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hive of Our Own ^beta

Chapter Text

那个兰尼斯特女人果真走进了他的囚室，正应了太监所言。两个卫兵高举着火把先于她前，突然的光亮刺伤了他久处黑暗的双眼。奈德看不清太后的面孔，却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她的声音：“我的首相大人，可真是委屈您啦。君临城的跳蚤窝也不过如此啊。”

她居高临下地站在他眼前，他伤腿如刀割般疼痛，头脑一阵发晕。但他紧贴着墙壁，挣扎着，不愿在她面前像条砧板上的鱼，用尽全力想挺起身来。“陛下，”他嗓音嘶哑，如同干燥木屑，“劳您大驾。是我的死期到了吗？还是您想来欣赏一下您的杰作？”

此时他的视野恢复了些，看清太后眼瞳碧绿，怒火于其间熊熊燃烧。他心里一阵懊悔，不应该这么脱口而出，这女人不值得这么自己做。珊莎。您女儿的性命呢？和她相比，你的荣誉又算多珍贵？记住那太监说的话。回忆和清晰的思维一样困难，他的头脑一片混沌，伤腿剧痛，高烧不退。诸神救我。

“退下，把火点上，”她命令道，“我要和史塔克大人单独谈谈。”

“陛下，您万不可和叛国贼单独待在一块。他都没上锁链。”其中一个卫兵道。

她嘲讽地笑了笑，扫了一眼勉强贴墙而立的他。“史塔克大人一向光明磊落，”她语气尖酸，“肯定不会在我们独处时动手动脚。首相大人，您能保证吧？”

奈德从未如此厌恶过一个女人，但这一刻，瑟曦·兰尼斯特让他领教了。他只是简短地回道：“当然，陛下。我不会伤害您分毫。”

她转向卫兵，脸上绽出个甜美的笑容。“看吧，史塔克大人就是高尚。出去，把门关上。”

士兵不情不愿地照办，留下两把火炬照亮一方囚室。这时，尽管头脑依旧昏沉，他的双目终于明亮。奈德平视面前的女人，开门见山地问道：“瑟曦，你到底想干什么？”

“哦，如此出言不逊？这不像你啊，史塔克大人。”

“别提你的游戏，也用不着耍什么伎俩。瞧吧，陛下，我是什么？彻头彻尾的死人一个。直说吧，你要干什么。”

“我就是来最后问候你一句嘛，史塔克大人。你是还想活呢，还是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我可是揽着你的生杀大权呢。”

“你谋害了我的君王，还把我的儿子摔成残废。如果你以为我愿意跟你这种人讨价还价，那就大错特错了，陛下。我的命没有那么珍贵。”他低声道。但诸神原谅，我还是会谨遵你的任何吩咐。但决不是为了我这条命。诸神知道我不值得。

她笑了。“我有时候想，你那珊莎怎么就和你长得一点儿不像呢？但是和她母亲比，她的脸又似乎长了那么一点。可能还是随了你。奇怪。你那小女儿的长脸简直跟马脸没什么两样，但在珊莎反倒更标致了。到时候她嫁给小乔，一定会比你那徒利老婆当年还要耀眼万分。多可惜呀，你永远也看不到那一天了。”

“珊莎绝无可能嫁给乔佛里。让她回家。孩子无辜。”

听到这儿，瑟曦大笑出声。“这跟无辜不无辜有什么关系，啊，大人？你当真以为自己犯了叛国罪吗？我敢打赌，你肯定不觉得自己有罪，可你还是成了我的阶下囚。纯真无邪对珊莎又有什么好处呢？”

奈德沉默半晌，开口。“我这辈子犯下的罪过数不清，陛下。但确实，我不会承认我叛国。”腿已开始剧烈颤抖，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对话，紧咬牙关蹦出剩下的字句。“瑟曦。快说。想让我干什么？让珊莎干什么？”

“光是珊莎吗？大人，你难道忘了，我手上可有你两个女儿哪。那个不乖的你就不要啦？”

两个女儿？可是艾莉亚逃走了啊。瓦里斯说过……啊！奈德迟钝地琢磨着太后的话。她不知道瓦里斯来过。“当然，我希望我两个女儿都平平安安，”他迅速说道，“珊莎同你那恶魔儿子的婚约必须解除。”

“恶魔？谁给你的胆子！”她狠狠朝他脸上掼去，他更加沉重地倚住了墙。 “又一枚荣誉奖章，陛下，”他直视她的脸，“你爱你的儿子，我可不爱。乔佛里这男孩，残忍、自私，我女儿岂是他能染指的。”

太后碧眼荧绿，好似两簇野火隐隐跃动，但奈德看出她盛怒之下，开始盘算起自己的话。她知道自己拿捏了我。她知道此刻我将答应她开出的任何价码。

瑟曦深吸几口气，金发倾泻，光泽摇动，有如水波荡漾，似乎将怒火扑灭了些许。片刻，她低声道：“史塔克大人，我之前问你有多爱自己的孩子，你告诉我，你全心全意爱着他们。既然你如此痛恨我儿，还居然冒死想保护他们，来跟我分享一条最好烂在你肚子里的秘密，”她放声大笑，声音冷酷，“我猜，你现在终于知道自己有多蠢了。”

“我说过，我不杀孩子，陛下。”

她叹口气。“是，你是不杀。但你再清楚不过，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小乔。一旦有人挡了他登基的道，管他男女老少，我都要赶尽杀绝。必要时候，母爱也会相当狠厉，你懂吧，史塔克大人？你既然会为了保护别人的孩子把自己害到这步田地，你自己的孩子呢？想必付出的代价要更高昂吧，啊？”

他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人。很好，她这会儿并未心口不一，甚至可以说是敞开了心扉。毫无疑问，她那金光闪闪的大儿子对她来说就是一切，尽管此种感情以爱之名浸满毒液。猛然间，他眼前浮现出一双洁白柔软的手，掌心血痕深深，伤可见骨。还有那对碧蓝眼眸，心底潜藏的愤懑痛苦。凯特。你那时为了布兰，正是如此，正是如此。“你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我女儿？”

“坦白你的叛国行径，尊奉我儿乔佛里乃劳勃正统的继承人；命令你儿子即刻缴械，率军返回临冬城。公开认罪之后，乔佛里自会答允你披上黑衣，和这里正招人的那个黑衣兄弟滚回长城。那人你应该认识。”

“尤伦？”

“嗯，应该是这个名吧。等你到了长城，宣誓加入守夜人，你儿子也放下武器，向我儿乔佛里屈膝，国王便会恢复罗柏·史塔克的临冬城公爵爵位，珊莎和小乔的婚约也会取消。到时候一切都说得通，叛国贼的女儿可配不上国王。”

她顿了顿，仿佛在等奈德对叛国贼这一名号做出反应。而奈德只是沉默冷硬，有如磐石。

“到时候，珊莎就可以回北境了，”她并未如愿，于是只好继续，“我会派一队人马，保证把她平平安安送回临冬城她母亲身边。”

“艾莉亚呢？”奈德故意问道，想听听她如何反应。

“她呀，君临城押为人质咯。当然啦，您为人一向正直磊落，肯定不会背弃守夜人誓言，对不对？否则也太有损荣誉了。不过，朝廷还是需要一些措施的，以绝后患嘛。”

从她口中听到荣誉二字真是刺耳，可奈德此时早已心力交瘁。自己既认了判国罪行，这又有何荣誉可言？但他决意揪住他的小女儿不放。“让艾莉亚和她姐姐一块回家。她只是个孩子，留下她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又开始笑。“有什么好处？好处就是你爱她啊，艾德大人，你全心全意地爱着她，这可是一个正直高尚的人做出的承诺啊。她在我手上一日，你就是任由我摆布的棋子。我家小乔肯定受不了她那脾气，所以你也不用担心她会被迫嫁给‘恶魔’了，对不对？要放她回家，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临冬城公爵自会和我协商。我相信为了她，她哥哥肯定会和你一样乖。”

看来她还是不愿承认事实。千万保重，我的艾莉亚，藏好了，别让他们发现。愿诸神时刻照拂你前方道路，我现在必须先救你姐姐。“这么说我们是成交了，陛下？我听你的，你就会送回我两个女儿？”

她满眼惊诧地瞧着他。“您还真信我的话啊，史塔克大人？我还以为你早就对我的荣誉唾弃万分了呢。”

“我愿铤而走险，陛下。毕竟一开始我就告诉过您，我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哼，这话倒是不错。等着认罪当乌鸦吧，珊莎很快就能回家。兰尼斯特有债必还。”

她裙摆一旋，华丽织物扫过地牢里腌臜的稻草，看上去极为不协调。“人呢！”她大吼道，碎木门被她拍得咣咣作响。那两个卫兵即刻破门而入，恐怕他们的对话全程都是隔墙有耳。火光再次一闪，三人离去，黑暗重新把他吞入腹中。

他狠狠沉坐在地面，紧握那条伤腿。刚刚和瑟曦那段对质太耗费精力，此时这条腿已完全不能受力，摸起来滚烫滚烫，散发出腐臭的气息。石膏已生生嵌进肉里，有肿胀的钝痛，也有刀割的锐利。就算他和魔鬼做了交易，可他能不能活到成交那刻都还难说。他口渴难耐，上次饮水，还是瓦里斯给的那袋酒糟。难道第二天还未到来？太后什么都没给他带。

他躺在一片污浊之中，开始描绘他披上黑衣后的生活。这下他就可以和琼恩作伴了，他还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呢。他暗自发誓，这次机会他决不能浪费。他必须告诉琼恩真相，当然还有凯特。诸神饶恕，他的妻子同样值得真相。他必须要告诉她……告诉她……诸神啊，可凯特琳不是我的妻了！他是临冬城的史塔克，他来自北境，那誓词他和守夜人一样谙熟于心。不娶妻。不生子。躺在黑暗中，他这才回过味来，他的确和魔鬼做了交易。珊莎或许能就此安全逃脱君临，可他还是一样失去了她。他会失去他们所有人。

他头脑昏沉，周身颤抖，说不清因为什么颤抖，高烧、痛楚、悲恸，还是狂怒？对着一片黑暗，他只想放声痛哭，可他连哭谁都说不出。他眼前有莱安娜，妹妹双眼深陷，哀求着让自己履行诺言；他耳边是珊莎在为淑女哭喊，蓝眼盛满对她父亲的责怪；他看到布兰，僵卧在床上一动不动，旁边，凯特琳枯守已久。“凯特。”他轻声唤，她转过头来，血泪直直垂下双颊。“别离开我们，奈德。求你。”她长发纠结散乱，如同一把火焰，要把她面庞活活吞噬。他伸出手想抚摸她发，可抓到手里的只是一把稻草。

Chapter Text

有人在晃他，令他伤腿如受凌迟。他从一片混沌中醒来，听见自己在不停尖叫。

“停下。他醒了。”

他双肩的钳制放开了，奈德僵卧在地，大喘几口粗气，凌迟般的尖锐逐渐褪去，持续的胀痛慢慢回归。他眨眨眼，扑面而来的火光和人声太刺激久处黑暗的感官。“谁……谁啊。”他嗫嚅道，头脑和声音一样模糊不清。

“恐怕您还是个死人哪，史塔克大人。”

瓦里斯。是那个太监的声音。奈德尝试着贴墙坐起，但身体已经无力移动。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这话，我听你说过。瑟曦来了。我跟她说了……跟她说了……”他口不能言。

“给他喂点水。”

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个罐子。这是个孩子？一个男孩儿，比艾莉亚大不了多少，正助他把水罐递到嘴边。他贪婪地吞饮着，问道：“孩子，你又是谁？”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坐在他身边。

瓦里斯再次开口。“您大可不必知道这孩子的名字。我知道，您和太后已经聊过了，您对答得真不错。她已经在御前会议上把你们的对话和盘托出啦，看来大家都挺满意这结果。”

八爪蜘蛛的话里似乎暗藏机锋，令奈德心一悬。他不再顾及那沉默的男孩，将全副精力转移到他听到的话上来。他脑中污浊被清水涤荡了些许，但思维还是迟缓如霾。“看来？”他总算问出一句。

瓦里斯哧哧一笑。“看来，您那个朋友小指头比我想得还要恨您哟。以我们目前的状况，把您送去长城应是最优解，可那个人哪，巴不得赶紧致您于死地呢。”

“为什么？”

“我可不知道。不过尊夫人的童贞是如何被他在奔流城取走的，满朝廷都快听腻了。不过他倒是害怕有人会把这消息透漏给您，否则他早就成您剑下亡魂啦。”

“混账！”他体内霎时怒火燃遍，居然起身一把卡住了这太监的喉咙，“再敢说我夫人一个字，这牢里的死人可就不止一个。”

突然间，断腿完全垮塌，奈德狠狠跌倒在地，连同手中瓦里斯一齐拽倒。伤腿疼痛传至全身，他紧抱大腿，想要像刚刚扼制瓦里斯一般降服这疼痛。太监倒地时摔落了手中火把，但那男孩敏捷地跳起，一把扶起瓦里斯，黑暗囚室重新被火光照亮。

瓦里斯支起肥胖身体，细细打量地板上痛得直喘的奈德。“大人，您这个样子，怎么捍卫得了尊夫人的荣誉啊。我对夫人并无恶意，况且小指头撒谎比呼吸还要频繁，所以您对凯特琳夫人贞洁的这一番维护恐怕再真切不过。不过现在呢，您最好还是了解了解事件全貌，我对您提出的问题也只是揣测而已。可惜这些都毫无意义。小指头无论如何是要您死的，不惜一切代价。您想知道他会如何张罗吗？”

他头脑犹如云山雾罩，纵使太监的话只能留下浅浅痕迹，但也足够。他勉强撑起身子，靠上潮湿石墙，微微点点头：“你，你是要告诉我了？”

“当然，不然我上这儿来干什么呢？我们的小乔是个残暴嗜血的小家伙，想必您也清楚吧？您脑袋和身子分家的场面他期待已久，若有您纯洁无暇的乖女儿在旁亲眼见证，那只会让他再兴奋不过。”

“不要。”

“很遗憾，他要。您恐怕还真不太了解我们小国王的怪癖。您在这儿待的时间太短啦，见识得还是少了点。就算有他母亲在后垂帘，可他毕竟是国王，国王发话，即成律法，即便明智之人听闻会大皱眉头。”

“这跟小指头有什么关系？”

“啊，好心的贝里席大人可没少给小国王吹耳边风哪。他怎能容忍叛国贼苟活于世呢？多懦弱啊，他应该以他父亲为榜样，强壮的劳勃国王定会把他们杀到天涯海角。他就这么一直说啊，说啊，小国王就问他，那你说该怎么办呢？小指头可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啊。”

“你如何能知道这些？”

瓦里斯咯咯直笑。“哎呀，小指头机关算尽，可还是算不过我的小小鸟儿。他们可是无时无刻不在倾听哟。”

“御前会议已经对乔佛里言听计从？”

“嗯，倒不能这样说。您会被带到贝勒大圣堂，在全城人面前坦白您的叛国罪行，您可爱的女儿就站在王公贵族队伍的第一排。国王将宣读要您披上黑衣的判决，还打算大肆吹嘘一番他的宽宏仁慈，他母亲已经替他打好了腹稿。不过，您的头他照样要砍。”

“那兰尼斯特女人就打算这样袖手旁观？这不是把她的算计全毁了吗？”

瓦里斯又开始嗤笑。“啊呀，毫无疑问，她肯定会不遗余力地阻拦，可您也知道，金袍子可是归咱们小指头管哟。杰诺·史林特会毫不犹豫地将您推倒在伊林爵士面前，我从没见过那么喜欢砍头的人。”

此时，除了痛楚、饥饿，他头脑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所以你究竟来这儿干什么？”奈德缓缓问道。

“为了给您换一种死法啊，大人。给他看。”

末一句好像不是说给他听的，奈德迟钝地反应着，才意识到那男孩手里火光一闪，照亮了角落某处他刚才一直没有看见的东西。一具死尸。浑身上下被剥得精光，唯有一条骇人伤腿上裹有厚厚石膏，满身净是紫黑、肿胀的斑块。这情景奈德虽从未亲眼目睹，但他无疑听闻过症状。“瘟疫？！你把得了瘟疫的死人带到这里？你疯了！”

“疯了？很有可能。留给我理智的余地已经不多了，恐怕我脑子里也只剩下些疯狂念头了，史塔克大人。但这可不是瘟疫，长得挺像，仅此而已。君临城见识过瘟疫的活人现在可不多啦。某些角度看，这人跟您长得还蛮像，对不对？要找到他可真是不容易啊，还要伪造和您相似的伤痕，替他剪发理须，短时间内搞出一副中了瘟疫的模样。不过我很幸运，拥有一群神通广大的小小鸟儿。您还真应该对他们感激万分。”

“感激？你虐杀无辜，我要为此感激？你怎么能这样做？”

瓦里斯叹了口气。“大人，为了国家，我可是什么都在所不惜啊。但我向您保证，他还没死，只是服下罂粟花奶后睡去了。他是我计划里至关重要的一环，而他的痛苦已经快要到头啦。应我的吩咐，狱卒已向他们通知了，说你断腿的状况实在太糟糕，连站立都做不到。”他朝奈德投去个怜悯的眼神，“我这话可是千真万确。当这沮丧的消息抵达御前时，我告诉太后，我倒认识一个魔术师，只要一周，定能让您双腿行走。若到时候您是被拖着拽着带到贝勒雕像前的，恐怕实在是有辱斯文啊。所以，您的审判还有十天才会到来。到那时，就是您的死期。”瓦里斯意味深长地扫了眼角落的男人，又转向男孩：“给我们的酣睡者换上史塔克大人的衣服吧。小心他的腿，别再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说罢，他再次转向奈德。“大人，您即将开启的这趟旅程恐怕艰险万分。不过，总比掉了脑袋好。”

奈德心脏开始狂跳。“你能把我救出去？把我送回临冬城？”他又看向角落里那沉睡的男人，强迫自己摇头，“不行。你不能无故杀人，瓦里斯，我们、我们不能这样做……”

瓦里斯晃悠起他的大脑袋。“哎呀呀，艾德大人，这世上居然还有您这样的人存在，我经常感到难以置信。如果我告诉您，他强暴妇女、杀人成性，您又作何感想呢？”

“他是吗？”奈德木然。

瓦里斯耸了耸肩。“他是谁，又和您有什么关系呢？我给您的可是您的命啊，大人。不过，这决定倒也轮不到您来做，无论我打算把您送到什么地方，您此刻都任我摆布。但是，临冬城还真不行。十天后您是要死的，您难道忘了？您逃不掉的，我可不想到时候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我。”

他此时已被脱得只剩贴身上衣，那男孩又转头开始扒他的长靴。断腿每动一下都犹如尖刀在刺，但奈德已毫无心力做出抵抗。靴子在男孩手中一挣，他痛得不由大叫出声，这时，瓦里斯从斗篷里掏出了一剂细小的药瓶。“把这个喝了，罂粟花奶，能缓解您的腿痛。而且说实话，您在接下来的旅程中还是不省人事为妙。万一您像刚刚那样叫出声来，那我可真是功亏一篑。”

“瓦里斯，你这样是白费力气。总有人会识破你的掉包计，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唉，您这番话我不敢苟同。大人啊，您操的心实在是太多啦，待到计划进行到那部分时，您早就离此地十万八千里了。喝吧。除了这管罂粟花奶，您也确实是一无所有了。就算我就此把您引向地狱，您不也早在地狱里待过一遭了？按我说的做，您不会损失什么。况且，我的确需要您的存活。”说着，他将药瓶推入奈德手中。

“珊莎呢？”想起女儿，奈德只觉心如刀割。他一死，她们怎么办，她们怎么办？我的一双女儿啊。诸神、诸神保佑……

“我会尽我所能保住令嫒的性命，其余，我不能担保。您一死，只怕北境立马就要磨刀霍霍，您儿子的兵力可是不容小觑。到时，珊莎将是兰尼斯特手头唯一的价码，他们会比我更加顾念她的周全。行啦，快喝吧。”

瓦里斯说得头头是道，可混沌之中，奈德仍感到有什么在隐隐刺痛。那句话。瓦里斯说过的。可伤腿痛楚和嘴里苦涩已占据了他全部感官，他恍惚间抬头，明暗之中，太监肥胖的轮廓在火光中隐隐移动。究竟谁能真正参透他的意图，他的意图？他的意图！对，他的意图。

“瓦里斯，为什么？”他惺忪地问。罂粟花奶开始起效。

“什么为什么，大人？”

“和平。你说过的。驯服的狼，好过死掉的狼。你为什么留我活口？”最后几个字已成口齿不清的梦呓，不要睡去，奈德告诫自己。他要答案。

瓦里斯嘴角勾出一抹微笑。“啊，我亲爱的史塔克大人，这场游戏远未结束。谁都活不到它结束的那一天，遑论你我。它会不停诱人参与，直到时间尽头。很遗憾，只要铁王座还在兰尼斯特家族手中，您就必须死。不过，风水轮流转，总有一天，您还有机会重新登上棋盘。无故弃子是愚蠢的行径，如何明智审慎地移动棋子，才是我朝思暮想的啊。”

奈德闭上双眼，知觉不受控制地快速消逝，蜘蛛的回答是他脑中留存的最后一点东西。棋子。我是棋子。你就下个够吧，瓦里斯，我可不是你的棋子。我是人，活生生的人。我要活下去，诸神保佑，我要活下去。他想到他的一双女儿，一个扣为人质，一个不知所踪。活下去。他想到他的一对幼子，一个瘫卧在床，一个尚在蹒跚。活下去。他想到他的长子罗柏，十四五岁，却要领兵赴沙场。活下去。满怀羞耻间，他想起长城上的琼恩，那个终其一生都活在他谎言和欺骗中的孩子。活下去。最后，当梦境开始侵吞思维的边界，凯特琳出现在他眼前。只是他与她之间如隔云雾，他怎么也触碰不到她。活下去。他心头涌上千言万语，活下去，亲爱的，我们都要活下去。

Chapter Text

瓦里斯轻轻走进议事厅，注意到国王和贝里席大人都没来。乔佛里的缺席倒是司空见惯，和他现如今法理上的父亲[1]一个样， 而他越俎代庖的母亲对此可是再乐意不过。如今，泰温·兰尼斯特大人已是名义上的国王之手，不过他此刻人不在君临。远离了泰温大人的管束，随心所欲的儿子又尚未成年，瑟曦·兰尼斯特这下可真是跃跃欲试了。至于小指头，满屋里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到底是何事绊住了这位财政大臣。对此，瓦里斯不禁暗自微笑。

“陛下、诸位大人，请原谅我的姗姗来迟。”他捡了个位置坐定，这下，桌边就有四人围坐——太后、杰诺·史林特、派席尔国师和他自己。詹姆·兰尼斯特作为御林铁卫队长，本应占据一席，不过同他父亲一样，他人也不在君临。

“瓦里斯大人，姗姗来迟的可不止你一个。我的财政大臣呢？”瑟曦·兰尼斯特不耐烦道，一双美目咄咄逼人，杂乱无章的羊皮纸卷在面前堆积成山，“天杀的劳勃，还有哪儿他没借过钱？国库亏空，这话我听够了。我倒要听听，小指头打算怎么办？”

“陛下，我确信他即刻就到。他知道我们要召开御前会议。”派席尔大学士用他自以为安慰的语气道。

“哼，那就这样等着吧。明日奈德·史塔克在大圣堂的审判准备得如何了？”太后猛然调转话题。

“都准备好了，陛下，”杰诺·史林特应道，“大主教同意，皇家竟能饶恕这般恶劣罪行，此等宽宏大量理应由贝勒圣堂见证。大主教明日也会到场。”

“那史塔克的腿呢，瓦里斯大人？你那魔术师给他施法了吗？”

瓦里斯对太后的讽刺置若罔闻，谦恭道：“我与扎佐罗四天之前会了面。他跟我汇报，史塔克大人高烧已退，而且借助一定力量，已经可以在牢里自主行走。他向我发誓，大人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好，所以我想，明天他定能在圣堂阶下站定，好好坦白他的罪行。”

“那就好。赶紧把这事了了才是正经。”太后语气阴鸷。

就在这时，议事厅的大门被狠狠撞开，培提尔·贝里席大人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脚步拖沓、衣冠不整的男人。这可怜人自然只有瓦里斯认得。“快跟他们如实招来。”贝里席开门见山。

“我亲爱的贝里席大人……”派席尔国师迟疑道。

“快说啊！”贝里席催促。

此人吓得哆哆嗦嗦，也唯有瓦里斯清楚他理应如此。他几乎对这人心生怜悯，可若他始终恪尽职守，根本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当然，他这一点小小的疏忽，瓦里斯本人再乐见不过。

见此情形，太后站起身来。“贝里席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不仅怠慢我的诏令，还拖了个……你拖来的这是什么人？”

迎着太后怒容，贝里席大人沉默片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风度。哪怕短暂，瓦里斯也愿欣赏一番小指头的失态。“对不起，陛下，”贝里席镇定自若地答道，“我方才的举动太过鲁莽，的确不可饶恕。但您一定得听听这人的禀报。此人名叫罗根，黑牢看守。我正要出发赴会时，他却一头撞进我的房间，还带来个十分不悦的消息。”

“罗根，是吗？”太后问，将这衣衫褴褛的男人上下打量，“你有何事要禀？”

“是……是首相，陛下。关在黑牢里的那个，我……我想他死了。”

瑟曦·兰尼斯特霎时跌回座椅，面孔雪白。“死了？你说什么？死了？”

瓦里斯追问道：“你觉得？莫非有什么不确定吗？”

小指头叹口气，落了座。“此人恐怕已有段时间没亲眼见过史塔克的尊容了。说不定已经一周多了。”

“那是狱卒的活儿！”罗根喊道，“狱卒才管派水派饭，如果他们发现有问题，才会告诉我。佐罗昨天刚刚跑来跟我说了这消息！”

“佐罗？他是狱卒吗？”派席尔问。

“不是！是那个东方魔术师，被派去给那人治腿的。是他派的！”罗根指向瓦里斯。

“扎佐罗？”瓦里斯换上一副困惑的表情，“他昨天去看过史塔克大人？奇怪，我没有收到任何通知。”

“他昨天一头扎进我的房间，大喊大叫，说我们把他害死了。”

“害死谁？史塔克大人吗？”瑟曦此时已经摸不着头脑。

“不是！”罗根将脏兮兮的脸颊埋进手里，“是他，他自己。陛下，他真的疯了！满嘴胡言乱语，说我们要害死他，竟然把染了瘟疫的家伙放进黑牢。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只好赶他走了。”

“真的吗？”瓦里斯佯皱眉头，“这听起来不像扎佐罗啊。此人一向稳重、恬静，你确定这消息属实吗？”

“达人[2]，句句属实，我亲耳听见他这么说的，可惜当时我没反应过来。我以为一有问题的话，伊班会给我汇报。”

“伊班？”派席尔问。

“狱卒，”贝里席低声道，“继续说，罗根。”

“伊班昨天连个影儿都没有，我就以为那个东方人只是在胡说八道。但是我今天才想起来，我已经差不多两天都没瞧见伊班了，所以只好亲自下去瞧瞧。我是在门口发现的伊班。”这人说不下去了，浑身抖如筛糠。

“快说。”小指头催促道。

“他死了。尸体就躺在走廊上。那场面我从来没见过，脸上全是大黑肿块，手也是紫的。我从来没见过得了瘟疫的死人，可我听我爷爷讲过，他小的时候，有船队带来了瘟疫……我吓得拔腿就跑。”

“你居然没有进去查看一眼史塔克大人？”派席尔大国师插嘴。

“那可是瘟疫，达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牢里的人八成早就死翘翘了！”

“一派胡言！”瑟曦厉声道，“君临城都多少年没见过瘟疫了，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在艾德·史塔克的囚室里？就算史塔克死了，也肯定是他腿伤的缘故。怕是你的魔术师发现史塔克早就死了，所以就杀了狱卒好瞒天过海吧，瓦里斯大人！”

面对太后的指控，瓦里斯再次佯装考虑了一番。满屋的眼睛都在盯着他看，他可要把语言编织得巧妙一点。“有这个可能啊，陛下。可是，我和扎佐罗相识多年，他不是这样鲁莽的人。依罗根所言，他昨天的确失态，但是……恕我直言，他做此反应，倒是和罗根所说的惨状能对上。眼下，最明智的做法恐怕就是前去艾德大人的监牢一探究竟了。”他转向黑牢看守。“我想，你应该没有移动那狱卒的尸体吧？”

“动他？我碰都没碰。我抬脚就去通知贝里席大人。”

“为什么去通知贝里席大人呢？”瓦里斯继续谆谆引诱着，享受着他身边的小指头骤然紧绷的模样。

“他这么吩咐我的。如果史塔克大人一出事，立马去通知他。”

“陛下，我知道您十分重视明天的这场判决，”贝里席迅速插话，“多一双眼睛看着史塔克也无伤大雅，我们必须确保一切环节都万无一失。”

啊，小指头这番此地无银的表演可真是精彩啊。发现此人在狱卒中安插了眼线可真让瓦里斯占尽了先机——更令人愉悦的是，线人收了钱还不干活，小指头的贿赂彻底是打了水漂。这个小插曲不仅没有对自己的计划造成任何阻碍，反而省了他自己在御前会议上汇报瘟疫的力气，真可谓是锦上添花啊。他心里止不住地咯咯直笑。

瑟曦盯着贝里席，仍是一副横眉冷对的模样，看上去并不相信他的多此一举。“史塔克大人两个女儿全在我们手上，他还能掀起什么水花？”说罢，她又转向桌前众人，抬高了音量：“瓦里斯大人说得有理。审判就在明天！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总得有人下去亲眼看看。”

现在满屋里可谓一片死寂。染了瘟疫的囚犯任谁都不敢轻易靠近。

瓦里斯深深叹了口气。“我曾引扎佐罗下去过一次，知道史塔克大人囚室的位置。我去吧。”

“谢谢您，瓦里斯大人，”太后居然对他绽开了笑颜，“您为国效力的忠心令我印象深刻。”

瓦里斯深思熟虑地继续。“不过呢，陛下，虽说您十分清楚鄙人一片忠心，我在这君临城的名声可不算特别好，还是得有个人看着我为妙。不如您派一名御林铁卫拨冗与我一同前去？他们是乔佛里国王最忠实的剑盾，而这无疑是他目前再需要不过的啊。”

“说得是，说得是，”瑟曦连连点头，“我派柏洛斯爵士和你一块儿去。”

“派席尔大学士——”瓦里斯让声音染上一抹忧虑，“如果情况正应了我们最糟糕的设想，牢里真有瘟疫的话，柏洛斯爵士和我该如何防卫呢？”

派席尔清了清嗓。“啊，这个嘛，瓦里斯大人，为何瘟疫会来去无踪、蔓延迅速、杀人如麻，现在我们尚不清楚。不过有记载，染了瘟疫的人决不能再用裸肤碰触，甚至他们周边的空气都极度危险。我建议你们遮住口鼻，戴上厚实的手套，除此之外，就不好说了。”

瓦里斯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们就按您说的做，”随即又转向瑟曦，“陛下，我建议，扎佐罗此人也得审一审。我知道他的住处，但如果他也病了，或者，死了……”他迟疑地拉长了尾音，辅以惋惜的摇头。

“我派人，”瑟曦忙不迭应，“派亚历斯爵士，和普列斯顿爵士。没人能逃过御林铁卫的审查。”

很快，瓦里斯再次高举火把，在通往黑牢的暗道中摸索前行。当狱卒的尸体横陈于眼前，他感觉柏洛斯爵士差点就要吓出尿来。尸体恐怕已在这儿耽搁了至少三天，腐臭弥漫，紫肤上的暗黑肿块触目惊心。

“诸神慈悲！”布劳恩在厚重的面具下惊呼出声。

“来吧。帮我把他装进麻袋。”瓦里斯道。

“我不要碰他！”布劳恩歇斯底里地喊。

“你戴着手套呢。在把他拉出去埋掉之前，我们必须把他裹得严严实实。总不能把他撂在这儿不管啊。”

两人干完了手头脏活儿，转向史塔克大人的囚室。瓦里斯打开门，更是被扑天而来的尸臭差点熏个跟头。布劳恩则哇地一声吐了满地。

“哦，天哪。”瓦里斯轻叹道，眼前地板上，死尸早已肿成一团，皮肤青灰，把满身紫黑斑块映衬得更为明显，鼻子和双手尤其是重灾区。“简直都认不出了啊！”

“就是他，还能是谁？”布劳恩低声呻吟道。

瓦里斯沉下声来。“柏洛斯爵士，恐怕也只剩我们能指认史塔克大人的尸体了。此人到底是不是艾德·史塔克本人，我们必须看看清楚。”

布劳恩也的确有勇气，他上前一步靠近尸体，扫过那满头棕发，夹杂丝丝斑白的胡须，还有断腿上的厚厚石膏。“就是他。这绝对是艾德大人。”

瓦里斯的脸在面具下皱成一团。“我想也是，不会有错。可惜啊，太可惜啦。他那腿看上去还真的在好转呢。柏洛斯爵士，请您拔剑。”

“什么？”

在瓦里斯说清他的要求后，铁卫一脸凝重，但没有犹豫。

第二天绝早，御前又坐满了人。这回乔佛里本人总算大驾光临，不过当史塔克已经身故的消息传入耳中，他便立刻狂躁起来。

就在刚刚，亚历斯·奥克赫特爵士与普列斯顿·格林菲尔爵士向重臣们汇报了他们走访扎佐罗居所的情况。此人早就把自己锁在屋内，紧闭门窗，冲任何路过的人大喊大叫自己已经身染瘟疫。勇敢的骑士们不疑有他，迅速将此消息带回了红堡。

“瘟疫没在城中蔓延开来吧？”派席尔国师问道。

“我的小小鸟儿们都很安静，”瓦里斯答道，“那狱卒估计是被码头水手给传染的。水手们来去迅速，很快又将瘟疫带去了别的地方。”

“你那魔术师就没有可能是源头？！”太后语气愠怒。

“也很有可能，陛下。但眼下扎佐罗还活着，况且他在给罗根报信的时候还未病发，所以我认为，他极有可能是被史塔克或那狱卒传染的。如果他能有幸康复，我们可以再继续审他。”他当然活不了。杀死那可怜的傀儡真是教我惋惜不已，他是我这出计划里最完美的演员。

“那现在怎么办，陛下？审判该如何进行？”史林特发问。他向来是御前会议上最沉默寡言的人，问出的这话倒是很有水平，让瓦里斯不无惊讶。

“我要人死，”乔佛里吼道，“今天全被毁了，总要有人付出代价吧！！”

瓦里斯轻轻咳嗽几声。“陛下，我们眼下的确有颗人头。额，准确来说，头骨吧。以防传染，我已经将它彻底焚烧一遍，又浸过焦油。”他从脚下捧出一方小小匣子，搁在桌上。所有人见此不由退缩，唯独乔佛里马上探身，活像个索要礼物的孩子。

“史塔克的头真在里面？”他着迷地问。

“千真万确，”瓦里斯回答，“您可以向柏洛斯爵士求证，这头他亲手挥剑从尸身上砍下。”

“瓦里斯，你这又是何意？”瑟曦抗议道，“你一向力主留史塔克一条活口。不是你说的吗，杀了他，北境怕是要逼我们血债血偿，对此我也同意。你为何要这样做？”

“把头给我。”乔佛里命令道。

瓦里斯不理这男孩儿，继续对他母亲说道：“因为，陛下，无论如何，史塔克都已经命丧黄泉了啊。他到底是死于斩首还是死于疫病，烂在黑牢底无人看管，您觉得会有人在乎吗？是他儿子在乎？还是他那徒利遗孀在乎？他们只知道，他死了，而我们就是冤头债主。恐怕，我们与北境必有一战了啊。”

“我再问你一遍，你这样做是何目的？”她冲那匣子猛一挥手。

“如若北境叛乱，或许，我们就能给其他各大家族上演一出杀鸡儆猴。”瓦里斯细细端详着瑟曦·兰尼斯特，只见那双碧眼正慢慢被他说服。不论这女人心里所想到底如何，威胁的力量，她至少再清楚不过。

在太后和猎狗的陪同下，珊莎·史塔克走出贝勒大圣堂。今晨，她被传召至此后，就一直在这里为父亲拼命祈祷。乔佛里也来了，唇边挂着英俊微笑，宽慰她一切安好。现在，他们全数列于圣堂阶前，底下，是汹涌如沸的人潮。

她踮起脚尖，四处张望。父亲呢？他是时候被他们带上来了。自从他被逮捕，他们一直不允许她去探望他，她好想念他的面容啊。父亲呢？

大主教在说着什么，可珊莎全没听见。为什么父亲还没被带上来？瑟曦太后容许他坦白罪行，这样她的国王才救得了他。她的国王一定会救他的，一定会。他说过，他最是宽宏大量……

轮到乔佛里走上前，开始讲些什么。猎狗从她身边走开，站到了小乔身后，手里一直捧着个小小的匣子。珊莎模糊地猜测着这小匣子的作用，直到小乔高喊出父亲的名字，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临冬城公爵、北境守护暨国王之手，艾德·史塔克，已经承认了他的叛国罪行！他已经坦白，他阴谋杀害——”为什么是小乔在陈述父亲的罪行？父亲人呢？恐慌如雏鸟羽翅，翕动着，拍打着心头。她不懂，她不懂……

父亲的罪行被一连串细数完毕，乔佛里的音量还在升高：“——叛国之罪，理当判处死刑！！”人声鼎沸，珊莎只觉心要跳出胸膛。诸神啊，千万别，千万别。正当她也要跟着嘶叫出声，她的国王却转过身，对她微笑。“但如此圣洁的地方决不能被鲜血玷污，我甜美的珊莎小姐也决不能看着她的父亲死在眼前。”哦，太好了，太好了，他要救他了，父亲得救了！

她短暂闭上双眼，却没有看见猎狗已走到乔佛里旁边，将那小匣子捧至身前。她眼睛睁开的一瞬间，是乔佛里在大喊：“所以，史塔克今晨已在红堡内被处死！”他从匣中一把掏出个黑黝黝的东西，高高举起，珊莎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几乎要把国王的下一句淹没在浪潮之中——“众人请看，此乃艾德·史塔克的项上人头！只要我一日为王，叛国之罪必将严惩！”

她喉头有千万根针同时在刺，眼看着焦油一滴、一滴，淌下那人头。珊莎瘫软在地，被猎狗一把拦腰抱起，带回圣堂，她的尖叫始终未曾停止。

艾莉亚·史塔克就蹲在贝勒双脚之间，瞪着乔佛里手中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姐姐的刺耳尖叫简直要把她活生生劈成两半。她愣在原地，好半天都无法动弹，愤怒燃遍全身，令她视野都发红，鲜血轰隆隆直拍打耳膜。她猛地跳下雕像基座，冲进人群，用缝衣针左劈右砍。我要杀了他，杀了乔佛里·拜拉席恩。

她踢，她挥，可人潮推搡着，挤压着，绝望中，她对着面前层层人墙又抓又挠，正当她要挥剑刺向眼前一个男人的时候，一只手从人群中飞速窜出，如捕狼的陷阱般紧紧扣住她的手臂，扭头一看，一张脸贴了上来，黑色长发和纠结的胡须混在一起。“别动了，小子。没用了。”对方粗声粗气地对她咆哮。

这时，所有声音轰然涌入耳朵，她听到自己在尖声哭泣。她还在拼命踢打，却被抓离地面，像个娃娃似的被擒来抱去。最终，艾莉亚认出了他——尤伦，那个守夜人，被派来接父亲的。她挣扎着，想再看那圣堂讲坛一眼，可听见那人说：“小子，现在就跟我走——快走！”

她愤怒被逐渐抽空，只剩下个麻木的躯壳，任由自己被他拖走。之后，她记忆里只剩下珊莎那无休无止的尖叫。

营地不远处有片树林，凯特琳·史塔克在其间行走。罗柏和诸臣还在商议攻下奔流城的作战计划，她相信儿子已经能驾驭这种场合，故没有参与。况且，私下里，他已经和她分享过一些他觉得合适的信息。思及此，她嘴角浮现出一抹小小的微笑。在大批部下仍沉醉于呓语森林大捷之时，罗柏已于军帐内展开地图，向她询问奔流城一带的地理和军防情况。他从奈德那里学到好多。尽管她自己对军事一无所知，她和布林登叔叔却一定是他麾下最熟悉奔流城的人。眼下，布林登被他召见了过去，凯特琳却没有跟随。那是一个母亲无论如何也融不进去的场合。那些场合下，罗柏是他自己的权威。

更何况，她无比庆幸自己总算能有点独处的时间。只有在独处时，她才允许自己想起孩子们，允许祷词涌上双唇。至少布兰和瑞肯在临冬城墙后还很安全，尽管对他们的思念早已蔓延到她四肢百骸。在极少数珍贵的独处时光里，她不停描绘着自己终于到家的场景，甚至轻轻哼唱起那首瑞肯最爱的摇篮曲。等回家了，只要瑞肯愿意，她可以每晚都给他唱；她还期待着和布兰一块儿出去骑马。罗柏给她讲了，他现在有了一匹专属的小马，还有特制的马鞍。他给她取名叫小舞。

珊莎和艾莉亚则教她心情沉重。一想起瑟曦·兰尼斯特手上握有她女儿，她便觉自己也被恐惧紧紧攥在手中。可把她们喂入虎口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诸神饶恕我。她甜美的珊莎，她凶猛如狼的小艾莉亚，没了父亲庇护，被锁在森森宫墙之后。她惟愿将一双女儿全部拥入怀中，再也不要放开，可她怀中只剩寒凉。

还有奈德。奈德啊！他们不是没经历过长时间的分离，送他上战场时那种忧惧她记忆犹新，可是这回……有时，她甚至无法允许自己多想一秒，否则怕是当场要疯。他疼不疼？他饿不饿？奈德？阶下囚？她的丈夫，她所知最有荣誉感的人，被指控叛国……“瑟曦·兰尼斯特该死！”她猛地大吼，“兰尼斯特该死！”她咽回去一声抽噎。诸神啊，没用的，这么叫喊没用的。

但有一个好理由，可以暂时把她从苦海里解脱。战场上眼泪最没用处。如果她继续沉湎下去，只会一事无成。她想起君临城里，和奈德告别时他的笑容。他一向爱板着张冰块脸，而当那面孔展露笑容时，就和他所说的冬日阳光一样珍贵。那天他的笑容是在给予她勇气，她一直记得，这些日子里，她就是凭着那笑容，反复鼓起勇气的。我一定要接你回家，亲爱的。我们回家。

她已经走出营地好些距离了，最好赶快回去，不然儿子迟早要派卫兵来找她。这想法又让她欣慰地一笑。等和奈德见面之后，她一定要和他好好讲讲他们的儿子。罗柏，他们的爱子。他们的骄傲。

她正要转身返回，却看到远处有个骑兵，正自北边孪河城方向快马加鞭而来。她冲他挥挥手，他便放缓了速度，调转马头向她奔来。是个男孩，不会超过十二岁，她并不相识，但他身披陶哈家的族徽。

“夫……夫人。” 他一勒缰绳，气喘吁吁。

“是孪河城的消息吗，孩子？”她问道。这孩子还未喘过气儿来，可见他脸上神情凝重，冰冷逐渐渗进她心头，“是君临？还是临冬城？”

“有封信，史塔克夫人。我奉命即刻将其交予史塔克大人。我是说，罗柏大人。”他神色怪异。

“罗柏就在营地，我带你去。”她抬脚，可这孩子的话在脑中回荡，她顿觉双颊一阵发僵。她开口，听见自己声音已经颤抖：“你刚刚，叫我儿子什么？”

男孩悲恸万分。“夫人、夫人……对不起。”

她不由抓紧胸口衣料，双膝一软，险些就要瘫倒在地。“快说。”她低语，“快说啊！”

男孩解鞍下马，如此高坐马头，对她居高临下也许让他心怀不安。眼看这孩子跪倒在她身前，那一刻，她祈求天上诸神……求求你，求求你……快说些别的，说些别的啊。“是艾德大人，夫人。乔佛里国王砍下了他的头。”

“不——！”她嘶吼出声，灵魂自此缺了一角。身体止不住地来回摇动，听着自己口齿间溢出些含混不清的声音。突然，罗柏就出现在她眼前。她那声尖叫只怕把半个营地的人都引来了。

罗柏把她从地上搀起，紧握住她双肩。“母亲！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望着儿子那双与她肖似的蓝眼，其间盛满恐惧。不行，不行，我不能倒下。她的世界可以坍塌成灰，可她自己不行。只要儿子还在眼前，她就不行。她深吸口气，轻轻捧住他脸颊。“罗柏，”她轻声说。随后又抬高了声音，“你们都先退下。我儿收到紧急军情，请给他留点时间。”

周遭人群是如何退下的，她没有看见，眼前只剩下罗柏，一瞬间仿佛又成了可以依偎在她怀里的孩子。“母亲？”他迟疑道，尽管早就在她眼中知晓了答案。

“是你父亲，罗柏。他去了，我的宝贝。”终于，她可以把儿子揽入怀中了……

不久，他们就要亲眼把这消息，变成白纸黑字的事实。不久，他们还会从兰尼斯特手中，狠狠夺回奔流城。可现在，凯特琳·史塔克只想把儿子紧紧搂在怀中，至于丈夫，只能先伴随她心脏片片，埋入无底深崖。奈德吾爱，对不起，对不起，因我现在还不能为你哀悼。请你原谅我、原谅我……

他再度悠悠醒转时，世界仍没有停止那轻柔的晃动。船。我是在船上。奈德·史塔克不知自己睡去了多久，也不知他在这艘船的狭小舱位里，究竟醒过来了多少次。他只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恢复意识。腿痛没有那么难耐了，但自己很可能是被灌下了过量的罂粟花奶。他同样不清楚，距离瓦里斯，还有黑牢里那些事情过去了多久，他只确定，那太监决未和他一同上船。

此行终点几何？前路同他目前的视野一般黑暗。他一定是被下了猛药，刚要醒来，眼帘又开始沉重。他脑海中只紧握一条真相。他还活着。我要回家。我定会把我们的孩子带回家，凯特，带回你身边。我发誓……

译注：

[1] 原文为putative father，即推定的亲子关系，此处指劳勃·拜拉席恩。

[2] 此处原文为milord，区别于贵族发音my lord。为体现平民口音将“大人”写作“达人”，下从。后文中，milady（my lady）的翻译也将作相应处理。

Chapter Text

阳光由高窗射入屋内，奈德终于清醒过来。窗外海鸥悲鸣，空气中似有咸味。没错，他想道，我一定是在海边的某处地方。回忆逐渐清晰起来。此前每次清醒时，他都强迫自己历数一遍所有的经历。现在回忆好像没有那么难了。他们的确给我减了罂粟花奶的剂量，那个黑皮男人没有撒谎。

他想抬起胳膊，但发现手腕被捆了起来，固定在身下的木板床上，只能移动几寸。他的腿也被固定住了——不至难受，但同样动弹不得。

那个黑皮男人（这是奈德私下里给他取的名字，他黑发黑眼，古铜皮肤，或许来自盛夏群岛，但他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字）告诉他，把他捆起来是为了他好。那人将已腐烂在他腿上的石膏卸了下来，向他挥以尖刀和针刺，又给他敷上无数药膏，最后给他灌下好些令人作呕的药水。刚开始，他的意识里只剩下这个人，似乎无时无刻都在折磨他的腿，他自己都无法分辨他在这个屋子里待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醒来时，大脑也昏昏沉沉，甚至连现实和梦境都无法区分。他竟然对自己如何到这里来的都毫无印象。

房间里通常只有他自己一个人。那个黑皮男人说的是通用语，但有浓重的口音。除了他腿的情况，他一概闭口不言。他显然一天天在痊愈，但还远不能负重，而且那人不相信奈德会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他很有礼貌地向他道歉，但对放开他腿上的束缚却毫不松口。

那个女人却从不言语。她会过来给他送饭，喂他，甚至帮助他用夜壶——这点实在教奈德无法忍受，但他那时无能为力，只能听凭她去。但如果他试图跟她说话，哪怕一句“早上好”，她都会立刻惊慌失措，让他赶紧噤声。

还有至少两个人，充当他房门口的守卫。一个干瘦，高个，另一个则矮而敦实。他们从不进屋，但每当黑皮男人或女人进来时，至少有一个会在门口看着他们。从门口望出去，他只能看到一段窄小的走廊，后面似乎连接着一段同样逼仄的楼梯。

他尽可能抻了抻自己的身体，叫唤一声。只要听到他的声音，那女人通常都来得很快。至少这方面他没受过苛待。

他听到一阵上楼的脚步声，门开了，黑皮男人和女人都出现在眼前。他看到男人一如既往地提着他那个药箱，里面装着那些折磨他的刑具。那女人却带来一罐子水，面包，还有一个桃子。

“大人，您今天气色真不错啊，” 黑皮男人招呼道，“我看，可以让你坐起来了。”他又向外面站着的守卫说了什么，听上去十分耳熟。守卫犹豫了一番，扫了一眼奈德，就下楼去了。

“那今天我可以出这个房门了吗？”奈德反问。

那人笑了。“哦，我的朋友，那你可有些异想天开了。但艾莲娜给你带了一个不错的桃子。让我来把你的手解开，好好享用吧。”

“艾莲娜？”奈德重复道，那女人从水罐上抬起头来，听到他叫出自己的名字，似乎有些震惊。“你叫艾莲娜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给他的杯子添上了水。

“恐怕她听不懂你的语言，大人，但没错，她的确叫这个名字。你之前问过我好多遍啦，但你永远都记不得。”男人说着，将奈德手腕上缠绕的布带解开，仔细打量着他。“你现在声音也稳了许多。也许你的脑袋已经恢复正常，不会再忘掉她的名字了。”他又转向那女人，叽里咕噜地说着奈德半懂不懂的语言。她有些迟疑地看着他，最后点点头。

黑皮男人笑了。“我告诉她，让你直呼她名字并不是件坏事。你不可能就此知道她的身份，也能让你以后更方便称呼她。你很介意这个，对不对？你的胳膊感觉怎么样？”

奈德伸了伸他重获自由的双臂，高举过头，头一回在这张床上真正坐了起来——或许只是他印象中的头一回。他浑身僵硬酸痛，但终于摆脱束缚真是美好。

那人笑了，好像看穿了奈德的想法。“哎，能动真好，是不是？”

奈德脑海中盘旋过无数回答，但眼前此人似乎真心在为他高兴。于是他简单地应道：“嗯，是啊。”

门外又响起脚步声——这回来的是瘦高个守卫。他递给黑皮男人一根拐杖。

“今天是时候让你离开这张床啦，大人。但切记，千万要慢慢来，可别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番照料！”他再次笑道，“你知道的，你本来活不过这一遭。”

“很多人最近都这样说。”奈德叹口气。

那人又大笑出声，卸下他腿上新近敷上的膏药。女人将水杯递给奈德，还有那只桃子。“谢谢你，艾莲娜。”他对她说。她快速地点点头，匆忙走到房间另一边。

自主进食简直是此时最幸福的事，但饥饿无法压过他的疑惑。

“我在哪里？”他一定已经向男人发问了无数次，“我在这里耽搁了多久？有没有我家人的消息？”

男人沮丧地看着他。“你知道我回答不了你的这些问题，为什么还要问呢？我只能回答你的头一个问题。可是，我的朋友，我对你本人一无所知——你是谁，家人有谁，为何在这儿——我只是受雇来医治你的腿的，以防你死掉。懂了吗？”

“谁雇的你？”

他叹气。“真相吗？我从不发问。最好不要知道。我可拿了好大一笔钱，不会回答你的这些傻问题的，所以别再问啦。啊，这会有点儿疼。”他戳戳奈德的腿。

真的好疼，但现在不同于他在黑牢底那伸手不见五指的疼痛了。他观察起他的腿。皮肤不再发红，肿胀也褪去了，但一条长得吓人的伤口由膝盖贯穿至脚踝，扭曲而猩红。第二条伤口则已结了新疤，从他的膝盖外侧直延伸到大腿中部。奈德尝试着弯曲他的腿，一阵剧痛袭来。他又一次猜测自己在这间小屋子里度过了多久。

“我不得不切开你的腿，把里面的流脓排掉，大人，”那人对他说，“你该感谢上天他们派的是我。换个人来，你的腿肯定保不住了。”他比划了个砍断的动作，令奈德寒毛倒竖。

“我感谢您。”他恳切地说。

“嗯，你的感谢是真是假，我不清楚。你这次活了下来，以后走路也应该不成问题，但你这条腿是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很多人，他们不会为此感谢我。”他仔细打量着奈德。

奈德想到了临冬城，他卧床不起的儿子，他永远也回不到从前的双腿。儿子活了下来。“我要活下去，”他简短地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那人点点头。“那就先让你起身吧，我教你如何拄拐。”

近乎徒劳无功二十分钟后，奈德被黑皮男人搀扶着躺回床，大汗淋漓，浑身颤抖，近乎虚脱。

“很不错了，”男人告诉他，“现在腿还疼吗？”

“不疼。”奈德撒谎。他已经彻底厌倦了被人拉来扯去，放在床上动弹不得。

男人笑了。“你现在只需服最小剂量的罂粟花奶了。你的腿还会疼一阵子，但也终于不用成天睡大觉了，我也会给你解绑。你不会在乎这些的，对吧？”

“我不要再喝罂粟花奶了。”奈德抗议。

那人摇摇头。“唉，你还摆脱不了它。不是因为痛的缘故，而是你已经喝了这么长时间，如果立即停药，你会犯病的。但现在的剂量可以说是不值一提了，我也会嘱咐艾莲娜每天缩小剂量，直到你彻底不需要它。”

奈德看着腿上那条长长的伤口，情况还算良好，结疤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了。“我到底在这里被困了多久？”他低声问。

男人的眼神有些悲哀。“久到我治好了你的腿，大人。而这不是个简单的活儿。”

奈德不由大叫出声。“诸神啊！我必须回家！！”他立即想挺身离床，但转瞬又跌坐回去，虚弱到无法站立。“诸神救我，”他呻吟着，把脸埋进手心，身子陷入床铺，“诸神救我。”

黑皮男人瞪视了他好一会儿。“我希望你终会得到天上诸神的回应。现在你的腿已经康复，我也没有再来的必要了。况且没有人愿意一直送钱给我。”说到这儿，他又笑了。“好好用你的拐杖，先在屋里走走。一定要循序渐进，但万不可半途而废。好好享用艾莲娜给你做的每一餐饭吧，过不了多久，我觉得你就可以摆脱拐杖了。”

“你刚说了，腿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

“的确如此。但只要你努力，会一天比一天好。祝您健康。”他说罢转向艾莲娜，女人一直静静等候在房间另一头。他与艾莲娜快速地说着一长串异国语言。

这次艾莲娜开口回答了他。她的口音没有男人那么浓重，奈德听出来了。是瓦雷利亚语！不过不是他少时在临冬城和鹰巢城被迫学习的高等瓦雷利亚语，但两者总有些相似之处，他也多少知道些自由贸易城邦所操的瓦雷利亚方言，他几乎都快听懂了那女人在说些什么。他模糊地忆起船舱里那摇晃的感觉。他跨过了狭海！他一定是在厄索斯海岸其中的一座自由贸易城邦！

黑皮男人结束了和艾莲娜的对话，向奈德鞠了一躬，转身要走。他在门口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从今往后，我还是远离这里为好，否则只会夜长梦多。”他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奈德一眼，转身离去。

艾莲娜也迅速冲奈德点了点头，想要离开，但他拦住她，努力调动自己学童水平的高等瓦雷利亚语，磕磕绊绊地问道：“我们是在哪座城市？布拉佛斯？潘托斯？密尔？还是其他有……”他实在想不起“港口”这个单词，只好说：“还是其他有……有海岸的城市？”

她双眼睁得老大，恐慌万分：“不，不，不！”转身逃窜出屋。那守卫面露疑惑，但只是关上了门。奈德听着门闩上的声音，还有消失在楼梯口的脚步声。

我绝对没有恐吓她的意思！天杀的，我到底在哪里？我该怎么回维斯特洛呢？

片刻后，他又听到了脚步声。这次推门进来的不止艾莲娜，还有一个小男孩。孩子不会超过十岁，褐发棕眼，光着脚丫，一副瘦精精的模样。他显然已开始抽条蹿个，裤管下露出一大截脚踝。

“达人，您不许问她问题。拜托您了，别再问了。”他的口音十分奇特，但居然说的是通用语。

“哦，你又是谁，小家伙，在这里发号施令？”奈德有些好笑地问。

男孩看着他，愣了几秒。“我叫达科。她是我妈妈。我们不知道你会说我们的话，她很害怕。您千万不能问她问题，也别告诉她你是谁。”

“嗯，可是我现在已经认识了你和你母亲，再不说我的名字就不礼貌了。我是艾——”

“不！”男孩竟尖声大叫起来。奈德震惊地停住。那男孩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可以知道您是谁。如果我们告诉别人您在这里，就会有很坏很坏的事情发生。不知道才不会说出来，对吧？”

“你说得很对，”奈德答道，“所以，雇你妈妈照顾我的人和给我治腿的人是同一个吧，对不对？”

达科点点头。

“我想，你也不会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咯？”

达科又点点头。

“嗯，你显然知道我来自哪里。你能告诉我七大王国的事情吗？”

达科叹口气。“日落王国发生的事情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干嘛要关心那么老远的地方呢？”

男孩说话的语气让奈德停滞了一下。“可是你肯定喜欢听遥远地方的故事，对不对？要不然你上哪儿去学的通用语呢？”

男孩这时看向他母亲。她急速地说着什么，口音浓重，遣词造句也很奇怪，奈德什么也跟不上。达科冲她摇摇头。

“你可以告诉你妈妈，我确实听不太懂她说的话。我小时候在维斯特洛学的瓦雷利亚语恐怕和这里说的是两回事，”他抱歉地笑道，“尽管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儿。她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男孩这会儿也露出了微笑。“她觉得我话太多，再说就该惹麻烦了。我是在码头学的维斯特洛语，那儿的水手很多。我喜欢学说话。我还会一点儿多斯拉克语呢！从马王老爷那儿学的，但他们不如水手说得多，所以我就不太熟。”

这孩子活泛灵巧，奈德不由露出笑容。“我想也是如此。你能告诉我维斯特洛水手最近在传些什么吗？说些不会让你和你妈妈惹上麻烦的话。”他余光瞥到艾莲娜，她刚刚一直对自己怒目而视，可这会儿看向他的眼神多了些许好奇。他指了指他母亲：“你妈妈有什么不明白的吗，达科？她看我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奇怪。”

达科转过身去问他母亲。女人说话间，他似乎听到了“冷”这个单词，但再无其他。但达科却笑出了声。他对奈德说：“她说，刚才是她头一回看见你笑。你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可冷冰冰了，但一笑起来就和善多啦。”

恍然间，奈德想起，凯特也曾这么取笑过自己的冰块脸，她会费好大一阵功夫，只为逗自己笑上一笑。“你可以告诉她，也有位女士曾经对我这么说过，”他对达科说，“孩子，有什么维斯特洛的消息你可以说给我听吗？”

达科咬咬嘴唇。“嗯，这个的话，达人，我更喜欢听水手讲故事——那些有趣的故事，我不喜欢什么胖老国王死翘翘啦，还有什么贵族老爷掉了头的无聊故事。我喜欢海怪，还有龙，还有住在全是雪的地方的邪恶怪兽！我喜欢听这种故事。”

胖老国王死翘翘，贵族老爷掉了头？这个男孩都听到了些什么？

“达科，”奈德深思熟虑地说，“在这儿我有的是时间。而且我知道好多好多故事。我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儿子，他最喜欢听故事了。当然，他也和你一样，最喜欢听恐怖故事，就算晚上吓得睡不着也要听。”想起布兰，他又是一阵恍然。

“我喜欢恐怖故事，达人！而且我永远不会晚上吓得睡不着。”男孩神情热切。

“嗯，我儿子也这么说，但我知道他晚上还是会睡不着。”奈德又看向男孩的母亲，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和善一点。“你随时可以来找我听故事，先去问问你妈妈同不同意吧。当然了，要在你闲下来的时候，你才可以过来。”

“好！她一定会同意的。”现在轮到他用眼神安抚自己的母亲了。男孩又转向奈德，一脸稚气的神情，对自己能瞒住妈妈十分自信。“我可会哄着她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儿啦。”

“对此我毫不怀疑。”

达科和母亲离开了房间，守卫重新给门上了锁。奈德坐回床，男孩的身影在脑中盘旋。那孩子活泼，话也多，无疑能给他传递些消息。如果他的信息准确，他甚至可以开始安排切实的出逃计划。如果能取得他的信任，那孩子甚至还可以给他通风报信。诸神啊，可他还是个孩子！我怎么能把他也拉入危险的境地？可是不这么做，我又如何出得去呢？那孩子可不一定愿意帮我。如果他真的向他母亲一瞒到底该怎么办？他思绪纷乱，但很快又因疲惫而沉沉睡去。

当他醒来，屋子已经黑了，他听到门开的声音。达科提了一盏灯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盘食物。守卫跟他说了些什么，随后关上门走了。

奈德坐了起来，揉揉眼睛。“他放心把你和我关在一块儿？”

达科笑了。“他跑去楼底下和另一个守卫打牌了。我告诉他，我可不是我妈妈，我是个男人，那个瘸子伤不了我的。他跟我说，‘那我可要把门锁起来了啊’，我说我不在乎。我能自己照顾自己，要是情况不对，我会喊出来的。”

 自己是个瘸子，奈德心一缩。但他挺佩服这男孩的胆量。他接过盘子，达科给他的水罐又添了些水。

“明天，你就能喝酒了。那个巫师临走之前跟我们说的。”

“巫师？”

“啊，就是那个盛夏群岛人嘛。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是他可真像会魔法一样。瞧瞧你的腿。你刚到这儿来的时候半条命都快没了，腿都发烂发臭了。”

奈德安静地吃了一会儿。半晌，他问男孩：“你能告诉我，我来这儿有多长时间了吗？”

“不行。你能给我讲个好故事听吗？你之前答应过我的。”

“是瓦里斯大人吩咐你什么都不要跟我说的吗？”

“谁？”男孩脸上流露出真切的困惑，这名字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奈德一时间考虑着要不要向他描述那太监的长相，但八爪蜘蛛的乔装打扮向来变化无端，他只好放弃。

“算了吧。我知道我们现在是在一座自由贸易城邦里，告诉我是哪一座又有什么坏处呢？我平生从未来过这里，现在也不可能打得过你和那两个侍卫，一路瘸着腿跑出去。单凭知道这座城市的名字对我找路也毫无用处。”奈德平视着达科。“要知道，不知道你身在何方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达科只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潘托斯。我们在潘托斯，我一辈子都住在这里。”

“嗯。那你住在潘托斯的哪里呢，达科？”

“嗯，目前，就住在这儿。我和妈妈住在二楼，你在三楼。那两个佣兵在一楼。只要我们看住你，我们就可以在这儿想住多久住多久。”

哦，佣兵？“所以你对我们楼下那两个朋友不太熟咯？”

达科耸耸肩。“在我们搬来之前从没见过。但他们人不算坏，就是不太爱说话。哎呀，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而且你答应要给我讲故事的。”

奈德几乎要笑出声来。这男孩挺有胆量，缠着听故事的劲头倒是跟瑞肯一模一样。“好吧。你听过森林之子的故事吗？”

男孩摇摇头。于是，老奶妈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总算派上了用场。虽然奈德确信自己讲得肯定远比不上临冬城那个老妇人精彩，但达科仍然听得如痴如醉。

故事讲完了，他说：“现在轮到你啦。你今天早些时候说了什么？胖老国王死翘翘，贵族老爷掉了头。”

“哦，那个啊。显然，日落王国的国王已经死了，就是那个抢了龙王宝座的国王。”

“劳勃·拜拉席恩国王。”奈德说。

“对，就叫这个，劳勃国王。他是被野地里的动物杀死的，还有人说是被那个掉了脑袋的老爷杀死的。可乱了，说什么的都有。”

“那个掉了脑袋的老爷。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达科认真想了一会儿。“嗯，好像叫什么，什么克，斯打克，艾德·斯打克。他在君临城做了个大官儿，但他是个叛徒。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什么。”

奈德听到自己的名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他努力让自己面色平静。“史塔克？真的吗？我听说他病得很重，都快死了。你真确定他掉了脑袋？”

“你认识他啊？”达科一脸不可思议。

“是的，达科。我认识他。”奈德低声道。

“哦。如果他是你朋友什么的，那真抱歉。我没听说他生病，但他铁定是掉了脑袋。”

瓦里斯究竟干了些什么？“你还听说了维斯特洛有什么消息？说真事，达科。我们不说那些异想天开的传说故事。”

“啊，现在传过来的所有事情都挺异想天开的，达人。他们那里现在有一堆国王，成天都在打打杀杀。”

“打打杀杀，”奈德悚然，“你知道哪里在打仗？”

“不怎么清楚，可能好多地方都在打吧。哦对！我知道一个故事，少狼主的故事。他爸爸好像就是那个掉了脑袋的老爷，那个你认识的老爷。少狼主打了好大一场胜仗，那里有一条河，河边好多个城堡都归他了。他有一头活生生的大狼，可厉害了，能把敌人活活撕碎。”达科没有注意到奈德早已面色苍白。“但我觉得这肯定是假的，对不对？哪有人会养狼呢。”

奈德·史塔克沉重地叹息。“达科。恐怕你听到的是真事。”

看他再没说什么，男孩站起身来。“我真该走了，不然我妈就该上来了。你明天还可以给我讲故事吗？”

奈德只觉身体微微摇动。他注视着达科，良久，才说：“我需要你再多带些消息来，达科。我拜托你，多去码头跑跑，有这场战争的消息越多越好。如果你说给我听，我就继续给你讲故事，讲两个也没问题。我有的是故事。”

男孩考虑了一下。“好吧，我会看着办的。”

奈德甚至没有察觉到那孩子离开。他十五岁的儿子在维斯特洛九死一生，而自己却躺在狭海彼岸的一张床上，动弹不得。他脑海中浮现出罗柏的面孔，枣红头发迎风飘动，蓝眼笑意盈盈，同琼恩一起打打闹闹，挥舞着手中木剑。他怎么都无法把儿子和真正的战争联系在一起，他无法想象他身陷于血腥与混乱之中。是夜他照例服下罂粟花奶，可奈德·史塔克彻夜未眠。

Chapter Text

不公平，不公平！她心想，我的孩子们，奈德啊，我可爱的孩子们。瑞肯、布兰、艾莉亚、珊莎、罗柏……罗柏……求求你，奈德，求求你，阻止他们，阻止他们伤害我们的孩子……白的泪水和红的鲜血在褴褛的脸颊上混合，那张奈德深爱过的脸。凯特琳·史塔克举起双掌，看着血液流下指头，穿过手腕，浸进长袖，犹如红色的蠕虫，爬入胳膊，钻进衣裳。好痒啊，她笑了，她尖叫。“疯子，”有人说，“她疯了！”另一人道：“快杀了她！”一只手如她之前对付铃铛响那样抓住她的头发。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割我的头发，奈德最爱我的头发。随即钢铁抵上咽喉，冰冷而血红。

（以上引自乔治 ·R·R· 马丁卷三《冰雨的风暴》凯特琳 VII，屈畅、胡绍晏译）

“住手，蠢货！”她身后有个声音。有只手揪扯着她头发，又猛地扭开，她的脖颈随之剧痛。那冰冷的钢铁擦过她的喉咙，她感到鲜血自裂口汩汩流出，渗满了她裙服下的胸口。“不管疯没疯，也得留她活口！”

凯特琳的视野一片黑暗，整个世界是流动的眼泪和鲜血——她分不清哪些在流，也分不清哪些是铃铛响的血，哪些是她自己的血。这一切似乎都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直流成一条奔腾的长河。

“留着她又有什么用？”一个平静到诡异的声音从她身边传来，“少狼主已经被我杀了，干嘛剩下这个婊子？瞧瞧她，已经半死不活了。”

“咳咳，管她死没死，反正我没死，我就还是孪河城侯爵，我就说了算。”她什么都看不见，周遭的声音也在褪去，但她认得这声音，比利刃还冰冷。“别那么快就听波顿的，雷蒙德，你姓佛雷。赶紧扯块儿布堵上她的脖子，别再喷血了。”不，不……什么都止不住了。血流透了，流成河了，红叉河真是红的了。“黑瓦德，别管她啦，让雷蒙德捯饬她。你跟着莱曼去看看，我们的奔流城老爷圆房圆得怎么样。嘿，嘿。”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老人粗喘的笑声，她只感觉到一只手挤压着她的喉咙。随后一切归于虚无。

好黑。好疼。她在寻找什么。她好像在水中浮浮沉沉——但始终是一片无尽的黑暗和疼痛。她大声喊着什么人的名字，但听到的应答都好陌生。奈德！罗柏！好黑，她找不到他们。他们为什么不等等我？有雨水滴落在脸庞上，也许是雪——触感冰冷湿润，但很柔软——应该是雪。布兰！瑞肯！别躲在雪里，太冷了，这么黑，我找不到你们。总有手在摆弄她的喉咙，好疼好疼。珊莎！艾莉亚！她够不到她们。那双紧扣着她喉头的手放开了，每当她想要挪动身体，她的后背就仿佛有火在炙烤。奈德！让这一切停下吧，求你了，求你了……

好黑，好疼。还有什么？有声音，是的，她听到有人在说话。她听不出是谁，但无疑有声音，而现在她逐渐能领会那些声音的含义了。

“她醒了吗？”是个男人的声音，年轻人的声音。是罗柏吗？不！！！她在脑海中尖叫，她在回避什么。那事实太痛苦，远比她的脖子、后背或者脸上千万处的针扎般的疼痛还要痛苦。

“还没有，”有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但她现在开始动弹了。我想她应该能活下去。”

“亲爱的妹妹，你怎么听上去这么难过？你对夫人已经尽力了，她要是能醒过来，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那年轻女孩的声音颤抖着，濒临崩溃。“但她还剩下什么，奥利法？我们都给她剩下了什么？恐怕她还不如索性流干了血——好去追随她的儿子丈夫。”她的声音断了，只剩呜咽抽泣。“这儿就是地狱，哥哥。我们都如此，更何况她。”

她为什么哭？

“萝丝琳，别……”那年轻人劝慰道。

萝丝琳。这孩子为什么要哭？哦，诸神啊，不要，不要！！罗柏！！罗柏！！她再也无法逃避那潜藏在黑暗痛苦下的真相，凯特琳·史塔克猛地睁开双眼，尖声喊出儿子的名字。

“夫人！夫人，求您了！”奥利法·佛雷震惊地睁大双眼，他动作很快，抛开他妹妹，迅速冲到凯特琳床头，摁住她肩膀，“夫人，您千万不能动！您这样会伤着自己的！”

听到他的话，凯特琳不叫了。但她开始笑，毫无喜悦地笑。“伤着我自己？”声音粗粝喑哑，如同低语，“我还用得着自己伤我自己吗？你们佛雷家的人不是很乐意帮我这个忙吗？”她甚至无力抬头，但她言语中的恨毒无疑给了这孩子狠狠一击。他瘫跪在她床前，脸埋进她肩头盖着的布料。

“夫人，我不知道，我向您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哭，像他妹妹一样抽泣，“他们把我支走了，一个字也没跟我透露。我没能阻止这一切。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您。”

奥利法仍然在哭，凯特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她抬眼看向坐在床边的萝丝琳。“我弟弟死了吗？”

“您弟弟？哦，不，夫人，我夫君大人还活着。可他被绑作了人质，关押在西堡的地牢里面。但是他没有死。我每天都为他祈祷，凯特琳夫人。”

凯特琳闭上双眼。艾德慕还活着，她很高兴，但她已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快乐。她突然间好疲惫。“我儿子呢？”她问道，没有睁开眼睛。

她感觉到奥利法抬起了头。“夫人？”他犹疑地答道，“罗柏国王……罗柏国王他……”

“已经死了。”她替他说完，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她睁开双眼，盯着这个她儿子从前的侍从。“我亲眼看见卢斯·波顿的剑插进了他的身体，奥利法……我问你的是，他现在在哪儿。你父亲大人对我儿做了什么？”她话音冰冷，饱含仇恨，那句“父亲大人”甚至都吓住了自己。

萝丝琳吓呆了，只来得及低喘一句：“哦，夫人！”随即哭泣着夺门而出。奥利法看上去也想跟上她的样子，但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坐到萝丝琳刚才的位置上。

“凯特琳夫人，”他低声道，“您不会想听到我的回答的。”她张口想争辩，但他打断了她。“如果您还想听下去，我会回答您，但请您先听我说。罗柏国王是我的主子，如果我还有选择的余地，我绝对会守在他身边直到最后一刻。我不会向您撒谎，他迎娶那个维斯特林女孩时我愤怒极了，我也曾告诉他，他会为轻视我家族的荣誉付出代价。”他停顿了一会儿，见凯特琳没有反应，深吸口气继续说下去。“罗柏国王那时看上去悲伤极了。他知道自己已辜负了我们，但他也不能辜负他的王后。我知道他绝对不会那样做。我告诉他，我还是他的人，或许我能帮他——帮他找出我父亲究竟想让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我知道这代价不会容易还清，夫人，但我从未……”他声线破了，哽咽几回，才继续开口，“我父亲是个残忍、冷酷、又精于算计的人。但他满口荣誉，我便以为他确实还有些。当他同意让艾德慕大人迎娶我妹妹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场婚礼不会愉快，他一定会当面把国王侮辱个痛快，强迫他接受大大小小的条件。他把我和派温赶走时我愤怒极了，但我怎么都想不到他会在自己的屋檐下大肆屠杀宾客！真的，我原以为他只是不想我在场，在他侮辱国王时害他难堪。派温是这么跟我说的。”

自己居然还对奥利法说的话有所兴趣，凯特琳有些惊讶。“派温？派温他知道幕后真相？”

奥利法垂下眼睛。“是，他知道，夫人，这是他莫大的耻辱。他竭力反对，但什么用都没有。他只摆明自己不会参与。但他没有提醒罗柏国王，只是以军中骚乱为由，带我一起走了。”

“你不原谅他。”

“是，我不原谅他，夫人，可他是我兄弟。”奥利法抬起头，迎上她目光。“他们都是我兄弟，同母也好，异母也好，我的堂兄弟，我的侄子外甥……还有我父亲。他们都是我家人，我也有罪孽。夫人，我将尽我所能向你偿债，尽管我知道现如今什么都无力偿清。我会尽我全力给予您庇护，向您澄清真相，但在这个全是谎言欺诈的家族里，恐怕杯水车薪。如果您真的想知道罗柏国王在哪里，我会回答您，但我不得不诚实地说，这答案只会让您痛苦万分。我父亲对死者的尊重恐怕不会比生者强多少。”

凯特琳只觉四肢沉重麻木，心中冰冷。她看着奥利法，发觉自己此时的确再承受不住任何可怖之事了。“等我身体好些了再问吧，奥利法。我睡了多久？”

“五天，夫人。我们都怕您活不过这一遭了。萝丝琳一直守着您，往您嘴里滴水和蜂蜜，处理您的伤口。”

“我想她最好和她的新婚丈夫待在一块儿，”凯特琳冷酷地说，“还是她自己不喜欢孪河城的地牢？”

奥利法闻言有些怒意。“她求着去照顾艾德慕大人！但他们不让她见他，硬生生把他从婚房里拖走。她全心全意想当好他的妻子，夫人，但恐怕他现在要恨她一辈子了。她起初什么都不知道，开开心心地准备婚礼，整天缠着让我跟她讲艾德慕大人的事，对他的性格、他眼睛的颜色如数家珍。萝丝琳也是受害者。当她知道事情真相时，她已经什么都阻止不了了。”

凯特琳想起她的珊莎。同样身不由己的珊莎，被迫嫁给那个叫乔佛里的怪物，还有残忍狡猾的小恶魔。她几乎快对这个佛雷女孩产生了一丝怜悯的情绪，如果她还剩下一丝怜悯的话。

“我想，如果你们还不让我死，我得喝点什么，可是我咽不下去……”她抬起手想握住她的喉咙，可奥利法抓住了她的手。

“不要动，凯特琳夫人，您那里有道很深的伤口。如果您把绷带扯开，恐怕萝丝琳为您缝好的针线会开裂。她说您还必须忍上一阵子。”凯特琳回想起钢铁抵上咽喉的触感，浑身战栗。刹那间，自己割开另一副咽喉时那刀尖的滑动也猛然浮上心头，但她不容自己多想。“我的背，”她说，“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是一支箭。”奥利法说着，为她倒了杯水。“别人告诉我，您在奔向罗柏国王的时候被射中了。不过很幸运，箭插得不深，只触及脊柱附近的皮肉和肌腱，没有伤到致命的器官。”

“哦。我真是个十足幸运的女人。”

奥利法跪下来助她饮水，神色万念俱灰。她尝试扶住杯子，碰到脸颊，指尖处一片冰凉潮湿的绵软。利爪、红泪。她想了起来，伸出双手翻来覆去打量，却没有看见任何血痕，只有掌心那瓦雷利亚匕首留下的旧伤一如既往。

“萝丝琳给您洗了澡，夫人。”奥利法低声说，好像看出她在寻找什么。

隔着湿漉漉的布块，凯特琳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疼，只是好像有针在刺。“我的脸。”她低语。

“会愈合的，夫人。有些很深的伤口可能会留疤痕，但本涅特师傅说会慢慢褪色的。他调制了膏药，萝丝琳每天都为您涂。”

“哦，这样啊。瓦德大人还如此在意我的容貌？盘算着要把我嫁给他的哪个私生子，好让他也当当临冬城公爵？”凯特琳此时只有纯粹的怨毒，但却不无震惊地看见，奥利法脸上竟划过一丝怪异的慌乱。“奥利法，我不会嫁给任何人。我也不是个受惊的黄花闺女了，如果有人要强迫我，我只会直接去死。你父亲若有这样的念头，那他就不光是个伤天害理的凶手、懦夫，还是个十足的蠢货。”

“不，夫人，我想我父亲没有这个打算。这个城堡之外的人其实都以为您已经死了。”

“我成了尸体又对他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道他的企图，夫人。我们两个不会想知道的。”

他语焉不详，只是倾斜了水杯，助她啜饮。吞咽有如酷刑，但她喝得贪婪。奥利法离开前帮她躺下，告诉她如有需要可唤门口侍卫。当然了，如果我有离开的念头，他们也会来帮我。

她孤独一人卧在床上，脑中只有奈德和孩子们。悲恸已麻痹了她全身，肉体的伤疤算不得疼。可她没有流泪。我的泪是已经流干了吗？还是我终究成了一个史塔克，悲伤和狂怒只会冻结于体内，一滴也不肯从眼中流出来？她最终被不安的睡意掠去，她在拼命跑向罗柏，眼见他万箭穿心。她尖叫，却听见自己发出的是灰风的长长哀嚎。突然间她又置身丛林，身周狼群环伺，可她一点儿不怕，想把他们聚在身边。可一头狮子从树后窜出，狼群霎时四散奔逃，她跑着想追上一只，又想追另一只，可谁也追不上。她浑身发冷，衣裙褴褛，鲜血直流，耳边只剩遥远地方传来的狮吼。她正绝望，看见奈德在一棵鱼梁木下向她挥手。她欣喜得大喊出声，奔向他的怀抱，抚摸他的脸颊，手指穿过他头发，可他的眼神好哀伤，她被他的悲痛和渴望压垮，连连乞求：“对我笑一笑啊，亲爱的。”他只是摇头，低语着“凯特”，垂下头吻她。她刚一触碰到他嘴唇，却只觉彻骨寒冷。“奈德！”她嘶吼。他也与群狼一般弃她而去。她跌坐在地，泪水长流。

她醒来时，发现枕上泪痕蔓延。或许我的心还没有自以为的那样冰冷，真是可惜。她听见房门吱呀一响，急忙擦干双眼。梦境她也无可奈何。凯特琳·史塔克向新旧诸神发誓，佛雷人别想见到她一滴眼泪。

接下来的三天里，她只见过萝丝琳和两个女仆，给她送来食物，打扫房间。女仆全都吓得不敢看她一眼，遑论与她交流。萝丝琳也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但在凯特琳看来，她不是害怕自己，而是在为自己害怕。她时刻涕泪涟涟，回答她的问题时总是含含糊糊，闪烁其辞。

“瓦德大人到底想留我做什么，萝丝琳？”她问这女孩。萝丝琳正将她脸上的布块换下，又在她颊上涂抹着什么。

萝丝琳手一僵。“我……我真的不知道，夫人。”

“别废话了。瓦德大人那么欣赏他自己的声音，恐吓也好，威胁也好……他肯定说起过我。”

萝丝琳迟疑着。“夫人，他向来心口不一。他曾经提过要把您押到奔流城去，如果黑鱼不降，就在城门口把您吊死。但是他也打算这么处置我夫君大人。奥利法说，他既然已花了大功夫伪造了您的死，就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浪费掉您。”

“花了什么大功夫，萝丝琳？为什么？既然世人都不知道你手握俘虏，这俘虏对你又有何用处？”

“我们有很多，夫人，我是说，俘虏。大多数我父亲大人已有明确的安排。奥利法觉得他是在怕您，怕把您扣为人质会进一步激怒三河与北境的贵族——一群已经足够愤怒的人。”她嘴唇颤抖，仿佛对自己说出口的话都感到恐惧，接下来的话更是近乎低语。“奥利法说，父亲接下来就要利用艾德慕大人、马柯·派柏和派崔克·梅利斯特，强迫他们的家族向乔佛里国王屈膝。至于您，他会一直等待，等到他或者谁能从您的生死中获利。”

凯特琳注意到萝丝琳并没有回答她问题的前半部分，但她决意一直顺着她的话问下去。“那他为何一直保密呢？你父亲难道真怕一群盛怒的北境人过来把我抢走吗？”她扬了扬眉毛，明晃晃亮出质疑。

萝丝琳垂下头，轻声道：“嗯，也许吧。但是，夫人，如果您已死，他就可以对您为所欲为，再没有人能约束他。”她快速转过身去，从桌上拿过一把梳子，语气里突然涌上一股强撑的激动：“让我为您梳梳头吧，夫人。今天有人要见您。”

凯特琳原以为她早已出离恐惧。她什么都没有了，瓦德·佛雷还能拿她怎么办呢。可萝丝琳的低语令她血液都发凉。“萝丝琳，为什么这几天我再没见过奥利法？”

“因为现在您醒了。在和您有关的事情上，我父亲大人一点都不信任奥利法，他禁止他过来。”萝丝琳的面孔一向明明白白地写满情绪，可此时，她面无表情。“但您今天会见到他的。他要带您去见我父亲。”

