就不吃吧,偶爾吃吃精緻的燉飯也不錯;能不跳過正餐就不跳過吧,三餐溫飽,才有力氣與明天搏鬥,才有精神與對方好好相見。
蔡朕可以逃避滷肉飯,但似乎高胥崴卻逃離不了麵食。
高胥崴也不知道為何自己總是一而再再而三跟隨蔡朕的口味,吃了很多宵夜時分充滿罪惡感的麵食,從拌麵、醬油麵到麻辣鴨血一應俱全;更加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他會和蔡朕交換了碗子,紅蔥甜辣的換在高胥崴手上,塔香鮮味的換在蔡朕手上。窩在沙發上的動作沒變,只是蔡朕盤起的腿一半都架在高胥崴的大腿上,兩人就用這糜爛的狀態看完一集無厘頭但精彩的綜藝節目。
高胥崴瞥眼,蔡朕笑得彷彿擁有了全世界。
不過全世界也太多了,他們在這一屋簷下,擁有著彼此的世界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