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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空文看到郑飞的时候,觉得自己眼前开了朵花。
红艳艳的,淌着血的花。
他确信那不是玫瑰不是月季不是蔷薇,那只是朵,红色的花。花瓣上渗出丝丝殷红。
他觉得自己写小说写得精神恍惚,抬手摁了摁眼睛,眼前还是那片红。
然后他在红幕里听到声音:“你好,是路先生吗?”
郑飞喜欢白色。
纯洁的,几近完美的白色。
有人问过他是不是有洁癖,他摇摇头说不是的,我只是喜欢白色。
路空文最开始看到这个空白的头像,是在自己的小说下边。顶着这个头像的人不会留下任何评论,但点赞转发次次都在,点进主页也是“此人什么都没有留下”。
谁的小号或者新号吧。
彼时的路空文没有在意,抽了口烟后莫名被呛到,手指叩着桌沿咳了半天,眼角都湿润了。
再一看,那空白头像好像生出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直到他心悸不宁“啪”的一下扣上了平板电脑。
然后他就在那个罕见的被烟呛到的下午遇到了郑飞。
来人穿着条纹白衬衫,黑框眼镜后的眼瞳里散发一种令他隐隐感到不安的窥探。
“你是?”
他记得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跟个初中生一样攥紧了书包肩带。
但郑飞好像习以为常,他低头笑了一下,路空文看见他的梨涡,浅浅一个在左侧脸颊。
“空白219,郑飞,你的粉丝。”
路空文对这位主动找上门的粉丝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这种半吊子小说家还能有粉丝,忧的是自己的人身安全。
他按着太阳穴想了半天自己有没有在网上公开过自己的住址,而后想起往日胡乱往报社杂志期刊投稿的日子,豁然开朗。
“你是哪个出版社的噻?”
“哈哈,我是兽医哦。”
郑飞扶了扶镜框,对他笑了笑。
“我喜欢你的小说,所以来见你了。”
路空文怔怔地盯着那张姣好的脸,随后嘴角扯出个不伦不类的笑:“你莫扯谎两白,我啷个有粉丝嘛……你真是我粉丝?从哪里来?”
“你猜?”
他笑意更甚,眼睛咪成弯月牙。
“肯定是很远的地吧……你跑啷个远来看我,我……锤子……”
平日巧舌如簧的他此刻嘴巴突然卡了壳,操着这口重庆方言也不知对方到底懂不懂,又抱歉地抬起眼去看郑飞。
郑飞朝他走近了一步,他说:
“不远的,我一直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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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润的马路牙子,翠绿的树叶子,一段去图书馆的路,路空文走得心情飘飘然,他时不时侧过头去看郑飞,提醒自己这是用被家里人看不起的小说吸引来的粉丝,而郑飞也给予他礼貌的微笑。
“你把我港哈子,最喜欢哪一段嘛?”
到了图书馆他熟悉的靠窗座位坐下,他忍不住掰开平板电脑打开小说,把屏幕对着自己的粉丝,满眼期待地等着郑飞夸他。
郑飞摇了摇头:“这个……太多了,不好找呀。”
“……要得。”
见对方明显兴致低落了下来,郑飞又慢悠悠补了一句:
“我全部都喜欢,少年空文的善恶与爱恨,在诡谲多变的京城还能保持初心,面对凶恶的赤发鬼也依旧勇敢地去战斗……”
“哎!”路空文笑了,卧蚕鼓鼓的,像只猫儿,“你懂我嘛!”