凯特琳·史塔克穿上了她自奔流城带来的一件裙服，但衣服不再合身，这些天来她已经形容枯槁。她的小房间里没有镜子，但身上裙子松松垮垮，脸颊血痕斑斑，喉头还有一道针脚密密的长疤，她估计自己看上去应该十足骇人，萝丝琳再打理她的头发也没用。当奥利法护送她穿过城堡时，她比自己想象得还要虚弱，几乎全部重心都倒在了他的胳膊上。他来房间接她时态度冷淡，但当他们拐进一条走廊，暂时离开他人的视线时，尽管他面孔仍然严肃，她听到他急迫地小声道：“夫人，接下来的一切都将非常、非常不愉快。我很抱歉不能免除你这些痛苦，或者给您一点点准备。但我会尽我所能帮助您脱身。”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意识到他们走进了瓦德大人的厅堂。耳边，《卡斯特梅的雨季》似乎还在回响，鼻端明白无误地萦绕着死亡的气息，她努力遏制呕吐的冲动。她用力眨了眨眼，想透过四下弥漫的血雾看清东西。

“这是我们的特邀嘉宾呢，呵，呵。”听到这声音，凯特琳强迫自己面目僵硬，缓缓转过身，河渡口领主正蜷在他的黑橡木高座之中。大厅几乎一片空荡，她只看见了瓦德大人，莱曼爵士，黑瓦德，跛子罗索，瓦德·河文，霍斯丁爵士，还有两个人她从未见过，想必还是佛雷家的人。

她迎上瓦德大人的目光，没有说话。

“招呼都不打了，夫人？嘿。雷蒙德是把你的喉咙割了，还是舌头拔了？”水汪汪的老眼充满期待地打量着她，嘴唇在光秃秃的牙龈上磨了又磨。“奥利法，怎么回事？我记得她会说话哩。”

“她会说的，大人。只要她愿意。”奥利法尖锐地说。

“啊，行，我明白了。嘿。我现在都不配和您搭话了，啊？老霍斯特就觉得我配不上哩。他现在死了，我还没死，嘿。”

凯特琳继续安静地凝视着他，她已经无话可说。她察觉到自己开始浑身颤抖，分不清是愤怒还是虚弱。死亡和腐烂的气息始终不散。奥利法伸出胳膊环住她，帮她站稳。

瓦德大人瞧见了。“把她放开，奥利法。你要再抱紧点儿，还不如干脆把她的裙子扒了呢。嘿。你这么喜欢她，啊，小子？迫不及待就想在我的大厅里把她干上一回了？”

这次，奥利法也只是无言地盯着他父亲，但没有放开她。凯特琳对此只有感激，因为她不确定，只凭自己还能不能站得住。

“我女儿配不上你儿子，啊？”老人的眼睛闪烁着阴狠的光，“可我看你倒是挺喜欢我这个儿子的。他配不配你为他张开双腿呀？嘿。怎么样啊，徒利小姐。”

“史塔克夫人，”她的声音划过大厅，有如坚冰，“我是凯特琳·史塔克，临冬城公爵夫人。”

瓦德大人回看着她，目光恶毒。“行吧，我管你叫什么呢？鳟鱼卵，狼婊子，都是一个样。”他抬高音量，冲她身后喊道：“把史塔克夫人的礼物端上来！”

奥利法紧紧抓住她：“千万别看，夫人。”他又转向瓦德大人，乞求道：“父亲，别这样，没有必要。这没有任何荣誉可言……”

“荣誉！”老人啐道，“她可会满口讲荣誉啦，是不是？她儿子的荣誉，她父亲的荣誉，她那个该死的史塔克夫君的荣誉。好啦，他们现在全死了，一个不剩。就剩下她啦，女人的荣誉在哪里？不就在她们腿间嘛。把她转过来，让她瞧瞧她家族的荣誉又配得上什么！”

“不！”奥利法高声叫道。凯特琳现在已满目眩晕，但她看见黑瓦德大步走上前来，将奥利法搡到一边，私生子瓦德·河文过来，一把将她拎起。我真是要被一堆瓦德给淹没了，她歇斯底里地想挣脱他，可她听到那私生子在她耳边低语：“奥利法真是个坏小子，居然忍心让你们母子分离哪。”他猛地调转她身体。

两个人抬着一把椅子走上前来，上面摆着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一具裸身男尸。起初，她困惑地眨了眨眼，但随即看到那尸体的脖颈与一颗同样腐烂的冰原狼头缝在一起，头顶王冠。她的手抠紧了自己脖子上的伤口，跌跌撞撞地向那遗骸跑去，向她头一个孩子跑去。但这次她还是没能够到他。第二次，凯特琳·史塔克的世界随瓦德·佛雷的笑声沉入黑暗。

她再度醒来，脸颊贴着大厅冰冷的石板地。空气中仍盘桓着尸体腐烂的气味，她抬起头，罗柏的遗骸不见了。她听见声音，佛雷人正聚在长桌前讨论着什么，没有人在乎地板上趴着个破碎的女人。奥利法不在了。她的前额和膝盖一阵钝痛，一定是晕倒时狠狠磕到了地面。她还记得，她在跑向……诸神啊，罗柏！奈德啊，我们可爱的儿子。我们的孩子。求求你，让他们停下……她感到泪水逐渐在眼中汇聚，可她听见佛雷人在桌前高声喧哗，她忆起她立下的誓言。我绝不在他们面前掉一滴眼泪。对不起，罗柏，可我不能在这里为你哀悼。

莱曼爵士在高声说着什么：“……所以瓦德已经绑了小梅利斯特去海疆城！杰森大人可要看看，如果他再不投降，他的继承人是个什么下场。我也打算这么对付奔流城的那群徒利。只要往他封君的脖子一套绞索，看看黑鱼还能坚持多久。”

凯特琳无法坐起，但她尽可能支起身体，冲他们大喊：“布林登爵士永远不可能把奔流城交给你们！杰森大人或许会为了派崔克向你们屈膝，可要等到徒利向你们这群货色投降，你们怕是一个个早就和瓦德大人一样，黄土都埋到脖子了。”

这时男人们低头看向她，大惊失色。瓦德侯爵却大笑出声，缓缓拍起了双手。“说得好呀，夫人，嘿，说得好。徒利可能投降，也可能不降，可你不是说了嘛，你是狼，不是鳟鱼了。嘿。”他转头看向黑瓦德。“是你把她从波顿和你那个蠢货叔叔手里救出来的，还不赶紧享受享受？史塔克也终于要交出她的荣誉啦，嘿，嘿。”

凯特琳逐渐反应过来他企图，口里不自觉浮出一句“不”，强撑着往后挪动身体。

“不？”瓦德大人道，“战俘嘛，我的好夫人。问问你们的好朋友，那些铁民，我可听说他们会杀小男孩，嘿。但他们是真懂怎么处理女人，嘿，这点我可是真的欣赏。”

黑瓦德现在正站在她眼前，眼底恶毒与他祖父无出其右。这家伙十分凶暴，艾德慕的声音在她脑中回响。她不会向他屈服。她停止挪动，抬起头冷冷地瞪视着他。

“啊呀，要不是那场天杀的婚礼，她可漂亮多了，”这男人喊道，“但现在也不赖，头发还像回事儿。我总能把她转过来。”他冲她歪嘴一笑，轻松将她扛起，走出大厅，漫不经心地别过头喊：“马上就出发送死啦，还不赶紧把奈德·史塔克的小鱼妻操上一回！但我可不搞观众，你们就先排队等着吧！”

他在离大厅不远的一个空壁龛里停下来，把她狠狠掼到墙上。她努力遏制住尖叫出声的冲动，只是回以冰冷仇恨的凝视。他大笑着撕开她胸前衣裙，她的乳房裸露出来。“奶子还算不错，毕竟给那么多崽子都吸过了。”他抓住她一边乳头用力拧攥，她实在忍不住小声痛哼。他大声狞笑，又抓住另一只。她已经抽离出身体的痛楚，脑海中是此起彼伏的尖叫。没有人，没有人碰过她那里，除了奈德，而他的触摸永远不会带给她痛苦。这人对她的凌辱甚至比如今她对奈德的记忆还要清晰。他移开手，换上嘴，扑到她身上又吸又咬，她是被野兽吞食入肚的猎物。他摸索着马裤，一路推上她的裙服。她用尽全力让自己保持僵直沉默。

他用膝盖别开她大腿，直推进去，那一瞬间她被撕裂，她痛她恨，再也无法抑制住尖叫。每一下她都被劈成两半，她不停尖叫。但她没有挣扎。那样做不值得。“冰冰凉的婊子，啊？”他嘟囔着，“怎么被史塔克操成这样啦？他那话儿也是冷冰冰的，是不是，是不是？”

最后，他大声哼唧着，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她身上，把她钉在墙上压来压去，又抬起一只手揉着她的头发。这个举动，超出了她的底线。“滚开。”她冷冷地说，并用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力气，狠狠朝他脸上掼去，把他推倒在地。“那里不是你能碰的。永远不是。”

她跨过他，踉跄着走出壁龛,期待他会跟上来，打她，杀她，任何事情都好，她已经不在乎了。但他没有。她在走廊里兜兜转转，迷了路，衣裙褴褛，黑瓦德的精液顺着她的大腿流下。有个女仆撞见她，倒吸一口凉气，掉头就跑。凯特琳再也无法挪动一步，瘫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女仆回来了，还带着奥利法，黑着一只眼圈。他低头看了看她，无言地摇摇头。随后她被轻柔地扶起，她又回到了她的囚室。

她被他安置到床上，她平视着他。“你说的没错，奥利法。被你侄子强奸可真是……非常非常不愉快。”她语气淡淡。

“夫人，”他开口说道，声音愤怒悔恨，“我不知道，我是说，我知道罗柏国王，但是我……”

“哦，对。他们对我儿子做的事也真是非常非常不愉快。”

他望着她，好像在期待着她突然间轰塌成烬，泪水一泻千里。她不给这机会。她曾尖叫，可她没有哭，她可能不会哭了。她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死了。如果我的身体也可以这样就此死掉。

“夫人，我没能保护您，对不起。我以后一定尽力保护您远离伤害，但是我……”

“他们伤不了我的，奥利法。不必再烦恼了。”她的声音毫无波澜，平静如冰。我能不能也变成一块寒冰？

“夫人？他们，他们……您受了非常非常严重的伤，夫人。”他连强奸二字都不敢说出口，她想道。

“他们伤不了我的。”她重复道，看向门口，那里撂着块石头，约莫拳头大小，也许是用来支住门的。不对，不是寒冰。奈德才是寒冰，因为寒冰受温暖也会融化，他融化时如一池春水。我再也没有温暖可言。

“但是……”

她叹了口气。“奥利法，把那块石头给我。”他一脸疑惑，但照做了。她在掌中把玩着那块石头，触感冰冷。片刻，她猛然把它朝门口掷去，一小块碎片由之崩落，掉在地上弹落出声。

“看见没有，我伤害它了吗？”她问。

“您是说石头吗，夫人？您只是把它摔碎了点，但还能用。”

她笑出了声。“‘还能用’，确实。我问你的是，我伤没伤害它，而不是我摔没摔碎它。它能感觉到疼吗？它会大哭出声吗？”

奥利法看着她，神情彻底迷惑。“那是块石头，夫人。它什么感觉也没有。”

“我也是，奥利法。你的家人或许能从我身上敲下几块碎片，也可能彻底把我摔碎。但他们伤不了我。我是块石头。”

奥利法望着她，脸上表情让凯特琳几欲心碎，如果她还有一颗的话。“你走吧。把萝丝琳给我找来，我要洗澡。”

他沉默着，看了她半晌，转身离去。她盯着那背影，她儿子的随从的确忠诚，仍然听候石头夫人随时差遣。

Chapter Text

奈德·史塔克站在他的囚室中央，把一块长木条高高举过头顶。他将重心移至自己那条好腿上，保持住平衡，狠狠将木条劈至身前，左右挥砍，这是他自幼就熟记于心的剑法。木条猛然前刺，却带得他向前趔趄一步，噗通一声跌倒在地。

“这腿该死！”他气得大吼，把木条狠狠往地上一砸。

楼梯间登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立刻就后悔了。艾莲娜的声音传来：“大人，您还好吗？”

他慌忙把木条塞进床底，刚来得及坐好，房门立时大开，艾莲娜一脸忧虑地走了进来，看着他装模做样地捏着那条坏腿。

“你干了什么？”她操着那口浓重的瓦雷利亚方言问道。现在只要她语速慢些，奈德已经可以完全理解。

他谨慎地组织着自己的瓦雷利亚语，回答道：“没关系，艾莲娜。我在学走路时摔倒了。除了我的自尊，没有什么受到伤害。”

她沉默片刻，好像在理解他说的话，最后却只是摇头。“你实在把自己逼太紧了。”她伸出手拉他站起，扶他躺回床上。如果你真理解我，就不会这么说了，他想。

再三确认他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后，她转身离去，告诉他达科一会儿就送饭上来。如果你知道达科还给我送了些什么，恐怕决不会待我这样好，他歉疚万分，思绪转向他那把藏在床下的简陋木剑。

除了每晚为奈德送来餐食，达科还会给他带来从码头听来的零碎消息。七大王国的新闻传到这里通常早已荒诞不经、众说纷纭，但奈德多少拼凑出了一些信息。维斯特洛现如今群雄割据，劳勃的两个弟弟都在争夺王位，罗柏也宣称自己乃北境之王。对此，奈德恨不得掐住蓝礼的脖子。他怎能僭越他哥哥的继承权呢！兄弟俩现如今真是鹬蚌相争，兰尼斯特大笑都来不及。

至于自己儿子的称王之举，奈德还暂时理不清思绪。罗柏一定会为自己所谓的处决复仇，他清楚，可他脑中只有鲁莽南下的布兰登，更何况罗柏不过是个孩子！是谁让他戴上王冠的？凯特琳到底在哪儿？她一定将罗柏的性命置于任何复仇之上，可那孩子到底能不能听进去她的话？

随后，传来了蓝礼·拜拉席恩命丧苦桥的消息。这故事太天方夜谭，奈德根本无法接受，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劳勃最小的弟弟的确已被杀害，只是凶手成谜。当达科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有个水手坚信凶手是凯特琳·史塔克夫人时，正吃着晚饭的奈德被狠狠呛了个半死，吓得男孩都叫来了他母亲。那晚奈德琢磨良久，最后认定这只不过是个谣言。苦桥距临冬城路途遥远，而且他知道，虽然自己的妻子的确长于很多东西，谋杀是她绝对做不出来的事情。

北境遭到了铁民的入侵，这是达科最近带给他的一条消息。但这孩子说不出个中细节，奈德只能托他再帮自己打探打探。席恩还是罗柏的侍从，巴隆·葛雷乔伊哪里来的胆子入侵北境？难道他以为艾德·史塔克死了，他儿子就真能重获自由？但说实话，奈德非常怀疑罗柏会真的把席恩当成人质对待，这孩子从小就把席恩视作兄长。此情此景下，他又会如何处置席恩？

奈德诅咒神祇，他被困于此，什么都无能为力！他时常瞪着自己的伤腿，不断联想自己若能回去该做何事。但最终，他只能深深呼吸，再次俯下身拾起他的“剑”，开始练习。

说是“剑”，其实只是块粗糙的木条，一端略微狭长，大概是在模仿剑柄。他的儿子们若看到他手上这把东西，准会笑个不停，即便瑞肯都有把练习用的小木剑，比这精致得多。但这已是他所能拥有的全部，为此，他对达科深怀感激。

当他请求达科为自己找来一把武器时，男孩的表情震惊得好像奈德失了智。“达人！一把武器？！我根本不可能给您找来这种东西！就算我找得来，也瞒不过我妈妈和那两个守卫给您带上来呀！”

“不是一把真正的武器，达科，”他心平气和地回答，“一块木头就可以。我已经持剑作战了大半辈子，手中有剑对我来说和走路一样重要。我不想余生都在这间屋子里度过，一旦得以释放，我希望我到时候不是个没用的瘸子。”

“我真想不出有谁会放你出去，”男孩嘟囔道，“没人关心你的下落。楼下那两个家伙开玩笑说我们甚至可以杀了你，也能继续拿钱，反正也没有谁会知道。”

这话令奈德一顿，但他坐了下来，平视着男孩。每当他要对自己的孩子说些什么重要的事情时，他总会这样做。“达科，我知道你不会做出这样没有荣誉的事情。你既不是出卖底线的佣兵，也不是什么黑白不分的冷面杀手。”

“哦，不，达人！我绝对不会——”男孩开口想争辩什么。

“当然了，我相信你，”奈德温柔地打断他，“可你只是个孩子，而他们是两个成年人。如果他们想伤害我，你肯定无能为力，而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根本无法自卫。但如果我手头有把练习用的木剑，就能更快恢复我的体力和平衡。”

“可是您说了，您不要真正的武器。”

“没错，是这个意思。但如果一旦有了它，趁你把其中一个带出去的时候，我就可以用它敲中另外一个的脑袋。”奈德继续说着，神情严肃。但达科已经学会从他的眼中读出东西，不一会儿，男孩面露笑容。

“您甭以为我做不到，我可以的！您就等着瞧吧。”男孩又安静了下来，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达人，如果我给您弄来了这东西，您能向我保证，您在想着逃走的时候，永远不会用它来打我或者我妈妈吗？”

奈德叹了口气。“达科，我不会对你撒谎。但我不能一辈子都待在这里，一旦有机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但是，我以我的荣誉向你起誓，我绝对不会以任何形式伤害你和你母亲——木剑，拳头，或是任何武器。”

达科又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吧。这东西大概多大？”

关于这件武器的尺寸问题，奈德已在他这间窄小的囚室里认真考虑了很久。最后他决定，这不可能是把寒冰那样大小的巨剑，他的腿目前不足以承受如此重量，况且常规尺寸的剑刃也更易于获取。他向男孩粗略地比划一番，男孩会意地点头。

“那就只能从窗户走了。”

“什么？”奈德问道，男孩跳跃的思维让他有些跟不上。

“窗户，”达科重复，“那么大的东西我不可能从楼梯运上来，藏不住的。但我可以把它捆在背上，从窗户进来给你。”

奈德回头，看向他房间里那扇狭窄的高窗。它的功能只是为了给这屋子透进来些许光亮，根本无法看到窗外的景象。他即使站起，也只能够到底部的窗框。这窗口或许能容得下一个细瘦的身形钻进钻出，达科的确符合，但是……

“达科，我们在三楼。”

“所以呢？”

奈德冲他扬了扬眉毛：“我居然不知道你会飞哪。”

达科又咧嘴笑了。“哦，我当然不会飞，但我很会爬！我可是整个潘托斯最会爬墙的人，每个屋顶我都上去过，从来都没有摔下来喔！”

奈德一阵眩晕，仿佛在他眼前的不是达科，而是另一个曾经酷爱爬上爬下的男孩，一双碧蓝眼瞳甜美明亮，红褐头发只比他母亲的稍深一点。他经常手脚并用地于城墙上来回逡巡，神木林高得吓人的枝桠间是他来回翻越的小小身影……那小小的人儿如今一动不动地卧在床上，残破僵硬。

“达人？”耳边传来达科的声音，奈德回过神来，男孩有些担忧地瞧着他。

“你一定要时刻小心，达科。再会爬的高手也有可能掉落。”或者被推。“你确定你不会摔下来？”

“绝对不会啦，达人。”

达科的确信守诺言，三天后，奈德在睡梦中被男孩翻越高窗的动静惊醒，他后背果真绑着根木条状的东西。“这么黑？你竟然能摸黑爬到三楼？”

达科偷偷笑了笑。“我肯定不想被人看见嘛，对不对？不过这房子外面的扶手可多啦，说实话，爬起来算容易的。”

“真的吗？爬起来算容易的？”奈德问道，渺茫希望在心底翻腾，盘算起他自己翻出去的可能。

达科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达人，的确算容易的，但那是对有两条好腿的人来说。”他有些沮丧。

“没关系，”奈德回答，“谢谢你带给我这东西，达科。你是个善良勇敢的孩子，我很幸运能结交你这个朋友。”

“你是我的朋友，达人，可惜我不能放你出去。我是真的想帮你。”男孩真诚地说道。

“我知道，孩子。好啦，趁你还没被发现，赶紧爬下去吧，小猴子。一定小心。”

这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了。自从有了这把“剑”，奈德便抓紧每分每秒时间练习，只顾得上稍作休息，或者在有人来时把它藏在床底。他时常绝望于他缓慢的进展，但别无选择。现在，他重复起方才剑尖前刺的动作，这次稳住了身体，没再摔倒。他继续练习着，直到再次听见有人靠近，娴熟地将剑塞进床底，坐下身来，应付他的客人。

守卫放达科进来，送来他的晚餐，砰地关上了门，转身下楼。现在，这两个人早已不再介意达科或他母亲和奈德共处一室。男孩放下餐盘和酒壶，不发一言。

“晚上好，年轻的达科，”奈德向他打招呼，“码头有什么消息吗？”

“没什么，达人。他们什么都没说。”达科回避着他的眼睛。“我就是来给您送饭的。今天我没有消息，您也不用给我讲故事了。”说罢他走向门口，好像要叫那守卫回来。

“达科，你站住。”奈德换了语气。这语气凯特琳也取了名字——“公爵的声音”——无论他的孩子还是手下，听到的人通常都浑身一窒，看来对达科也有同样的效果。男孩转过身，站得笔直，但仍不敢看他的眼睛。“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我看得出你不对劲。”

“我……我只是……求您了，达人，别逼我告诉您。”他突然蹦出这么一句，眼中竟有泪花，奈德心里一惊。

“达科，究竟出什么事了？是你，还是你母亲？”

“不是！我是说，我和我妈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只是……我真的不想告诉您。”最后一句话近乎低语。

奈德端详着他。半晌，他说：“所以你今天肯定在码头听到了些什么。请你务必告诉我，达科。我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这些天来我的家乡实在糟糕。我已经习惯了。”

男孩绝望地看着他，几乎快说不出话来。“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终于哭叫出声，“达人，我……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所以我……”

“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谁呢，达科？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快告诉我你听到的消息吧。”

“还是铁民，他们入侵了北境。”男孩压低声音，盯着奈德的眼睛。

奈德只觉心脏砰砰狂跳，霎时间浑身冰凉，但他控制住自己的神情。“你知道他们发动了多大规模的进攻？他们都在哪儿？”

男孩摇摇头，视线一刻没离开奈德。“对不起，达人，可我不能再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了。”他径直走向奈德床头，在他面前猛地一跪，“您真的很擅于隐藏，达人。一开始，日落王国的那些人名和地名对我来说都只不过是传说故事，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后来发现，对您来说，其中一些名字和地方非常重要。您总是向我问起北境的情况，问起少狼主，问起那个您坚信不会杀死国王弟弟的夫人。我一说起他们，您就特别关心。还有临冬城。您总是想知道临冬城都发生了什么，就算那里离打仗的地方还远。”他垂下头，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奈德抚上男孩的肩膀。“你是个敏锐的小伙子，达科。所以你的确发现了，我是个北境人。这点我承认。请你告诉我你今天听到的消息，好吗？我真的需要。”

达科在他手下颤抖。男孩突然间抬起头，猛地攥住了奈德的手：“达人，您可不光是个北境人，”他执拗地说，“我问过唐纳了。我是在码头碰见的他。他也不停向别人打听维斯特洛打仗的事情，因为那儿是他的家。而且，他不光是维斯特洛人，他还是个北境人……所以，为了能更好讲给您那些故事，我开始和他搭话……他告诉我，他见过那个人一次。他见过临冬城公爵。”

这名号在空气中停滞了片刻，直到奈德低声说道：“那这个人怎么跟你说起临冬城公爵的？”

达科只是盯着他，喉咙上下滚动。“他说，公爵的发色很深，有双灰色的眼睛，像冬天的天空。他看起来总是一脸严肃，甚至冷冰冰的，但是他人很善良，非常公正，所以我……我……哦，达人，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这孩子几乎已经在放声哭泣，奈德感觉有只冰冷的手攫住了自己胸口。

“达科，”他轻声道，“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是临冬城，达人。一个叫席恩·葛雷乔伊的人发动了攻击，他拿下了临冬城。”

“临冬城？葛雷乔伊？席恩？！”奈德一跃而起，在斗室中来回踱步，犹如困兽之斗。伤腿的任何痛楚他早已抛之脑后。“诸神啊，达科！这怎么可能！”

男孩抬头看向他，仍然保持下跪的姿势。“还不光这些，达人。那两个小王子……少狼主的两个弟弟……他们……”

奈德猛地冲向达科，抓住他肩膀：“什么，达科？他们怎么了？告诉我，告诉我布兰和瑞肯！！”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伪装，他只要布兰和瑞肯平安。

达科小脸煞白，泪流满面。“他杀了他们，达人。他们死了。”

一瞬间血气上涌，奈德怒吼出声，在他听来犹如孤狼苦嚎。呼吸与思维同时中断，他扑向房门，挥拳就砸，仿佛门后就是席恩·葛雷乔伊，他要砸穿眼前一切障碍，上前拧断他脖颈。疯狂中，他只模糊地意识到达科在哭喊：“达人，求您了，求您了！”一遍又一遍，但失去了任何意义。任何事情于他都失去了意义。诸神啊！布兰！瑞肯！不要，不要啊！

突然间，房门大开，他几乎与两个守卫撞个满怀。他冲他们盲目地挥舞双拳，把其中一个打得连连后退。随后他脑袋嗡地炸裂开来，眼前骤然漆黑一片。

待他醒来，头骨仍在嗡鸣剧痛，一时间竟忘记了身在何处。但达科的话在脑中回荡，仿佛一把利刃再次狠狠插入心脏。他一定弄出了什么声响，达科突然间就出现在他身边。

“达人？”他听见男孩低声说道，“您醒了吗？”

“醒了。”他声音听上去扁平又遥远，“我脑袋碰着什么了，达科？我睡了多久？”

“墙，达人。您把艾瑞尔砸得滚下了楼梯，乌勒尔一把揪住了您的头，狠狠撞到了墙上。您已经昏睡了快两天了，我都要害怕您醒不过来了。”

“那两个守卫呢？”

“在楼下。您一醒，我就去叫他们。他们都以为你疯了，因为我不能告诉他们……您知道的。”达科垂下头，看上去十分痛苦。

“我儿子。因为你不能告诉他们我儿子死了。”奈德听见自己这样回答，语气冰冷，仿佛不似他口中说出。“你确定吗，达科？这消息千真万确？”他极力压抑着语调中的希望。他想起父亲，布兰登、莱安娜……希望最是残忍，他不允许自己希望。

“是真的，达人。真的对不起。唐纳收到了好多人写的信。他哥哥好像是个骑士，效忠于北境的什么家族，而且他还有好多朋友，都写信给他。所以这不是水手的谣言。”达科停顿了会儿，又说：“达人，其中一个孩子是像我的那个吗？他是不是也特别喜欢听故事？”

奈德心如刀绞，只想放声痛哭，但他没有眼泪。悲伤早已深深冻结在了体内。“他叫布兰，”他答，“我儿布兰总是喜欢缠着老奶妈讲故事。”他努力将布兰和瑞肯的笑靥抛诸脑后，尝试着坐起身来。眼前天旋地转。

“慢点，达人。您那一撞可真够受的。您还是躺下吧，我去拿点水。”

“你不去叫他们吗？”

达科耸了耸肩。“我不说您醒，他们就不会上来的。您还是再休息休息，等好点儿之后，我再叫他们过来吧。”

“你真是个好孩子，达科。以后你妈妈会为你骄傲的。”

“我妈妈说，她一直都为我骄傲。”达科微笑。

我向来都很为布兰骄傲。那日神木林中，凯特琳的话言犹在耳。那是他得知琼恩·艾林死讯的那日，那是他们整个世界由此颠覆的那日。凯特琳。新的恐惧油然而生。

“达科，你有没有凯特琳夫人的消息？她是不是……”他不敢再问。她决不会毫无抗争地任由席恩取走他们儿子的性命。那掌间伤疤触目惊心，他仍历历在目。不，凯特琳决不会懦弱地交出她的孩子。

“没有您夫人的消息，达人。确实没有。也许唐纳知道她的更多情况，我可以再问问他。”

诸神啊，凯特。你一定千万保重。想到她，他一阵恍然，若是她还安好，她也一定和他一样，正经受着这锥心之痛。他应该陪在她身旁，而不是躺在潘托斯的病榻上哀悼布兰和瑞肯。他还有凯特，他还有罗柏，他还有珊莎和艾莉亚。他的土地正在受人践踏。他要回家。

“跟我讲讲那个唐纳吧，达科。我想我得见见他。”

“达人，我不能带您出去，您知道的！如果可以，我也愿意救您出去，真的，我向您保证。”

奈德轻声说：“我知道，孩子。但这个唐纳，他身量多大？你有没有可能带他到这儿来？”他意味深长地抬头看了看窗户，“他的腿没什么问题吧？”

达科瞪大了双眼，看上去在认真考虑。“我觉得他真的可以爬上来哎。可我要怎么跟他说呢？他肯定不会相信一个死人想要见他呀。”

“你说得对。所以我要亲自出面。你能给我带纸笔过来吗，达科？”

“没问题，达人，这很简单，我肯定办得到。”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吧。”奈德只觉头噌噌剧痛，眼帘沉重。“我想，我还是得睡一会儿。你说得对，达科，我必须平稳心神，才能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第二天他醒来，却看见达科、艾莲娜和两个守卫全都站在他屋里。佣兵竟都佩了剑，见他醒来想要移动，立刻作势要拔鞘。

艾莲娜突然跪在他床前，反复用瓦雷利亚语道歉。她语速极快，奈德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他疑惑地看向达科。

“跟她说您一切都好就行，达人，用瓦雷利亚语说，说您原谅她了。一会儿我再跟你解释。”男孩飞快地说。

奈德满腹疑惑，但只好照做，告诉女人自己一切安好，他已经原谅了她。艾莲娜展开笑容，向他道了谢，又转过身告知那两个守卫，她已确信他们的犯人没再发疯。至少这是奈德所能听懂的一切。他再次向达科投去困惑的一瞥，注意到孩子对他母亲微微点了点头。艾莲娜拾起布料，在一只盛了温水的小碗里蘸了蘸，开始清理奈德的后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头发里都是干涸的血痂。

他仔细打量着那两个佣兵，眼见他们走神了起来，再无攻击的意思。达科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嘱咐他们尽可下楼，不必在这儿守着他和他母亲。推脱了一会儿，他们耸耸肩，锁上门走了。

奈德看向达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达科有些迟疑地说：“嗯，达人，您知道的，我必须告诉他们您已经醒了。可是他们打算把你捆起来，就像疯狗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我就跟妈说了。”

艾莲娜正看着他，神情悲悯。“你跟你妈妈说什么了？”

“真相，”达科简短地说，“您是谁，我这些天都干了什么，您身上都发生了什么……还有您的儿子。”

奈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一开始可生气了，达人。生我们俩的气。”达科满怀歉疚地看了看他母亲。

艾莲娜冲达科皱了皱眉。奈德知道，尽管听不懂儿子所说的语言，她也明白他这会儿在说些什么。她也皱着眉头瞧了瞧奈德，他正要开口，她却摇了摇头，向他摆摆手。“没事了，”她慢慢说道，“我知道，你是个没有选择的人。不管那个胖子想干什么，你都必须走了。我们不会拦你。”

“这都是妈的主意，”达科突然蹦出维斯特洛语，“她告诉守卫，自己不小心把你喝的罂粟花奶加多了，所以你就做了噩梦。你知道的，罂粟花奶有时候会让人变得很奇怪。”

现在，奈德终于明白了过来方才那出的用意。“女士，您和您儿子的恩情我将永远铭记。”

她对他微笑，从裙摆的皱褶间取出了纸笔。通常盛着麦酒的罐子里，她掏出了小小的一瓶墨水。

几番来来回回之后，四天后的一个深夜，奈德·史塔克正帮助一个叫唐纳·博登的年轻人由那扇高窗翻入他的囚室。唐纳的兄长是一名雇佣骑士，效忠于赛文家族。赛文城距临冬城不过半日骑程，兄弟俩偶尔会跟随赛文城伯爵拜访北方那座巍峨的古老城堡。早在劳勃国王开启他命运般的北上之前，唐纳已与家乡作别，踏上壮游厄索斯大陆的旅程。不过，他始终与家乡的亲朋保持着联系。

现在，唐纳正站在奈德面前，仿佛亲眼见到了坟墓中爬出来的孤魂野鬼。片刻，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我真不敢相信，诸神的确慈悲！”

奈德扶他起来。“我感谢你的忠诚，唐纳。我们需要的东西你都带来了吗？”

“带了，带了，大人。”他解下腰间的包袱，里面打了几件衣裳，适于旅行的斗篷，还有一双看上去挺不错的靴子。

“还有这个，达人！”奈德回头看见达科，男孩正灵活地从高窗口纵身一跃，跳到他面前，如获至宝地向他捧上一口剑，“我想，这把比您手里那把木头的要好多啦。”

奈德接过，掂掂手中重量。手里有把货真价实的武器真好。“干得好，达科，这把剑很适合我。”他又转向唐纳。“我听说你已安排了去白港的船？”

“是的，大人。我护送您，还有个布拉佛斯人。此人剑术高强，我与他同行一年多了，值得我们信任。”

奈德点了点头，只愿利用他所能得到的一切帮助尽快归家。他开始脱下他在这间斗室里从没换过的衣物，达科帮忙把唐纳带来的新衣递给他。“你还给曼德勒大人送了信？”他一边穿戴，一边问道。

“我给‘维卡之女’号捎了口信，这船两天之前就已开往白港。可我不敢说得太详细。您吩咐了，在尽可能摸清七国的现状之前，万不可透露您还活着的消息，对不对？”

“当然，我可不想一下船又成了阶下囚。我想先联系上罗柏和我夫人之后，再做进一步打算。”此时奈德已经穿戴完毕，他最后拉起靴子，抬头却看到唐纳和达科面色苍白。“你们都怎么了？我知道我的腿看上去是挺吓人的，但比我想得要好多了。不用担心我。”

“我们知道，达人。我们相信你。”达科轻轻说。

“你母亲已经走了，孩子？”奈德问。

“对，她在一家小客栈等我。达人，我们今晚也要离开潘托斯了。”

奈德皱眉。“达科，我给你和你母亲添了太多麻烦。真的对不起你们。”

“您没有给我们添麻烦，达人。我们是自愿为那个胖子做事的，沾上他就会惹麻烦，我们知道。但我们会没事的，我们有的是地方可去。您别担心了。”

“我也相信你，达科。说实话，我都想带上你跟我们一块儿走，但我知道母亲和孩子是不能分开的。”奈德笑道，他和这孩子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情谊。“我希望七国上下尽快平靖下来，等到那时，你就可以带你母亲来临冬城了。我夫人一定非常欢迎你们来做客。”

达科的双眼盛满泪水。“好……好。一言为定，达人。”

奈德没想到这孩子会哭。离别在即，他似乎越来越难过。“达科，你还好吗？”

“我没事！”他突然喊道，声音有点大，奈德赶紧让他噤声。他仔细端详着男孩。“达科，你真的确定……”

“艾德大人，”唐纳打断，“我们没有时间了，得尽快引开那两个佣兵上路。这小子先走。”他非常严肃地看了一眼达科，奈德有些莫名。但达科点点头。

“唐纳说得对，达人。我们都该出发了。我……我真心希望您找到您的女儿，达人。”话音刚落，男孩倏地一闪，几乎是跳出了窗口。

奈德仍凝望着达科离开的高窗，听见唐纳说：“大人，你在叫人的时候，那两个佣兵都会上来吗？”

“通常只会来一个，但我们也要做好两个都来的准备。”

唐纳已移至门口，紧握匕首。

奈德开始高呼艾莲娜的名字。他一刻不停地叫着，直到听见由远及近的沉重脚步声，和用瓦雷利亚语说出的低声咒骂。门闩抬起，房门大开，乌勒尔闯了进来，看见奈德的穿戴，惊得瞪大双眼。但唐纳早已在他身后，匕首转瞬刺进了他的喉咙。守卫倒下的瞬间，奈德心中竟浮起一丝悔憾，可为了出逃，这里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我这就下楼解决那个。”唐纳低声道。奈德只能由他去，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能否独自下楼，更别提偷袭一个成年男子。这该死的腿！

楼下并未传来打斗声。但片刻后，他听见唐纳喊道：“下来吧！”

下楼所耗费的时间远比奈德想象得长，但他确实没借助任何力量，腿也没给他带来多少麻烦。上了街，尽管仍然有点瘸，他发现自己居然还能保持较快的步速，但那条伤腿不一会儿就开始隐隐作痛。幸好，唐纳的布拉佛斯朋友就在几条街外，还牵来三匹马。

奈德一向长于骑术，虽然上马时遇到不少障碍，但骑在马上就轻松许多了，不过相比从前，他使用缰绳的频率的确显著增加。时值凌晨，四下寂然，他在跟随两个他几乎一无所知的陌生人骑行于异国的街头，要去搭乘一艘他同样一无所知的船只，他竟然还心情高涨。这情形太荒谬，他几乎都要仰天大笑。但即便是魔鬼他也心甘情愿追随，等在白港的是福是祸他浑不在意。他要回家了。

待他们抵达港口，太阳初初露头。唐纳在与船员交涉时，奈德有意退后，紧跟着他进了一间窄小的船舱。

“大人，您歇一会儿吧，今天晚上辛苦您了。等太阳一升起来船就开。”唐纳安顿好他，又走出了船舱。奈德听从安排，躺了下来，最终打了会儿盹，但睡得并不安稳。唐纳回来时，船只已经开始了阵阵颠簸。

“我还是上甲板吧，唐纳。愿意随我来吗？”

“好的，大人，有些要紧事务，我必须告知您。”他严肃地说。

“什么事，唐纳？有更多消息吗？”

“我们上甲板吧，大人。”唐纳转身离开舱室，奈德跟上他。

唐纳径直走到船桅旁，目送着朝阳中红金色的潘托斯沉入碧蓝的海洋。奈德和他并肩而立。“唐纳，你又有消息了，是不是？”

唐纳垂下头。“原谅我，大人，没有及时告诉您。达科和我昨晚刚刚知道这件事，我又急着把您带离潘托斯。很可怕的消息。天理难容的罪行。”唐纳咽了咽口水，说不出话来。

“兰尼斯特？”奈德问道。喉咙口好像有什么堵住了，“我女儿？”

“不是。”唐纳摇头，“是在孪河城。很显然，徒利公爵迎娶了一位佛雷姑娘。”

“霍斯特大人？我夫人的父亲？”

“不是。老徒利公爵去世了，是艾德慕大人的婚礼。”

“我可怜的凯特。又要承受一遭痛苦。”奈德喃喃自语，但唐纳听见了。

“诸神啊!”那人朝海面啐了一口，“我到底该怎么说呢？”

唐纳紧盯海面，表情痛苦地扭曲着。奈德想起达科告诉他布兰和瑞肯时的挣扎，冰冷渗入全身血液。“这场婚礼上发生了什么，唐纳？”他低声问。

“大人，看来佛雷家的人早就对罗柏国王积怨已久。在这场婚礼上，他们宴饮宾客之后，居然就在他们的屋檐下对客人兵戎相向。”唐纳难以置信地摇头，仿佛自己都不愿接受口中说出的话语，“他们屠杀众多，包括国王……”

“罗柏……不……”奈德此时只有喉头发出嘶声。

“……还有您夫人。”

“还有凯特？罗柏和凯特琳两个？不，不，不，不。”他连连后退，胸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挣裂开来，“不要、不要！”他抛下唐纳，掉头就跑，冲到船头，却再也无处可逃。他被困在一片汪洋之中，扁舟无助地轻柔摆动。他无处可逃。

他僵立在船头，呼吸粗重，紧握桅杆，直到指节全白。他发出一道长长嘶吼，这声音在他听来活像布兰的狼。布兰坠塔后，那畜牲始终嚎个不停，劳勃老是出声抱怨：“不知道的还以为它自个儿负伤了呢。”诸神在上，劳勃，你说得对。这伤是致命的，是再也愈合不了的。

刹那间，奈德的命运似乎陷入了一个残忍的怪圈。十七余年前，他也是这样被卷入战争的漩涡，为父亲，为兄长报仇，更为了解救妹妹，乱世中她不知所踪。他那时就狠狠辜负了她。如今，他会不会同样辜负他的女儿？诸神啊，凯特！我受不了，我害怕我真的受不了！帮帮我，我求你来帮帮我！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罗柏时的情景。劳勃叛乱后，他与凯特琳第一次相聚，她带着他们的孩子千里迢迢奔赴临冬城。彼时，他们之于对方几乎都还是陌生人，但当她将罗柏抱到他面前，他望见婴儿那柔嫩的面庞，头顶几缕鬈曲的红发，心脏近乎爆裂开来。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他还记得凯特琳那时的模样。终日马背奔波，她双颊红扑扑的，长辫中逸出几缕枣红乱发，澄澈的蓝色眼眸中满是对她新生孩子的自豪与希冀。那时他就想道，这个美丽的女人给了我一个儿子。在接下来的十余年里，她所给予他的更是超出了他的全部想象。诸神啊，凯特，我是多么爱你！你是不是从未知晓我是多么爱你？

而如今这对母子已被夺去。死了。和布兰与瑞肯一样，死了。他久经沙场，躯体早已伤痕累累，可事到如今，奈德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早已遍体鳞伤，一团模糊的血肉仿佛自胸腔崩裂而出，猎猎海风直灌进心口。悲痛与愤怒交织全身，他颤抖得剧烈，终于倒地，长跪不起。在这艘载他归乡的船只上，临冬城公爵艾德·史塔克终于放声恸哭。

Chapter Text

阵阵刺骨寒风由海面袭来，一小撮男人正挤过白港街市。奈德低低埋着脑袋，黑色斗篷的兜帽遮住大半张脸，但他看得清楚，曼德勒大人的确加强了白港的防御工事。凯特琳一定替自己传达了指示。凯特。只念这名字就仿佛尖刀又刺进心口一次。他强迫自己拉回思绪，紧盯着身前的男人，脑中飞快地思量着白港如今的状况。

船一靠岸，罗贝特·葛洛佛立刻认出了他。一时间，奈德差点以为这男人要原地晕厥过去。看到他，他蹒跚着直往后退，差点撞上身后的两个卫兵，只来得及结结巴巴地磨出一句：“大……大人……”此人属实想破脑袋也无法料到，这艘据称载有重要情报的船上，竟送回了他起死回生的封君，他的脑袋和脖子居然仍连接得完美无缺。

不过，葛洛佛很快由震惊中恢复了过来，甚至没向奈德问起只言片语。但是，他也没有回答奈德疑问。他只是简单地招呼奈德和唐纳请随他来，并叮嘱他拉上兜帽。葛洛佛家族一向忠诚有嘉，所以奈德立刻毫不犹豫地抬脚跟上。可当他们在沉默中越走越远，他心头逐渐疑窦丛生。

“罗贝特，你站住。”他自己停了下来。“你先告诉我，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葛洛佛转过身来，看见奈德脸上神情，全身一顿。早在船上，唐纳就悄悄告诉他，好些个船员见到他都心生恐惧，他的脸一天比过一天严峻，仿佛真由寒冰雕成。随他们去罢。有好些人，理应对奈德心怀恐惧。

“大人，”葛洛佛犹豫着，悄声应道，“这里说不得。我们必须马上前往狼穴。”

“狼穴？曼德勒大人要把我扣进大牢？”

“不！绝对不会，大人。”葛洛佛低语，尽可能地凑近奈德。“现在白港危机四伏，您绝对不能叫人看见，我也绝对不能出现在新堡。我们有的是话说，但决不能在这里。求您了，跟我来。”

他知道，自己是别无选择的人。奈德点点头，队伍继续前行。等他们眼前出现狼穴的围墙，腿已经阵阵发痛。葛洛佛带领他们走下一段磨损的阶梯，梯级早已被遒结的树根掩盖得严严实实。尽头处，是一扇在地表看不见的生锈铁门。待他们进入一段狭长隧道，葛洛佛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许。

他转向奈德。“大人，您居然没死，这简直是诸神显灵……威曼大人会喜出望外的。但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究竟是怎么逃出生天的？他们说国王砍了您的头啊。”

奈德叹了口气。“是啊，罗贝特。本来我的确是要被押上刑场，但被人暗中移出了黑牢，一路飘洋过海送至潘托斯扣为囚犯。我想兰尼斯特家的人肯定以为我早在黑牢底下就死透了，那场处决纯粹就是瞒天过海。在潘托斯，我一直被锁在一间小屋子里，除了两个守卫，一对派来给我送饭的母子，一个人都没有见过，直到唐纳帮我逃了出来。”

葛洛佛看向唐纳：“爵士，您真是为北境立了汗马功劳。北境永不遗忘。”接着，他又转向奈德，垂下了视线。“那您……您在被关期间有听到任何消息吗，大人？”

“我已知晓了我夫人和我儿子们的死讯。”他声音冰冷而生硬。

“我向您致以最深切的哀悼，大人。罗柏国王是个正直、勇敢的青年，凯特琳夫人是位优雅、可敬的女士，真是世间难寻。”葛洛佛的同情听来倒是很真切。

“我感谢您，”奈德僵硬地挤出一句，不愿再多谈自己已逝的家人，“行了，曼德勒大人人在哪儿呢？我们该上哪儿让他喜出望外呢？”

“啊，请这边走，大人。狼穴和新堡之间有密道相连，非常古老，错综复杂，基本没有人知道。我现在就是这样和曼德勒大人联络的。”

他们一路走着，葛洛佛开始向他讲述北境受铁民侵扰的现状。除了临冬城，他们还攻占了卡林湾、托伦方城和深林堡。深林堡的沦陷让葛洛佛最为忧心，他的兄长盖伯特正是那座城堡的领主。血色婚礼[1] 之前（他们竟给这场令他妻儿命丧当场的屠杀取了这种名字，奈德不寒而栗），他一直跟随罗柏行军，但并未出席那场婚礼。罗贝特现在也不清楚他的下落。

“我夫人和孩子眼下都还在家，被那个葛雷乔伊家的丫头扣成了人质。明面上，我一直都在这边招募兵马，打算夺回深林堡，但是曼德勒大人始终拒绝见我。”

“什么？”奈德震惊。

“表面功夫而已，”葛洛佛重复道，“我告诉过您，白港现在是个危险的地方，到处都是兰尼斯特间谍，过不了多久，佛雷家的人也要过来糟蹋。”葛洛佛愤恨地吐出佛雷两个字眼，仿佛咳出一口浓痰，“到了。”他们最后跋涉过一段阶梯，门背后的房间显然不再属于摇摇欲坠的古老狼穴。地上铺有地毯，墙上挂着绘有北境地图的羊皮。一个佩了剑的侍卫迎上来，点亮蜂蜡蜡烛，另一个则通过另一扇门离开了房间。

片刻，他回来了，跟在身后的正是硕大无朋的白港之主，威曼·曼德勒。奈德揭下兜帽。“曼德勒大人，”他称呼道，“我感谢您的热情好客。”

肥胖的伯爵登时摇摇晃晃，几欲坠倒，口中喃喃念着什么，眼球几乎要爆出眼眶。终于，他大喘出声：“艾德大人，真的是你？”

“千真万确，大人。”奈德坚定地答道，随后又简要叙述了一番他的经历。“我前来叨扰，只为了寻求您一臂之力。这世间已太黑白颠倒。”

“是……是啊。”曼德勒看上去仍没回过气儿，“黑白颠倒。您知道孪河城发生了什么吗，大人？”

“我知道。”奈德冷冰冰地回答，“瓦德·佛雷造孽，我要血债血偿。”

曼德勒深思熟虑地点了点头。“请坐，请坐，大人。这实在是太出乎意料啦，罗贝特。我还以为你带来的是史坦尼斯的人呢。”

“谁不是呢，”葛洛佛说道，“我收到的消息是……”

“史坦尼斯的人？”奈德打断，“什么人？史坦尼斯现在在哪儿？自从听说他围攻风暴地、蓝礼横死之后，我就再没他半点消息！”

曼德勒长叹了口气。“史坦尼斯现在人在长城，帮助守夜人击退了一场野人的进攻。显然，他正向北境老爷们寻求他登上铁王座的支持。”

“他们理应支持。史坦尼斯才是铁王座的合法继承人，那男孩乔佛里根本不是劳勃的儿子，是个乱伦的孽种。”他语调扁平。

“那个乔佛里小子已经死了，”曼德勒回答，“现在轮到他弟弟托曼坐铁王座。而且事情也并不像您想象得那么简单，大人。”

“乔佛里死了？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死的？”奈德思绪一团乱麻，“我女儿呢？”

“她正被送返至北方，马上要下嫁给波顿的私生子，好巩固他临冬城的继承权。”

“拉姆斯·雪诺？诸神在上，珊莎怎么能嫁给那个残暴的怪物！泰温·兰尼斯特怎么能动这种心思！他们统统都要遭报应！”奈德唰地站起，一拳砸在桌上。

“史塔克大人，您别着急，”曼德勒大人轻言细语地说，“您先听我把话说完。嫁给波顿的——他现在可是波顿了，不是雪诺，皇家给他了赦免状——不是珊莎，而是艾莉亚小姐。珊莎小姐早已完婚，嫁的是小恶魔——提利昂·兰尼斯特。”

奈德只觉心头作呕，眼前天旋地转，他跌回座椅。“诸神啊，”他低吟，头止不住地来回摇晃，“那珊莎她现在安全吗？她还好吗？”

“这谁也不知道，史塔克大人。乔佛里·拜拉席恩已经命丧黄泉，就在自己的婚礼上被人当场毒死，而小恶魔和珊莎小姐被人指控为凶。小恶魔被抓了起来，可珊莎小姐当晚就不知所踪，可能是逃走了。没人知道她的下落。”

“所以我的两个女儿现在都失踪了。”奈德低声道。他又抬头看向曼德勒，语气笃定：“威曼大人，艾莉亚不在兰尼斯特手上。我被捕的那天她就逃跑了，他们翻遍整个君临都没能找到她。”

“也许吧，大人。但不管他们是真找到了您女儿，还是以假乱真地捉了一个，此时此刻，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儿，一个自称是艾莉亚·史塔克的女孩儿正跟随卢斯·波顿的军队在沿国王大道北上。”

“那我们必须即刻出兵，迎接他们。”奈德宣布。

“大人，万万不可。”曼德勒回答。

奈德瞪视着他。曼德勒只是缓缓摇头。“史塔克大人，那场天杀的婚礼上，丧子的不止您一人，我儿文德尔同您的罗柏一样被残忍谋害。而兰尼斯特现在手里还握有我另一个儿子，我的继承人威里斯，他如今被关在赫伦堡。大人，我和您一样渴望复仇，可我必须先保我儿平安归来。现如今兰尼斯特的间谍像虱子一般爬满我的城市，我不得不演一出戏。不日，等待我的还有一群佛雷——他们要送我儿的骸骨归家。我得好好设宴款待他们，还得拱手献出我的两个孙女作为联姻对象，好作为我们几家交好的象征。”

“交好。”奈德重复，体内燃遍冷绝的愤怒。

“这自然不是我的真意。阴谋、欺瞒与背叛是对付无耻骗子最好的手段，我要好好对他们利用一番。”

“我绝对不会与任何佛雷或者兰尼斯特家的人假装交好。”奈德啐道。

“当然。可就算您这样做也没人会相信，大人。您远比我有荣誉得多，所以在这场特殊的游戏中，只能先委屈您暂时跟随我的步调。艾德大人，我永远听候您的差遣，曼德勒家族永不遗忘史塔克对我们的恩情，但我必须为了我儿演完这出闹剧，或许，更是为了我们所有人。大人……”曼德勒开始犹疑不决，仿佛接下来的话难以开口。

“请您继续，曼德勒大人，我在听。”

“临冬城发生的事情……”

“我知道席恩·葛雷乔伊占领了我的城堡，还屠杀了我的两个儿子。”奈德声音沙哑。

“啊，对，的确是葛雷乔伊干的，但将临冬城付之一炬的却另有其人。”

“付之一炬？临冬城被烧了？”

“啊，您还没有听说这个。这消息的确属实。有传言说，葛雷乔伊在打不过您的代理城主时，就一把火烧了临冬城。”

“诸神啊！”奈德怒吼。

“但这到底还是传言。至于葛雷乔伊是如何交出临冬城的，我掌握了十分确切的消息。拉姆斯·雪诺——当然了，现在是波顿——将您教头的兵马全数歼灭，整座城几乎都被他屠戮殆尽，又放火焚烧，还把部分妇孺押送到了恐怖堡。”

“卢斯就这样袖手旁观吗！”怒火已直冲天灵，奈德只觉头痛难忍。

“可不是，卢斯甚至可以说是幕后黑手。那造孽的私生子是很残暴，但还不至于阴险狡猾。波顿和佛雷现在就是一丘之貉，大人，他们尽数听从泰温大人的差遣，对那个兰尼斯特男孩宣誓效忠。”

“该死的卢斯·波顿！该死的泰温·兰尼斯特！该死，该死，叫他们都被异鬼统统抓去！”奈德此时只顾来回踱步，咒骂出声。

“啊，大人，您的第二条诅咒看起来已经生了效。君临最近传来消息，泰温大人已经死了，被他那侏儒儿子谋害而死，而他也从黑牢里逃之夭夭。”曼德勒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奈德。“看起来红堡的监牢也有点太八面漏风啦。”

难道还是瓦里斯？奈德暗想。为什么瓦里斯也想要害死泰温·兰尼斯特？

“无论如何——”曼德勒接着说道，“我的那帮佛雷朋友即将抵达，大人，您也绝无可能继续勾留了。您的下一步打算是什么？我愿效犬马之劳，以助您一臂之力。不过请容我向您恳求，暂时先不要命我给您拨军。”

我的下一步打算？奈德静思默想了片刻。“目前铁民手中还握有卡林湾？”

“是的，大人。卢斯·波顿和他的佛雷士兵正携着艾莉亚小姐北上，私生子将从北方与他们会合。我猜他们到时一定要攻下卡林湾，但目前铁民封锁了一切通路。”

“卡林湾目前行不通。大人，您能借我一条船吗？航程很短。”

“当然，这我可以安排。您想要多大的船？”

奈德平视着他。“这取决于您愿给我多少人马。”曼德勒开口想要抗议，奈德继续说下去。“威曼，我所求不多。您给我多少，我就要多少。”

“我有，”葛洛佛插嘴，“我有二百士兵，随时听候差遣。但目前我缺的是马匹。”他看向曼德勒。

曼德勒挠挠下巴。“马匹。我想我能匀出一些，可以，可以。”他又转向奈德：“您打算把他们运到哪儿呢？”

“只送过咬人湾，”奈德回答，“有一处隐秘的靠岸点，在灰水望辖下。”

“泽地人。您相信他们会施以援手？”

“霍兰·黎德一向忠诚，值得我信赖。罗贝特和您的人马也会大有用场。”

“唉，但我可配不齐二百士兵的马匹呀！我最多能为您的这场登陆提供五十匹马，一旦您打通陆路，我的增援马上就到。”

“我感谢您，威曼大人。”

“罗贝特，您何不去尽快做准备？我相信史塔克大人越早出发越好。”他又转向奈德，“或许您也可以派您的手下同他一块儿去。”

显然，曼德勒大人想单独留他说话。“你先去吧，唐纳。”他悄声嘱咐。葛洛佛、唐纳和两个侍卫刚一合上通向狼穴的门，他便看向曼德勒大人：“您还有何事？”

“我的确还有两件事，艾德大人。我刚才告诉您，我如今能掌握临冬城的确切消息，而这全靠一个铁民男孩。他虽是个哑巴，却十足聪明。即使现在，我底下有个人还在教他读书识字。他已经光凭‘是’、‘否’这样简单的回答和粗糙的图画向我们传递了不少消息，其中好些让我觉得，实在是值得好好思量。”白港之主深思熟虑地眯起眼睛。“但我暂时不会进一步向您透露。您已经在谣言与揣测之中迷失太久，我不能再干扰您了。一旦有了进一步消息，我一定向您传递。”

奈德点点头。“我感谢您，威曼大人。但不论临冬城被烧成什么样子，我也一定要回去——送那些波顿、佛雷和兰尼斯特统统去见异鬼。”他等着曼德勒大人继续往下说，但肥胖的伯爵始终沉默，在他过于宽大的座椅上扭来扭去，艰难地调整着坐姿。“您要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大人？”奈德追问。

“啊，我……我真心为您的家人感到惋惜，艾德大人，”曼德勒吞吞吐吐，“您的儿子，还有您的夫人。我儿文德尔的死真是让我痛不欲生，我知道，丧子之痛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平的。”

“是啊。”奈德简短地回答，不知曼德勒提起这些意欲何在。

“而且我知道您真心喜爱凯特琳夫人。”曼德勒接着说。

真心喜爱。奈德机械地重复，尖刀又开始在心上乱捣。他脑海中盘桓着威曼·曼德勒的字句，这描述甚至不足以概括他对凯特琳感情的万中之一。他把视线投向曼德勒大人，满面木然。

曼德勒再次来回调整坐姿，长叹口气，探身向前：“我绝无揭您伤疤的意思，大人，但如今您的男性血脉业已断绝，女儿又全都不知所踪，您一日不立嗣，北境就一日不得安宁，任何恶人都意图染指北境之主的位子。”

奈德眨了眨眼。“立嗣？”

“是啊，您的继承人，大人。您非得再婚不可，而且要尽快。一位适龄、正统的临冬城夫人，会很快诞下各方都毫无异议的继承人。我的孙女们……”

“不是要被许配给佛雷么。”奈德插了一嘴，语气冰冷。

“是，没错，但不过是表面功夫，我可不想让这婚姻成真！我的薇尔菲德将留在这里，继续为她的佛雷未婚夫扮演心甘情愿的待嫁新娘，可我那个小孙女，薇拉，还什么都不知情。她说什么都不肯嫁给佛雷，伪造一副她出逃的景象还是很容易的。我也可以安排其他的……”

“您要把您的孙女献给我？把她嫁给我？”奈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您与她必须尽快成婚，越早圆房越好，这样不久您就会有继承人了。她是个勇敢、精力旺盛的姑娘，也生了一副好皮囊。她下个命名日就满十五岁了。”

“十五岁！”奈德难以置信地摇头，“比罗柏还小！比珊莎大不了多少！”

“啊，这个，薇尔菲德已经十八岁了。但您还得等等她，等她演完这出滑稽的闹剧，她就是自由身了。”奈德眼见曼德勒仔细打量着自己，深深叹气，想必他通常毫无表情的面庞此时一定露出了肉眼可见的惊惧。“大人，”他轻声唤道，“我知道，您妻儿新丧，我这么说一定吓到了您。我也知道，我的孙女们绝无可能取代凯特琳夫人……”

“没人能取代凯特琳夫人。”奈德简单地说。

曼德勒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但现在可是乱世啊，艾德大人。北境混乱一片，一个正统的临冬城继承人无疑是众望所归。”

现在轮到奈德深深叹气。“您说的不无道理，我认同。威曼大人，您的提婚令我深感荣幸，我确信整个北境都再找不出比您的孙女们更优秀的少女。只是，我必须诚恳地告知您，我绝无续弦之意。我现在满心都是为妻儿复仇的欲望，凯特琳还尸骨未寒，她的孩子们都是枉死。我绝对不会新娶任何女人。”

白港伯爵凝视着奈德，良久，他回答：“那待我们都完成各自的任务后，再来谈这件事吧，大人。现在，让我们送您尽快上路吧。”

凯特琳·史塔克心不在焉地梳理着长发，草草编成辫子甩在脑后。她已经倦于任何形式的打理。只有在少数情况下，萝丝琳才会应瓦德大人的要求，替她挽好长发，给她换上条正式点的裙子，然后她就被送往大厅，在那里应付一场场不知所谓的闹剧，听着瓦德大人不停鼓动子孙们对她施以暴行。起初，凯特琳一再拒绝萝丝琳为她梳洗打扮，但这可怜的女孩也别无选择。所以，她每次只是石头一般地坐在那里，任由萝丝琳做些她觉得必要的修饰。反正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但有一样东西她在乎。那块石头不见了。她穷尽了她所能想到的任何法子，只愿在被送到大厅时，能把那石头藏进裙摆里，尽她所能接近瓦德大人，用石头狠狠把那脑袋砸个稀烂。她可以用这个法子杀死他。如果有把匕首会更好，可惜她手无寸铁。所以，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热切地祈祷，祈祷自己能有这样的机会和力气，一击即中。她巴不得把他们所有人的脑袋都砸个稀烂，这很容易，尤其在她的身体被五花八门的佛雷啃噬着、撞击着的时候。但她深知，一命换一命，机会要珍惜。她最想要瓦德·佛雷死。

但老人看透了她的想法，他从她的眼睛中读出了一切。她该死的眼睛。她若能像奈德一样善于掩盖情绪该多好。她再未哭笑喊叫，甚至话也不说，除非对萝丝琳，或者偶尔对奥利法。可她的眼神已浸透了憎恨。萝丝琳告诉她，有人来搜过她房间，所有可能用作武器的东西已统统没收。萝丝琳说，那晚，在她被两个残暴的佛雷孙辈带走之后，她的背影长久地烙在了老人眼里，随后就有了搜查的命令。老人扬言，对付仇恨至深的狼婊子必要砍断她的利爪。

所以，她现在连石头也没有了。她只能另寻出路。杀死瓦德·佛雷甚至不再是一句执念。这已成为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门被轻轻叩响，是萝丝琳来了。只有她一人会如此轻柔礼貌地敲门，好像在认真等待她的许可。“进来吧，萝丝琳。”她放下梳子，朝门口说道。

萝丝琳·佛雷·徒利两眼通红，面色惨白。凯特琳竟对这女孩升起一丝关切来，这些日子以来她委实陌生的一种情绪。“怎么了，萝丝琳？你看上去很糟糕。”

女孩几乎是扑到了凯特琳的脚边，抽噎个不停，令她痛惜地回想起那场婚礼。“告诉我，孩子。出什么事了？”这话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她正在安慰自己哭泣的女儿似的，她一阵惊讶。她几乎都快忘记自己还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

“哦，夫人！我……我的月事还没来。我本来以为只是又推迟了，我经常这样，可现在已经这么久了！我该怎么办呢？”她哀求道。

凯特琳对她微微一笑。“你要做母亲了，萝丝琳。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可他们会杀了他的！”女孩哭喊。

凯特琳知道这姑娘说的不是她腹中的孩子。只不过和丈夫仅一次涕泪涟涟的同床，萝丝琳竟然如此钟情于被俘的奔流城公爵，这的确有些触动了凯特琳，尽管现如今她已经没有心了。

“艾德慕早就是个死人了，萝丝琳。你知道的，”她轻声说，“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吗？为了逼我叔叔，他们已经把他押去奔流城了。他们不会得逞的。最后，他们要么承认自己的威胁是一场空，要么只会杀了他。”

萝丝琳哭得更凶了。

凯特琳想了一会儿。“萝丝琳，你还告诉谁你怀孕了？”

女孩摇摇头。

“我想，你应该去告诉你父亲。”

女孩惊得忘记了哭，瞪大了水汪汪的双眼。“可是，夫人！”

“不，你听我说完。我近来越发摸透了那个扭曲老人的想法。他若能告诉艾德慕，他将永远见不到这个孩子，该不知有多高兴呢。对他来说，他这辈子从徒利这儿受过的侮辱就又还回去了一些。你只要怀这孩子一日，也许艾德慕的命就能再续一日。如果你最后生了个男孩，那艾德慕确实没有再活下去的必要。就算兰尼斯特把艾蒙·佛雷推上了奔流城公爵这位子，河间贵族们也决不会向他屈膝。老瓦德心里清楚，佛雷养大的徒利公爵显然更容易受他控制，但他一定会在这孩子懂事之前就杀了他。可如果你生的是女孩……嗯，也许这时艾德慕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他会留他一命，直到你生出男嗣为止。”

女孩听得认真。“您真这么想，夫人？”

尽管她自认关于老瓦德的这番分析应该不会有错，凯特琳也知道，还有太多佛雷，每时每刻都在计算艾德慕的死期，当然，也包括他的种。艾蒙·佛雷不过是其中一个。可她现在不愿告诉萝丝琳这些。“是的，孩子。更何况，你也不可能把这事藏一辈子。而且我了解我弟弟。就算这消息会让他痛苦万分，可如果他即将赴死，身后还能留个孩子，也多少算是安慰。你趁早告诉你父亲，艾德慕也会越早知道。”

萝丝琳竟然破涕为笑。“我夫君大人听到我怀孕的消息会开心？您真这么觉得？”她小声问。

“他会开心的，萝丝琳。他会的。”凯特琳轻声说着，将女孩的头发从两颊别到耳后。“好了，你还要传达什么针对我的指令吗？还是只是过来跟我说这件事情？”

“我是专门过来告诉您这件事的。我……我没有其他人可以说，夫人。”

这偌大的家族里，这女孩唯一可倾诉的对象竟然是她父亲的囚徒，凯特琳心中无法遏抑地涌上一股同情。“那你去吧。如果幸运，我今天可以一个人在屋子里一直待下去，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再过来告诉我你父亲的反应。”

女孩走后，冰冷的恐惧突然攫住了她的心。只那一次，萝丝琳便有了身孕。她虽比萝丝琳年长得多，可她仍有月事。她自然知道，还有许多比她年老的女人仍能生育，甚至她也曾期盼再怀上奈德的孩子。她对佛雷人的造访早已麻木，但自今天来，她还从未想过自己有可能会因他们的暴行而怀孕。我只会怀我和奈德的孩子。现在，除了瓦德·佛雷，要杀的人又多了一个。必要时候，她要杀她自己。

奈德·史塔克走出营帐，迎来个冰冷、铅灰的清晨。四下瘴雾浓重，他连离自己最近的帐篷都几乎无法看清。营地内禁止生篝火，也鲜有声响，在颈泽最南端的这片沼泽之中，数百人烟于这里扎营，竟能做到不留一丝踪迹。泽地人独特的行军方式并不容易适应，但大家并无怨言。他们目前距离孪河城只剩两日骑程，仍未泄露任何风吹草动。

霍兰·黎德一如既往，从未让奈德失望。他这位朋友的辖地几乎不可跋涉，而曼德勒的船只刚于颈泽最东端靠岸，向导就已未卜先知般地恭候多时。奈德只好任由唐纳和其他兵士相信是他自己给霍兰·黎德递送了消息，泽地人神秘的能力他可不好解释。他们迅速向西行军，穿过国王大道，消失于颈泽西面更深处的大片泥泞沼泽，沿途所经的蜿蜒堤道也只有生长于斯的向导才能知晓。

当他们抵达灰水望，情况好得着实出乎奈德的意料——除了霍兰·黎德，盖伯特·葛洛佛和梅姬·莫尔蒙夫人竟都悉数于此。他们遵从他儿子的指令一路北上，躲过了世人称之为血色婚礼的那场屠杀。目前，他们正于泽地逗留，暗地里大规模地召集人马，静待一举攻入北境的时机。

对于奈德挥兵南下的旨意，他们都没有任何异议。无论如何，他都要先攻下孪河城，拿下瓦德·佛雷的人头之后，才会考虑北上。霍兰向他提议，将现有人马兵分两路，较小规模的一支由盖伯特·葛洛佛带领，继续于沼泽中西进，直涉过绿叉河的无数细小源流，出其不意地攻下孪河城西堡；与此同时，大部队将展开对孪河城东堡的攻击。这的确是份绝佳的作战计划，但这一切都仰赖于他们能够闪击成功，而这并不容易。尽管各路消息都称孪河城如今军备薄弱，佛雷家的人都四散各处，有去海疆城的、有去白港的、有随卢斯·波顿北上的，还有把奔流城团团包围的。但是，若想长久占有孪河城，他们必得立刻寻求南面奔流城的增援，否则，绿叉河西岸的军队将不敌海疆城来的佛雷。

奈德叹口气，走向霍兰的营帐，小心翼翼地避免伤到坏腿，那腿在早晨总是格外僵硬笨拙。矮小的泽地人正吃着某种硬邦邦的面包，见奈德来，也递给他一份。“他们又遣人来探了。”霍兰开门见山地说。

“那这些探子能看到什么？”奈德问他。

“他们什么都看不到。不过是几个泽地人在沼泽里猎青蛙，所以我们任由他去。不过，有趣的是，他们人倒是越来越多，好像能感觉到点儿什么，但又什么都看不出来。”黎德意味深长地看着奈德。“当然啦，这世上双目大睁四处张望的人多的是，能看透的才是极少数。”

奈德叹气。“你就有话直说吧。我差点忘了，你就爱掉书袋打哑谜。”

霍兰大笑。“你现在看着孪河城，看不透的却是如何快点把它拿下，对不对？”

眼前这身材矮小的男人一如既往地能读透人心，奈德早就不再惊讶。但霍兰向来都极力否认他有这项能力，只是说比起常人，自己不过多听多看些罢了。

“你懂我的意思。”他如是说。

“所以，什么能令你快速将它拿下？这是你需要看透的。”

“我要它城门大开，”奈德回答，“可惜瓦德大人不会同意。”

“那是自然。”他沉默下来，重新埋首于他的面包。眼看这场对话已经结束，奈德抬脚去找莫尔蒙夫人。

“关于那些探子。还有一件事。”

奈德回头。

“我们反复看见的是同一拨人。看起来拜访我们的不过只是一小撮人罢了。我想知道这其中的缘由。”这次他垂下头专心吃起了面包，再没有发话。奈德离去，默默思考着霍兰究竟想让他透过那些探子看到什么。

莫尔蒙夫人正坐在一匹马旁，为它剔去嵌进蹄铁里的石子。“国王大道沿途有什么消息吗，夫人？”

“还没有，大人，”她答道，“一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您。”

奈德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思绪早已飘到正北上的波顿队伍里，他们手上的那个女孩。灰水望里，有几个逃过了那场屠杀逃至这里的临冬城人，他们向奈德证实了曼德勒大人的消息。但更重要的是，其中两个十分熟悉他们的捣蛋鬼艾莉亚，只一眼就能认出她。他派出一小部分人马，携上这二位，假扮成卡林湾封锁后困于泽地的北境人，前去国王大道旁等待波顿家的队伍，请求能与他们一齐北上。他们一旦发现那俘虏新娘的真实身份，将立刻报信回来。艾莉亚，我舞刀弄剑的小狼女，真的会是你吗？奈德甚至不敢希望。

梅姬夫人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大人，如果她是她母亲的女儿，她会毫无畏惧地直面波顿。”

“她母亲？”奈德问着，竟然露出微笑，“珊莎才像她母亲。艾莉亚总让我想起我妹妹，莱安娜——凶猛不驯，固执又勇敢。”

梅姬夫人也笑了。“啊，莱安娜的确如此，她们都是野狼。至于勇敢，大人，她可找不到比她母亲更好的榜样。”

奈德等着她继续。

“我们随您儿子罗柏国王四处征战，我与凯特琳夫人度过了许多时光。她并非战士，也绝对不像您妹妹那般狂野不羁，但在我眼中，她是个有大勇气的女子，大人。您已经听我们提过很多遍罗柏，您确实应该为他感到骄傲，他就在我们眼前成长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和国王。但这世间太少提及女人的勇气。说真的，大人，我自己的女儿哪怕有尊夫人一半的勇气都好。”

奈德想开口回答，但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他只是拍拍梅姬夫人的肩膀，点了点头，默然离开了。他独自一人凝视着周遭泥泞的腐沼，心头思绪万千。女人的勇气。反复来去的斥候。他想要一扇訇然洞开的城门。

派温·佛雷沿着走廊缓缓移动。自从那场名为婚礼的屠杀过后，他还从未踏足过城堡的这一部分。光是面对她，自己都深感羞耻。他曾遵从罗柏国王的差遣，跟随夫人一起南下与蓝礼·拜拉席恩谈判。在他眼中，凯特琳夫人一向坚韧识礼，他是在七神面前立誓要保护她的人。而如今，她在饱受他异母兄弟和侄子们的凌辱，他却对此视而不见。

思及此，他步履禁不住停顿，又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他必须要见她。快接近她房间时，房门突然大开，莱曼跌跌撞撞地晃了出来，还在摸索自己马裤的系带，几乎和侍卫撞了个满怀。他抬起头看见派温，居然咧嘴一笑。

“总算要来玩玩老爹的小婊子了，派温？没想到你还是这样的人哪。”

派温压下往他脸上挥拳的冲动。“我以为你还在奔流城呢，莱曼。黑鱼终于把你侮辱够了？”

莱曼脸色瞬间阴沉。“我是来补粮草的，马上就回去。”他一把撞开派温，踉踉跄跄地顺着走廊离去，酒气逼人。“下次我回来，长枪上可就叉着黑鱼的脑袋喽！”他转过拐角，声音仍在走廊里回荡。

派温鼓足勇气，叩响了门。没有动静。他继续敲了敲。“进来。”里面传来个疲惫的声音。

他推开门，她正背对着他站着，发辫散乱，看起来在调整胸前的衣裙。当她转过身来看见他，蓝眼有些惊讶地睁大了，但仍然面无表情。他眼见她左颊有一块青紫正慢慢扩大，她的下唇鲜血淋漓。派温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派温爵士，”她冷淡地招呼道，“是来找你兄弟的吗？恐怕他刚走。”

“侄子，”他机械地纠正道，“我也基本和他没什么瓜葛。”他只是呆愣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她。

“现在是轮到你了吗，派温？早知道我就不急着穿戴整齐了。”

她的话如同一记耳光狠狠甩在他脸上。“夫人！我……我从未……我早应该叫停莱曼的！您的脸……要不要我把萝丝琳找来？我……”他绝望地无法继续，而她始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一声不吭。

“你用不着管莱曼如何如何。显然，我叔叔拒绝把奔流城拱手让给他，他既然打不着我叔叔，当然就来拿我泄愤了。”她的声音并未有一丝颤抖，这令他浑身战栗。

她重新转过身去，从桌上拾起一块帕子，擦了擦嘴唇上的血。“你来干什么，派温？”她问道，没有回头。

我来干什么？来赎罪？“我就是来看看您需要些什么，夫人。这些天来我太疏忽了您。”

这时她别过头来笑了笑，短促、挖苦的笑声。“你犯不着担心，派温。有好些人，不像你那么……疏忽。”

“求您了，夫人，别这样说。”

她扬起一边眉毛，冷冰冰地上下打量着他。“别这样说？那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别这样做呢，勇敢的骑士？”她直直上前，“你想知道你侄子莱曼刚刚说了什么美事吗？他扬言要把我弄到奔流城去，就在城门口，在我叔叔的眼皮子底下操我。也许这样逼他比吊死我弟弟更加奏效。”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耸了耸肩。“老实说，我倒真希望他这么干。我实在厌倦了这间屋子，能让我死前最后看一眼奔流城也就罢了。”

他再也忍不住，抓住她双手跪了下去，哀求道：“夫人，我求您，别说这样的话。”

她猛然甩开他双手，他终于在那双蓝眼中瞥见一线怒火。“为什么？你还真以为你们这群姓佛雷的想在城门口干的龌龊事比在这间屋子里的糟糕？”她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回过身去。“你走吧，派温。要么打我、操我，要么走。我和你没话可说。”

“夫人，我会把您救出去的。”他站起身来，“我会帮助您逃离这里。”

“那逃走之后又能上哪儿去呢，我的佛洛里安？”

他看着她背影，想让她再回头看看自己，他的确真心实意。“嗯，您可以去……”他犹豫道。

她终于回了头：“我哪儿也去不了。我家破人亡，荣誉尽毁。我哪儿也去不了。”

他开口想反驳，但不知道说什么。

“走吧，派温。”

如她吩咐，他转身离去，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半晌，最后决定必须做点儿什么。他前去寻找奥利法，在城墙上找到了他。“我去见史塔克夫人了。”他开门见山地说。

“你去了？”奥利法语带讽刺。

“见鬼，奥利法，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知道的！”见弟弟默不作声，派温继续说下去，“我们必须把她救出去，奥利法。”

“真的吗？你现在倒有这功夫了，派温？”奥利法叹口气，“就算你找到什么法子，她也不会走的。她只想杀了父亲，恐怕这是她现在全部的念想。”

“你怪罪她吗？”派温低声问。

“一点儿都不。但这是我唯一不能为她做的。我不当弑亲者。”

“我也是啊，小弟弟。但说实话，我自己都说不清我现在是什么样的人了。”他沉吟半晌，四周来回探看，确保没人在偷听。“有一群北境人。就在我们北面的泽地。”

奥利法耸了耸肩。“泽地人嘛。他们就住在那里啊，派温。”

“不，他们扎起了营帐。我很确定，我接管周边的巡逻已经有些日子了，现在有处地方……暗流涌动，所见并非真相。我能感觉到。”派温摇摇头。“我现在只派我的心腹到处探察，而且我增加了他们巡逻的次数。”

“你做这些有何用意呢，派温？想把这些想象中的北境人当成你的小秘密？”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派温大吼，突然间血气上涌，但也不是针对奥利法，“可能，只是为了还债吧。”

奥利法听出了他意有所指。“派温，你不能对自己的父亲刀兵相向。你不能。”

“是，小弟弟，我不能。可我也没有对我的国王刀兵相向啊，对不对？我不当弑君者，可我的国王还是死了，因为我当时袖手旁观。也许不当弑亲者也能偿债。我要做的，只是再次袖手旁观。”

奥利法从自己的话中听出了决绝，派温知道。这是血色婚礼以来，他头一次想要做些什么。他又向北面那片泽地望去，那群神秘的北境人让他心头充满山雨欲来的恐惧。

译注：

[1] Red Wedding在大陆官方通常译作“红色婚礼”，但我个人更倾向于“血色婚礼”这一译法~

Chapter Text

是时候了。奈德决定，那些个从孪河城进进出出的探子也该落网了。目前，只有霍兰手下的泽地人能盯住他们的动向，他便将这任务全权交给他。他的军队不能在这泽地里坐以待毙，在发动攻击前，他一定得从那些斥候嘴里撬出点东西，得到这座城堡的防御现状更是再好不过。但刑讯逼供不是件易事。一想起那些他痛恨的手段，奈德皱起了眉头。可他别无选择。佛雷家族既以血始，必以血终。

他坐在自己的营帐前，抬头看见梅姬·莫尔蒙夫人朝他走来。“您找我，大人？”

“请坐，莫尔蒙夫人。我知道，您与我儿子并肩作战的时候，也与佛雷家的人相处颇多。我希望，在审讯我们捉到的佛雷探子时，您将作为主问。”

“为什么呢，大人？”

“您对罗柏的忠诚应在他们的意料之中，为了北境之王和您女儿的死向他们复仇，也应在他们的意料之中。但不论我们将如何利用这个人，不到必要时刻，我希望我的身份不要泄露。”他给了她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肃穆的微笑。“我发现，人们现在都对我的起死回生反应极大。必要时候，我们总能用得上这种效果。我将视它为我的杀手锏。”

她点了点头。“非常明智的选择。不过，您似乎非常确信黎德大人的手下一定能献上一个佛雷。”

“这我确信无疑。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有等待。”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还有一件事，梅姬夫人。您哥哥有从长城送来什么消息吗？”

她睁大了眼睛。“我哥哥？您没有听说吗，大人？”她悲伤地摇了摇头，“我想杰奥已经死了。”

“什么？真是对不起，夫人，我没有听说这消息。”奈德满心遗憾，他素来尊敬喜爱这位熊老。但此时新的恐惧浮上心头，自白港以来他还未允许自己多想。“他是在抵御野人时丧命的吗？曼德勒大人告诉我史坦尼斯如今人在长城，还帮助守夜人击退了野人，可我还不清楚……有多少伤亡？”

梅姬夫人摇摇头。“我哥哥在那之前就死了。长城北边有惨剧发生。”她又仔细打量了奈德一会儿，“你是不是担心你儿子，琼恩·雪诺？据我所知，他还活着，而且他现在成了杰奥的继任。”

奈德在听到“他还活着”时，瞬间放松下来，但梅姬的后一句话又让他心里充满震惊。“继任？你是说……琼恩？琼恩现在是守夜人军团总司令？”

“看来如此。”

“可他还是个孩子啊！”奈德惊呼。

梅姬·莫尔蒙大笑出声。“他和你的罗柏差不多大，是不是？”她双眼又严肃下来，继续说道：“罗柏·史塔克是北境之王，大人。他兄弟是守夜人总司令，这又有什么稀奇？看起来艾德·史塔克的儿子都成长为了能担大任的男人。”

奈德恳切地看着她。“夫人，我感谢您的美言。但愿诸神保佑琼恩，让他具备统领守夜人应有的智慧和能力。”说罢，他还是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在他的记忆里，琼恩仍是临冬城里罗柏的小跟班，两人不知联手策划了多少调皮捣蛋的恶作剧。国王。总司令。我的儿子们都已长大成人，而我错过了这一切。这念头令他悲欣交集。还好琼恩活了下来，他没有永远失去他。奈德还有好多话想对他说。

“或许，大人，等我们打完这场胜仗，您就可以北上长城了。”梅姬夫人柔声道。

奈德从他短暂的感慨中回过神来，坚定回答道：“等我们打完这场胜仗，奔流城还在围困之下，北境也在遭那些无耻的波顿践踏。不光北境，三河也拥护我儿为他们的王。只要这些地方仍在流血，我就决不能弃他们于不顾。”

“没错，大人，您不能放弃他们。也许有人会放弃，但您不会。您一定要知道，您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奈德端详着梅姬·莫尔蒙，赞许和钦佩自心底油然而生。她是战场上大杀四方的熊岛战士，也是关怀他念子之情的母亲，更是位体恤他失去凯特琳和孩子们的女人。“我无比感激您的追随，莫尔蒙夫人。您给予我的忠诚，七国上下的封臣骑士谁都难于匹敌。”

梅姬夫人朝他低头致意，随后以关照她的手下为由离开了。奈德仍孑然一身，心头有千丝万缕盘桓。琼恩，你一定要千万保重。我曾对莱安许下护你一生的誓言，但恨我如今鞭长莫及。你自己一定千万保重。

泥泞沼泽中，奥利法·佛雷进退难行。他胯下马匹早已身陷泥淖，蹄子根本拔不出来。他恨透了这天杀泽地，上一秒还是坚实地表，下一秒潭淖就已淹至膝盖。这群吃青蛙的到底是怎么在这鬼地方活下去的！

他在密林间漫无目的地游荡，有意绕开筑好的堤道，似乎在期待派温的神秘北人围上来。他自己都不理解这疯狂的举动，甚至为何会响应他兄长的想法他也无法说清。就算派温口口声声说他曾为罗柏国王的御前随从，直接迎头闯入北人的地盘无异于送死，在他有机会辩白之前，恐怕早就成了吊死鬼。他毕竟是个佛雷。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来这儿？为了派温？为了凯特琳·史塔克？还是为了他横死的国王？他心绪烦乱，正尝试来回拨转马头，突然有人高声喝住了他。

“来者何人，速速勒马！”

在他左边，唰地窜出了三个人，距离他不过十英尺。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凭什么就要停下来报上身份呢？”他回敬道。

“你可挡了我们的道。”另一个说，奥利法看向他正前方，又是两个，直直伫立在他眼前。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报上名来，否则就跟我们走。”第一个说。

他最好老老实实。“我是奥利法·佛雷，北境之王罗柏·史塔克的御前随从。我就是来找你们的。”

