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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够了，我受够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格曼把纸条掖在工作台上摊开的几张图纸下，把木屑扫下台面，沙沙的锯木声在短暂的停顿后重新响起。
第一次收到这类讯息时格曼不以为意，后来事发，他将其归结于劳伦斯与自己初识时表现出的谦虚内敛，以及在关系中的进退有度，这些具有欺骗性的特征堆叠在一起，很容易让格曼忘记劳伦斯的原本习性与实际年龄，其中也包括二人生活中不重叠的那些部分。
他没做任何与狩猎相关的工作，也不是捡起了年幼时父亲所苦苦维持的奢靡爱好，只是用自己的手艺模仿着木匠的日常消遣。现在在做的是棋盘，稍后还要为包括棋子在内的一系列半成品打磨上漆，从这方面看来，格曼确实十分忙碌。
既然劳伦斯说要来，又过了晚餐时间，想必是被什么不完全归咎于教会的烦心事绊住了脚，必不会准时抵达。第一猎人那能挥动几十磅大镰刀的手捏起一只牛毛画笔，往兵卒上刷第一层黑。
那是拜伦维斯的一个晴朗夜晚，他靠着露台的大理石扶栏等待着，欣赏仿佛近在咫尺的皎洁圆月。一阵风掀起他的衣摆，格曼知道那是因为劳伦斯在他身后打开了门。然而他一动不动，像是入迷般站在原地，等着学者上前来分享这片美景。
劳伦斯走到他身边，格曼用余光看他，发现对方虽然面色平静却神情憔悴，银色的月光让他的眼睛往下陷得更深，像是泉水干涸后剩下的灰坑。他猜测，抽走那些灵感的大概就是威廉。
“就像风中摇曳的水仙花那样美丽，是吧？”
格曼说，他想用这个比喻把笼罩着劳伦斯周身的沉郁掀起一角。劳伦斯微微一笑，那个笑容像在宽大的水面上由微风掀起的一点涟漪那样，很快消失了。
“陪我去湖边走走吧。”
他这么说。
说是散步，二人也只是走到了远离天文台的那一侧湖畔，在矮树林间找了两块还算干净和平整的石头坐下。往前走些有一条长椅，是他和劳伦斯造访过数次的地方，为何不选在那里休息？
在火光亮起的瞬间，格曼得到了答案。劳伦斯把藏在外袍里的、他素日夹在臂弯和腋下的成沓纸张掏出来，像添柴一样把它们往被点着的落叶上扔。他的动作富有技巧又不乏观赏性，就好像那些扔进去的东西不是他往日的心血，耗费了不少时间收集来的数据资料，而只是些没用的恰好用来当火引的草稿。
他什么话也没说，这才是最终让格曼站起身来的原因。劳伦斯沉默着，把他给拜伦维斯和拜伦维斯给他的一并往火里抛，轻的翻飞在空中的数不胜数，重的沉沉落地的被格曼眼疾手快地用长树枝捞回了自己脚下。
“要是再走近些，就可以连着你的衣服也一起烧掉了。”
格曼说，没解释他抢回那些书本的原因。这不是挑明劳伦斯会为“烧掉这些东西而后悔”的好时机。
劳伦斯一开始用看仇人的眼神瞪着他，火逐渐熄灭时他移开目光，就连格曼也感受得到，那在劳伦斯心中熊熊燃烧的部分在夜风无言的吹拂下变得安宁。
“我要准备离开这里了。”
从智慧的疯狂中恢复过来的学者轻声说，硬币般的满月映在眼中，给他安上一对银色的瞳孔。
格曼听到台阶处传来的响声，并不急于跟上劳伦斯的脚步。他继续坐着，直到通往庭院的栅门也被打开，才前去寻找劳伦斯的踪迹。
劳伦斯站在小径的尽头。再往前走就是草地，另一边则是新播种的还未长出花来的土壤。他穿着属于教会医疗人员的白色服饰，没束头发，腰间的系带扎得紧紧的，像是被这身衣服拥抱着。
劳伦斯把头侧向木头和清漆气味的来源，格曼就把手搭在他肩上，像是往孤独的沙发上放下一只猫。劳伦斯屈起手臂，反手抚摸着那些熟悉的指节，直到一个轻柔的吻在唇上一触即离。
猎人在问，怎么了？受够了，我受够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劳伦斯想把烂在胸膛里的关于那些恼人的社交，教研与指控都吐出来，然而今夜仍然宁静平和，他只是握住了格曼的手。
“陪我到树下坐坐吧。”
他这么说。
这片草地生长得奇异规整，茎叶挺拔，色泽嫩绿，仅有的一些杂菜也不显得突兀。树冠下既没有地面上凸起树根也没有土洞的地方被清理出来，在那里本该有一把长椅的。不过劳伦斯认为还是有些植被缓冲会好一些，于是他们像学生时代出门野餐那样，坐回了草地上。
格曼能明显听出劳伦斯声音里的疲劳，比起与第一猎人在星空下夜谈，对教士而言更好的选择会是躺回柔软的被窝里。他们没聊太久，其中一道声音果然减弱，到后来就彻底消失了。在没有得到回应后，格曼又等了一会，确保劳伦斯彻底睡熟，不会因为被抱起搬动而惊醒后才站起身来。
门廊的灯光不如月亮与亚楠的距离遥远，投到他们身上也仅仅是为二人镀了一层朦胧的金边，只有一处略显闪亮。格曼低头看去，劳伦斯仿佛是故事中受到地底王后祝福的灵魂，安睡在绿色的绒床上，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怀表挂在腰际，与他的躯体一同被白布包裹。
在开关上轻轻一按，这个朴实的物什应声而开，中空的匣内还未放入任何一块宝石，只有一行凹陷下去的文字。格曼抚摸着那些字母，慢慢吐出劳伦斯在与威廉大师告别时异口重复过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