“所以你要快点写完《弑神》啊,”郑飞撑着脑袋看他,“我很期待接下来的故事呢。”
“接哈来……”路空文挠挠脑袋,本就乱的头发又被他搞成鸟窝,“少年空文打败了赤发鬼,之后嘞……”
“之后……”
他感觉到郑飞凑过来了,头发蹭到他左脸,有点痒。他想要扭过头去看他,耳朵感受到了温热的吐息。
“他是不是应该有一段爱情呢……”
“你你你……”
路空文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指着郑飞支支吾吾半天,
“你啷个……哎哟我看你长得俊,还以为你早耍了朋友嘞……你……”
“这不是找你来了吗。”
郑飞还是朝他笑,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路空文看了就不好再发作了,他侧过头去摸摸自己好像有点烫的耳朵,小声嘟囔着又坐下来。
“你啷个楞个啷个耶?我看你好板扎的。”
郑飞只是笑,不说话,把他那杯摩卡又抿了一口。
秋日的下午,暖阳把窗边的他照得周身都泛着光,像画中人。
路空文眼里那层红好像又覆上了,他低下头,用中指使劲搓了搓眼球,视线恢复正常了。
“空文,我帮你找工作吧?”
郑飞说想让他成为全职小说家。
路空文迟疑着,右手去摸左手食指的指甲:“我……以前投过稿给出版社的,都没得啥子回应……有回应的,也是说我,文风不好。”
“那是他们没有慧眼,自然识不了珍珠。”
郑飞盯着他,目光炯炯。
“可是……”
路空文还想开口说什么,郑飞轻皱起眉打断他。
“你不想吗?”
怎么会不想?
含辛茹苦养活自己的母亲,还有视他如草芥的亲戚……他曾经是很想靠着自己的笔尖出人头地,但现实已经给过了他足够多的打击,他不确定自己到底还能不能……
“你也不想再让伯母担心了,对吗?”
他想起母亲额头的皱纹,很轻地点了点头。
“那就行了。”
郑飞伸出手来,他稍宽大一些的手拢住他的,路空文感受到冰凉的掌心。
“交给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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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空文原本招呼他来家里吃饭,伯母知道了他是路空文的粉丝后,竟也展现出那份蜀地的好客来,上菜市场买这买那,回来上了满满一桌子川渝菜。
苦笑的郑飞举着筷子无从下嘴,东家路空文从第一个菜上起就没合拢过嘴,但也乖乖忍着这点馋,直到伯母说快动筷吧,才开始了他的狂暴进食。
老实说,这是郑飞第一次见到有人吃饭能吃这么香。对他来说,食物只是为了继续存活下去必需的东西而已,至于味道,很多时候他也品尝不出来。
可看着面前吃得饭粒辣椒粘到唇边的少年,他好像也能体会所谓人间美味的滋味了。
路空文在夹起第四个竹参鸽蛋时才如梦初醒似的想起他来,往嘴里塞了口辣子鸡后用筷尖指指只剩半边的万州烤鱼,示意他夹这个:“这是我母的拿手好菜我跟你港,你不多吃点你就是哈麻批!”
伯母笑着打了路空文又要去夹辣子鸡的手:“那你少吃点!平时是把你饿得五迷三道了你现在啷毛吃?”
“安逸才多吃的嘛!”
路空文嚷嚷着,手还是夹到了心心念念的辣子鸡。
郑飞笑着说:“母子两感情真好啊。”
“好个锤子好!他个瓜娃子要是能找到个稳定的工作就更好啰!省得我整天还要管他饭来。”
伯母大声说着,显然是打趣的话,可却也是实话。路空文脸上的神色很明显暗淡了,他吐出辣子鸡的骨头,头低了下去。
郑飞原本打算帮伯母收拾收拾餐桌顺便洗个碗,但她执意让郑飞上楼跟路空文玩去,还说厨房太乱见不得人。
他被伯母推进逼仄的楼道时,才发觉他们家的确是简朴到有些拮据,嘎吱嘎吱的木板楼梯他走得惊心动魄。
路空文就住在走廊尽头的房间,现在敞开的那扇门正飘出缕缕白烟。
他进门的时候,椅子上正吞云吐雾的路空文吓得抖了一下,看清来人后,心有余悸地摸了摸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嗔怪道:“你啷个走路没得声响的?做过贼哦?”
“……”
郑飞脸上的笑容莫名僵住了,路空文也知道自己平日吊儿郎当这下改不来口说错了话,又错开眼赶紧开了下一个话题。
“你之前港要帮我,啷个帮嘛?”