刚刚第二个开口的人走上前来，一把将奥利法的缰绳攥在手里。奥利法没有动。“多亏你们这些佛雷，罗柏国王现在可不需要御前随从啦，是不是？”

“我没有参与血色婚礼，”奥利法诚实地说，“我甚至什么都不知情。所以我是自愿前来的。我仍愿追随罗柏国王。”

“你自愿跟我们走？”第一个大笑出声，好像他刚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啊，既然如此……那就下马跟我们走吧。肯健，收了他的武器。琼恩，来牵他的马。”

奥利法悉数听从，任由他们蒙上眼睛，绑住双手。他倒是被很文明地牵来牵去，而且他注意到，他的双脚一次都没有陷进泥里，这是他完全自由时凭自己根本做不到的。走了片刻，他周围明确无误地开始有了些熙熙攘攘的声音。当他被人拦下，卸去双眼蒙布时，他意料之中地看到，自己已身处数顶营帐的包围之中。

“这边儿，”有人说着，把他推入一顶较大的帐篷，“有人要问你话。”

他踉跄着顶开帐帘，正前方已有个人，直挺挺坐在一把椅子上。营帐两边，兵卒肃静林立。他使劲眨了眨眼，适应着里面昏暗的光线，突然就看清了他眼前坐着的是谁。

“莫尔蒙夫人！”他喊出了声，扑通跪在她面前，“您还活着！”见到她，奥利法是发自内心地高兴。

“我当然还活着，奥利法。我可没出席你那禽兽父亲精心设计的婚礼。”她冷酷地应道。

“我也不在场，夫人，”他快速地说道，“我不知道您……我的意思是，我听说了黛西，我不知道您……”他几乎失语。

莫尔蒙夫人替他说完。“她被谋杀了，奥利法。这就是你说都不敢说出口的。我的女儿被冷血地残杀，连同她的国王、史塔克夫人、安柏大人的儿子，还有太多太多，不可胜数。”她继续冷酷地凝视着他。“你来这里想干什么，奥利法？黎德大人的手下来报，你可在这泽地里走了老远，弄出了不少声响，要么就是你蠢到不想活了，要么就是你自投罗网。你并不是个蠢货，所以你到底意欲何为？还有，你先起来吧，别把地上磨出个坑。”

奥利法缓缓站起身来，由于双手被绑的缘故有些趔趄。他深吸口气，打量着莫尔蒙夫人，她看起来是这场审讯的头儿。但她身后还站有两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一个身材格外矮小干瘦，但目光炯炯如炬，在他的注视下，奥利法只觉自己如同透明。他的穿着打扮和那几个押他下马的人几乎一致。另一个人则要高出许多，双肩宽阔，棕发中夹杂点点斑白，胡须则已接近全灰。他脸孔如石雕般坚硬肃穆，审视奥利法的灰色双眼几如寒潭。奥利法不禁浑身一颤，将视线转回莫尔蒙夫人脸上。

“我是奉我哥哥派温的差遣而来。我的家族对罗柏国王和其他所有人犯下深重罪孽，根本无法偿还。他们于我父亲的餐桌旁吃喝，却在主人的屋檐下被残忍杀害，这是对荣誉的无耻亵渎。我无法原谅这一切。我前来叨扰，只是为了忏悔，我只是……”

“所以你就是来这儿道歉的，奥利法？”莫尔蒙夫人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我是说，没错，但不止于此。我、我们，派温和我……”他已经慌不择言，只能迫使自己深吸口气，才能继续开口，“派温和我不能对父亲兵戎相向，我们不能成为弑亲者。但是，如果你们决定向佛雷家族复仇，你们拥有正当的理由。我们希望你们能雪洗冤仇。”

“所以你就是来煽动我们攻击你们的？”莫尔蒙夫人盯着他，仿佛完全无法理解他在说些什么。这并不奇怪。他已经把事情搞得糟到不能再糟，就这么说出来也无妨了。

他直视她双眼。“不光如此。我来这儿，是为了告诉你们如何入城。”

这让她停顿了一下。“我凭什么相信你呢，奥利法？”

“我不知道，”他诚恳地回答，“我只能说，因为您了解我，莫尔蒙夫人，而且您曾与我并肩作战。可您也曾和霍斯丁、莱曼他们并肩作战过，而他们参与了那场婚礼，大肆屠杀。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让您信任我，夫人。但我所言，句句属实。”

“你是知道有什么秘密通道吗？”莫尔蒙夫人身后，那身材矮小的人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他声音轻若游丝，却饱含威严。

“没有任何秘密通道，大人，”奥利法回答，“我倒希望有，但很遗憾，入城的唯一办法只有攻城。可一旦攻入城池，就胜利在望了。现如今许多人还耗在奔流城，或者其他地方。”向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孪河城如今有多么唾手可得，这感觉实在诡异。奥利法相信此乃正确之举，但仍感到自己在背叛所有人。他转向莫尔蒙夫人，和她对话似乎压力小些。他了解她，他们都是罗柏国王的人，与她共谋不能称之为背叛。“派温和我想了又想，尽管痛恨，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诱敌的最好办法就是利用凯特琳夫人。”

刹那间他被狠狠撞倒在地，冰冷刀刃直抵喉头，那肃穆男子寒冰般的双眼只在咫尺之间。“利用凯特琳夫人？怎么，人都死了还不够吗？利用她？你们要利用她做什么？”

刀尖已没进皮肤，奥利法惊惧至极，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她……她还没死。她……”

尖刀咣啷一声砸倒在地，他被猛地揪起，被那灰眼睛的男人来回狠狠摇晃：“没死？没死？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没死？”他脸上神情霎时间可谓经历了剧变。片刻前，他还活脱脱一块永远化不开的坚冰，此时的绝望却又如此惨烈而迫切，奥利法简直都不忍心看他。

较矮些的男人走上前来，扶住这人的肩头。“奈德，”他轻声道，“放开这男孩吧，让他慢慢说。”

他似乎听进去了他说的话，没再摇晃奥利法，也放松了对他双臂的钳制，但仍紧紧攥住他的衣服。他粗喘着，齿间挤出低哑的嘶声：“说实话。你给我说实话……她还活着么？”

那灰色双眸的凝视似有万钧之力。他点点头，简短地答道：“是。”

男人有如被棍棒迎头一劈，短促地大叫一声，放开了奥利法，自己也跌坐在地。营帐内静寂无声，仿佛过去一万年之久。奥利法只是盯着眼前这个男子，史塔克夫人尚在人世，他对此的反应可以说是不可思议。他知道，世人皆以为她早就死于那场婚礼，可这个男人……“奈德。”刚才那个男人叫他“奈德”。

他抬眼望向莫尔蒙夫人，震惊地看见她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但她是头一个回过神的人。“你们都先退下。”她冲营帐内其他几人说道，声音有些沙哑。待周遭只剩下他们四人，她看向奥利法。“奥利法，这消息真是超乎了我们的想象。你确定吗？如果这是个谎言，未免太过残忍。我请求你告知我们真相。”

奥利法重新站起。“千真万确，莫尔蒙夫人。史塔克夫人还活着，在孪河城被扣为人质。她在血色婚礼中受了重伤，我回来时，甚至一度担心她还能不能活下来。她……她被一只弩箭射中，喉咙被人割开。”

他身后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他知道，那个叫奈德的男人也站起了身。奥利法转过身，那身材矮小的男人正搀扶着他。“她流了很多血，”他继续说道，直视着眼前这神秘男子，现在他已无比确信他的身份，“但我妹妹萝丝琳始终衣不解带地照料她，她恢复了过来。尊夫人确实受了太多苦，但她和您一样，仍一息尚存，史塔克大人。”

此人对奥利法的称谓置若罔闻。“我知道的是，你们把她的尸体剥光后，赤条条地扔进了河里。”他低语道。奥利法眼见他周身微微颤抖，只将重心全部移至他其中一条腿上。

“那是个侍女，”奥利法说，“很不幸也有一头红发。她和史塔克夫人完全不像，但浑身是血，尸体又足足腐烂了两天，他们才把她扔进河里，演完这出闹剧……至少不凑近看，我父亲的目的确实达到了。”

“为什么？”他嘴里轻轻吐出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

奥利法犹豫不决。他怎可说出真相？有些话，他无法开口。至少，不是现在。至少，不能对他。“我父亲扣下了许多可供他讨价还价的人质。他为泰温大人献上两张狼皮作礼，又藏起一匹活狼好胜卢斯·波顿一筹。波顿大人自然希望史塔克家从此断子绝孙，可我父亲热衷于秘密。秘密使他感觉强大，”奥利法耸耸肩，“史塔克夫人就是他的秘密。”

瘴雾散去了些，夜空隐约有星芒闪烁，奈德·史塔克抬头仰望。他知道今晚于他又是个不眠之夜。凯特琳还活着。他正坐在自己的营帐外头，将自己那条坏腿支在身前。他在扑向奥利法·佛雷的时候再次扭伤了它。听到那男孩居然还在盘算着如何利用他的亡妻，一瞬间他怒火升腾，早就把伤腿抛到了脑后。可凯特还活着！

他今天已在心里不知将这话重复了多少遍。凯特琳还活着。他同梅姬夫人和霍兰细细听过一遍奥利法的计划，五味情绪轮番在心头奔腾。他一会儿雄心勃勃，仿佛迫不及待就要策马直取孪河城；一会儿又惶恐万分，叮嘱自己谨慎为上。凯特琳还活着。他一定要让她好好活着。

佛雷男孩那计划简直就是铤而走险，尤其是对凯特。利用凯特琳夫人，亏他说得出口！用她做诱饵。用她来分散目标。诸神在上，这我怎么做得出来！起初，他几乎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奥利法的计划，但究竟如何把她给救出来，他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而他必须救她出来。

凯特琳还活着。过不了多久，他们终于又能团聚，他终于能再见到她，触摸她。距他们上一次相聚之间发生了太多太多，他们真是失去了太多太多。奥利法说，她亲眼目睹罗柏死在她面前。诸神啊，这她怎么受得了？奈德从未质疑过妻子的勇敢，但在这如此长的时间里，她收到了儿子们惨遭屠杀的消息，收到了女儿们下落不明的消息，甚至以为他也早已魂归西天。凯特琳还活着。她不必再独自一人竭力坚强了。不久之后，他就能揽她入怀，此后她的坚强由他来担。他还记得他上一次拥她入怀，那是在君临城，她那时就在他怀里颤抖，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恐惧。你确有先见之明，凯特，可我辜负了你。我辜负了我们所有人。

他不容自己多想。他不能再沉溺于自己犯下的大错。他将以余生付诸悔恨，但不是现在。凯特琳还活着。从现在开始，这念头要成为他一切行动的支柱。奈德·史塔克仰望着星空。

破晓时分，一切仍笼罩于冰冷灰暗之中，梅姬·莫尔蒙周身微微发颤。她同霍兰·黎德站在一起，目送艾德大人和年轻的奥利法·佛雷走远。梅姬来自冰寒严酷的熊岛，她自然知道此时她的颤抖和温度无关。他们四人今天起得绝早，又聚在一起，把那漏洞百出的计划盘过一遍。这计划实在有太多纰漏，而每处纰漏都意味着数条人命。奈德和奥利法消失于密林中。她转向黎德。“你觉得他会对他说什么？”

泽地人微微耸了耸肩。“他也没告诉我。不过目前唯一能见到凯特琳夫人的只有这佛雷小子了。我想，奈德会多问问她的情况。不过一天之前，他还在为她哀悼。这一切他很难接受得了。”

梅姬心不在焉地沉吟一声，目光仍停留在两人消失的方向。她又转向黎德，恐惧终于溢于言表：“是啊，大人，一天之前他在为她哀悼，三天之后他又有可能为她哀悼！或者轮到我们俩哀悼他们！就凭这计划，我们把史塔克大人和夫人统统都推到了风口浪尖。”

“没错，”黎德大人悄声答道，“但是夫人在佛雷手上一日，危险就多上一分。奈德绝不会弃她不顾。”

“的确如此。”她长叹口气，深思熟虑地说下去：“您知道，我和奈德·史塔克已经结交大半辈子了。他从小就是个特别严肃的孩子，虽然善良又礼数周全，可总爱板着个脸，几乎就没有大笑出声的时候。也许，无论是布兰登还是劳勃·拜拉席恩都太爱出风头，他似乎在他们的阴影下还挺安之若素。然后就是那场战争，除了班杨，他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她摇了摇头，“那个严肃的孩子长成了个更加肃穆的男人。”

“我那时在他身边。”黎德安静地说，“我知道他经受了太多。”

“但是自那之后你就再没有见过他，”梅姬抗议道，“你一直窝在你的泽地里，虽然临冬城离熊岛确实还远，但我好歹还见过他几回。凯特琳·徒利简直让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活了过来。虽然他的变化不是转瞬就有的，可这么多年来这些点点滴滴我都看在眼里。他们一次比一次亲密，他也越来越温暖。他甚至和她一块儿哈哈大笑，黎德大人，我可是这辈子都没见奈德·史塔克笑过一次。”她顿了顿。“他来灰水望找到我们的时候，刚开始我只顾着欣喜若狂，但很快就发现，他又变回去了，又变回那副冷冰冰的样子，那些狗屁不懂的南方人还说北方佬生来就这样。”

她最后摇摇头。“大人，我们都在这场战争里失去了太多。我会用余生缅怀我的黛西，可他真是失去了太多。我怀疑这次要是还保不住夫人，恐怕他就要崩溃了。”

霍兰·黎德凝视着她。“您看透了许多东西，莫尔蒙夫人，而这是世间罕有的能力。艾德大人有您这样的封臣和朋友真是幸运有嘉。我们确实在走一步险棋，但我相信，我们会成功的。”

她立刻开口想问缘由，但犹豫半晌，感觉自己幼稚得像个讨要故事的孩子。“大人，您有何依据吗？我，嗯，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有传言说，您的子民能……预见些什么。这是真的吗？”

黎德大笑。“夫人，大多传言的确所言非虚。比起这世上的大多数人，我们只是留存了更多关于森林之子的记忆罢了。就是这么简单。虽说他们的太多歌谣早已迷失，但我们格外看重梦境。其中有些人做的梦，总有一日终会成真。”

“你梦到了现在这些？”

“哦，那可没有，夫人。我只是梦到我自己的孩子，还有奈德的孩子。我还梦到北境。而在这所有的梦里，史塔克大人和夫人都在其间。他们似乎是这些梦里非常、非常重要的部分。刚开始，这些梦中景象着实困扰了我好一阵，因为他们早已死去，我实在为我们的未来担忧。”他耸耸肩。“说实话，这些梦如今依然困扰着我，我还未参透他们的含义。但现在我有了希望。我必须相信我们终会成功。”

说罢，他向她微微欠身。“请原谅我失陪了，夫人。我现在要去指明我的信使，他需要告知葛洛佛大人他在这项计划中的任务。”

“诸神保佑，这信使要怎么从这里横穿绿叉河啊？”

身材矮小的男人神秘地微笑。“这您无需担心，夫人。他自然知道他的路，葛洛佛大人也会知道他的路。”

她微笑着看向他离去的背影。即使在灰水望度过了这许多时日，泽地人之于她仍是个谜。她只知道，有他在旁并肩作战，自己十分感激。梅姬挺起胸膛，抛开纷纷扰扰的思绪，开始着手准备她明天孪河城的行程。

在动身返回孪河城之前，史塔克大人突然叫住了他，想单独和他谈话，奥利法·佛雷着实惊讶。在和他，还有黎德大人和莫尔蒙夫人几乎共度了一晚上之后，他基本已不再害怕这个男人了，但在他身旁自己仍感到畏惧。他永远忘不了那双寒光四射的灰色眼睛，诚心祈祷再也不要见到他发怒的模样。可他无比清楚，这个男人将会问他些什么，自己又无法对他撒谎，这令他五内忧惧。若要将有些事情向他剖白，这他简直想都不敢想。

他们步速很慢，这北方人的腿显然带给他诸多痛苦，他一直在很明显地跛行。四下寂静无声后，史塔克大人开了口：“奥利法，我想听你谈谈我儿子的婚姻。”

奥利法猛然停住。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话题。“大人，他的婚姻？他和简妮·维斯特林吗？”

“我还不知道他已经成婚。”史塔克大人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莫尔蒙夫人同我提起过，你对罗柏一片忠心。她说，在他违背婚约之后，莱曼爵士带走了他家所有的军队，唯有你还愿意留在他身边。”

“是的，大人。她所言非虚。”

“为什么？”那摄人的灰眼直直凝视进奥利法的眼睛，他知道史塔克只听真话。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奥利法磕磕绊绊。

“你为什么留在他身边，”史塔克大人说道，“奥利法，罗柏违背了和你家族缔结的婚约，这是极为严重的背誓行为。莱曼爵士撤兵不无道理。可你为什么不生气呢？你为何如此忠诚地追随罗柏，甚至连背叛你自己的家族都在所不惜？”

“我……嗯，这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东西，大人。”

年长的男人几乎是悲悯地看了他一眼。“是啊。”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沉默下来，等待奥利法整理自己的思绪。

这让他胸中燃起了些自信。眼前此人让他想起罗柏。尽管除了身形，罗柏国王的长相并无半分承袭自他父亲，他的肤发和容貌完全是他母亲的模样。 但是，在听人诉说时，罗柏向来平静如湖，专注地凝视对方双眼，他始终善于倾听——在眼前这位北方领主身上，奥利法找到了一切的源头。

“我们当时在西境征战，大人。那时我们没费多少功夫拿下了峭岩城，但陛下不慎手上中了一箭，我们就在那里稍作停留，为他疗伤。简妮·维斯特林是峭岩城的小姐，但她自告奋勇照料他。她是个温柔甜美的姑娘，大人，而且人很善良。而就在那里滞留的时候，传来了您另外两个儿子的消息，”奥利法停顿了一下，看着史塔克，“我向您致以真切的哀悼，大人，我知道陛下非常爱他的弟弟。”

史塔克只是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陛下肝肠寸断，大人。他捶胸顿足，不停吼叫，特别特别自责。您知道的，即便当初史塔克夫人极力反对他放走席恩·葛雷乔伊，他还是没听她的话，把葛雷乔伊送走和他父亲谈判。史塔克夫人她……反对的声量可大了，大人。”史塔克听到这里哼了一声，奥利法不禁微笑。显然，他对自己的妻子再了解不过。“所以，我们也无可奈何。可是简妮小姐，她……安慰了他，”他垂下眼睛，“以女人的方式。”他又轻声补充道，见史塔克一言不发，他抬起头看了看他。

“我懂你的意思，奥利法。”他回答道，又静默下来，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她是自愿的，大人，罗柏国王从没有强迫她，”奥利法笃定地说，“可是，他仍然觉得自己破坏了她的荣誉，如果这样下去，他不会原谅自己。他认为自己唯一的法子就是娶她为妻。他也知道，这样一来，就背了我父亲的誓，将要付出代价，可他觉得自己更不应该辜负那位小姐。我真的生气极了，大人。可我不能为此怨恨他，更何况他是我的国王。”

语毕，奥利法等待男人开口回答。这回他沉默的时间略长了些，显然在琢磨自己刚刚那番话。这他一点都不惊讶。眼前此人的确是罗柏国王的父亲。

“谢谢你，奥利法，”他终于说，“我一直在想，我儿到底为什么违背了他许下的誓言，这不像他。你是第一个我能为我解惑的人。”

“我？为什么是我，大人？”

“你曾是他的御前随从，和他亲密无间。而且你是佛雷家的人，罗柏无疑轻侮了你们家族，你完全有权感到愤怒。所以，我相信能从你口中听到这事件的首尾始末。你没有辜负我。我现在理解了罗柏的想法。”他深深叹了口气。“奥利法，我儿子侮辱了你的家族。这我无法否认。但是，他的所作所为绝对招致不了佛雷家族对宾客权利的残忍践踏，更不要说如此冷血的谋杀。”

“我知道，大人。这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自己无法对我的家人兵戎相见，但无论如何，我是您的人，正如我是您儿子的人一样。”

史塔克大人点了点头。“谢谢你，奥利法。你是时候出发了，但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您尽管开口，大人。”

“我夫人，”他说道，看向他的眼神极为恳切，“如果一切都按照你兄弟的计划进行，凯特琳一定会以为自己死期将近。”史塔克深吸了一口气，喉头滚动。“至少，我不会让她这样绝望。告诉她，事情不是像她想得那样。她聪明、勇敢，不会败露这个计划。请你告诉她，我来了。”话音未落，他几乎已崩溃失声。

这话题终究还是来了，奥利法闭上眼睛。“大人，她真的很勇敢，我知道。我会尽我所能帮她。但是，我不能告诉她您还活着。”

“为什么？”他语调上扬，一丝怒意已隐隐潜藏，“我知道，她一定会大惊失色，我得知她还活着的时候，那心情简直无法描述。但她不太可能像我一样拿匕首抵住你的喉咙。”他有些抱歉地补充道，“她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她绝对不会破坏这个计划。告诉她，我来接她了。”

奥利法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恐怕我不能，大人。凯特琳夫人，她……她……”

“她怎么了，孩子？你想说什么？”一场风暴在史塔克的眼中酝酿。

“她是活下来了，大人。但支撑她活下来的理由是，她已经孑然一身，毫无顾忌，只等着向我父亲报仇。她只能让自己对周遭的一切麻木冰冷，她只能这样，因为……因为她受了太多罪，大人。”他快速地说着，不愿留给自己一丝反应的机会，“她不允许自己再对周围一切有什么感觉，她失去了感觉。她告诉我，她现在就是块石头……但是，一旦让她知道您还活着……大人，您还不明白吗？人不是块石头啊，她承受不了。想到您还在，他们再那样做，她会受不了的……”他语调渐弱，已经不敢再看史塔克大人的眼睛。他无法在他面前说起凯特琳夫人的种种。但现在，他抬起了头。

他面孔已成寒冰，僵冷且毫无血色。只有双眼仍有生气，愤怒和痛楚于其中升腾。他开口，声音安静克制。“受了太多罪，奥利法？受了太多罪？是谁这么对我夫人……他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求您了，大人。”奥利法强迫自己与他对视，“别让我说出来。我不能用言语再羞辱她。”

“羞辱她？”冰冷的克制消失了，他嘶吼出声，“羞辱她？好像我夫人是那些天杀的佛雷真能羞辱得了的！”他双拳紧握，转过身迈出三步，苦嚎响彻云天。随后，奥利法看着他转过身，对自己咆哮：“你们只羞辱了你们自己！！你们怎么敢玷污她！你听见没有？你们怎么敢碰她？！你们怎么敢碰她！！”

密林里冲出凌乱的脚步声，刹那间莫尔蒙夫人带领着三个士兵出现在眼前，剑已出鞘。

“怎么回事？”她问道。

史塔克大人早已浑身颤抖，无法言语。迎着利刃，奥利法径直走向莫尔蒙夫人。“史塔克大人问起夫人在孪河城的情况，”他悄声道，“我如实说了。而这换做任何一个丈夫都无法接受。”他看着她，用双眼恳求她能明白。

梅姬夫人没有让他失望。她吩咐手下：“威胁解除。去把奥利法的马牵来，送他上路吧。”转过身，她又对奥利法轻声道：“这是最坏的消息，但事实既成，什么都无法改变。仍按原计划，在孪河城等我们。”

她回过头看了眼她的封君。“我会照看他的。”

奥利法这才发觉自己也在颤抖。他对梅姬夫人点点头，转身离开。

“站住。”

是史塔克大人的声音，一贯冰冷威慑，但平静了下来。奥利法转过身，他已经朝自己迎面走来，直直伫立在他跟前，丝毫没有顾及他的伤腿。

“你给我记住了，你父亲我一定要杀。”

奥利法无言地点了点头。

“每一个碰过我妻子的人我也一定要杀。你可知道了？”

奥利法强迫自己开口：“知道了，大人。”

“那你还决意去做吗？”

奥利法站直身体，回望临冬城公爵的眼睛。“是的，大人。您说得对，佛雷人的确是自己在羞辱自己。我希望凯特琳夫人的正义得以伸张。”

史塔克久久凝视着他。“你去吧，奥利法。”他最后说，“再陪陪我妻子，无论如何，让她再最后坚强一阵子，等我来。”

话音刚落，艾德·史塔克便转身离去，孤身一人。奥利法只觉胸口有千斤重，梅姬夫人走了过来，紧握他双手。“听到他说什么了吗，奥利法？快上路吧，请不要辜负他。”

“我决不会辜负他，夫人。我决不会再辜负他们两个。”

奥利法·佛雷翻身上马，期望自己信守承诺是他向诸神唯一的祷词。

Chapter Text

冷雨浇个不停，他们将大部队留在身后，高举莫尔蒙家族的黑熊旗和休战旗，向孪河城进发。奈德·史塔克身披厚重斗篷，眼前丝丝雨幕由帽檐倾泻而下。他默默骑在队伍末尾，这是个令他极为不悦的安排，但看在莫尔蒙夫人本就不想他来的份上，只好顺了她的意。

自奥利法·佛雷走后，他们又就这计划争论了很长时间。是他告诉自己，凯特她……凯特她被……诸神啊！我要把他们统统杀光！！他情不自禁地一夹马肚，身下马匹猛地向前冲去。他回过神来，立刻拉紧缰绳，但梅姬夫人还是在队首注意到了他的一举一动。

她示意队伍暂停，自己掉转马头来到他身前，语气平静：“大人，您确定您能行吗？”

奈德回给她一个冰冷的眼神。“你是说骑马？当然了，夫人，我很确定。”

她皱眉。“你当然知道我说的不是骑马。”她迟疑片刻，问道：“马上，就在那扇天杀的城门前，我要和那群佛雷打上一会子嘴仗。而你，能不能保持全程马上坐定，屏息凝神，不出一丝声响，同时想象你夫人正在那门后被人强奸？”

“诸神啊，梅姬！”他低声怒吼，一瞬间礼节全数忘记。

“因为如果你做不到，就赶紧掉头回家吧，奈德·史塔克。你这样子既救不了她，也会让我们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

莫尔蒙夫人的眼神充满理解，可声音依旧如钢铁般强硬。奈德知道，这正是她自奥利法走后最担心的——他会二话不说孤身一人策马直闯孪河城，边盲目地冲所有扑上来的佛雷狂砍滥杀，边大声呼号凯特琳的名字。她的担心不是没有缘由，昨日从白天到黑夜，他无时无刻不在这样想。可他不能重蹈布兰登的覆辙。他不能以发泄自己的怒火为由，掐灭所有救出凯特的机会。所以，他将所有狂怒深埋于心，直在他身体里冻结为数尺寒冰。他深吸口气，平视着眼前等他答话的女子。

“这马刚才只是受了惊，莫尔蒙夫人，”他平静地说，“您与他们谈判的全程我都将静默如影，夫人。我只是想亲耳听听他们都将说些什么，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

她脸上表情缓和了些。“如您所愿，大人。我只是觉得，这对您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对我来说太残忍？”他摇摇头，“梅姬夫人，正如您刚刚如此直言不讳的提醒，我夫人所经受的残忍已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如果她已勇敢地捱过了这一切，她的丈夫也应具备面对这一切的勇气，而不是听人一句闲言碎语就落荒而逃。”

他回望向莫尔蒙夫人，轻声说道：“我做得到。”

她点了点头，重新领兵向前。

他们很快就被孪河城来的斥候拦住，奈德拉紧斗篷，低垂下头，但来人他一个都不认识。莫尔蒙夫人向他们高声宣布，他们前来进行休战谈判，望河渡口领主安全放行。

两个骑手回身向城堡疾驰而去，另外几个继续押送他们前行。待孪河城东堡近在眼前，奈德看到城垛间已弓箭林立。城门紧闭，数人骑马于前，显然刚刚从渡口赶来迎接他们。凯特。她的名字又猛然闯进脑中，一瞬间，他竟想冲城墙里大喊出声，只好又拼命遏制自己这荒谬想法。她就在里面，那森森城墙后的某处。好近。他呼吸开始急促，心脏怦怦狂跳。我不能再这样。我坚决不能再想她一分，冷静，一定要冷静。他看着莫尔蒙夫人正和眼前几人交涉着什么。其中至少两个，应是佛雷家的人，可奈德并不相识。瓦德大人子孙实在繁多，他估计永远都见不完。

“莫尔蒙夫人，”其中一个大喊，“真是稀客啊。想必您还记得我兄弟雷蒙德爵士吧？”

“当然了，罗索，”梅姬夫人回敬道，“在佛雷家族对北境之王造下如此罪孽之后，我们自然算是这里的稀客了。”

“哦？夫人呀，您的消息怕是不太灵通。这里唯一的惨剧可正是那罗柏·史塔克干的。他违背了和我父亲订下的婚约，居然作为宾客到我们屋檐下大杀四方，还和他那帮野蛮北人灵魂出窍控制了一群野狼，活活撕碎了不少无辜的男女老少。”

这是对他儿子的无耻污蔑！奈德只觉冻结于胸的怒火又开始烈烈翻涌，他紧闭双眼，强迫自己端坐马上。

“一派胡言！”莫尔蒙夫人大吼，“在你面前的可是个真真正正的北境人，你这满口谎言的无耻小人。你这城堡我恨不得现在就给它夷为平地，但我现在懒得和你们这些杂种无谓纠缠，白白浪费我们这些弟兄。”

跛子罗索·佛雷越过她，看向他们那一小支队伍。“这些贵客又是……？”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我们明天还会再来。”

“是吗？”他扬起眉毛，“不来进攻，他们今天又有何贵干呢？”

“跛子罗索，我的话还不够清楚吗？我告诉你，我现在就恨不得把你们干得人仰马翻，如果你不按我们的条件来，这就是明天你们的下场。”

听到梅姬夫人叫他的绰号，这人登时气得毛发竖立，但听到条件二字，嘴一咧，大笑起来：“什么条件？你还和我们有条件可谈，夫人？”

“把临冬城夫人还给我们。”梅姬·莫尔蒙沉声说道。

他旁边那人惊呼一声。“她……她已经死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她还没死，”莫尔蒙夫人坚定地说，“不过，根据我得到的消息，这可和你想得大相径庭啊，雷蒙德爵士。”

此人咒骂一句，奈德突然想起他听到过这名字，奥利法告诉过他，就是……就是他，这天杀的杂种割开了凯特琳的喉咙！他喉头滚动，手已移至剑鞘。静默如影。静默如影。

“我……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雷蒙德·佛雷吞吞吐吐，“那个史塔克女人疯了，还杀了我外甥，一个可怜的白痴，然后就和那群狼一块儿死了，还好没殃及其他无辜性命！”

奈德惟愿即刻翻身下马，教那罪恶的喉咙永远别再吐出一字一句。

“她还活着。”直视着跛子罗索，莫尔蒙夫人冷静对答，不再搭理雷蒙德·佛雷，“而且就在这里被扣为人质。我们清楚这里发生的一切，所以也别浪费时间了。她是我们已逝公爵的遗孀，我们被害国王的母亲，她属于北境。明天，你们给我完好无损地交出凯特琳·史塔克，否则，就等着自食其果。”

语毕，梅姬·莫尔蒙一勒缰绳，把城门抛在身后。就在她骑马经过队伍其中一人时，奈德听到她低声说道：“我们一走，即刻搭弓。一只乌鸦都不能放走。”队伍掉转马头，一个接一个，跟随莫尔蒙夫人离去。佛雷一片死寂。

奈德看着她接近自己，笑容肃穆：“大人，第一步已经完成。现在这棋轮到派温爵士来下，愿诸神保佑他吧。”

奈德默念祷词，强迫自己跟上队伍。身后是孪河城，身后是凯特琳，她的命运就此落到一个男孩和一个自己素未谋面的人手中。诸神保佑，保佑她重回我怀。

派温·佛雷站在城墙上，城门口这场戏他尽收眼底。他一一辨认着那些跟随莫尔蒙夫人的兵卒，但他们个个身披斗篷，冷雨如柱，他一张面孔都看不清。他在想，到底哪个是艾德·史塔克，那起死回生的国王之手？当奥利法告诉他，自己亲眼见到了此人，他只觉心头震悚。派温只希望这人眼下能好好隐藏自己的身份。其实在他父亲眼中，凯特琳夫人这个俘虏并没有什么特别价值，就算释放，也掀不起什么声浪。可如今活生生的临冬城公爵就在眼前，一切已然天翻地覆。

他叹口气，转身走向城墙，父亲会在大厅等他们。莫尔蒙夫人已下完了她的棋，现在该轮到他。走到庭院里时，他看见罗索和雷蒙德正朝自己迎面走来。今天有罗索在，亏他雷蒙德撞了大运！那母熊简直当他木偶一般玩弄。尽管眼前任务艰巨，派温一想起他刚才的蠢样，还是忍不住微笑。不过当他视线瞥至罗索，笑容就消失了。此人阴险狡猾，而派温今天要利用的正是他。如果罗索对自己产生一丁点怀疑……

他迈入大厅，迎面撞上异母兄弟梅里，一如往常的醉醺醺。“听说了嘛，他们说那个莫尔蒙女人要我们交出史塔克婊子哩。她居然知道她在我们手里！”

派温压下怒火。天知道出自醉汉之口的污蔑是夫人眼下最无足轻重的问题。“是啊，我就在城墙上，”他简单地说，“走吧，去听听父亲怎么说。”

河渡口领主双腿紧裹毛毯，蜷在黑橡木王座之中。“八成是有人嘴不严，”罗索正说着，环视着厅堂内层层佛雷家人，“那老母熊对血色婚礼都发生了什么简直了如指掌。”

“她能有什么法子知道？”雷蒙德张口反驳，“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蒙对了而已。”

瓦德大人短促地嗤笑一声。“嘿。蒙对了，割开史塔克夫人的喉咙是你，蒙对了，她还没死，蒙对了，她还就在孪河城。真是会蒙啊，那老母熊。”他视线投向雷蒙德，又转而环视其他子子孙孙，神情阴郁。“好啦，你们谁能告诉我，今天到底是谁的嘴跟漏勺一样，跟那群北人把底儿透了个完的？”

厅堂内沉寂了两三秒，随后罗索叹了口气。“她可有太多途径打听到了，这城堡那么多人进进出出。虽然我们倒没把那史塔克女人游街示众，但我们确实没把她捂得很严实。现在老母熊是怎么知道的不重要，怎么应对才是正理。”

瓦德大人眯起眼睛打量着罗索。“你相信她手头有兵吗？”

时机到了。“我相信，”派温迎上瓦德大人投来的目光，“我不知道具体兵力，但我确信颈泽南部一直有人出没，已经有好一阵子了。”

“嗬，还惦记着你那些吃青蛙的白痴呢，派温？”梅里插嘴道。感谢诸神，此人实在是太好控制。这段日子里，派温时不时就给他提上一嘴那些泽地里神出鬼没的北人，以防未来他要为自己的保密行为多费上好些口舌。“我跟你讲了——”

“让派温说。”瓦德大人打断梅里。

派温叹口气。“大人，眼下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我也没有亲眼见过北人派兵前来。不过，倒是有好几个人汇报，他们巡逻时似乎有人跟踪，而且两次在意料之外的地方看到了马匹的痕迹。但是，他们一个活生生的北人都没见过，当然，那些吃青蛙的除外。我和梅里讲过这件事，他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我也觉得自己未免太风声鹤唳，可那些都是训练有素的斥候传来的消息。然后就是今天莫尔蒙夫人意外来访。恐怕，他们真的要挥兵南下了。”

“我为什么此前一点儿消息都没收到？”跛子罗索尖锐地问他。

派温耸耸肩，语气生硬：“我可觉得没什么跟你说的必要。”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自从血色婚礼以来，他们几乎没什么交流。“斥候也不只是跟我汇报。我跟梅里什么都说了，但他就是不当回事儿罢了。”

“和梅里说，嘿。怎么这会儿倒跟你的亲弟弟疏远了？”瓦德大人问他。

“梅里就是我的亲弟弟，大人。不是您经常提醒吗，他们都是我的亲兄弟。”他直视老人双眼。“我想，您指的是奥利法吧。您不是特意强调过，任何北人的事情都不许他插手吗？他已经不被信任了。”他着意挖苦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句。

“嘿。当初你可反对我了，我记得哪。”他父亲这样说。

“我当初反对，现在也反对，大人。可我知晓我的责任。”

“行了，”罗索生硬地打断，“父亲，我说，干脆把那个史塔克女人杀了算了。莫尔蒙夫人爱怎么想就随她去吧，反正我们一直都对外声称凯特琳·史塔克早就死了，杀完伊耿她就死了。她一死，老母熊上哪儿求证去？不过，我们倒是可以归还她闺女的遗骨，就当示个好吧。”

“骨头早就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雷蒙德说，“那莫尔蒙丫头的尸体自婚礼后我就从没见过。”

罗索看向雷蒙德，摇摇脑袋。“骨头而已。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派温观察着自己的父亲。他在考虑罗索的提议。

“史塔克夫人是该死了，”他意味深长地说，“可谁来阻止莫尔蒙夫人攻城？”

“她可攻不下来。”罗索说。

“没错，”派温附和，“可她必定要生事端。我们现有的人马完全不够出城打上一场的，即便对方兵力薄弱也胜算不大。围攻奔流城的那帮人肯定得叫回来，可这样一来简直费时又费精力。”

瓦德大人和跛子罗索停顿了会儿。“用渡鸦，叫莱曼回来，”老人嗓音嘲哳，“这小子已经忘了本。”

“她肯定派了弓箭手。”派温和罗索同时说道，后者震惊地看向派温，他们居然还能在同一件事上达成共识。“她不可能还给我们留往外稍信的机会。必须派骑手，从西堡出，这样她可就鞭长莫及了，她可在东岸！她估计盘算着在我们增援之前，总能从我们手头骗到点儿什么。”

骑兵绝不可能越过盖伯特·葛洛佛，他可就在西岸摩拳擦掌恭候。“她想骗到点儿什么？”派温问罗索，“你难道不觉得，她想要的不就是凯特琳·史塔克吗？”谨慎，万分谨慎。别逼紧了他。要他自己走入圈套。

他们的父亲掂量着他与罗索之间的对话。派温知道，老人向来欣赏罗索的脑袋瓜，对他的信任有过之无不及。“我可不觉得，”罗索慢腾腾地说，“除了她那个要嫁给波顿的小女儿，凯特琳·史塔克已经不剩什么家人了。她和史塔克家族又没什么血缘，母熊赎她回去，临冬城照样跟她半毛钱关系没有，还不如要安柏呢！至少他还能增援她家族的兵力，更何况安柏这个俘虏我们又没保密，要不是为了他，他叔父早就和波顿闹翻了。”

“或许，莫尔蒙夫人知道安柏大人太过宝贵，父亲不愿把他交出。她救史塔克夫人估计纯粹就是为了荣誉。这点我能理解，史塔克夫人曾告诉过我，莫尔蒙夫人是她丈夫手底下最忠实的封臣。”派温沉吟。

“凯特琳·徒利·史塔克就这样放给母熊？”瓦德大人发起了脾气，“她可是我的俘虏，你们敢放了她。”

“如果那城门外的母熊真蠢到全凭荣誉就想把她要走，史塔克夫人就完全可供我们利用。”罗索深思熟虑地说。

终于！“我同意，”他回应，“这回史塔克夫人总算派上用场了。”

雷蒙德哈哈大笑。“我觉得这些日子她的用场已经够大啦！但你好像一直对此不怎么热衷哪，派温。”

派温冷酷地盯着他。“史塔克夫人不是路边随便拉来的妓女，雷蒙德，这里站着的每个人都清楚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接着，他冲父亲僵硬地点了点头。“包括您，大人。我向来是个直言不讳的人，但我从来没有忤逆过您，父亲。”他顿了顿，努力平复情绪。“可是，史塔克夫人毕竟是个战俘。战俘就是要好好利用的，难道不是吗？”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可他只在意他父亲和罗索的反应。他假装想了想，继续说下去：“我想，不如我们学学莱曼，庭院里那绞刑架不正好直冲城门吗？第二天，迎接莫尔蒙夫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即将被吊死的封君遗孀。”

“这招莱曼用得倒是顺溜，可黑鱼不吃这一套。”罗索干巴巴地说。

“杰森·梅利斯特吃这一套，”派温反驳，“况且梅姬·莫尔蒙虽然看起来气势汹汹，到底还是个女人家。要看到这一幕，心肠早就软了。”派温暗自庆幸，泽地里的这队北人是由一个女人带领，对这计划更是有利。“告诉她，胆敢往前再走一步，史塔克夫人即刻吊死。若是她同意，就跟她谈交换人质。她倒是还有很多女儿，给我们送一个过来就是。”

“嘿。霍斯特的女儿，换那母熊的女儿？”瓦德大人问。

“因为莫尔蒙夫人手握重兵，而史塔克夫人一无所有。”罗索回答，仔仔细细地打量派温。“派温，我可没料到你会说这样的话。你对你那死翘翘的国王不是一往情深得很嘛。”

“罗索，你实在错怪了我，”派温回答，“我从未停止过维护我们家族的荣誉。你那称之为婚礼的屠杀虽然称不上任何荣誉可言，但战争总要用到俘虏。我同意这样利用史塔克夫人。”

“你这可是开门迎敌哟，派温，”他父亲这样说，“不如，把那狼婊子带出去给他们瞧瞧？”

“给他们瞧什么？瞧她脸上新新旧旧的伤吗？”派温冰冷地回答，“我可不想让夫人给那帮北境人凑近了瞧，父亲。到时候我们城门外会有什么？他们一大帮北人，我们一小撮佛雷，带着一个被绑的女人，她要被他们抢过去不是轻而易举？更何况她还遍体鳞伤，估计只会更激怒他们。”

“那就多派些人押她出去——”雷蒙德说。

“——然后在城门口闹成一团。”罗索不耐烦道，“简直是胡闹。行了，我看派温的提议是最合适的。”他看向瓦德大人。“夫人上绞架，门前列阵，给母熊挑明了，只要她一个手下越过城门，夫人立刻绞死。”

“那留给我们的不就是一具女尸，和一堆气坏了的北人吗？”雷蒙德傻乎乎地问。

“只会有几个气坏了的北人，”派温低声道，“剩下的会马上被关在城门外头。就这样晾着他们，直到我们奔流城的增援把他们打扫干净。”

“那女人要是真敢进来，可就太蠢了，”罗索插嘴，“我估摸着，她只会两眼干瞪绞架，等着我们开口讲条件哩。”

“也许吧。”派温说。

“派温——”他父亲此时发了话，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这样一来，你的史塔克夫人可就危险了哟，嘿，嘿。小子，你能舍得她吗？”

派温咬紧牙关。“她不是我的史塔克夫人，父亲。确实，我尊敬她，但愿她远离一切伤害。”他眼神一一剜过雷蒙德，还有这厅堂里某些人。“但是，我说实话，一旦机会降临，比起她现在这般活着，我倒宁愿她就此绞死。”

派温说完，转身离去。他还有很多准备要做。

庭院里，奥利法·佛雷正站在绞刑架旁，看着沃伦扭绞绳结。“能奏效吗？”他问他。佛雷家的刽子手是个心地善良之人，奥利法经常看着他想，怎么会有人和自己的手头生计如此大相径庭呢？他已年近五十，曾有个和奥利法一般大的儿子，他们幼时经常一块儿玩耍。童年里，沃伦陪伴他们度过很多好时光，就像真正的父亲一样。他儿子十岁时死于一场流感，但奥利法始终喜欢与他相伴。

“能啊。”绞索里，派温和罗索正向他们迎面走来，男人简短地应下一句，又说道：“一瞬间的事儿，孩子。她不会有多少痛苦。”

“都准备好了，沃伦？”罗索走过来问。

“好了，爵士。这绳结我打得很利落，活板门也一切正常。都准备好了。”沃伦说着，双眼却看向奥利法，眼神悲凉。奥利法看见，派温也正循着刽子手的视线盯住了自己。

“明天不一定行刑，奥利法，”派温低声说，“莫尔蒙夫人不一定会发动进攻，我们八成要跟她谈判。我想，她肯定不愿交出她女儿。”

“我也希望她发动进攻。”罗索突然冒出一句，奥利法惊讶地看向他。

罗索大笑。“我也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奥利法。不过我同意你老哥的意思，老爹留下史塔克夫人，不为别的，可能就是想满足他某种变态的淫欲罢了。史塔克家当然该遭报应，可我们也算玩够了。这女人真是被我们砸手里了，说真的，她早该死了。”他抬起头，望向那空中的绳索。“现在，我们总算找到个法子摆脱她了。要么赎走，要么吊死，死了最好。”

“萝丝琳哭个不停。她的确喜欢史塔克夫人。”奥利法说。

罗索不以为然：“萝丝琳，女孩子家家。”

奥利法皱眉。“我也喜欢史塔克夫人。明早能让我陪她过来吗？当然，如果你信不过我的话，可以再派些人来，罗索。”他愤怒地说。

“你想陪就陪吧，奥利法。可送她去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奥利法开口回应，没有看向罗索，却把视线投向派温。“给予她勇气，让她坚强到最后。我将尽我所能。”

派温点头，罗索却笑了，摇摇头。“你俩真是一对儿。哎哟，真是一对儿。我服了。”他大笑着走远。

罗索一走，刽子手沃伦也结束了他的工作。半空之中，绞索挂在那横梁上微微晃动，看得人心也跟着一荡一荡。两兄弟最后看向他，那人迎上目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奥利法和派温·佛雷只在绞架前逗留片刻，便各自离开。这一天还很长。

雨已停歇，可天空依旧沉重如铅，刮起刺骨寒风。梅姬·莫尔蒙身披重甲，率军骑在头列。今天的军队不再有休战旗帜飘扬，故只有一位扛旗手于她左边，而她右首，奈德·史塔克头戴面甲，全副武装。他执意要求自己打头阵，这回，无论她还是黎德大人都再也劝阻不能。他的伤腿耷垂下来，有些吃力地贴紧马侧。她知道他自己处理过，由膝盖至小腿全部厚厚裹紧，可仍无法减轻一丝痛楚。

今天的孪河城没有斥候出来迎接。他们所有人马悉数出动，而总会有人再见不到日落。她诚心祈愿少些伤亡，最终的战果将值回所有的鲜血流淌。城墙已于面前耸然升起，相较昨日，弓箭手明显增多，不过箭雨尚未下落。

眼前，正如奥利法所称，城门大开。她再次迅速确认黎德大人的手下也已就位，一旦奈德发起冲锋，他们将同他一起迅速冲过城门。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紧盯着那门洞。城门后，层层队列森然林立，而在他们身后，是……

诸神慈悲！奥利法同样说过，可不到亲眼所见，她完全无法想象。就在那环环士兵围绕之后，目之所及的庭院中央，有个蓝衣女人正站在绞架台上，双手被绑至背后，绳索已然勒上颈项，那红色长发却自身后倾泻而下，有如瀑布，狂风吹过，霎时间又似火焰般四散飞扬。梅姬喉头一动。即使相隔甚远，凯特琳·史塔克的身影仍旧如此鲜明。身旁咫尺之遥，她听见奈德·史塔克哽咽出声。

“稳住，大人，”她轻声道，“她马上就会回来了。”

他没有回答，她意料之中他不会回答，庆幸他面盖盔甲，不用看见他此刻表情。当他们距列阵不到二十来步时，瓦德·佛雷身坐大轿，被抬了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佛雷大人？”她大声喊道，“怎可如此对待史塔克夫人，简直放肆！我命令你，即刻松绑！”

阵阵低吼几乎已滚过奈德胸腔。

“嘿。可尊夫人是我的俘虏呢，嘿。嘿。”老人声音孱弱，可字字落入梅姬耳中，“俘虏的待遇可不由你说了算。嘿。看见没有？别过线，不然她成吊死鬼。想要她吗？嘿。这回又拿什么做交换？别再许诺啦，你们的承诺都不作数。我的好些儿子都已经快离不开她了呢，嘿，嘿……”

她听见奈德猛地狂啸出声，同时如离弓箭簇，破阵而出，刹那间，佛雷还未及反应，两人已被斩于马下。孪河城内已是临冬城公爵疾驰的身影，梅姬策马追随，身后北境军队汹涌澎湃。

凯特琳·史塔克的身体在冷风中瑟缩。他们一件斗篷也不愿给她，萝丝琳今早给她穿的这条丝质蓝裙质地稀薄，根本无法御寒。黎明之前，她前来为凯特琳梳妆，帮她系上这条该死的裙子时，根本无法停止哭泣。为了让这可怜的姑娘保持清醒，她不得不把她劝了出去，拿起梳子自己打理自己。她本想编条辫子，但最终放弃了任何修饰。她今天就要死了。她闭上双眼，手指穿过长发，思量着一切结束之后，还能不能见到奈德。对此她其实不抱任何希望，希望很久之前就已弃她而去。但是，他会希望她的头发是散开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奥利法来接她。“夫人，随我来吧。”他轻声说，向她伸出胳臂。

奥利法·佛雷。他是个好孩子。她知道他比罗柏年长，可在她眼中总觉得他还很小。她想和他说点什么，但她无话可说。她觉得自己似乎比往常更冷硬些，而石头是不会说话的。

是奥利法告诉她，她死期将至的。头天晚上，他和萝丝琳一起来到她房间，还告诉她梅姬夫人向佛雷下了赎回她的指令。愚蠢！北上杀卢斯·波顿也好，找艾莉亚和珊莎也好，她去哪里都好，为什么偏要来这里寻死？现在，她要死，无辜的北境人也要死，而瓦德·佛雷简直就要与天地同寿。

凯特琳自己不介意死，唯有瓦德·佛雷还在呼吸这一事实让她感慨生命可笑。她整晚辗转反侧，为什么诸神不给机会让自己杀了他？诸神没有回答。她与奈德、与布兰和瑞肯的年龄相加一起，甚至都不及他九十二岁。

等到萝丝琳带来那条蓝裙子时，凯特琳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很早以前就已死去。自打那个陶哈家的男孩告诉自己奈德死讯之时，她就开始如风化的墓像般，一片又一片地剥落。今天，她的身体总算可以宣告死亡。奥利法说梅姬手头兵力不少。也许瓦德·佛雷这回能死于她手中，而这就够了。

奥利法陪她走进庭院，对她低语：“一切并不如您所想，夫人。再坚强一阵子，我们都会陪着您。一切还没有结束。”

她这时抬眼看向他，强迫自己开口。“我已经死去很久了，奥利法。不用为我害怕，因为我自己并不害怕。孩子，我谢谢你陪我走这一段，比起我，恐怕这对你更残酷。”

两人就此把她掳走，双手绑至背后，给她押上绞架台。等着她的那人看向她的眼神几乎可以称之为善良，给她脖子套上绞索的动作奇异地轻柔。“好了，夫人。”他悄声说，“您用不着害怕，一点儿都不疼。”他把她移至平台中央的活板门上站好，再拉拉绳索，然后她就被撇在了上头。

她就这样直直站着，等着，狂风大作，把头发吹得围着她跳起了舞。她看着佛雷在门前列阵以待，莫尔蒙夫人的黑熊旗帜由远及近。她好希望看到史塔克家族的冰原狼，可那抹灰白早已被世间所有颜色背叛。除了她，世间没有史塔克了。过一会儿，她也要加入他们。

瓦德·佛雷还在邪恶嗤笑，而他们双方在大声呼喝些什么，她没有在意。突然之间，梅姬夫人身旁的一个重甲骑兵猛地扬起了马，两人瞬间被他踏翻在地，那骑士快马加鞭，直直冲入城门。更多佛雷拥了上去，暂时挡住了她视线，但很快他又重新出现在她眼前，刀光剑影，招招致命，他突围的意志好坚定。恍惚间，似乎好多人同时都加入了这场战斗，但她无法把眼睛从那骑士身上挪开。眼看他拼尽全力浴血奋战，朝自己这方向疾驰而来，她竟然开始为他担忧、望他无恙，热血轰隆隆拍打耳膜，心脏扑嗵嗵于胸中狂跳，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尝过这滋味了。

他摆脱了最后几个穷追不舍的士兵，现在更是策马扬鞭，直直朝她逼来，现在他甚至抬起了面甲——诸神啊！诸神啊！她一定是疯了，还是她已经死了？这骑兵怎会借她丈夫的灰眸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呢？

她无力呼吸，再也移开不了视线，唯有耳朵还在工作：四下里，金戈铁马铮铮，马匹扬蹄嘶鸣，头顶箭矢嗖嗖，垂死之人呻吟。这人是奈德。奈德来接我了。她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号：“降城门！！降城门！！快降，快降！！”“快开活板门，操他妈的，快开啊！”她紧紧凝视奈德双眼。他总算要来了，她终于已死了。现在，她甚至能听到他在高声嘶叫：“凯特——！！！”她张嘴想应答，可脚底猛地踩空，凯特琳·史塔克的世界坠入一片黑暗。

奈德·史塔克扬起身下马匹，手起刀落，将眼前人马从头到脚劈开。眼看他转瞬杀死两人，瓦德·佛雷终于停止了那天杀的笑声，奈德只感到深深恨意被填平了一寸。但他再顾不得瓦德·佛雷，他的全部世界只剩下前方绞架台上那抹红蓝。他拼尽全力朝她奔去，对任何扑上来挡他道的人疯狂怒吼，刀兵相接，他嫌面甲也挡他视线，干脆抬起，空中箭簇如雨点般密密麻麻。

他怎么都不够快。身后部队跟了上来，包围住他侧翼，眼前道路清了一些。还是不够快！城门内外，已到处都是落雨般的箭矢，噌地一声，他心脏差点停跳，一支箭迎头扎进绞刑架的高台之上，距离站在上面的她不过数寸。天杀的，她怎么还站在那里？她现在是活生生的箭靶子啊！他此刻已经甩掉了大部分追兵，直直向她冲去——诸神啊，凯特！她也在看着他，她在看着自己向她飞驰而来。

“凯特——！！！”现在，他高声呼唤她名。与此同时，她脚下活板门终于訇然洞开。

他一直在等这一刻，一直在巴望这一刻，可当他眼看她就此坠落，身心都开始剧烈颤抖。那绳索自她头顶横梁处哗地松落，她就这样掉进脚下平台里的空洞。他快速策马绕到那绞架后方，正如奥利法描述的那样，后台门洞大开，她躺在一堆稻草里，大声咳嗽着，拼命想坐起身来，双手被缚在身后，脖子上仍套着绞索。

他翻跃下马，直奔向她，伤腿早忘到九霄云外。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脸埋进她长发：“凯特，诸神啊……我的凯特。”直到她在他怀里开始扭动，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盔甲可能硌着了她，只好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帮她调整姿势，面对他坐好，又抬起双手，轻轻捧住她脸。

这小空间里光线昏暗，但她蓝眼盈盈，他看着那眼瞳慢慢瞪大，映出自己倒影。“奈德？”她犹豫着吐出他名，“你来了。我不知道。我好害怕。”她神情迷惑又眩晕，仿若七神在她眼前现了真身。

他也只觉一阵眩晕，可他们还在战场中央，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别害怕，亲爱的，我来了。让我把你脖子上的东西拿下来好不好？你掉下来的时候伤着没有？”

她还是只盯着他，仿佛不懂他说的话，然后，她嘴巴猛地大张，一瞬间惊呼出声：“诸神啊！你还活着！我们还活着！”现在她脸上完全只剩激动和狂喜，他不由得大笑出声，凑近她唇，献上一个短促却又渴望深长的吻。

“是啊，亲爱的，我们还活着！但想要继续活着的话，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为妙。”他开始动手解她脖子上的套索，她迟疑一秒，立刻扬起下巴配合，他指尖拂过她喉头触目惊心的红色伤疤，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一脱离那绞索，马上又扭过身来，助他解开她绑在背后的双手。双手一解放，她不顾他身上重甲，一把揽过他脖颈拥住他，好像要把他永远留在自己怀中。他也再次抱紧怀中的她，唯恐这是场太好的梦。

可耳边战场声响越逼越近，他只好轻柔地松开她：“来吧，亲爱的，我们得赶紧走了。跟紧我。”他扶她站起，伤腿如同凌迟般作痛。诸神在上！我刚刚究竟是怎么下马的啊！他勉强站起身来，可伤腿一吃力，他立刻痛叫出声，倒地不起。

“奈德！你受伤了！”妻子大喊，转过身跪在他身边，但一眨眼她被猛然揪起，拽离他身旁。

他高声尖叫，朝她够去，她身后那人攥紧她长发，刀尖已抵上喉咙。我怎么永远也够不到她！“凯特！”他只听到自己不停尖叫，踉踉跄跄直奔她去。

又是刹那之间，她身后那人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只留凯特琳一人站在原地，浑身发抖。奈德过去，一把将她圈入怀里，低头看见那倒地的尸体，男人仰面直瞪着他们，身下鲜血聚成一滩。在他旁边，一人楞在原地，盯着手中血渍斑斑的长剑，脸色和尸体一样煞白。“梅里。”奈德听见那人喃喃自语。

“派温？”他听见凯特琳轻声惊呼，伸出手拉住此人胳臂。叫派温的男人回看向她，神情迷茫，手中长剑咣当一声扔倒在地。“派温，”妻子重复道，“你救了我。”

这人此时似乎清醒了些。“夫人。”他勉强挤出一句，声音粗涩。

“你就是派温·佛雷爵士？”奈德问道，“派温爵士，我欠你良多。”

他只是摇摇头。“快走吧，大人。带上夫人，快到安全地方去。”

奈德环顾四周，佛雷家显然大势已去，庭院内只剩零星打斗，城门还大开着，派温和黎德的手下完成了他们的任务，他大松口气，但他们无疑仍在危险之中。他转身想再谢过派温，可他早已转身离去，没有带走地上那把弑了亲的剑。

他的马只在几步开外，正当他发愁自己如何上马之时，奥利法·佛雷向他们跑来。“夫人！”他大叫，“您还安好！啊，感谢诸神！”这男孩哭出声来，后脑勺还淌着鲜血。

“奥利法，你……”

“梅里一直在追您，大人。我想拦住他，可他打中我的头，我都害怕他……哦！”奥利法这才注意到地上横陈着梅里·佛雷的尸体。他神情凝重，抬眼看向奈德，“如果他要杀夫人的话，我很高兴您解决了他，大人。”

凯特琳伸手握住年轻人。“他确实要杀我，奥利法。但杀他的不是奈德。是派温救了我。”

奈德看着这年轻人逐渐反应过来，神色越发沉重。他心中充满同情，可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凯特琳带离这里，所以他只好先把派温放在一边：“奥利法，我那条腿已经彻底完蛋了。把马牵来，助我和凯特琳夫人上马。”

奥利法曾为御前随从，立刻遵照指令，不疑有他。很快，奈德便纵马绝尘而去，凯特琳紧紧贴在他身后。

当她和奈德越过城门之时，凯特琳似乎听到城墙内外阵阵欢声雷动。奈德却始终策马狂奔，直到他们远离任何弓箭射程才肯停下。他先将她小心扶下马，然后再自己缓缓滑下来，避免碰到那条伤腿。她搀扶他在一旁地上坐定，随后自己抚平裙摆，依偎过去。

她试探着伸出手，去碰触那魂牵梦萦的面庞，生怕这又是场梦中的相逢；他也回以同样的动作，手指轻轻划过她脸颊，她知道他是在追索那几条鲜红疤痕，那疤痕目睹了他们儿子惨死的全程。

“你受苦了，亲爱的。”他说。

她垂下头，她受的苦有太多不能向他开口。于是她转而把视线移向他的伤腿，他把它努力抻平置于身前。“你也是，大人。你今天是怎么伤着它的？”

他短促笑了声。“今天？今天我对它可什么都没干。在君临的时候这腿就被弑君者整废了，化脓得特别严重。恐怕你这回等来的是个残废了，夫人。”他语气苦涩。

“我这回等来的是活生生的你。”她轻声说，“活生生的你本人，这还不够吗？”她想拥他入怀。“大人，让我帮你卸掉盔甲好不好？”

“我得回去了，凯特琳。我的部下还在战斗，我没道理继续和你坐在这里。”

“你负伤了！”她抗议道，突然间，她只觉他们再也不能被强行剥离。她一把抓过他双手，紧紧握在胸前，近乎歇斯底里：“而且你死了！你死了，我失去了你——他们还送来你的骨头！”最后一句已成抽泣，她一头钻入他怀里。“你现在先不要走。”她紧贴他胸甲喃喃低语，“求你了，不要走。”

他没再说话，只是抱紧了她，他们就此在原地生根。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听见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梅姬·莫尔蒙已滚鞍下马，举剑跪地，丝毫不在意她的封君和夫人就在她面前紧紧相拥，仿佛他们的生命就靠这拥抱维系。

“史塔克大人、夫人，”她恭谨致意，“你们安然无恙，诸军将士无不欢欣。”

凯特琳松开奈德，站起身来。“梅姬夫人，”她快乐地说，伸手将面前女人扶起，“见到您我也无比欣慰。您今天所作的一切我将不胜感激，虽然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真的感谢您。”

“战况如何，莫尔蒙夫人？现在怎么样了？”奈德在一旁急切地问。

梅姬夫人自豪地微笑。“大获全胜，大人。我们说话的当儿，葛洛佛大人正带着他手下将士一一关押佛雷呢。”

“瓦德大人呢？”凯特琳尖锐地问。

“活捉。他将和其他佛雷一起等待大人的审判。”梅姬夫人庄重地说。

“既以血始，必以血终。”奈德嗓音沉郁。凯特琳只觉深深恨意得以餍足几分。

“再多讲些罢，莫尔蒙夫人。盖伯特攻进西堡了吗？”奈德几乎微笑着问道，“我看见那城门一直开着。”

“啊，那是自然。攻西堡的军队几乎一路都畅通无阻，他们由桥梁长驱直入，和我们会合，因为几乎所有佛雷兵力都集中在我们这边。而东堡这边甚至都顾不上阻拦他们，因为在场所有人都在看你们啊，大人！天哪，简直是壮观至极！我从没见过这么利落的突围，恐怕这一幕马上就要被编成歌谣啦。”莫尔蒙夫人朗声大笑。“总之，葛洛佛大人在西堡势如破竹，所有从那里逃走的佛雷全数捕获。他还放出了地牢里面我方人质，安柏大人正急着见你们呢。”

凯特琳想起那巨人大琼恩，脸上不禁泛起微笑。“太好了，”她转向奈德，“大人，他可是罗柏最为勇猛的封臣。灰风咬掉了他几根手指，他才愿向你儿子俯首称臣！”她看到奈德脸上表情，顿时想放声大笑，突然意识到，自罗柏死后，这是她头一回面带微笑地想到儿子。同时，她也一阵恍然，自己与奈德分别之久，久到他们已经缺席了对方生命中好多好多。

她被自己的凌乱思绪淹没了好一阵子，突然回过神来，听到梅姬夫人又开始讲述这场战役里城门的关窍。

“……派温·佛雷手下的两人完全遵照了奥利法的安排，对城门动了些手脚，这样门一升起，就再也无法降下，这才让黎德大人的兵为我们争取了更多时间。说真的，大人，这计划涉及良多，居然还进行得如此顺利，真是叹为观止。”

“等等，”凯特琳打断，“你是说派温和奥利法也知道这一切？”

“没错，夫人，” 梅姬夫人回答，“没有他俩，我们不可能成功。”

“奥利法·佛雷知道你还活着，却不肯告诉我？”凯特琳逼问奈德。

“夫人，奥利法对你格外关照，”奈德轻声答道，“他觉得，如果告诉你我还活着，你恐怕会……难以承受。”

凯特琳注意到他语带迟疑。此刻，面前两人都不敢看她双眼。“他跟你说了，是不是？”她低声问，“他什么都跟你说了。我对不起你，奈德。真的对不起。”她只觉面庞如火在烧，羞耻原来是这样的颜色。

“不。”他低声道，可语气依然如钢铁般坚定，不容任何置疑。他勉强支撑起身体，一瘸一拐地向她走来，紧握住她手，浑不在意梅姬·莫尔蒙只在他们五步开外。“夫人，你永远不用为你所受的任何苦痛道歉。”他语气饱含痛楚，令她心碎成片，“而他们，才是要为你的痛苦付出代价的人，你明白吗？我向你发誓。”

凯特琳说不出话，她知道此时他们并非独处。蓝眼眸对着灰眼眸，泪水逐渐迷蒙了视线。梅姬夫人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窘迫，她听到她迅速对奈德说：“大人，我这就动身回去，还要打扫战场，整顿军帐。我向您保证，你们回来之前，不会再有人前来打扰。”

他们相顾无言。

“我从未想让你以我为耻，大人。”待梅姬夫人策马离去后，凯特琳说。

“我永远都不会以你为耻。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他这样说。

“可是别人……”

“别人都统统见异鬼去啊，凯特！”他厉声打断，随即放开她双手，开始卸掉身上铠甲。她默默无语，只是伸出手帮他。不出一会儿，她终于重归他怀抱。“我是个已死之人，凯特，我怀中的妻子也是个已死之人，可我能听到我俩的心跳。”她听到他在她头顶哽咽，“没有人能再分开我们。”

“哦，奈德……”这一回，她终于可以允许自己卸下坚强。热泪猛地奔涌而出，冲刷成河，为他们突然重新拥有的一切而流，更为他们已经失去的所有而流。“我们的宝贝，奈德。”她抽噎道，“他们杀了我们的宝贝。”

他抱紧她，再次跌坐在地，紧紧用斗篷裹住她，这斗篷是刚刚梅姬夫人留下的，她都没有注意到。于是，她就这样开始在他怀中饮泣，直至号啕大哭，她已不知道压抑了这些泪水多久多久。恍惚间，她想起奔流城那道水门。每次那闸门一开，其间河水便据此滔滔奔涌，正如她此刻再也无法遏抑的深深悲痛。可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因为她在奈德怀中。在他怀中，她可以哭到泪水流干，而他会永远将自己紧贴胸口，他的沉默和她的悲泣同样震耳欲聋，而也只有她能懂得他哭不出声的悲苦。

他们始终未挪一步，直到天光将尽，凯特琳缓缓抬头，对上丈夫的眼眸。“我一直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听到他替自己说，“可现在你就在我怀中。”

她笑了。双眼因哭泣而红肿，躺在硬地上这么久，也开始感觉腰酸背痛，可她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走吧，大人，”她边说边撑坐起来，同时向他伸手，“今天你的军队可是给你打了好一场胜仗呢，不去好好感谢他们？我们得赶紧过去啦。”

他也笑了，接过她的手。他们一边把对方从地上拉起，一边被对方僵硬的动作逗得直笑。于是，今日大胜的北军终于迎来了他们的临冬城公爵与夫人。

Chapter Text

奈德·史塔克将酒杯举至唇边，深饮一口。这天简直烦到漫长，眼前大厅是他此刻最不想待的地方。他属于凯特琳，而她却独自一人留在他们的营帐里。昨晚，就在城门外不远处，众人慷慨地为他们单独搭起一座军帐。昨天日暮时分，他们回到军中，葛洛佛大人提议他们就在孪河城内过夜，凯特琳听闻立刻面色煞白，奈德能感觉到她在自己身边颤抖。他快速告知葛洛佛，他们两个还是希望在城外扎营。虽然这额外耗费了诸多精力，还要安排守卫轮番站岗，但没有一人提出异议。

昨晚上，他们的军队在城门外举行了一场小型庆祝。北境诸臣带领兵卒一一上前，跪在他和凯特琳身前，向他们宣誓效忠。他深知凯特琳与他一样疲惫，可她一刻不曾懈怠，热情回应每位将士。她一直穿着她那条丝绸蓝裙，披着向梅姬夫人借来的斗篷，发辫匆匆编成一束拢在脑后，可在奈德眼里，她从未如此美丽。他不时看向她，她紧靠在篝火旁取暖，火焰就在她蓝色眼眸中参差跃动，她的鲜活可爱并未被脸颊和脖子上的伤痕减损半分。那些伤疤无声地诉说着她的勇气，她经历的地狱，更激起他胸中本就高涨的保护欲。但除了那些疤痕，他还注意到，她左脸颧骨处有块晕黄，那是淤紫褪去时的样子；还有她下唇，好像有块新皮刚刚长好；更有她在帐中更衣的时候，他短暂瞥见的各种青紫——所有这些，他一想起，都感觉自己在被烈火活活焚烧。

此时奈德注意到，霍兰·黎德正隔着高桌，向他投来关切的眼神。天知道他刚刚的表情又成了什么样子。他对他的朋友点了点头，意在传达自己安好，又转过头去，盖伯特·葛洛佛说了些什么，大琼恩正哄然大笑。这巨人昨晚见到他和凯特琳时，竟然直接一把搂住她腰，抱起她在空中连转几圈，要不是他真心为凯特琳活下来而高兴，奈德差点就要出声禁止这完全不合礼节的动作。凯特倒是爽朗地大笑出声，那是整场宣誓礼仪中他见到的她最发自内心的笑容。

晚些时候，她安静地坐在安柏大人身边，向他讲述他儿子保护罗柏的英勇战迹。那时小琼恩早已身负重伤倒地，可还是单手掀起了固定在地的高架桌，为罗柏挡下数支箭簇。他手无寸铁，却拿起任何手头能有的东西顽强抗争，甚至包括桌上羊腿，直到波顿的长斧砍下他的头颅。凯特琳在讲述时，声线始终平稳，双眼也未曾流泪，但他在旁紧紧抓住了她微微颤抖的双手。大琼恩衷心向她道谢，而后庄重地向他们行礼离去。那一刻，奈德从没见过大琼恩如此安静。

大琼恩走后，凯特琳转身看向他，简单地说：“我累了，大人。”

他点了点头，带她走进他们的营帐，满意地看见床上已铺好毛皮。如今夜晚已经非常寒凉，而她向来喜爱温暖。那个佛雷家的女孩萝丝琳为她带出来一些衣物，包括她的睡裙。她在解开衣裙后背的系带时，他上前帮忙，但随即感到她开始在他手下颤抖，避免他的碰触。眼看她要脱去外衣，换上厚睡裙，他便转过头去，但短短一刻，他还是瞥见了她白皙肌肤上许多不甚和谐的东西。淤青。指印样的青紫，遍布她后背和大腿，他还看见她脊柱旁有道旧伤。那支箭，他默默想道。

她换好睡衣，快速滑进皮毛下，抬眼看他，还站在原地，没有更衣。“我睡了，大人，”她悄声说，闭上眼睛。他这时想，她是在躲什么？躲他自己？躲她的伤疤？“你还是应该回去应酬，奈德，”他又听到她说，“除非你的腿实在难受。要是难受的话，就休息吧。”

他的腿是他们回去之后，她关照的第一件事情。她叫来了佛雷家的学士，命令他坐下挽起裤腿。看到那扭曲的长长疤痕时，她倒抽一口凉气。但她一刻没有移开视线，紧盯着本涅特师傅对他双腿做出的一举一动，显然，他的腿以后就由她说的算了。只有当学士宣布他状况良好之时，她才允许他在她的关照下接待诸军将士。

他好希望此刻她就在自己身边，四下环顾，还是没人有离席的意思，可他早已厌倦了人群。他知道萝丝琳·佛雷一定在陪着凯特，可他担忧她会孤身一人睡去，醒来又发现自己依旧缺席。他知道她昨晚的睡眠如何。

一想起昨晚，他就叹气。等她睡着，他便返回军中，可不一会儿就听到她高声尖叫。他吓得冲回营帐，见她还在床上睡着，大松口气，可她却全身颤抖，毛皮下猛烈踢打，仿佛在跟一个只有她能看见的敌人作战。“凯特。”他对仍在睡梦中的她说，“凯特，我在这儿呢。是我。你很安全。”她一开始也在打他，但他把她搂入怀中，喃喃低语她名字，她便慢慢放松了下来。一整晚他就这样搂着她，时醒时睡，甚至忘记了更衣。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却只顾对他微笑，还嗔怪他怎么不脱外衣就上床。她丝毫未提她的梦魇，他也不知道她自己还记不记得。但他还记得自己做噩梦的那些日子。那是在劳勃叛乱之后，他经常梦魇缠身，尖叫着醒来，而每次她都在他身旁，抱住他，在他耳边喃喃抚慰，第二天清醒时，从未向他问起何事让他这样害怕。这次，他也决意绝不开口问她。只是他开始意识到，这种明知对方苦痛，却无法开口发问的煎熬，他与她终是都要忍受一遭。

“大人。”奈德猛地回神，没有看见年轻的马柯·派柏早已向自己走来。囚牢生活已在这孩子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他身形过于消瘦，如此年轻的面庞上竟会有这样空洞的神情，看起来极为不相调。

“马柯，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大人，我知道您和安柏大人他们今天又讨论了作战目标。我想知道你们下一站打算去哪儿。”

奈德打量着这男孩。“我们要先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明天，我会宣布，”他平视着派柏家族的继承人，“再过一天，我希望我们开始进军奔流城。”

“太好了！”年轻人叫道，“史塔克大人，我听候您差遣，当然，也听候徒利大人差遣。”

“你知道的，你父亲现在支持兰尼斯特和佛雷家族。我不能让你对亲人举剑，马柯。”

“我父亲就是个懦夫！”男孩愤怒道，“那些杂种小人就把我鼻子碰出点血，他就立刻向他们屈膝称臣！他应当像布林登爵士那般不屈。”

“你自己还不是父亲，所以不要如此苛求自己的父亲。我的三个儿子已全部不在人世，若有机会能让他们其中任一回来，我都不敢想象我会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奈德沉声道。“不过，马柯，事已至此，我希望你能前去和你父亲谈谈。”

年轻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显然他刚刚对父亲那番激愤话语不能作数。“可是，大人，我该怎么避开那么多兰尼斯特和佛雷见到他呢？”

奈德把视线投向霍兰·黎德，他正和莫尔蒙夫人说着什么。“黎德大人的部下很擅于探路，我们或许能找到个法子把你送进派柏大人的营帐。如果你父亲能在奔流城之役中助我们一臂之力，那将再好不过。”奈德叹了口气，“在孪河城发生的一切流传开前，我们必须迅速拿下奔流城。一旦我们据有以上两城，河间地剩下的佛雷不过是散兵游勇，兰尼斯特家族将失去任何支持。这样一来，三河贵族自然纷纷归顺徒利家族，艾德慕将回到他名正言顺的位置上。当然，还有海疆城的梅利斯特家族亟待解救。最终，还有临冬城。”他顿了顿，惆怅地替自己补上最后一句。

“我以为您会立刻挥兵北上，大人。”

“啊，我当然想这么做，马柯，太想了。可是临冬城还不到时候。我相信奔流城我们胜算极大，黑鱼一定会协助我们，你父亲如果可能也将帮上大忙。我虽是个北境人，可我妻子来自徒利家族，他们效忠我儿为王。三河仍陷于兰尼斯特和佛雷造成的混乱之中，我决不能弃他们不顾。”奈德想起他挥别已久的家乡。“临冬城还不到时候。”

马柯·派柏走后，奈德突然只觉自己好疲惫。一整天下来，他已与数不清的人轮番筹划了明日的行刑、近在眼前的奔流城战役，以及孪河城和佛雷家族的未来。他原想让派温爵士也加入他们，可自孪河城一役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奥利法参与了他们今日的讨论，但并没有全程在场。尽管他为北军攻下孪河城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协助，许多北境人听闻佛雷便骤然色变，对任何冠以这姓氏的人唾弃万分。奥利法自己对家族的灰暗前景也并无兴致，派温杀了梅里·佛雷后就此消失，这对他打击很大。

奈德再次四下环顾大厅。到底是谁安排了这场天杀的聚会？这里是他儿子的葬身之地，而他自己却在这里饮酒庆祝！凯特琳明言拒绝出席任何庆祝仪式，他禁止任何人对此提出异议。他想起她关于小琼恩·安柏临终前的幽幽叙述，恍然意识到，如若他开口发问，她也会同样清晰地讲出罗柏的死。她愿意和我讲吗？我自己愿意听吗？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忍受继续在这厅堂里待下去，于是起身，向莫尔蒙夫人和黎德大人点头致意后离去。

庭院里，有零星将士正在把酒言欢，在他路过时纷纷高呼“史塔克！”“临冬城！”或“北境万岁！”他一一点头致意，但没有停下，一路走向城门。城门口，他有些惊讶地看见卫兵们正在审问三个骑在马背上的人。

他走近，火光照亮了来人的脸庞，奈德猛地加快步伐，差点就要跑了起来——那两个派去探查卢斯·波顿军中艾莉亚下落的人回来了。“怎么样？”他大喊。

他话音刚落，第三个人大叫出声，解鞍下马，朝奈德直奔而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艾德大人！新旧诸神啊，真的是您吗？”

那人抬起头，奈德大惊。“哈里斯？哈里斯·莫兰？你从哪里赶来的？”

“他从奔流城来，”身后，凯特琳的声音响起，“他奉我的命令，护送你的遗骨北归，大人。”

莫兰仍跪在地，来回不错眼地瞧着他的老爷和夫人，仿佛受到了全世界的欺骗。“我们不是鬼魂，哈尔，”奈德一把将他拉起，“我不知道那些兰尼斯特究竟给我夫人送的是什么骨头，但肯定不是我的。”

奈德转向那两个人。“艾莉亚？”他低声问，心脏狂跳，无力吐出多余字眼。

回答他的却是莫兰。“不是她，大人。是那个叫珍妮·普尔的姑娘。维扬的女儿。”

“珍妮？”凯特琳发问，“珍妮和艾莉亚有什么关系？她是珊莎的玩伴。”

奈德只觉心如坠深渊。他一直都不相信艾莉亚会在波顿手上，可失落依旧令人绝望。“请随我来，夫人，我们和他们要好好聊聊，把这一切都告诉你。”

他向她伸出胳臂，将三位临冬城人请进他们的营帐。奈德向凯特琳细细讲述了波顿家族和他们所谓的艾莉亚·史塔克，萝丝琳·佛雷在一旁为他们斟酒。奈德派出的两个人随后讲道，他们从灰水望出发抵达国王大道时，已经错过了北上的波顿军队，于是他们也继续前行，希望能在卡林湾之前拦住他们。但半路上，他们偶遇了正向南奔逃的哈里斯·莫兰，他无法越过铁民据有的卡林湾。当他听闻卢斯·波顿的车队正押送艾莉亚·史塔克北归临冬城时，立刻前去追赶。

“那里发生了场打斗，大人，我只来得及瞧上她一眼。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是珍妮·普尔，绝对不是捣蛋鬼艾莉亚！年龄都不对！她也把我认出来了，看上去吓坏了。我只能马上逃走，不然就成刀下亡魂，”他又充满歉意地看向凯特琳，“我逃得匆忙，不小心把老爷的遗骨弄丢了，夫人。”

凯特琳冷哼一声。“你老爷的骨头正完好无损地就在他体内。”她说着，拉过奈德的手。“你确定我女儿不在那车队里？有没有可能珍妮是她的女伴？”

“不可能，夫人。他们都叫那女孩‘艾莉亚小姐’或是‘史塔克小姐’。再没有别的姑娘了。”

“所以我的女儿还是丢了，”她低语着，浑身僵直，头颅低垂，“可怜的珍妮。我听说那波顿的私生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奈德也悲伤地摇头。那私生子波顿他听闻得更多，还未来得及告诉凯特琳，可现在不是聊临冬城的时候。“波顿家族夺走了卡林湾？”他问。

“是的，大人，”其中一个临冬城人答道，“我们和哈尔碰头后，又前去探查了一遍。卡林湾现在由波顿和佛雷家的人把手，护送卢斯大人和那女孩过了关。”

“佛雷！”凯特琳厉声啐道，“七大王国上下还有佛雷没染指过的地方吗？！”她猛地站起，背对他们走远几步。

奈德看着她背影。“绅士们，我感谢你们所做的一切。我和我夫人要歇息了，旅途劳苦，也请你们回城堡安歇吧。你们将在那里享用餐食与炉火。”

三人离去，可凯特琳并未回头，她静静站在那里，沉默凝滞，有如一尊石像。

萝丝琳还留在原地，她看着凯特琳，眼中已有泪水。奈德对她说：“你也休息去吧，萝丝琳。这儿有我呢。”

萝丝琳微微摇头。“大人，现在，她有时就会这样，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您劝不动她的。”她咬咬唇。“我还是留下，等她愿意休息时再走吧。”

“不用，”他轻声说，“你走吧。”

萝丝琳离开后，他缓缓走向静默无语的妻子。“凯特？”他轻声唤，慢慢抚上她肩头。她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他继续说下去。“凯特，如果你想让我也走开，那我就走开。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让我抱着你，好不好？”他小心翼翼转到她身前，看着她，手抚上她双臂。她抬眼看向他，最终跌入他怀里。他将怀中人搂紧，摩挲着她后背，轻吻她的头顶。诸神啊，告诉我，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

凯特琳·史塔克任由自己跌入丈夫怀中，面颊紧贴他胸前布料，额头抵上他的颈窝。她思念了他一整天，可她自己不愿再涉足孪河城一次。至少今天不行。而奈德必须回去。一整天，她只觉自己破败、脆弱，有如被人一捻就碎的齑粉，尔后又为自己的支离破碎羞耻万分。她力所能及的唯一事情，就是把奈德送走，去做他该做的事。而现在，她连这也无法做到。

艾莉亚。奈德一直在找寻艾莉亚的下落。当然，还有珊莎，奈德一定要把她们找回，对此她深信不疑。可她的女儿该如何在这世间跻身？兰尼斯特。佛雷。奔流城有佛雷，临冬城马上也会有佛雷。诸神在上！为何连她的家园他们都要一一糟蹋一遍？她身体一阵颤抖，感觉到奈德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恍惚间，他的吻已由刚刚的轻柔爱抚，蜕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他嘴唇拂过她耳边，向下移至她颈侧，她下意识歪了歪头，让他继续。他托住她后脑，手指于她发间缠绕，把她的脸托近他的脸。他看向她的眼神好温柔，她几乎都要为此心碎，但那其中潜藏的欲望她也看在眼里。他吻她的额头，她的双眼，她的两颊，直至她的嘴唇。先是轻轻抚触，之后越发迫切，她张开双唇，允许他的舌尖探入。这是奈德啊，她一遍一遍默念，我的丈夫，我的爱侣，我的奈德……他感觉到了她在回应，于是手往下滑，他下身贴了上来，即使隔着她的衣裙和他的马裤，她仍能感受到那坚硬的欲念。

她霎时寒毛倒竖。“不！”她尖声叫道，猛地把自己扭开，“不行……我不能，我不能！”她从他怀里挣脱开去，放声痛哭。

“凯特，”她的名字是句无力的哀求，“凯特，告诉我……告诉我该怎么做。”

诸神啊！他声音浸满痛苦，她在亲手伤他，又不告诉他缘由。她还没向他坦白，可他必须知道。她努力眨眨眼，勉强止住泪水，重新转过身面对他。他脸上神情令她五内俱焚，但她把心一横：“你先坐，奈德。”她说着，自己也坐下。

他坐到她对面，想握住她的手：“凯特……”

“别，”她躲开他，“你这会儿最好别碰我。”眼见他颤抖着缩回去，她尝试解释。“不是我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亲爱的。我想，我想极了。”她喉头似有万钧压了上来。“可是，他们对我做的……那些事情……”