“这个嘛。”
郑飞的神态自若,食指敲了敲他的平板电脑。
“当然还是靠你自己多一点了。”
“啊——?”
路空文拖长了音,整个人后仰靠到椅背上,
“我可不想写那些什么鬼眉日眼的东西哈,要我写我也写不出来!”
“没说让你改变啊。”
郑飞歪头看他,笑容狡點。
“我自有方法。”
“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啥子药。”
路空文小声道,把桌上书架的狐狸面具扣脸上,还不忘抖掉手里燃着的烟的灰。
“你要不回避哈子?我要开直播。”
“我不入镜就好,我在旁边看。”
郑飞摆摆手,往门外又走多了几步。
“要得~”
路空文也只好由着他,把脸侧到摄像头外吸了口,才慢悠悠开了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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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架到床头柜,跟设想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摆设。
郑飞用目光扫过路空文房间的每一处,最后停留在路空文略大点的衬衫衣领漏出的锁骨。
书架第二排最右边的落灰最多的《时间简史》,床头柜最底下那层里面藏着两包他舍不得抽的龙凤呈祥,衣柜挂着的大多是格子衬衫和牛仔裤,最上边才是叠着的冬天的厚衣服。
他熟悉这里就像熟悉自己的家。
熟悉路空文就像熟悉自己。
但他不清楚。
郑飞不自觉露出笑容来。
他不清楚夜晚发生的一切。
不过他也不需要清楚。
就像路空文拥有独属于他的小说,这也是独属于他郑飞的最真实的小说。
而他们的小说,即将迎来新的篇章。
路空文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从漫长的剧情讲述中抽出身来,望向门口的郑飞。
郑飞重新朝他绽开一个温和的笑,他径直走过来,路空文还没琢磨清楚他的行为目标,就看他一手合上了电脑,一手摸上了他的脸。
额头隔着狐狸面具,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你做啥子!!!”
“不好意思,没忍住。”
路空文三令五申郑飞不准随便凑他那么近并阐明一系列原因和后果之后,上弦月已经高悬夜空了。
郑飞望着窗外:“哎,没办法了,附近有什么民宿推荐吗?”
“你硬是哈得很哟~”
路空文阴恻恻地看他。
“你粗克让他们宰好啰。”
“难不成我今晚睡图书馆吗?”
郑飞失笑。
“你要是想,也要得。”
“要得个屁!”
伯母的厉喝从楼道传来,路空文吓得又是一激灵,朝门外探出身子。
“哎哟老母……你做啥子……”
“我还想问哈子你嘞!”
端着切成片的苹果盘的伯母冷笑一声,把盘放在书桌上还不忘招呼郑飞。
“小飞,莫听瓜娃子的,今晚你睡他屋里头。来来来吃苹果哈!”
“那我睡哪嘛!”
一听这话,路空文急了,大声嚷嚷。
“没得客房把你睡?!”
伯母也跟着提高了分贝,郑飞在一旁感到耳膜刺痛。
路空文刚要反驳什么,张开嘴后像是又想明白了,撇撇嘴不再作声。
等到伯母走后,路空文还是那副焉了吧唧的模样,郑飞不由得忘了他的三令五申,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放心,我还是睡民宿。”
“要不得,”
路空文摇摇头,他的眼里有着郑飞十分陌生的情绪,
“我老母晓得了肯定又要拿我是问啰。”
“那我睡客房吧。”
“更要不得……”
路空文稍微仰起一点头来看他,那双眼里分明是迷惘与悲悯。
“其实没得啥子客房。”
“那是我,故去的老汉的房间。”
跟路空文道了晚安后,郑飞躺在路空文的床上,淡淡的烟草味钻进鼻腔,莫名有点心跳加速。
还真是……
郑飞自嘲般扯扯嘴角,把手机从床头柜上拿起来。
文空:哎,有个粉丝今天来见我,现在睡在我床上。
他耐着性子在黑暗里摸出耳机,缓慢又郑重地戴上,听到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才在输入框里打起字。
怎么了?他没有地方住吗?