他的面容如同冰刻，下颌锁紧成凌厉的线，她好想抚慰他，可面对他们的尽是些绝望的事实。

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奈德。我可能怀孕了。”

一瞬间他仿佛被闪电劈中，但他沉默着，她只好继续：“我觉得应该没有，可是上一次……”她无法再与他对视，低头看向地面，“……只是在几天之前。”

他浑身摇动，语气如冰。“诸神，凯特。我要他们死。”

“我也要，”她说，“可是，奈德，我想……我想要月茶。我不能冒险。”

“夫人？”他问，似乎一时间不解。

“我不会给你搞出个私生子的！”她大喊。他神色骤变，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哦，奈德。“我不是在怪你，大人。”她低声说。

“不怪我？你为什么不怪我？我给你带了个私生子回家，不是吗？”他语气渐冷，她感觉自己的强撑即将就要瓦解。

“这不一样。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夫人？就因为我当时有选择，而你没得选？”他语调渐弱，她听出了他在悔恨。

“那我现在也有选择，”她冲他低声嘶道，“我现在要确保的是它根本就不会到这个世上来。”她长吸口气，紧闭双眼，最后又睁开，对上那双她深爱的灰眸，“奈德，这跟琼恩没有关系。确实，我有时会因为琼恩的事情非常想伤你，但这件事跟琼恩没有关系。我只是不能忍受怀一个不是你的孩子。我不能。我不能。”

他回望着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她声音即将崩溃，只好强迫自己说完：“所以，在我确认之前，我不能和你同床。因为我绝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打掉我们的孩子。”语毕，她终于允许眼泪肆意流淌，允许他向她靠近，握紧她的手。

“凯特琳。”待她哭泣渐缓，他靠过来，温柔地说，“这是你唯一害怕我们在一起的原因吗？我能感觉到你在害怕，亲爱的。”他语速比她刚才还要快，也许生怕她会矢口否认。

她咽了咽口水，竭力诚实地面对丈夫的问题。“我不知道，大人。但这是我眼下最害怕的事情。不做完，我心不会安的。”

“那明天一早我就去找学士。”他说。

他明早要对佛雷家的人行刑。“今晚就去。”她说。

“真的吗？现在已经很晚了，亲爱的。”

“没有那么晚。你没听见他们还在城堡里吵闹吗？如果学士已经歇息就算了。如果他还醒着，我想把这事办了。”

他点点头，吻了吻她的手，掀开帐帘向城堡走去。我能撑过这一遭的，她想。我一定可以撑过这一遭的。奈德会杀尽奔流城的封锁。我们的女儿一定会回来。她不能被其他想法所吞噬。她不可以被其他想法所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来了，手里多了只热气腾腾的杯子。

他捧给她。“本涅特师傅说，喝下这杯之后，你应当三天内就会来月事。如果到时没有，就再喝一杯。”

她沉默着点头，将杯子送到嘴边。他挪到她身后，摩挲着她肩膀。“怎么样？”他问。

“好苦啊，”她回答，“但我要喝。”

Chapter Text

当他舒展身体，大口呼吸晨间冷冽的空气时，凯特琳不在身边。自己向来醒得比她要早，奈德顿觉不安，猛地睁开双眼。昨晚的一切仍历历在目，那蓝色眼瞳中的伤痛与羞耻令他心如刀绞。他要起床找她。

他正要坐起身来，却看到她已走进了帐篷，怀抱了一堆麻布样的东西，还有一只大杯子。她对他微笑，把杯子递给他：“趁热喝吧。”

他吞饮她送来的热茶，注意到她已穿戴整齐，头发系成她惯常的一束垂在脑后，脸颊红扑扑的，显然已经吹过早间室外的寒风。

他有些困惑。“夫人，你去哪儿了？怎么不叫我呢？”

“你睡得可香啦，怎么忍心把你叫起来？”她伸出手捋捋他头发，“你这阵子实在太累了，我看你一点儿都没休息好。”

这他确实不能否认。“可是，凯特，你应该把我叫醒的。”

她笑了笑，尽管笑声中并无多少喜悦。“这会是个冷酷、严峻的一天，亲爱的。虽然我迫不及待想了结这一切，但是我觉得，你没有必要这么早就开始这一天。”

他一面喝，一面细细观察她。她并未提起昨夜的事情，抑或她喝下的月茶。他不愿再引起无谓的伤痛，可他必须确认她还安好。所以，他只是简单地问道：“你还好吗，夫人？”

她解开麻布包袱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他的眼睛。“我很好，大人。真的很好。”这时奈德看见，那包袱里裹着几小瓶药水，还有几捆干净的亚麻扎带。妻子命令道：“躺下。我要给你的腿上药了。”

“别老动它啦。”他抗议。

她不耐烦地翻了翻眼睛：“快躺下。”见他还不动，她叉起了腰。“艾德·史塔克，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今天将会非常漫长难熬。你的腿要是这会儿不处理，就再没有时间了。而我，就只能眼看着你每分每秒都在受尽它的折磨。”

他宣告战败，只好躺下。她开始往他膝上涂抹药水，虽然气味冲鼻，但感觉确实不错。尽管几根手指已不太能灵活弯曲，她用那些亚麻布条给他伤口包扎的动作还是十分灵巧娴熟。就在他注视她手头动作时，他突然回味出她话里潜藏的意思。

“凯特，你不用观刑。我不会要求你跟我同去。”

这时，她处理好了他的伤腿，抬起眼看他。“用不着你要求，我也一定要去。奈德，你今天要掌死刑。而且，你要亲自动手。”她叹了口气，“我今天早上去见了沃伦，感谢他的巧妙绳索，救了我的命。我刚刚见他在准备绞刑，但数量不多。”

她始终盯着他双眼，见他沉默，继续说下去：“他告诉我，你要亲自对佛雷行刑。只有零星几个卫兵才上绞架。”

他低声道：“判决死刑的人——”

“——必须亲自动手，”她打断他，“我当然知道这句话，奈德！我已经当了临冬城公爵夫人半辈子了。我当然知道北境人怎样执行律法。可我才是亲眼见证他们叛国罪行的人，也是为数不多活下来、能开口作证的人。我在场，是对他们那桩所谓的血色婚礼最大的谴责和控诉。”她顿了顿，又低声说，“当然，还有一些人，会因对我犯下的罪行而死。我将亲口作证，以我的荣誉，向新旧诸神发誓。”

她握紧他的手：“揭露罪行之人，理应与亲自掌剑之人携手并肩。”

他寂静良久，回握她的手。诸神作证，他不愿再让她沾染半分痛苦，可看来她仍然不饶自己这一遭。说实话，如果今天有她陪在身边，他会发自心底地宽慰。他叹了口气，捏捏她的手：“如你所愿，夫人。”

他站起身，发现她照料过后，那腿的确能吃重许多。她帮他更衣时，他拾起那柄他从潘托斯带来的剑。“我好想念寒冰，”他悄声说，“今天任务艰巨，这把剑还是不太合适。”

“罗柏要求兰尼斯特家族归还寒冰，可他们不肯，只送回遗骨。可就连那些骨头也不是你的。”

奈德耸耸肩。“那些兰尼斯特以为是我的罢了。瓦里斯对所有人玩了一招瞒天过海。”

凯特琳瞪大双眼。“瓦里斯？是那个太监助你逃脱的？他和兰尼斯特暗中作对？”

奈德叹气。“谁能知道瓦里斯究竟效忠于谁？反正我不清楚。他把我从黑牢里移出，又不远千里把我关在潘托斯那么久，到底是何目的？我真的不知道。”他为凯特琳披好斗篷，小心掏出掖在里面的发辫。“但我们今天先不谈这个。走吧，夫人。时辰已到。”

“那就带好你公爵的面具，亲爱的，”她挽上他的胳臂，“让他们罪有应得。”

他直视她碧蓝双眸。这双眼睛见证的罪行，让他深感地狱实在太浅。他们走出营帐，一路携手并肩。

尽管已经穿戴严实，在迈入孪河城门时，凯特琳仍感一阵寒冷，她只能竭力保持自己面部平静。今早，她已经进过这城堡一回，处理了诸多事项：先向本涅特师傅求得了奈德的药，又依次见过奥利法、萝丝琳和刽子手沃伦。她这么做，只是为了一会儿之后，她能和奈德并肩完成今天的任务。就算为他，她也要坚强起来。今天，她决不会再于他怀中崩溃。

安柏大人前来迎接他们，看起来比平日格外庄重肃穆。“大人、夫人，”他依次点头致意，“奉您之命，断头台前已经搭好了高台，方便大家听你们宣读罪行。徒利夫人和她兄长都等在那里。”

凯特琳猛然意识到，萝丝琳就是徒利夫人，她现在怀有奔流城的继承人。愿诸神保佑他们，凯特琳暗暗祈祷。艾德慕与萝丝琳，两人都是一副软心肠，如若要他们扛起重振河间地的重担，两人前方的路还很长。她与奈德并肩走上高台，欣慰地看见萝丝琳并没有哭。奥利法则看起来平静得可怕，但她清楚缘由。她知道他对奈德的安排心怀忧惧，只是避免佛雷家族就此丢掉孪河城的缘故才勉强答应下来。

高台前，即是断头台。断头台旁，两日之前还存活的成年佛雷男丁正由重兵押守，列成一排。瓦德大人被特许坐在一把椅子上，但凯特琳满意地看见，那椅子并不舒服。囚犯后面，站着其余佛雷家人，女眷、孩童、家仆等等。奈德的部众立于对面，等待他们封君的宣判。

奈德最后牵了牵她的手，随后向前一步。“我乃北境守护、临冬城公爵，艾德·史塔克。”他嗓音沉郁，回荡于庭院内外，霎时间，所有人静默无声。“今日在此，我将向众人宣判佛雷家族所犯的邪恶罪行。他们犯下叛国之罪，以玷污神圣的宾客权利为代价，谋杀了宣誓效忠的国王，屠戮了并肩作战的盟友。我在此宣判他们死刑。”

“我没有，史塔克，我没有！”那群佛雷里传来个惊惶的高喊，“我没有参与血色婚礼！我没有！你不能因为我是个佛雷就杀我！”

凯特琳上前一步，先于奈德回答了他：“可是你参与了，杰莫斯·佛雷。我就在那里。我都记得。”

那人对她怒目而视，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都听到了，史塔克夫人在此立下证言，”奈德继续说道，“而她无疑是血色婚礼的受害人之一。你既受她的证言指控，将被处以死刑。”

这时，瓦德大人突然放声大笑。“受谁的指控？嘿，嘿。受鱼婊子的指控。史塔克，你问过她没有呀，你把她操得舒不舒服？我家的男孩们都把她操得可好哩，嘿，嘿。”

凯特琳顿觉奈德浑身一滞，立刻抓紧他胳臂，以防他纵身一跃，朝瓦德大人直扑而去。眼下他是执掌律法的临冬城公爵，而非为妻子怒发冲冠的丈夫。“瓦德大人！”她高声喝道，“我在此指控你谎言惑众，犯下不可饶恕的屠杀之罪。”

“啊，谎言惑众，啊。你的鱼嘴和你的腿根一样一开一合。史塔克夫人呀，你的荣誉呢？我真的说谎了吗？说呀。嘿。嘿。”看到他眼里闪烁的恶毒，她意识到，他这样做，不仅是为了羞辱自己，更是为了羞辱奈德。他想击溃奈德，让他表露软弱。

可她再也拦不住他。奈德纵身跃下高台，一把钳住了老人的喉咙。“大人！”她急迫地喊，“堵上他的嘴罢，在您宣判他死罪之前，不要为这些恶毒话语分神。”

盖伯特·葛洛佛负责囚犯押守事项，他迅速走上前来，递给奈德一块粗布料。奈德盯着手里多出的东西，松开了紧抠老人脖颈的另一只手。他让瓦德·佛雷大喘五口粗气，随后把那粗布塞进他嘴里。

他冲老人俯下身，一字一句，紧咬牙关：“你给我闭嘴。”

可这时，所有人的目光投向的是她。她只觉自己要被这一束束无声的凝视活活烧穿，可她不能低头。她不能羞愧地从头红到脚，这样只会让老瓦德称心如意。“他已经口不能言，”她朗声道，“而我将向在场所有人如实讲述我经历的一切。我是凯特琳·史塔克，奔流城的女儿，临冬城的夫人。我在我弟弟的婚礼上遭到攻击，身负重伤，几近死亡，并且活活目睹了我儿，北境之王，罗柏·史塔克，死在我的眼前。自那之后，我被佛雷家族在孪河城扣为俘虏，他们对我拳脚相加，极尽羞辱，当然，也包括强奸。而这一切，全部由瓦德·佛雷指使。我身为俘虏期间，从未背负任何罪孽，而佛雷大人和他的子孙，理应为他们对我犯下的罪行而死。我在此控诉他们，我反对任何人为他们加以辩护。”

人群寂静片刻，突然安柏大人高喊：“听听啊！听听啊！”他话音未落，也有人跟着叫喊：“为了夫人！”“史塔克夫人！”“伸张正义！”呼声此起彼伏。凯特琳默默立于高台之上，奈德抬起头。二人相顾，她眼看他喉头滚动。她对他点了点头。于是他走上高台，再次站在她身旁，挽起她胳臂。“你们都听到了，我夫人的正义必将予以伸张，”下方人头攒动，他对他们高声呐喊，“佛雷家族罪孽深重！今日就是了结的时候。”

他等待人群重新安静下来，继续宣告：“尽管如此，是非功过我们必须分明。佛雷家族长久以来盘踞孪河城，而既然瓦德大人和他的诸多继承人已被判处极刑，孪河城侯爵位置已然空缺。我将在此代表三河总督、奔流城公爵艾德慕·徒利，任命新任河渡口领主。”

“你凭什么任命我们的领主？谁给你的权力替徒利说话？”一个女人尖声叫道。凯特琳依稀记得，她应该是她之前见过的一位佛雷家眷，不过已记不起是女儿还是孙女儿。

“我有这权力。”她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不大，却坚定有力。凯特琳回过身，萝丝琳·佛雷·徒利走上前来，站在奈德另一边。“我是奔流城公爵夫人。既然我的夫君大人现如今被他不忠的封臣所押，所以我将此权力给予他长姊的夫君，史塔克大人。”

“萝丝，叛徒！你不是徒利！”另一个女声叫喊。

“啊，可我的确是。我已经成婚，而且我怀有奔流城的继承人。”她转向奈德。“请继续吧，史塔克大人。”

奈德对她点了点头。“以艾德慕·徒利公爵之名，我任命奥利法·佛雷为新任河渡口领主、孪河城侯爵。”

台下哗然，赞赏与愤怒交织。奈德示意奥利法走上前来，凯特琳侧身礼让，让他跪在奈德与萝丝琳身前。他看上去比以往更加小些，凯特琳想着，但他跪在那里，誓言复诵得清晰，完成了对徒利家族的宣誓效忠，奈德与萝丝琳代替艾德慕接受了他的起誓。无论如何，此事已铸。

“现在，我们进行第二项议程。今日我判处九名佛雷死刑。我来自史塔克家族，我们遵循古老传统，判决死刑的人必须亲自动手。以下九人，我将亲自掌剑施刑。”

奈德再未多言，走下高台，拔出腰间长剑，立于断头台前。凯特琳也曾观刑，亲眼目睹过丈夫夺人性命，她知道每当长剑挥下，他便自觉灵魂晦暗一分。而这，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知晓。此刻，他面容已成寒冰，肃穆严峻，仿佛临冬城墓窖中的北境之王重现人间。

第一个带上来的是跛子罗索·佛雷。他朝奈德脸上狠啐一口，尖声叫道：“你儿子满口荣誉，玷污我们家族，你也满口荣誉，屠杀我们家族！”然后他就被推倒台上，奈德将剑擎过头顶，口中默念罗索罪名。长剑猛然挥下，鲜血喷涌而出，头颅滚落一边。死得利落，凯特琳盯着地面上迅速蔓延开来的大滩血迹。他们管这叫死得利落。

就这样，佛雷被一一带上前来，每人都被允许说出临终遗言。有人崩溃大哭，有人尖声咒骂，也有人沉默不语。奈德一一称谓，念出他们罪名，利刃挥下，斩断脖颈。每人都死得干脆，一剑致命。但也有些一剑下去尚卡在血肉颈骨之间，奈德只得挥下第二剑，才将头颅和身体完全分离。凯特琳紧紧注视那掌剑之人，他的双臂颤抖得越发明显，他的伤腿越来越难以支撑他挺立时的重心。

雷蒙德·佛雷是第八个被带上来的，还剩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是他父亲。至少在凯特琳眼中，奈德已经肉眼可见地显露出疲惫，但看到来人是雷蒙德，他立刻挺直身体。

“你，”他说，“你割开了我夫人的喉咙。”

雷蒙德磕磕绊绊。“我……我……不是我，大人，我……”

奈德亲自把他推倒在断头台上，快速念过他的名姓与罪状，以斩断跛子罗索的力道，挥下手中长剑。雷蒙德的脑袋不须第二刀才落地。

正当他要叫瓦德·佛雷上前来时，人群后方突然传出个声音。

“史塔克大人，我请求你治我罪行！”

凯特琳震惊看去，派温·佛雷拨开观刑人群，径直走上前来。他衣着褴褛，头发散乱，神情灰败，来的方向是城门之外，似乎刚刚返回。

他在奈德面前直直跪下。“大人，我在此向您忏悔我的罪孽。我向北境之王罗柏·史塔克犯下叛国罪行，我恳求您处以我死刑。”

萝丝琳惊呼出声，与此同时，凯特琳不禁喊道：“派温，不要。”

她眼看派温抬起头来，与高台上的她视线相交。那对眼睛饱含悲愧。

她心狂跳：“你救过我的命！”

“没错，夫人，您还活着，我很高兴。但我因为救您，杀了我兄弟，我既是叛国贼，又是弑亲者，这世上简直没有人比我更罪大恶极。”

“派温爵士，”奈德开口，“你并未参与那血色婚礼。我夫人说你不在场。”

“大人，我的确不在场，可我知道那全部的幕后。我知道那是场伪装成婚礼的屠杀，我知道楼台上的乐手早就搭好了弓箭，我知道户外那婚宴大帐里净是磨刀霍霍。大人，我知道一切，可我无动于衷。哦，不，我倒还做了一件事。我把我弟弟奥利法带离了孪河城。”他悲哀地摇头，“如果奥利法在，他定能发现其中蹊跷，他定能及时警告罗柏国王。所以，大人，我也是幕后凶手，我夺走了您儿子生还的唯一希望。”

奈德摇摇头。“我欠你凯特琳的命。”他低声道。

“如果我对我的国王尽职尽责，您的妻儿现在都会在您身旁，大人。我那时选择维护我家族的荣誉，向我的父亲尽忠。可到头来，我连这也没做到。我兄弟居然死于我的剑下。”

派温又站起身来，看向北境军队，和环绕的佛雷族人，抬高了音量：“我是派温·佛雷爵士。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让史塔克大人评判我此生功过，而只是为坦承我犯下的罪行。血色婚礼中，我与我的家族站在一边，抛弃了我的国王，与我的亲眷同样犯下叛国大罪。我将在这里，听候史塔克大人发落。”

凯特琳僵立原地。奈德该怎么办？在场这么多人已聆听了他的罪过……奈德不可能把他就此漏过，否则律法将毫无公平可言。她开始颤抖，派温怎能处死？在她身旁的萝丝琳已开始小声抽泣，这女孩今天已经承受了太多。诸神在上，奈德，你究竟该如何做？

显然，奈德同样在为此烦忧，那冰封的公爵面具下，她目睹那灰色双眸浮现深深悲痛。最终，他开口：“派温·佛雷，根据你本人所言，你的确罪大恶极。你犯下叛国与弑亲双重之罪，我在此判处你死刑。”

庭院内如死般沉寂，派温跪倒在地，把头搁于台上。可奈德却将他扶起。

“派温，你虽理应被处死刑，但我敦请你披上黑衣，加入守夜人军团，成为七国的坚盾，抵御长城以外的威胁，在那里重振你的荣誉。你如何看，派温·佛雷？”

凯特琳看到派温轮番看向高台上的弟妹，三人眼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派温又看向她，她回以勉励的点头。派温转向奈德。

“我愿意披上黑衣，大人。我愿意加入守夜人弟兄，生死于斯，奉上我的生命与荣誉。”

“对此我毫无置疑。”奈德低声回答。接着，他抬高声音唤道：“葛洛佛大人，请将派温爵士押送走。他此去长城一路，我们将适时着手安排。”

派温被葛洛佛大人的两个手下带走了。奈德沉默半晌，凯特琳能看到他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已被疲倦深深蚀刻。她好想上前，可还不能。她与奥利法、萝丝琳并立于高台之上，看着奈德长叹口气，把视线投向瓦德·佛雷。

“把瓦德·佛雷带上来。”他语调冰冷，毫无生气。凯特琳注意到，奥利法现已是河渡口领主，老人已被褫夺了这封号。

两人将瓦德·佛雷搬离他的椅子，他被拖拽着一路蹭到奈德旁边。“你这个邪恶小人，”奈德轻声念道，凯特琳努力侧耳才能听清，“恶毒、奸滑、为老不尊，你满口荣誉，荣誉在哪里？你的家族将会遗臭万年，再残忍的刑罚用在你身上都死不足惜。杀你一万次都难解我心头之恨。”他猛然提高音量，“瓦德·佛雷，你背叛你的国王，残害世间忠良！我在此判处你死刑！”

瓦德·佛雷被搡至断头台前，头还未及压下，奈德却吩咐那两个押着他的兵卒：“给他的嘴松绑。就算是他，也得注视他的双眼，聆听他的临终遗言。”

嘴里布料被狠狠拔出，老人狂呕出声，往地上唾出几记浓浓血痰。他抬眼看向奈德，神情是至深怨毒。凯特琳只听到他嗓子里挤出些支离破碎的嘶声，她尽力分辨，听到他说：

“——你满盘皆输啦，史塔克。儿子死绝，女儿贱卖，妻子毁透。满盘皆输啦。”

奈德没有发话。他冲手下点头示意，老人的头被摁至台上。奈德将剑高高擎过头顶，一瞬间，凯特琳眼看那沾满佛雷血浆的剑刃，划开灰白高天，随即猛地挥落，老人的脖颈沉闷一响。头颅滚落出几尺，停下，无牙的嘴大张，那阴毒双眼除了天空倒影，将再也映不出其他任何东西。

凯特琳看着那空洞的眼睛，波澜不惊。毫无厌恶反胃，也丝毫不觉解脱。此刻，她发觉自己一点儿都不关心瓦德·佛雷，她只关注台下那掌剑之人。他双手仍紧握剑柄，剑刃深深楔进断头台里。一人上前拖走瓦德·佛雷的残尸，地上画出条鲜血流溢的长长河道。奈德僵在那奔涌的血流旁，一动不动，仿若冰封。

她走下高台，抚上他胳臂。“大人。”她轻声唤。

他视线生生从断头台上那汪血泊拔出，与她再次相对，她看着那双眼尽是痛楚、愤怒、悲痛、疲惫……“夫人，”他低声道，“我要离开这里。”

她点头。“我也是，大人。”她转向高台。“奥利法。”

新任河渡口领主立刻会意，走下高台，却仍像曾经的御前随从一般，从奈德手中轻轻接过那浸满黏稠血液的长剑，在草地上小心翼翼擦过，再为奈德插入鞘里。

人群逐渐四散，回归他们的生活。凯特琳与奈德并肩，紧紧支撑住他臂膀，高声唤道：“安柏大人、葛洛佛大人、莫尔蒙夫人！”

三人即刻上前。“大人、夫人，请协助奥力法大人照管他的城堡。我不希望任何骚乱发生。”

奈德始终不发一言，凯特琳继续吩咐：“如有需要，史塔克大人和我就在我们的营帐里。”她又依次给了三人一个眼神，示意他们暂时不希望被打扰。至少，梅姬夫人会懂她的用意。

“这些怎么办，夫人？”安柏大人冲那成堆的头颅努了努嘴。

“插城垛。喂乌鸦。”传来奈德冰冷的声音。

安柏大人回以肃穆的微笑。“没问题，大人。”

“还有那些残尸，”凯特琳说，“如有亲属认领，请归还。”

“夫人，我衷心感谢您如此，”奥利法小声道，“您真是……宽宏大量。”

凯特琳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他父亲对罗柏的所作所为。“不，奥利法，这与生者无关，”她回答，“全为死者体面。”

她听见奈德在旁深吸了口气。“今天晚间，请所有人到我们的营帐中来，还有黎德大人。明天到来之前还有诸多事项要谈。”他又转向奥利法，庄重宣告：“佛雷大人，孪河城听您差遣。”

最后，凯特琳迎上他目光。“走吧，夫人。”

他们走向城门。他的步伐比起入城之时，明显沉重不稳，她再次紧紧搀扶住他，想让他分给自己一点重心。

他们走出二十来步，她突然想起什么，转回身去。四人仍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安柏大人，”她唤道，“我们的营帐在南面。请将那些头颅插在北面城墙。我永世也不想再看见那些人脸。”

奈德对自己严肃地点了点头。于是，孪河城被他们就此抛在身后。

奥利法·佛雷与三位北境将领并肩而立，目送史塔克大人与夫人携手离去。她最后对那些尸首的安排仍在他脑中回响。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需要去照看萝丝琳，与派温道别，如此摇摇欲坠的家族，领主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可是，那两人的背影仿佛把他就此在原地钉住。他们步履沉重，却始终坚韧，在场许多人目光都为他们吸引过去。

史塔克大人只趔趄了一下，他那条坏腿的膝盖微微颤抖着、扭曲着，但有他夫人在旁自始至终紧紧搀扶，他一次都没有跌倒。他们略微一顿，走出城门，于他们视野中消失。

莫尔蒙夫人轻轻摇头：“他实在对自己苛求太过。”

“他那条腿远比他自以为的严重得多，”奥利法认同道，“他今天应该让刽子手替他来的。”

安柏大人不屑地大哼一声。“嗬！瞧这黄毛领主，说话轻飘飘！南方人一无所知也就罢了，你又是怎么回事儿，梅姬·莫尔蒙？”

梅姬夫人轻声一笑，奥利法对安柏大人扬起了眉毛。“一无所知的南方人？”他质疑道。

“嗨呀，小子，你以为呢？一无所知的南方人。”眼前巨人声如洪钟，奥利法仰头看他。“艾德大人可是临冬城的史塔克！就算今天有九十个、九百个佛雷头要砍，他也会一一亲自动手。不为别的，判决死刑的人，必须亲自掌剑！这话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年轻的奥利法。”

“的确如此。”莫尔蒙夫人低声应道，又神情严肃地看向奥利法。“北境自古可就是个苦寒之地，大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史塔克大人清楚，北境人从不对弱者屈膝，而他们已向史塔克家族俯首千年。”

她向奥利法微笑。“艾德大人一直在向这世间证明，他是个临冬城的史塔克。北境臣民将永远追随于他，直至天涯海角。”

葛洛佛大人始终站在莫尔蒙夫人身旁，一言不发。可此刻，迎着远方层层军帐，他只是猛一振臂，简单地说：“所有这些人，都心甘情愿为他而死。”

安柏大人赞许地点头，沉思半晌，又跟一句：“今日过后，所有这些人，也都心甘情愿为她而死。”

莫尔蒙夫人笑了，奥利法听见她语带揶揄。“哎呀，安柏大人，你是在说谁啊？那个艾德·史塔克从河间地一路带回来的南方丫头？那个血薄得一个冬天都挨不过去的南方丫头？”

大琼恩还是大哼一声。“啊呀，她嫁给艾德大人的时候，可能的确还是个徒利，但现在呢？诸神开开眼罢！凯特琳夫人是临冬城的史塔克！”

其余三人仔细打量着他，大块头突然就涨红了脸。“行啦！事儿还多着呢，”他大吼道，“别再傻站着了，快走吧。”他转身大步离去，冲几个人大嚷起来，让他们赶紧跟上。葛洛佛大人咯咯直笑，抬脚离开。奥利法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你一定在想，这群北方人都是些什么样的怪人，奥利法大人。”莫尔蒙夫人微微一笑。

“唉，夫人，我的确不了解你们北方人。”他回答，同样面带笑意，“但如果我要当个名副其实的领主，我相信，史塔克大人这个榜样远比我父亲要强。”他向这熊岛战士恭敬地欠了欠身，而后离去。新任河渡口领主眼前的这一天还很漫长。

他与凯特琳并肩迈出孪河城门，寒风乍起，他只觉凉意从头漫到脚。他从未惧怕凛冬严寒，他清楚这寒凉从何而来。他刚才杀了九人。九人以伸张正义的名义，成了他剑下亡魂。正义！苦涩在舌尖漾开。成为临冬城公爵这些年来，他已取过不知多少人的性命，而这差事给他造成的困扰远比他想得要多。有些囚犯的确罪大恶极，砍下他们首级时，也曾生出愤怒厌恶，可那些死囚他素昧平生，故也再激不起旁的情绪。在执掌律法的名义下，取人性命于他只是项庄重的职责。

可今天不同。他杀死的每一个人，都激起他心中深深恨意。他们害死他儿子，凌辱他妻子。就算他腿一瘸一拐，是个跛子，他掌剑的双臂仍每次都挥得干净利落。正义。对外，他确实可称他今天伸张的是正义。可对他自己，他不得不承认，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是复仇。他向佛雷家族复了仇，而且这冤仇还未报完。这让他不寒而栗。

他思绪纷乱，没注意到凯特琳一直领着自己，直直走过了他们的营帐，向更远处的密林走去。“夫人？”他不解地停在原地。

“马上就到，奈德。跟我来。”

他只好点头，任由她牵他走，一会儿过后，耳边传来簌簌水流之声。浓黑的树丛间，他看到一抹孤独的白鱼梁木。“凯特。”他轻声叹，一时间除了她名，再唤不出其他。

“这里没有正经的神木林生长，”她说，“我今早问过了奥利法，他告诉我，只有这里有棵鱼梁木。可这棵也没有人脸雕刻。但这里还算安静，也有水源。”她从裙摆间掏出一小块帕子。“这水恐怕要结冰了，但应该还能擦干净你的剑。”她说完便沉默了下来，等待他的回答。

他心头涌上千军万马，可恨自己还是笨嘴拙舌。他只是接过她的手帕，喃喃道：“谢谢。”于是便走向那潺潺小溪，将剑直直插入冰冷水流。他端坐于那鱼梁木前，开始仔细擦拭手中长剑。

他能感觉到她的凝望。片刻，她柔声道：“我走了，大人。”

“留下。”他开口说，声音在自己听来却像命令，于是他抬起头看向她，“留下，好吗？”

她缓缓上前来坐下，他身旁冰凉土地上，她裙摆四散开来。他们就这样静默了一阵子，他默默洗去剑刃上每一滴血污，后又拂拭干净。她始终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终于，他开口问她。“你在祈祷吗，夫人？”

她向他微笑。“也许吧。不过，我不懂该如何向旧神祈祷，我习惯在七神圣堂里念出祷词。但旧神是你的神。所以我向祂们祈求，护你平安。”

“我也向祂们祈求，护你平安，”他叹口气，“因为我没有。”

“奈德……”

“我说的是实话，夫人。我真不应该离开临冬城。劳勃和他那张铁椅子真该去死。我属于你，属于孩子们，我属于临冬城。”负疚与苦涩一齐涌上心头，这些念头自君临便积压已久，他还从未宣之于口。

“奈德，劝你南下的人是我，都是我的——”

他出声打断：“不。我知道，你确实一开始劝了我，但做出决定的人是我。我。”他停顿。“而自从布兰坠塔后……你求我，让我不要走。你求我留下。”

“布兰摔下来之后我说了很多，”她低语，“我实在悲痛过度，可能都有点疯了。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亲爱的。”

“那结果呢？”他几乎喊出了声，“我们的儿子死绝了，凯特！我们的女儿被人当货物一样卖来卖去！我辜负了你们所有人。”

“别这样，奈德。这不是你的……”

“还不是我的错？我的责任。我是他们的父亲。我是你的丈夫。你们都应受我的庇护。我辜负了你们所有人！就算我把七国上下每个佛雷、葛雷乔伊、兰尼斯特全都杀一遍，也改变不了现在这一切。”

她看着他。“不。你改变不了。”

这时他回头，把她细细端详。她眼中并无谴责，也没有丝毫愤怒与失望。只有悲伤。彻骨的悲伤。“你真不怪我，凯特？”他问她。

她闭上双眼。“你怪我吗？”她这样问。

“诸神啊，怎么可能？你怎么会这样想？！”他一把抓过她的手紧紧握住，差点儿就为她如此傻乎乎的问题把她来回摇晃。

“我和你想法一样。看起来我们都在怪罪自己。”她声线虽无丝毫动摇，可双眼已盈满泪水。

他僵硬地点点头。“是啊。也许，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夫人。”

他松开她双手，调整坐姿，背靠鱼梁木，示意她也靠过来。她跟随他挪动身体，他伸出胳臂圈她入怀。“你说，你不知道该如何向我的神祈祷。其实很简单，亲爱的，你甚至不需要祷词。即便我们沉默，旧神也会聆听。”

“这我可以做到。”她说。

“嗯。”他沉吟着，她头顶正好抵在他下巴旁，他轻轻吻住那丛枣红。

流水淙淙，红叶在他们头顶轻轻摇动。他聆听着这些声响，意识到，这些撕扯他心的愤懑与苦涩，早已与他深重的苦痛交缠不清，他无法摆脱。可背靠冰冷却坚实的鱼梁木，怀抱他温热而柔软的妻，他便知道，自己不会被这些黑暗完全攫走。他生命中不会只剩下复仇，他还拥有太多太多。他祈祷他们不要迷失前行的方向。他祈祷一双女儿重回他们身旁。

最终，他默默开口。“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夫人。”

“如果你想回，我们就回，”她答道，“我会一直陪你。”

他轻声笑了笑。“哎呀，我倒是想一直待在这儿，但恐怕不行了啊。已经过正午了，晚上咱们的帐子里可还要来一大群男人呢。”

“男人？你把莫尔蒙夫人丢到哪儿去了？”她语带笑意，“怎么能把她忘了呢？”

“我没忘，”奈德发觉自己笑意渐浓，“不然她会生气的。也不能落下你，凯特。所有涉及奔流城的讨论你都必须在场，这就是我把他们叫到咱们营帐的原因。你可是我们之中最熟悉奔流城的人。”

“嗯，你这话倒说到点儿上了。那就走吧？”她站起身，向他伸出手，“在他们来之前，你的腿还得再包扎一下。”

“都听你的。”他回答。

他们走出密林，双手交握。她今天实在为他付出良多。他再次感谢诸神，感谢他有妻如此。她是疗慰他伤的良药，远比任何她在他腿上涂抹的难闻药水都要管用。

Chapter Text

“不行，奥利法，”奈德·史塔克再次出言拒绝，今晚他已经不知重复了这话多少遍，“你不能和我们一同出征。这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此刻营帐中，北境诸臣已聚在一起，筹谋规划了近数小时。奈德认定这场讨论已近尾声。

“我要为您而战，大人。”年轻人固执地说。

“你的忠诚在座皆有目共睹，奥利法。但是你也清楚，围攻奔流城的大部分敌军都是佛雷，我不能让你与亲人为敌。”见年轻人还欲争辩，他皱了皱眉。“更何况孪河城现下远算不得安稳，未来你的族人很可能会从四面八方而来挑战你的位子，这点你务必要提防。”

“史塔克大人说得没错，奥利法大人，”盖伯特·葛洛佛插话道，“目前局势还算平稳，八成是因为我们在这里。一旦我们兵发奔流城——”

“奥利法大人羽翼尚未丰满，我们会留下一部分军队在孪河城驻扎。”奈德迅速说道，又转头看向新任河渡口领主。“但赢得部下的忠诚是你自己的工作，大人。你需要向他们证明，你虽是北境的盟友，可并非任由我们操控的傀儡；你宣誓效忠奔流城，但河渡口百姓的福祉将始终是你的首要考虑。”

“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奥利法突然大喊出声，把脸埋进手里，“我只是……实在不知道从何做起。”他小声说道。

奈德正苦恼如何回答，凯特琳发了话：“做你自己就好，奥利法。你是个正直、善良之人，用心对待你的家人，公正治理你的子民。一开始，你可能确实需要我夫君大人兵力方面的协助，但日久天长，他们会熟悉你，认同你，你会成为他们真正的领主。我知道。”

那年轻人望向他的妻子，仿佛能从她那里寻求到一切答案。“您真这么想，夫人？”

凯特琳对他微笑。“没错，奥利法。这是我的真心话。”

奈德眼看着奥利法有了些许底气。此刻，他终于听到了他想要的回答：“大人，您说得对。尽管我愿为您赴汤蹈火，可这里才是我的位置。我感谢您为孪河城所作的一切。”

奈德对他点点头。“大人，您也是我最可靠的盟友。”说着，他与坐在长桌对面的凯特琳四目交汇，两人同时微微一笑，他心不由怦然一动。可这时，他也注意到坐在她身旁的霍兰·黎德正细细打量着她，忽然间，那股长潜于心的焦虑猛地浮了上来，他只觉呼吸被狠狠攫住。

“黎德大人，”他说道，将此人的注意力引回自己身上，“你派出的人已经与马柯·派柏有了联络？”

“是的，大人。现在就是静观其变了。” 黎德大人道。

“你们都确定，奔流城一带没收到丝毫风声？”奈德看向众人。

“一万个确定，大人，”葛洛佛大人回答，“孪河城自我们攻下之日就没飞出过一只乌鸦，更别提活生生的佛雷逃兵了。”

“学士也受到了严加看管。”莫尔蒙夫人补充。

“本涅特师傅不会背叛我的。”奥利法出言反对。

“奥利法，您如此信任自己的学士，我很高兴。但现如今情况特殊，莫尔蒙夫人谨慎些是应该的。”奈德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奥利法，目前你已经知会了我们基本的战略计划，你也比我们在座所有人都更清楚围攻奔流城的军队构成。达冯·兰尼斯特，你对他了解多少？我只知道他是泰温麾下一名骁勇的兵将，仅此而已。”

“嗯，我掌握的信息不会比您多出多少，大人。自从泰温大人死后，君临城似乎陷入一片骚乱。托曼登基，可瑟曦·兰尼斯特依旧垂帘听政，而达冯爵士当上了凯岩城公爵。这其实非常出乎意料，大多数人都以为这位子应该是凯冯爵士或是弑君者本人来坐。总而言之，达冯爵士是个耐心十足的人，没有十足把握，他不会动奔流城的。现在围攻奔流城的佛雷军队由我侄子莱曼统领，而达冯爵士特别看不起他。我听说他对我异母兄弟艾蒙也并无好感，就算他娶了他们家那位吉娜·兰尼斯特，还被任命为奔流城公爵。”

奥利法说话时，奈德视线又不由移到凯特琳身上。他再次注意到，今晚的讨论中，只要一有人提到莱曼·佛雷这名字，她的神情就不太自然。这背后原因他不敢细想，怒火又开始在胸腔中升腾，几乎无法集中精力。

安柏大人在询问围攻军队中河间贵族的情况，奈德强迫自己回神。奥利法称，无论是达冯·兰尼斯特还是莱曼·佛雷，似乎都指望不上这些河间诸侯，他们有极大可能纷纷倒戈。

“这再好不过，”奈德表态，“敌人内讧，我们在城堡内部也有接应。”

凯特琳在说话。“这您永远不用担心，大人。布林登爵士久经沙场，他必定会时刻关注战场动向，适时给予我们最有力的协助。”她迟疑片刻，又说道：“但是我弟弟着实让人忧心。兰尼斯特把他扣为了人质。”

“其实是我侄子莱曼把他扣为了人质，夫人。但恐怕此人毫无荣誉可言。”奥利法回答了凯特琳，却不敢看她的眼睛。这表现更证实了奈德心头怀疑，愤怒开始如同黑云压城般笼罩全身。

“我们一定会尽全力解救艾德慕公爵，你放心。但是围攻军队我们也一定要打，奔流城绝对不能落入他们手里。”莱曼·佛雷也必须死。说这番话时，奈德始终有意看着凯特琳，希望她能读懂自己话里潜藏的意思。可她只是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萝丝琳怎么办，大人？”奥利法问。

“萝丝琳？她怎么了？”

“她一直坚持明天要和你们一同出征。”奥利法回答。

他话音刚落，长桌边冒出了些反对的声响。安柏大人一如往常声量最大，战场上最无用的东西莫过于女人，云云。

“徒利夫人留在孪河城最为安全。”奈德说道。

“那你是要把莫尔蒙夫人也留下了？”他听见凯特琳这样说。

他叹了口气。“凯特琳，话不能这样讲。莫尔蒙夫人是将士，她素来就是驰骋沙场的。”

“那你留不留我？”

奈德直直盯着她，真心希望她在这场合能给自己留点儿余地。这问题的答案她自是比谁都清楚，他与她从今往后不谈分离。“你肯定和我们一块儿走，夫人。”他低声说。

“而我在战场上并无用处。”她说，“所以我猜，无论如何，你也得派个卫兵守着我。”她停下来，等待他的回答。有那么一瞬间，他诚心祈愿自己当初能娶个脑瓜别这么灵光的女人。

他只能点头。

“既然都派守卫了，守两个岂不是要比守一个划算？”她边说边看向安柏大人，“萝丝琳乃奔流城公爵夫人，她的丈夫等在那里，她怀着他的继承人。她是最应该回奔流城的人，比我们在座任何人的理由都要充足。”

“史塔克夫人说得对。”传来莫尔蒙夫人坚定的声音。

奈德把脸庞陷进双手，待他再度抬头，正对上在座唯二两个女人的灼灼视线。“徒利夫人也随我们一起走。你——”他指指妻子，“她的安危就全权交给你。”

他眼看她埋下了头，尝试隐藏嘴角勾起的隐隐笑意，他也发觉自己这副冰块脸面开始有点不太好维持了。“那就这样罢。大家今日辛苦，如果没有其他事项要谈，就早些休息吧。明日，我们撤营发兵。”

“大人，还有一件事，”大琼恩浑厚的声嗓在帐内回荡，“您尚未称王！我愿效忠您为北境之王。”

奈德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他知道这话题迟早要被带出来。这阵子，除开惩治佛雷家族的叛国罪名，他始终避免谈及罗柏的封号。“我无意称王。”他轻声道。

“那还剩下谁？”安柏大人不依不饶，“整个北境任您差遣，大人，您比我们谁都清楚。”

“我统领北境，因为我是北境守护、临冬城公爵。这位子不需要王冠来铸。”奈德环视四周。“诸王纷争只会加剧眼下这血流成河的局势。七大王国统一已久，联系紧密，早已不分你我。”

“那您是想让我们向史坦尼斯·拜拉席恩下跪？”盖伯特·葛洛佛说，“我们可与兰尼斯特不共戴天！您绝对不会承认铁王座上的那个托曼。”

“史坦尼斯是铁王座的合法继承人，”奈德斩钉截铁地回答，“托曼并非劳勃子嗣，瑟曦的三个孩子全部都是乱伦的孽种。在君临城，我被捕之前，她亲口跟我披露了真相。”

“詹姆·兰尼斯特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凯特琳低声道，“在奔流城的水牢。他亲口向我承认他犯下的罪孽。”奈德迎上她深深目光，他明白她所指不仅仅是这桩姐弟乱伦。布兰。他此刻不能想布兰。

“所以史坦尼斯的指控为真？”霍兰·黎德问道。

“千真万确，”奈德语气低沉，“史坦尼斯·拜拉席恩乃七大王国正统王嗣。我知道，他为人处世一向雷霆手段，树敌良多，但我清楚他是个正直之人，他会端方治理这个国家。没有他，七大王国的命运仍难揣测。”

“可北境跟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安柏高呼，“什么狮啊鹿啊，就让他们围着那把铁椅子转个够罢！一旦卡林湾和白港关闭，我们几乎就能兵不血刃重振北境！大人，您要我下跪没问题，可我只对你一人下跪！罗柏·史塔克乃北境之王，您也理应加冕为王！”

未及反应，奈德噌一声已经站起，拳头猛然砸在面前长桌之上：“琼恩，罗柏十六岁，难道我也十六岁吗？！称王之后的路你有没有想过怎么走？莽夫行径！”他长吸数口气，勉强平复了些情绪，“你说，关闭卡林湾，那河间地怎么办？我儿称的王是北境与三叉戟河之王，众所周知河间地边界漫长，难于防御，你要怎么办？彻底放弃？还是为保住领地，长年征战，任由三河沦为焦土，百姓生不如死？”

奈德将桌前列坐之人一一扫过。四下寂然，他继续开口：“好，如果我们就这样将河间地和其余地方弃之不顾，就此闭关锁境，我们的粮食该从何而来？凛冬将至。未来五六余年，甚至更久，整个北境都将雪积数尺。如若白港紧闭，粮食究竟从何处运来？”

他摇摇头，缓缓落座。“七大王国统一已久，早就已经不分你我，我刚刚这话决不是随口一说。我将竭尽全力辅佐明君上位，缝合王国间的裂隙，而不是鲁莽称王，恶化如今局面。”

“那只能是史坦尼斯·拜拉席恩了，”莫尔蒙夫人低声道，“再没有旁人可以胜任。”

“那个坦格利安女孩呢？”奥利法问。

“丹妮莉丝？”奈德愕然，“她有什么消息？”

“大人，东方时有传言，说她在奴隶湾引起轩然大波，占领数座城池，”奥利法犹疑道，“有些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甚至有人提到龙。”

“坦格利安与龙总是密不可分的。”霍兰·黎德道。

“是啊，但是她好像真的有龙，活生生的龙，大人。”

奈德揉搓起前额。滞留潘托斯时，他也曾听达科提起过龙，但他那时根本无暇顾及，任何维斯特洛传来的只字片语早已占据他全部思想。更何况，这世上，早已没有任何活人见过龙。他抬眼，自己始终身处凯特琳凝望之中。今天早上之前，不也没人见过冰原狼？他决定这阵子叫唐纳·博登来一趟，看他对狭海彼岸那个丹妮莉丝·坦格利安了解多少。

“随她去罢，奥利法。眼前的敌人已经够多了，”奈德疲惫地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奔流城，不能再受任何兰尼斯特和佛雷的染指。待到徒利家族和其余三河贵族加入我们阵营，我们再做下一步讨论。我需要了解史坦尼斯在北境的各种动向，以及兰尼斯特家族的近况。但这些就留到奔流城再说吧。”他笑了笑，神色却依旧严峻，“而且，我的死而复生也不能一直瞒下去。总有一天，我还活着的消息终将为世人知晓，我们在孪河城的所作所为也一定会不胫而走。但这已经超出今晚的范畴啦。诸位请回罢，都早些休息。”

众人陆续离席，凯特琳也站起身来，对他说：“我来送，大人。”他听出了妻子没说出口的用意，她要自己坐在原地，休息伤腿。他早已疲倦至极，也无力再向她抗议，只能对鱼贯而出的将领们依次点头致意。

帐帘外人群四散，熙熙攘攘，光影幢幢间，他却瞥见凯特琳拦住了霍兰·黎德。她对他说了些什么，于是霍兰向她伸出胳臂，两人一同走出了他的视线。他努力咽下想要上前拦住他们的冲动——他有什么权力制止凯特琳，不让她与自己的挚友交涉？

可是，诸神在上，她到底要同他说什么？凯特琳知道，极乐塔一战，霍兰·黎德始终伴他左右。想必她早就开始怀疑，那棵深植于他们婚姻、已经盘根错节了十余年的秘密之树，也唯有霍兰·黎德清楚这棵树的根由。这些年来，在奈德的意旨下，他们从未碰面，因为他不相信在同时面对他们两个的情况下，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对凯特琳瞒天过海。他知道霍兰决不会向凯特琳透露只字片语，可他仍然无法想象，他们正在他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地方，说起琼恩。

他徒留原地，坐立难安。

“感谢您愿意和我单独聊聊，黎德大人。”

凯特琳与面前男子一同走出营帐，暮色四合，身周军帐顶顶，内里簇簇灯火跳跃，将他们倒影拉得细长。黎德与其他领主不同，他选择在户外扎营，而非于城堡内寄宿。奈德曾告诉过她，泽地人喜爱与自然相处。

“此乃鄙人荣幸，夫人。您想和我聊什么呢？”

黎德视线如炬，凯特琳不由在此等注视下退缩几分。但她铁下心来，向他展开一个礼貌的微笑。“与您会面，我期待已久。劳勃叛乱后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邀请您来临冬城做客，可惜奈德告诉我，你们泽地人太热爱自己的故土。当然，他前去拜访您时，我又总是被孩子们缠得脱不开身。”一想起她的孩子，她胸中又开始有什么在阵阵撕扯。

他一定识破了她的短暂失态，她听到他说：“您失去甚多，夫人，望您接受我真切的哀悼。我也很荣幸，终于能够结识您。”

凯特琳叹了口气，四下里环顾一圈。他们并未走出太远，周围仍有人烟。若是史塔克公爵夫人与她的封臣一起消失在黑暗中，恐怕着实不太光彩。在这漫长的、好像永远都过不完的一天里，早晨瓦德大人临刑前的那番话仍然令她烦忧至深。她勇于承认也好，耻于承认也罢，如他所言，她确实是个被毁透了的人，她的荣誉早已污迹斑斑。她和黎德大人最好始终处在他人视线之内，但她又不希望他们之间的交流被别人尽数听去。

“我儿在抵达孪河城前，曾派葛洛佛大人和莫尔蒙夫人前去泽地与您联络。他们随身携带诸多诏令书信，我希望您能给我讲讲这些文件。”

这一刻，她发誓此人脸上掠过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惊讶。他难道在期待自己问点别的？“您是说，那两封伪造书信？以防他们被捕而声东击西写就的？”

“不是，”她简洁道，“我指的是，那份罗柏就他死后关于继承人的声明。”

“啊。这件事您也知晓。”

“我亲眼见证他们在那声明上一一签署姓名、加盖纹章，”她迟疑道，“但是我不明白，似乎我夫君大人对此毫不知情。他与您在灰水望已经度过一段时间，那么，您为何不给他出示这份文件呢？”

“您跟莫尔蒙夫人或者葛洛佛大人聊过这件事吗，夫人？”

“我没有，”半明半暗间，她直视此人双眼，“黎德大人，说句实话，我几乎对您一无所知。但我了解我丈夫，他将您视为此生挚友，您在他心中地位颇高。所以我也同样抱此想法。”她顿了顿，仔细斟酌字句。“恕我拙见，我认为主张向他隐瞒罗柏这份声明的是您，莫尔蒙夫人和葛洛佛大人只是在配合您行事。您这么做一定有您的原因，我希望您能谈谈。”

“您知道这份声明的内容，夫人？”他问她。

“王家赦免状。若罗柏和简妮无嗣，我夫君大人的私生子即扶为正统，继承北境与临冬城。”一字一句，她只觉心被放到刀尖上磋磨，她竭力让自己保持冷漠。

“您支持罗柏·史塔克的决定？”黎德大人的态度一如既往地谦恭有礼，可她能听出他语带质疑。

“在此事上我的意见微不足道。”她音量控制不住高了些，自己都听出声音里满是苦楚。她深吸一口气，打量着面前男子。他身量不高，而她又算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几乎得低下头才能接住他的视线。“过不了多久，我夫君大人就又要出征了，大人。”她低语。

“我们都要随他出征，夫人。”

“是啊。可总有人活不到奔流城的大门敞开。”她不由哽咽。“我的儿子们都死绝了，黎德大人。我的女儿们毫无下落，或许也早就死了。我夫君大人立嗣之事尘埃未定，我怎能就这样把他送上战场？您怎忍心对他继续隐瞒？为什么？”她越说越激动，只好强迫自己沉默下来，头颅低垂，紧盯地面。

霍兰·黎德这次没有应答。她抬起头，那束似能穿透暗夜的视线却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终于，这人开口：“我早有预感，夫人，您一定会找我问些什么，但我属实没料到您会提起这些。”

“我丈夫的挚友企图对他瞒天过海，您没料到我会与他当面对质？”凝视着此人面庞，凯特琳突然反应过来他的用意。“哦。您以为，我会问您那个问题。”她咽下喉头万钧，高扬起头，语气坚硬。“大人，这问题我甚至不会向我丈夫提起，也不用劳烦您给出答案。”

黎德缓缓地点了点头。“那么，请允许我回答您可以问出口的问题，夫人。葛洛佛大人和莫尔蒙夫人刚刚抵达灰水望时，我们就得知了血色婚礼的消息。我那时的确建议他们先不要与身在长城的琼恩·雪诺联系。”他深深叹了口气，“琼恩·雪诺是守夜人弟兄，况且国王身故，其敕令效力必将大大削弱。若是琼恩离开长城，前来响应罗柏号召，他就成了背誓者，甚至有可能被处死。就算他有意继承正统，我们也没有规模与之匹配的军队。我们决定静观其变。”

男人停顿片刻，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凯特琳沉默不语，他继续说道：“而就在那之后，我们居然等到了史塔克大人。我们有多么喜出望外，您简直无法想象。”

凯特琳略微扬了扬眉毛，以示回应，黎德竟然轻轻笑出了声。“抱歉，夫人。总之，我们那时的心情如何，想必您最有体会。我们向他讲述了北河两地发生的一切，他从未生出任何加冕为王的念头。我了解他，他此举在我意料之中。当然，想必也在您意料之中。”

“没错。”她简短应声，等待下文。

“既然奈德对北境之王这封号毫无兴趣，那么其传承也就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了。而听了他今晚这番话，我更是难以想象，无论是他自己的儿子，抑或琼恩·雪诺，他会情愿他们之中任何一人戴上王冠。至于临冬城，只要您夫君大人尚在人世，这一称谓的归属就无可置疑。”泽地人微微耸了耸肩。“而立嗣之事，我与葛洛佛大人和莫尔蒙夫人先后聊过，他们意见一致。那就是，等到史塔克大人自己愿意考虑之时，我们再将此事提上日程。那时他脑中除了直取孪河城、拿下瓦德·佛雷的人头之外，几乎再装不下任何事情。”

凯特琳默默点了点头。全部身心都被复仇占据的苦涩滋味她再清楚不过。

黎德大人的声音仍在继续。“然后就传来了您还活着的消息。您夫君大人听闻此事的反应可以说是……我无法用言语形容，夫人。”她再度感受到了那灼灼视线。“在那之后，救您出来可以说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视野开始不受控制地有些迷蒙，她眨眨眼睛，试图憋回泪水：“罗柏那份声明我也知情，葛洛佛大人和莫尔蒙夫人都清楚。可他们谁也没和我提及此事。”

黎德清了清嗓。“嗯，这份声明的内容您也知情，莫尔蒙夫人确实没告诉过我。她只是肯定，您绝对会不遗余力地加以反对。”

她的声音好冷酷。“我当然反对，黎德大人，这点您不用怀疑。一想到接替奈德位子的是个私生子，他要坐拥临冬城……”她感到一滴眼泪已生生从眼角滑落而出，不得不低下头来平复心绪，片刻才敢重新抬眸，“可除了他，奈德膝下再无血亲。而我，怎能就这样送他上战场，可能就此一去不回，把临冬城的前途活活断送？我怎能继续向他隐瞒，希望琼恩·雪诺继承这一切的，居然正是我们的儿子？”她摇摇头，身心都疲惫至极，“黎德大人，我真的已经厌倦了任何秘密。我只希望，我夫君大人能永生永世远离与谎言的一切缠斗。”

回答她的只是对面人的深深凝视。良久，他说：“那您意下如何呢，夫人？”

她只能坦承：“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转身离去，走向她与奈德的营帐，霍兰·黎德的视线自始至终追随，有如芒刺在背。她此刻已经万分确定，那个秘密，那个长久横亘于她和奈德之间、碰都碰不得的秘密，霍兰·黎德知晓全部真相。他知道琼恩·雪诺的母亲究竟是谁，他知道那个藏在奈德心底的女人究竟是谁。新旧诸神啊！我怎么还在为此痛苦不堪？奈德是情愿为她而死的人，她对此深信不疑，可是那个女人还在他心里，还在她心里。亚夏拉·戴恩，她头脑里有个声音在窃窃低语。诸神帮帮我，帮帮我吧，她茫然默念，一味向前，突然感到一股潮湿粘腻的暖流涌出腿间。她在流血。

他听见妻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比平日走得略快一点。她离开的时间并不长，他甚至仍坐在原地，困在她正与霍兰·黎德交涉的惶恐之中，尚未挪动一分。

她掀开帐帘，看见他，只匆匆招呼一句：“大人。”便快速走向他的衣匣，扯出一长段亚麻扎布来，随后又俯身在她自己的衣箱里翻拣着什么。

“夫人？”他困惑道，“我的腿不会这么快又要上药了吧？”

“不，”她轻声应道，站起身来看向他，“我的月事来了，大人。”话音刚落，她便闪进了他们帐篷里的一扇屏风，接着回应他的只是些哗啦作响的水流。

她的月事。那茶果真起了作用，甚至比学士预想的还要快。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怀孕，他不无庆幸地想着，但同时，一想到她经受过的一切，他心脏就好像在被一只冰冷的大手反复拧攥。若是这段记忆能和经血一样流出她身体就好了。但这永远不可能，他知道。这段至暗的痛苦他们谁都永远忘不掉。

“大人？你还好吗？”

她已经走出屏风，站在他眼前，面带关切。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柔和下来。“好着呢，”他向她伸出手，拉她坐到自己旁边，“你自己呢，凯特？感觉怎么样？”

她耸耸肩。“肚子不太舒服啦。没事儿，和以往没什么不一样，就是来得早了点，我想应该就是月茶的缘故。”

很好，他暗想，不由握紧了她的手。“和黎德大人聊得开心吗？”

帐篷里烛火幽微，她眉眼不那么清晰，但奈德确信自己在她双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慌乱。“挺好的，大人。他十分谦逊，我一直都想找机会单独和他聊聊。”无论刚刚在惊慌什么，她这会儿已经恢复了镇定，直视他双眼，继续说道：“可比起你其他封臣，我对他并不熟悉。我知道他最得你信赖，亲爱的，但眼下这次出征，我马上就要把你交到他手中，我必须多了解了解他的为人。”

他微微一笑。“你比我清楚，这次作战，霍兰和我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我只清楚你的成败安危系于参战的每一个人。所以无论领主大小，每个我都要一一见过。”她固执道。

“我个人的成败安危不算什么，你知道的。”他悄声说。

“对我来说就是一切。”他感到自己的手被攥紧了些，听着她的语气突然激动起来。“奈德，我真羡慕梅姬·莫尔蒙。若我手里也能挥舞长剑战斧该有多好？这样，我就能与你一起策马迎敌、并肩作战，好为你挡下任何危险。”若在平时，她这番陈词绝对会把他逗得直笑，可此刻她表情无比严肃。他从没料到妻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对刀剑素无好感。

她一定从他脸上读出了震惊，笑出了声，只是听来尽是苦楚。“我把你吓着了，是不是？别害怕，亲爱的，我可没有突然变得嗜血起来。我一直都痛恨战争，只怕现在更恨，”她顿了顿，“可是，如果我从小学的是舞剑而非跳舞，我们的儿子也许就不会死。”

“不。他们一样会死，而你也活不下来。”他轻声答道，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盼她能明白自己的用意。“凯特，我决不希望任何灾厄再降到你头上了，若我的性命能换你平安，我会毫不犹豫地做这交换。”

眼看她要开口反驳，他马上说下去：“我知道，你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我以前不懂，直到前两天。诸神啊！拿你做诱饵，就让你站在那里，万一你被乱箭射中，再或者，那该死的绞索万一没有滑落……”他浑身颤抖，口不能言，千百种可怕景象又开始在他脑中轮番上演。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离开了座椅，将他揽入怀中，在他耳边喃喃：“我在这儿呢。奈德，我在这儿。我和你在一起，我很安全。”

他抱紧她，将她拉坐在自己膝上。“对，你在这儿，亲爱的，而我为此感谢天上诸神。”他轻轻解开他脖颈上她缠绕的双臂，脸稍微往后错了些，以便更好端详眼前人的脸，“凯特，你要做的事向来都比我难。你送人上战场，然后只能望眼欲穿。我现在懂了。这滋味太难捱。”

“可是过不了几天，你又要让我望眼欲穿了。”她蓝眼幽幽，等待他的答案。

“是啊，”他叹道，一刻不曾别开视线，“毕竟，我得做我该做的事。而梅姬·莫尔蒙她……唉，梅姬就是梅姬，她是她，你是你，我不会改变你身上任何东西。我只想让你平安无事，你一定要平安无事。这听起来好像挺自私的，可这是我的真心话，凯特。”

她继续凝视了他好一会儿，最后捧住他的脸，轻轻吻了吻。“谢谢你对我说真心话，亲爱的。”灯火朦胧，将她的微笑和泪水混成一片。“我向你保证，到时候我肯定不会手持一把偷来的剑，悄悄跟在你身后出征。但你也得向我保证，你一定要尽你所能，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我向你保证，”他郑重道，又不由笑了笑，“怎么，夫人，今晚还想让我保证些什么？还是趁天亮之前，我们赶紧休息一会儿？”

有那么片刻，她开始咬起下嘴唇，看上去忧心忡忡。每当遇到难题，他们的小女儿也爱做这动作，奈德不禁心头一揪。五个孩子里，唯独艾莉亚长得最不像凯特琳，可那表情……

那表情转瞬即逝，她站起身来。“今晚发下的誓言的确够多啦，大人。听你的，上床睡觉吧。”

他也随她站起身，但突然一愣。他好想女儿们，心头隐隐作痛，可凯特琳方才的表情倒是提醒了他。艾莉亚只要一咬嘴唇，必定有什么事情在深深困扰着她。凯特，你在困惑些什么？你欲言又止的又是什么？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涌了上来，他要去找霍兰·黎德。“你先睡吧，亲爱的。我马上回来。”

“怎么，这么晚了，还要去哪儿？”

“嗯，去跟我们的人道句晚安。明天一大早就要撤营行军了，今晚我最好去和他们打个招呼。”他嘴上这样说，心里不觉有点内疚，自从凯特琳和黎德走后，他还丝毫没空想起他任何一个部下。

她微微皱了皱眉，意味深长地瞄了眼他的腿，但没有开口留他。她知道那些追随他的子民在他心目中有多重要。“别走太远了，大人。明天还要赶路呢。”

“我再次向你保证，夫人。”

他走入夜幕，穿过顶顶军帐，对来人一一点头，但脚步始终没有停歇。当霍兰·黎德的营帐出现在眼前，他毫不意外地看见，他的朋友就坐在帐外，脸上一如既往挂着那抹神秘的微笑。

奈德拉长了脸。“和我夫人聊得怎么样？”

黎德几乎大笑出声。“哎呀，大人，深受启发，深受启发啊。”

“嘶，你到底什么意思？”这一天属实漫长，奈德只觉自己的精力已被耗到极点，他实在没有耐心再和这个泽地人兜圈子了。

显然，黎德再次看透了他的心思，收起笑脸，正色道：“史塔克大人，你夫人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当然知道。”

“你知道吗？”黎德语气柔和，“她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尤其这么多年了，你可一直没让我俩见过面。”

“我没有……”

黎德又开始冲他笑。“行啦，奈德，别装了，你是这天底下最不会撒谎的人，我知道。”他眼神狡黠。“可那个敏锐的女人居然被你骗了十余年之久。居然要跟她撒谎，想必一年更比一年难吧？哎呀，诸神啊，你到底是怎么骗她的？”

这对话是奈德没有料想到的，但他不由自主就开始回答起来：“我没骗她，”他简单地说，“因为我骗不过她，所以我干脆闭口不言。我很多年前就明令禁止凯特琳向我问起琼恩的母亲。”

“你明令禁止她？”

“对。”

“她一直听你的？”

“对。”这会儿他面容僵硬，只能从喉间挤出点声音。

“哎哟哟，瞧你这样子，我猜你当时把她吓了个半死。”黎德悠悠叹道，又摇了摇头。“既然你们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来没违背你这条禁令，那你今晚又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你知道，她也不会问我的。”

“我知道！”奈德猛然吼道，“我的意思是……唉，诸神啊，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他垂下头，紧盯地面良久，才重新对上他多年老友的视线。“我那时的确吓着了她。她的眼神……诸神啊，她那时的眼神，痛苦又惧怕……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我走向她的步伐稍微快上一点，她竟然都会瑟缩一下。她无时无刻不在极力掩饰她的害怕，可我能看出来，从她眼睛里，我能看出来。我为此真是恨透了我自己。”这会儿，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向霍兰·黎德倾诉，还是在对他自己倾诉，“可她是个要强极了的人。她决意要做个合格的临冬城夫人，履行她的职责。可是，我不想让这一切于她只剩责任。我想让她快乐。但那段时间里，我真正见她快乐的时候，就是她单独和罗柏在一起的时光。”

回忆涌现，他不禁微笑，黎德仍在倾听。“我的孩子们何其幸运，能拥有她这样了不起的母亲。可就因为我多年前的那个决定，就把琼恩排除在了这一切之外。我也曾奢望，但是……没有用。后来，某种程度上，她慢慢原谅了我，甚至愿意对我付出真心，但是她从未正眼看过琼恩。她清楚，每看琼恩一眼，那个我不愿说出口的女人就要被她想起一遍。”

“你妹妹。”黎德平静地说。

奈德猛地扫他一眼，惊惶到近乎失态。他已多年未将这真相宣之于口，甚至都不允许自己去想。

“哦，我可真没告诉她，大人。你知道的，她也不会向我开口问起。”

奈德紧闭双眼。“当初我对凯特琳的所作所为并不光彩，但我答应了莱安娜，况且那时也真是无路可走了。我今晚逃到你这里也不光彩。但是，霍兰，你说得对，她是绝对不会问你的，我怎能不信任她？只是现在……”

在这世上，除了他妻子，恐怕就数霍兰·黎德最能读懂他奈德·史塔克的心思。刚刚那一连串的诉说，尽管他始终竭力维持声线，也知道黎德听出了自己最后没能说出口的绝望。

“只是现在什么？”他轻声问。

“她遭受的一切，”奈德低语，咬牙切齿，“那些佛雷。她眼睛里又开始有怯意了，霍兰。尽管这回害她至此的不是我，可是现在，有时她看我的那个眼神，我就知道，就又想起来……诸神啊！我之前发过誓的，我会向她坦白真相，所有真相！在君临的黑牢底，我发誓了！”他狠狠摇头，“可是，如果告诉了她，反而给她造成更多痛苦该怎么办？她还会不会原谅我向她撒的这个谎，就像过去原谅我给她带回个私生子一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到底还该不该对她一瞒到底了，我实在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绝对不能再失去她了。绝对不能。”

霍兰仍盯着他，脸上表情难以用语言形容。也许是惊异一怔，也许有欣喜之光，但他实在没能读懂，许是他自己脑中已经装了太多东西。

但他听到的，却是此人的笃定回答：“她爱你。这基本就是今晚她和我诉说的全部内容。”眼见他惊诧万分，黎德摆了摆手，“哦，这当然不是她的原话！你那夫人可是万分得体，决不会对我一个外人长篇大论表白她对你的爱意。我们聊了聊眼下的这次出征，些许战略与筹划，一点点你儿子曾经做出的决定，还有她对你安危的深深担忧。而以上所有这些，我只能听出来她真是爱极了你。”

他还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而听完你刚刚这番仓皇脱口的陈年旧事，我只能说，你也真是爱极了她。”

“你说得不错。”奈德轻声道。

“那么，史塔克大人，你们两个的感情在我们这个世上可是极为罕有。别再畏惧，请相信它的力量。”

奈德苦笑一声。“我猜，这就是你所能给我的全部建议了。”

黎德微笑，再无他话。

奈德冲他挥了挥手。“我答应凯特琳早些回去。晚安了，我的朋友。”

他正要转身离去，黎德却又叫住了他：“所以，大人，你的那个大秘密——到底该怎么办呢？”

他回过头，只能坦承：“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说罢，他重拾起脚步，走回他的营帐，走向他的妻子。暗夜里，伴随他一路的，是霍兰·黎德阵阵爽朗的笑声。

Chapter Text

凯特琳·史塔克舒展身体，走出营帐。四下里，已是一片忙碌：有人三三两两聚成一堆，往嘴里塞早餐，也有人在忙着撤营整顿，但更多人则因身负军令，脚下生风，行色匆匆。奈德的军队。她再次抻动腰肢，尝试纾解身体各处的隐隐疼痛，尤其她后背那处箭伤，最怕冷风吹过。现下天气已经凉得瘆人，是一年前那次随军时根本不能比的。罗柏的军队。自从他们离开孪河城，那段恍如隔世的旅程点滴就从未离开脑海。太像了，太像了。又是奔流城，又是她儿时那座城堡，亟待解救。只是上一次，他们还没够到令她牵肠挂肚的那抹蓝白，骑兵就带来了那则消息……行了，奈德就在这儿，别再自怨自怜了，凯特琳·徒利·史塔克！

她又走出几步，裹紧身上斗篷，抬眼望向铅灰天空。至少此时没有雨滴砸下，境况又比护送艾德慕北上完婚的那次旅程好上许多。千万保重啊，艾德慕。我们很快就来。这念头仿佛有魔力似的，她转眼就看见萝丝琳正朝自己走来，手里还捧着一只茶杯。

“夫人，给您。您夫君大人吩咐我送来的。”她微笑道。

凯特琳接过杯子，手心里立刻涌上一团热气腾腾。“怎么是热的？”她惊讶地问。

萝丝琳笑了。“黎德大人还有一部分属下没有离开。夫人，他们就像会魔法一样呢，能用苔藓，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把石头烤热，再把食物饮料埋进去保温。速度倒是不快，好像得花上半个晚上，但效果不错，对吧？”

她饮下一口，茶水味道平淡，可暖遍全身。“这是我尝过最好喝的饮料，萝丝琳。”

北军撤离孪河城后的几天，南下速度始终迅疾，只有在过了海疆城后才逐渐放缓步伐，着意掩盖起行军踪迹。而一过荒石城，行进更是愈发缓慢，斥候开始频繁来去，陆续拦截了数名从奔流城北上而来的骑兵。每人都被奈德与北境诸臣细细盘问，决不能走漏一丝风声。眼下，主力部队已选定了一处扎营，虽然距奔流城脚程还远，但奈德已不敢冒险升起营火。每日里，数支兵力都会与大本营作别，小心潜至他们指定的作战地点。兵贵神速，但眼下，隐蔽才是他们的制胜法宝。营地里几乎寂静一片，所有交谈不过耳语，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就在昨天，奈德满面春风地掀开他们的军营帐帘，向她宣布了一个大好消息：霍兰·黎德的手下已顺利将马柯·派柏护送至他父亲处，并安全返回告知他们，派柏大人将助阵奈德突围。如今，黎德大人的多数部下已经离开大本营、南渡红叉河，一旦战斗开始，他们将与诸位河间贵族一同对阵艾蒙·佛雷，他手下兵力乃弑君者旧部。这队人马数量不多，派柏大人的协助将至关重要。至于黎德大人手中其余精锐，他们的任务是集中火力，攻下兰尼斯特在奔流城下游放置的、横跨红叉河的拦阻堤坝。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曾顺利保障了孪河城门的攻防，凯特琳对此再放心不过。

他们人数最多的一支精兵则由葛洛佛大人和莫尔蒙夫人率领，与驻扎在奔流城大门的达冯爵士正面交锋。这股军力已被打散为数支小队，分批行动，沿腾石河一路溯流而上，将耗费最长时间抵达作战地点。两日之前凯特琳就与梅姬夫人作了别，葛洛佛大人也已于今晨离开。

最后一支兵力规模中等，由北境其余大小诸侯手下人马凑成，还有不少此前陆续投至灰水望的北地平民、自由骑士。这一支将由奈德和安柏大人带领，由呓语森林直刺而出，猛击腾石河北的莱曼·佛雷。奈德亲率这支军队的原因，凯特琳再清楚不过，心底生怕他会为了她白白冒险。不过，哈里斯·莫兰将亲卫奈德，还有救他出潘托斯的唐纳·博登，有这些忠臣良将护他左右，凯特琳略放心些许，但她仍把他们每人都细细叮嘱过一遍。

“夫人？”她耳畔响起萝丝琳担忧的声音。她一定又走神好久了。

“抱歉，孩子，”她说着，捏捏年轻女人的手，“请原谅一个年老女人的心不在焉。我脑子里恐怕只剩下眼前这场战斗了。”

萝丝琳轻哼了声。“夫人，您是有理由心不在焉，但您可真不是个老女人。”

“可我确实不年轻了啊。”

萝丝琳嫣然一笑。“您是没留意那些男人看您的眼神，”她犹豫一下，神色赧然，眼角又带点戏谑，“史塔克大人可是留意了，然后就把他们好一顿瞪，样子活脱脱就是他家徽上的冰原狼。”

凯特琳摩挲着手中茶杯，一言不发，知道定有一丝羞红爬上了自己脸颊。

萝丝琳却叹了口气。“夫人，您说，我和艾德慕大人以后还有没有可能……像您和史塔克大人一样？”她语带迟疑。

凯特琳抬起头来。女孩厚重斗篷之下，小腹已经微微隆起，神情稚嫩又充满希冀，令人不忍卒睹。诸神慈悲，艾德慕啊，请好好待她，她心底默念，说道：“萝丝琳，我甚至经历过我夫君大人的死而复生，所以我想，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她微笑。“艾德慕比我心肠还要软，而我如今已经把你视作了家人。所以，孩子，请耐心等待吧，真爱是需要时间浇铸的，对此我深有感触。”

她听到身后来了人，脚步略微不稳，定是奈德。她回头迎接丈夫：“谢谢你的茶，大人，”她向他扬起手中茶杯，“我这两天从来没这么暖和过。”

“那就好。别，这些都是你的，”见她要把茶杯递给自己，他连忙摆手拦下，又转向萝丝琳，“谢谢您帮我夫人带一杯，徒利夫人。”

萝丝琳在奈德面前总是有些害羞。这会儿她垂下了头，轻声说道：“大人，您不用客气。”

“大人，我们明天还要深入呓语森林吗？”凯特琳问。

他脸庞转瞬肃穆，他公爵的面孔，她想。“没错。明天我们继续向南，直到不能再前为止，还要选定你和徒利夫人的驻扎地点。后天破晓，我们发兵。”

凯特琳神经一绷。他们定是要解救奔流城的，但是……上一次越过腾石河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城中军民的胜利高呼不绝于耳，可她心头惟有奈德已死的麻木。就算他现在活生生站在她眼前，那哀恸绝望仍然铭心刻骨。如果他们这次赢下了战役，可奈德还是于沙场殒落……她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瞬间跌入丈夫怀里。

“夫人？”他声音切切，“凯特？”

她抬起头，见他神色凝重，更何况他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唤她小名，她状况想必极其糟糕。她撑起身体，抚上他脸颊。“我没事，大人。只是早上还没吃东西，所以眼前有点发黑。我好着呢。”她朝他粲然一笑。“没有什么问题是面包解决不了的。”

“我去给您拿。”萝丝琳连忙应道，小跑离开。

“凯特。”奈德拉长了音调，显然不相信她这借口。

“我担心你，亲爱的。”待他们身周再无旁人，她坦言。“我忍过，可是……就在罗柏奔流城大捷之前，我们得知你被害……我知道我有点无理取闹了，可我就是忘不掉，我……”

“我说呢，怪不得哈尔·莫兰那副样子。”奈德歪了歪头。

“哈尔？他怎么了？”

奈德低低笑出了声。“我命他在即将到来的这次战役中，全程护你左右。听我这样说，他立马浑身不自在，老半天才肯和我承认，他已经答应了你要护我！我跟他说，既然这样的话，我怕是得和你谈谈了。”

“哈尔必须随你上前线，”她坚定地说，“他是临冬城人，他绝对会不遗余力地护你周全。”

“他也绝对会不遗余力护你周全。”他回应，刚刚话里那股诙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不疑有他的强硬语气。

她叫出声来：“不行！我是望眼欲穿的人，我要做的事比你难，在孪河城，你说过的。我答应送你上战场，可你也答应过我，要拼尽全力回到我身边！带上哈尔，我就算你信守诺言。我不管你安排谁守卫我，反正不能是哈尔。”趁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补一句：“唐纳·博登也不行。”

“哦，这样啊。我的贴身护卫你早就安排好了，是不是？”看他眼角眉梢又浮现隐隐笑意，她便知道，自己这回又赢了。“行啦，都听你的。但你也得答应我，我给你安排的其他人你就不许犟了，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

“看，你的早饭也来啦。快坐下吃吧，夫人。”

他端详着她，眼中含笑，这笑意只有她能看见。他牵挂她，她的安危，她的身体，她的感受，可对他而言，还有太多事情远比自己重要。可如果我这回真的失去奈德该怎么办？战场上众生平等。他还未知晓罗柏遗嘱，我怎能就把他拱手送给陌客？瞒谁也不该瞒他，他非得知道不可。

她从萝丝琳手中接过一条干鹿肉和几块面包，但没有坐下，反而看向丈夫。“先不坐了。我会吃的，大人，但我有话要跟你说。陪我走走？”

他灰眸流露出不解，但只是回答道：“当然可以，夫人。”

“不好意思，萝丝琳，”她转身看向女孩，“我们想单独说会儿话，可以吗？”

“好，好，夫人，我们——那我们等会儿见。”萝丝琳脸颊绯红，转身离去，显然对她要求与奈德独处的原因充满了少女式的浪漫幻想。假如真是这样就好了，凯特琳心底暗想。

“到底出什么事了，夫人？”等萝丝琳走远，奈德追问。

“别在这儿说。陪我走走，奈德，找个没人的地方。”她掰下一大块面包填满嘴巴，免得他继续追问，又把杯子递给他，以便腾出手挽住他的胳臂。她朝不远处那片树林扬了扬下巴，于是两人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营地。

奈德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情需要妻子走出营地这么远才能开口，但他只是默默走在她身旁，看着她一言不发地狼吞虎咽。嗯，这倒遂了他的意。于是他继续跟着她，直到四下寂静无声，她才转过身来接过杯子，就着最后一口茶咽下嘴里食物，结束了她匆忙潦草的早餐。

她从杯子里抬头看他。“大人，我还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我不能再瞒下去了。”

“什么事？”奈德顿感不安。她还受过什么伤害，一直不敢告诉他？

一如往常，对她来说，他的思绪就仿佛白纸黑字般写在脸上。“我非常好，奈德。即便我知道后天即将要发生什么。”

他紧握她双手。“亲爱的，你的手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开的，我有无数理由平安归来。相信我，凯特。”

“我知道。但是战场上生死不由人，我不敢强求。”她说着，垂下了头，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从未发过伪誓，更何况凡人皆有一死，她说得对。但无论如何，莱曼·佛雷只会比我先死，他阴郁地想。

显然，她没期待他会回答，因为她马上就接过了话头：“我们的儿子全都死了。我们的女儿可能也都死了。”

“不可能，凯特！”他急忙打断，“我们的女儿都还活着，我们一定会找到她们，我发誓，我会尽全力……”

“我知道你会！”她崩溃道，“如果你两天后还能活着。如果她们都还活着。”她双唇开始颤抖，眼里有了泪水，他听出她在努力遏制哭腔。“但是世事不会随我俩心愿！而且奈德……临冬城。你不能没有继承人。临冬城坚决不能落到波顿手里！”她咬牙切齿吐出波顿二字，其间恨意令人不寒而栗。

“珊莎是我的继承人，然后是艾莉亚。”他松开她双手，转而捧住她的脸，眼神恳切。“只要我在，不管卢斯·波顿还是他那个私生子，谁都不可能占领临冬城！我们一定能找到女儿的，凯特！而且我们说不定还能添个儿子呢，亲爱的，我们……”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她猛地叫道，声音凄然，把他骤然钉在原地，“瑞肯已经四岁多了。也许，我再也怀不了孩子了。”她悄声说着，从他身边走开，把脸埋进手里。

这就是那件她瞒到现在的事？他追上她步伐，手搭上她双肩。“我不相信，”他把脸埋进她发间，“而且我不在乎。我们一定会找到女儿，而且五个宝贝我早就已经心满意足。”

“你还有一个儿子。”她小声道，他差点怀疑自己幻听。

但她转过身来，后退几步，躲开他碰触。“琼恩·雪诺，”她冷冷道，“我的儿子都死了，你没有。”

霎时他们二人之间死气沉沉。他控制不住地连连摇头。“不，凯特。珊莎是我的继承人。”

“此乃罗柏遗愿，”她低声道，“他生前颁布过一道赦免敕令，将琼恩·雪诺扶为正统，他有权继承北境与临冬城。你若不信，就去问安柏大人。他还没走。”

“不，”奈德重复，世界在他眼前飞快旋转，“罗柏没有权利……”

“罗柏最有权利，”她反唇相讥，“他是北境之王。”片刻，她悄然继续：“而且无论我怎么想，他始终认定琼恩是他亲兄弟。”

奈德浑身发抖。她该鼓起多大勇气，当着他面提起这些？他喉咙滚动，只顾摇头，半晌才敢开口：“这绝对不可能，凯特。”琼恩甚至非我亲生孩儿，他怎能成为我的法定继承人？这把我的女儿们置于何地？

“这份遗嘱眼下在黎德大人手里。”她简短道，“由葛洛佛大人和莫尔蒙夫人送到灰水望的。我那天单独约他出去，就是问他为什么还不把此事告诉你。”

诸神在上，霍兰！你早该告诉我！所有人里，你最清楚此事绝无可能！他将声线压至最低，只剩冰冷克制：“那他怎么回答你的？”

她长叹口气，视线低垂。“他说了很多，也什么都没说。无所谓了。”紧接着，她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凝视他双眼，“就是这件事，我不能再瞒你了。”

他呆呆回望她。“凯特……你肯定不希望这样。我知道，你肯定不希望这样。”

“希望？希望有用吗？！”她悲戚喊道，“我希望布兰和瑞肯在我身旁活蹦乱跳。我希望艾莉亚和珊莎握手相视而笑。我希望罗柏带着他的简妮回临冬城，两人生儿育女，你我共享天伦之乐，我给他们唱摇篮曲，你抱起他们往空中抛，就好像我们把他们的父亲重新养了一遭。”她面庞此时已是泪水横流，“我希望我们就这样看着所有孩子长大，最后我躺在温暖床榻上寿终正寝，在你怀中，最后再对你微笑。”

她抽噎。“希望有用吗，啊，奈德？凛冬将至，这话我听你说过无数遍了。好吧，现在对我来说，凛冬已至。我的儿子全都死了。”

他心跌落千丈，想上前搂住她、安慰她，但恐怕她现在没这个心情。他就这样被钉在原地，看着在他面前痛哭失声的妻子，泪水顺着她双颊伤疤直直垂下。她边哭边摇头，好像这样就能把眼泪甩干似的，最终，她重新对上他视线。“我的儿子都死了，我的女儿全丢了。我在这世上只剩你了。”

他望着她，这个予他良多的女人，口齿间却只能挤出一句话来：“我的儿子也全都死了。”

她回望他，一脸迷茫不解。她怎么可能明白呢？然后，他看着担忧和关切浮上那双蓝眼。“哦，奈德。难道长城有什么消息吗？是琼恩……？我真抱歉，亲爱的。”

她走上前拥他入怀，他在她眼里看到了真切的悲痛。诸神啊，凯特！我怎忍心这样对你！她根本不在乎琼恩，他知道，这是他自己造的孽，可她竟为了他，愿意哀悼琼恩。她竟然在为我哀悼琼恩！亲爱的，这件事上你为了我受过多少委屈啊，诸神饶恕我，诸神饶恕我！

他猛一转身，挥拳往树上狠狠一锤，不知在向谁大吼：“我受不了了！”

“奈德？”她话音里涌上一丝恐惧。她又害怕了，该死，我发过誓的，我以后决不会再让她受一丝惊吓！

他强迫自己恢复平静，慢慢回过头去，重新握住妻子双手。“据我所知，琼恩目前一切安好。”他低声道。

她神情依旧迷茫，他攥紧她的手。“凯特琳，”诸神啊，我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凯特琳，亲爱的……我这辈子立下过很多誓言，或大或小，但真正重要的只有两条，我也自始至终恪守了这两条。第一条，是奔流城七神圣堂里，我对你发下的婚誓。”他话音刚落，她脸上就不止困惑这一种表情了，不可思议、甚至就要勃然大怒，他慌忙说下去：“第二条，是我在我妹妹莱安娜临终病榻前，对她立下的誓言。”

他顿感凯特琳全身一僵，尽管她修长手指在他掌心微微抖动——还是他自己的手也在抖？她脸上毫无表情，听他说完最后一句：“我答应她，往后余生，将尽全力保护她刚出生的儿子。”

她刚出生的儿子？什么刚出生的儿子？他的话一点一滴渗进意识，凯特琳只觉呼吸一窒。“琼恩？”她喉头紧绷，奈德视线一刻未曾离开自己，那双灰眼竟流露出乞求神色，她几乎从没见过。他手力道不小，攥得她指尖都发红。“琼恩？”她勉强又挤出一句，“莱安娜的儿子？”

“对，亲爱的，对。”他声线断了，神情也随之崩溃，她居然眼看他脸颊划过一滴泪水，她挣脱他双手，伸手拂去那滴眼泪，盯着指尖那抹湿润，难以置信。她说不出话。她无法呼吸。

“凯特？”她听到他嗓音沙哑，“说句话啊，亲爱的，求你了。”

她周身麻木，良久，才低喘一句：“为什么？”她又深吸口气，这回声量提高了些，“为什么？”

“劳勃，”他说，“雷加。”

“什么？”他简直是在胡言乱语。她就这样被困在那恳切目光下，胸口起起落落，当感觉回归躯体，她才发觉自己早已气得浑身颤抖。“你骗我！”她险些尖叫，但他们不远处就是人头攒动，于是这声音只是齿间溢出的咝咝气流，“你骗了我一辈子！诸神啊，奈德！你到底有没有关心过我？”自己眼眶里也逐渐蓄满了泪，这让她越发愤怒。她不想哭。

“关心你？凯特，你对我而言就是一切！你千万要知道。”他语气激烈而绝望，太过反常。他对我撒谎。

“为什么？”她逼问。

“我……我这就告诉你。”他手指拂过她发，她感觉他手也在颤抖，她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激动。“这事很复杂。你先坐下，好吗？我们都先坐下。”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听从他话，机械地沉坐在原地，铺开裙摆。他也随她坐下，似乎一瞬间想握住她手，但又缩了回去。“快说，”她嗓音嘶哑，“快说，艾德·史塔克。你胆敢给我漏掉一个字。”

他迟钝地点了点头，开始了他的讲述。“雷加从未绑架过莱安娜，我妹妹是自愿跟他走的。”他语气沉沉。“我爱我妹妹，可她自小就太冲动，做事从来不计后果，有时甚至连自己都搭进去。”

“奔狼之血。”凯特琳低语。

“所以，她就这样跟雷加走了，”他继续，“引得布兰登一怒之下直闯君临。后续如何，你也知道。雷加·坦格利安和她点燃了一把火，却无力再把这火扑灭。”

“所以琼恩·雪诺是莱安娜和雷加的儿子，”凯特琳缓缓道，“可是，为什么，奈德？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要把坦格利安家的私生子养在膝下？”

“琼恩不是私生子，”他低声道，“莱安娜是雷加明媒正娶的妻子，凯特。他娶了她，让她怀了孕，就把她藏进那座天杀的塔里，纵马离去，不闻不问，以为自己就此能挽回一切。说不定他和伊里斯一样疯狂。”他悲哀地摇摇头。

他讲了个好故事。她还深陷于奈德欺骗自己这件事无法自拔，几乎无法腾出精力去理解他刚刚这番话。“可雷加那时早就结婚了啊。”她抗议。

“没错，多恩的伊莉亚。可坦格利安王朝早就有两任王后的先例，龙王们向来予取予求。”他叹口气。“雷加留下半数御林铁卫看守极乐塔，亚瑟·戴恩也在其中。我一看见他们，就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可那时我早就和雷加一样，已经什么都无力挽回。”

“她是死于难产？”凯特琳悄声问。

“不是。是产后高热。我赶到时，琼恩差不多刚一周大，莱安娜烧起来也没多久，但她病得急。我拼命向她赶，也赶不过她生命流逝。”他灰眸辽远空洞，她一看便知，此时他定是又回到了多恩极乐塔下，那与拂晓神剑殊死一搏的时刻。见她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她那时已经知道雷加死了。还有伊莉亚，和她的孩子。她用尽最后一息，求我保护她的孩子。她求我，凯特。”他眼神沉痛。

对着那乞求双眼，她逼迫自己横下心来。“她求你什么？求你把她的孩子变成私生子？求你欺骗你的妻子？”她声音冰冷，“求你侮辱我，让我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就饱受闲言碎语，说我配不上我丈夫的婚床？”

“我求你，凯特。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我发誓。”

“可你已经做了，奈德。你狠狠伤了我，你知道。”

他低垂下头。“对，对，我把你伤透了，我知道。”他一顿，“我为此真是恨死了我自己。”

“你觉得我听到你这话会开心吗？”她问，“你觉得你这样说，一切问题就能解决了吗？”

他猛然爆发。“解决不了！我那时就解决不了，我现在也解决不了，我永远都解决不了！可是，诸神在上，这件事卡在我心里多少年了！每次我们同床过后，看到你神情突然一沉的时候；每次我跟琼恩在一起被你撞见，你看上去恨得要死的时候；每次只要琼恩一走进你视线，你所有欢笑骤然消失的时候——以上统统这些，我怎么能解决得了！”他又突然一停，“我还害怕失去你。我害怕揭你伤疤，惹你生气。”

她不由笑出声来。“惹我生气？奈德，这十几年来我受的气还不够吗！”见他神情一震，她又摇了摇头。“啊，我是爱你，没错，而且老早之前就原谅你有个私生子了，但你爱他的母亲始终胜过爱我，这点你教我怎么释怀？除了装作琼恩不存在，你还想让我怎么办？就连这你都不给多少机会呢，你待他和我们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他是莱安娜的儿子啊，凯特！她在这世间仅存的骨血！你还能让我怎么办？” 他双眼悔恨，“还有，凯特，我做梦也没想过，你居然会相信我爱别的女人……我知道，你一直都好奇琼恩的母亲是谁，可我从来也不肯提，让你非常生气，但是……亲爱的，我对不起你。我从来没想过要如此伤你，我之所以闭口不谈，就是因为要跟你撒谎实在是太难了。”

她又忍不住笑了，笑声淬尽苦涩。“我为难你了，大人。真对不起啊。”

他悚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你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亲爱的。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你能看透我全部的所思所想，所以我不得不——”

“是啊！”她厉声打断，“每次你和那孩子在一起，你对他、还有他母亲的爱意还不够明显吗？既然谁都不知道那其实是你外甥，你还能让我怎么想？”

“我不知道，”他耷拉着脑袋，紧盯自己膝头，“我不知道。”

此话说完，他们之间好像静默了一个世纪。最终，还是她开了口：“为什么一开始就骗我？为什么就不直接告诉我，他是你外甥呢？如果他要来临冬城，我肯定再高兴不过的啊。”

他又开始叹气。“你不在场，凯特。你没看见他。”

“我不在哪儿？没看见谁？”怒意又开始升腾，她已经心力交瘁，没耐心再听他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

“劳勃，”他低声说，“当他们呈上雷加那两个死于非命的孩子时，他居然喜笑颜开。他居然喜笑颜开，凯特！他管他们叫恶龙孽种，说他们活该惨死。”

他这时抬头看向她，两眼空洞。“小雷妮丝被刺了十几刀，还有襁褓里的伊耿。”这名字让他声音一颤。“格雷果·克里冈把他直往墙上掼，事后谁也认不出那是婴儿的头。而劳勃，居然喜笑颜开。”

他又沉默半晌，而后声线平复了些，重新迎上她目光。“御林铁卫之所以守在极乐塔，就是因为那里藏着铁王座的继承人。伊莉亚和她的孩子死了，雷加又在三叉戟河命丧于劳勃之手，莱安娜的孩子就是坦格利安家族的琼恩一世，七国之王。”他紧闭双眼，仿佛光把这些话说出口都已经受尽折磨。“他这个样子活不下去。”

“所以你把他变成了琼恩·雪诺。”

这回轮到他发出一声苦笑。“你知道的，他长得像我。他刚出生时更是个活脱脱的史塔克，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雷加的影子，他彻头彻尾就是莱安娜的儿子。可在世人眼中，他们只会一口咬定我是他的父亲。”他看向她，神情愧疚。“况且男人在外征战，四处留种的确是常事。我只能想到这一条出路，他也只有这一条生路。”

“你当真相信劳勃会杀他？”凯特琳道，“奈德，他和你亲如手足。”

“你不在场，凯特。”他又重复一遍。

“你应该告诉我的。”她低语。

“我应该吗？”他反问，语气并非嘲讽，亦无抗衡，仿佛是真想让她深思熟虑一番。她缄默着，等待他的回答。

“尽管我们那时生了罗柏，但你我之间还是陌生人，凯特琳。就在自己家里窝藏前朝龙种，这是叛国。我能把你也拉下水吗？”他静静看着她，“凯特，这件事我至今对谁也没说过。甚至连班杨都不知道，虽然我感觉他猜到了些什么。亚夏拉·戴恩一死，这世上就只剩我和霍兰·黎德知晓真相。”

亚夏拉·戴恩。她心跳好像漏了一拍。就算琼恩·雪诺的母亲不是她，这位七国上下最美的女人终究还是在这往事里占据一席之地。凯特琳只觉自己狭隘又卑微，可她就是无法遏制开口发问的冲动：“亚夏拉·戴恩……你……”剩下那几个字，她说不出口了。

“不，凯特。我从未爱过她。”他回答了她未完成的话，“是亚瑟爵士告诉她莱安娜下落的，没有她，我根本找不到莱安娜。可我却杀了她哥哥作为报答！我向她归还‘黎明’时，琼恩就跟着我一起，她不用猜都知道他是谁了。”他顿了顿，“她的确是个漂亮的女人。在赫伦堡那场天杀的比武大会上，我和她跳过一次舞，可我那时候太害羞，连跟她说话都不敢。当然啦，布兰登就和她聊得热络多了，漂亮姑娘都喜欢他。”

“你嫉妒了？”她问。

“我嫉妒。可我嫉妒他，从来都不是因为亚夏拉·戴恩，而是因为你。”他转头迎上她视线，面容痛苦而沉重。“凯特，请你别怀疑，你真的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要不是布兰登英年早逝，你永远都不可能和我结为连理。你曾经和他订婚多年，对他怀有感情，这是人之常情，可我嫉妒。我竟然为此嫉妒我早亡的兄长，诸神饶恕我，可我真的嫉妒。我一直希望你只属于我一人，永永远远。”

听到这儿，她再也无力冷静。“你这个瞎了眼的自私小人，”她骂道，从地上噌地站起，“你说，你希望我只属于你一人，永永远远，可看看你又干了些什么？千里迢迢地赶回了家，马上就给我撒下一个弥天大谎，让我就此以为你永永远远都属于别人。你怎么敢？嗯？你怎么敢？”

她甚至无法原地站定，开始无头苍蝇般来回踱步。“艾德·史塔克，我告诉你，一切本不该这样，”她耳中轰隆作响，“一切本不该这样。而且不光我，还有琼恩。我承认，我从来没爱过那男孩，我不会假装，不到必要时候我都不稀得看他一眼。可那孩子值得真相。他如今已经长大成人，有权知道他究竟是谁！劳勃·拜拉席恩早和他父母一样不在人世了，你现在还害怕什么呢？还是你怕他也会和我一样，一听到真相就立马怒火冲天？大人，我告诉你，他和我一样，已经为此痛苦愤慨了一辈子，而且他恨的不止我一个！到底是谁把他变成私生子的？根源在谁？！”

突然间，她只觉自己和他距离太近，近到窒息。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逃离这个地方。她拔腿就往营地跑，胳膊却被他一把拽住。他居然还能从地上一跃而起？他的腿不是伤得紧吗？

“奈德，放开。”她没有回头。

“别走，”他说，“求你了，亲爱的，回头看看我，好吗？”

她深吸口气，转过头去，语气冰冷：“你把我胳膊弄疼了。”

他猛地缩回手，好像她是簇升腾火焰。“求你了，先别走。凯特琳，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好吗？”

“原谅？原谅你什么？你的私生子，你撒的谎，还是我的胳膊？你说明白点。”

他又一次如遭雷劈。“原谅这一切！而且我从来就没生过私生子，凯特琳，我一刻也没背离过咱俩的婚誓——我从来就没有背叛过你啊。”

她全身僵直，直视他双眼，一字一句：“大人，也许你是没生过私生子，可你到底养了一个出来。尽管去问琼恩·雪诺吧。至于背叛——”此刻她卸下所有镇定伪装，将所有困惑、痛苦、愤慨悉数倾吐，“你这就是背叛。”

他愣在原地，痴痴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又停顿片刻，随后抬脚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就这样在林中痴痴站着，望着，盯着她离去的方向，不知过了多久，身体只觉空洞。两天后他就要上战场，还有数千将士于他麾下等待指令，还有一整座城堡亟待他解救，可他仿佛在原地生了根，一动不动。我是失去她了吗？他只觉迷茫，想追上她，又深知不妥。你这就是背叛。他亲手摧毁了她整个世界，他从她脸上表情看得出来。那场婚礼给她留下的道道血痕都不及他刚刚伤她之深。诸神饶恕，诸神饶恕，请求你们，让我夫人这次也能回心转意。他心底如此默念，尽管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

他缓缓走回营地，小心翼翼躲开他们的营帐，转而去应付他手下部将。他倒还真的挺忙，好像每个人都和他有话要说。一整天就这样很快过去，他一次也没有回去，也再没有见过妻子踪影。他和士卒们一道用了晚餐，差人把饭给她送去。夜深人静，他一路悄悄往回走，正看见萝丝琳·徒利走出他们的营帐。

“徒利夫人，”他叫住她，“我夫人今晚情况如何？”

萝丝琳向他走来，神情冷漠。“大人，今天发生什么事了？您都跟她说了什么？”萝丝琳几乎都没和自己对视过几次，可现在这女孩儿笔直站着，盯着他，眼睛里满是谴责。

“我……她不舒服？”他正要进去，萝丝琳的声音拦住了他。

“她已经睡了。”此刻萝丝琳的面容和缓了些许，想必也看出他是真的担心。“我今天早些时候看到她回来了，可见她再没出现，就想进去看看她，然后发现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跟以前一样，也不说话，好久好久才注意到我进来。最后我劝她上床休息。”

奈德心狠狠一沉。“她一句话也没和你说？”

“没有，大人。她只是哭。她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除了她睡着的时候。”

他悔他痛，咬紧了下颌。“我去陪她。谢谢您照顾我夫人，萝丝琳小姐。”

“是有什么坏消息吗，大人？”

“是，”他答道，“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凯特琳就躺在行军床上，用毛皮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枣红长发于枕上流泻开来。她早已沉沉睡去，面容平静，可眼睑还在不停翕动。他长长叹口气坐下，等在一旁。

约莫一个小时过去，她开始移动起身体，叫喊出声。他立刻俯下身揽她入怀，吻着她的脸颊，就像她此前数次梦魇一样。“凯特，”他喃喃道，“我在这儿呢，凯特。你很安全。”她渐渐和缓下来，他就这样一直守着，直至天光熹微。

她醒来时，发间是他缓缓缠绕的手指。有那么片刻，她仿佛回到了临冬城他们的卧房，此前数千个晨曦她都是如此醒来。她醒了，但还不想睁开眼睛，继续假寐，不自觉回忆起他们刚结婚的那些日子。她那时对他是何等戒备啊，脑子里除了亚夏拉·戴恩，还纠结过不知多少传言中他的秘密爱人，他的所言所行她从来不信。他能这样彬彬有礼就很好了，她那时这样宽慰自己，我于他不过责任而已。就算他们同床时候，她也在想象他把自己当作别人。但在那之后，她很快发现，在他以为自己睡着的时候，他居然会轻轻拨弄她的头发。既然她都睡着了，他还有什么假装的必要？况且亚夏拉·戴恩一头鸦黑长发，跟她肯定毫无关系。看来，他到底是喜欢我的头发多些？她就这样闭眼假寐着，享受着，至少这些时刻，她这枕边人心中只有她。

后来再过些时候，当他们彼此开始慢慢心意相通，他再要伸手玩弄她头发时，她便会睁开眼睛，拉他入怀，任由他们一齐点燃欲火。唉，那些清晨是多么美好。现在，她仍在假寐，只是脑中再也没有亚夏拉了。她紧闭双眼，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也许她无话可说。

她听到他发出声沉重叹息，站起身来，指尖在她发际最后一抚。她听着他有些一瘸一拐地慢慢挪远，突然间，一切都比不上她鬓发间，丈夫轻柔的手指。

“奈德，你站住。”她说着，睁开双眼。

他停下，没有吭声，也没有回头。

“请回来。”她坐起身，清晨寒意逼人，她裹紧肩头毛皮。

他转过头来，脸上神情难以读懂，但那双灰眸疲倦万分。“你一晚上都没睡，是不是？”她问。

“嗯。”他沉闷道，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

“请回来，大人。我有话跟你说。”

他脚步拖沓着回来，她拍拍床，示意他和自己并肩坐下。“你就这么坐了一夜，啊？”

“嗯。”

她闭上眼，长叹口气。当她再度睁眼，迎着他目光，她简单说道：“我爱你，奈德。”

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头微微侧，一脸难以置信，好像做梦都没期待会听到她这样说。

“你骗了我，我很生气。我从来都没像昨天那样气过，可能未来好长一段时间，我的心情都不会完全平复。”

他身体微微摇晃，决不是因为冷，凯特琳再清楚不过。“夫人——”他欲开口。

“但是我原谅你。”她打断他。

他仍是瞪着她，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为什么？”

“因为我做出了选择。”她握住他手。“原谅，是一种选择。但这并不容易。我不能保证往后时日里我不再生气，亲爱的，你这件事实在伤我太深了。”

“我不懂，夫人。你有无数理由——”

“——爱你，”她再度打断，“你是我丈夫，我有无数理由爱你。你还想不想让我做你妻子了？”

他回握她手的力道紧了点。“有妻如你，我此生再无他求。”他双眸赤诚，她看得出。

“奈德，我再问你。还有什么秘密？”她声音开始颤抖，“我可能受不了第二次了，所以，看在你对我的爱的份上，如果我们之间还有任何谎言，请你现在就全部告诉我。”

“没有了，凯特。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有。”

她缓缓点头。“那我们今天继续南下，大人。我马上更衣，好抓紧撤营。”

他没有忙着站起，却前倾身体，在她额前印下温柔一吻。“亲爱的，我谢谢你。为了你这份爱，我余生都将拼尽全力。”

她忍不住笑了，捧住他脸颊。“哦，我亲爱的，你一直都在尽全力呢。不然我也根本不会原谅你，对不对？”

他低低笑了，牵起她手郑重一吻，随后起身走出营帐。他半路又回一次头，仿佛对她方才所言仍旧难以置信。她始终朝他微笑。虽然她不能保证他们之间再无波澜，可他们到底还是坚定选择了彼此。而对现在来说，这已足够。还有座城堡等待他们解救。他们终于要回奔流城。

Chapter Text

寒风乍起，萝丝琳·佛雷·徒利端坐马上，不由打了个冷战。丛林中十名卫士全副武装，将两个女人严丝合缝地围在中心。她胯下马匹看来也不喜这寒风，猛然向旁倾倒而去，她正慌乱拽住缰绳，试图维持平衡，她身旁那位骑手却轻轻靠了过来，伸出援手，抚上那受惊坐骑的辔头。

“嘘，慢些，慢些，”是史塔克夫人镇定和缓的声音，安抚着马儿，“好啦，孩子，别动了。”她又转向萝丝琳，说道：“别使劲拉缰绳，萝丝琳。这样子马会不舒服。”

萝丝琳感到坐骑慢慢平稳了些。史塔克夫人却又灵巧驭马，与她并肩而立，探过身来，帮自己放松缰绳。“看，就像这样——别担心，马儿只是有点怕风。”

眼下乃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分，年长些的女人在她眼中不过一团模糊暗影，可萝丝琳仍然敬畏地睁大了眼睛。“夫人，您骑术真好！您是怎么练的？”

她看不见凯特琳夫人的表情，可听见她话中含笑：“过去，我们经常在奔流城周边的野地里纵马狂奔，这边的乡村田陌很适于骑马。但说老实话，其实我更喜欢游泳，可惜有一天，我父亲大人这么跟我说：‘都多大啦，可不敢再动不动就脱了裙子往红叉河里跳了喔，羞不羞呀？’”

萝丝琳试图描绘着孩提时代的凯特琳夫人，只穿件小衣，在河里戏水笑闹的模样，可她真的想象不出。“真的吗，夫人？”她不可思议地问。

她笑了。“真的呀，孩子。我、莱莎，还有艾德慕，天热的时候，我们三个身上就从来没干透过。至于骑马，我是到了临冬城之后才越来越熟练的，可还是远比不上我夫君大人，甚至我女儿艾莉亚。显然她是随了她姑姑莱安娜，据说她骑术精湛，行动矫健得活像半人马。”

说到这里，她却安静下来。想必提起女儿又令她心碎，萝丝琳想。他们星夜启程，潜行至这片被密林层层遮掩的隐秘河谷，凯特琳夫人全程镇静自若，萝丝琳也受了鼓舞，恐惧多少消弭些许，可她依旧能感觉到，无论凯特琳夫人的语气多轻，她话里仍有隐隐窒息潜藏。

“时候到了吗，夫人？”她低语。

“天色还不够明。”凯特琳夫人一顿，仿佛在思考些什么。“但我们要趁佛雷和兰尼斯特军酣睡之时，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更何况，还有艾德慕。”

“夫人？”萝丝琳焦虑道。

凯特琳夫人沉沉叹了口气。“如果我们发动攻击时，绞索已经套上了我弟弟的脖子，我相信那些佛雷定会毫不犹豫地吊死他。既然这回没有我们巧手的沃伦替他绑绳索了，我们可不能真的任由他走上绞架台，对吧？”

“啊，夫人，千万不要！”她夫君大人可千万不能死，她还没来得及乞求他原谅啊。这念头又令她一阵惶恐不安，即使这会儿风平浪静，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凯特琳夫人感觉到了。“别怕，萝丝琳。奈德不会允许这事发生。”

她此话一出，萝丝琳就知道，她一定比她表现出来的更为紧张。她还从未在自己面前称呼过她夫君大人的小名。

不多时前，史塔克大人亲自将她们两个送至此处，并对卫兵谆谆叮嘱，保证她们每人身周都必须有四人随时待命，剩余人马则更要加紧巡逻。他还嘱咐凯特琳夫人和她自己切莫下马，以防战势突变。他声音比往常还要庄重严肃，萝丝琳不禁暗自庆幸黑夜正浓，自己不必看清他的面容，他下军令时，那双灰色眼睛向来寒光四射、凌厉逼人。尽管她也知道，史塔克大人其实心底细腻善良，可她有时真挺害怕和他对视。

当他即将要上前线，凯特琳夫人只是说：“大人，千万保重。我等你。”他没回答，只是执起妻子的手，在自己唇边停留片刻，随后便一踢马刺，茫茫浓夜随即将他吞噬，徒留凯特琳夫人静静凝望丈夫背影。好轻描淡写啊，萝丝琳不禁暗忖，也许他们早先在军帐内已经道过别吧。

从孪河城这一路来，萝丝琳发现自己一直都在观察着史塔克公爵夫妇。她知道他们是对恩爱夫妻，天知道她从小到大，身边这样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她感慨着他们的相敬如宾，捕捉着他们之间任何一个小动作，哪怕一个眼神，都让她暗自窃喜。她不清楚其他夫妇之间是如何相处的，但她好希望自己和艾德慕以后就像他们那样。更何况艾德慕比史塔克大人好相与得多，但如今……

突然间，长而低沉的号角划破了她的遐想，穿透了拂晓之前的万籁俱寂。

“开始了！”她身旁一个护卫喊道。

“梅姬·莫尔蒙，”凯特琳夫人悄声道，“可这回没有灰风呼应她的号角。”

冰原狼。萝丝琳蓦然想起，灰风是罗柏·史塔克的冰原狼。

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更近处，又一道号角响彻密林。“大琼恩，”凯特琳夫人念念有词，一把握住了萝丝琳的手，“还有奈德。”此刻，战号声已然此起彼伏、连绵一片，黎明于天地间降下第一缕光线，战场的喧嚣彻底击碎了人世的静谧。在这幅由刀剑铮铮、鸣镝嗖嗖、人马嘶鸣、铁骑隆隆编织而成的声浪长卷中，有声深长呐喊犹如浮雕般凸显——“临冬城万岁！！！” 凯特琳夫人握她手的力道又紧了些。“千万保重，奈德。”她听到她口中喃喃。

“他会的。”萝丝琳坚定地说，将视线转向凯特琳夫人，天色渐亮，逆着清冷晨光，她面孔轮廓犹如石雕，颧骨下方一道灰色阴影。她凝眸眺望，好像那目光能跃过层层密林，直奔向那声长长呐喊。

“爵士——”萝丝琳叫住身旁一个守卫，“我们什么都看不见，能再靠近些吗？”

“抱歉，夫人，”守卫回答，“史塔克大人说你们绝对不能再往前了，否则非得暴露不可。要是佛雷弓箭手拿您或者史塔克夫人当靶子，大人肯定要拿我是问。”

凯特琳夫人微微摇动。萝丝琳见她撤回手，猛一拉缰绳，径直向那守卫骑去，霎时间又成了不动声色的临冬城公爵夫人：“史塔克夫人早就被佛雷人当成箭靶子过，自然不想重蹈覆辙，”她如是说，“我和徒利夫人会乖乖待在原地，但我要你们派个人去联络巡逻兵，随时给我汇报战况。”

“史塔克大人说……”

“史塔克大人现下缺席。”她斥道，“他不在时，我的声音就是他的声音。要不要我现在去替你问问他，他到底同不同意？”

“夫人——”见此人还欲争辩，萝丝琳敬佩地眼瞧着凯特琳夫人调转马头，一夹马肚，眼看就要往战场扑去。

“别别别，夫人，使不得！”那可怜的守卫立马方寸大乱，“遵命，遵命，夫人，我们这就派人——奥伦，还不快去！”他转头呼喝。

那个叫奥伦的兵卒竟朝凯特琳夫人咧嘴一笑。“谨听夫人差遣。”语毕，他立刻绝尘而去。

呼号、惨叫连同千万种响声激荡，密林簌簌随风而响，萝丝琳忽然间手足无措。“现在怎么办，夫人？”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稚嫩又惊惶。

凯特琳夫人转头，深深叹气。“现在，孩子，我们等。”她继续凝眸远眺，蓝眼幽幽，显然早已习惯等待。

“临冬城万岁！！！”奈德纵声高呼，快马加鞭冲入敌军营地，他身旁两侧，哈里斯·莫兰与唐纳·博登如影随形，仿佛孪生兄弟。北军如滚滚奔流般自树林激迸而出，洗刷过佛雷于奔流城北岸的大本营，经行处血流成河，人马惊叫哀鸣。我方人数远不占优势，奈德清楚，他们必得趁敌军反应过来之前闪击成功。眼前全副武装的佛雷兵只占少数，勉强能做些抵抗，但更多人只是刚从帐篷里跌撞而出，衣服甚至都没穿戴整齐，更别提身披盔甲肩扛武器。

突然间，唐纳猛地调转马头，迎击自左翼而来的一个骑兵，另一个披甲步兵随即抓住奈德左边空子，高挥钉头重锤，朝他胯下马匹猛扑而来。奈德急忙拉拽缰绳，战马堪堪躲过一记重击。好险！奈德可不想自己被击落下马，他那伤腿在战场上跟废人没什么两样。他遽然催马，一转攻势，将手中长剑直直挑入那步兵头盔与胸甲之间的窄小缝隙。白进红出，他从马下那骤然倾颓的步兵脖颈间拔出长剑，再踢马刺，哈尔自始至终紧紧跟随，唐纳也将刚刚那骑兵连人带马劈开，重新贴上他左方。

他并非只顾疾驰，时刻四处张望，寻找着艾德慕·徒利那鲜艳似火的枣红头发。他答应了凯特一定救出她弟弟，他从未辜负他许下诺言。奔流城就在眼前徐徐升起，那片明媚蓝白之下，莱曼·佛雷立起的绞架台分外沉灰，不过诸神慈悲，上面暂时还空无一人。他又抬头朝城堡顶部望去，银鳟鱼衬着红蓝底，徒利家族的旗帜正于风中猎猎翻滚，而在它上方更高处的塔尖，史塔克家族的冰原狼旗翻然垂下，灰白红蓝迎风舒卷，狼鱼交织腾跃，顿时激起他胸中豪情万丈。

“临冬城万岁——！！！”他再次高声呐喊，策马迎击两个佛雷骑士，不费吹灰之力砍下其中一个，另一个却从他右侧斜刺而出，剑尖直直没入他锁甲。这位置问题不大，他想，但疼痛还是瞬间麻痹了思维，赶在第二剑到来之前，他强迫自己回神，扬起手中盾牌，另一只手则挥剑朝那人肩膀砍去——可没穿透肩甲。硌铮一声，剑甲相撞的力道令他整条手臂一麻，手中剑咣当掉落，下一秒，此人对奈德的叫骂还未出口，头颅便被哈尔干净利落扫下。

除了耳边嘈杂，奈德鼻端也萦绕着战场的气息：铁甲下汗水酸臭，马畜腥臊，鲜血流溢，甜腥四溅，他还闻到人肉活活炙烤的焦气，才突然意识到眼前火烧连营，热浪冲天——布林登·徒利！他扭头看向城堡，黑鱼的确加入了这场酣战，长弓手正往底下佛雷军营遍洒带火箭矢，人马痛苦嘶鸣，逐渐为火焰饥渴的噼啪声吞灭。

转瞬间，数人却团团包围上来，奈德、哈尔和唐纳随即迎战。剑身铮鸣交错，搅动苍白晨光，刺得人眼难以睁开，更无法分辨格挡下的究竟是谁手中武器。一个没着甲的佛雷武士挥着斧头冲了上来，奈德正挥剑沉入他血肉胸膛，后背却被人猛地往后一拽，脚底猝然就离了马镫，狂风乍起，一身重甲更令他顿失平衡，他摔下马，后背狠狠着地。

眼看已有两人提剑逼近，他还在地上挣扎，哈尔登时滚鞍下马，挡在他与敌人之间。奈德踉跄着站起，哈尔已杀死一人，可奈德还未及挥剑，另一人手起剑落，从肩头到腋窝齐齐砍下哈尔的胳膊。

“不！”奈德尖叫，挺起身来，举剑插入那佛雷兵的胸膛。扑通一声，伴随那人倒地的沉重闷响，奈德跪在哈尔身旁，扯过那倒地尸身的披风便往他肩头血洞堵，手掌瞬间淌满殷红。

“唐纳！”他嘶吼，抬头张望，唐纳解决完最后几个残兵，快马赶回，“你留下！伤口给他摁紧了！”

唐纳一脸肃穆。“大人，我不能离开您。”

哈尔面色雪白。“大人，”他低喘，“唐纳跟您走。”

“不行！”奈德厉声打断，“唐纳，留下陪他，这是命令！”

混乱之中，奈德忽然听见一连串癫狂嚎叫：“我要杀了他！快缴械，快缴械！不然我立马杀了他！”

他扭头朝那声音望去，源头就在不远处挺大一顶军帐门口，一个衣衫不整、马裤系带甚至还松松垮垮的男人正手握人质拼命嘶吼，而他刀尖抵上的那副喉咙，正属于艾德慕·徒利。帐篷里头，还有两个衣不蔽体的营妓正惊惧地探头张望。奈德对此人并不熟悉，甚至想不起上一次见面还是何时，但此刻，这人身份他确信无比。“莱曼·佛雷！”他高声喝道，“快放开徒利公爵！”

活生生的艾德大人正朝自己走来，艾德慕瞬间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仿佛此情此景比喉咙口的利刃还要可怖。奈德掀起面甲，相隔此距，想必这佛雷还认不出他来。他浑身紧绷如弓弦，手中尖刀已在艾德慕颈间挑出血花。

奈德再迈出几步，一把扯掉头盔。“你好好看看，我是谁？”这低吼已不似人语，更像怒狼弓背，龇齿咆哮。

佛雷眨眨眼睛，满面惺忪。这人不光狎昵营妓，还在军中花天酒地？眼见他如遭雷霆，双眼骤然瞪大，若不是盛怒之下，奈德可能还会为这副滑稽表情笑出声来。就是这下流胚子，他竟敢、他竟敢……

“你死了！”他疯子般狂叫，“你死了！”

“我没死，”奈德冷冷答道，“你要死。”

“艾……艾德大人？”艾德慕嘶哑道。

“艾德慕大人，”奈德应声，好像两人不过是在小酒馆打个照面，“抱歉来晚了，我在孪河城有事要办。”最后一句好似冰棱坠地。

莱曼·佛雷霎时血色尽失，艾德慕高声叫道：“史塔克，快杀了他！他们害死你儿子！他们害死凯特！杀——杀了他！”佛雷刀尖又紧了些，令他最后连咳带呕。

奈德再向前一步。“遵命，徒利大人。”他眯起眼，视线一刻没离开莱曼。“他们确实杀了我儿。至于我夫人，这下作佛雷。”

莱曼·佛雷血红着眼睛，双手已经开始剧烈颤抖。艾德慕趁机一扭，挣脱出来，尽管双手被缚至身后，他抬起膝盖，猛朝那佛雷腿间一抵，莱曼顿时尖声痛叫，匕首喀嚓砸地。艾德慕趁机闪至一边，边跑边喊：“快点，史塔克！杀了他，杀了他！”

奈德提剑，直顶住佛雷心口，听着此人冲自己唾口大骂：“啊呀呀，史塔克，我手里早没武器了，还想杀我？你的荣誉哪儿去啦？和你那狼崽子一块儿埋了吧？”这嘴脸活像疯狗，奈德暗想。

“荣誉？”他冷冷道，“你胆敢跟我谈荣誉？”

“佛雷家族不容玷污！”这人往他脸上狠啐一口。

“他疯了，史塔克，”艾德慕插嘴，“赶紧的，仗还没打完呢，别耗啦！”

奈德不睬艾德慕，剑梢一寸寸没入莱曼胸口。“我妻子是你能碰的？嗯？你怎么敢碰她？你怎么敢？！”

莱曼龌龊一笑。“碰她？我们可替你把她给操爽喽。她是个徒利，她是个史塔克，我祖父说了，操死她都算活该！”

“你祖父早就死了，佛雷，”奈德安静道，“孪河城墙上的乌鸦这阵子可被人头喂饱了呢。这就是你们背叛我儿的下场。”此人早已面色惨白。

“但是——”他继续，“我不为这个杀你。”

这醉醺醺的白痴一瞬间还居然松了口气。

“——我就为凯特琳杀你。”长剑贯穿莱曼·佛雷，奈德·史塔克最后说道。

他拔出淋漓长剑，低头瞪视着莱曼·佛雷那死不瞑目的丑恶嘴脸。艾德慕站在一旁，脚下是绵延无尽的佛雷血河。“凯特琳？”他声音一窒。

他把视线移至艾德慕身上，眼前蓦地一阵眩晕，恐怕身侧那处伤口比他想得要严重些。“她还活着。”他答道，帮凯特琳的弟弟松了绑。

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又起，这回声响嘹亮，是从城堡内部传来。“布林登叔叔！”艾德慕喜上眉梢，“他开城门了！我们快去罢！”

奈德最后四下环顾，在场虽还有些零星打斗，但战局已经分明，北军俨然大获全胜。他看见唐纳正紧紧将哈尔抱在怀中，在他胸前一层又一层地缠裹着什么，可布料还是肉眼可见地被血红迅速洇透，奈德悲恸长叹，转向艾德慕：“我们还是上马罢，恐怕，我走不动了。我这里还有伤员。”他拍拍妻弟的肩。“徒利大人，我们护您入城。”

凯特琳·史塔克静坐马上。一整个早晨，她都凝神谛听着由奔流城传来的战争之声。死亡之声。别是奈德，她反反复复乞求诸神，别是奈德。卫兵时不时带来消息，称北军可谓势如破竹，整片佛雷大帐接连溃不成军。这就是战争。她想，要么杀人，要么被杀。而至于奔流城正门及南游的情况，由于他们所在的位置，军情就不那么明晰了。于是她等。

日头逐渐高悬，声浪渐弱，终至平息。偶尔有一两声惨叫，钢铁铿锵，也慢慢为更长的静寂相隔开。终于，一人朝她纵马奔来，笑容满面：“夫人，看起来结束了！我们胜了！”

“胜了？”身后是萝丝琳急不可耐的声音，“真的吗，爵士？真的结束了？”这女孩气喘吁吁。全程她都表现得很好，只不过稍微有点急躁，每当长时间没有消息，便要忍不住催马原地绕几圈。年轻人都等不住，凯特琳想。自己在这个年纪比她还要气盛。

“没错，徒利夫人。北岸的佛雷军队已经彻底被我们击溃。虽然红叉河以南黎德大人那边我们暂时还看不到，可布林登爵士已经开城门了！徒利军队也没有支援南岸的意思，看来一切都进展顺利。”

“那我们即刻入城。”凯特琳道。

“不行，夫人。”这人一口回绝。

“不行？”凯特琳语调陡然一升，“爵士先生，我可不是在征求意见。我说，我们即刻入城。”

卫兵面露难色，可还是坚定地摇头。“实在不行，夫人，非常抱歉，可史塔克大人下过明确指示，护卫队一刻不来，我们一步不挪。”

凯特琳皱起眉头。奈德。艾德慕。布林登叔叔。她正要开口争辩，萝丝琳却轻轻挽住了她的手。

“我坚信史塔克大人一切安好。”女孩轻柔地说，“他也一定救下了我夫君大人。”

“我得去亲眼看看。”凯特琳说。

“夫人——”萝丝琳再次阻拦，声音柔美依旧，“仗刚刚打完，更何况我们兵力分散，恐怕善后还得好长时间。史塔克大人肯定希望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再来接您。”最后又小声补了一句：“您在这儿他放心。”

凯特琳咽下嘴边话语。萝丝琳说得对。善后还要费好大力气，奈德还有北河军民及整座奔流城待他照料，自己莽撞过去只会白白叫他分心。她对萝丝琳赞许地微笑。“你真了不起，徒利夫人。”不过片刻之前，她还故作老成地以为只有年轻人才会急躁不安，到头来自己却是那个最迫不及待的人。艾德慕啊，你可知道你有多幸运？她转向贴身护卫：“好，我们等。”

萝丝琳不清楚他们究竟又等了多久，但她知道，自己肯定远比不上史塔克夫人忧心如焚。整个早晨，年长些的女人几乎不发一言，端坐马上，但这种安静决不同于她在孪河城的安静。那时候，与其说她安静，倒不如说她死寂——被生吞活剥得一无所有之后，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而此刻她的静寂却更像是静水深流，她若不着意克制情感，整个人只怕会如红叉河水般滔滔奔涌。

终于，眼前那片将奔流城层层遮掩在后的密林中蹿出个贴身护卫，告知他们一小支徒利家族的斥候正在骑来。不消多问，史塔克夫人立刻轻踢马匹，萝丝琳紧跟其后。可当那六个人的队伍一进入视线，她却看见史塔克夫人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显然，史塔克大人并不在这里面。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萝丝琳无法分辨那队伍里都有谁，但她相信凯特琳夫人永远能认出自己的丈夫。而当那队斥候渐近，她却又听到身旁女人惊喜地叫出声来，随后更是扬鞭催马，萝丝琳再次跟紧了她。

一个身材高大、灰白头发的男人翻身下马，笑声嘶哑低沉。“小凯特！”他唤道，嗓门洪亮。

小凯特？萝丝琳全身一震，眼见凯特琳夫人几乎是跳下了马，一头扎入了老人的怀抱。他抱起她连转好几圈，欣喜溢于言表。她看着凯特琳夫人的表情，突然就不难想象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在河水里嬉闹玩耍的样子。这老人想必就是奔流城的黑鱼，布林登·徒利。

“叔叔！”凯特琳夫人叫道，证实了萝丝琳的猜测，“见到你我真的好高兴。”

“啊，那也比不上我的高兴劲儿，小凯特。”他应道，轻轻将凯特琳夫人退至一臂远，不错眼睛地注视着她。“我都信不过史塔克的话，非得亲眼瞧见你才安心！”

“奈德！”凯特琳夫人喊，“叔叔，他……”

“他好得很，侄女。他派我们来接你。”老人打断了她。

萝丝琳立刻察觉到异样。凭她对他们夫妇的了解，她不相信史塔克大人如果安好，会派别人来迎自己的妻子。

凯特琳夫人显然也作此想。“为什么我夫君大人不自己来？奔流城还有什么状况吗？”萝丝琳能听出她声音里的焦躁不安。

布林登爵士细细端详着他的侄女。萝丝琳这才发现，老人花白粗杂的眉毛之下，是双与凯特琳和艾德慕一模一样的湛蓝眼睛。“你夫君大人真的没事，凯特。挂了点儿小彩，仅此而已。”

凯特琳夫人屏住呼吸，黑鱼坚定地说：“真的没事。我们说话这当儿，正有人给他侧腹缝针呢。嗯，是比皮外伤严重点吧，但我向你保证，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又仔细瞧着凯特琳夫人，声音微微凝滞，“他倒是吉人天相，这点像他夫人。”

萝丝琳见凯特琳夫人摇了摇头，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在她嘴边的问题：“叔叔，艾德慕呢？我弟弟怎么样？”

“嗯，比你上次见他倒是瘦多啦。看来这些天里，佛雷可没往绞架台上送饭，”他挖苦道，“瘦是瘦了点儿，人没有大碍。多亏你夫君大人，把他从莱曼·佛雷的刀尖上救了出来。”

听到这儿，萝丝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布林登爵士这才回过头来，第一次留意到她的存在。

凯特琳夫人道：“叔叔，请允许我向您介绍艾德慕的妻子，萝丝琳·徒利夫人。这下您就有三个侄女儿啦。”

可那湛蓝眼睛骤然色变，方才他低沉嗓音中的温柔荡然无存。“哦，这就是那个佛雷小浪妞？把我那蠢侄子睡得昏了头，连国王被宰了都不知道。”

萝丝琳只觉自己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眼眶顿时蓄满泪水，脸颊如火似烧。

“布林登·徒利！”她听见凯特琳夫人压低声音怒道，“这可是您封君的夫人，请您放尊重点！您根本就不知道徒利夫人在那场该死的婚礼前后都经历了什么，赶紧向她道歉！”

老人闻言略略震惊，打量了凯特琳夫人好一会儿，随后转向萝丝琳。“小姐，看来我们之间有点误会。”他声音依旧冷淡，但好歹有了点礼节可言。“如果真是我侄女说的那样，那么请允许您接受我最真诚的道歉。”

萝丝琳好一会儿才找回底气对答，凭着这些天来对凯特琳·史塔克的观察，尽数调动起从她身上学到的自尊自持、不卑不亢：“我接受您的道歉，布林登爵士。佛雷家族犯下的罪行不可饶恕，我理解您的怒火。但自始至终，我都是受人胁迫，我只希望做好艾德慕大人的妻子，做好他孩子的母亲。”

黑鱼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自己。“嗬，那看来他们所言不假，你真怀孕了。是艾德慕的种吗？”

“布林登！”凯特琳夫人怒斥。

萝丝琳控住了声线。“当然了，布林登爵士，不是我丈夫的还能是谁？我十分挂念他的安危，盼他知道，他的继承人现下一切安好。”

黑鱼朝她点了点头，又把她与凯特琳夫人的贴身护卫环顾一圈，最后视线转回他的侄女。“那我们就回城吧，夫人。”他把凯特琳夫人扶上马鞍，自己随后也翻身上马，扬蹄直奔队首，再没给萝丝琳一个眼神。

凯特琳夫人立刻骑回她身边。“萝丝琳，我替我叔叔向你道歉。他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不过分，”萝丝琳小声说道，眼里终于泛出泪花，“我家人大肆屠杀北河部众和您儿子的时候，我不就是在和你弟弟洞房吗？难道我不知道外面在干什么吗？他太有理由恨我了，夫人，我不懂您为什么不恨我。”

“你也是受害者，萝丝琳，”凯特琳夫人笃定地说，“那时候你身不由己。我懂你的处境啊，孩子。”

萝丝琳微微点了点头。“也许吧，夫人，”她迎上她目光，“可艾德慕大人会如何待我？是和您一样，能理解我的处境？还是和您叔叔一样？”

年长些的女人此刻却迟疑了。最终，她叹了口气。“萝丝琳，我真的不知道我弟弟一开始会如何反应。无论奔流城迎接我们的是什么，请你一定强大起来，请你耐心。日久天长，他一定会懂你心意的，我知道的。”她捏捏萝丝琳的手。“走吧，孩子，别叫他们等。我还要跟我叔叔说句话，不用陪我，我知道你不愿来。”

凯特琳夫人语毕，便催马朝队头赶去，萝丝琳骑在最后。仗打赢了，眼前是她的新家，她的丈夫，她是新任奔流城公爵夫人，可她全身还是滚过一阵战栗。她默默骑，知道自己在骑向命运。

赶至黑鱼身边，凯特琳一拉缰绳。“叔叔，你实在错怪了萝丝琳。”她低声嘶道。

“是吗？”他不抬眼地问。

“当然！”她口气有些冲，“好长时间以来，这女孩什么都不知道！她本来欢欢喜喜地准备当新娘子，嫁给奔流城公爵，可当她知道自己这婚礼要被糟蹋成什么样的时候，早就来不及了。而且她一直都在受人胁迫。”

布林登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凯特琳抓住他手臂，强迫他看向自己。“叔叔，您忘了，我在孪河城待了好些日子，我知道活在胁迫下是何等滋味。这女孩无辜。”

她叔叔的神情慢慢缓和下来。“嗯，也许吧。凯特，我知道你不是个软心肠，可你对她倒还挺宽容。”

“她救了我的命，帮我处理伤口，后来还……叔叔，我在孪河城这些日子并不好过，萝丝琳是我在那里的唯一慰藉。若是她能见艾德慕，我相信她也会如此待他。”

叔叔仍是瞧着自己，好像在等着她解释“不好过”。她没回答。“给我讲讲这场胜仗吧，叔叔。还有我夫君大人是怎么负的伤。”她突然忆起布林登刚刚说的话，艾德慕是奈德从莱曼·佛雷的刀尖上救下来的，不由浑身一凉，“到底是谁伤的他？”

“哎，打仗就是打仗。”他叹道，“血腥得很，残酷得很，人命如草芥。你夫君大人侧腹被人划了一剑——不深，你放心——但他这伤中得挺早，一直都在流血，待到战事结束，人还是挺虚弱的。不过我跟你保证，今天过去，他明天绝对生龙活虎。至于谁刺的他，我就不知道了，估计他自己都说不清。反正就是个佩了剑的人吧。”

然后布林登沉默了下来。

“那其他人呢？北河诸侯们呢？我们伤亡不惨重吧？”

布林登叹了口气。“伤亡啊，还行吧。说实话，凯特，我们这次赢得还算轻松。莱曼·佛雷那片腌臜军营自不必说，你那奈德和巨人安柏把他们干了个人仰马翻。南岸那边，恐怕黎德大人就进行得更顺利了，艾蒙·佛雷，蠢货老爷，底下一群派柏通通反水，防线先被自己人搅了个乱七八糟。至于城门口，达冯·兰尼斯特倒还真是块难啃的骨头。这人不容小觑啊。”

“梅姬夫人？葛洛佛大人？”凯特琳心提至嗓子眼。

“莫尔蒙夫人好得不得了。一进城就把部众呼来喝去，惹得艾德慕颇有微词哩。但是，凯特，盖伯特·葛洛佛伤势很重。”

“他能活吗？”她屏住呼吸。

“我觉得问题不大。不过也是得休养好长一段时间了，实在失血过多，腿和腋下都有伤。”

“其他人呢？莫尔蒙夫人和葛洛佛大人率领部下最多，但奈德也有一部分临冬城人。”

“这正是我要跟你讲的。”布林登低声道。

“什么？”她心怦怦狂跳。

“哈里斯·莫兰托我向你转达，他履行了他的诺言。”

她心一沉。“我托哈尔还有另一个人时刻护卫奈德安全。”

“那看来你没选错人，凯特。”他对她哀伤一笑。“你那史塔克大人冲锋时满世界高喊‘临冬城万岁’，就算那帮佛雷再认不出他来，也都明白这人得杀。大家都说，他们三个可是经历了好一场恶战，你派的那两个人一直都把他护得挺严实。但是敌人涌上一波又一波，有一个竟然还把艾德大人拽下了马。”

凯特琳全身滚过一阵恶寒。奈德从来不给她讲战场上任何细枝末节，现在她总算明白他为何闭口不谈了。后怕同样令人肝胆俱碎。“然后呢？”她低语。

“有两个提剑就朝他刺，哈里斯·莫兰挡在了他前面。”布林登简洁地说。

“哈尔还活着吗？”

布林登摇了摇头，又说道：“但他活到了战事结束，知道他封君还安然无恙。他望你知道，侍奉史塔克家族是他毕生荣幸。”

“哦，哈尔。”她不禁一阵哽咽，他们忠诚的临冬城侍卫队长，兰尼斯特和佛雷在她这儿的血债无疑又添一笔。奔流城余下骑程里，凯特琳始终安静。

他们越过城堡大门之后，凯特琳向布林登作别。“叔叔，我这会儿得去陪萝丝琳了。想必她正忧心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她说着，冲布林登投去一个不悦的眼神。

她叔叔大哼一声。“凯特，佛雷家自己造孽。艾德慕这阵子可遭了老罪，我估计他这会儿光听到佛雷这俩字儿都要神经过敏。我看，你还是先给那姑娘找个房间休息，明天再让她见艾德慕也不迟。”

凯特琳不由皱了皱眉，点点头，回身去迎萝丝琳。女孩早已面色苍白，看上去随时就要从马上跌落。她究竟是疲惫还是忧心至此，凯特琳也说不准。奔流城的庭院挤满嘈杂人烟，把她们的马匹送至马厩后，凯特琳牵着萝丝琳的手，挤过层层人群，到处打听奔流城总管乌瑟莱斯·韦恩的下落。在她问了四五个人都一无所获之时，却忽然听到声熟悉的呼唤。

“夫人！夫人！真的是您吗？”

她转过身，是韦曼学士在向她挥手，她不禁展开笑颜。“韦曼师傅！您喊的是谁？是我这个史塔克夫人呢，还是我身边这位徒利夫人呢？”她将身后的女孩引上前来，“萝丝琳，请允许我向您介绍韦曼学士，您府上最得力的一员。韦曼学士，这位就是艾德慕的妻子、我的弟妹，萝丝琳·徒利，奔流城公爵夫人。”

就算老学士心底对萝丝琳的姓氏藏有多少芥蒂，他至少表面上隐藏得很好，向萝丝琳毕恭毕敬又不失热忱地表达了奔流城对她的欢迎。看到女孩脸上惊讶又欣慰的神情，凯特琳高兴得简直想拥抱眼前这位老师傅。

“韦曼学士。”她招呼道，“这一路我们旅途劳顿，又焦心战况，更何况徒利夫人还怀有身孕，我希望乌瑟莱斯能赶紧给她安排房间和餐食，以便她好好歇息。”

“夫人，我……”萝丝琳想说些什么。

“萝丝琳，你现在必须得休息。”她将女孩拉到一边，悄声道，“孩子，你四下里看看，仗刚打完，大家现在还是乱成一团，这会儿肯定不是你和艾德慕见面的好时机，对不对？先好好休息吧，吃点东西，就算你自己吃不下，也要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等他们都忙完了，我就来看你，或者叫艾德慕来找你。”

看着萝丝琳点头同意，她长舒口气，又抱了抱女孩，便放心地把她交给韦曼学士了。趁他们还未走远，她又想起个问题。“韦曼师傅，您可见过我夫君大人了？他现在在哪儿？”

老学士笑了。“我刚刚缝好他的伤口，才准他起来自由活动。他可是个史塔克啊，夫人，您说，他会在哪儿呢？”

她笑了，转身走向奔流城的神木林。

他果然在那儿。身周还有梅姬夫人、安柏大人，以及诸位北境将领和他们的亲信护卫，可就是不见葛洛佛大人，还有哈尔。她心又是狠狠一揪。她默默徘徊在树影边缘，不愿打扰北人的祈祷仪式。奈德脸色好苍白，布林登说他失了很多血。他眼帘低垂，双膝跪地，长剑拄于身前，已被擦拭干净。她好想上前拥他入怀，可又实在不忍打搅旧神对他的垂怜，两种感情就这样在她心中反反复复，仿若天人交战。她站定原地，远远用目光爱抚着他，感谢七神，她的神，感谢旧神，他的神，感谢祂们，护佑他重回她怀。

他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气息，于是睁开眼睛，迎上她的视线，径直默默走来，不顾他人在场，揽她入怀。“凯特。”他喃喃道。

“我在呢，亲爱的。”她回应着，轻轻捧住他的脸，摸起来稍微有点凉，许是失血的缘故。

“为此我感谢诸神。”他又微微侧了侧脑袋，好让他们额头相触。“凯特，哈尔……”

“我知道。布林登告诉我了。”她余光注意到神木林中，已有不少人的视线落在了他们身上，于是她又说：“跟我来，亲爱的。”

他点点头，任由她揽住胳臂，把他带进城堡，走进长廊尽头一个隐蔽的小房间。“快坐下，”她催促，“怎么这么急着起来？你负伤了。”

“我好着呢，”他犟道，但还是落了座，“凯特，我害死了哈尔·莫兰。”

她拉过一把椅子，与他促膝而坐，握住她的手。“害死哈尔的是佛雷和兰尼斯特，不是你。”

“我居然被拉下了马！该死！连站都站不起来，是我……是我那天杀的腿，是我把他害死的！”他突然爆发。

“不，不是你，”她冷静回应，“是个佩了剑的佛雷兵把他给害死的。而且腿伤也赖不到你头上，全是兰尼斯特所为。”

“我就该把他留下护你！”

“不，”她重复道，“奈德，看着我。如果哈尔护的是我，死的就是你。亲爱的，我将永远怀念哈尔，可我不后悔选他做你的贴身护卫。”

“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凯特琳！”

“不。腾石河北，就数你们三个战得最英勇。”她顿了顿。“奈德，哈里斯·莫兰是为了他的领主牺牲的，这是他的职责、他的诺言、他的信念。我相信，再来一次，你也情愿为劳勃·拜拉席恩而死，我说得不对吗？”

他不吭声了。“世事就是如此，”她追加道，“你不知道，你去和他镇压铁群岛叛乱的那些日子，我是如何日夜祈祷劳勃平安的。我清楚，任何捅向他的尖刀，只会先成为你的灾厄。”

他缓缓点了点头，嘴角终于泛出点笑意。“光是铁群岛叛乱吗？我头一回跟劳勃出征的时候，你就没为他祈祷呀？”

她不禁莞尔。“哦，好像也祈祷了吧。不过没那么上心就是啦。”说着说着，她突然就憋不住眼泪。“失去你是何滋味，我那时根本就不懂。后来到葛雷乔伊叛乱那年，我以为我懂了，可是……哦，奈德！”她哭倒在他怀中，为哈尔痛哭，也为自己重回这一双臂膀欣慰而哭。

他们就这样紧紧相拥了一会儿，直到她听见门廊处似乎有人轻轻咳嗽了几声。她从奈德怀里抬起头，眼前正是乌瑟莱斯·韦恩，而且看上去不大自在的样子。“史塔克大人、夫人。”他谦恭致意，“艾德慕大人诚邀你们即刻去他的书房。”

凯特琳笑出声来。“你这人啊，怎么我从小到大喜欢藏哪儿都一清二楚！”

“哎呀，凯特琳小姐，你有狡兔三窟，我只知一窟就不错啦。”老管家笑应。

“凯特！”

当奈德与凯特琳叩开艾德慕的书房，里头已列坐数人：莫尔蒙夫人、黎德大人、安柏大人、派柏大人，还有布林登爵士。艾德慕立刻起身飞奔向她，她放开丈夫胳臂，伸手紧紧拥住弟弟。“凯特，你怎么样？刚刚战场上，我差点以为你丈夫亡魂现世，没想到他真一剑捅死了老莱曼！然后，他亲口告诉我你还活着……”艾德慕连连摇头，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

“我没事，”她宽慰道，“我们都经历了很多。艾德慕，我带萝丝琳来了。”

他眼中掠过一道阴影。“嗯，布林登叔叔给我说了。”他搪塞道，移开视线，声量提高了些，“可我们还有诸多事项要谈。请大家就坐。”

凯特琳挨着奈德落了座，艾德慕坐回父亲曾经那张大椅子，开了口：“这位是克莱蒙特·派柏，红粉城伯爵，想必大家都认识。他今日在解救奔流城一役中立了大功，功过相抵，他为他儿子向兰尼斯特屈膝一事，我也不再追究。”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还有一些今天战场上纷纷倒戈的三河诸侯，但我暂时还不想邀他们过来。他们的忠心还有待检验。”

“嗯，聪明小子。”安柏插了一嘴，眼神剜过对面的派柏大人，此人却并未做出反应。

“派柏大人一直都在兰尼斯特大营中，知道些我们掌握不了的信息。其中最为急迫的，应当就属詹姆·兰尼斯特了。现在他人已经到了戴瑞城，身后还跟着近千大军。”

桌前立刻爆发出一片熙攘。“他们要继续朝这里进军？”梅姬夫人问道，“是来给围城增援的？”

“没错，”派柏大人道，“恐怕兰尼斯特可不相信他们的佛雷朋友，只想抓紧把奔流城攥在手里。”

“那我们就在此恭候弑君者？还是出去迎接？”布林登爵士问。

“嗯，这不就是我们要讨论的？”艾德慕道。

奈德在她旁边始终安静，可凯特琳知道他定在全神贯注地琢磨每一个字句。这会儿他开了口。“今晨这场战役波及甚广，逃兵四散。这次不同于孪河城，奔流城发生的一切一定已经流传开来，而且会很快传到弑君者耳朵里。我们已经无法占据先机。”

“艾德大人说得有理，”黎德大人附和，“是隐匿促成了今日胜利，可这招就不能对詹姆爵士重复使用了。”

“可我们兵力大增，”安柏大人说，“我们这回损失不大，况且还有了奔流城和派柏家族的支援。”

“要是我们能解放海疆城就好了，杰森·梅利斯特可是一员大将。”艾德慕扼腕叹道。“虽然他对兰尼斯特屈了膝，可我相信他是因为儿子的缘故才被逼无奈。而且我也没看到兰尼斯特军中飘着他们的家旗，估计他也是囚犯，而非叛徒。”

“我同意你的说法，”奈德低声道，“说实话，我本来计划下一步要向海疆城派出些人马，可依现在情形来看，奔流城的防守显然是第一要务。更何况接连征战，不利军民休养生息。”

“那您现在怎么想呢，艾德大人？”莫尔蒙夫人问。

这时凯特琳注意到，整个屋子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奈德身上，即便是她犀利又执拗的叔叔，此刻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奈德。他叹了口气。“首先，我们要抓紧摧毁达冯·兰尼斯特在红叉河上建造的所有拦阻堤坝，还有那些攻城器械，撞锤、云梯、塔楼、投石机，通通毁掉，不能让詹姆占到一丝便宜。然后，我想，我们是时候用信鸦来打仗了。”

“信鸦？”派柏大人疑惑。

“没错，派柏大人。七大王国上下也该知道了，北境还没有他们想象得那样一塌糊涂。我们已经先后据有孪河城与奔流城两座要地，且已与徒利家族组成联盟，推翻兰尼斯特在河间地的暴政。”

“您这是要揭晓身份了？”莫尔蒙夫人问。

奈德显然还在考虑如何回答，布林登·徒利突然发了话。“先别急着暴露自己。署个‘北境诸侯’即可，至于是究竟是谁，就让他们猜去罢。”

“为什么呢？”奈德简单问道。

“黑水河一战过后，七国上下可有谣传，说蓝礼·拜拉席恩的冤魂现身，大败了史坦尼斯的军队。”

“我亲眼看到蓝礼·拜拉席恩死在我面前。”凯特琳说着，感到奈德在她旁边全身一震。又是一件自他们久别之后还没来得及告诉对方的事，她在桌下悄悄捏了捏他的手，以示之后再谈。

“当然啦，这纯属无稽之谈，”黑鱼大手一挥，“但大家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啰。兰尼斯特更是借此推掉了好多罪责，真是求之不得啊。”说到这里，他将视线转回奈德，“大人，现在已经有不少人亲眼见到了您的踪影，您在奔流城的所作所为也绝对会不胫而走。无中生有、隔岸观火，我们也玩上这么一招。”

“嗯，暂时来看，这也许不失为一计。”奈德深思熟虑应道。“至于弑君者……我知道我们活捉了达冯·兰尼斯特，可我们手上还有哪些俘虏，可以用来与他谈判？”

“他那个肥嘟嘟的老姑妈，吉娜·兰尼斯特，还有她的竹竿老公。”大琼恩朗声道。

“啊，奔流城的佛雷老爷！”艾德慕放声大笑，“让他烂死在水牢底儿里吧。”

“还有维斯特林夫人，和她的几个孩子。”布林登说。

“简妮？罗柏的妻子在你手上？”凯特琳问。

“罗柏的遗孀，”布林登纠正道，“而且，恐怕这场婚姻泰温·兰尼斯特早有算计，小凯特。”

这么多外人在场，叔叔竟然还直呼自己小名，凯特琳不禁有些气恼，但她只是说：“你什么意思？简妮深爱着罗柏！”

“年轻的王后情比金坚，她母亲可就不好说了。凯特，罗柏尸骨未寒，泰温·兰尼斯特就给维斯特林家族签发了赦免状，希蓓儿夫人的哥哥罗佛•斯派瑟爵士还被晋为卡斯特梅伯爵。”

凯特琳不由瞪大了双眼。“泰温·兰尼斯特向来睚眦必报，赏罚分明。”

“不错。”她叔叔这样说。

“维斯特林家的人不在水牢，凯特，”艾德慕道，“我给他们安排了好房间，以礼相待，权为罗柏。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去见见简妮。”

凯特琳点点头。灰风向来不喜那些维斯特林的气味，她回忆着。我的罗柏啊，难道你的婚姻也遭他们算计？

她迷失在悲愤痛惜中，好半天才注意到奈德又开始说些什么，好像要向詹姆·兰尼斯特派去斥候：“……告诉他，只要他一对奔流城发起攻击，他表亲、姑妈、姑丈即刻斩杀。”

派柏大人嗤道：“艾蒙·佛雷对他来说鸟用没有，另外两个他倒是还会考虑考虑。”

“能让他考虑考虑就不错了。趁这机会，我们也好做准备，千人大军也攻不下奔流城。”布林登说。

艾德慕严肃地点点头。“就这样办。假以时日，我的疆域也定要重回正轨。”

“说到重回正轨——”久未发言的黎德大人突然说道，“史塔克大人对北境近来的情况恐怕还不甚了解。”

“北境？有什么消息？”奈德尖锐地问。

莫尔蒙夫人答道：“大人，看来目前史坦尼斯已经离开了长城——他从铁民手里夺回了深林堡，救出了罗贝特·葛洛佛的夫人，安柏大人的叔叔莫尔斯也加入了他麾下。盖伯特听到这消息开心得很。”

“可我另一个叔叔还和波顿厮混在一块儿。混账，”大琼恩阴恻恻地说，“还有一群赛文、霍伍德、陶哈、莱斯威尔、达斯丁，通通混账。”

“深林堡回来了，太好了。”奈德不禁抚掌而笑，他又看了看安柏大人，叹了口气。“琼恩，你在孪河城被扣作人质这么久，为了你，霍瑟也一定是别无选择。北境现在群龙无首，波顿不过是伺机而入罢了。他们的位子坐不长。”

这时艾德慕发了话，但表情看上去不太自然。“他们说您女儿艾莉亚在波顿手上。他把她嫁给了临冬城那个私生子。”

“那是我管家的女儿，不是艾莉亚，”奈德语气沉重，“艾莉亚自我被捕那天就逃出了红堡，兰尼斯特再没找到她。到现在我们也没有她的下落。”

“你确定那女孩不是你女儿？”黑鱼直直看向凯特琳。

她笃定地点头。“哈里斯·莫兰见过她一面，”她轻轻说，“他确信那孩子就是珍妮，他不可能认错。”可怜的珍妮。她没有被优先考虑，只因她不是艾德·史塔克的女儿。

“大人，恐怕得先委屈您了，解救临冬城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项。”艾德慕对奈德说道，也呼应了凯特琳内心想法。“奔流城现在还是危机四伏，我们今日的突围波及甚广，消息怕是流传得很快。”

“你说得对。”奈德叹道。他这会儿靠回椅背，环顾众人，她明白他此时一定已经筋疲力尽。“还有什么事项要讨论吗？”他问。

“嗯，应该没了。”艾德慕说。

“有个歌手。”布林登突然道。

“您说什么，歌手？”奈德愕然。

布林登哈哈大笑。“啊，对，是个歌手。他跟我说他一定要见史塔克大人一面，有条十万火急的消息要向您汇报。他此前一直扎在佛雷大营，叫什么汤姆，啧，反正就叫汤姆吧。我叫他明天过来。”

奈德叹了口气。“那就明天吧，我今天可没心情听歌。”

众人纷纷离席，凯特琳却留在原地，没有动。奈德没问一句，也一直陪她坐着。

待到其他人离去，她看向面前的幼弟：“艾德慕，我有话跟你说。”

艾德慕愁眉不展。“如果你是想跟我说那个佛雷姑娘——”

“她是你妻子。她的名字是萝丝琳·徒利。”她正色道。

“凯特！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让我怎么看她！你儿子被人害死的时候我在干什么？我简直羞都羞死了。”她在室内脱掉了披风，喉咙口那道鲜红疤痕清晰可见。弟弟这会儿正紧盯着那处伤疤。“那些混账佛雷割开你喉咙的时候，我在干什么？”

“你在和你新婚妻子洞房，艾德慕，这没什么可羞耻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知道！”他吼道，听上去活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她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什么都不说！然后我就被拖了出去，他们给我看……诸神啊，凯特，大厅里尸山血海，我看到你的头发，两个人被扔在你上头……”

“那不是我，艾德慕，”她轻声道，“他们妄想瞒天过海，杀了个可怜的红发女仆。他们就是想让你看那头发，才把两具尸体压在上头。”

“然后她就跟我一块儿站在那大厅里，哭我，求我，我也信了，但她在那之后根本就没来看过我，凯特！”

“艾德慕，你这个自私透顶的三岁小孩！”凯特琳怒道，“你还真以为她有选择？她早就被禁足了！她偷偷跑出去一次，他们把她拖回去，打她。你觉得她在这件事上自己能说了算吗？”

弟弟满脸惊愕，一句话也说不出。奈德在她背后沉静如山。

“我……我不知道。”艾德慕终于磕磕绊绊吐出一句。

凯特琳缓缓摇了摇头，怒气逐渐褪去了些。“是啊。”她悲伤地说，“你不懂。你怎么可能懂？你永远不懂身为女孩儿的苦痛。”

她长长叹气。“你从小到大就只见过我和莱莎。我们很幸运，有父亲的爱，甚至纵容，允许我们在野地里奔跑，畅所欲言、异想天开。这世上有太多女孩儿不是这么长大的，至少瓦德·佛雷的女儿不会有这样的自由。女孩儿的最终价值就在于她的婚姻，她能觅得什么样的夫婿，她的娘家能由此获多少利？她的夫家又能获多少利？”她语气沉沉，“就算父亲再爱我们，他最后也没留给我和莱莎任何余地。”

“我们和他们不一样。”艾德慕想打断。

“没什么不一样，”她轻声驳斥，“虽然重来一遍，我也还是会这样选择——”这时她回头看了眼奈德，“可是莱莎……莱莎当时苦苦哀求父亲，求他。艾德慕，你那时还小，可你一定记得她直到婚礼前夜还在痛哭。莱莎的婚嫁乃是父亲一手安排，她对此别无选择。而她父亲，还是个慈爱的父亲。”

“父亲又没杀人。”艾德慕闷声道。

这可真不好说，凯特琳暗想，忆起父亲最后缠绵病榻的那些时光，还有莱莎的秘密情人。但这些不用艾德慕知道。

“给她个机会吧，艾德慕。她想为你当个称职的妻子，更何况我真的很喜欢那女孩。而且别忘了，她怀着你的孩子。”

听到这里，他神情略微缓和了些。“我会考虑的，凯特。我肯定不会让她在这儿受委屈，这点我跟你保证。她毕竟怀着我的孩子呢。”

凯特琳笑了，吻了吻弟弟的脸颊。

奈德·史塔克挽着妻子手臂走过长廊，凯特琳忽然抬起头看他。“奈德，我们不去大厅？”

“不去了。”他对她微笑，“我已经安排好了，把晚饭送房间里去。今晚恐怕我没心情去大厅了。”

“哦，好呀。我也没这个心情。”她说着，又往他身上靠了靠，他不禁微笑。

还没到房门口，她就反应过来他要把她带去哪儿了。“至少今天没人撕我的裙子啦。”她笑道。

“乔里从没见过那么美的景象，亲爱的。他是情难自禁。”

她唇角泛起一抹哀伤的笑。她一定是想起了他们另一位已故的侍卫队长，葬身在君临的乔里·凯索。“那时我们都好年轻。”她叹。

“是啊。”他答道，推开房间门，十多年前他们被笑着闹着的人群拥进的同一扇门。窗外薄暮寒凉，壁炉里已燃起熊熊火焰。桌上摆有面包、冷肉和水果，还有一斛酒。

“快坐，亲爱的，把靴子脱了。我去拿个板凳给你支腿。”她这样说。

“我的腿今天又没伤着。”他不禁觉得有点好笑，但还是坐下，拿过酒斛，给他俩一人斟了一杯。没一会儿她回来，手里提着板凳，他听话地把伤腿抬了上去，两个人就这样对坐着吃起了晚餐。

他们全程没怎么说话，但这是种令人愉悦的沉默。最后，他放下刀叉，靠回椅背，长叹口气，闭目养神了会儿，随后睁开双眼，迎上妻子视线。“我今天杀了莱曼·佛雷，夫人。”

“我听说了。他真拿刀抵住了艾德慕？”

“嗯。”他略微迟疑了下。“但这不是我杀他的原因。”

“我知道。”她轻声说。

“凯特，我问你，还有吗？”

她眼中有了泪水。“你想知道所有人吗？”她低声道。

“我要杀了他们所有人。”他沉声。

半晌，她开口。“那个私生子。瓦德·河文。我听说他今天也在。”

“他今天死了。不是我杀的，但是他死了。”这人竟没死在他手里，他顿觉全世界都在欺骗自己。无所谓了，他告诫自己，人死了就行。“再没了？”

她却摇摇头。“只有这两个来了奔流城。”

这会儿气氛变得凝重起来。他从椅子里站起，跪在她面前，紧握她手。“凯特，我不是想惹你不高兴，只是你受到如此伤害，我不能容忍他们之中任何一个还活在世上。你明白我意思吗？”

“我也要他们死，”她喃喃，“可我不想你去杀他们。”

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把她也一同拉起。“我特地给咱们挑了这间屋子。他们今天把我带到这儿处理伤口，韦曼师傅给我缝针的时候，我就想起来，我们就是在这里有的罗柏。我居然没觉得很悲伤，凯特，我反而好欣慰，我会用余生缅怀我们的儿子，可我不后悔我们把他们带到这世上来。”

她用力点点头，他猜她此时泪水定和他心底一样悲欣交集。“谢谢你，”她说完，忽然又有点忸怩起来，垂头看向地面，“我月事前几天结束了。”

“我知道，”看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他笑出了声，“你忘了，这几天谁和你睡一顶帐篷？”

她也不由笑了，于是他埋下头来吻她，她尝起来是美酒的味道，勾得他浑身飘然欲醉，但当她双臂缠上他脖子时，他停下了。“亲爱的，你确定吗？你自己想吗？”哦，诸神啊，快说你想。

她又点了点头，可这回却有些犹疑。“我……我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大人。”

“结果？”他一时间愣住，待反应过来她话里意思，他又惊又怒，险些血气上涌，“诸神啊，凯特琳！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了？我惦记的是你的子宫吗？你是我妻子，我就想要你。”他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才回头。“我想你，这是我现在脑中唯一念头……可我也要你愿意。我们之间除了责任，难道就什么都不剩了吗，啊？”

她移开眼神，环顾四周，他轻而易举就读懂了她脸上神情。“对，上一次在这房间的时候，我们之间惟有责任而已。你是徒利家的女儿，你履行了你的责任，我是家里的次子，装出临冬城公爵的样子。那时候我们之间只有责任也就罢了，可现在呢？难道我们这十几年就全都付诸东流了吗？”

她不发一言，但突然一把拉过他肩狠狠吻住他，这次激烈，当他们分开时，两人已经气喘吁吁。“你管这叫责任？”她低喘道。他笑了。

她也笑了，转过身去，他不用多问，抬手便要解去那衣裙系带，可感到她在他手里颤抖。他分不清她是激动还是害怕，于是缩回手：“先别。”

“什么？”她回过头来，“你不想……”

“哦，我想得很，”他应道，一边解开马甲系扣，抬手脱去束腰上衣，“可我觉得，还是我先来比较好，亲爱的。”笑容立刻绽放于她脸颊，看到她眼中感激，他便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他继续手头动作，卸下马裤和贴身里衣，直到自己一丝不挂，站在昏黄日暮与葳蕤烛火里，站在她眼中。

即便他们早已裸裎相对不知多少回，她目光仍在他身上游移来去，所到每寸都如同点燃星星火焰。他的胸膛。他的肩臂。他的小腹。他已经勃起的阴茎。他的双腿。“房间一点没变，我这副样子倒是变了太多，夫人。”

她伸手抚上他身体。“奈德，你在我眼里一直很美。”她轻声说着，修长手指拨过他头发与下颌，继续往下，划过他臂膀上大大小小伤疤。当移到他右肋最新那处伤口针线，她的抚触更是小心翼翼、柔如丝羽。“疼不疼？”

“不疼。”她手指遍拂他身，轻若鸿毛，却仿佛携带万钧之力，他早已无力吐出任何字句。

然后就轮到他伤腿那几道长长疤痕，她半蹲下来，眼看那头耀眼长发离他股间只剩咫尺之遥，他伸手抓住那捧枣红，思维已然全部中断。她突然抬头朝他明媚一笑，显然对他全身伤痕审查完毕。“奈德，你好美，你在我怀里永远安全。”她慢慢站起身来，“现在轮到我。”

这回她转身时，他再没有任何犹豫。长裙哗啦一下褪至她脚边，她一步迈出，却没有转过来，继续褪掉她贴身衣物。昏暗中，她的肩颈背弓莹白发亮，只有脊椎左处一小块三角形的紫红伤疤，伤害了这片新雪。他模仿她走上前，轻抚那处伤疤，可她整个人猛地一跳。“凯特，是我。你转身看看，是我啊。”

他的妻悠悠转过身来。“诸神啊，凯特。你真的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他目光饥渴地吞过她全身。她的乳房也许不似他们新婚夜那般挺拔，但如今却更为成熟饱满。她的小腹同样如此，岁月令它由平坦至微微浑圆，他们的孩子则在她皮肤上留下道道或粉红或银白的可爱条纹。她腿间那丛毛发与头顶长发一样如同簇簇火焰，而她的双腿仍一如她初嫁时那般修长而光洁。没错，他心中慨叹，你一直很美，而岁月不曾减你分毫。

“我老了，”他听到她说，“还满身伤痕。”

他却笑了。“我比你大一岁多，你说谁更老？如果你满身伤痕，那恐怕我身上早就不能看了，夫人。可你还觉得我好看。我的眼睛至少比你好使吧？”

她嘴角一翘，可还在抖。如果就这样赤身裸体地站着，房间里是不太暖和，但他觉得不是温度的问题。“亲爱的，我能过来吗？”他柔声问。

她点了点头，他伸手拥住她，轻轻来回拂她背脊，吻上她唇。他一贴近，她就浑身紧绷，却没有推开他的意思；于是他再次停下，仔细端详双眼紧闭的妻子。“凯特，睁开你的眼睛。是我。”

她依言照做，他埋进她脖颈，怀中人开始低吟，这不是害怕的声音，于是他抬起另一只手，移上她胸乳爱抚，不停亲吻她的双唇。腿间已经开始硬得发疼，他真的等不及了，可他强迫自己，一慢再慢，一柔再柔，决不能让她再心生恐惧。舌尖抵上乳尖，她开始轻喘出声，这声音也决不会是出于害怕。他这时抬起眼帘，两人目光交汇，她无声地点了点头，他便一把将她拦腰抱起，送她至他们婚床一路，他的双腿侧腹一点儿都不觉得疼。

当她被奈德抱上他们婚床，凯特琳肺腑间长舒口气。这是丈夫，这是挚爱，这是奈德，她不断提醒自己，感受他的嘴唇吻过自己脸颊脖颈，慢慢移至胸乳，她不由紧闭双眼，仿佛这样就能将脑海中某些记忆全部删去。他的唇，他的舌，好轻，好柔，一点儿都不像……她眉头紧锁，顿觉自己浑身一僵。

他一定也察觉到了，因为她感觉他在她上方撑起身来，在她耳边轻唤：“凯特。凯特。快睁眼。”

她睁开了，正好对上丈夫爱欲盈盈的眼眸。“别走神，亲爱的。”他低低说，“这儿只有我。只有你和我。睁开你的眼睛，凯特。”说完，他继续垂下头。

于是她一直睁开眼睛，看着他埋首于自己胸乳，他头顶白发什么时候这么多了？他们确实分别已久，而这一年多里他们谁都不好过。他的轻吻现在转为吮吸，手指在她身上缓缓起舞，她的腰胯，她的臀，她的小腹。这些动作都惹得她再难思考，但她始终记着他的话，睁开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听着他喃喃低语自己姓名。

然后他的手移至她腿间，吻遍她的小腹肚脐还有腿根，她在他身下逐渐活泛，她的腿间湿漉一片。他这时抬起头来，对她微微一笑。“你好美，凯特。千万别走神，亲爱的。”说罢，他分开她双腿，吻上那处潮湿。刹那间电光火石，她在他舌尖指间颤抖不止，猝然来临的高潮倒是叫她的双眼闭了一次。待到意识恢复，她听见自己喉间低喘，被他双臂紧紧环绕，她的名字在他唇齿间辗转悠然。

可他就这样静静卧在自己身侧，再无任何动作。她睁开眼低声问：“奈德？”那双眼里满是蓬勃渴望，可他还在犹豫着，怕她受伤。哦，奈德。她贴上他身，握住那块热铁，听他呻吟，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亲爱的，快进来。”

听到这里，他终于不再迟疑，挺起身来。她腿间湿润，他们相连得很轻松。他进入的瞬间全身一滞，后来才开始动作，很慢很慢，怕她难受，一如多年前他们在这张婚床上初次一样。她握紧他臀默默催促，于是克制烟消云散，一下一下，他的抽插又快又深，滚滚热浪在她体内拍打奔流——那一刻，他们共同唤出彼此名姓。

他身子一倾，瘫倒在她臂弯里。待喘息平复，他翻过身来，连带她一齐换了位置，她的脑袋枕在他胸前。他们良久无话，他手指默默抚过她肩头好长一段乱发。突然间有点儿凉意，她紧紧偎依在丈夫身前。

“这房间不如临冬城暖和，”她说，“我很高兴。”

“夫人？”他语带困惑。

“不然我这样可就要把你烤化了。”

他忍不住大笑。“就算你把我烤成一滩水，或者全身着了火，我今晚也要抱你不放，凯特。”说着，又把她拥得更紧了些。

她轻轻一笑，睡意开始如潮水般袭来。他们今天确实经历太多，她默默想，这么累不奇怪。他手指还在她头发里拨来弄去，不过动作已经明显迟缓许多。想起今晚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她整颗心都快要迸裂开来，泪水不觉模糊了双眼，她把脸埋进丈夫心口。“我爱你，奈德。”

她感到他胸膛在她身下震动，这是她最爱的声音，她只在他们床笫之间听过的声音——半是胸腔间低低轻笑，半是野狼宣示主权般沉沉低嗥。“谢谢你，亲爱的。”他这样说。

她调整好自己姿势，正要数着他心跳睡去，半梦半醒之间，蓦然听到一句：“我也爱你，夫人。”

她猛地睁开眼睛。奈德向来语迟，她从没听他这样说过。她翻身而起，摸摸他的脸颊，可他早已酣然睡去，呼吸平稳沉缓，缠绕在她发间的手指也停止了动作。

他真的说了这话吗？还是她在做梦？可她发现自己毫无纠结。言语就像风，她无需言语，因他今夜对她的每一次抚触都是洪流般的爱意。她重新躺下身来，枕着耳旁心跳安然睡去，那颗心可爱可敬，那颗心只与她一人相印。

Chapter Text

奈德·史塔克睁眼醒来时，灰白晨光已透过窗扇缕缕流泻进奔流城他们的卧房。身周并不十分暖和，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睡着时踢开了被子。早晨凉意对他来说并无所谓，真正令他全身一颤的，反倒是他左边那团炽热火焰。妻子熟睡的身体正紧紧贴着自己，脑袋和一条手臂安安稳稳地搭在他胸前，枣红长发遍洒他们全身。 他心不在焉地伸手抚上那片红色瀑布，亲吻她的头顶，忆起昨晚一举一动，感觉自己已经勃起。他好想这会儿再来一次，立刻再来一次，感受她在自己身下克制不住地颤抖，感受自己劈开她的温软，再被那片湿热紧紧包裹。