文空:不是。哎,总之很复杂。但是今天还是挺高兴的,我老母做了老大一桌子菜,我好久没吃过这么丰盛的饭了
哈哈,那你一定吃得很饱吧!
文空:是嘞,巴适
郑飞好像捕捉到了耳机里那点窃窃的笑,眼前浮现了路空文抿着嘴的模样。
还在写?
文空:嗯。你说说,他也等着看弑神,你们都这么喜欢弑神吗?没得人看我以前的作品?
你弑神是新写的,热度比较高,正常~
文空:好吧
文空:哎,有点子烦啰,明天再写,晚安
嗯,晚安🌙
分享音乐:Cloud Shapes
郑飞息了屏,听到对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判断他是关了电脑上床睡觉了,然后听到了熟悉的音乐旋律。
「From that day I knew
How love has made the way are」
“Nothing I can do to make you feel me from your heart.”
他轻叹着,嗅着那气味,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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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空文今早起床时,不知为什么感觉比往日舒服了一点。
以前他刚起床就觉得腰酸背痛,像是昨晚跟谁打了一架一样,身上还会多出莫名其妙的淤青和红印,他将其归结为梦游的症状。
母亲也说过晚上好像的确会有小动静,她以为是讨人厌的老鼠。
他想去医院查,但想到高额的诊断费,还是选择了得过且过——拖着这幅孱弱的身体也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也不差这几个月。
更何况现在郑飞来了,要是他真的帮他当上了全职小说家,那以后至少是用不着再愁工作了。
至于病……
他下意识又想点根烟,想起昨晚已经把最后一包朝天门给抽了,眼下要想过烟瘾只能出去买——不行,母亲在呢,这门是出不了一点。
那……床头柜的那两盒?
哎,不囤了,反正囤不住。
他挠着脑袋敲开自己房间的门,看到早已洗漱完毕穿着整齐的郑飞时瞪圆了眼睛:“你起啷个早?”
“是你睡太晚了起的也晚吧?”
郑飞打趣道,侧过身让出路来好让路空文进来。
路空文嘴硬不承认:“没得的事。”
郑飞看他走向了床头柜,打开第一层抽屉摸了老半天,便问:“在找什么?”
“呃,啊。”
路空文还在想要怎么比较文艺地表达自己烟瘾犯了,郑飞就已经拉开了第三层抽屉,把龙凤呈祥递给了他。
“这个?”
“啊,嗯。”
路空文感觉手里的烟盒都沾上了郑飞的气味,变得清淡温和了。但他没敢说,只是攥紧了烟盒,任凭那四方的角在手心肉戳出印子。
一个恐怖的猜想突然蹦入脑海,路空文全身一僵,脸色发白。
“怎么了?空文?”
郑飞关切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我,身体好像不太舒服。”
他顺势坐在床上,一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同时脑中的眩晕感越来越强烈。
“那就休息一下吧。”
郑飞坐在床沿,看着他,指腹划过他的眼帘。
“我,我老母呢?”
鬼使神差的,他想到自己的母亲,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可能在做早餐吧……”
郑飞的声音像是有蛊惑力,脑中的眩晕感慢慢被一种奇怪的迷醉所代替。
“噢,那你告诉她,我要吃……”
豆花米……
眼前好像重现了那些晨日,爸爸妈妈和他围坐在餐桌旁,他争着去拿最后一块油茶糯米饼的画面。
爸爸,妈妈……
红色,太阳升起来了,照到餐桌上,照进他的瞳孔,他看到无边无际的红。
是幸福吗。这就是吧。
他在键盘上轻轻敲下“已完结”三个字,而文档的最后一页显示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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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飞缓慢吐出一口浊气,把路空文的被子掖好。
楼底下水壶烧开的声音吵个不停,他的目光在那张稚气的脸上留恋许久,还是选择离开。
因为原本守在那水壶旁的母亲,早已无法再拧动燃气的旋钮。
不过那些都无关紧要了。
崭新的篇章已然开启,他也将永远成为独属于他的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