她在梦中喃喃说着什么，蹭着他，微微移动身体。若是还在临冬城，仿佛一个世纪以前，一切都是那么简单：他会拨开那长发把她吻醒，知道她会睡眼惺忪地朝自己一笑，嗔怪他如狼似虎的胃口，然后张开双臂拉他入怀。可是，诸神在上，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他极力分散自己注意，可她一呼一吸都成勾引。

但自打他们重聚以来，昨晚是她第一回没有梦魇。想到自己带给她一夜安眠，他不禁心头一阵欢喜，但那些梦魇仍在时刻提醒着他，她到底都经历过怎样的地狱。他抚触她时，她竟然会浑身僵硬，眉头紧锁，还有那半是恐惧半是屈从的表情，都让他恨不得把那些杂种从地狱里拖出来再杀一遍。他决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把她唤醒，他不允许自己再害她露出那种表情。

他这一连串思绪纷飞却突然被一通巨大的敲门声打断，凯特琳猛地从梦中惊醒，吓得叫出声来，他立刻环住她低语：“没事，凯特，你很安全。”然后才闷声应道：“谁啊？”

“回史塔克大人，在下罗宾·莱格爵士，”原来是奔流城的侍卫队长，“我能进来吗？艾德慕大人请您去他的书房。”

“见鬼的艾德慕大人。”他嘴里忍不住嘟囔着，和凯特琳一同坐起身来。刚刚那通敲门着实把她吓了一跳，不过这会儿她已经缓和下来。“不行，你不能进来，”他语气凌厉，似乎有点儿不太合乎礼貌，“我和我夫人现在还不打算接待宾客。你回去告诉艾德慕大人，我一会儿就来。”

“遵命，大人。”门后人这样答道，犹豫片刻，又接着说了一句：“艾德慕大人很着急见您。”

“我这就来，罗宾爵士，”我能来的时候自然会来，他心里愤愤补了一句，“你可以退下了。”

侍卫队长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凯特琳对他抬了抬眉毛。“你刚刚说什么？‘见鬼的艾德慕大人？’哎哟，我弟弟怎么着你了？”她嘴角按捺不住笑意。

“他把你给吵醒了，夫人。这我可不高兴。”他板起脸，尽管听出自己声音远不那么严肃。“我喜欢看你睡着的样子。”他又轻轻说道，看着她，就这样坐在自己身边，好近，他坐起时自然挣开了所有束缚，上半身就这样暴露在早晨空气中，可她却裹紧被褥，蜷成一团在他身旁。他想要把那被子全部掀开，让晨间阳光流泻过她赤裸的乳房，知道她的乳头会在冷冽空气中逐渐硬挺，他想要尝……

“大人？”她柔声问，伸手抚上他脸庞。

他猛地躲开，好像她指尖着了火。“我还是赶紧起床吧，你弟弟不是急着见我吗？”

她还是直直凝视着他双眼，一言不发，纤手拨弄着他下颌，再一路往下，滑过他脖颈、胸膛、小腹，直到被褥下他腿间私处。她又是一抬眉毛。“你这个样子还出得去门？”

他咽了咽口水。“凯特琳，我……”

她一手就握住了那段坚挺，他倒吸一口凉气，却被妻子双唇迎面堵上，他们顿时缠吻一团，由轻柔至激烈，当他们终于分开，他只见那双蓝眼欲火深深。“叫艾德慕等着去。”她低声道。

“凯特。”他最后在她发间呻吟，扯开他们之间所有障碍。当他再度拥妻子入怀，脑中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艾德慕这下可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啊。

凯特琳·史塔克一边调整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往她闺中时与莱莎共享的那间卧房走去。乌瑟莱斯贴心地把萝丝琳安顿在那里，那间房明亮、宽敞，几乎坐拥整座城堡最好的视野。老管家告诉她，萝丝琳也知道那是她少时的房间，或许这样能多少宽慰到那孩子，因为萝丝琳看来真的很喜欢自己。

她又揪了揪自己头发，有那么一绺一直不服帖，她忍不住叹口气。今早，她其实花了好长时间想好好打理一番头发，弟弟毕竟是奔流城公爵，需要她穿戴正式。最后，她还是给自己编了个简单朴素的北方发式，以示临冬城公爵夫人的身份——不过倒比她长久以来的单辫稍微复杂些。盘发的步骤她如今已忘掉大半，掌心旧伤又令她手指再难灵活自如。萝丝琳倒是编发的一把好手，但现在不是孪河城了，凯特琳不能、也不忍再唤她过来为自己打理长发。也许是时候教教奈德了。这想法不禁让她颔首，天知道这人只要一逮到个机会，手就要往她发间探。想到这里，她居然笑出了声。能笑真好。

想起奈德，她思绪又飘飞至他们共度的昨夜今朝。感谢诸神，她所有的忧惧在丈夫眼中都不足为恃。她感念他的温柔、他的珍惜，只要一想起他的眼神心都发软。她默默祈祷他能长长久久地这般耐心下去，特别是今天早晨之后。

今天早晨他们又酣畅淋漓地做过一次爱，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摆脱了往昔阴霾。事后她懒洋洋地看他更衣，听他气鼓鼓地抱怨艾德慕把自己叫走，被他逗得直笑。他又额外扛来好几床毛皮把她裹得严严实实，最后在她颊边响亮亲了一口，就脚下生风地赶去见艾德慕了。可他一走，卧房立刻空寂得可怕，她起身穿衣洗漱，突然间，腿间濡湿却令她惊骇莫名，一瞬间又仿佛回到那天罗地网的孪河城，滴滴答答的白浊叫她恶心、叫她恶心……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自己早就站在盥洗池边，腿间被她搓洗得生疼发红。她沉坐在地，掩面而泣，天堂和地狱间的距离怎会如此之近……

她讨厌自怨自艾，于是奋力调整好自己，梳洗打扮过后，唤来乌瑟莱斯·韦恩，让他领自己去到萝丝琳的房间。自昨天入城来她还没见女孩一面，心里十分挂念，也许宽慰萝丝琳能暂时分去些她心中烦忧。于是她用力眨去眼中余泪，展开笑颜，叩响那扇熟悉的房门：“萝丝琳？是我，凯特琳·史塔克。”

“哦，请进！”是年轻女子清脆的声音。

她一推开门，萝丝琳欢快跳起，揽住她脖颈，笑容满面。“夫人！见到您我好开心！”

凯特琳稍稍一愣，便轻柔地拍拍女孩后背。“孩子，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更何况你我同为公爵夫人，你以后真该直呼我名才是。”

听到她这么说，萝丝琳有点迟疑，但还是应道：“好吧，凯特琳……夫人。”

“嗯，你已经开了个好头。”凯特琳笑了。

萝丝琳又仔细端详她一番，惊讶地叫出声来：“夫人，您的头发！是谁给您编的呀？”

她笑容更深了。“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恐怕我的手艺真是荒废了。”

“快坐，夫人，我给您编。”女孩坚持道，拉开梳妆台前的座椅。

“萝丝琳，你不能再这样做。你不是我的侍女。”凯特琳正色道。

“您忘了您刚刚说的了？我们是一家人，怎么就不能编头发啦？您快坐吧。”

“好吧，叫我的名字，我就让你编。”凯特琳想逗逗她。

萝丝琳咯咯直笑。“快坐，凯……凯特琳，”她掩住嘴，笑得更欢了，“不好意思，夫——凯特琳。这么叫您好奇怪啊！”

凯特琳落了座，对镜中女孩微笑。“一点儿都不奇怪。等你梳好我的头发，我还等着你叫我凯特呢。”

听她这么说，女孩好像都被吓着了，凯特琳被她逗得直笑。“我和我妹妹莱莎过去就在这屋里一块儿笑，一块儿闹，当然，也互相给对方扎各种各样的辫子。”

萝丝琳在她身后微笑，轻轻卸去她发间别针，将那捧枣红梳至和铜板一样闪亮。“真好。这房间很美，景色更美，在这儿长大一定很幸福。”

“是啊，”凯特琳说着，转过身去，轻轻抚上萝丝琳日渐隆起的腹部，“你的孩子也一定会幸福。”

“但愿如此，”萝丝琳一顿，又轻轻说道，“艾德慕大人昨晚来过。”

“他来了？”

她点点头。“他昨晚过来，问我住得是否习惯。他说，等客人走了以后，城堡里的房间随我挑。”她又停顿片刻。“他还说……我们有了孩子，他很高兴。”

说到这儿，女孩却安静了下来，只顾扭结手中长发。凯特琳继续问她：“我弟弟还说什么了？”

她垂下头来。“他还说，他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待我。他相信我一直以来都是身不由己，而且我也不会骗他，可他还是无法明确自己心意。他不信任我，也……没有留下。”她低声道。

凯特琳拍了拍女孩的手。“唉，萝丝琳啊，我真的心疼你们两个。没有人的婚姻该如此开场，更何况你们都是顶好的孩子。不过，在我听来，艾德慕已经松动了呢。”她抬头对女孩微笑，“还记得我说的吗？时间。真爱需要时间，这世上什么都需要时间。”她一面劝慰萝丝琳，一面也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

萝丝琳勇敢地朝她一笑。“借您吉言，夫——凯特琳。”

“好啦，等咱们处理完头发的事儿，不如去艾德慕的书房逛一逛？瞧瞧那帮男人到底都忙些什么呢，一早上连门都不出。”

萝丝琳再次被她震惊。“可是，他们在商议政事啊，夫人！我们不好打扰。”

“叫我凯特，萝丝琳。而且我们完全有理由打扰。现在已经是午饭时间了，可还是不见他们人影！我今早可没吃早餐，这会儿早就饿啦，而且奈德八成也没吃。不过艾德慕今早肯定是饕餮一顿了，丰盛早餐你丈夫最是受用，”她冲女孩挤挤眼睛，“走吧，就当是去给他们送吃的。如果他们要赶我们出来，我们离开就是了嘛。”

年轻女子还是有些迟疑。

“你该不会想一直闷在房间里，什么也不知道吧？”

“嗯，好吧，凯……凯特。”萝丝琳再度展开笑颜，细心编起凯特琳的头发。

韦曼学士呈上最后一封书信，奈德·史塔克的肚子却开始咕噜噜叫了起来。这封信的收件人乃是鸦树厅的泰陀斯·布莱伍德伯爵，告知他徒利家族夺回家堡、以及北河业已重建联盟的大好消息。此外，信中还感谢了布莱伍德家族长久以来的忠诚，认可他们五王之战以来与世仇布雷肯家族的冲突。但若布雷肯伯爵一旦放弃支持兰尼斯特家族，恢复投效奔流城，艾德慕公爵则要求两家议和，以便河间地诸侯能齐心协力抵御外敌。至于他们刚刚讨论完毕的上一封信函，自是送给杰诺斯·布雷肯的。信上勒令他与布莱伍德家族即刻停战，并亲赴奔流城重新宣誓效忠。倘若他抗命不遵，徒利家族将召集全体河间诸侯及北方盟军逼近石篱城，不再顾及任何情面。

“饿了，史塔克？”黑鱼冲他咧嘴一笑。今日书房里，还好只有他、艾德慕、布林登和韦曼学士几个人在，奈德暗自庆幸，不然，以上所有信件的每个字眼将供更多人争来吵去，今天这场会议只怕是无穷无尽了。

“嗯，确实。”他回答。

“哎呀，你今早真该下到大厅里来大吃一顿的，”艾德慕说，“早餐可丰盛了，可就是不见你和凯特。我们都在想你们到底上哪儿去了。”

 布林登爵士大哼一声。“嗬，我的傻侄儿，这还用想？”

就在奈德不确定他是否该接话茬的时候，书房门被敲响。

“谁啊？”艾德慕冲门口喊道，听上去不大高兴。

“吃饭了，我亲爱的弟弟。”门外正是他妻子的声音，乌瑟莱斯·韦恩端着好大一只托盘走了进来，在他身后，凯特琳和萝丝琳两人各持一盏麦酒和清水。

“我们没叫送饭呀。”艾德慕坚持道。

“你们确实没叫，但如果你们打算中午不休息的话，就必须吃点东西。”凯特琳耐心回答。

“啊，至少你丈夫可是盼着开饭呢，凯特，”黑鱼朗声道，“听听他肚子，饿得嗷嗷叫！说实话吧，就在刚刚，我们还在聊你和史塔克今早到底忙什么呢，忙得两个人早饭都顾不上吃哪。”老人冲凯特琳狡黠一笑，眼见她脸颊开始红成和头发一个颜色，奈德也忍不住暗自发笑。

妻子白了自己一眼，他只好赔上笑脸。她脸红通通，终于也忍不住笑了，冲布林登翘了翘下巴：“哎呀，我的好叔叔，这还是什么需要思考的问题吗？也对，你没结过婚嘛。”艾德慕闻言大声咳嗽起来，而凯特琳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继续问他们想喝点儿什么。

“女士们，感谢你们准备的惊喜，”待确信自己终于平复笑意，奈德马上开口，“能赏光和我们一道用餐吗？”

“我们不会打扰你们吧？”萝丝琳立马看向艾德慕，轻言细语地问。

“当然不会，”布林登爵士道，“我们就是推敲几封书信，而且马上就完。再不结束，恐怕韦曼师傅的乌鸦都要不够用啦。”

“确实已经接近尾声。”奈德迫不及待地伸手探向食物，但心头问题却让他不由皱了皱眉。“但给波顿的那封信我还有些疑问。我们自然不承认他北境守护的封号，他那私生子临冬城公爵的名头更是荒唐。可是，究竟要不要在信中讲明，我们已经知晓那新娘的真实身份？”

他这问题是专门对凯特琳的，眼角余光立刻注意到萝丝琳面带惊异，以及艾德慕的隐隐怒容。这两个孩子以后路还长，他不禁思忖着，若要将河间地牢牢攥在手中，奔流城公爵定要具备铁腕手段，而强主身侧，当有巾帼并肩。不过来日方长，但愿他们两个终究会懂。

“如果我们直接挑明，只怕珍妮的处境会更加危险。”凯特琳道。

奈德认同地点头。“这也是我担心的。正是对外宣称拉姆斯娶了我们的女儿，波顿才多少收割了些他强占临冬城的法理依据。一旦其余诸侯开始怀疑新娘的身份，怕是会纷纷放弃波顿，更快投向我们一方。可这样一来，珍妮对波顿就彻底没了意义。”

“这绝对不行，奈德。”凯特琳低声道。

“是啊，亲爱的，我们不能这样做，”奈德愤懑地摇了摇头，“纵使千般不愿，我们眼下也只得忍受波顿再窃据临冬城一阵子了。”

“哎，你俩聊得挺开心啊。是当我们其他人不存在嘛？”奔流城公爵不悦地插了句嘴。

听到艾德慕这样说，就算眼下这场对话再严肃，妻子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奈德赶快转向艾德慕：“大人，您对此事有何看法？”

艾德慕叹口气。“单从战略角度而言，揭穿那女孩的身份、甚至直接公布她的真名，确实能倒逼追随波顿的北境家族更快倒向我们。”他看向凯特琳，“但我同意你们的做法。无论此举多么立竿见影，我们都不能再把那个可怜姑娘推向更危险的境地。她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孩子，除了我们，恐怕没人会救她。在我们能伸出援手之前，决不能再让她雪上加霜。”

“大人，您真是高瞻远瞩，而且人还这么善良。”萝丝琳不错眼地望着艾德慕，敬佩地小声叹道。

艾德慕看上去吃了一惊，但还是眼神柔和地回看了一眼他的小妻子，甚至给了她一个微笑。

黑鱼又哼一声。“善良倒是善良，高瞻远瞩可真谈不上。”眼见奈德、凯特琳和艾德慕都要开口争辩，他接着说下去，“我没说这是个昏招。只是现在群敌环伺，我们的对手、乃至我们某些盟友都不会有如此好心肠。但愿诸神能垂青你们这帮人如此高尚的品格。”

艾德慕看向姐姐，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凯特琳笑出声来。“叔叔啊，我知道你肯定打心眼儿里支持我们这么做，对不对？只不过你真是条不折不扣的黑鱼。”说着，她重新转向奈德。“你们也给北境其余诸侯起草了信件？”

奈德点了点头。“发给他们的信件内容基本一致。那就是，北境联军已攻下孪河城，瓦德·佛雷以及策划血色婚礼、谋害北境之王的所有元凶已被尽数诛戮。”奈德早就发觉，在某些正式场合下，罗柏的名字他根本无法宣之于口，只能用“北境之王”暂且代替。因为那是我的儿子。他们害死了我的儿子。凯特琳注意到了他语带凝滞，在桌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他平复心绪，继续说道：“并且，我们向全境公开声明奥利法·佛雷并未参与血色婚礼，其与北河两地的联盟坚不可摧。我们敦促北境大小诸侯尽快明确他河渡口领主这一身份。”

“给河间贵族的信函中也强调了这一点。”艾德慕补充道。

“最后，我们严正谴责波顿家族企图篡权史塔克家族、参与血色婚礼的滔天恶行；兰尼斯特家族更是因一己之私，为保住詹姆与瑟曦乱伦所生的孽种稳坐铁王座，成为这些时日以来所有混乱的罪魁祸首。”

凯特琳静默片刻。“的确写了很多。那史坦尼斯呢？提到他了吗？”

他的妻子果然是一针见血。“他的确是现如今继承铁王座最有说服力的人选。我本想亲自和他谈谈，可那些古怪传言……”

“蓝礼之死？大人，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和你细谈，我——”

“艾德慕今早告诉我了，罗柏之前派你去和蓝礼谈判。他跟我说了那里发生的一切。”奈德迟疑。“凯特，如果是你亲眼见证了那道邪恶的黑影……”

“奈德，我知道这事对你来说太天方夜谭，可那是我亲眼所见。”妻子看着他的双眼，平静地说。

他点点头。“还有些史坦尼斯的其他动向。据说他皈依新神后，竟然纵容信徒放火焚烧七神圣堂，龙石岛上教堂据传已被他亲自毁掉。还有一些传言提到，他有个红袍女巫……”

“那女巫不是传言，大人。我亲眼见过她。”凯特琳打断他。

“是啊。那女人竟敢将神木林付之一炬，甚至火祭活人。虽然我们不清楚个中细节，可史坦尼斯无疑是被这女巫控制了。如若放任此人登上铁王座，他继承大统后，怕是比伊里斯还要疯狂，”他面色严峻，“可这与我记忆中的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实在大相径庭。他为人确实冷酷严苛，可一向刚正不阿。”

凯特琳再次直视他双眼。“大人，那夜军帐中刺死蓝礼的那道影子无疑是他。我不知道这是他本人还是那红袍女巫所为，可我真的目睹了全程，奈德。”

奈德深深叹了口气。艾德慕所讲的苦桥轶事实在令他难以置信，可现在凯特也坐在他面前信誓旦旦，他不得不接受现实。“那这样吧，我们给史坦尼斯写封信，感谢他援救深林堡的义举，申明我们推翻兰尼斯特的共同立场，并且请求会晤。眼下能说的，也仅止于此了。”

“嗯，既然你无意推出新任北境之王，多少能安抚一下这人的情绪。”布林登爵士道。

“史坦尼斯·拜拉席恩这人可不好糊弄，”奈德回答，“他若要认准了什么事情，可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那这些信件如何署名呢？”凯特琳问。

“盖我的纹章，”艾德慕宣布，“奔流城乃是三叉戟河总督的治所，如今重归正统，当然要昭告天下。”

奈德认可地点头，随即补充道：“在寄给北境诸臣还有史坦尼斯的信件里，安柏、黎德、葛洛佛大人和莫尔蒙夫人也都会盖上他们的纹章。”

“大人，你不署名？”妻子继续问。

奈德抿紧嘴唇。他向来痛恨躲躲藏藏，今早，他和这屋子其余人争论最烈的就是这话题——署上他的名字也好，不署也罢，哪一方都各有其道理，可最后动摇他的，惟有一个原因。

“夫人，我不署名。暂时不署，”他回答，“就算我们的女儿还是杳无音讯，她们也绝对不能被人当作算计我的把柄。等有了女儿们的下落，我们再做打算也不迟。”

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呼吸突然急促了一阵子，他知道她在强忍泪水。“亲爱的，我们一定会找到她们，”他轻声安慰道，此刻在他眼中，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人，“我永远、永远都不会放弃。”

此时此刻，屋里静得连银针落地都能听见，最后，还是艾德慕打破了沉默：“那么，谁前去戴瑞城与詹姆·兰尼斯特谈判呢？”

“只能是我啦，”黑鱼应道，“安柏大人也随我一起。他曾是孪河城的战俘，带上他，也更能取信于人。”

“派柏大人父子俩也可与您一同前往，”奈德说道，“让兰尼斯特看看，威逼利诱所得的追随绝非真忠。”

艾德慕接过话头。“没问题。叔叔，我们这就拟好文书条款，明天一早就送您带兵出发。对了，今天还有人要求见吗？”

“当然有啦，大人，”黑鱼回答，“还有好些领主啊，骑士啊，等着向您宣誓效忠哪。两位凡斯大人就是首当其冲。”说着，他突然转向奈德，话里竟带了些戏谑：“史塔克大人，还有位歌手等着见你哟，可别忘啦。我嘱咐他今晚大厅用餐时过来。”

奈德简直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有歌手想要点名求见他。他向来不把那些走街串巷的吟游诗人放在心上，也对任何歌谣一窍不通。他对舞蹈唯一的兴趣可能也就是博凯特琳一笑，给他一个能在公共场合下拥她入怀的借口。“那我就见他一面吧。”尽管困惑，他还是耸耸肩，如此回答。

黑鱼大笑起来，声嗓粗哑浑厚。艾德慕站起身来，看来这场会议终于熬到了头。但奈德接着惊讶地看见，他居然径直走向萝丝琳，伸出胳臂示意她挽住。萝丝琳虽然也露出诧异神色，但很快粲然一笑，接过丈夫手臂，两人并肩离开。韦曼学士开始拾掇散落一桌的羊皮纸卷，回去筹备正式信件，好让领主们加盖纹章、签署姓名，尽快安排渡鸦送走。

奈德也向凯特琳伸出手，对布林登点头致意，随后走出房间。可老人突然在背后叫住了他。

“喂，史塔克，”老人吼道，奈德回头，黑鱼脸上又挂上了那副狡黠笑容，“我说，你和我侄女儿最好记得今晚出现在餐桌旁边，不然，你那冷冰冰的人设马上就要站不住脚喽。”

凯特琳使劲儿怼了怼他胳膊，催他快走，布林登爵士的笑声早就响彻回廊。他低头瞅一眼妻子，她双颊又是一片酡红。“夫人，你不开心？”他问，“你叔叔就是开点咱们的玩笑嘛。”

“他那是老不正经。”她撇撇嘴，“大人，我开心，开心得很。他要这么说的话，我今晚就还真不下去了。”

他被她这句逗得低声直笑。“嗯，那我绝对奉陪。可是，凯特，我真的想不通为什么会有歌手想要见我。”

妻子也大笑。“亲爱的，你还别说，我也真是好奇呢。”她歪歪头，他端详着那双光芒浮动的眼眸。“反正我们也可以吃到一半，再偷偷溜回来……然后看看我叔叔会如何反应。”

他这下彻底憋不住，哈哈大笑。“亲爱的，我真是好久没见你这样笑了！自从……”说到这儿他却停了下来。他想说，自从布兰坠塔，他就再没见过她如此笑容。

她自然懂他的意思。“奈德，好久以来，活着对我来说真是了无意趣。而且眼下，还有好多事情令我忧惧。”她攥紧他胳臂，这会儿他们已经拐进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走廊，于是他停下脚步，侧过身搂住她双臂，听她继续诉说：“可今天早上，我陪着萝丝琳坐在我以前那间卧房，我竟然发觉我在笑……笑一些毫无所谓的事情，傻乎乎的事情，甚至让我回想起从前我和莱莎一起度过的那些逍遥时光。那时候，欢笑几乎是我们所知的唯一东西。”

他不停摩挲着她胳臂。“我想通了，我需要欢笑，”她继续说道，“而昨晚过后，我更知道了，这世上还有太多东西，值得我好好珍惜。”最后一句已成呢喃，他眼看她面颊再一次泛起那可爱红晕，不禁将她搂紧在他胸前，听着她继续说道：“亲爱的，我也想让你欢笑，让你幸福。我都快忘了，这是人生何等幸事啊。”

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回望那双令他此刻如登云端的灿烂眼眸，情不自禁地绽开笑容。凛冬苦寒能耐我们几何，他这时想，只要我与凯特一起，一切可待，一切可待。

准备去大厅用晚餐前，凯特琳换上一条正式点的裙子，站在镜前反复审视自己。她今天一直都小心翼翼，不忍破坏萝丝琳为她精心打理的发型，所以一整天下来，她的头发倒还说过得去。只要不细看自己脸庞，她对自己当下这副模样还称得上满意。她倒不是个虚荣的女人，可每次看到自己脸颊上几道猩红长疤，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缩。容貌可怖尚在其次，只怕又一次惊醒那血色回忆。她从镜前转过身，奈德正朝她走来，抬手就要摸她头发。

“别动，”她轻轻拍掉他手，“萝丝琳费了好大功夫编的呢。”

“我喜欢全放下来。”

“等会儿就让你一缕一缕全放下来。我保证。”

他向她伸出胳臂。“走吗，夫人？”

她微笑，牢牢挽住他，两人一齐走出房间。他们刚到半路，却碰到乌瑟莱斯·韦恩直直朝他们走来，凯特琳留意到老人脸色似乎比平日要苍白些。

“夫人，艾德慕大人让您即刻去他房间。现在就去，”说罢，他又转向奈德，“史塔克大人，您也一块儿去吧。”

凯特琳心脏开始怦怦狂跳。不对劲，不对劲。她放开奈德胳臂，几乎一路跑过长廊，奈德紧紧跟在她身后。艾德慕的卧室竟房门大开，弟弟坐在床边，面色死灰。

“艾德慕，怎么回事？”凯特琳叫出声来，“怎么回事？是不是萝丝琳……？”

“夫人，我没事。”这时凯特琳抬眼，女孩正从桌边走过来，将水杯放在艾德慕手中。“大人，喝口水吧。”她低声道。

艾德慕抬起眼。“凯特。”他的声音好绝望，双手剧烈颤抖，萝丝琳不得不又把杯子拿了回去。

“到底怎么了，艾德慕？发生了什么事？”凯特琳此时已经无比惊惶。

“来了封信。鹰巢城。”她听着弟弟如此低语。“我不知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寄来的，但佛雷肯定是在围城时截获了它。”他扫了一眼桌上一封信笺，把脸埋进手里。

萝丝琳拾起那封信，递给凯特琳。“这是我们的人刚刚在莱曼军帐里发现的，此前没人告知艾德慕大人这消息。夫人，真的非常抱歉。”

凯特琳颤抖着接过，奈德已经站到她身后，手扶上她双肩。她展开信，白纸黑字如尖刀般刺进她眼帘——“天啊，天啊，奈德——是莱莎……莱莎她死了。”五雷轰顶，她转身把脸埋进丈夫胸前。

“她是被人谋害的，”艾德慕咬牙切齿道，“贝里席大人写了，她是被一个歌手害死的。”

“贝里席？”奈德愕然，“那个天杀的贝里席又跟身在鹰巢城的莱莎·艾林有什么关系？”

她抬起头。“我……我也不知道。可是信里写了，他们结了婚，他在信中称莱莎为他的妻子，他还自称峡谷守护者……所有这些，我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呢？！莱莎啊！”她痛哭失声。

奈德紧紧拥住她，可声音听来却冰冷严酷。“这封信背后绝对有阴谋。绝对有阴谋。”

她抬起头来，对他话语里的恨毒有些迷惑不解。奈德伸手擦去她脸上泪水，说道：“但现在不是聊这些的时候，凯特，好好哀悼你妹妹吧。可是我对培提尔·贝里席那人的判断绝不会有错。他娶莱莎一定有他的图谋，而现在她又不幸亡故……”他声音渐弱，凯特琳不禁打了个寒战。

“可我们小时候，培提尔一直都很喜欢莱莎，”艾德慕争辩道，“就算比不上凯特，他也一直倾慕于她，莱莎更不用说，更是对培提尔一片痴心……他怎么可能伤害她？怎么可能？”

凯特琳叹口气。“艾德慕，别人若有心加害于你，可以没有任何理由。经历了这么多，你难道还不明白这道理？”

艾德慕只是直愣愣盯着自己，摇了摇头。凯特琳强忍泪水，转过身面对奈德。“大人，恐怕你说得没错。当初在君临城取信于培提尔，恐怕是我此生犯下的最大错误。在那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让我感觉我好像从来就没认识过他，对不起……”

“凯特，这都不是你的错。”丈夫低声回答，“莱莎这件事更不是你的错。”

她心空荡荡的，但冥冥之中总觉哪里不对劲。她回想起艾德慕刚刚那番话。“莱莎对培提尔一片痴心？艾德慕，你为什么这样说？你那时候还小，你是怎么知道的？”

艾德慕空洞一笑。“我恐怕是旁观者清吧？你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布兰登·史塔克，哪还顾得上跟在你身后的培提尔？当然，他也不会理睬跟在他身后的莱莎。你们那时候都把我当小孩儿，我就只好悄悄观察你们所有人，盼着有朝一日你们谁能注意到我。”

她思绪飘忽至那段久远时光，恍然忆起她之前从未留意过的某些细节。“而那场可笑的角斗过后……”

“你很生气很生气，而莱莎突然整天傻笑个不停——直到父亲赶走了培提尔。她从此痛苦万分。”

艾菊、艾菊……此时她嘴里漾起那苦涩滋味，不顾奈德与艾德慕惊讶目光，陡然跌坐在床榻上，泪水长流。“诸神饶恕我，诸神饶恕我……莱莎啊，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弟弟揽过她肩，为他们共同的姐妹默默哭泣，为这个早已与家人形同陌路太久的姐妹默默哭泣。

奈德就这样静静陪着他们，沉默半晌后开了口：“凯特、艾德慕，大厅里还有客人要招待，我过去。你们俩留下吧……”

“不用。”她与弟弟异口同声道，两人一下子又忍不住破涕为笑。透过眼里迷蒙泪水，凯特琳凝望着弟弟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眸，那双与罗柏一模一样的眼眸，恍惚间，仿佛儿子又来见自己一面……

艾德慕捏了捏她的手，站起身来面向奈德。“我是奔流城公爵，”他悄声道，“再多的痛苦也抵消不掉我肩上的责任。”说着，他伸出手挽住萝丝琳：“夫人，愿意与我共进晚餐吗？”

“当然，大人。”女孩回应道。看着弟弟与妻子携手离去的背影，凯特琳从未像今天这般为他深感骄傲。

“夫人，你不用陪我过去。”奈德说。

“再多的悲痛也无法让莱莎死而复生，”她说着，站起身来，“大人，我和你一起。”

那双灰眼满是忧愁痛惜。“凯特，真是抱歉。”他说。

“亲爱的，自从得知你命丧君临那消息，悲恸就时时刻刻与我如影随形。我早已经习惯了。”

眼看他张口欲说些什么，她伸出手指贴上他嘴唇。“奈德，我很好，我这话只不过是陈述事实，你千万别为我白白忧心。痛苦虽然每时每刻都在找上门来，可我已经学会了负重前行，”她朝他微微一笑，“而现在有你在我身边，更是莫大的宽慰。”

奈德又静静端详了她一会儿，便向她伸出胳臂。他们跟随艾德慕与萝丝琳走向奔流城的大厅。

大厅里早就人声鼎沸，而晚餐还有好几个小时才会正式开始。奈德·史塔克在高桌旁如坐针毡，眼瞧着一波又一波不知哪个河间小城来的雇佣骑士涌上前来向艾德慕宣誓效忠，为自己曾围攻主君城堡数月乞求宽恕。他此刻多想静静陪着凯特琳，让她好好悼念自己的妹妹。妻子这会儿就端坐在他左侧，沉默地看着大厅里人来人往，有人上前致意时寒暄几句，可神情总还是僵硬空洞。他回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她眼中的鲜活光芒、嘴角调皮笑容，心情一落千丈。这世道太残忍，竟连片刻欢愉都不肯给他们留。

奈德左方即是艾德慕的主位，右侧坐着萝丝琳，奈德心底十分赞成这座位安排。再过去，就是布林登爵士。令奈德有些惊讶的是，黑鱼竟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放手让侄子自行驾驭封臣——而奈德也不得不承认，艾德慕应对得着实漂亮。他不禁回想起他与霍斯特·徒利的一次会面，那时，凯特琳的父亲不经意间跟他聊到，如果他这个长女生来是个男子，那他对河间地的未来也就放心许多了。老人那会儿已经半醉，奈德便回答，在这世上，恐怕就属他自己最庆幸凯特琳生来是个女孩儿，惹得霍斯特公爵放声大笑，这段关于河间地继承人的对话也就到此为止了。思及此，奈德心底慨叹，如若老人还在，也定会为艾德慕今晚的表现感到骄傲。

终于，宣誓效忠的队伍排到了末尾，最后一个男人走上前来，嘴巴大，鼻子尖，棕色的头发十分稀疏。眼看他走近高桌，艾德慕的脸却突然扭曲了起来。“你！”他大吼道，突然间奔流城公爵好像变成了个愤怒的孩子，“你来干什么？”

“不好意思，达人，我是来求见史塔克大人的，听说他还活得好好的哪。”

“你给我滚出去，”艾德慕怒气冲冲，“奔流城不欢迎你！”

这么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怎么激起艾德慕如此火气，奈德实在搞不懂，眼看艾德慕真要把他赶出大厅，他连忙说道：“徒利大人，我想听听这人找我究竟是何目的。”语气诚恳又不失笃定。

“这人满嘴跑火车，不听也罢。”艾德慕愤愤道。

“哎哟，达人呀，您这话可太没道理了，我是真有话要跟史塔克大人说。而且您别担心，我今天真不是过来唱歌的。”这厚脸皮的歌手继续嬉皮笑脸地说道，一会儿看看萝丝琳，一会儿瞅一眼艾德慕。“看来新娘肚子里还真怀上了条小鳟鱼哟。既然这样，我那支软塌塌的鳟鱼小曲儿可就没道理啦。不过，我也就只唱过一次嘛。”

听到这里，艾德慕的脸已经涨得紫红紫红，奈德赶忙解围：“罗宾爵士，”他唤道，奔流城侍卫队长就在近旁侍奉，“请将这位客人送到……”他卡了壳。

“南塔楼的接待室。”凯特琳替他说完。

罗宾爵士点了点头，奈德转向这个令艾德慕失态不已的男人。“我随后就到。”

小个子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我不要他去南塔楼。我巴不得他赶紧滚。”艾德慕悒郁不乐。

奈德叹了口气。“他呆不长的，我见完他就打发他走。但我必须知道他到这儿来的目的。”

布林登爵士兴味盎然地看着这出西洋景，这会儿终于憋不住放声大笑。“我倒要听听他唱的是什么歌！”他高声道，“他唱的究竟是什么呀，我的好侄儿？”

艾德慕对自己的叔叔怒目而视，夹在两个徒利男人中间，萝丝琳看起来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奈德站起身来，向凯特琳伸出胳臂：“夫人，走吧？”随后又转向艾德慕，恭请道：“大人，我们走了。”

艾德慕略微迟疑，然后朝门口摆摆手。“去吧，去吧。看他会不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好歹讲句真话！”

奈德与凯特琳一进屋，小个子立马从椅子里蹿起来。“达人、福人[1] 。”他颇礼貌地冲他们两个一一鞠躬。

“请问你怎么称呼？”奈德问。

“七泉地方的汤姆，达人。但大家都叫我七弦汤姆，或者七神汤姆。我是个吟游诗人。”

“看出来了，”奈德干巴巴地说，“你请坐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此时他们几个都落了座，可七弦汤姆却一直往罗宾·莱格脸上瞧。见奈德并无打发罗宾爵士走的意思，他耸了耸肩，说道：“达人，我可不光是个歌手。我和闪电大王在一块儿。”

“闪电大王？”奈德不解。

“贝里·唐德利恩？”与此同时，凯特琳却叫出声来，“他真的还活着？”

汤姆搔了搔下巴。“啊呀，您这问题有意思。当我派人告知您二位下落的时候，他头一句问的简直跟您一模一样。”

“派人？你不是和他在一起吗？”奈德问。

“我是他的人，可我不一定老和他在一块儿。他派我来盯佛雷的梢儿已经好久啦，”他这时转向凯特琳，“自打血色婚礼后，他可真是恨死了那帮佛雷，说他们犯下的罪过甚至比狮狼老爷们糟蹋百姓还要造孽。”

“他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凯特琳低声道。

“嘛，我想也是。您二位的大公子，少狼主，他死了吗？确定死了？”

凯特琳闻言有些震惊，但只是答道：“对。我们的儿子罗柏已经不在人世。”

汤姆摇摇头。“唉，可惜啊。我们也确实没在河边发现他。那场婚礼之后，我们从河里捞起来好多人，都尽量给埋了。我们本来还以为发现了您，福人，可是贝里老爷凑近一看，说那不是您。您和您那位千金都是大美人，他这倒还记得清，那个女人却只是一头红发而已。所以我们就把她和其他人一块儿埋了。”

听到这里，凯特琳神色有些不安，奈德立马叫停这歌手。“汤姆，你找我们到底要说什么？唐德利恩大人想干什么？”

汤姆一下子回过神来，好像才想起他到这儿来的目的。“他要见您，达人。他要亲眼看看，您到底是不是真的起死回生，”汤姆冲他咧嘴一笑，“反正依我看，您的脑袋实在正常得很。”

奈德没有理睬他。“那就劳烦你告诉他，我们都还活得好好的。如果他想亲自来奔流城见我——”

“哦，不，达人，他可不会来。红袍僧也不会来。”

“红袍僧？你是说密尔的索罗斯？那个和唐德利恩大人同行的人？”

汤姆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啊，那是自然。没有他，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唐德利恩大人。您必须见他一面，达人。我可以带您去。”

“抱歉，汤姆，可我现在——”奈德正要推辞，却听见这歌手却继续说道：

“您的女儿们。他有话跟您说。”

凯特琳立刻惊叫出声，差点盖过汤姆的下一句：“——小家伙可真是跟您一个模子里打出来的，达人。眼睛跟您一模一样。”

奈德早就一跃而起，一把揪住七弦汤姆的衣领：“我女儿？在你们手里？”

“哦不，达人！”他尖声叫道，“您两个千金真不在我们这儿，可有一个之前跟过我们一阵子。那个瘦精精的小丫头，脾气冲得很，灰眼睛和您一模一样，可我们把她给搞丢了。”

“丢了？”凯特琳凄然道，“你是说……”

“哎呀，她没死，”趁奈德松手，汤姆赶忙说道，“至少那时候没有。福人，我发誓，我们当时正要把她给您送过来，就在那场婚礼之前。我们都快到奔流城了，可她居然跑走了。我们满世界找她，最后才知道是猎狗把她截走了。”

“猎狗？你是说桑铎·克里冈？”奈德追问。

“对，对，就是他。可她好像也从他身边儿溜走了，这小家伙。据说猎狗已经把她带到了孪河城，结果刚好赶上他们杀人，所以又把她带走了，在酒馆里杀了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小孩儿，结果搞得他自己也只剩半口气儿。小丫头最后的下落是在盐场镇，据说她要搭船走。”

他身旁，凯特琳已经死气沉沉。“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奈德低声问，“她既然已经走出那么远，你如何知道她的下落？”

“啊，基本都是听詹德利说的，”他耸耸肩，“一个男孩，跟她一块儿来的，对您家闺女可上心啦，她走丢以后，一直都在打听。贝里大人支持他，所以他一刻不停地在找。但现在可难喽，如果她真搭上艘船的话。”

艾莉亚居然一路从君临闯到了孪河城前，奈德只觉一片眩晕。就算他的小女儿现在仍是音讯渺茫，可她到底没有死在红堡兵变那日的铁蹄之下，这消息之于他，就好像落水之人眼前突然出现了块浮木，他心底死死攥住，一瞬间为女儿求遍了满天神祇。他轻轻碰了碰身旁的凯特琳，可妻子纹丝不动。

“夫人？”他不安道，拉过她的手。

缓缓地，她转过头来，脸色灰青，双颊道道红痕比起平时更加触目惊心。“她就在那儿，”她低语，“罗柏和其他人被杀的时候，艾莉亚就在那儿，就在孪河城外面。可她谁都够不到。现在她又丢了。”她说完就别过脸去，整个人好似石雕。

奈德转向七弦汤姆。“汤姆，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但是，既然你已经告知了我们艾莉亚的行踪，为什么唐德利恩大人还想要亲自见我们一面呢？”

“嗷，对！”汤姆一拍脑门，“他要讲的可不是你们这个千金。他差我先告诉你们另一个，表忠心什么的。他说，要紧的是那个闺女，长得像她的那个。”他朝凯特琳一扬下巴，妻子抬起头来，眼神空洞。

“珊莎？”她气若游丝。

汤姆点点头。“福人，贝里伯爵见了一个人。那人知道她的下落。”

译注：

[1] 此处为milady的转写，具体可参见第三章结尾注释。

Chapter Text

凯特琳·史塔克瞪视着窗外浓黑，黑暗也同样向她张开血盆大口。她就站在奔流城她昔日的婚房中央，可神魂早就飘到之前北上孪河城的那段旅途。艾莉亚就在他们身后。她一路疲于奔命、淫雨霏霏的那段时日里，小女儿就跟在她身后，而她居然把女儿甩在后头，一次都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回头！可回头了又如何？接上她，然后陪罗柏一起死？她把脸埋进双手，感觉指节逐渐弯曲，直直抠进眼窝。艾莉亚啊。她哭都哭不出声了。

吱呀一声，房门被缓缓推开，片刻静默后，她听见一声轻唤：“凯特？”随后便是一声大叫，声音浸满忧惧：“凯特！”她听着丈夫脚步凌乱地冲向自己，把她手硬生生从她脸拨开，紧紧拥她入怀，布满剑茧的双手轻轻摩挲过她脸颊。她听着他急促呼吸，胸膛在她身前起起伏伏。

“我没事，奈德，”她声音怎么如此空洞乏力，自己听来都觉陌生，“我没有抠破，我没想……”她不作声了，什么话也说不出。她脸上伤疤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从未向她问起，想必早有人给他讲过她在那场婚礼上的一举一动。她从他怀中抬起头，即便屋里一片黑暗，她仍能看清他灰眼中畏惧哀恸。“我没疯。”她低语。

他再次箍紧了她，在她发间喃喃：“我知道，我知道，亲爱的。你不可能疯，绝对不可能。”她前额抵着他喉头滚动，感受着他颈间暖热的脉搏，终于把自己从苦痛深渊中生生拔出，回归现实。她不清楚眼下时间，但知道他一定累极。“明天都准备好了？”她问。

他点点头。“我以为你早就睡了呢。”

“怎么睡得着呢。”她摇摇头，拉他坐下。“上床吧，大人。躺一夜总比站一夜好。”

她说着跪下来，要帮他卸掉长靴，他抬手便要制止：“凯特——”

“我想，奈德。让我来。”她固执地继续，又站起身来，帮他脱去外衣，这动作与昨夜的犹疑和激情截然不同。她此刻只是想做点什么，好贴紧了他，让他把自己牢牢锚在当下。她想要对他诉说，但她决不能再被那空洞麻木裹挟了去。

最后，她换好睡裙，在床沿坐定，看着他在屋里轻轻走动，把外衣收放好。“我本来以为不会更糟了。但还是好难受。”她低声说。

“怎么难受，亲爱的？”他坐到她旁边。

“她离我那么近，”凯特琳闭上双眼，“奈德，想想她当时心情吧。她一定知道我就在那里，她一直在找我，走了那么远……为了找我。为了回到我身边。”她悲恸得险些没了声音，“然后就目睹了那一切。奈德，她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定知道罗柏和我……”

手指又开始蜷曲进掌中血肉，她强迫自己把双手放在膝头。“哪个我都救不了！罗柏就在我身边，艾莉亚也在我身边，可我哪个都救不了！我的孩子啊！”最后一句已成凄厉哭叫，下一秒，她倒在奈德怀中，颤抖不止。

他沉默着，听她饮泣，等她抽噎渐缓。泪水快流干了，她脸庞双眼被蛰得隐隐作痛，口鼻咸酸。“你觉得她还活着吗？”她抬起头，小声问道。

“她一定还活着，”他语气笃定，“当然，我也在一厢情愿，我必须相信她还活着，我只能相信她还活着。可是，凯特，她当时才九岁。九岁的小女孩，就能从君临一路闯到孪河城，跑过贝里伯爵的手下，跑过乔佛里的走狗。想想吧，我们的女儿九岁时就这么了不起，她现在十一岁了，该有多厉害啊。”他微笑着揩去她脸颊泪水，可那微笑中的痛苦她也看在眼里，心直滴血。

她勉强苦笑一声。“她一直是头小野狼。可是，奈德，乱世之中，她是怎么……她到底怎么活？”

“可能比你想得强。”他轻轻放平她身体，也随她躺下，掀起被子裹紧他俩。“夫人，其实我要跟你认个小错。”

“认错？什么错？”

“艾莉亚在君临特别不快乐，亲爱的。她恨透了宫廷里那些繁文缛节，又被迫把小狼崽丢在半路，害死屠夫小弟米凯，她心里特别痛苦。”

“我知道，奈德。这都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都无可挽回了。但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事儿，”他顿了顿，“我发现有件事情能叫她开心起来。她居然自己藏了一柄剑，和她一样轻巧又锋利，从家里一路带到君临。”

“剑？她从哪儿搞来的这东西？”

“说老实话，我也不清楚这把剑的首尾始末。但我知道是密肯铸的。”

“密肯？专门给我们的女儿铸了一把剑？”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送给她的，但剑身上有密肯的记号。她就给我说了这么多。”

“那你最后怎么处理的？”她问。

他长长叹了口气。“我允许她留着，还给她找了个剑术老师，教她水之舞——适合身形灵巧、动作敏捷之人修习的剑术。”

他说完就望着她，仿佛在等她责备。她只是抬眼，默默点了点头。“很好。”她感觉丈夫的双臂又紧了些。

过一会儿，她开口。“见完唐德利恩大人，我们就不回奔流城了？”

“对，”他又叹气，“艾德慕对此不太高兴。他希望至少把你留下——”

她立刻挺身坐起，反驳还未出口，他急忙说道：“凯特，我们绝对不会再分开了。我告诉过艾德慕，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留下。不管闪电大王的情报把我们引向何方，我们都要一起面对。永远一起。”

她重新躺进他怀。“你都带哪些人马？”

“唐纳，自然有他。还有六位临冬城人。霍兰·黎德也坚持要来，他也会带上一些他的部下。”

“黎德？他为什么想来？”

“这我可真不知道。但我猜恐怕和莱安娜有关。他一直都对我妹妹有种，嗯，不一样的情感。可他到头来也没能帮我救出她。也许他觉得，这次救我的女儿算是补偿吧。”

“这世上还有不爱莱安娜·史塔克的人吗？”她不禁莞尔。

奈德竟然轻笑出声。“啊，可多啦！她可是个七情上脸的姑娘，有些男人一旦发现她不好摆布，可是把她恨得咬牙切齿呢。”他说着，摇了摇头，“但你误会我了。霍兰不是劳勃，也不是雷加。他欣赏、钦佩莱安娜，倒不是爱她。”

“嗯，他来很好呀。我觉得他挺不错的。”

“还有好多人也想来呢。如果我愿意，只怕整个北军都要倾巢而出，不过要真这样，战略眼光就相当糟糕了。而且你弟弟也不会乐意的。”

“那其余人就留下？你把指挥权交给谁？”

“梅姬夫人自然会带好她的兵。盖伯特休养期间，他的部众由安柏大人接管。我已经跟他们吩咐过了，我不在时，他们须谨遵艾德慕差遣，除非我传达军令，或是北境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艾德慕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大人，他是打赢过几场仗，可是——”

奈德打断了她。“凯特，梅姬和大琼恩都久经沙场了，若是你弟弟真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他们肯定会出声制止的。更何况还有黑鱼坐镇呢。”说到这儿，他若有所思，“不过，布林登其实也想明天跟我们一块儿走。”

“为什么？他不是要去和弑君者谈判吗？”

“啊，我也是这么跟他商量的。要论跟人谈判，他无疑是最佳人选，虽然他自己对这任务老大不情愿啦，我看得出来，他更愿意陪你。凯特，你叔叔真是爱你，若不是他有要事在身，肯定会跟我们来。他太看重你的安危。”

她轻哼一声：“我一个人的安危还能和整座奔流城相提并论？”

他低头对她微笑，嘴唇贴上她太阳穴：“对我来说，可以。”在即将离开孪河城那个晚上，她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他还记得。

他们又在黑暗中安静躺了好一会儿，彼此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最后，她在他脸颊边喃喃低语：“奈德？这是不是很可怕，我都不敢想珊莎？”

“亲爱的？”他不解。

她望向屋里浓稠黑暗。“我都不敢想她，我甚至不允许自己想她。因为我不敢希望。我受够了失望。奈德，艾莉亚曾经离我那么近，可我什么都不知道！万一珊莎也曾离我那么近怎么办？我会受不了的。”她再一次撑坐起来，低头看向他。“所以，即便我们马上要去找她，我却根本不能想她。我这样是不是很可怕？”

他也半坐起身，指尖轻轻抚过她脸上伤疤。“不，亲爱的。你这想法一点都不可怕。”他拉起她手，举至唇边，细细密密地吻过她掌心每一道旧伤痕。“凯特，你是我所知最坚强的人、最勇敢的人。你知道吗？我们的孩子何其幸运，能有你这样的母亲。”

她再次躺下。于是两人相拥静待天明。

天刚破晓，奈德迈进奔流城大厅，壁炉里熊熊火焰也不敌清晨寒冷。城堡尚未苏醒，但艾德慕已经于厅内就座，正和自己的叔叔严肃讨论着什么。凯特琳的弟弟或许素来算不得沉稳之人，但任谁都无法否认他的精力充沛——如今他显然正以十足的热忱投身于奔流城政务，乃至整个河间地的战事调度之中。

见奈德靠近，布林登·徒利抬起头来。“史塔克，”他招呼道，“所以你今天到底是要走了？可连去哪儿你都说不清，还想带上小凯特？”

奈德叹了口气，平和对答：“她是你的小凯特，可她却不再是个孩子了。凯特琳是我的妻子，五个孩子的母亲。她主动要求同我一起找寻我们女儿的下落，她的个人意愿我惟有尊重。”

“哼，我想你倒是不会强迫她，”黑鱼粗声粗气道，“我承认，史塔克，你待她还算不错，而且老天开眼，她居然对你一片真心。别辜负她就是。”

“放心吧，布林登爵士。我定会好好待她。”奈德回答道，不禁纳闷黑鱼话里这股子凛冽从何而来。你待她还算不错？黑鱼同艾德慕一样，都认为凯特琳留在奔流城最为安全，但当奈德昨晚谈起他们的计划时，老人的态度还算支持。黑鱼的脾气虽然一向捉摸不透，可奈德平日里还跟他处得不错。

“有封信，史塔克大人，”艾德慕说道，听来同样不怎么客气，“还好你是一个人来的，我可不希望当着凯特琳的面谈起这封信。”

奈德狐疑地一抬眉毛，轮番看向眼前两个徒利男人。“那你快说吧，她跟我前后脚呢。但是我和我夫人之间没有秘密。”

他话音刚落，布林登爵士脸色顿时一黑，艾德慕又开始咳嗽起来。“大人，这封信先寄到孪河城佛雷大人手里，由他转交。这信从长城来。”

这会儿奈德终于反应过来。他不清楚琼恩被提拔为守夜人总司令这一消息是否曾传入他们耳中，但他们现如今无疑是知晓了。那个养在临冬城的私生子，生母成谜的私生子。该死、该死！我和我夫人之间没有秘密。我简直是自取其辱！在他们尚互为陌路的那些年月，凯特琳无疑向家人表露过她的怨怼。徒利家人怪罪自己，是他活该，可偏偏为什么是今天！

他硬着头皮，迎上两双蓝眼的灼灼瞪视。“没错，派温·佛雷现已披上黑衣。奥利法大人和莫尔蒙夫人已向长城去了信，告知总司令大人这一消息。凛冬将至，长城是七国上下最先领教寒风的地方。派温此行恐怕十分艰险，我们希望守夜人弟兄最好能差人南下迎接。”

“总司令大人，”艾德慕冷冷道，“是你那个私生子？琼恩·雪诺。”他音量不低，而此刻，凯特琳正好挽着萝丝琳的手迈进了大厅。

他眼看着她步履一顿，立刻放下萝丝琳，快步走到高桌前，站到自己身边。他能感觉出妻子全身上下并不自然，听着她向弟弟开口，声音冷淡：“琼恩·雪诺？他怎么了？”

艾德慕只敢低头看向自己的餐盘。奈德回答：“长城来信了，夫人。”

她简短应了声，继续看向艾德慕。“那孩子已被提拔为守夜人总司令，我和我丈夫也是最近才知道这消息。派温爵士传来什么音讯没有？”

她说话时脸盘高高扬起，神情并无丝毫动摇。高桌前一排人纷纷向妻子投来同情目光——布林登、艾德慕，甚至还有刚刚过来站在凯特琳身边的萝丝琳。奈德差点就不敢抬眼。诸神在上，这对她是何等折辱！而我，就这样践踏了她半生光阴。

“夫人，我还没来得及读这封信。但派温绝无可能现在就抵达长城。他们动身得晚，更何况此程山高路远。”

“而且凛冬将至。”她说。

“没错。”他应着，心底一惊，过去她一听到他复诵族语时总是神色一凛，而如今，她居然能神色如常地自己脱口而出。

“嗯，信里说了，派温·佛雷确实还没到长城，”艾德慕说道，似乎想为了姐姐缓和下此刻的紧张气氛，“你俩，快坐下吃饭吧，边读边吃。”说罢，他又转向萝丝琳：“夫人，你也请过来坐。”

萝丝琳顿时脸一红，头一低，可奈德看到她嘴角掩不住轻浅笑意。她走到丈夫身边落座，指尖不经意在艾德慕肩头轻轻一抚。看来他们昨夜散会之后，艾德慕终是有了去处。

奈德在布林登身旁坐定，老人捻给他长城来信，他接过，和凯特琳一起阅读。当那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奈德心不由狠狠一揪。比起罗柏潦草不羁的字迹，琼恩下笔总是有板有眼、整齐干净，正应了字如其人，这孩子终其一生都在沉默中尽善尽美，好像这样就能将私生子的烙印抵消几分。奈德心头又是一阵酸楚。

佛雷大人敬启：

得以此号相称，实感欣慰。这定表明，残忍谋害北境之王暨临冬城公爵罗柏·史塔克的恶人已得报应。我已收到莫尔蒙夫人来函，得知您与血色婚礼并无干系，且在北军攻取孪河城一役中功不可没。守夜人军团虽不介入王国纷争，但身为罗柏大人的兄弟，我欣见他与他母亲大人终获正义。

守夜人军团欢迎派温爵士前来效力。现如今长城守军的确兵员匮乏，而墙外威胁正与日俱增。虽然我们近来接受了众多自由民的投效，但永冬之地潜藏已久的邪恶恐怕已经苏醒，而现有兵力远不足恃。铁王座诸位角逐者中，唯有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响应了我们的求援。我明白，七国上下如今并不太平，大人这个时节还能遣人北上，守夜人必定竭诚相迎。凛冬将至，危机日深，况且临冬城眼下失陷，我们再难如往昔般得获史塔克家族的大力驰援。我们诚向七国广募兵员物资，只因我们是守护王国安宁的坚盾。

不知您是否得悉北境近期动向？史坦尼斯大人现已逐走盘踞深林堡的葛雷乔伊部众，此讯当令葛洛佛大人深感欣慰。

 

此致

守夜人军团总司令

琼恩·雪诺

奈德读毕，默默放下信纸。凯特琳在他身旁依然僵硬，但她在长桌下握紧了他的手。

“自由民是什么意思，史塔克？”布林登·徒利仍旧横眉冷对。

“这是长城以外的野人给他们自己取的名字。”奈德答道。

“他居然允许他们越过长城，还武装他们？”艾德慕惊叫，“那见鬼的绝境长城不就是要把我们和野人隔开吗？！你那私生子别是个白痴吧！”

“野人远不是长城以北的最大威胁。”凯特琳低声道。

奈德忽然想起，妻子以前也这么说过，不过他那时候远不以为然，笑她把老奶妈的故事听过了头。“现如今时有传言，说长城外有异鬼游荡，”他说，“虽然我还是觉得这太荒唐，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有太多超乎我们想象的东西。”

“哼。只要你那私生子还和一群野人缠在一块儿，没人愿意遣人北上。”艾德慕武断地吐出一句。

一听到“私生子”三个字，凯特琳脸色又是一僵。在此事上，真相早已不抵这些年来数不清的明面羞辱与长夜暗痛。

“徒利大人，河间地如今还是危机四伏，你也确实没有多余人马能分给长城，”奈德语气依旧平和，“恐怕琼恩说得对。守夜人近千年来都太依赖临冬城的支援，可惜我现在根本无力顾及。”临冬城眼下失陷。这句话比凛冬寒风还摄他心髓。

他迎上布林登与艾德慕两道视线，继续陈词：“我们眼下实在太多烦忧，这重威胁，也只能留待日后面对。我和凯特琳是一定要跟随汤姆去找我们的女儿的，河间地也必须从兰尼斯特手中夺回。等这些都解决了，我们才敢放心北上。”

“凛冬将至，”黑鱼重复道，“你那私生子还挺会用史塔克家族的族语。”

“他说的是事实，”凯特琳简短道，“河间地都已经寒风阵阵了，临冬城恐怕早就雪积数尺。长城什么样子，我更是无法想象。”

“长城再怎么冷也无需你操心，小凯特，”她叔叔这样说道，“不过，史塔克，这封信怎么一个字都没提到你？要是知道你还活着，那孩子应该喜出望外吧。”

“他还不知道呢。我们不是讨论过了，我活着的消息还不能泄露吗？飞往长城的信鸦太容易被沿途截获。更何况，若是他知道我和凯特琳尚在人世，定会满腹疑惑，区区一只渡鸦还是不足为信。所以我托派温随身捎了封我亲笔书信，请他一到长城，务必转交琼恩。”

布林登爵士又来回看了看他们夫妻俩，点了点头，便开始他的早餐，再无他话。艾德慕向萝丝琳靠紧了些，对她悄声说些什么，奈德没有听见。大厅已三三两两慢慢涌入了些人群，奔流城醒来了，醒来作别。

奈德草草吃了几口，便去找霍兰·黎德商议今日事项，凯特琳继续陪着萝丝琳，年轻的徒利夫人看来仍想挽留他的妻子。布林登也随后离席，加入安柏大人和派柏大人的长桌，他们不多时也将动身。马柯·派柏也坐在这张桌前，奈德路过他时，年轻人抬头朝他微笑。这孩子终于回到了父亲身边，比起他在孪河城时简直判若两人。

他与霍兰·黎德来到庭院内，汤姆正往自己马匹上扛装粮草。“日安啊，达人们，”他招呼道，“史塔克大人，您带多少人马都成，可唐德利恩老爷除了你们夫妇俩可是一概不见。我跟您说了的。”他冲庭院内大队整装待发的兵卒摇了摇头。

“我答应你的条件，汤姆，”奈德回答，“但这些不都跟我走。我就带二十人马。”

歌手又无奈地晃了晃脑袋。“达人啊，我们真不打算谋财害命，您干嘛劳动这么多人呀。”

“我见你家老爷是用不着这么多人，汤姆，但他们日后定有用处。”

“那您是打算一见完他，就直接去找您家闺女啰？”

“当然，”奈德斩钉截铁道，“如果你的孩子被迫从你身边夺走，流落天涯，你会怎么办？”

这歌手却咧嘴一笑。“哎呀，达人，说实话吧，我的崽子们可都在流落天涯哪。这倒是最好的情况，因为他们那些娘本来也是流落天涯。”他说罢，嘴里又哼起小曲儿来，晃到一旁烤篝火去了。

“您信任他吗，大人？”霍兰·黎德问他。

奈德叹了口气。“一点儿不信啊，我的朋友。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不到一个小时后，他们已经整装待发。看到成队运载物资的马匹，汤姆又是大张旗鼓地摇头晃脑，奈德只好对他解释：“凛冬将至，我们此行又尚无定数。我希望至少粮草充足。”

“啊，不就是沿着河间大道一路往东嘛，没有几天骑程，您真用不着带这么多东西。”他接下来却有些犹疑，仿佛不愿透露太多。“可之后一下大路，您的人马就不能再跟着啦，红叉河边上就地扎营得了。不过，我跟您保证，不出一天，您就能全须全尾地回到他们身边啦。”

“那就这么说定了。”奈德嘴上应着，心里暗忖，不知到时能不能把凯特琳留在红叉河旁他们的营地。恐怕她不会愿意。他们要一起。永远一起。

他已经与梅姬·莫尔蒙和大琼恩告过别，并且和凯特琳一起，对尚在病榻的盖伯特·葛洛佛互道珍重。他一向不擅外露情感，这种送别场合着实令他抓耳挠腮，可在这趟起死回生的旅程中，这些部众与其说是他的臣民，更不如说是他的挚友，尤其是梅姬·莫尔蒙。在他向这位熊岛战士吞吞吐吐地表达这些时日以来的感激之情时，梅姬只是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大人啊，赶快上路罢！待到你们夫妇跟女儿团聚，什么兰尼斯特啦，波顿啦，都通通被我们斩草除根，我可要你在临冬城大宴宾客，怎么着也得两周吧？”

他朗声大笑：“没问题。”

梅姬又回头看向正被大琼恩紧紧拥住的凯特琳。“大人，千万照顾好她。”

“这请你一百个放心。”奈德郑重道。

不出一会儿，奈德居然听到梅姬夫人同样如此叮嘱他的妻子，实在教他忍俊不禁——“夫人，你一定会照顾好他的，对不对？”凯特琳紧紧拥住梅姬·莫尔蒙，向她庄重许诺，自己一定会照料好奈德。旅途尚未开始，奈德发觉自己已开始挂念好多人……

凯特琳只在跟家人分别时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但萝丝琳只怕哭得更凶，紧紧攀住她的衣角不愿放手。最后，还是艾德慕上前轻轻揽过了他的妻子。愿他们终能寻得属于自己的幸福，奈德心底默默祝愿。三个徒利依次告诫他要好好珍惜凯特，他自是一一诚恳允诺。

“如果你们也要沿河间大道往东走，那我们还能同行一段儿路，”在把凯特琳扶上马后，黑鱼朝他挥手，“等到各自的事情办完，说不定我们还能在十字路口见上一面。到时候若能聚上一场，酒钱我来出。”

说到这儿，老人又是狡黠一笑。“那里好歹有个正儿八经的客栈，对不对？出了奔流城，这一路可就没有羽毛大床啦，我都替你俩发愁哟。”

“叔叔！”凯特琳不禁大叫。黑鱼头也不回地直奔马厩，不过奈德看那背影早就笑得双肩直抖。

他看着凯特琳转向自己，口齿清晰地柔声道：“我准备好了，大人。”剪水蓝瞳犹存点点泪光，可视线已然坚定如炬。

他握住她手。“那我们就动身吧，夫人。”

他们一同扬起缰绳，并辔绝尘而去，将奔流城浮生两日留在身后。他不知此生还能否再见这城堡一次，可还是纵马狂奔，没有回头。他注意到凯特琳也没回头，便知妻子此刻也是如此念想。

Chapter Text

顺着河间大道东行的这几天来，尽管始终寒意逼人，他们这一路倒没遇到任何糟糕天气。终日骑马奔波，夜晚又直接席地而睡，起初凯特琳还有些腰酸背痛，可到了第五天，她身体好像神奇地适应了这一节奏。除了脊背那处畏寒的箭伤之外，凯特琳并不觉这段旅途有多辛苦。更何况此程她有奈德陪伴，每晚与丈夫相拥而眠，而其他人全是孤零零的，她其实还有点不太好意思。

他们每夜轮番安排人放哨，奈德坚持自己也要参加。每当轮到他时，她都会陪着他，裹紧斗篷毛皮抵御夜间寒凉，两人就趁这机会悄声谈起分别以来还未曾聊过的大小事情。刚开始他执意不要她陪，让她回去休息，不过很快就发现自己拗不过她，只好投降。

“我还不知道你托派温给琼恩捎了封信。”离开奔流城第一天夜里，她这样说。

她听见丈夫在旁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才小心斟酌着词句，开口回答自己：“对别人，我死而复生的消息或许还可用作武器，但琼恩是我的至亲。他理应知道真相。”

她忍不住冷笑一声，声音怨怼：“呵。真相。”

“凯特琳……”

“究竟是谁活了下来，那孩子知道么？是他父亲，还是他舅舅？”

“别这样，凯特。”他压低声音，别过头去。

“怎么，你寄了封信，我问都不能问吗？从今往后没有秘密，你这么快又开始瞒我了，是不是？”她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可是她又累又冷，离情别绪又如愁云惨雾般笼罩，她就是没法控制自己。

她声音一直很低，但奈德还是把她从地上轻轻扶起，带离人群。“夫人，我真的没想瞒你。我没跟你提这事，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我确实不习惯和你主动提起琼恩。”他声音隐隐带了些锋芒，在气她，还是气他自己？凯特琳分不清，也许二者兼有。他放下她双臂，在暗夜中静静凝视着她。不过他们这会儿离营火很远了，几乎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她听见丈夫又叹了口气。“你如果想问，就问吧。”

“琼恩的事我永不过问，”她回答道，感到情绪和缓了些，“这也是我多年习惯。”他们又静立半晌，凯特琳开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大人，我们回去好吗？我好冷的。”

“我抱着你，好吗？”他却这样请求，“让我跟你好好讲讲那封信。这件事我还不想让他人听去，可如果我抱着你，你就不会冷了。”

她没说话，稍稍犹豫了一下，就靠了过去，落入丈夫坚实的臂圈，他又张开他的大斗篷，严严实实地裹住怀中的她。她把冰冰凉的脸颊和鼻尖贴上他热腾腾的胸膛和颈窝，不禁笑出声来。“大人，你这样子我还真没法生气了。”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嘛。”他说着，又把她圈得更紧了些。沉默片刻，他开了口：“你说得对，凯特琳，琼恩值得真相，我也一定会告知他真相。可这件事必须要我当面跟他讲，区区纸笔实在太过仓促。眼下，他只知晓我们两个还活着就足够了，这也是我信里的主要内容。他可以不信派温的话，但他定能认出我的手迹。我还叮嘱派温，要他给琼恩好好讲讲我们逃出生天的所有细节。”

“我都还不知道你逃出生天的所有细节，”她悄声道，“奈德，我们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告诉彼此。我有时候都害怕，我们分别的时日实在太久，久到我们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了解对方。”

“上一次我离开奔流城时，你我还是素昧平生。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他严肃道，“凯特，亲爱的，来日方长，你说的这所有空隙我们都会弥补上。我知道，往事已铸，我们谁也回不了头了，可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陪在你身旁。”

她脸庞还是贴紧他胸膛，微微一笑。“哦，史塔克大人，我当然愿意。我们确实都做出过不少叫彼此失望的事儿，可我愿意。”

“夫人，我这辈子有太多悔恨，可娶你是我毕生荣幸。”

她本来还想逗逗他，舒缓下自己带出来的紧张气氛，可他言短却意长，于是她微微错开身，捧住他脸，隔着手套摩挲他下颌胡须，看着那双黑暗中不甚明晰的灰眼，轻声道：“可我们的婚姻，我的确后悔过一次。是我第一次来到临冬城、发现琼恩的时候，”她顿感他全身一绷，“可在我怀上珊莎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爱上你了，大人。而自那之后，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从未后悔做你的妻子。”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也抬起手，抚上她的脸。“谢谢你，夫人。”他声音滞涩。

她自然能听出他的情感，他抚触中所有难言话语，于是踮起脚尖，轻轻给了他一个吻。“好啦，回去烤烤火吧，好吗？我可不像你，敢在寒风中站这么久。”

他们欢快地携手归去，其余守夜的兵卒还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们从黑暗中返回的封君和夫人。最后奈德值夜结束，他们相拥入眠，紧张气氛一扫而空。

此刻她依旧与丈夫并肩而行，回味着几天前这段对话。琼恩·雪诺现在对他俩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她可以肯定，这名字已不像过去那般尖锐了。可是，正如她后背箭伤，还有奈德伤腿，这伤太深太重，也许永远都不会完全愈合。

“达人，您的人可以停啦。”汤姆突然发话，打断了她绵长思绪。歌手一勒马缰，停在奈德身边，指指不远处树丛。“不远就是红叉河，我看您的人在这儿附近扎营挺不错的。接下来，就由我带您和福人去见闪电大王吧。”

奈德侧头看她一眼，她点头以示回应。她准备好了。

“这儿离唐德利恩大人的营地还有多远？”奈德问。

“啊，具体方位我可不能告诉您，”汤姆应道，“但还有一段儿路要赶。而且你们几位见了面，想必可要好好叙叙旧，您最好打发您的手下在这儿过夜吧。要是他们等急了满世界找您二位，兄弟会的人恐怕不会手下留情哟。”

“大人，这太危险，”黎德大人策马赶来，加入这段对话，“如果这些都是正派之人，怎么还如此躲躲藏藏、逍遥法外？您和凯特琳夫人真能保证自己这一去不被扣为人质？这人可是摆明了告诉过您，艾莉亚小姐在他们眼中可等同于天价赎金。”

奈德深思熟虑道：“是啊，是啊，这群人的确可疑，是不是？不过要是他们还想这样绑走我和凯特琳，可就有点儿黔驴技穷了罢？”

“这招说不定就是大巧若拙。要知道，你们在自投罗网。”黎德反驳。

“我们确实是自己送上门来，黎德大人，你说得有道理。至于你说这群人逍遥法外，他们既然都叫自己‘无旗兄弟会’了，可不是一群法外狂徒么，是不是，汤姆？”奈德朝歌手招呼道。凯特琳知道，他们离开前夜，丈夫几乎将奔流城上下所有男女老少仔细审问了个遍，只为套出贝里伯爵和他这群手下任何只字片语。

“嗯，肯定有人这么叫啦，达人。”歌手慢悠悠道。

“你们不效忠任何君王领主，随心劫掠四方，依己意定夺罪行、绞杀罪人，自称平民百姓之王——是不是？”

汤姆在马背上挪了挪身子。“差不多吧，达人。不过我们确有一王效忠。”

“哪个王？”奈德追问。

“劳勃·拜拉席恩国王，”汤姆直言不讳，“贝里大人和他的好汉可是以劳勃国王之名，阻止格雷果·克里冈在河间一带打砸抢烧。不过他们中了圈套，达人。狮子的圈套，套住了首相。”汤姆说到这儿不作声了，观察着奈德的反应。见他一语不发，他继续下去，“国王死啦，首相也死啦，可江山依旧在，贝里伯爵和他的人只是想对平头百姓负点责任，好歹逃过魔山的魔爪吧！他一路走，队伍也跟着一路扩，我就是这样跟来的。”

他最后深深盯了奈德一眼。“不过现在世道真是变啦，首相起死回生了。史塔克大人，我说得对不对呀？”

“唐德利恩大人是否依旧效忠于我？还是会因为我把他送入圈套，意图报复于我？”奈德平静问道。

“达人，他就是想跟您讲讲您的女儿。讲完了，您二位明天自会回来。您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该说的就这么多了。”

凯特琳再次看着丈夫转向自己。“大人，看来我们是骑虎难下了。”她说道。

奈德严肃地点了点头。

“此事我仍觉不妥。”黎德大人说。

“妥不妥也只能如此了，霍兰，”奈德打断，“我夫人说得对，骑虎难下啊。”他再度看向七弦汤姆，下了命令：“我们跟你走。其余人马，红叉河畔扎营。快带我们去罢。”

约莫两小时后，他们抵达红叉河岸，这里水势湍急深涌，无人敢涉。黎德大人带领剩余部众驻扎于此，奈德与凯特琳却不敢多做停留，继续跟着汤姆溯流而下。他们三人又骑了大约半个钟头，这时河流由激湍转为和缓，也没有刚刚那么深了。

“达人，我们就在这儿过河，”汤姆说着，却看向凯特琳，“福人，用不用我下来给您牵马？这里水还挺浅，差不多到我腰吧。您的马肯定没问题，但就怕弄湿了您的裙子。”

凯特琳有些惊讶，但还是谢道：“没关系，汤姆，我自己能过河，谢谢你。”

奈德打量起眼前河水。“凯特，让我先过河试试。要是能行，你就把裙子拢起来，别踩马镫。”他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汤姆说得没错，裙子湿了可不好。亲爱的，你虽是条鳟鱼，可现在这个时节下水可有点儿太冷啦。”

她也不禁笑了，汤姆却看上去有些忧心忡忡。“达人，她要是不踩马镫，怕是会控不住马，整个儿栽进水里。”

奈德瞧着歌手，眼里似有笑意。“所以我才要先过河，探探有没有暗流。汤姆，你都和我们同行好些日子了，难道还没发现，我夫人的骑术远比你厉害得多？”

说罢，奈德一踢马刺，利落涉水而过，凯特琳观察着丈夫，发现河水比汤姆描述的还要浅些。于是她拢起裙摆，双腿收至马鞍，缓缓引胯下马匹行至河对岸，一滴水都没溅到身上。汤姆摇摇头，笑着跟在他们身后过了河。

他们又在无穷无尽的树丛中穿行了一个来钟头，眼前突然闪出一人一马，把凯特琳吓了一跳。在认清来人面孔后，她更是吃惊不已。“哈尔温？”她叫出声来，策马迎上。

那人也是惊叫一声：“夫人！”又瞥见紧随她身后的奈德，更是惊愕得差点说不出话来。“艾德大人！怎么会……兰尼斯特不是……”

“他们显然砍错了头，”奈德镇定应道，“哈尔温，见到你我也好高兴。唐德利恩大人麾下居然还有我临冬城的人？汤姆怎么没跟我说呢？”

汤姆耸了耸肩。“抱歉啦，达人，可他现在还真不是您的人了。他属于兄弟会。”歌手看向哈尔温，问道：“头套呢？”

哈尔温却有些迟疑。“没带。”他答道。

汤姆咒骂出声。“怎么回事？他们必须要遮住眼睛啊，哈尔温！要是他们把兄弟会的行踪全都捅出去了该怎么办？”

哈尔温却迅速转向奈德。“大人，您能向我保证，一旦你们离开兄弟会，将永远不会对外泄露我们的行踪、抑或未经我们的许可擅闯此地？”

“我以我的名誉、还有我夫人的名誉向你起誓。”奈德郑重答道。

“得了吧，哈尔温！”汤姆不耐烦道，“一句保证顶个屁用？”

可哈尔温却一转马头，冲歌手吼道：“行了，汤姆！我确实是贝里伯爵的人，可我父亲为艾德大人牵马，我打小就在临冬城长大！看清你眼前的人是谁，这可是艾德·史塔克公爵，他的起誓重于千金！你给我记住，艾德大人和凯特琳夫人是我们的贵客，决不能毫无尊严地被押送至贝里大人跟前。”

“那就看你能不能保住脑袋啰。”汤姆漫不经心地应道。

“大人、夫人，”哈尔温依次向他们二人点头致意，“请随我来吧。”

他们跟上这位昔日的临冬城人，身周树丛影影绰绰，日已西垂。尽管哈尔温仍对奈德忠诚不已，凯特琳却无法咽下犹疑。她想起不少关于贝里大人的古怪传言，心头一阵悚然。她和奈德究竟要去见什么人？

眼见哈尔温放慢脚程，下得马来，奈德·史塔克贴紧了妻子马匹，同时听见他们身后，七弦汤姆同样爬下了马。他手早就移至剑鞘，静静等待。

“大人，接下来的路只能步行了，”哈尔温道，“汤姆会牵走我们的马。”

“牵马？牵到哪里？”奈德问道，仍然端坐马上，丝毫不动。

“和我们的马匹放到一块儿！”汤姆听起来老不耐烦，“我他妈的又不是偷马贼。嘛，至少今晚不是。”

奈德仰头看去，夜幕即将降临，只有树梢间还微微笼住些夕阳余晖。他最后点了点头，缓缓下马，那条伤腿在一天马程后总是隐隐作痛。他脚一沾地，脸就不由自主扭曲起来。

哈尔温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大人，这是在君临落下的伤，是不是？弑君者的人还杀了乔里。”

奈德点头应着，走过去扶凯特琳下马。“这腿是落下了伤，但我还好。”

“您确定能行？倒是离得不远了。”

奈德一瞬间气得七窍生烟，诸神在上，他腿是有伤，可他又不是瘸子！“我能行。”他简短应道，感到凯特琳贴近自己，捏了捏他的手，把他的怒火压下去了点。“带路吧，哈尔温。”

他们走上一条浓黑树丛中的羊肠小道，被哈尔温引入一个小小洞穴。穴眼里更是蜿蜒狭长，奈德注意到他们开始向左拐。隧道中似有隐隐火光，从外看去却是一片漆黑。他们始终跟紧了哈尔温，凯特琳死死环住他的胳膊，奈德能感觉到妻子浑身紧绷。隧道又向右延伸开来，这回奈德总算看清了光亮源头——穴壁上挂有几把火炬，哈尔温取下一把，继续带着他们在逼仄岩洞中迂回盘绕，终于豁然开朗。眼前暗室中央，一人已然恭候，身形轮廓奈德似曾相识。

“史塔克大人，”那人应声，“真的是您。我还是不敢相信。”

奈德仔细审视着来人脸庞。此人已经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大相径庭：过去他有张胖乎乎的脸孔，光头闪亮；而眼前这人却高瘦如竹竿，满头杂乱灰发，面目憔悴，下巴上的皮肤松松垮垮地耷垂下来。“是你，”他低声惊叹，“密尔的索罗斯。”

“没错，没错，史塔克大人，别来无恙啊。看来没有我那把冒火长剑，您还能认出我。想必这位就是尊夫人了？”他说着，转向凯特琳。

“对。”奈德勉强挤出一句，仍然为红袍僧如今的面容震慑不已。

“你们俩看上去，很好，很好。”红袍僧意味深长地说，“不过夫人的喉咙好大伤口。”

他身旁，凯特琳不由自主握住脖颈。刚才跟随哈尔温踽踽前行时，由于洞内实在狭窄，他们都松开了身上斗篷，可这会儿他看着她再次牢牢裹紧自己。红袍僧突然上前一步，像是要触碰凯特琳喉间伤口。奈德立马挡在妻子身前，一言不发地狠狠瞪视着索罗斯。

红袍僧却微微笑了笑，放下手。“这伤很致命，如果没人给她及时处理，恐怕血就要流干了。不，没有流干。你们两个从来就没有被带回来。”

这番话实在令奈德摸不着头脑，但他受够了被当成瞎子般牵来牵去，既没个说法，也不给交代。“我们是来求见唐德利恩大人的。我们已经日夜兼程地赶了好些日子，早就人困马乏。请您赶紧带我们去见他罢。”

暗室更深处，突然传来个空洞的人声——“我就在这儿，大人。”

索罗斯挪至一边，奈德终于看清了这洞穴内部情形。泥地中央被挖出个大坑，其中簇簇火焰跳跃，焰苗噼啪作响，盘旋上升，直达被烟熏黑的洞顶。洞壁半是岩石，半是泥土，鱼梁木根粗白遒结、扭曲盘绕，犹如上千条缓缓蠕动的白蛇。洞内忽然间光影幢幢，一个个人影纷纷从树根间，罅隙中，抑或泥地上缓缓拥上前来，奈德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谁在说话。凯特琳退至他身侧，再次紧紧抓住他臂膀，蓝眼敬畏瞪大，四处张望。

“好古老的地方。”她喃喃道。

“确实啊，史塔克夫人。”又是那个空洞的声音，这回奈德总算分清了它的来处——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从墙根处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他们眼前，奈德仿佛亲眼见证梦魇——眼前来人衣衫破烂不堪，漆黑披风褴褛得快成流苏，铁胸甲历经百战、坑坑洼洼，奈德甚至怀疑这胸甲还能否卸得下来。这人有一头浓密、杂乱的金红长发，几乎遮住大半张脸，但左耳上方却裸露着一大片头皮，脑袋在那儿明显被砸凹了下去，头骨雪白森森，奈德只在战场上见过此等白骨。除此之外，他还少了只眼睛，眼眶周围的皮肉满是伤疤和皱褶，全身上下的皮肤皆如死人般灰白、松弛，脖子上还套了个黑圈。奈德能感觉到妻子环住他胳膊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这具骇人鬼影靠近他们的同时，索罗斯低声吟道：“寒舍虽败，我们却于此寻求庇护。因为长夜黑暗——”

“——处处险恶。”暗室中，其余人齐声诵唱。奈德、凯特琳与贝里·唐德利恩静立其间。

这时，奈德认出了唐德利恩的黑锻星纹披风，也从这具活死人破败不堪的脸上，依稀辨出了昔日君临城那英勇骑士的只光片影。“唐德利恩大人，”他轻声道，“您有话要跟我说？”

“您死了，兰尼斯特砍下了您的首级，”他应道，同时视线转向凯特琳，“您夫人也死了，同你们的儿子死在那血色婚礼。”说到这儿，他停顿半晌，才接着说下去：“可你们又回来了。我一定要亲眼看看。”

霎时间洞穴内无人作声，死寂一片。终于，凯特琳开了口，声音发颤：“唐德利恩大人，我们能坐下吗？我感觉……”

“您感觉……”唐德利恩沉吟着，猛然间大喊一声：“你们退下！”——退下退下退下退下，声音在暗室内久久回荡，奈德眼看着人群自无数出口默默消失于暗影之中，包括哈尔温。此刻，洞穴中就只剩下他们夫妇，还有唐德利恩和索罗斯。

“大人、夫人，请坐，请坐。我实在忘却了礼数。我已经……忘了太多东西。”唐德利恩边说，边自己在墙角一块凸出的树根上落了座，奈德选定唐德利恩对面一处较为平滑宽敞的岩石，将凯特琳紧紧拉坐在自己身边。他观察着面色苍白的妻子，紧紧抠住他胳臂的修长指节竟然已经发白，不禁害怕她会随时晕厥过去。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包住那手指，索罗斯也走了过来，站在唐德利恩身旁。

“你感觉。”他听见唐德利恩重复道，紧盯着凯特琳的脸，目光又下移至他们交叠的双手。“我却没有感觉。好像，我已经忘记了如何感觉。我实在忘记了太多东西，可您派我以国王之名主持公道，我却一直记得，史塔克大人。”

“没错，”奈德悄声应道，“克里冈是个十恶不赦的狂徒，必须阻止。大人，对您和您部下的遭遇，我在此致以深重歉意，可就算重来一次，我仍会派人去阻止此等暴行。”

贝里·唐德利恩点了点头。“不错，可暴徒究竟是谁呢，大人？只怕如今已难分辨。雄狮在河间地奸淫掳掠，狼群又前来与狮子缠斗一团——都是您儿子引来的啊。可后来狼群也开始蹂躏百姓、烧杀抢掠，贵族们躲在城堡深处玩着权力游戏，平民百姓却暴尸荒野、遍地哀鸿，孤儿们偎依在父母尸体边嚎啕大哭……您说，我们如何能分辨谁是暴徒呢？”

“我儿罗柏从未蹂躏百姓、烧杀抢掠。”奈德声量提高了些。

“我没说他做了这些，”唐德利恩不卑不亢，“我只是说，是他引来了狼群。而如今少狼主自己也被人残害致死。”这人又一次用那只独眼深深凝望着凯特琳，那眼深不见底、毫无生气，令奈德也不禁心生恐惧。“夫人，佛雷家族必将血债血偿。就在那场婚礼几天之后，我们抵达了绿叉河旁，想追上兰尼斯特的猎狗。狗从我们身边夺走了一样东西。汤姆跟您说了吗？”他的声音死寂如墟。

奈德听出凯特琳喉头一紧。“艾莉亚。”

“不错，不错。就是这个名。艾莉亚。”他重复着，眼神又飘忽至身周黑暗虚空，仿佛灵魂出窍。

“大人？”索罗斯轻声提醒。

“她不在那里，”唐德利恩却突然说道，好像刚刚那段对话从未中断，“您儿子也不在那里。那段时日阴雨连绵，河水高涨，绿叉河里浮满尸体。”

他又朝凯特琳深深瞥去一眼。“夫人，我们本来以为找到了您。一个女人，脖子被人从左耳割到右耳，长长的红色头发。我仔细、仔细打量着她，可我没看出您女儿那张脸。不是艾莉亚……另一个。”

“珊莎。”凯特琳低语。

“奇怪。我已经忘了这么多东西，甚至想不起来我未婚妻的面容，抑或她的姓名，可我就是知道那女人不是您。我本来想……”

他声音又低了下去，再次沉默。

“您本来想干什么，大人？”奈德听着妻子再次追问，声线紧绷，如同弓弦。可她视线一刻也未曾离开贝里·唐德利恩。

“无所谓了，”他如此回答，“兄弟会尽其所能，为您，也为别人伸张正义，佛雷人和狮狼一样，被我们套上绞索，点缀林间……可我实在累了。太累了，每天每天，回忆都比往日更难。现在，感觉是何种感觉，我连这都快忘了。”

“你死过，”凯特琳突然冒出一句，“是不是？”

“不止一次。”唐德利恩声如蚊呐，同时看向索罗斯。

奈德同样看向红袍僧，逐渐意识到了事情真相。就算他再不信鬼神之说，唐德利恩如今这副躯体早已表明了一切。“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他难以置信地来回摇头。

“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大人，”索罗斯回答，“这是光之王拉赫洛的旨意。至于他为何选择我赠予贝里伯爵此礼，实乃玄机。不过我想，贝里大人在这世上一定还有未了结的东西。”

“赠礼，”唐德利恩机械重复道，“好奇怪的赠礼啊，我的朋友。我已经是具行尸走肉啦，除了以国王之名行使正义，我再记不起我活着的任何目的。”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好像在努力回想些什么，“那个小丫头。她也想让你复活个人，是不是？”

“小丫头？”索罗斯不解，但很快反应过来，看向奈德，“哦，就是您的小千金，艾德大人。小家伙和夫人真是像啊，一眼就看透了贝里大人都经历过什么。我告诉她，我已经复活了他六次。然后她就问我，我能不能复活没有脑袋的人。不用六次，就一次，她问我可不可以。”

诸神啊，我的艾莉亚！奈德只觉自己胸口挨了重重一锤。他们的小女儿，一路颠沛流离的小女儿，就算他们终有一日能与她团聚，他的女儿还会是从前那个天真烂漫的艾莉亚吗？凯特琳早就连声音也发不出，攥住他胳臂的双手又紧了些，双眼直勾勾地凝视着贝里·唐德利恩。

他头脑一阵发晕，假如他们继续就艾莉亚聊下去，恐怕他会原地疯掉，捶胸顿足、大吼大叫……“珊莎。”他听见自己突然说道，“汤姆说你们知道她的下落。”

唐德利恩缓缓点了点头。“我们碰到一个年轻姑娘。她的故事很奇特，非常奇特。我一开始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汤姆带话来，说你们夫妇都还活着……我确实忘却了太多东西，可我还记得，正义的伸张远不止于屠戮。我曾以骑士的名誉向一个女孩儿起誓，定将她安然送回她母亲的怀抱，可到头来还是辜负了她。或许，将您引至你们另一位千金所在，可偿此债。”

“用不用我叫她过来，大人？”索罗斯问道。

“不用了。我累了。把史塔克夫妇带过去见她罢。既已见过他们一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回应着红袍僧，目光却再次游移至奈德与凯特琳紧紧相握的双手。“他们有记忆，他们有感觉。他们一直活着、一直活着……”

他最后深深看一眼他们夫妻俩。“我真的为你们高兴。快去吧，去找女儿。”说罢，他闭上双眼，紧靠鱼梁木旁。

“我们走吧。”索罗斯悄声说道，奈德和凯特琳站起身来跟上他。

“他是……睡着了吗？”凯特琳问道，最后回过头看了眼唐德利恩。

“夫人，他没有睡眠，也不会进食，”索罗斯叹了口气，“他实在太累，却得不到解脱。恐怕这是他最后一次复活了，也许他早已经迫不及待想拥抱死亡。”

他们三人步入来时那条隧洞，周身一片静寂。片刻之后，奈德靠近妻子，轻声说道：“说实话，夫人，要是我那副样子，我情愿死。我根本想象不来那样活着，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开口回答，却没有看他一眼，声音毫无波澜：“大人，他那副样子的确可怕。因为对我而言，这一切实在太容易想象。”

他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想起萝丝琳和奥利法曾跟他描述过的，她在孪河城时是如何沉默冷硬、了无生气；现在她有时仍会被拉入那黑暗深渊，与谁都看不见的苦痛静静撕缠。他立刻停下脚步，将她一把揽入怀中，毫不在意索罗斯就在他们前方几步开外。

“你还活着，亲爱的，”他悄声说道，却用尽全身力气，“你和我都还活着，我们不是唐德利恩大人。我们决不会变成他那个样子。”

她在他怀里颤动如秋叶。“你千万不能放开我，”她轻轻说道，“答应我，奈德。”

答应我，奈德。这话在他脑海中激起层层涟漪，令他回想起此生无数悔恨。他决不能再辜负凯特。

“我答应你，亲爱的。我永远、永远都不会放开你。”

她贴着他颈窝点点头。索罗斯还在他们前方，但这会儿停下了脚步。“我准备好了，亲爱的，”她坚定道，“我还是害怕，可我不会倒下。我们走吧——去找女儿。”

他对她微笑，她解开他环绕双臂，再次挽住他。“带路罢，索罗斯！”他对红袍僧如此说道。

凯特琳走在丈夫身边，穿过重重岩洞，逼迫自己忘掉贝里·唐德利恩。从那只独眼中，她终于窥见一具行尸走肉的真正样态。爱与欢愉，希望与温存，皆已弃他而去，余生唯有履行正义、履行正义，一刻不停——这和自己当初在孪河城有何不同？只是那时支撑她活下来的，她管那叫复仇。

她盯着红袍僧侣破破烂烂的衣袍边缘，一刻也未曾停止脚步。我和奈德在一起。我们现在要去找珊莎。我不在、也不会再回孪河城，奈德永远永远都不会放开我。她心底不断默念，终于感觉呼吸平缓了些。等索罗斯领他们进入隧洞左方一间斗室，恐惧已经放开了它的利爪。

这间屋子远比那缠满鱼梁木根的昏暗洞穴舒适得多，门对面，紧靠墙根摆了张桌子，周围四把椅子，将两张简陋床铺分隔开来。其中一张床上，坐着个年轻女子，头发短硬，颜色漆黑如夜。

那女孩见她进来，便站起身：“夫人，是您。”

凯特琳望着女孩深蓝眼睛，突然就想起来了她是谁。“米亚？”

奈德也在瞧着这女孩，可当他听见凯特琳叫出她的名字，登时一脸讶然。“米亚，”他重复道，“米亚·石东？你是谷地人？”

这回两个女人的视线都落到了他身上，都在吃惊奈德怎会熟悉米亚的名字。凯特琳看着丈夫迅速瞥了自己一眼，随后说道：“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我和你父亲经常一起去看你。”

“我父亲？”女孩彻底迷惑。

凯特琳再次端详这女孩浓黑发色、墨蓝眼瞳，突然就反应过来丈夫意思。她以前怎么就没留意呢？“劳勃。”她不由低语。

奈德点了点头。

“大人，我从未见过我父亲，我母亲也从来不提他。”米亚有些冷漠地回答。“如果他真来看过我，想必也没留下什么东西。”

“是啊，”奈德语气沉痛，“孩子，如果你愿意，我十分乐意给你讲讲你的父亲。但现在，我想知道你为何千里迢迢从谷地赶到这儿来。”

女孩叹了口气。“大人，我是应贝里席大人差遣，去盐场镇给他取货的。”

“贝里席？”奈德立刻尖锐起来。

“就是现在的峡谷守护者，”米亚澄清道，“以前，贝里席大人从东方订的货物都由船只运到五指半岛他的家堡那边，再遣人送到谷地。可现在公义者同盟把住月门，封锁了去到鹰巢城的山路，贝里席大人便给五指半岛去了信，让船只再把他的货运到盐场镇来。”

“公义者同盟？”奈德语带疑惑，凯特琳之前也从未听过这名讳。

“就是谷地六镇诸侯组成的一个联盟，提防贝里席大人篡权乖罗宾。嗯，其实是五位诸侯，外加一个伯爵夫人，安雅·韦伍德。”

“乖罗宾？”奈德仍然摸不着头脑。

“劳勃·艾林。”凯特琳和米亚同时回答。

奈德摇了摇头。“看来真是说来话长啊。我们都还是坐下罢。”三人随即围着屋里一张小桌子落了座，凯特琳注意到索罗斯抬脚离开，也许是回去照看唐德利恩大人了吧。

“米亚，这个公义者同盟由谁带领？”待他们坐定，奈德问道。

“青铜约恩·罗伊斯。”米亚答道。

凯特琳会意地点点头。“如若培提尔有意篡夺艾林家族峡谷守护者的名位，青铜约恩定要揭竿反对。”

“没错，”奈德附和，“可是，米亚，鹰巢城眼下受人层层围困，小指头竟然派你一个女孩独闯月门，孤身沿山谷大道穿越群山——就为了去盐场镇找他订了货的船只？”

米亚却垂下头来。“他知道我有法子下山，大人，”她低声道，“因为米歇尔。”最后一句几如呢喃。

“米歇尔·雷德佛，”凯特琳忆起这名字，眼看米亚点了点头，“他父亲是公义者同盟的一员？”

米亚再次点点脑袋，什么也没说。

“如今米歇尔也和他父亲在月门？”

这女孩竟然脸红了起来。“雷德佛家派了些人马在那里驻扎，他们放我过去了。”

米亚说起她爱人时的语气凯特琳还记得——像极了珊莎，都是那么无忧无虑，愉悦美妙，好似活在幻梦，可如今她的样子似乎证实了凯特琳过去猜想，也许这场婚姻永远不会成真。“是米歇尔同意你穿行山谷大道的吗？”她轻声问。

听到她这样说，女孩却猛地抬起头来，深蓝眼睛燃起烈烈怒火。“我是喜欢米歇尔·雷德佛，可又不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情人！”她愤怒道，“他那小新娘雅西娜·罗伊斯才对他言听计从，我可是来去自由，不受管束！”怒火燎原，当真是怒火燎原，凯特琳暗想。

显然奈德也摸透了女孩心思，连忙说道：“对不起，米亚，我们绝无轻薄你的意思，”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可据你所言，你的确利用了你和米歇尔的联系……可我还是难以相信，眼下山谷大道如此危机四伏，你一个人竟能从谷地一路跋涉至盐场镇？一个女子……”丈夫声音低了下去。

“我不是孤身一人，”米亚答道，“我去帮贝里席大人取货时，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穿行谷地。”

她叹口气。“史塔克夫人，自从您引来了那个兰尼斯特侏儒，好多高山氏族后来都跟着他走了。虽然我也不知道那侏儒究竟用了什么伎俩，能说服那群野人听令于他，可那群人回到谷地之后，武器铠甲竟然比之前像样多了。贝里席大人曾在君临会过他们几个，他说过，只要给得够多，再粗野的蛮人也能尝出黄金的滋味。他在君临就开始收买那些蛮人了，如今他们虽回了山里，这钱就从没断过。”

“你的意思是，高山氏族已经受雇于培提尔·贝里席，而且听命于他？”奈德一脸不可思议。

米亚耸了耸肩。“至少有些人吧！贝里席大人巴不得山谷大道再危险点儿，好让旅行者纷纷退避三舍——只要这危险别落到他自己人头上就成。”

“你是他的人吗，米亚？”奈德平静问道。

这女孩还是一脸不以为然。“我说过，我来去自由，不受管束，想听谁的就听谁的。这回他给我指明了个地方，说四个石鸦部人会在那儿恭候。我就是和他们一路同行至盐场镇的。”

“石鸦部人现下在哪儿？”奈德问。

“啊，他们早就走啦。我给他们打过招呼，说我在这儿还有事要办。我还会叫他们回来接我的，不然可真过不了月门！我从那船上取到贝里席大人的包裹之后，就知道我恐怕猜得八九不离十。可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听到这里，凯特琳只觉心脏开始咚咚狂跳。这女孩终于要讲到正题了吗？“你猜到了什么，米亚？”

“猜到那女孩的身份。贝里席大人的女儿。”

“女儿？培提尔怎么会有女儿！”凯特琳叫道。

“哦，他有个女儿呢，夫人，还长得像极了你。不过头发倒是不像。”

凯特琳浑身冰凉。这女孩到底什么意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转头看向奈德，只见丈夫咬紧了下颌，面色凝固成数尺寒冰。“贝里席大人的女儿多大年纪，米亚？”他声音同灰眼一般锐利。

“她说她十四岁，而且个子还挺高，可我总感觉她还小些。不过，她可真是个乖巧规矩的小淑女。”

诸神啊，我的珊莎！凯特琳强迫自己挤出一句：“米亚，你经常见到她吗？她到谷地多长时间了？”

“不常，现在我只有赶骡队往长天堡送粮秣时才能见着她。自从她和贝里席大人、艾林夫人一同上了鹰巢城，就再没下来过——那时候艾林夫人还是贝里席夫人呢。我牵着骡子引他们上山，就和您那次上山一样，夫人。当时那姑娘披着长长斗篷，头发裹得严严实实，若不是这样，我可能不会特别注意她的脸……可我还是留神了，觉得她很是眼熟，但我当时想，可能她只是长得有点儿像艾林夫人罢了。可直到我们经过雪山堡——夫人可还记得那个地方？”

“记得？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凯特琳应道，光是回想起那悬崖峭壁两侧的虚无空洞、无情拉扯她衣角的嘶吼狂风，都令她不禁冷汗涔涔。

“她当时也害怕极了。僵立原地，说她走不动了。我那时回过头去，看到她的脸，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她到底像谁——就是您。她那时简直和您一模一样。”

“珊莎，”这回凯特琳喊出了声，同时回头看向丈夫，“奈德，会不会？”

“那个奸猾小人倒是绝对有法子把她带出君临城，”奈德低声道，凯特琳能听出他早就浑身紧绷，“可是她在鹰巢城这些时日，怎么没人认出她来？”

“不好意思，大人，因为没人会注意一个私生女孩，”米亚话里浮起些许挖苦，“阿莲·石东在世人眼中，只不过是个有长长深棕头发的姑娘而已。”

“深棕头发，”凯特琳重复道，“可珊莎绝不可能是深棕头发。”

“这就解释了盐场镇的包裹。”说到这儿米亚站起身来，从她床边掏出了什么。“贝里席大人还订了好些东西，但这个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从泰洛西运来的，足足十罐。”说着，她把其中一罐放在桌上。

凯特琳拾起那光滑石罐，旋开罐盖，倒出其中内容。黏稠的深棕液体顿时在桌上汇成一滩。

“这是什么？”奈德问。

“染发水，”她回答，紧盯桌面深色污迹，“泰洛西人用它来染头发。”

“所以小指头真的挟持了我们的女儿。”奈德低语着，噌一声站起，一拳砸在面前桌上，罐子嗵一声歪倒一边——“该死！该死！”斗室内是他的怒吼回荡，“他手里有我女儿！！”

米亚将那罐子扶正，可粘腻液体早就流出太多，在桌面上蔓延开来。凯特琳盯着那大片污渍，连目光都无力移开。

“如果他对珊莎……”听着奈德在她身边咆哮，凯特琳只觉自己已被雪山堡上狂风活活搡下万丈深渊。曾经的她永远都不会相信培提尔会伤害她的孩子，可如今，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她终于找回声音，“培提尔为什么要带走珊莎？”

“为什么？”她听着奈德咬牙切齿地重复道，“因为培提尔·贝里席就是个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无耻小人！兰尼斯特封给他赫伦堡还不够，他又通过你那妹妹企图把谷地牢牢握在手中，而现在他又在控制珊莎，妄想染指北境、染指临冬城！”

凯特琳强迫自己从那滩深棕上别开视线，迎上丈夫双眼，那灰眸已如冬日暴风雪般雷霆万钧。就在昨晚，她陪他守夜时，他已经给她讲过培提尔是如何把他出卖给了兰尼斯特，也是培提尔在乔佛里耳边煽风点火，迫不及待想让国王取下他的首级；同样，她猜测培提尔早就在提利昂·兰尼斯特一事上撒了谎，而且她怀疑，多年前与莱莎在奔流城纠缠的秘密爱人就是培提尔。现在，还是这个人，他挟持了他们的女儿。

“奈德……”她唇齿间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恶心得胃酸直涌，好似野火在腹内灼灼燃烧。

他自然知道她在怕些什么，神色严峻。“我早该料到。”他喃喃低语，眼里满是盛怒、憎愤、惊骇、痛苦……

“她长得像你。”她听着丈夫切齿拊心道。

夜色已深，他们别无他法，只好在兄弟会借宿一晚。奈德在他与凯特琳这间斗室里来回踱步，犹如笼中困兽。在听完劳勃那个私生女儿所讲之后，他差点就要夺门而出，二话不说率军直发鹰巢城，可太多事情还尘埃未定，半夜贸然离开无疑太危险。但是他怎样都无力让自己维持镇定，送来的食物也丝毫未动。

他在屋里一刻不停走动，凯特琳却呆坐桌边，眼睛又开始直勾勾盯着某处虚空，想必和他一样，心早就飞到鹰巢城里珊莎身边。奈德停下脚步。“夫人，你必须吃点东西。”

“我吃不下。”她绝望。

他走到她身边，摩挲着她肩膀。“亲爱的，我也没有胃口。可是这样熬下去不是办法。去谷地还要耗去不少时日，而且恐怕山谷大道这阵子早已积雪数尺。”

她抬眼看他，神色慌张。“可是我们一定能上山吧？啊，奈德？”她急迫问。

“一定可以。”他肯定道，但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米亚还要回家，如果可能，我们可以和她同行，还有那些石鸦部人。如果更幸运些，说不定他们还能助我们一臂之力。明月山脉的高山氏族向来都是不分季节地来回跋涉山谷大道，我只祈祷天气不会进一步恶化，阻挡我们上山去路。”一想到自己与女儿之间还有如此多的阻隔，奈德又开始咒骂出声，重新拾起脚步。

“亲爱的，就算你在这间屋子里走上千万里，也走不到鹰巢城啊，”他听见凯特琳这样劝道，“过来休息会儿吧，好吗？你的腿禁不起这样折腾。你坐过来，我就吃饭，好不好？”

奈德眯起眼睛，但还是接受了妻子的条件，拉过椅子坐下，看她信守承诺地咬了一口盘子里的炖萝卜。“把腿抬起来，”她叮嘱道，“不然明天早上又要肿得下不了地。”

屋里没有第三把椅子，他只好脱掉靴子，把腿支在桌边。凯特琳满意地又吃一口，可看着他的眼神却开始复杂起来。待她咽下嘴里食物，她问他：“奈德，你知道吗？我父亲打算把莱莎嫁给琼恩·艾林的时候，你……知不知道莱莎的情况？”

奈德沉重地叹了口气。“琼恩知道莱莎不是处女。霍斯特只是告诉他，那人出身微贱，决不能让莱莎嫁给他，可他没有告诉琼恩那人究竟是谁。凯特，琼恩可不糊涂，他也知道这桩婚事并不合适。”

“发生了这种事情，我父亲的确担忧莱莎前途，”凯特琳语带怨愤，“可琼恩只是把莱莎当作他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可怜的莱莎。”

“琼恩一直待她很好。”奈德辩驳。

“我知道，亲爱的。琼恩是个好人——关于我们的婚姻，我父亲也是这样嘱咐我的。你知道，当年我得知布兰登死讯的时候真是万念俱灰，”听到这里，奈德又感觉陈年醋意热辣辣地烧遍全身，“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真的并不爱他。我那时爱上的只是一种概念、一种愿景——我们俩，临冬城公爵和公爵夫人。唉，真是可笑啊，那时候我甚至见都没见过临冬城，哪里来的这些傻乎乎的浪漫幻想？我过去其实不愿承认，可是珊莎真的太像我了，太像我了。”

奈德沉默着，听着妻子诉说。“布兰登死后，我父亲告诉我，你会替他娶我。他是这么跟我说的：‘小凯特，他是个好人呢。他一定会好好待你。’”

说到这儿，她却自顾自笑了起来。“我当时觉得，这或许也就够了。我会履行我的责任，一路北上，从此做好你的妻子，为你生儿育女；而你也会以礼相待，从此我们相敬如宾……可是这些都不够，奈德。”

“夫人，你……”奈德犹豫道。多年犹疑再次席卷全身，这是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他本来、也永远配不上这眼前人，而他的弥天大谎更是毁透了他们尚未开始的婚姻；他到死都会是家族里的次子，终其一生玩着扮演公爵的游戏，还玩得实在蹩脚，把他的家人、子民通通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紧握住他手。“亲爱的，我们的婚姻的确是建立在政治之上，可后来我知道了，你是我心头挚爱，在尝过这滋味以后，我所有那些故作老成的想法就全都烟消云散。”她眼里逐渐泛起泪花，“莱莎这一生却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她也一定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培提尔毁了她这一辈子！”

奈德回握妻子双手，逼迫自己放下那些无端顾虑，手上力道不由紧了些。“是啊，”他回答，“因为他爱的人其实是你。凯特，你真确定当时和莱莎纠缠的人是培提尔？他那时候还小啊。”

凯特琳冷酷一笑。“还小？那个年纪什么都懂了！我那时还只是当他玩笑，可艾德慕说得对。我实在是太过沉湎于自己心事，忽略了培提尔、忽略了莱莎……”她说着摇摇头，“可他从未爱过我，奈德，他只是想占有我，仅此而已。至于爱能占到多少分量……看来，提利昂·兰尼斯特好歹跟我讲过一句真话，那就是，小指头最爱的人是他自己。”

“可他还是想要你。”奈德说着，突然之间根本无法忍受这念头。他猛地站起，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小指头也好，布兰登也好，都再无可能像他这样把凯特琳紧紧拥在怀中。他狂热地吻住妻子双唇，说不出口的话语只能通过行动来狠狠宣泄，她是他的，他是她的。脑中有个小声音似乎在警告他别这样做，可她却紧紧搂住他脖颈，双手抓挠着他后背，热烈回应着他的吻。

“他想要我，就是因为他根本得不到我。”待他们二人分开，她气喘吁吁道，“而他竟敢对莱莎始乱终弃，人死了还要被他利用个够！”她紧紧捧住他脸庞，双眼急迫绝望，“现在他又控制了我们的女儿。”

“这人休想再碰你们母女一根指头。”奈德狠狠说道，刚刚米亚在场，他一直都不好发泄，这会儿已将所有冷绝愤怒全部倾吐而出，猛然意识到自己把凯特琳攥得有多紧。该死，我一定又吓着她了！

可直视他的那双眼睛并未流露半分畏惧，反而如同汹涌的碧蓝波涛，携起深不见底的滚滚狂浪。“他休想。”她这话同他一般凶狠，说罢便凑近他脸，他们再次拥吻，饥渴又绝望。

他们撕扯着彼此衣裳，迫不及待想除却两人之间所有障碍，一同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墙角小榻上——这榻子简陋得实在算不得床，只不过是堆垫得稍高些的草褥罢了，窄得两人交叠便再难转身，而此刻却盛满痴缠躯体一双。当他们总算摆脱最后一丝衣物，他胯下那早已硬挺的灼热抵上她腿间柔软明亮的毛发，她叫出声来，打开双腿。只一下他就挺入了她体内最深处，他听着她在他身下喘息哼吟，咬他的肩膀，抓扯他的后背。这次交合远不同于奔流城那甜蜜醉人的温柔乡，他们完完全全被这些时日以来积攒的所有伤痛、愤怒、恐惧与焚身欲火控制，只几下抽送两人就都登上云端，倒在彼此怀抱中颤抖不止。

他们沉默良久，一阵羞耻突然涌上奈德心头。他怎能这样对她？“凯特。”他终于低喘出声，尽力平复急促呼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他观察着妻子脸庞，双手反复滑过她的双臂与背脊。“亲爱的，我是不是把你弄疼了？”

令他大为惊讶的是，她竟然支起身子，摩挲着他脸颊，绽开笑颜。自打他们一头撞进这见鬼洞穴，他还是头一回见她如此鲜活。“道什么歉啊，亲爱的，我们是两厢情愿。我很好，奈德，因为我还活着。因为你还活着。”她声线颤抖起来，轻声补上一句：“珊莎也还活着。”说着，她又凑了过来，这次的吻如往常一般轻柔温暖。当他们再度尝过彼此，她轻喘着松开他唇，在他耳畔低语：“所有这些，都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希望。”

“那你还害怕吗，亲爱的？”他轻声问。

“怕极了。”她回答，“可为了珊莎，我必须勇敢起来。”

“你这话好熟悉。我记得，孩子们发现冰原狼崽的那天，我也是这么叮嘱布兰的。他当时问我：‘人在恐惧的时候还能勇敢吗？’我告诉他：‘人惟有恐惧的时候方能勇敢。’”

“那我岂不是一匹莽夫了。”她在他怀里轻笑道，“大人，把蜡烛熄了吧。”

他坐起身来。“我这就去。我就离开一小会儿，你应该不会被冻坏吧？”

这回她笑出声来，令他心里一暖。他们现在真是前途未卜，他不知道此去谷地，一路上该会有多少艰险；而就算他们抵达了鹰巢城，又该如何把珊莎从贝里席手里救出。可如果凯特琳还能在他怀里展开笑颜，那也许他们还有几成胜算。他抱起这小屋里每一匹毛皮堆在妻子身上裹紧，吹熄蜡烛，躺回她身边。

她几乎瞬间就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她一定累坏了，奈德想着，自己也早就精疲力竭。可听着凯特平静呼吸，手指默默绕着她的头发，他脑子里还不停盘桓着千种百种安排计划。当他开始计算跋涉积雪已深的山谷大道所需的粮草供给之时，终于再也压不住深深疲倦，奈德·史塔克睡着了。

Chapter Text

眼看亚当·马尔布兰阴沉着脸穿过戴瑞城大厅向他走来，詹姆·兰尼斯特就知道今天准没好事。他咂咂嘴，拉长脸，站起身相迎。

“又怎么了？”他开门见山地问。

“斥候报告，有支队伍正从奔流城方向赶来。他们不走大路，横穿田野，行进速度也不快。”

“又来一拨？这次多少人？”过去两天不断有人逃到戴瑞城，都声称奔流城前几日发生了场大战。起初还只是三三两两，后来简直是成群结队。所有残兵都众口一词，说围城部队惨遭洗劫，可敌人是谁，版本就多了——有说北境人的，有说土匪的，甚至还有鬼扯幽灵的；而这帮神秘军队究竟从哪个方向攻来，也都说法不一。但面对如此数量的溃兵，詹姆不得不承认，奔流城恐怕确实出了大乱子。

“倒没有这么多。”马尔布兰不悦地哼了一声，冲城堡大厅里正有吃有喝的大群散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真是谢谢自己那老表蓝赛尔，把这帮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听闻有逃兵前来投奔，这位新任戴瑞城主难得离开圣堂，撇下一句“王旗所庇之子民，岂能受难于饥馑”之后，就继续祈祷颂唱去了，而外面这烂摊子，自然是全丢给了他那佛雷老婆和家仆部属。

“这拨人好歹是吃饱了饭来的吧？”詹姆瞧着本应配给自己部众的物资被如此糟蹋，不禁皱眉。

“詹姆！”马尔布兰急切地打断，“我说，将近百名骑兵，正朝我们这里进发！”他故意一顿，“打的还是徒利家的鳟鱼旗。”

这话倒叫詹姆猛然警觉。“鳟鱼旗？黑鱼要真能从我老表达冯手里逃脱，该不会以为仅凭百来号人就能对付我吧？”说到这儿，他想起溃兵们那些不失绝妙的荒唐故事，不禁笑道：“说不定是幽灵军团呢？领头儿的还是老狼艾德·史塔克，一手提长剑，一手拎着自己脑袋？”

马尔布兰仍是嗤之以鼻。“不管来人是谁，他们都是活人无疑。这队人大张旗鼓，行速缓慢，肯定是信使之类的。按他们的速度，最早明天才能到，不过我们最远的斥候已经发现了他们，快马加鞭赶回来报信的。”

詹姆叫骂出声。“妈的，奔流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倒真想亲自会会那队人马，讨个明白。”

“何不呢？部队一小时内准能集结完毕。”

詹姆叹息。若是从前他必定立刻出击，但失去右手让他学会了谨慎——或者就此成了个懦夫？心底有个声音讥讽道。

“你就没想过对方这招这可能是调虎离山？”他质问亚当，“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说不定还有埋伏。就是因为我当初性子实在太急，才把我送进奔流城的水牢呆了个够，我可不想二进宫。如果那群徒利真能突破达冯和那帮佛雷的围攻，那他们可绝不止这点兵力。这群人究竟是谁？打哪儿来？分散何方？不把他们的底细盘透，我可不愿轻易招惹他们。”我不会再拿起武器反对史塔克家族或徒利家族——看来你还挺把对凯特琳夫人发下的誓言当回事嘛，他心底那个声音再次嘲笑起来。

马尔布兰叹了口气。“你说得也有道理。那就等着他们送上门来吧，反正就这么一小撮鳟鱼，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詹姆刚点点头，转头就看见阿蕊丽夫人愁眉苦脸地走上前来，他赶紧掉头就溜。

“詹姆爵士！”她高声唤道。

他低低咒骂一句，回身行礼：“阿蕊丽夫人，有何效劳？”

“爵士先生啊，这么多人到底该怎么安置？城堡真快招待不下了，我夫君大人却坚持不能怠慢了他们。”她看上去比那些溃兵还要烦躁不安，说老实话，詹姆倒还真有点儿同情她。

“让他们睡院子好了，不愿挨冻的自然会离开，不算你逐客，”要是再把他们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这城堡恐怕就要挤爆了，“您也该好好考虑考虑，食物要定量配给，喂饱他们又不等于让他们胡吃海塞。”

“要是我夫君大人不同意呢？”

詹姆这下彻底对他的老表和门房阿丽失去耐心。“那就让他祈祷时顺便问问七神。”说完，他便带着马尔布兰大步离开。

庭院里，奔流城那场暴乱已被传得神乎其神。一个绝对是佛雷长相的年轻人正给围坐在旁的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个身材擎天的北人是如何策马直闯佛雷大营，每次挥剑，就有五六个人头应声落地。

“你说什么？”詹姆径直朝那年轻人走去，“有个北方人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才不呢，爵士！”年轻人抗议道，“我们也抵抗了，真的抵抗了！可那帮北方佬实在太多，都不知道是从哪片林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喊打喊杀，简直吓死个人！”

“哦？你是佛雷家的人吧，小子？”

“我是史提夫伦爵士的孙子。”他回答，“我老娘是他女儿。”

“那想必你也知道，北境和奔流城密林之间坐落的是哪家的家堡罢？”

“北境和奔流城密林之间？那不就是绿叉河边儿咱家的地盘嘛。”

“回答正确。那么，这帮北方佬是如何越过你家的地盘孪河城，直逼奔流城下的呢？”

男孩这下卡了壳，不知说什么好。

“对喽，”詹姆说，“他们过不去，除非你那个曾祖父又向他们发出了诚挚邀请。况且，这世上现在哪儿还有北方佬啊，南至孪河城，北至磐石岸，北方诸侯的生力军几乎都被歼灭殆尽啦。剩下的散兵游勇，也不过是跟着波顿讨生活，靠那点残羹剩饭熬过寒冬。不管是谁跑到奔流城把你们打成这个样子，肯定不是北方人。”

他正要转身，却听那男孩叫道：“可是，詹姆爵士，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有个人在大喊‘临冬城万岁！’他喊的是临冬城万岁！”

詹姆没搭理他，继续往前走。就算仍盘踞在河间地的零星北境人能组织起一场攻破奔流城的袭击，队伍中也绝无可能混进一个半个的临冬城人。他再次不无嘲讽地回想起他被迫向凯特琳·史塔克发下的誓言。眼下徒利军正浩浩荡荡向这里进发，看来这回，他又得做个该死的背誓者了。不过，那承诺的另一半倒还好兑现——世上已经不剩史塔克了，他上哪儿对那群天杀的冰原狼动武去呢？

他和亚当路过七神圣堂，又想起他那乞丐似的老表蓝赛尔，一动不动瘫倒在地，只为向七神请罪，因为他和他的太后上了床。就算此刻奔流城状况不妙，他满脑子仍是蓝赛尔那瘦得硌人的小屁股，是如何在瑟曦的腿间出来进去、起起伏伏，最后还有点儿自知之明，赶在最后一刻抽出来，射在他老姐的肚皮上……就我所知，她和蓝赛尔、奥斯蒙·凯特布莱克，甚至月童上床。

“操他妈的！”他猛然爆发，把身旁的亚当·马尔布兰吓了一大跳，“亚当，我受不了了。咱们走吧。”

“走？你不是说……”

“不去见那帮徒利，就去趟十字路口旅馆。不带兵，就咱们俩。去探探那里有没有什么口风。”

“你是疯了吗？”亚当追问，“你刚刚不还说带兵出城有多危险，这会儿居然还要单枪匹马？”

“不光我一个人。还有你。”詹姆看向他的朋友。“再在这里待下去我才是真的要疯。我受不了我那哭哭啼啼的贝勒老表了，我也受不了他那个佛雷婊子了，我更受不了这群脑满肠肥、连敌人是谁都说不清的白痴。亚当，我得找个地方好好想想怎么办，反正这里我是绝对待不下去了。”

亚当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就把你那金手赶紧卸下来。若要去，我们肯定得乔装打扮一番。”

詹姆热切地点头同意。“反正没我们俩，这群人也能扎营。现在我这金手不但使不了剑，反倒害我成靶子喽。”

“唉，别自怨自艾啦。可万一徒利信使抵达了戴瑞城，我们还回不来怎么办？”亚当问道，“他们肯定点名要见你。”

“蓝赛尔干什么吃的？”詹姆不耐烦道，“这城堡是他的。”

亚当无奈地摇摇头。“行啦，詹姆，别再为那群徒利和神秘的北方佬烦心了。不过我们最好带上伊林·派恩，现在国王大道上可都是亡命之徒，多一个人同行也是好的。”

詹姆咧嘴一笑。“好得很啊，我喜欢跟他聊天。”

亚当转身去下命令，詹姆则去换掉他这身实在显眼的御林白袍。他承认自己此举实在疯狂，想出去讨要情报真是个蹩脚的借口，但他不在乎。他是真受不了在这城堡里再待一分一秒了。过去他如此躁动之时自有去处，要么找人比武，要么跑去睡他老姐。可现在他是废人一个了，而瑟曦又……就我所知，她和蓝赛尔、奥斯蒙·凯特布莱克，甚至月童上床。

他再度狠狠咒骂，喊来小派，叫他给“荣誉”备好马鞍。至少，他骑马的技术还没丢。

眼看胯下马匹开始气喘吁吁，凯特琳便放缓步伐。自从他们回到红叉河畔与部众重新汇合，奈德的行军速度就没慢下来过，带领他们几乎昼夜不停地沿着河间大道一路向东。凯特琳丝毫不介意这急迫，他们每在这河间大道上耽搁一晚，就意味着珊莎在培提尔·贝里席的控制下又熬一天。每当这念头涌上脑海，她手都颤得快握不住马缰。可她必须振作。为了珊莎。

奈德与黎德大人率军骑在队首，这会儿他却抬起手来，示意队伍放缓速度。她眼看他一转马头，向自己和她身边的米亚·石东扬蹄而来。“夫人，今天我们进度不错！”他喊道，“日落前我们就能抵达十字路口了。”

“太好了。看来我们是要去见那个詹德利了？”她问他。

“对，”他似乎迟疑了一下子，“但哈尔温嘱咐过我，眼下那客栈里全是孩子。孤儿。我们最好别全数过去，不然会吓着他们。要不然，就我们俩，还有霍兰和唐纳过去罢。”说着，他看向她身旁那位来自谷地的年轻女子。“米亚，如果你愿意，也可与我们一起。你之前见过詹德利那孩子一面，对不对？”

“没错，大人，”米亚回答，“就是他和柠檬斗篷在盐场镇碰到我，然后把我带去见贝里大人的。”凯特琳听着，不禁觉得关于这个詹德利，女孩话里似乎还藏了些东西。

奈德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向凯特琳。“夫人，你感觉如何？我们这会儿要放慢速度，让马匹都休息休息，但如果你累了的话——”

“我好着呢，大人，”她回答他，“一旦你再次发出全速前进的命令，我会骑得比谁都快。”

他虽然没笑，可凯特琳见他眼睛一亮。她向他展开一个微笑，目送他再次返回队首。

“你们见詹德利干什么？”米亚问她。

女孩已经急切到完全忘记了对她的尊称，凯特琳此时已经无比确信，关于这个和艾莉亚一路同行至兄弟会的詹德利，米亚一定知道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他曾和我女儿一路跋涉过河间地，”凯特琳简单答道，观察着女孩的反应，“不是珊莎，是我的小女儿，艾莉亚。据说他是和我女儿一同从君临出发的，她和桑铎·克里冈一同失踪之后，一直都在寻找她。”失踪。凯特琳痛恨这两个字眼。“我们希望见见詹德利，获得我们女儿的更多消息。”

米亚没作什么反应，只是垂下了头，盯着自己的马鞍。“嗯，是了。他是说过，自己是从君临来的。”又过了会儿，她抬头看向凯特琳：“夫人，关于劳勃国王，史塔克大人说得是真的吗？”

凯特琳仔细端详着她。“孩子，我夫君大人几乎从不说谎。”她说着，却突然意识到自己话里加了个“几乎”，不禁心头一疼。“如果你想问我，劳勃·拜拉席恩究竟是不是你的生父，那我可以肯定地回答你，他是。史塔克大人从小就和劳勃国王一同在鹰巢城长大，他跟我讲过，他一直记得你的母亲，而且你刚出生的时候，他和劳勃经常一起去看你。”

“看来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个习惯。”米亚道，“我对他没有一点儿印象。”

凯特琳叹了口气。“劳勃·拜拉席恩这人……恐怕很是喜新厌旧。米亚，你是他头一个孩子，还让他打心眼儿里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而在你之后的那些孩子，我怀疑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过。”她有些难过地看着米亚。

“所以还有别人？”米亚问。

“恐怕还有很多。劳勃国王是个喜新厌旧的人，这点谁都无法否认。”眼看这女孩沉默下来，凯特琳试图调转话题。“你刚刚说，是詹德利和谁在盐场镇遇到你的？什么柠檬？这又是怎么回事？”

米亚笑出声来。“是柠檬斗篷，夫人。当时我在码头边上，想着能和谁讲讲鹰巢城那个女孩的情况——就是珊莎小姐——结果有人叫住了我，就是柠檬。只不过他管我叫贝拉，还缠住我不放，说我头发变啦，说我大老远地怎么从蜜桃客栈跑到这儿来啦，鬼扯一堆，还上前抓住我……很冒犯的那种，夫人。”她朝凯特琳瞥去一眼，“显然，那混蛋把我当成了妓女。”

她神情凶狠。“就算我是个私生女，也别想让我做任何人的婊子。”

“没错，孩子，你不是。”凯特琳柔声道。

“反正我就抽了他一巴掌，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认错了人，开始给我道歉。这时候詹德利跑了过来，嘲笑他，还说我应该抽得再狠点儿。”说到这里她笑了笑，“那个詹德利还真挺有意思，装得正儿八经，其实也就是个孩子。他说，为了补偿，他们能招待我顿好饭。最后，我就跟他们聊到了那姑娘——我是说，珊莎小姐——结果詹德利说，我最好和他一块儿去见见贝里大人。他真的很坚决，我完全推辞不了。”

“他很坚决？”

“他不停说，珊莎小姐应该就是艾莉亚小姐的亲姐姐，所以贝里伯爵一定会愿意帮她的。当然，我当时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相信贝里伯爵，但我也没有别处可去，就跟他们走了。而且，詹德利长得真的……”这时她不吭声了。

“他长什么样，米亚？”

“哦，夫人，你一会儿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眼见米亚闪烁其辞，她刚想追问，可奈德这时下了全速前进的指令。

奈德·史塔克打量着西边天空，估摸着天擦黑之前，他们还有一个小时能赶到十字路口的客栈。河间大道已有了稀稀疏疏穿行其间的旅人，他披上斗篷，也叮嘱凯特琳拉上。在离客栈不远处，他们寻得一处扎营的好地方，于是奈德将军队交由两个临冬城人带领，自己则携着凯特琳、霍兰·黎德、唐纳·博登和米亚继续往那旅馆进发。

他们靠近那座三层客栈的庭院，奈德瞧见好几个孩子正倚在宽敞的门廊旁边，底下泥地里，还有好几个小家伙滚成一团。站在门廊上的孩子见到来人，竟首先举起十字弓，最小的孩子不过六七岁，令奈德心头一紧。他听见客栈里传来阵阵成年男子的喧哗笑闹，看来今晚旅馆里还有其他客人要招待。与此同时，盖着茅草顶的马厩背后，还传来炉边打铁的叮叮当当。

“你们干什么的？找房间？还是找麻烦？”那个最小的十字弓手冲他们叫道。

他们先前早已讨论过，由唐纳交涉住店事宜，只因他是他们五人之中最不容易被认出的那位。“孩子，我们没有恶意，”唐纳对那小男孩说道，“我们就是前来投宿的，如果有饭的话，烦请招待一口。”

看小男孩还是不愿放下十字弓，旁边一个小姑娘推了他一把。“行啦，他们一看就不是强盗！有两位女士跟着呢。我去叫垂柳。”

小女孩一溜烟跑进客栈，没过一会儿，又带了个稍大的女孩过来，看上去跟艾莉亚差不多年纪。“你有钱吗？银子？”她开门见山地问。

“你是这里管事儿的？”唐纳有些好笑地问。

“不，我姐姐才是，可她不在。有银子就成，可我们只有马肉吃。那帮去奔流城的人把什么都抢得一干二净，不过我还存下了些麦酒。”

“没问题，丫头。带我进去看看房间吧？我的同伴去马厩放了马就过来。”

她又仔细打量了唐纳一会儿，点点头。唐纳翻下马，把缰绳递给奈德，跟着女孩进了客栈。不错，他可以先进去探探里头的情况。

奈德带领其余三人继续往马厩骑去，打铁声响愈发明显。

“没想到兵荒马乱的，这里居然还有正儿八经的打铁匠。”奈德不禁说道。

“哦，那一定是詹德利了。他之前在君临的时候是铁匠学徒，现在成了兄弟会的铁匠。不过他时不时就会到十字路口这边儿帮忙。”

詹德利？莫非就是那个炉边打铁的詹德利？这世上真有如此巧的事？奈德回想起君临城那个劳勃的私生子，炭黑头发，冷若冰霜的湛蓝眼睛。看来他终究是摆脱了瑟曦的追杀，一路逃到这里？

“米亚，你能替我们去和他打个招呼吗？他毕竟认识你，我们一群陌生人直接上前，怕是有些不太礼貌。”

“我和她一块儿去，大人。”凯特琳说道，已经翻身下马。

奈德有些不放心地审视着妻子。他不愿让她离开自己视线一步，但打铁炉就在马厩后方，想来安全。“好吧，夫人。把你的马缰给我罢。”他说着，自己也下了马，一旁的霍兰则接过米亚的缰绳。

奈德站在庭院里，目送两个女人消失于锻炉后方。他侧耳凝神，听见米亚打了声招呼，叮叮当当的声音随即停下，接着便传来声男人哄笑。

“没有人在尖叫，大人，”黎德在他身后冒出一句，语带戏谑，“我们快去放马吧。”

他们牵着马，一路寻找空粮仓。头几个仓位里的三匹马显然又病又瘦弱，但其余三匹却十足健美，尤其是那匹血色母马，一瞧便知不是平民百姓供养得起的。奈德不禁思量起这客栈里到底接待了谁。

他们刚安顿好自己的五匹马儿，奈德听见有人走了进来。他和霍兰在马厩后方，看不清来人脸孔，可那人却似乎径直走向那三匹宝马。奈德好奇地走上前去，想看看究竟是谁。他伸出脑袋，隔着围栏张望，那人正给马匹舀起一瓢水。

“晚上好。”他说。

那人抬起头来，奈德·史塔克心里猛地一惊。“你！”他低吼道，手瞬间移至剑鞘。

对方也是一脸惊讶，但同样很快拔出剑来，狰狞一笑。奈德及时挡下一击，再向前刺，终究是被那条坏腿死死绊住。万幸的是，马厩里空间狭小，对手同样无法施展，两人僵持刹那，听见刀剑声响的霍兰·黎德转瞬赶来，与奈德一起将此人制于剑下，把他死死按在墙根。

“你是谁？”霍兰质问，“谁给你的胆子，敢朝史塔克大人拔剑？”

对方默不作声。

“说话啊！”霍兰吼道。

“他说不了，”奈德缓缓沉下手中长剑，盯着伊林·派恩那张死气沉沉的麻子脸，“他没有舌头。”

锻炉边打铁的男孩一看到米亚，脸上立刻绽开个大大的笑容。他的确还是个孩子，凯特琳想道，就算他脸颊下巴已经长满了黑胡茬，他也不会比珊莎年长多少。可那头乱蓬蓬的鸦黑头发，还有那眼睛……诸神啊！活脱脱一个年轻的蓝礼·拜拉席恩！她再眨眨眼。不对，不是蓝礼。蓝礼的身形要更纤细优雅些；她想起曾经与丈夫亲如手足的那个男子，他年少时矫健的身姿虽已在她记忆中化作云烟，被那贸然造访临冬城的肥胖国君无情取代，可眼前这铁匠厚实强健的肩臂，无疑是和劳勃·拜拉席恩一个模子里打出来的。他可真是他父亲的儿子，一样的高大精壮，那双紧握铁锤、骨节分明的大手，分明暗示着他的个头还要猛蹿。

她正不错眼珠地盯着这男孩看，恍然间才意识到男孩也在回看她，而且在说话。

“福人？”他直愣愣道，“您是她妈妈，是不是？”

凯特琳一时间没有听懂，以为他错把自己当成了米亚的母亲。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我是凯特琳·史塔克。”她对这男孩说道，“我知道，你认识我的女儿艾莉亚。我和我夫君大人希望和你谈谈，可以吗？”

男孩仍然直勾勾盯着她，好像她是从坟墓里刚刚爬出来的野鬼幽魂——看来往后，她还真该好好适应适应别人的这种反应。“所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福人？您和首相都还活着？这怎么可能呢？”男孩语无伦次。

她叹口气。“这说来话长，年轻的詹德利，我们进屋再谈吧。我们连着赶了好几天的路，这会儿早就又疲又乏。”

他刚要点头答应，可神情瞬间惊慌失措起来。“啊，不行，不行！福人，您还不能进去！首相大人呢？他和您在一起吗？”

凯特琳不由一惊，但还是回答：“他去马厩了。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这孩子竟然伸出手来，想把她推出门去，凯特琳只好抓住他胳膊，继续问道：“詹德利，我们为什么不能进去？”

眼见她抓住了自己双臂，这男孩看上去更加困窘难堪，可他骨子里似乎带着点天生的克制与隐忍，没再进一步动作，只是那双宝冠雄鹿才有的湛蓝双瞳此刻满是绝望。“因为客栈里有他！”他恨恨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

“谁？客栈里有谁，詹德利？”

“那个该死的弑君者！”男孩叫道。

凯特琳猛地甩开双手，全身震悚。詹姆·兰尼斯特向您致以亲切问候。霎时间，她又一次回到了那血雾弥漫的厅堂，卢斯·波顿将长剑刺入她儿子的心脏，拧了一拧；这句话同时也划穿了她的五脏，令她四肢百骸从此血肉模糊。鲜红迷蒙间，似乎是詹德利的声音——

“……我从远处瞧见的，虽然不太清楚，但绝对是他。我得去找史塔克大人。”他说着，转头就朝马厩跑。

凯特琳怔在原地。詹姆·兰尼斯特向您致以亲切问候。她冰封的五脏六腑此刻开始解冻，开始沸腾，驱使她不由自主地就开始走动，不向马厩，而是客栈大门。她走出几步，逐渐加快速度，开始拼命奔跑，无比庆幸她长长斗篷下是便于行动的马裤而非绊人脚步的裙裾。他在里头，他就在里头，她要报仇，她终于可以报仇。

她身后远远地传来声尖叫，是米亚——“夫人！夫人！别进去，快停下！”

她才不会停下。可站在客栈门廊之上时，她却顿了顿脚步，拉起斗篷。詹姆·兰尼斯特向您致以亲切问候。凯特琳·史塔克再次把这话默念一遍，推开门。

这女孩端上来的麦酒也好意思叫麦酒，干脆叫马尿得了。詹姆把酒杯往桌上咣啷一砸，再次大声咒骂。

亚当·马尔布兰和伊林·派恩这下都看向他。“你比派恩还要无聊。”亚当这样说。

詹姆泄气。“我到这儿来真是脑子抽风了。你让我来更是脑子抽风了。”

亚当一抬眉毛。

“行啦，都怪我，”詹姆一挥手，“我承认，你们当时谁都不敢拒绝我。”他来回打量这客栈前厅，三个衣着寒酸的男人正围坐在另一张桌边痛饮，那个叫垂柳的丫头刚刚带了另一个男人进门，和他站在吧台前交涉着什么。除此之外，这间屋子简直就是孤儿的天地，长桌边，角落里，都长满了蓬头垢面的小孩。“居然跑来这个鬼地方打探奔流城的虚实，我真是脑子抽风了。”他又嘟囔一遍。

“可能你就是想出来吃口好的呗。”马尔布兰玩笑道。

“啊，当然，我可想念马肉马尿咯。”詹姆朗声道，再次举起酒杯灌下一口，想起戴瑞城那些被溃兵糟蹋掉的好吃好喝，心痛得直摇头。“这儿他妈的连妓女都没有，”他嘲讽一笑，“我弟弟只要一听这句，包管掉头就走。”一想起提利昂，肠胃便开始阵阵搅动，不知他究竟逃到了哪里，也不知在君临的黑牢底，他到底讲没讲真话。就我所知，她和蓝赛尔、奥斯蒙·凯特布莱克，甚至月童上床。至少蓝赛尔确有其事，老表已经亲口跟他承认。

“婊子还不好找？至少戴瑞城肯定有的是。”马尔布兰朝他挤了挤眼睛。

詹姆放声大笑。“对啊，有的是，从我老表的小新娘开始。不过我要先把李勒·克雷赫踢下她的婚床！”他又猛灌一口，马尿的味道不那么刺鼻了，恐怕因为三杯已经下肚，“行啦，我看今晚是赶不回去了，就留在这儿罢。派恩，你何不去照料照料马匹？我们去订个好房间，瞧瞧吧台那个人是什么来头。他看上去总比那三个酒鬼靠谱一些。”

派恩凝视他半晌，安静地点了点头，出门去了。

“他是往马厩去的吧？这个人，永远摸不透，是不是？”马尔布兰盯着他背影。

“管他想什么呢。感谢七神，他比他有舌头的时候可爱多了。”詹姆叹口气。“哎，亚当，我说，虽然我这趟出来是挺莫名其妙的，可戴瑞城那帮子乌合之众我是真受不了了。”他望着眼前这位自幼相识的多年老友，他弑君乱伦的这辈子恐怕仅有的知己，尽管有些最隐秘的心事也终究无法向此人倾诉，“恐怕这回麻烦大了，我的朋友。如果奔流城真回到了那群徒利手中，达冯的军队肯定吃了大败仗——要么被杀，要么被俘，还有那群佛雷，天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老姐也是昏招频出，她那个御前会议就是跳梁小丑，把我叔叔凯冯气得直接撂挑子不干了。而且蓝赛尔告诉我，她现在居然要武装教会。”

“什么？”

“是啊，你没听错，战士之子重现人间了。我那个蠢货老表还真嚷嚷着要弃城而去、落草为寇哩。”

“教会若得了武装，对铁王座可是个大麻烦。”亚当说道，“历史上不早发生过——”

“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多了去了，也没见比我老姐聪明的人听进去多少。”詹姆猛然打断，仰脖灌下最后一口麦酒。“丫头！垂柳！麦酒满上！”

瞧着垂柳身边更小点儿的一个女孩匆匆跑去拿酒，他继续开口：“要是奔流城真给他们破了，我看眼下最稳妥的法子，只能是收兵回防，把我们手头现有的地盘先收牢实了。至于那帮天杀的佛雷，就让他们自生自灭算了。”

亚当正要回答，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头戴兜帽、斗篷曳地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在门口停顿片刻，缓缓扫视过整间屋子。天色已暗，屋里光线更是昏黄，把她的脸庞整个儿埋在阴影之下，但詹姆无比确定，来人的视线死死钉在了自己身上。

这人抬腿就朝自己走来，待她靠近，他桌边火光投在那面孔之上，他顿时惊叫出声，唰地站起。来人已径直停在他面前，她有双怒火熊熊的碧蓝眼睛。

下一秒，他脸上被狠狠甩了一巴掌。

“这一下，”这声音寒硬如玄冰，“是替我儿打的。”

詹姆愣在原地，左脸火辣辣烧成一片，左眼更是痛得泪水迷蒙。他还没回过神来，她居然又扬起了胳膊——这下他倒作出了反应，抬起右手就想捉住她，不过他忘了自己没有右手，于是第二个巴掌落上了他脸颊。

“你给我滚去七层地狱，弑君者。”她边扇边骂。

这下，亚当·马尔布兰终于反应了过来，一跃而起，一把抓住这女人双臂拦腰一箍，把她拽离詹姆。被马尔布兰这么一勒，她踉跄着直往后倒，头顶兜帽滑到一边，露出凯特琳·史塔克那标志性的枣红长发。

她还在亚当怀里挣扎，但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詹姆，那瞳仁里好像能飞出刀来。詹姆瞧见那本来洁白光滑的脸颊之上，多出数道长长的血色伤疤。他抬起左手揉搓起自己脸颊，慢悠悠道：“没想到女鬼还能打这么狠呀，史塔克夫人。”

门口突然一片混乱，数人同时冲入酒馆。吧台边那男人猛地就朝他扑来，詹姆挥起他那可怜兮兮的左臂挡下一击，正要回头对付背后几人，整副身体却突然被双强壮臂膀死死缚住，喉咙口，是冰冷刀尖。

“放开我夫人，马尔布兰，”他背后那人声更是凛如永冬寒风，詹姆闻所未闻，“否则我要你主子血溅当场。”

奈德·史塔克瞪视着眼前这五花大绑的男人。

就在刚刚，马尔布兰不情不愿地松开凯特琳后，唐纳便夺去他手中刀剑，奈德始终紧紧把持着手中詹姆·兰尼斯特，直到霍兰缴掉他的兵器。紧接着，两个男人被分别押上客栈顶层单独的房间，詹德利连同那六岁的小弩手自发成了他们的守卫；而伊林·派恩则由霍兰早从马厩里揪了过来，同样被绑得万无一失。 

至于酒馆里那三个目睹全程的无辜之人，考虑到眼下势单力薄，奈德不敢轻易放掉他们走漏风声。他先派唐纳快马调集其余人马进驻客栈，告诉那三个倒霉蛋要暂且扣他们一夜。不过一听有赏钱补偿，抱怨声立马小了不少。

现在，奈德·史塔克仍直直瞪视着被绑在椅子上的詹姆·兰尼斯特，脑中飞快盘算着对付他的千百种法子。凯特琳坐在门口另一把椅子上，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金发男子。看她脸上表情，奈德不禁暗自庆幸还好她手无寸铁，不然兰尼斯特可不是挨巴掌那么简单，马尔布兰也定要二话不说抽出剑来，客栈恐怕当场就是血尸两具。

“哎，我说，干嘛不直接杀了我呢，史塔克？”这兰尼斯特开了口，“把剑递给你老婆就成。瞧她那样子，巴不得我血溅当场呢。”

“她不该吗？”奈德冷冷道。

“哎哟，不就是为那小崽子？”詹姆语气轻佻，“她刚扇我的时候早说啦，是替她家小甜心扇的。可上一次我承认把他扔下去的时候，她还把我送出大牢了呢！女人心，海底针哟。”

“你这个禽兽！”凯特琳低低嘶吼，“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布兰。”

“不然呢？您不会还想让我再扔一个吧？”奈德看着他转向自己，“还是上次奔流城水牢相会，你老婆嫌我没把她伺候好？我当时就说啦，只要她玉口一开——”

奈德一拳挥上他脸，詹姆顿时连人带椅翻倒在地。“你给我闭嘴，兰尼斯特！”他咆哮。

詹姆·兰尼斯特仰面倒地，双唇鲜血直流。他歪一歪头，往地上狠啐口血沫——“您二位真是我见过最生猛的一对尸体。”他说了句，又往地上吐一口。

奈德气得浑身直抖，恨不得当场掐住此人脖子，把他活活扼死。他走向门口，招呼门外站岗的詹德利进来，男孩帮他把弑君者的椅子扶正。奈德重新坐定，平视着眼前男人。

“我接下来问你的问题，你给我好好回答。”他说。

“哎哟？莫非你也想和我玩玩你老婆在水牢里的小把戏？”

奈德已经冲到半路，正要再次挥拳砸上这无耻败类不知底线的脏嘴，凯特琳却起身拉住了自己。“真话换真话，”妻子低声道，凝视弑君者的双眼仍然冷绝，但比起他来倒是冷静了不少，“在奔流城的水牢，我们做过约定。他回答我的问题，他给我想要的答案。”

奈德把这男人仔细打量一番。“行，我可以接受。我以我的荣誉起誓，你在我这儿不会听到一句谎言。但我不保证我会回答你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兰尼斯特冲他灿烂一笑。“行呀，成交。虽然你老婆早说过啦，我的荣誉连狗屎都不如。”他顿了顿，立马开口，“我先来。史塔克大人，你是怎么起死回生的？”

“我被移出了红堡的黑牢，被杀的另有其人。”

“怎么瞒天过海的？黑牢底儿没人能逃脱。”

奈德从弑君者的眼中似乎读出了点儿什么，但他一时想不清楚。“为何不去问你弟弟？”他谨慎地说，“我听说他也逃脱了啊。”

这男人灵猫般的碧眼再次闪过了些什么。愤怒？罪恶？奈德无法分辨。“你离开奔流城后去了哪里？”他继续问。

“啊，这还用问？当然是君临城啦，你老婆不是再三嘱咐了吗？还有她那该死的、母牛似的妞儿，可是一路押我不放呢。”

“布蕾妮！”凯特琳叫道，“你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啥都没做，”詹姆道，“甚至妞儿的双手都完好无损。我可是那趟旅途中唯一残了的人。”

“谁砍的你？”凯特琳问。

“哎呀呀，这都几个问题啦……三个了。该我啦。”他转向奈德，“我那个老表，达冯，还活着吗？”

“活着。”

“啧，没什么细节呀，史塔克大人。”

“他现下已被艾德慕·徒利大人于奔流城内扣为人质，”奈德沉声道，“弑君者，我告诉你，你这游戏我已经玩腻了，我要你现在立刻回答我，你和塔斯的布蕾妮离开奔流城后到底经历了什么？你为何违背了向我妻子发下的每一条誓言？”

“啊，我什么时候背她的誓了？我承认，没能赎回你俩的女儿，但这个真怪不到我头上。我和妞儿抵达君临的时候，我父亲已经褫夺了提利昂首相的位子，还硬把他和你的红发乖乖女凑成一对儿。至于另一个，满君临城上下没人知道她的下落。而我此去奔流城这一趟，更是完完全全还没机会对任何史塔克或是徒利动武。”他轮流瞧瞧面前直勾勾的奈德与凯特琳，“就算是死人揍我，我也没还手啊。”

奈德再也受不了这人的谎颜谑语，咬紧牙关，径直走到兰尼斯特面前，一把攫住他椅背，躬身怒吼：“我儿死于卢斯·波顿之手，是不是听你差遣，是不是听你差遣？！你怎么还敢坐在这里谎话连篇？”

兰尼斯特一副轻佻神情却转为困惑。“谋害？波顿？艾德大人，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记得令郎是被佛雷在那婚礼上害死的吧。”

在他背后，凯特琳噌地站起身来，口里喃喃低语：“詹姆·兰尼斯特向您致以亲切问候。”她又走近几步，视线死死锁住兰尼斯特，声量抬高了些：“詹姆·兰尼斯特向您致以亲切问候，詹姆·兰尼斯特向您致以亲切问候！卢斯·波顿在把长剑刺进我儿心脏之时，他就是这么说的，他就是这么说的！”

眼看妻子浑身颤抖，面容狰狞扭曲，奈德立刻将兰尼斯特抛诸脑后，轻轻环住她双臂，将她带离对面这男人。此刻她眼神已是纯粹的恨毒，可盯的不光是眼前詹姆，更是透过兰尼斯特面容直直刺入虚空，仿佛又回到了孪河城那鬼气森森的厅堂。

“她别是疯了吧？”兰尼斯特突然冒出一句。

这话把他怀中的凯特琳激得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我没疯！我没疯！我就在那儿，我什么都看见了，我忘不了，永远忘不了！是你，是你指使卢斯·波顿杀了我儿！”

凯特琳还在他怀里激烈扭动，兰尼斯特却高声叫道：“我绝对没干过这事！我和妞儿到了野猪林才知道这消息，是本特姆·毕斯柏里爵士告诉我们，你和你儿子已经死于那场婚礼！你那妞儿从那以后就一直半死不活，回君临剩下的路还得靠我拖着她才能走完！”

尽管奈德目光一直牢牢钉在凯特琳身上，詹姆的话仍然一字不漏地落入了他耳中。这话里有几分实在，难不成是一场误会？“凯特琳……凯特，”他在她耳畔低低乞求，“求你了，亲爱的，先听他说，好吗？我在这儿，我在这儿，看着我。”

她终于抬起眼来，他望着那双此刻满是惊惧伤痛的蓝眼，他深爱的蓝眼，知道她在听，她在极力把自己拉出那苦痛深渊。“我们先听他说完，好不好？”他柔声劝道，“也许另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妻子无言地点了点头，于是他缓缓松开她，可她仿佛被钉在原地，纹丝未动。奈德继续质问詹姆：“好，既然你跟此事毫无关联，波顿为何又这样说？”

“天知道，”詹姆耸耸肩，“我承认，那场婚礼的确处处都是家父的手笔，而且自那之后，波顿更是对我父亲言听计从——毕竟他们摇身一变，成北境守护了哟。凯特琳夫人，你确定他当时说的是我，而不是家父的名字？”

凯特琳上前一步，奈德立刻一手搁上她胳臂，听着她咬牙切齿，字字血恨：“詹姆·兰尼斯特向您致以亲切问候——弑君者，这话我当时听得清清楚楚，此后更是夜夜在我梦中回响。”

兰尼斯特突然沉默下来。半晌，奈德似乎听到他说了句：“难怪。”声音几乎轻得听不见，他只能勉强通过口型猜测。

“你说什么？”奈德逼问。

“你老婆刚刚不是问了吗，我这手是怎么没的。我老表克里奥爵士死了之后，一帮子叫勇士团的雇佣兵就缠上了我和妞儿。领头的那家伙叫瓦格·霍特，本来是我父亲的小宠物，可一到赫伦堡就变了节，听卢斯·波顿的摆布。就是瓦格·霍特砍断了咱的右手，把妞儿和我带到了波顿面前。”

说到这儿他一顿。

“说。”奈德催促。

“波顿一直把我们押在赫伦堡，想着如何处置。伊尼斯·佛雷那时伴他左右，就是他告诉我们罗柏·史塔克迎娶维斯特林女孩的消息，还有艾德慕·徒利将代他外甥履行佛雷家族的婚约，作为补偿。波顿最后决定把我放还给家父，布蕾妮却仍被霍特扣在手里。那天早上，伊尼斯赶去参加婚礼，我也要出发回君临，他跟我说，要我替他向家父致以亲切问候。”

詹姆直直盯着凯特琳。“然后我也告诉他，要他向罗柏·史塔克致以亲切问候。”

奈德来回看看兰尼斯特，还有他此时静默无语的妻子，两人四目相对良久，兰尼斯特轻轻补上一句：“凯特琳夫人，要我杀你儿子，也只有战场上杀的份儿。诸神作证，我在呓语森林真是竭尽全力。可那场血色婚礼，与我毫无干系。”

凯特琳还是沉默，半天才问道：“布蕾妮呢？告诉我。”

“我回去救她了。霍特把她扔进了熊坑，好歹还丢给她一把剑，该死的妞儿倒一直把它牢牢握在手里。我们最后逃出了赫伦堡，抵达君临。我不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反正她很快就和我分道扬镳，要继续完成对你的誓言。”

“什么？”凯特琳瞪大眼睛。

“你家闺女，”兰尼斯特叹了口气，“愚蠢的、该死的妞儿，就算你死了，也从未停止尽忠于你，还在满世界打听您二位的千金哩。”

凯特琳顿时跌回座椅，精疲力竭。窗外，传来阵阵铁骑之声。奈德转向兰尼斯特。“行了，先到这儿吧。我其余人马已经过来，一会儿有人上来给你送饭。”

“不要马肉，谢谢。”

奈德没搭理他，继续说道：“兰尼斯特，今夜你会被严加看管。但凡敢妄动一下，我的部下将毫不犹豫地取你性命。明日，我们启程。”

“去哪儿啊？”

“你将被押往奔流城，”奈德说着，心却骤然一沉，“艾德慕的水牢虽然这阵子十分拥挤，但他一定很欢迎你大驾光临。”

说罢，他便挽起凯特琳胳臂，两人走出房间，詹德利进去换班。当他们踏入空无一人的客栈走廊，妻子立刻转向自己：“奈德，我们不能回去！珊莎！如果我们再押他回奔流城从头再来，得额外耗上多长时间？绝对不行！”

“亲爱的，我何尝不知道呢？可不这样做，那天杀的弑君者又该怎么办？难道我们把他一路拽上鹰巢城？还是分散出一批兵力送他回去，反而害得我们在山谷大道势单力薄、被强盗为难？”他紧紧凝视着面前妻子，眼下情境真是棘手得他不知如何是好，恐怕自己早已是愁容满面。

凯特琳显然看穿了他心思，伸手捧住他脸。“奈德，先去照料你的部众吧。派他们把那三个看紧了，就抓紧回来，上床睡觉。”

“睡觉？”

“当然要睡觉，”她笃定道，“大人，你今晚绝对不能再熬夜筹划了。我知道，我们一定要去救珊莎，现在又多了弑君者一行人待我们处理——但是，把这些事情先留到明天再说，好吗？明天一早，你就可以精神充沛地去着手安排这所有事项了，而不是熬穿夜晚，把身子拖垮。更何况，亲爱的，今晚可有真正的羽床可睡——我们已经在硬地上苦熬好几天啦。”

他摇摇头。“没用的，凯特。今晚我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听到这句，她竟然微微一笑，手指由他双颊插进他的头发。“大人，我可有的是法子让你睡个好觉。”

他被妻子一惊，眼下如此窘境，她难道真有这兴致？“夫……夫人？”他顿时只会结结巴巴。

她转而握住他手。“奈德，在兄弟会，我曾请求你，永远不要放开我，”他听着妻子絮絮低语，“你答应了。而就在刚才……你果真抱住了我，紧紧抱住了我，没有放开。”

她深吸口气。“现在，亲爱的，也让我抱住你，好吗？你这一路都累透了，麻烦事层出不穷，所以，就这一晚，不管明天如何，先把这些都撇到一边，好好休息，让我抱着你，好不好？”

说到这里，她扬起头吻上他。这一吻绵长又甜蜜，他不得不承认她这话的确有些道理。不过当他们分开时，他还是无法完全放下心头疑虑。“凯特，那个弑君者，你相信他吗？你觉得他跟我们说真话了吗？”

她长长叹口气。“我不知道。可要是他真撒了谎，我只会毫不犹豫地马上杀了他，咱们眼下的困境也能解决了。只可惜，我不知道。”

“是啊。”他皱起眉头，刚想说些什么，可迎上他的又是妻子软热唇瓣，那还未出口的话立马就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一路疲于奔命、愁云惨淡，现下又横生如此枝节，但凯特说得对。他此刻别无他求，只想重回她怀。

这次他们分开时，他向她承诺：“我去去就回。”

她挽过他胳臂。“我陪你，大人，省得你又忘了路。”

他们下到客栈庭院中央，夜空中，一轮望月正投下朗朗清辉，照亮了眼前这十字路口——国王大道、河间大道以及山谷大道于此交汇。他们确实已行至真正的十字路口，奈德不由心头暗忖。可只要凯特琳与他携手，纵使凛冬亦有前路，纵使迷途也成归程。

Chapter Text

凯特琳·史塔克啜吸一口杯中茶水，苦得她连连皱眉。天知道客栈里的小家伙们都往这茶里添了什么，可至少一早醒来有热饮下肚，这苦味也激得她很快清醒过来。她捧着茶杯来到前厅，窗外已是一片苍白天光，奈德、霍兰·黎德、唐纳·博登与詹德利围坐在桌边，但不见米亚。

奈德看到她过来，便起身往长椅一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夫人，过来坐。”他温和地说。

她仔细观察起丈夫那张为忧虑深深蚀刻的面容。他还是疲倦，她想着，但总比昨晚要好。他今天一定是绝早又起了床，但至少他昨晚好好休息了一场。她吻着他，拥着他，迎他入怀，直到他低低呻吟、沉入梦乡，她还在轻柔地遍抚他头发与背脊。最终她也合眼睡去，却在熹微晨光中独自醒来。

前厅里吵吵嚷嚷，挤满孩童。那个叫垂柳的女孩正给他们纷发奈德部众带来的食物。这么多孩子，这么多孤儿，凯特琳悲伤地想，而她的女儿们如今也是如此景状，这念头更让她心头一阵凄凉。

“大人，你们今早有了什么进展？”她问奈德，可瞧他此刻神情，她便知自己这问题恐怕还没有答案。她可以抚慰他的夜晚，可白日依旧无情，世事依旧狂澜。

“兰尼斯特。我又去审了他一次。可以说，他把昨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黎德大人同时审讯了马尔布兰，他俩的供词也基本一致。不过，两个人都真是惜字如金啊。”

“我叔叔应该已经抵达戴瑞城了吧？”她问。

“没错，夫人，”回答她的是唐纳·博登，“无论如何，他的人马一定已经直逼戴瑞城下，但显然弑君者离开的时候，布林登爵士还没有到。”

“他们到底为什么上这儿来？”凯特琳不解，“而且只有三个人。我们难道没发现什么埋伏吗？”

“完全没有，夫人，”唐纳道，“这点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奈德此时看向她。“夫人，弑君者这事我们回头再议。我刚刚邀请詹德利过来，他愿意给我们讲讲艾莉亚这一路的经历。”

凯特琳心猛地一跳。她迎上丈夫目光，点点头：“好，我们开始吧。”她低声道。

此时，四双眼睛齐刷刷投向了男孩，这让他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奈德鼓励他：“孩子，别害怕。你讲就是了。”

于是詹德利清了清嗓，开始了他的讲述。他先从自己如何离开君临讲起——一个叫尤伦的守夜人把他从托布·莫特的武器铺揪了出来，随后，他就遇到一个瘦精精的小男孩阿利，他们一行人就这样沿国王大道一路北上……他们先被金袍子缠上，然后是废弃庄园里亚摩利·洛奇爵士的攻击。说到这里，男孩的声线有些颤抖。

“阿利战斗了，达人。我是说，艾莉亚小姐。她一直在大喊‘临冬城万岁！’可惜我那时候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喊。可是她真的很勇敢，真的。什么都着火了，好多人都死了，可我们必须逃出去。尤伦告诉我们，谷仓里有个暗道，可以爬出去。我和阿利救出了罗米、热派还有黄鼠狼，但囚车里被铁链拴住的三个人还在跟我们求救。”詹德利的眼神变得空洞了起来，令凯特琳全身一颤，知道他此刻定是又回到了那火光冲天的废弃庄园，“我告诉他，哦不，她，别管他们，赶紧走，可是她不听，跑回去了，手里还攥着把斧头。最后，她回来了，还把那三个人给放走了。”

“那三个人是谁？”奈德问。

“他们也是被尤伦押去长城，要当守夜人的。一个叫罗尔杰，一个叫尖牙，剩下那个，我记不起来了。我只知道他是从东方来的，老是缠着阿利说话。在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们，直到赫伦堡。”

“赫伦堡？”凯特琳问。

“嗯，赫伦堡，”詹德利重复道，“从谷仓逃走以后，就完全没人管我们这群孤儿了，我们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黄鼠狼就是个爱哭鬼，罗米腿伤得路都走不了，还有热派……额，反正热派除了会烤派啥也不懂。所以我和阿利就去找附近的小渔村，看看能不能找点儿吃的。就是那会儿她终于跟我承认，她其实是个女孩。”男孩讲到这里，竟然勾起嘴角，“她给我说了她的真实身份，然后我立马改口叫她小姐，她就开始踢我、打我，说不许叫她小姐！”

凯特琳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她抽噎一声，奈德在桌下握紧了她的手。

“但那回我犯了蠢，被他们捉住了。那渔村里头是魔山的人，”詹德利摇摇头，“阿利竟然跑回来救我，还带上热派，都怪他，害得他们两个人全被抓了。阿利后来告诉我，黄鼠狼跑走了，罗米被杀了，剩下我们几个就被带到了赫伦堡。可出发之前，他们把我们和渔村里的村民关到一起，每天都有人被抓出去审讯。”那空洞、惊惶的神情又一次在男孩脸上浮现。“有个人叫记事本。他负责问问题，对他们做……很恐怖的事情。非常非常恐怖。还逼着我们看。”他咽了咽口水。

听到这里，凯特琳只觉无力呼吸。长桌下，她与奈德的十指早已紧紧绞缠在一起，分不清谁的力道更大。

詹德利还在讲述。“当时，赫伦堡在泰温大人手里。我被派去铸炉打铁，热派被分去厨房，艾莉亚——她在那里管自己叫黄鼠狼——被带去了一座塔。过了一阵子，亚摩利·洛奇爵士带着他的手下也来到了赫伦堡，那三个艾莉亚救下的家伙也跟着他来了！其中一个，名字很怪的那个家伙，他有时候还会和她搭话，可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聊什么——可能艾莉亚也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在观察她。后来，血戏班的人押来了北军俘虏，她就跑来求我，让我帮忙放了他们。我当时觉得这简直就不可能，叫她别瞎想了，可她竟然做到了。也许，就是那个神秘的东方人帮了她吧。可是在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那个神秘人。再后来，就是波顿大人掌管赫伦堡，可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说不定还要糟些。”

这点丝毫不出她所料，凯特琳仍然默默听着。“然后，有天晚上，艾莉亚来找我，要我们三个一块儿逃走——我、她，还有热派。她计划好了一切，然后我们……逃出去了。”

凯特琳不禁觉得詹德利这番话里还藏着些什么，但她没有问下去。“之后，我们就被贝里大人的手下截住，再后来发生的事，您也知道了，达人。”男孩盯着奈德，“您说您跟哈尔温聊过。”

奈德点点头。“不错。詹德利，你在盐场镇没找到她的一点下落？一点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男孩回答，“不管她抛下猎狗之后干了什么，我想都被那场大火抹得一干二净了。可能她搭上了条船。她曾经打算过搭船回北方。可是，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啊。”

“既然她身无分文，那就不可能有船要她。”奈德忖度着。

可他话音刚落，詹德利却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拍拍脑袋。“哦，对了，她是有枚硬币！不是真钱，看起来像是铁制的，但她一直把那玩意儿当宝贝。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有的那东西，可我们离开赫伦堡之后，她就天天晚上把那玩意儿举在胸口，嘴里还默念一长串名单。”

“名单？”凯特琳警觉。

男孩居然脸红了起来。“福人，我……我知道，我不该偷听她说话，可是她真的每晚都要念叨一次，甚至我们还没到赫伦堡的时候就开始说了。她声音特别轻，我知道，那些话……应该是她对自己一个人讲的。”

“告诉我们，詹德利，”奈德低声道，“我们没有生气。任何一条线索都对我们来说都至关重要，请讲吧。”

“刚开始，我以为她念叨的是祷文，”男孩犹疑道，“可后来我听见了，她念的是一串名字。都是名字，反反复复。抓我们的魔山手下全在里头，然后就是乔佛里国王，和瑟曦太后。还有别人。在我们离开赫伦堡之后，她又时不时添了些新名字，然后，一旦名单上的人……一旦他们死了，她就不再念了……”

毫无疑问，艾莉亚，她十岁的小女儿，有一串自己的死亡名单。凯特琳浑身一凉。

她身旁，奈德沉沉叹了口气。“詹德利，她还说过别的吗？光是名字？”

詹德利拼命回想着，脸蛋扭成一团。“离开赫伦堡之后，她还开始说一句很古怪的话。我想不起来了。瓦拉……瓦拉蘑菇什么的。”

这串音节对凯特琳来说毫无意义，可全程没有作声的唐纳·博登听到这句，瞬间一跃而起。“Valar morghulis?”他压低声音，“孩子，你确定你没听错？”

“千真万确，达人，”詹德利回答，“Valar morghulis，对，她就是这么说的。”

“诸神慈悲。”唐纳顿时脸色煞白。

凯特琳回忆起少时学过的高等瓦雷利亚语。“凡人……凡人皆有一死？”她轻声问，“是不是？是不是这个意思？”

唐纳点点头。“夫人，这句话在厄索斯大陆常能听到，尤其是在布拉佛斯，极有分量。这是无面人相互致意的独特方式。”

“无面人。”她低低重复。她对狭海彼岸那些幽影般的杀手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行的都是些收钱索命的勾当——只要价码够高，无人不杀。“艾莉亚又怎会知晓无面人呢？”她战栗道。

在她和唐纳这段交涉中，奈德始终默不作声。她这时转头看向浑身僵直的丈夫，下颌已经被他咬得微微颤抖。他在她注视下缓缓解冻，深吸口气：“战争、杀戮、折磨与死亡……这些，又岂是艾莉亚该懂的？”他阴沉着脸反问一句，随后转向詹德利，“看来她这一路真是学了太多。”

她凝望着丈夫双眸，那双凌厉灰眼似乎还在詹德利脸上搜寻着什么。男孩沉默着耷下脑袋，好像无力反驳奈德这番言论。凯特琳宁愿把自己狠狠浸入冰冷湖水，下沉下沉下沉——自她上一次把女儿揽入怀中到现在，艾莉亚究竟都经历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奈德仍死死把她手攥在掌间，她从这力道感觉出他已经濒临崩溃。突然间，他猛地甩开她手，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

“大人？”唐纳慌张道，立刻想跟上。

“——别去。”凯特琳与霍兰·黎德同时阻拦。唐纳坐了回去。

凯特琳久久凝视着黎德。半晌，她开口：“我过去。”

黎德点点头。

她最后看向詹德利。“孩子，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我更要谢谢你，谢谢你成为我女儿的朋友。”

男孩抬起头，满脸悲伤愧疚。“可我不是个好朋友，福人。我把她弄丢了。”

她摇摇头。“我们不在时，是你一次又一次帮助了她。是你让她知道，她永远永远都不是孤身一人。记住，那些你无能为力、已成过往之事，千万别再让它们成为你的梦魇。”说到这里，她抬眼望了望奈德离去的方向，“如此自责，实乃徒劳。”

说罢，她便站起身来，去找寻她的丈夫。庭院里人马熙攘，她越过他们部众，望见锻炉后的确有片小树林。她抬脚朝那里走去。

他跪倒在地，面色已成风暴，看他这个样子，她自己的悲恸内疚霎时间都算不得什么了。听到她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整副神魂都被痛苦碾在脚下，萎靡困顿。

“凯特，我把女儿们都害死了。”他低声道。

“别这样说。”

“是我害了她们。”他挺起身子，几乎大喊出声，“是我害了她们！是我自己送上门，向那个兰尼斯特女人坦白了一切！诸神啊，凯特，我把我自己的孩子送入虎口，转而去保护瑟曦的孽种！我算什么样的父亲？我算什么样的父亲？！”

自责、悔恨，把他的脸扭曲成一团。她低声答道：“你是这天底下，最知晓稚子无辜的父亲。宁可与举世为敌，也决不肯恃强凌弱、殃及无辜的父亲。”

“可我却亲手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他放声吼，猛地别过头去，好像不敢再对上她视线，“我辜负了他们，我辜负了他们所有人！这一切都为了谁？为了她瑟曦·兰尼斯特？”

她双目灼热得快要包不住泪，喉咙一阵酸涩：“奈德，你只是在依照荣誉行事。你尽力了——”

“别跟我谈荣誉！我竟然以为这个世上还有荣誉可谈，我是天底下最大的白痴。”现在那双灰眸除却熊熊怒火再无其他。“就算那个禽兽乔佛里已经遭了报应，可瑟曦还拥着她另外两个孩子，安安稳稳地端坐君临城呢。你的孩子呢，凯特？他们回到你怀抱了吗？”

听到这里，她再也承受不住，放声痛哭。他走上前来，揽住她双臂，眼中惟有绝望沉痛——“亲爱的，我更是辜负了你。我辜负了我们所有人。”

她极力止住泪水，在他如此眼神下武装起自己。“别这样说，”她重复道，“艾德·史塔克，你给我听着，别这样说！是，你是去找了瑟曦，可我也错抓了提利昂，释放了弑君者。我们站在这里再怎么自责也好，怪罪也罢，能找回女儿们吗？不能！你听见没有？！”

他们瞪视对方良久，树林里寂静一片。奈德始终箍住她双臂紧紧不放，最后，他缓缓回过神来，轻轻放开她，喃喃道：“对不起，夫人。”

“奈德，我当然原谅你，如果这样能让你振作起来，我原谅你所做的一切。而且，我也请求你原谅我。”她说着，垂下了头。

“你从来就没有做错什么——”他欲辩驳。

“不，我做了，”她斩钉截铁地打断，“大人，这世上承担抉择之重的，并非只有你一人。”

在她灼灼目光下，他默默点了点头。“我原谅你，夫人。永远永远。”

他们又沉默半晌。后来，她劝道：“回去吧，好吗？那里头可还有三个身不由己的人待我们处置呢。”

他苦笑一声。“凯特，身不由己的到底是谁？”她听出一丝怒意又攀了上来，“我想一剑劈下弑君者的首级，看它干净利落地滚过庭院；我想二话不说就策马直上鹰巢城救出珊莎，把贝里席一脚踢出月门；我想现在立刻搭上艘前往厄索斯的船只，管它哪个自由贸易港口，只要艾莉亚平平安安重回我怀。”

他边说边摇头，声如蚊呐，怒意褪去，所剩惟有无力哀恸。“凯特，我只想回家。我要我们一家团聚，然后回家。”

她拥他入怀。“你有你的妻子，”她柔声道，“过不了多久，就有珊莎，就有艾莉亚。然后，我们回家。”

他吻了吻她头顶。“走吧，夫人。”尽管仍然疲惫，她听出他心志重燃。

待他与凯特琳回到客栈，大部分孩子已经离开了前厅，詹德利也不见踪影。霍兰与唐纳仍等在原地。

“我们不能再耽搁了，”奈德开门见山地说道，重新落了座，“总会有人前来打探弑君者的下落。”

“那就看他们能不能打探到了，”黎德应，“马尔布兰还真是个尽职尽责的骑士。尽管我撬不开他嘴，但从他的只字片语里，还是能听出点儿言外之意。”

奈德无条件相信霍兰·黎德洞察人心的能力。“快说。”他催促。

“马尔布兰十分躁动不安，但这不光是针对詹姆·兰尼斯特的，更是对整个战局的焦躁。我想，大概弑君者同样受此困扰。更何况他为人一向鲁莽不计后果，说不定他仅仅是一时起意，才光顾了这里。”

奈德沉吟片刻。“弑君者的确是个急性子，你说的没错。可躁动不安又从何说起呢？”

“这背后原因可就多啦，大人。我猜，戴瑞城现下的状况一定是激起了马尔布兰些许不满，他对那位新任城主似乎颇有微词，对瑟曦太后更是语带轻蔑。也许，在马尔布兰爵士眼中，君临城的局势十分不妙呢。”

“亚当·马尔布兰对兰尼斯特家族的忠诚不容置疑。”奈德思考着。“他背叛封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倘若他当真对眼下形势如此悲观，那对我们只是百利无一害。”

“我同意，”他听见妻子这样说，“兰尼斯特遭殃我自然乐见，但我们还是得搞清楚，戴瑞城里的人究竟知不知道弑君者的行踪。”

“至少有一人知道！”门口处突然传来声浑厚声嗓。

奈德还未及转头，凯特琳已经一跃而起，朝那声音飞奔而去——“布林登叔叔！”她惊喜地叫出声来，一头扎进老人怀抱。

“徒利爵士，”奈德立刻站起身来迎接黑鱼，“在此相遇实属荣幸。”

布林登低低笑出了声。“所以你是抓到他喽，那弑君者？”

“兰尼斯特、亚当·马尔布兰和伊林·派恩，三人已全数落网，关押在楼上房间。”奈德回答。

“好得很，好得很。”布林登连连应道，“那接下来，就全交给我罢。”

奈德点头答应，又问道：“可您是怎么想到来这里的？您去戴瑞城了吗？”

“你们都先坐，快坐，听我讲就是。”布林登说着，把凯特琳送回长桌，自己也捡了个位置坐定，开始讲述：

“我们是昨天日落时分抵达戴瑞城的。我也不想耽搁到早晨，就直接要求兰尼斯特出来谈判。城里是放出来个兰尼斯特，但不是我要的詹姆·兰尼斯特，而是个瘦成一把竹竿、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小子，名叫蓝赛尔·兰尼斯特，他们新任的戴瑞城城主。他告诉我弑君者不在城中，劝我不要动武。”布林登摇摇头，“他自己城内坐拥千人大军，我手头兵力是他十分之一不到，还高举休战旗，这小子居然劝我不要动武！总而言之，我通知他，达冯·兰尼斯特所率军队已被我们围剿干净，他本人及大批部众已于奔流城内被扣为俘虏。而我此来不为别的，就是议和，以保奔流城太平，或可换回若干人质。这小子竟然跟我说，这些事可轮不到他管，让我等詹姆爵士回来再说！而至于这位蓝赛尔大人，正紧锣密鼓地计划着弃城而去，加入战士之子哩。”

“战士之子？”奈德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说的是哪门子老黄历？”

“我也是这么说，”布林登答道，“结果这小狮子告诉我，托曼国王已经签署了政令，重组战士之子——武装教会！亏他们想得出来。”黑鱼再次摇摇脑袋，“到底是哪个兰尼斯特疯子想出的昏招，这我管不着，但我们晚上避开城下残兵，就近扎营，夜深人静之时，却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是谁？”凯特琳问。

布林登爵士朗声大笑。“不是别人，正是林斯·派柏，我们的小个子卢。看来克莱蒙特·派柏为向兰尼斯特表忠，把小儿子送去给弑君者当侍从。这小子一定是看见了他父兄都在我队伍里，所以急着来投诚。他告诉我，今天早些时候，弑君者吩咐人给他备好马鞍，还听见他说要和亚当·马尔布兰一块儿去十字路口客栈逛逛。我们便立刻星夜启程，马不停蹄赶过来了。”

奈德大脑开始飞快运转。“您带了多少人马过来？”他问黑鱼。

“六十，我兵力大半。剩下的就由安柏大人带领，想必大琼恩这会儿早就开始狂捶戴瑞城大门，吆喝着让詹姆·兰尼斯特赶紧滚出来哪。”

奈德不禁微笑。“这简直再好不过了，布林登爵士。您此来是打算直接押上他，一路送回奔流城了？”

“那是当然。不过你已经替我完成了大半工作，我就坐享其成，送他回他的豪华水牢去啰。”

奈德心一阵狂跳。黑鱼人马完全足够，这样一来，他与凯特琳算是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上鹰巢城了。“那我们就抓紧启程罢。虽然蓝赛尔大人构不成什么威胁，可弑君者自己的部下一定会前来找他。”

布林登爵士神色一敛，严肃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我正打算尽快动身，但也要分出一小队人马告知安柏大人我们的进展，好让他们别再滞留，抓紧与大部队会合。还有一部分，要把马尔布兰押回戴瑞城去，这队人马得晚些出发。虽然我手底下这帮人足够应付沿途任何事端，但还是小心为妙。”

“您不打算羁押马尔布兰？”奈德问道。

“有弑君者就够啦，管他作甚？马尔布兰回去还能当个证人，我要他亲口替我们宣布，但凡兰尼斯特敢往奔流城进军一步，弑君者人头即刻落地。他还要向我们保证，西境此后决不再染指北河两处。”说到这儿，布林登耸了耸肩，“当然啦，我们都知道，口头承诺根本算不得数。不过，马尔布兰是个有荣誉感的人，发下此等誓言，至少能叫他往后日子里行前三思。现下兰尼斯特也是捉襟见肘，就让他们在别处好好费心思罢。”

奈德仍在思忖，凯特琳却在他身旁轻声道：“他知道我们还活着，亲爱的。你准备好让兰尼斯特知晓这消息了吗？”

“只要培提尔·贝里席还被蒙在鼓里，一切都好说。”奈德斟酌着词句。“君临若要接到马尔布兰报信，恐怕还得等上好些时日，而我们早已启程许久了。况且我觉得，瑟曦·兰尼斯特即便风闻了这消息，也不会立刻分享给小指头。随马尔布兰去罢，也让我们看看，世人反应究竟如何，”他望向妻子，“说老实话，我早就厌倦当死人啦。”

她笑了。“我也是。”

“不到我们所有人动身离开，绝不能放马尔布兰出房门一步，”布林登继续叮嘱，“我可不想让旁人察觉你和凯特另有去处。虽说河间道这一路不会再有什么追兵，艾林谷可是危机四伏。”

“您说得对，我们不能按惯常道路走，”奈德应道，“我计划，先跟您沿河间道迂回一阵子，同时遣人马控制道路北缘，待确定没有可疑追兵，我们再绕过客栈，兵发谷地。”

布林登点点头。于是大家纷纷站起身来，各做准备。

奈德却突然想起来什么。“詹德利那孩子呢？”他问。

唐纳·博登笑应：“回锻炉啦。难为那孩子，还想着要为弑君者打造副结实的铁链呢。”

锻炉旁热气冲天，炼锤铿锵。奈德看着男孩手头活计，赞道：“打得真漂亮。”

“准能把他捆得牢牢实实。”詹德利边打边说，“废铁我有的是，锁链这东西，管它漂不漂亮，够结实就行。”他继续手头工作，沉默半晌，却突然冒出一句：“达人，米亚来找过我。”

“哦，这样啊。她都和你说什么了？”

“我们的父亲。”詹德利干脆利落应道，同时抬起头来看向奈德。“达人，您说得是真的吗？您在君临的时候，就是为的这个才来武器铺找我？”

奈德凝视着那拜拉席恩独有的湛蓝双瞳，默默点了点头。

詹德利也跟着他点了点头。“我说呢，怪不得太后要派金袍子来抓我。如果她要把她自个儿的私生子扶上位，劳勃国王的私生子肯定就要被赶尽杀绝了——我说得对吗？”

男孩竟能如此快就反应过来个中缘由，奈德心中暗惊。“没错，这就是守夜人找上你的原因。当时，瑟曦·兰尼斯特已经暗中谋害了好几个孩子，劳勃的私生子在君临城已无容身之地。”

“他崽子还不少，是不是？”詹德利挖苦道。

“是啊，詹德利，是啊，”奈德叹了口气，“劳勃虽是我的君王，可也更是我的挚友。他是个好人，可惜这世上没有完人。他在私生活方面的确称不上检点，对你们这些孩子也是不闻不问。”

詹德利却看上去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哦，反正我猜贵族老爷们都这样。您自己不也有个私生子吗？阿利——哦不，艾莉亚——她就有个私生子哥哥，也披了黑衣，她自己跟我说的。她还老惦记着去长城找他呢。您只有这一个私生子吗？还是像劳勃国王那样，也生了许多个？”

陈年羞耻顿时席卷上奈德心头。詹德利当然有权拿他与劳勃作比，艾德·史塔克公爵背叛婚誓、将私生子养在膝下，早就沦为天下人的口实。“只有琼恩一个，”奈德轻声道，“一个也是天大的罪过。”

詹德利这回却安静许久。“您女儿。她一路都在讲起您。她说，您是这世界上最勇敢、最有荣誉感的人。”

这话简直比世上最锋利的剑刃还要致命。奈德没有回音，因为他此刻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男孩细细打量起自己。“史塔克大人，您是个好人，我相信您，因为只有好人才会忏悔。也许这样看，我应该也算是个好人吧，因为我也做出过许多事情，我知道值得忏悔的事情。可能劳勃国王……我的父亲……他生前也曾忏悔。”

奈德凝望着眼前少年，就在他们说话间，他已然完全褪去孩童稚气，蜕变为真正的男子汉。罗柏也曾如此吗？他不禁思量，我儿也是这般长大的吗？“你说得对，詹德利，他也曾忏悔。虽然你可能并不在乎，可若你父亲泉下有知，他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他看着詹德利缓缓点了点头。“史塔克大人，如果您同意的话，请收下我吧，我想和您一块儿走。我想和您一起去找艾莉亚小姐的姐姐。”

奈德思忖片刻，还是叹了口气。“詹德利，我当然再同意不过。可是，我希望你能留在这里。这里更需要你。”

詹德利刚欲开口争辩，奈德打断了他。“孩子，你听我说。兰尼斯特一旦听闻奔流城与孪河城接连失守、我和我夫人还在人世这消息，他们一定会大发雷霆。这样一来，河间地仍然危机四伏，贝里大人和他的兄弟会未来还大有用处，而你就是他们的精钢精铁。更何况，客栈里这么多孩子——”他朝背后这三层小楼挥一挥手，“你是这里唯一的男人，詹德利。你万万不可抛弃他们啊。”

男孩脸上还是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可他没有继续争执，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好吧。这锁链不出一小时就能打好，史塔克大人。”他说着，继续投入他的工作。

奈德心头一片惆怅。劳勃啊，你真该以他为荣。无论出身，这孩子毫无疑问流淌着你的血脉。透过铁匠房弥漫的蒸汽，他同时看见两个青年。一个在铁砧前挥动双臂，火星四溅，一个在旌旗猎猎的奔流城头，高举青铜王冠。他的多年老友至死未与眼前青年相识，正如自己的长子罗柏，永远没有等到父亲见证自己长大成人。罗柏，我的罗柏。奈德心头默念，我永远、永远引你为傲；我在此祈求天上诸神，你一定要知道，一定要知道。

见奈德起身去找詹德利谈话，凯特琳决定趁此机会与叔叔单独聊聊。布林登正向部众派发军令，忙得头也不抬，好一阵过后，她才终于抓住机会，拽住他的胳臂。“叔叔，我能和你单独说会儿话吗？”她请求道。

他有些奇怪地瞅了她一眼，但还是答应道：“当然可以，小凯特。”

她把叔叔带上楼，走进她与奈德的房间，关上门。

“凯特琳，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叔叔在她身后问道。

“你将詹姆·兰尼斯特押回奔流城后，接下来有何打算？”

“啊，这就看你弟弟如何安排啦。不过我想接下来八成要进军海疆城，好助梅利斯特一臂之力。”

“我猜你也会如此。”她说着，喉头却突然一哽。“叔叔，如果你要去海疆城，我求你，帮我办件事，好吗？”

她叔叔此刻彻底迷惑不解。“当然了，小凯特。只要你开口，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

“黑瓦德·佛雷。那个人你一定要杀。我上一次听说此人下落，是杰森大人投降之后，他就此盘踞海疆城。我要他死。”她轻轻吐出一句，声音扁平，毫无波澜。

布林登·徒利迟缓地点了点头。“我知道，那场无法言说的婚礼定有他的一份。凯特，别担心，我们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这跟公不公道没关系！”她啐道，“我就是要他死。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一定得死。”孪河城那座壁龛袭上心头，她发觉自己又在浑身颤抖。

“凯特琳。”她叔叔轻声唤道，伸出手想牵住她，她立马甩开胳臂，连连后退，此刻她受不了与任何人产生碰触。

她叔叔一定看透了她此刻古怪神情，因他自己也骤然色变。“天啊，凯特。诸神慈悲，孩子，他都对你做了什么？”虽然他语带盛怒，但其间更饱含怜悯，令她感觉更糟。

“就是你想的那样！”她撂下一句，“我要他死。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她叔叔静默半晌。“这个杂种我杀定了，”他最后应道，“可是，凯特，艾德大人毕竟是你的夫君，这事你不应该瞒他。这是他的责任，更是他的权利……”

“我和我丈夫之间没有秘密！”她差点喊出声来，但脑子里还有根弦提醒着，他们正身处一座人声鼎沸的客栈，于是她强迫自己压低声音，“叔叔，我在孪河城的所有遭遇，奈德都清楚。黑瓦德只是其中之一，但他也是最后一个。剩下的都已经死了，大多死于我夫君大人之手。”

她凝望叔叔沧桑面孔，用眼神企求他能明白。“我亲眼看着他砍下每个人的头颅，叔叔。这对他是好大的折磨。他也想要复仇，不停取人性命，一遍又一遍，可长剑再怎么挥下，也抵消不掉我经历的一切。叔叔，你刚刚说这是他的权利，可我问你，我的呢？我只想让奈德陪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去鹰巢城救出女儿，而不是让他被那该死的荣誉绑架，以我的名义跑去海疆城再杀一个佛雷！”她猛地刹住声音，害怕自己如果再说下去，恐怕又要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

“凯特，”她叔叔低低唤道，声音已经颤抖，“孩子，我想……”

“我早就不是个孩子了，布林登叔叔，”她哀伤道，“早就不是了。往事你我都无力改变，奈德也无力改变。我也告诫自己，人要向前看，可我还是想要黑瓦德·佛雷死——不光为了我，更是为了罗柏。可我真的不愿再把奈德拉进那黑暗深渊，他已经承受太多。所以，布林登叔叔，我请求你，尽管我也知道这实在是个不情之请——黑瓦德·佛雷。你能替我杀了他吗？”

“凯特，什么不情之请？哪里来的话？我是你的家人，就算你嫁给史塔克多少年都不会改变。”这回叔叔牵住了她手，她没有躲开。“我答应你，凯特，不论何时兵发海疆城，黑瓦德只会死于我的剑下。你放心吧。”

她抿抿嘴。“谢谢你，叔叔。”

布林登大步离开房间，凯特琳呆立原地。不知怎的，她突然就想起了女儿艾莉亚，詹德利告诉他们，女儿每夜每夜地复诵那死亡名单……这时凯特琳才猛然意识到，她自己不也有一份这样的名单吗？只不过那串名字被她刻在心底，从未宣之于口。黑瓦德·佛雷虽是她名单上最后一个佛雷，却不是最后一个名字。“瑟曦·兰尼斯特。”她也像女儿那般默念出声，“卢斯·波顿。”诸神啊，我的艾莉亚，这难道已经成为你唯一的祷词？

凯特琳尚有丈夫的爱、即将与珊莎重逢的希望，甚或终有一日能寻回艾莉亚的希望——然而心中仇恨仍巨浪滔天，有时甚至足以吞噬神智。恐惧蔓延心头，女儿心中除仇恨外，还有什么能与之抗衡？若在仇恨中迷失自我，她以后又该如何自处？艾莉亚，我的艾莉亚，她绝望念道，求求你，千万不要忘了你是谁。我的宝贝，千万不要忘了，你是谁……

赶在正午之前，他们整兵离开客栈。当太阳攀至中天，他们已跟随布林登的队伍于河间大道奔行许久，奈德决定是时候兵分两路了。正当他与凯特琳准备拨转马头，却被詹姆·兰尼斯特生生叫住。

他和伊林·派恩双双五花大绑，和马背一起被捆得结结实实，两侧皆有兵卒紧紧随行。“史塔克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啊？该不会这么快就厌烦咱的陪伴了吧？”兰尼斯特冲他招呼道。

奈德也知道自己不该和此人多费唇舌，但他就是克制不住。他一踢马刺就朝那人冲去，凯特琳紧随他后。“弑君者，好好享受你的豪华水牢吧。我们可另有去处。”

“哎呀，没有尊夫人做伴，我这回该多孤单啊。”

奈德攥紧了马缰，没有回答。他正要一夹马肚离开，兰尼斯特还在继续：“当然啦，她确实没有以前那么带劲了，是不是？凯特琳夫人啊，您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被哪只狮子抓啦还是挠啦？”

这回奈德再也忍受不住，扬蹄就朝弑君者猛扑而去，吓得他身旁卫兵急忙调转马头，他一拳就挥上兰尼斯特脸庞，听到指节下鼻梁断裂的声响。詹姆踉跄着往后一仰，可被铁镣死死绑在马背上，没有翻下马去。他也无力自卫，仅存的一只左手和马鞍严严实实地绑在一起。自己竟扬手打了身无寸铁之人，奈德一时间条件反射般地懊悔万分。

尽管断鼻下鲜血直淌，兰尼斯特却慢悠悠地调整好坐姿，放声大笑。“史塔克啊，你可真是无聊透顶。我就算当面辱你祖宗十八代，你也只是座活体冰雕。但若谁要提一句小指头的姘头可就遭殃咯，你不得把那人生吞活剥了？”

“弑君者，你再敢说一个字，当心你舌头不保。没了舌头，想必你和派恩更能凑成一对儿好旅伴，”奈德冷冰冰地回敬道，“你说的每句话真是污了世人耳朵，不听也罢。正如那袭白袍，披挂在你肩上真是它莫大的耻辱。”

詹姆·兰尼斯特长长叹气。“瞧瞧，瞧瞧，话题总能绕到这上来。我们的艾德·史塔克，伟大又崇高的艾德·史塔克，总是高高在上、睥睨世人，尤其把我这样的弑君者踩在脚下。史塔克，我告诉你，你囚我也好，杀我也罢，可在这世上你最是没资格评判我。你有你自己的罪过。”

这时他目光转向奈德身旁的凯特琳，猛地冒出一句：“大家都说，那个私生子的娘他可是一直绝口不提。这是真的吗，我的好夫人？还是他干你的时候特能忍，一个字都没叫出声来啊？”

奈德又是冲到半途，被凯特琳一手拉住——“行了，大人！他就是引你上钩，别再纠缠了，赶紧走罢！”

盛怒之下，奈德勉强把精力分给布林登·徒利。“把他的嘴给绑了罢。好歹这一路能清净些。”

凯特琳的叔叔点头答应，可态度极为冷漠。弑君者毫无底线，但奈德知道自己首先难责其咎。他转头朝自己的队伍赶去，凯特琳始终跟在自己身后。妻子双颊此刻又是一片酡红，可这次是因为耻辱。诸神啊，我又一次令她蒙羞。

趁他们还离队伍有些距离，他放缓脚步。“对不起，夫人。我，我……”他又词穷了。他这种时候总是词穷。

她却探过身来，握住他手。“这事过去了，”她说道，语气平和而坚定，“放下吧，奈德——十字路口、弑君者，还有他的嘲讽恐吓——这些统统都算不得什么。”

“可是……”

“求你了，奈德，”她声线开始颤抖，“我们赶紧去救女儿，好吗？快走吧。”

他握紧了她的手，再无他话。他们跟上前方大部队，继续沿密林穿行，当日头逐渐西移，他们调整方向，终于朝艾林谷一路疾驰而去。

Chapter Text

铁砧伴着每记锤击铮鸣，叮叮当当，詹德利越砸越狠，仿佛要把被遗弃在此的怨气全都锻进铁里。布林登·徒利爵士生擒了弑君者，要把他押往奔流城；史塔克公爵夫妇要去鹰巢城，去救他们的女儿珊莎·史塔克，就连米亚都能与他们同行。詹德利甚至羡慕把亚当·马尔布兰押走的那队人马，他们一两个时辰之前也都簇拥着离开了客栈。他们都有重要的使命要完成，而他却只是个打铁的，只配留守这里看着这帮小崽子。

“该死！”他骂了一句，可连抱怨谁都不知道。要是柠檬在就好了。这样一来，史塔克大人说不定就同意自己跟上他走了呢。这客栈是需要人手没错，可区区一个他又顶什么用？就算自己被贝里大人封为骑士，也还是个铁匠学徒而已。该死的柠檬斗篷，你到底在哪儿？你早就该到了啊！

锻炉旁空气灼热，他一把扒掉衬衫，可就算赤着上身，汗水还是湿透了他的皮围裙和马裤。他走到门口往外瞧瞧，午饭时分，天色就已转阴，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势渐猛，庭院此时已是一片白茫，他几乎都快看不见对面的客栈了。

那四个新来投宿的，他不知道他们这会儿吃上饭没有。本来他是想劝垂柳把他们打发走的：一个身材高大、面目丑陋的女人，一个骑士，一个衣着寒酸的修士，还有个矮小的男孩。史塔克家的军队虽然马上就要往山谷大道进发了，但还是倾其所能，给他们留了好些粮秣。可客栈实在人头太多，该死的大麻雀又不停往这里塞孤儿，史塔克家留下再多粮食也没用。不过垂柳对那四个人吆喝店里只有马肉的时候，詹德利还是忍不住乐出声来。其实，他们现在可有不少好东西哩。

那高得吓人的女士属实是个怪人。一见到他，她就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看，好像他是个幽灵似的，嘴里还喃喃念叨：“大人。”这把他气了个半死。她跑到这里认哪门子的领主老爷来了？就算米亚、史塔克大人、史塔克夫人都异口同声地宣称他是国王的种，也还是改变不了他在这里打铁的事实。

一想到米亚，他又拉长了脸。她人可真不好惹，把柠檬斗篷扇得脸都肿了，可一看到他，就显得特别友善，好像对待自家兄弟似的。不过现在事情水落石出了，她还真就是他老姐，这点叫詹德利心里怪不爽的。

他们告别时的气氛特别尴尬。本来他心里就不舒服，对她即将开始的冒险旅程既羡慕又嫉妒，她还火上浇油，揪着他叮嘱来叮嘱去，让他千万小心别生事端，让他记住自己是个铁匠而非战士……把他念得头都大了，气得他叫她闭嘴，她也开始冲自己大喊大叫，两个人差点就要扭打成一团的时候，史塔克大人正好路过，看到怒气冲冲的他俩，居然哈哈大笑。这么个铁着脸、冷冰冰的大男人居然还会放声大笑，震得他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面对下巴都快掉地的他俩，史塔克大人却只是自顾自地摇头，留下句：“怒火燎原，当真是怒火燎原啊。”就掉头走开了，肩膀还在兀自抖动。最后面对米亚，詹德利也只是嘟囔一句“保重”，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在室外倾盆大雨里凉快一阵后，詹德利重新回到打铁炉边。他从砧板上取下他最近忙着修理的那只轮辋，操起那把他得空就修整几番的长剑，哧一声淬入火中。待剑身灼热泛红，他把它移至锤下，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一记重过一记，每记都似燎原怒火。

捶打一会儿过后，空气逐渐湿重炽热，额前汗水蛰得他睁不开眼。他停下手头活计，擦擦额头，突然瞧见锻炉旁多了个人——那个高大、丑陋又笨拙的女人，她就站在门边，还怪模怪样地穿了身男人的衣服，双手捧着只布包。

“你干什么？”他警觉地问。

“我带来了晚餐。”她打开布包给他看。

“想吃的话，我自己会动。”

“多吃东西才有力气打铁。”

妈呀，又来了个米亚·石东来管我？“你是我妈？”

“不。”她说着，放下食物。她又在不错眼地盯着他看了，他猛地意识到，眼前这人的表情和史塔克夫人头一回见到他时简直是一模一样。真行啊，又有人在我脸上缅怀劳勃·拜拉席恩了。“你妈是谁？”这女人问。

“你有话就直说！”他气得大吼，“不就是想问我那天杀的老爹吗，我知道我长得像他！”

她眼睛骤然瞪大，詹德利望着她那双清澈的、湛蓝的大眼睛，她宽脸上唯一称得上美丽的部位。“哦，那看来以前也有人评价过你的脸？”

“哼，当然，”他愤懑道，“凭空冒出来的姐姐、起死回生的老爷、借尸还魂的夫人，都纷纷跑过来盯着我的脸看哩。你要看，我就让你看个够！”

听到他这番话，她皱起眉头，看上去困惑不解。“我是塔斯的布蕾妮，”她说道，“我有重要任务在身。所以你当真知道你的父亲是谁？我猜就是劳勃国王，对不对？”

“过去两天老有人这么说。”詹德利叹口气。“任务？你有什么任务？”

“过去两天？”这女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透过厚重雨幕，往客栈瞧了一眼，“过去两天有谁来过这儿，还知道这种事情？我们靠近时，是有队人马正在向南赶，我们躲在树丛里一直看着他们走远。就是他们告诉你这消息的吗？”

詹德利不耐烦地摇摇头。这女人真奇怪，追问他爹是谁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刨根问底地知道是谁告诉他的这事儿？“我问你，你有什么任务？”他说，“你又为什么要躲在树丛里呢？”

她耸耸肩。“河间道现在可不安全。就算那是支小型队伍，可人还是比我们多得多。我们这一行人中，只有我和海尔爵士能自卫。”

这女人竟然声称自己会舞刀弄剑，詹德利忍不住嗤笑一声，但她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道：“至于我的任务，我在寻找一位十三岁的贵族少女，枣红长发、碧蓝眼睛，我宣誓效忠于——”

“等等！”詹德利高声叫道，这女孩的相貌听起来也太熟悉了点吧？“你刚刚说什么？你叫什么名？”

“布蕾妮。塔斯之女布蕾妮。”她嘟囔出最后一句。

“我想起来了！你是——你是史塔克夫人的女骑士！”他惊叫道。史塔克夫妇俩审讯弑君者的时候，他听见夫人说起过这名字。

听到他提起史塔克夫人，布蕾妮小姐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你也认识夫人？”她惊诧问。

“昨天刚见过。”他耸耸肩。

现在那双深蓝眼睛满是怒火。“你开什么玩笑？”她质问道，“我的夫人早就和她的儿子，北境之王，被奸人于那场婚礼谋害至死！”

詹德利绞尽脑汁，正想着该怎么跟这女人解释，可他刚要开口，就听见狗儿开始狂吠。

“有人来了。”布蕾妮小姐说着，手移至剑鞘。

“是朋友。”詹德利满不在乎地回答。柠檬，可算等到你了。

女人走到铁匠房门口，透过倾盆大雨向外张望。庭院内，远远传来铁蹄下水花四溅的声响，然后，他听见布蕾妮低声道——“拿剑，穿盔甲。这些不是你的朋友，詹德利。他们不是任何人的朋友。”

詹德利翻翻眼睛，走到门口，闪电划过，黑夜顿时亮如白昼。这群人的确和柠檬没关系。有个人挥着一把斧子，刀刃泛着银蓝的光，锁甲和板甲也反射着冷冷光芒。在那黑乎乎的兜帽下，他看到一张龇着钢牙的狗嘴。

“是他。”他倒抽一口凉气。

“不是他。只是他的头盔。”

自那之后，詹德利眼前闪过一片眩晕。头戴猎狗钢盔的家伙扬言要干垂柳，布蕾妮小姐挺身而出，庭院里乱成一团，剑斧混着雨泥起舞，詹德利发现她的确有把漂亮剑，锋利得能划透这滂沱雨幕……其余人纷纷甩腿下马，却只是一旁观战，粗野的吆喝声交杂着瓢泼大雨，远远的客栈门廊口，吓呆了的小崽子们惊惧观望。眼看布蕾妮逐渐不敌来人，詹德利一把抓起他这些日子里刚抛好的长矛，冲进夜雨，正寻得个最好的攻击角度，男人却塌下了身子，塔斯的布蕾妮趁此机会，扬起那削铁如泥的精巧剑锋，一举捅入那男人的肚腹。

狗儿还在狂吠，更多人扭打成一团——柠檬！一个佩剑骑士也形单影只地跑了过来，也许他就是和布蕾妮同行的那个人。詹德利转头寻找那女人，可眼前景象令他瞬间浑身战栗——她早已瘫倒在地，被一个身形庞大的男人压在身下动弹不得。那人铁钳般的双手已经攫住了她的喉咙，脸凑得和死神一样近。他猝然抬起头来，詹德利惊恐地瞧见那嘴里一片血红——他在咬她的脸！他下意识就举起长矛，赶在他重新埋下头前，尖刃直直刺进他的后颈。那人噗通一声歪倒在布蕾妮身上，詹德利一把将他从泥泞中拽起，瞧见了这死人歪曲可怖的满排利齿。尖牙，一个名字掠过他脑海。

“布蕾妮小姐！”他狂喊，可女人没有反应。她躺在泥泞之中一动不动，脸颊被撕开一个恐怖的大洞，鲜血汩汩直涌。詹德利狂乱地四下里寻找能包扎的东西，我怎么就没穿衬衫呢？！他一面咒骂自己，一面朝门廊旁还挤作一团的小家伙们高声呼号：“拿布来！快拿布来！”他一把抱起布蕾妮，身后，是狂乱如鼓的雨声。

她痛得直呻吟。每每想哼出声来，疼痛就仿佛自胸腔扩散而出，直直刺入她的脸颊与下颌。她别扭地咽了咽口水，努力想摆脱昏昏沉沉的噩梦。她一直都在做梦，她可以肯定，因她又一次见到了蓝礼，但他的面容却如水波般重重叠叠，不停变成那个男孩，那个叫詹德利的男孩。然后就是罗尔杰、尖牙、瓦格·霍特，手中剑也没了，她嘶喊着詹姆的名字，可他没有回应。熊坑里，凯特琳夫人也是观众，可那黑熊却是尖牙。她的脸颊疼得火烧火燎。

“小姐？”她听见不远处有个声音，女孩的声音。我就在找一个女孩。

“小姐，别乱动。你会伤着自己的。”这女孩又说话了。

“管她呢，”一个男人的声音，“弑君者的烂婊子，随她去吧。还省了我的绳子。”

弑君者的烂婊子？耳朵听清了这句，但大脑没有运转。布蕾妮来回晃晃脑袋，尝试移动胳臂，发觉自己虚弱得连眼皮都无法抬起。我这是在哪儿？客栈。头戴猎狗头盔的人——罗尔杰。尖牙。记忆涌上脑海，她双眼猛地睁开。

她被捆在床上，左胳膊好像被什么板子固定在侧，右手腕则被麻绳连床板一齐困住，磨得生疼。她在昏黄的灯光中眨了眨眼，床边，坐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垂柳？”她梦呓一般地称呼道。不对，就算她小，也比垂柳看起来大得多。

“我叫简妮，简妮·海德，”这女孩回答道，“垂柳是我妹妹。小姐，你别再动了。”女孩探过身来，戳了戳布蕾妮脸上什么东西。

“她彻底醒了？”又是那个男声，走入她的视线。她看清来人头盔，心跳骤停。

“我杀了你。”她呻吟道。

“猎狗”却哈哈大笑。他披了件脏兮兮的明黄斗篷。“你搞反了，小姐，是我杀了你。不过，我倒要多谢你杀了猎狗。”

她迟钝地摇头。“不，不是猎狗，”她嘶哑道，喉咙干得生疼，“罗尔杰。他一定是把克里冈的坟墓给掘了。”

“现在我掘他的墓。”接着他转过身，忙着跟别人说话：“看着她，别叫她下床。我去瞧瞧别人。”说罢，明黄斗篷在她眼前一闪，他消失了。

“我到底在哪儿？”布蕾妮继续问女孩，舔舔干涸的嘴唇，“能给我点水吗……？你们为什么绑我？波德呢？海尔爵士呢？”

女孩往她嘴边塞了个什么。“喝吧。水不能止疼，这个能。还有，别再问问题了。” 一股苦涩液体涌进口腔，但她实在干渴，便贪婪地吞饮起来。

“你现在要回答我的问题。”一个新声音，沉稳、安静，布蕾妮转过头去，蓝礼！不对，詹德利——坐在墙角。

“詹德利，到底发生了什么？尖牙……”

“死了，”他回答，“别说话了！我要问你问题。”

他的声音好冷漠，布蕾妮不明白。然后，一样更为重要的事项涌上心头。“凯特琳夫人！”她嘶叫出声，“你说过的，她……”

“你给我闭嘴！”这男孩面色一沉，直直朝她走来，巨人般伫立在她床边，“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你找珊莎·史塔克要做什么？”

“我……我向凯特琳夫人发过誓。我发誓要保护她的女儿。”

“保护？”男孩挖苦道，“那你给我解释解释这个。”说着，他把什么东西往她眼前一甩。一卷羊皮纸。

布蕾妮使劲眨眨眼。“哦，这是詹姆嘱我随身带的信……”

“詹姆！”这男孩咆哮起来，“詹姆·兰尼斯特？这信上可盖着小国王的纹章，说你此行是奉朝廷差遣！你的意思是说，兰尼斯特还想张罗着保护珊莎·史塔克？”

“对！”她喊出声来，但又觉得不太对劲，“不！我……我的意思是，只有詹姆，就是詹姆嘱咐我保护她的。他派我从君临出发，打听珊莎·史塔克的下落。”

“找到她做什么？”

“带她去安全的地方。他也曾向凯特琳夫人发过誓。他——”

这男孩竟然笑出声来。“弑君者，对凯特琳·史塔克夫人发了誓？哎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就算他发了誓，那誓言也全当放屁吧？”

“真的，我没骗你！就是他送我的这把剑，‘守誓剑’。用这把剑，完成对凯特琳夫人立下的誓言，送她的女儿回家。”

“就是这把？”詹德利转过身去，守誓剑在他手里一晃，“多精美的剑刃，手柄上还是狮子头。挥着这把剑，还嘴硬不承认为兰尼斯特卖命。”

他斜了她一眼。“就凭剑柄上的黄金和红宝石，兄弟会就能把你吊死！你不为狮子卖命，这么好的剑哪儿能轮到你！”

“你不懂。”布蕾妮抗议道。

詹德利没有睬她。“说起剑我可懂行。弟兄们只知道这是把好剑，可没有人见过真正的瓦雷利亚钢铁。”他在灯下轻挥剑刃，深红与玄黑随光粼粼跃动，仿佛群星照耀下波光潋滟的江水。“这剑可真是绝世宝贝。”

“没错！”布蕾妮叫道，“这剑就是铸自‘寒冰’，艾德·史塔克大人的‘寒冰’。詹姆说过，要用奈德·史塔克的剑来保护他的女儿……”

“你给我闭嘴！”这男孩的眼睛简直烧遍燎原怒火，“詹姆·兰尼斯特怎么可能想要保护史塔克家族？他光凭唾沫星子就能把公爵夫妇给淹死。行了，就到这儿吧，你说的话这儿的人一个字也不信。”

布蕾妮一片茫然。她不明白，这男孩哪来的这么大火气；明明是她为了保护孩子们，击退了罗尔杰，詹德利怎么把自己当仇人对待？难道詹姆和他们有些不为人知的过节？他怎么言谈间对凯特琳夫人如此熟悉？“唐德利恩。”她猛然想起，“你的朋友是唐德利恩的人。你也是。”

见詹德利默不作声，布蕾妮继续说道：“我知道，贝里大人现在逍遥法外，全凭自己心意定夺罪名、主持公道。”她努力抬起被麻绳捆得生疼的右手，“詹德利，这可不是公道。”

“小姐，公道就是狮子的走狗都该死。你手上拿的可是弑君者给的剑，想必早就对他言听计从。”

她忍不住直叹气。“我宣誓效忠于凯特琳·史塔克夫人。詹姆只是在这件事上助我一臂之力而已。”

男孩还是直摇头，倔得像头牛，布蕾妮简直被他气得头脑发晕：“詹德利，你根本就不了解詹姆爵士！”

他又开始大笑。“哎呦，小姐，前天晚上我刚把他关进这间屋里！”

这话叫布蕾妮全身一震。詹姆来过？“你……你是什么意思？”她磕磕绊绊。

“就在前天，你的弑君者大摇大摆地晃进了这间客栈。当然，他现在总算披上了枷锁，滚回他该呆的地方去咯。”

“在哪儿？”她大叫，“他还好吗？”

“‘他还好吗？’”詹德利怪腔怪调地嘲讽，“你怎么这么关心他啊，甚至做梦还要叫他的名字！好感人哦，真可惜，你马上就要死了，而他一丁点消息都不会知道。”

“詹姆还活着？”布蕾妮继续恳切发问，求证的渴望大过一切，这男孩怎么看不起自己都不要紧，她只要答案。

“啊，当然，他要在奔流城的水牢底蹲到死。史塔克公爵两口子亲自嘱咐的。”

“什么？什么？”布蕾妮只觉头脑轰然坍塌，耳中嗡鸣作响。昨天刚见过，铁匠铺里男孩那句话还在脑中回响，“艾德大人和凯特琳夫人早就不在人世了。”

“嗯，这世上怪事可多啦，对不对？反正他们三个前两天都在，你那宝贝的弑君者就是在你这间屋子里受审的。我告诉你，他可冲着史塔克夫妇一顿好骂，尤其对凯特琳夫人，艾德大人差点儿没为这个把他掐死。而你现在告诉我，弑君者派你出来找他俩的女儿——真没见过你这么可笑的怪人。”

布蕾妮心跳狂如擂鼓。难道她的夫人真还活着？这怎么可能呢？诸神慈悲啊，难道她真还活着？“詹德利——”她勉强开口，泪水也与此同时夺眶而出，“真的吗？真的吗？我的夫人真还活着？求求你，求求你，千万别骗我。”

这回詹德利神情大变，直勾勾地瞪了她好一会儿。狂风暴雨从那双蓝眸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惊诧不解。他这会儿更像蓝礼了，蓝礼就经常用这种眼神端详自己，好像她是这世上最不可思议、最难以理解的造物……“她还活着，”詹德利低声道，“她夫君大人也还活着。我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他们已经接连拿下了孪河城和奔流城，现在打算去找他们的女儿。”

“他们的女儿！”布蕾妮大叫，“他们知道珊莎小姐的下落？”

詹德利却摇摇头，倒不是针对她这问题，更像是冲他自己摇头。“我真不该说这么多，”他嘟囔着，“小姐，你是谁的人我管不着，但我知道，你这人非常可疑。”

说着，男孩俯下身来，检查她双臂的麻绳。“别放她出门，”他回头叮嘱简妮，女孩全程都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俩的对话，“去给她拿点吃的。我去叫柠檬和其他人上来，他们还要问她话。”

詹德利正欲转身，布蕾妮又想起了什么。“波德、海尔爵士、梅尔巴德修士，”她气喘吁吁道，“他们都还好吗？”

男孩停下脚步。“没人会伤害修士。可海尔·亨特听蓝道·塔利差遣，那个男孩则是提利昂·兰尼斯特的侍从。这样的人没什么好果子吃。”说罢，他便旋风似的抬脚离开，徒留布蕾妮禁锢在床，心头狂乱，有如暴风席卷过的废墟，反而空荡荡的。

“简妮，”眼看女孩也要走掉，她赶忙唤道，“我的胳膊怎么了？”

“断掉了，小姐。不过断面倒很整齐，我已经给你接上了。不久就能恢复，要不是……”

“要不是我马上就要被绞死。”布蕾妮替她说完。“我身上还有什么伤？”

“你的肋骨，肯定也断了几根，我给你包扎好了。还有你的脸……”

“尖牙。”布蕾妮回答。

简妮·海德点了点头。“也给你清理了，敷了药膏，不会感染。”她说着，却摇了摇头，“柠檬本想直接把你拖去见贝里大人，可你这满身伤口不处理，再在大雨里走一遭，恐怕就直接死翘翘了。是詹德利安排你在这里住下的。我知道，因为你打败了罗尔杰。”

詹德利。“谢谢你照顾我，简妮。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了，小姐。这会儿太阳已经落山了。”

布蕾妮微微点了点头，眼皮沉重，她快要招架不住了。听着简妮离去的声响，她努力整理刚刚听到的一切。只要凯特琳夫人尚在人世，她就要紧紧跟随。她永远属于夫人，毕竟她曾以新旧诸神之名，向她郑重起誓……

小房间里，男男女女挤作一团，热得令人窒息。詹德利甚至觉得锻炉边上打铁都比困在这里好过些，而他正对面，双手被捆至椅背的女人只会感觉更糟。

赶在兄弟会其他人来之前，他和简妮·海德一同把这女人从床上扛了起来——瘫卧在床为自己辩护实在是有损体面。趁布蕾妮用晚餐时，他又挨个儿审问了那几个与她同行的人。修士已经被赶走了，剩下两个则被关在单独的房间里，和布蕾妮所言基本都如出一辙。而且，他们都在异口同声地为她辩护，她是真的在满世界打听珊莎·史塔克的下落，拼了命地要保她。虽然海尔爵士的言论还有待检验，可那小个子波德瑞克·派恩，詹德利真心不觉得他在撒谎。

现在，柠檬开口发问。“来来来，跟大伙儿说说，你究竟是怎么从弑君者的看守，变成他的同伴儿的？”“同伴儿”这词在他嘴里格外下流。

这女人不理睬他的侮辱。“我不是他同伴儿，”她疲惫地说，“在我们被瓦格·霍特押往赫伦堡之后，我就不算是他的看守了。我告诉过你，他在那儿救了我的命，但我还是要遵照凯特琳夫人的嘱咐，把他送到君临。后来，卢斯·波顿也派了人马一路护送他，我们从波顿口中知晓了珊莎小姐嫁给小恶魔的消息。但我仍要完成我的使命。”她咽了咽口水，“然后就是野猪林。我们在那儿听说了血色婚礼。”

“但你还是跟着他回了君临，听从他的差遣。”柠檬固执道。

“不。我回君临，是因为我实在无处可去。詹姆爵士把守誓剑给了我，好让我继续寻找珊莎小姐、完成对她母亲立下的誓言。所以我去了。”

“去当狮子的走狗。”柠檬重复道。

布蕾妮还是固执地摇头。“去完成我对凯特琳夫人立下的誓言。”

她就不能换句话吗？詹德利暗想，就算在座谁都不信，她还是把这话翻来覆去，说了百八十遍。她究竟是蠢得无可救药，还是一根筋到只会讲真话？

“布蕾妮小姐，”他听见自己突然说了句，“如果我们放你走，你打算怎么办？你想要干什么？”

那双大大的蓝眼朝他眨巴了几下，目光赤诚，从未离开。“如果你们放我走，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到夫人，举剑放在她的脚边，从此尽听她的差遣。”

“真的吗？”柠檬问，“要是她叫你一剑劈下弑君者的脑袋呢？”

布蕾妮大惊失色。“夫人不会这样。”

“要是她真这么干呢？”

“夫人决不会这样，”女人倔强地重复道，“凯特琳夫人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她懂得何为荣誉。她是决不会逼我去杀曾为我以命相酬的恩人的。”

“你还是没说明到底站哪边呀，小姐，”柠檬嗤笑起来，“是你亲爱的史塔克夫人呢，还是你亲爱的詹姆爵士呢？我们怎么知道你不会背叛夫人，为了你心心念念的情人把夫人一路绑回奔流城呢？”

她脸上顿时写满震惊痛苦，詹德利看在眼里。

“他不是我的情人，”她斩钉截铁道，“而且我怎么忍心背叛凯特琳夫人？我只会直接去死！我宣誓效忠于她啊！”

“那你是忍心詹姆·兰尼斯特这辈子就烂在水牢底儿了？”柠檬冲她狰狞一笑。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讲情理了？柠檬这人从前就爱阴阳怪气，可如今詹德利后颈却汗毛倒竖——那玩世不恭之下，似乎已滋长出了更阴暗的东西。

布蕾妮停滞片刻，显然在斟酌措辞。“不，”她坚定回答，“不。他曾救我于水火，因为他，我才得以幸免强奸与屠杀。不，我不会忍心他这辈子就在奔流城的牢狱里蹉跎余生，可詹姆·兰尼斯特爵士的确对史塔克家族犯下严重罪过，如果我的夫人和她夫君大人决定为此处他刑罚，我对此也毫无异议。”

她说这话时，语气笃定平和，下巴微微扬起，可詹德利总觉得自己在她话音中听出了些许颤抖。

“听见没有，柠檬？她还是舍不得弑君者蹲大牢哩。趁明天早上，赶紧把她和那两个人吊死得了。”屋里有个人说。

“可是她句句为真，”詹德利反驳道，“她要是想撒谎，大可顺着我们心思，说她痛恨兰尼斯特，巴不得他烂在水牢底！可她没有——她是真的，从头到尾，一句假话都没说啊。”

柠檬环顾四周，眼神阴沉。“她就是弑君者的烂婊子。看她身上那封信就足够了，还用听她的烂嘴扯淡？”

好些人点头赞成，可也有人有些犹豫。“先把她押到贝里大人那儿好了，”“幸运”杰克说道，“当着大人的面，再举行一场真正的审判。”

这话一出，显然众人都被说服。柠檬剜了詹德利一眼，也勉强点了点头。“天晚了，再说吧。明早我们还有一拨人，得先吊死他们。”说着，他随意点点两人。“你们俩，先去上值。剩下人滚去睡觉。简妮，也把那婊子先抬回去吧。”

最后，他看向詹德利：“你跟我来。”

柠檬一言不发地走下楼梯，拎起前厅里那顶现在属于他的钢狗头盔，大步迈进漆黑庭院。詹德利跟在他身后。

靴子踩进湿泥，啪嗒啪嗒。男人猛地转身，昏灰月光下他成了一大块可怖暗影。“詹德利，我真不知道你哪根筋出了问题。”

“你什么意思？”

“你一向很忠诚、很忠诚……那个妞儿，弑君者的烂婊子，就是狮子的走狗。她活该被吊死。”这会儿他语气轻淡，毫无波澜，却令詹德利更加毛骨悚然。

“你到底在着急什么？她什么都没做啊，柠檬。自从盐场镇那件事，你就跟疯了一样，碰到个人就想吊死……”

“你他妈是不是眼瞎了，没看见盐场镇的惨状？还敢教我做事？”柠檬暴吼，“那些畜生干的事，吊死都算便宜！你满脑子就光惦记着史塔克家那瘦巴巴的丫头片子了，啊？”

“我看到了，”詹德利低声答道，“可我又没拦着你吊死那帮人，对不对？可是，柠檬，布蕾妮小姐根本与盐场镇无关，她还帮我们杀了罗尔杰！我们不是一直在追他吗！”

柠檬掌中把玩着他的头盔。“是，她是帮我们解决了那个畜生,可这就能把她的罪恶一笔勾销？你觉得要是瓦德·佛雷本人亲手杀了罗尔杰，老史塔克就会留他一命吗？”

“罪恶？她有什么罪恶，柠檬？”

“她是狮子啊，詹德利，你这倔牛脑子！他们害死我妻儿！害死我全家！”说话间，门廊里跑出两个小男孩，在泥水中你追我打，垂柳在后面远远地呵斥着，让他们赶紧回来。柠檬顿了顿。“他们再这么为非作歹下去，这世上就只剩孤儿了。”他语气凝重，“只有把这帮穷凶极恶的畜生全都吊死，这事才算完。”

“他们穷凶极恶。”詹德利重复着，“那我们呢？”

柠檬却抬眼望望月亮，然后朝地上狠啐一口。“我们就是我们，”暗夜中，他两眼点点放光，“必须得把她吊死，詹德利，没得商量。行了，睡觉去吧。”说罢，他把狗头钢盔往脑袋上一扣，值上夜的人回来了，他大步迈向那人，没留下一句话。

钢盔在月色下泛着银光，比剑刃还冰冷。詹德利浑身一凉。那我们呢？我们是谁？他怔在原地暗想。

梦眠浅碎不安，令她辗转反侧。当她惊醒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有人潜进了她房间。“谁啊？”她低声嘶道。

“嘘。他们刚走。我们要再等等。”是詹德利。

“等什么？”

“嘘。”

她不作声了，詹德利开始动手解她手腕上的麻绳，还有胳膊肘的夹板。在解开她所有束缚之后，他又蹑手蹑脚溜到窗边向外探看。

“行了。他们要沿国王道赶一阵子，把那些尸体沿路挂出去。客栈旁边的树林已经挂满了。”

“我看见了。”布蕾妮悄声答道，还是不明白男孩到她这儿来要干什么。

“柠檬不想让我跟着。他要我们准备准备，把跟着罗尔杰的那帮人全都吊死。满口公道正义，说什么复仇就靠我们了。”他对着窗口含糊一阵，转过头来面向布蕾妮，“他们一回来，可就要把你吊死了。”

布蕾妮心狠狠一沉。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好沉默。

“我们没时间了，”詹德利继续说道，“可我瞧见马厩里还有一匹马，很好的马。如果你一只胳膊也能驾住缰绳，那再好不过。但你那肋骨在马背上可要遭老罪了。”

布蕾妮一阵愣怔。“我一只胳膊也可以骑。”她终于说，“我们要去哪儿？”

“我不走。你不是说你要去找史塔克夫人吗？”

她心脏开始咚咚狂跳。“对，对。”她连连点头，“可我还要带上波德，还有海尔。”

“不行。”

“为什么？我不能丢下他们。我不能这样做。”

“这事由不得你。只剩下一匹快马了，而且我也不相信你那个亨特爵士。”

“可他们会被吊死啊。”布蕾妮绝望道。

男孩叹了口气。“有我在，他们不会被吊死的。先跟我来，好吗？先帮你整好马鞍再说。”

她犹豫了。可是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地躺在这张床上等死，也许趁机出去，一切都有转机。于是她跟着詹德利偷摸溜下楼梯，前厅里，却坐着简妮·海德。她心又是狠狠一沉。

可那女孩却递给詹德利一个大包裹：“快去吧。他们回来有我呢。”

布蕾妮这才恍然意识到，女孩也在帮她。“谢谢你。”她喃喃。

“别谢我，”这女孩冷冷道，“反正是他的主意。这里头装的东西你记得敷，敷之前记得先洗脸。不然伤口过不了多久就要烂掉。”撂下这句，她转头就走。

“她其实可不情愿了，”詹德利解释道，“全是看在我的份上才这样做，不然柠檬一回来肯定要拿我是问。不过你确实救了垂柳，她知道。”

布蕾妮还想说什么，可他已经头也不回地推开大门，直奔马厩。布蕾妮勉强赶在后面：“你不是说你不走吗？”

“我是不走。我不能离开兄弟会。小姐，背负誓言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马厩近在眼前，詹德利径直走向那匹高大的棕色阉马，拍拍马背。“他强壮着呢，蹄子好，蹄铁也好。”说着，他就开始备起马鞍。

“等等，”布蕾妮拦住他，“我说了，我不能丢下波德和海尔爵士。”

“这事由不得你，”詹德利又重复一遍，“我要亲自带他俩去找贝里大人。到了那儿，我要亲自向他解释客栈这回事，他要杀要剐，就听天由命吧。”

“什么？”

“柠檬没救了。他虽说是我弟兄，我不能违抗他，可他带着他那帮人，只会把我和你那两个朋友逼死。所以我要带上他俩，亲自去找贝里大人。我不会虐待他俩的，你放心吧。”

“你疯了。”布蕾妮头脑直发昏，她不明白，男孩为何要这般铤而走险，抑或相信她能放心把波德和海尔交到一群法外狂徒手里。

“贝里大人决不会绞死波德，”她听见詹德利这样说，“我敢肯定，他不会的。波德不过是个孩子。”

布蕾妮差点笑出声来。詹德利这半大小子，也好意思管波德叫孩子。

“海尔爵士我就吃不准了，”他接着说，“可我觉得，贝里大人应该也不会绞死他。除了听从塔利大人的差遣和你一路，他倒也真没什么错儿。”他手头一刻不停地整顿马鞍，可这会儿却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布蕾妮，“小姐，我知道你肯定不信任我，可是贝里大人他和柠檬不一样。他会听我们辩解的。我只有这法子了。”

“这不保险。”

“只有这法子了。不然，你们三个通通都要被吊死。你选哪个？”

她只好叹气。“你打算让我上哪儿去？”

“说不定这趟等着你的就是陌客。”他摇摇头。“史塔克比你早走两天，不过他们肯定要和米亚找来的人碰头，但他们耽搁多久我就说不准了。小姐，你身后绝对会有追兵，所以你一定不能停，可你这身伤……”

他头摇成了拨浪鼓。“我也就多给你续两天命吧。”

“我要去哪儿？”她再问一遍。

“山谷道。史塔克家的人要去鹰巢城，他们大约二十人马。”

山谷道。山谷道本就艰险难涉，凛冬将至，此去无疑是送死。可詹德利好像能读懂她心似的，又从马槽后方掏出一件厚重的斗篷。“喏，这个给你。好歹能顶点儿用，我也就只有这个了。”

布蕾妮将斗篷披上身。“要是他们也追你该怎么办？”

“他们肯定会的啦。毕竟他们八个人，怎么分割人手都够。可是柠檬一定会追你不放，小姐。追我的人可比他好糊弄多了，反正我们怎么着都是要去见贝里大人的。”

“你怎么确定柠檬就一定会追我？你干出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放过你？”想起那黄色斗篷，布蕾妮一阵悚然。

“他当然不会放过我，可他知道我的去处，简妮不会跟他撒谎。小姐，你才是他最想抓的人。你千万别停。千万别停。”

马匹已经备好，鞍背上除了简妮的布包袱，还结结实实地捆上了两卷厚厚的毛皮。

“詹德利，我感谢你，”她诚恳道，“还请你告诉波德，还有海尔，我……”

“我会的。快走吧。”

布蕾妮勉强一挣，够上马鞍，这动作好像令肋骨再次碎裂开来，那只被打断的胳膊更是软绵无力。可她别无选择。詹德利递给她鞘中的守誓剑，她勉强把它系牢在身侧，想起波德和海尔，更是心如刀绞。可詹德利说得对。他们面前，也的确只剩这一条活路了。

她最后望一眼男孩那双湛蓝眼睛，蓝礼·拜拉席恩的眼睛。“我从未见过劳勃国王，”她突然开口，“可他弟弟蓝礼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你让我想起他，詹德利。把波德和海尔爵士交到你手上，我放心。”说罢，布蕾妮便一踢马刺，迎着朝阳，奔着山谷大道绝尘而去。

Chapter Text

凯特琳·史塔克迟钝地爬出毛皮，迎来山谷道上第四个清晨。她昨晚根本没能成眠，就算头顶有块大石庇护，得以免受狂风席卷，不远处也有营火噼啪燃烧，可她仍然在铺盖下颤抖了一整夜。昨夜，奈德不在身边，她害怕——怕他出事，怕梦魇找上门时自己哭喊出声，更怕自己现如今竟变成了这个样子——没有丈夫体温在侧，浓稠黑暗中她甚至连呼吸都不能。

她裹紧身上斗篷，起身走到营火跟前取暖。两个士兵对她低头致意，态度谦恭，神色并无异样，看来她昨晚应该没有尖叫？她不记得自己是否做了噩梦，可能她整晚压根就没有睡着过。想到这里，她又抬头望望那道树林遮掩的漫漫山坡，那是昨日奈德、米亚还有其他两个兵卒消失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诸神啊，我这是怎么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在他们婚姻伊始的那些年月，她与奈德经常分榻而眠，虽然这疏离终是被临冬城的一砖一瓦捂成炽热，但每当奈德出征或巡访封臣时，分离仍是常事。他不在时，她也曾思念成疾，害怕独卧空床，可从未像昨夜那般彻底崩溃。说不定我真是疯了，她想。昨晚，当万千恐惧啃噬心神时，唯一能把她钉在毛皮下的，竟是周围熟睡或值守的士兵。她是临冬城公爵夫人，艾德·史塔克的妻子，决不能痛哭失声，或尖叫着狂奔入林，在丈夫的部下前丢尽颜面。于是这念头硬逼着她僵卧如石，就算被有名无名的恐惧啃得发抖，也决不允许自己挪动一丝一毫。但最令她恐惧的，是自己现在竟变得如此脆弱——仅仅一夜没有奈德的怀抱，就时时风声鹤唳，惶惶然如惊弓之鸟。凯特琳·史塔克不是向来最痛恨软弱的吗？

众人围火煮茶，也递给她一杯。她喃喃道谢，在一片空地落座，看着营地逐渐苏醒，黎德大人其中一位部下正向自己走来。她记得他叫阿健，和大多泽地人一样，也有着矮小的身材，但为人却十分和蔼亲切。

“早上好，史塔克夫人，”他微笑道，“黎德大人说了，如果昨晚石鸦部族传了信号，史塔克大人一行今天正午之前就能回来。”

她点了点头，但还是心不在焉。“我希望他尽早平安归来，我们好继续进发。”我要他现在就出现在我眼前，完完整整地回到我身边。她心里还是躁动不已，于是站起身来，漫无目的地走远几步，看到一人正准备早餐，便提出帮忙。她必须要动手做点什么，好填满脑中无尽忧思。

昨天接近正午，他们抵达此地，也就是在这里，米亚宣布让大部队先停下休息，她继续往上跋涉，深入密林，好向培提尔的手下通报。据她说，来回约莫有四个钟头的路，若一切顺利，他们晚上便能收到进军信号。奈德自然不许她孤身前往，可米亚坚持他们人数太多，石鸦部族恐误以为来者不善。最终，他们达成一致，由奈德、米亚和两位士兵打头阵，剩余人马原地驻扎过夜。凯特琳本想跟上他们，可她深知自己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奈德又要多操心一层，只好咽下心头迫切，告诫自己等一晚上也没什么。嗯，看来确实没什么，她心底暗暗嘲讽自己，除了你要疯了之外，一切如常。

她正捏碎手里最后一块面包，霍兰·黎德出现在眼前。“夫人，您今早感觉如何？”他这样问道。

她抬头对她微笑一下，心知他也清楚自己这会儿的状况。“还不错，”她敷衍一句，“可我十分担心我夫君大人的安危。希望我们不要在此地耽搁太久。”

“是啊，夫人，我们都着急。”黎德大人说着，向她伸出手来。“凯特琳夫人，可否赏光陪我走走？”

凯特琳微微一怔，打量着眼前泽地人。“当然可以，黎德大人。” 她接过他手。

他带着她稍微走远了些，凯特琳频频回头，以确保他们还在众人视线之内，看她这样，身旁的霍兰·黎德竟轻轻笑出声来。

“夫人，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微笑道。

“啊！没有，没有，我不是不相信您，大人，只是我……”她慌张道，感觉双颊已经开始烧了起来。她又该怎么向霍兰·黎德解释，自己的荣誉已经禁不起一丝一毫的糟蹋了？

可她用不着解释。黎德那似能洞穿一切的眼神又投了过来，她听他说道：“夫人，我明白您的隐忧，可您完全不必为此担心。此行诸位无不对您心怀至敬。”

“我在您眼中怕不是张白纸吧？”

他又笑了。“我向来观察仔细。但您千万放宽心，夫人，就算我们俩就此消失上一个小时，这儿的人也不会对此生出任何微词。”她脸上一定露出了震惊愕然，因他又快速补充道：“我就是开个玩笑啦，夫人，我可真没有要走远的意思。不然的话，可怜的唐纳怕是连早饭都没法好好吃了呢。”

“唐纳？”她不解，为什么话题会突然转到唐纳·博登身上。

黎德冲最近一小撮人歪了歪头，凯特琳抬眼望去，发现唐纳·博登的确晃了过来，坐在一块断木上吃着他的早餐，虽然表面上在与他人交谈，可时不时就会往自己这方向瞅上几眼。

“您夫君大人给他下了明确指示，决不能让您离开他视线一分一秒。”黎德仍然微笑。

她想起来了。自己曾要求唐纳跟上奈德一块儿去，可奈德坚持他应该留下照管她。他们大致把奔流城一役之前的那场对话又重复了一遍，可这次她没有赢过丈夫。想到奈德，她又开始咬起嘴唇。

黎德大人显然读懂了她这副表情，不过这回他没有读透。“夫人，唐纳自然是要照管您的安危的，可这和您的荣誉没有丝毫关系。艾德大人他无条件信任您。”

真的吗？凯特琳心一动。小指头的姘头。詹姆·兰尼斯特的挑衅仍在耳边回响，而这不是他头一回这样说。还有他那弟弟小恶魔。难道培提尔口中我是如此不堪？奈德在君临时是否也听过如此闲言碎语？可他怎么可能会把这种话放在心上！一想到奈德说不定就会因此对自己产生片刻犹疑，她不禁喉头一阵酸胀，委屈得只想哭。

“凯特琳夫人？您还好吗？”黎德悄声问道。

“哦，我很好，黎德大人。”她反应过来，强迫自己把精力拉回眼下这场对话，“实在抱歉，大人，我光顾着记挂奈德了。您想找我聊什么呢？”

他视线始终在她身上，一刻也未曾离开。“夫人，您眼下心绪烦乱，我对此完全理解。您与他实在暌违已久，而重逢时光总是那么短暂。”

凯特琳又是一怔，想起奈德曾说，霍兰·黎德这人绝对能读心，她这次也算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回。“嗯……对，您说得对，”她支吾道，“但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对吧？大人，想必您找我，一定是有些事项想和我谈，还是您只是单纯想约我出来散个步？”

黎德大笑。“凯特琳夫人啊，我确实喜欢和您聊天。而我的朋友艾德大人居然剥夺了我这个权利十来年，真是可惜，真是可惜。说到这儿，我的确想要问您，罗柏·史塔克立嗣一事，您和您夫君大人聊得如何了？”

这话令她一惊。“他没告诉您吗？”

“告诉我什么呢？”

“早在奔流城之前，我就跟他说了。”说实话，那天她和奈德究竟都谈过些什么，记忆已然模糊，全赖他之后说出口的那件事实在太出乎她意料。而自那之后，他们谁都再没谈起罗柏的遗诏。“他的确不希望我儿那项遗嘱成真，您说得对。”凯特琳低声道，“不过，您在此事上一直对他缄口不言，恐怕奈德对此不太高兴。”

“当然，当然，我想也是，”黎德淡然，“不过，他也从未向我主动问起此事。”此刻，凯特琳看着他的目光又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定是有更要紧的事务，令他分神至此。”

她只犹豫片刻，就决定和盘托出。“他告诉我了。”她简短道，见黎德并未搭话，便继续下去：“他什么都说了。他说，这世上除了他，只有你一人知晓此事。”

她看着霍兰·黎德缓缓点了点头。“他告诉你了，很好。我知道，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个难关，他已经为此犹豫不决了一辈子。而他又实在是个撒不了谎的人。”

凯特琳只觉一股怒火噌地蹿了上来。这对他来说很难？这难道对我来说不难吗？可她决不会在她丈夫的封臣面前数落他的不是。就算霍兰·黎德同样清楚琼恩·雪诺的真实身份，可这件事终究只属于她和奈德两个人。她不愿在外人面前评价奈德此举，也不想轻易披露她的心迹。

“我夫君大人只是做了他认为他该做的事。”她平静道。

黎德再次点头，声音轻柔。“对啊。您夫君大人素来如此——他认定自己该做的事，刀山火海也拦不住。自己的伤痛他当铠甲穿，别人的眼泪却会灼穿他的心。”

他说的是事实，可凯特琳此刻却找不出话来应答。在琼恩这件事上，她向来是能保持沉默就保持沉默。

她丈夫的这位挚友一定察觉了她此时窘迫，因她见他对自己再度展开笑容，语气也不复彼时凝重：“当然啦，有些时候，他那身铁甲似的荣誉还给他挣来不少意外之喜呢，对不对？夫人，他和你的婚姻也是他那时认定了该做的事，但自那之后，他可是天天对诸神顶礼膜拜，感谢祂们，赐他如此姻缘呢！”

她不由莞尔，刚想说些什么，黎德却突然抬起一只手，示意她安静，同时竖起耳朵，屏息凝神。“有人来了。”他声音一紧。

“奈德？”她呼吸一窒，回身望向那道山坡。

“不，”他答道，“是骑兵。从大路上来，而且速度极快。”     

他终于捱到归程。那条伤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凯特琳也确实警告过他，满覆密林的陡峭山路绝对不好走，可他不愿再就此事听她唠叨——无论如何，他都决不允许自己舒舒服服地窝在营火旁边，看着麾下将士替他去送死。他向来是身先士卒的人，一定要先亲自会会这些高山氏族，才好放心把部众和妻子交予他们手中。

结果也总算不负他这趟辛苦。日落之前，就有三人前来响应他们的信号。他们个个须发蓬乱，装束古怪，像是兽皮和披甲拼接而成。有两个的头盔倒十分精致，且这三人手中长剑也看上去唯有城堡里的工匠才能锻出。看来，的确有人在收买他们。

米亚依次向他们问候——摩噶、胡葛和罗姆。她追问第四个人杰噶的下落，胡葛却告诉她，杰噶见她迟迟未归，便赶回鹰巢城向贝里席大人报信，省得小指头对他们起了疑心。剩下三人则就近留守，轮流盯着山道守米亚的信号。

他们这传信方式也真够费时费力，沿途陡坡连骡马都寸步难行。好一段漫长艰辛的跋涉过后，米亚终于带他们钻进个看似山洞的所在。穿过入口才发现，这洞穴其实是个烟囱状的岩缝，顶端直通天空。岩壁由入口处蜿蜒折转，几乎形成个完整的内室，唯有一处小窗般的石缝透出光亮。他们在此生起篝火，火光虽能透过那道石窗依稀瞥见，但因地势所限，唯有知晓这洞穴确切方位之人才能察觉。

他们一路顺利，行至此地竟未至日落，于是奈德同意留守原地稍作休息，剩下两个兵卒去捡些木柴生火。他本来以为米亚会跟上他们一块儿去，可女孩竟然纹丝不动，反而从包袱里掏出一支小药瓶来，冲他咧嘴一笑。

“大人，史塔克夫人嘱咐我带上这个，有空就给您敷。”她笑嘻嘻地说。

“不必了，米亚，”奈德板起脸，“我的腿很好。”

“不，您的腿不好。这一路过来，您明显跛得更厉害了。史塔克夫人叮嘱我了，说这种山路您一定吃不消，她还说——”

“看来史塔克夫人跟你说了不少，”他生硬打断，“但用不着你来照顾我的腿，米亚。”

“您刚开始一定会拒绝，这个她也说了，”米亚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但她明确要求我，不管您说什么，无论如何都得把药敷上您的腿。她还说……如果不及时处理的话，您一定会后悔的。”在转述凯特琳的威胁时，这姑娘好歹还知道犹豫几分，垂下头来。

奈德早就又疲又乏，饥肠辘辘，这会儿又被眼前这年轻女孩和他的妻子激得心绪烦乱不已。“米亚，真的不用你费心，我知道我夫人本是好意，可你这样做实在不合适——”

“大人，至于合不合适，您夫人也说了，我是卷起您的裤腿，又不是解开您的裤带，您说，到底哪种才算不合适？”这话把奈德彻底震得无言以对，只听米亚继续说道：“所以别担心啦，大人，我早些给您弄好，这事儿也能早点结束。”

看女孩一脸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神情，奈德只好宣告投降，卷起裤腿。米亚倒也利索，二话不说就给他包扎得停停当当，早在那两人回来之前，就处理好了他的伤腿。是夜他们有木柴，还有两只新杀的野兔。

现在他们回程，尽管伤腿远称不上恢复如常，但奈德也不得不默默承认，如果不是凯特琳的执意要求，他这会儿的情况恐怕还要更糟。一想到还有不到一个钟点就能回到他那美丽又恼人的妻子身边，他嘴角就止不住地往上翘。昨晚是他们重聚以来头一回没有共枕而眠，而这比他想象得还要可怕——

他几乎彻夜未眠。时刻惦记着没有他在身边，万一她遇到梦魇又该如何是好？临走之前，他曾跟唐纳简短叮嘱过凯特琳的睡眠，请他晚上尽量守在她身边。在孪河城时，唐纳曾经在他们的军帐外轮值，想必头几个晚上她在睡梦中的尖叫他早听见过。他整晚辗转反侧，默默祈祷，生怕她害怕。

他们四人在洞口轮番值守，石鸦部人来时，正好轮到奈德。见有三个北境人随行，氏族人都是满腹狐疑，不过奈德一行早有安排。米亚立刻出面，声称贝里席大人信中传旨，差她去盐场镇迎接这队北人东上艾林谷，大人有生意要跟他们相商。

摩噶最先反应过来，追问他们做的什么营生；但奈德只是冷下脸来，叫他少打听贝里席大人的私事。叫胡葛的那个立马给了摩噶一记暴栗，说他们只管把米亚稍到血门、到地儿领赏就行，贝里席老爷的那些勾当最好少管。他们随后告知这三位石鸦部人，底下山谷道上还有一队二十左右的人马护送，胡葛听罢却捧腹大笑，说他们纯粹是多此一举——“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山谷道上招惹我们！”他这样咆哮。

但愿这人不是在自吹自擂。凯特琳跟他讲过她那次押守提利昂·兰尼斯特上山的情形，妻子说起那段经历时，眼里满是沉痛愧疚，他知道她一定在为那一路牺牲的人马深深怪罪自己。他暗下决心，这一路决不能再与高山氏族生出任何事端，千万不能再勾起她任何伤痛回忆。

除却对前路的担忧，米亚在盐场镇的耽搁也恐使小指头暗生疑窦，这更令奈德心头惴惴不安。但愿布林登·徒利能及时返回奔流城，替他把那封他写给符石城约恩·罗伊斯的信笺早些寄出[1]。但凡贝里席对米亚生出丁点怀疑，青铜约恩的帮助将更加不可或缺。

一想起布林登·徒利，他思绪又转回十字路口的那场闹剧，老人那时的眼神仿佛冰冷尖刀，把他奈德·史塔克从头到脚狠狠剜了一遍。黑鱼再怎么责怪他也无妨，只是凯特因他再度蒙羞——当时他们周围足有十来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弑君者对她的侮辱。这些年来，妻子是否曾承受过比这更赤裸恶毒的羞辱，这点他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早已忍受过无数对他品行的含沙射影，以及众多贵妇对她数不清的怜悯目光。他忽然意识到，长久以来，在琼恩这件事上，自己始终是把脑袋扎进沙里的鸵鸟，不愿看清、也从未看清他的所作所为给她招致了多深的耻辱。如今她虽知晓了真相，可在外人眼里，他依然每时每刻都在令她颜面扫地。他跛着腿，一瘸一拐地跟在摩噶身后，脑中却满是凯特重重叠叠的身影。他对不起她、对不起琼恩，他们是他欠的债、造的孽，他要用余生偿还……

脚下坡度开始放缓了些，他们已经行至最后一个山头，离营地不远了。他加快步伐，心头瞬间雀跃不已，连腿疼都不那么明显了。正当他越过摩噶走到米亚身边，女孩却突然刹住脚步。

“米亚，你……？”

“嘘。”米亚抬起手来。

不远处声响隆隆，有人高声叫喊，马匹扬蹄嘶鸣。奈德浑身一窒。突然他就听到一声嘶吼，虽辨不清谁的声音，但字字落入耳中：“——这女人可是我们正儿八经的俘虏，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把人带走！”

他血一凉。

“凯特！”他大吼，伤腿早就抛到脑后，朝着营地猛扑过去。

胯下马匹早已口吐白沫，骑在马背上的布蕾妮也比它好不了多少。这些天来她几乎水米未尽，昼夜一片恍然，只有马儿实在跑不动时，她才下来休息一会儿。马背上每一次颠簸，她那断掉的肋骨都在尖声嘶叫，紧握马缰的手腕也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她已经拼尽全力，可他们还是追上了自己。

她一面死命往前骑，一面稍稍侧一侧头，眼看身后两名追兵越逼越近、越逼越近，直冲自己疾驰而来。她认出了柠檬那顶钢狗头盔，看来詹德利猜得没错，他一定要亲手抓到自己方才善罢甘休。布蕾妮怒吼一声，再次狠踢马刺，可这可怜的畜牲早就毫无气力，铁蹄反而更加迟缓。身后追兵已朝自己猛扑而来，布蕾妮闭上双眼，他们有两人，而她势单力薄。

我的夫人，我又一次辜负了您。对不起，对不起。

就在这生死一刹，她却听见有人在高声呐喊。她错愕了一瞬，搞不懂柠檬在这紧要关头怎还顾得上大喊大叫，白白耗费力气，可猛然意识到这声音在她前头。再一眨眼，三名从大路边上冒出的骑兵已死死挡住她去路，她放慢脚程，朝他们拼了命地挥手。

“慈悲！”她听着自己嘶喊，“爵士们，行行好，行行好！”

柠檬和他的同伴仍在全速追击，身后铁蹄隆隆，震得大地都在颤动，突然她左肩胛就一阵剧痛——什么？——紧接着，她眼看一支箭矢嗖嗖贴着她耳边呼啸而过，柠檬那同伴竟是个弓箭手，他在朝她放箭。

她眼前一人开始怒吼出声，刚刚那支没射中她的箭正中他坐骑前蹄。只见那人拔出长剑，朝柠檬和那弓箭手飞驰而去。路边密林竟纷纷涌出更多重甲兵卒，道路两侧登时黑压压一片，少数骑兵，但步兵居多。身后动静小了些，面对这么多人马，柠檬和他的弓箭手开始原地打转，似乎有些犹疑不定，不知该逃、该打还是该降。

迎头而来的一个骑兵已经冲到她面前，一把拽过她缰绳：“小子，跟我们走。”

“我……我不是……我……”她口里泛上一股腥甜，胸腔每喘息一下都是剧痛，怀疑自己真要摔下马了。她使劲晃晃脑袋，集中视线，想看清来人的脸：“你……你们是谁的人？”

听到她的声音，对方顿时一脸震惊，也许他这会儿才意识到我是个女人？“我们是艾德·史塔克公爵麾下的人，爵……小姐。”

布蕾妮胸中顿挤出句无声呜咽，朝来人斜扑过去，要不是手指及时攥住男人锁甲，差点就要一头栽下马背。“带我去见凯特琳夫人！——爵士，求您了，求您了……凯特琳……夫人。”

这人一脸惊愕，伸出手来，却不小心碰到她左肩箭刃，她立刻痛叫出声。紧接着，她听着对方开始大喊：“来人！快来人！她受伤了！”

意识已经开始消散，她任由数双胳臂拥上前来，将自己轻托下马，恍惚间，她听到句清脆发令，是女人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利落干脆、掷地有声——“唐纳，来人通通缴械，给我带上前来！”

我的夫人，她想道，真的是您，真的是您。再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听着黎德大人高声警告——“骑兵！！”唐纳与众将士立刻纷纷跳起，翻跃上马，朝山谷道疾驰而去。黎德拔腿飞奔，凯特琳也紧随其后，看着阿健与他另一名部下跑上前来为他佩剑，她心跳顿时狂如擂鼓。

她却看着黎德转向自己：“夫人，待在原地不要动！”又转头朝阿健大喝一声：“你——留下陪她！” 阿健立刻上前，一把拽住她胳臂，可黎德却转眼随众人消失于密林之间。

“放开我，阿健。”她怒道，想甩开他钳制。

“抱歉，夫人，我不能离开您。要是我放开，您肯定也要冲过去，这样一来，谁都说不准您的安危。”

她气得直瞪他，可当心跳慢慢放缓，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大路上要真刀兵相接起来，自己冲过去不是送死吗？

“那我们慢慢朝那边走，好吗？”她征询道，“就稍微靠近点，万一有危险，我保证立刻回来。”

他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任谁都想知道大路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踱到营地边缘，两人正合力将一个高大的青年抱下马来，这可怜的孩子看上去已经不省人事。更远处，唐纳·博登和数名将士已将两个骑兵团团包围，一个举手投降，右手尚扛一柄弓箭，另一个却还在不屈不挠地挥砍着手中长剑，看见那人佩戴的钢盔，凯特琳狠狠一惊：那不正是桑铎·克里冈来临冬城时头顶的那只钢狗盔吗？猎狗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见他们叫喊渐弱，她便朝唐纳下令：“唐纳，来人通通缴械，给我带上前来！”

听她命令，扛拖那年轻人的两个士兵便朝她走来，其中一人叫道：“夫人，这人负伤了！而且她还点名要见您！”

点名见我？诸神慈悲啊，会不会是她，会不会是她？凯特琳拔腿就跑，伸手轻轻捧住那年轻人低垂头颅，审视来人面容。首先落入视线的，是大半张血肉模糊的残破脸颊，令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但任那伤口再深再大，这张宽圆面庞她永远都不会认错——那双又大又蓝的眸子，少女的眸子，纯真而直率，现如今却眼帘紧阖，一只还肿成青紫。“布蕾妮，孩子啊。”她忍住声呜咽，抬起头朗声道：“快拿些水来，找个地方让她躺下！”

数人响应她令，上前照料布蕾妮，唐纳已将那两个骑兵押下马、缴了械，用绳子紧紧捆住双手。那钢狗头盔还是执拗地闪着凛凛寒光。

“把他的头盔卸了。”她吩咐。唐纳依言照办，头盔下的男人却并无烧伤瘢迹，头发浓密，一大把棕褐胡须。“爵士，你戴的可是顶恶魔的头盔，”她喝斥道，“你们追击这可怜的年轻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她是个叛徒，兰尼斯特的烂婊子，”这人啐道，“本来就要押去受审绞死，倒让她给跑了。现在咱们来抓她回去。”

“她是塔斯的布蕾妮小姐，她是我的人！你们敢动她一个指头试试。”凯特琳高声宣布，又转头看看身后，士兵们已经把布蕾妮翻过身来，探察那只直直插进她左上背的箭矢。“你们两个禽兽！”她旋身朝那两人痛骂，“看看她！浑身上下伤成这样，还要穷追不舍，是何道理？！”

“这伤又不是我们搞的！”另一个抗议，“是，是我放的箭，可她那身伤明明全赖罗尔杰和尖牙！”

“你给我闭嘴！”那棕须男人又啐一口，“现在说这个顶屁用！”

罗尔杰？尖牙？好耳熟的两个名字。我在哪里听过？

“您就是凯特琳·史塔克夫人，对不？”棕胡子眯起眼睛。

“我是。”

“在下柠檬斗篷。我听命于贝里大人。”

凯特琳一扬眉毛。“哦，那贝里大人可曾风闻，他手下竟对妇女如此残忍？”

“福人，您别上来就泼脏水。我们不杀女人，杀的是叛徒，凶手，婊子。这女人口口声声说宣誓效忠于您，结果手上挥着把兰尼斯特赏的宝剑，还贴身藏着小国王下的诏令，白纸黑字写明她奉兰尼斯特家差遣。她嘴上说要找您女儿，说不定转头就要卖给那兰尼斯特婊子！”

“柠檬斗篷，布蕾妮小姐并非叛徒。她的确宣誓效忠于我，发誓找回我一双女儿。她所言句句为真。”就算你死了，她也从未停止尽忠于你——这是弑君者在那客栈里的原话。

“您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她的剑！”柠檬斗篷不依不饶，“看了那把剑您自会明白！安盖没撒谎，她那身伤是在十字路口被别人打的，我们还把她抬进去照顾她哩。结果您猜怎么着？这女人就算昏过去，嘴里还要叫‘詹姆、詹姆’！您难道还不明白？！”

好像“詹姆、詹姆”是个机关似的，激得昏迷在旁的布蕾妮全身一颤，口里还是喃喃不断“詹姆、詹姆”。凯特琳向她看去。

“把她的剑拿来。”她命令道。

她拔开剑鞘，剑锋一闪，挑起晨曦，映出寒光焰焰，四下顿时惊呼一片。凯特琳掂量着手中宝剑。剑柄满镶黄金与红宝石，一尊怒吼雄狮满眦獠牙，向她张开血盆大口。剑刃更是令人过目难忘，她已不知看奈德清理“寒冰”多少回，自然认得那独属于瓦雷利亚钢的款款波纹，但不同于“寒冰”，这柄剑刃竟于漆黑中折出血红光泽，刃面如有一轮跃动的明亮红光。

“她从哪儿搞来的这把剑？”她逼问柠檬和安盖，“她交代过什么没有？”

“交代？她交代了个底儿朝天，当然是那天杀的弑君者亲手给她的！老子把话撂在这儿，她就是兰尼斯特家的烂婊子，也就是你这瞎了眼的蠢婆娘还在保她！”

柠檬一面破口大骂，一面使劲挣扎，居然猛一拧身，别开了押着他的兵卒，踉踉跄跄直朝凯特琳扑去。这下可炸了锅，十来人立刻冲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按倒在地。马群顿时被这阵骚动惊得嘶鸣不已，蹄子刨得泥雪飞溅。

“行了，你说再多也无用。我要等布蕾妮小姐醒来亲口跟我讲述。”眼看柠檬被押倒在自己脚边，凯特琳冷冷撂下一句。

男人眼里满是仇恨轻蔑，仰头怒吼：“这女人可是我们正儿八经的俘虏，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把人带走！”

“那看来你也要当当我们正儿八经的俘虏了。”她正要回敬，却突然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是奈德。“——凯特！！”密林里是他声嗓回荡，她立刻回过头去，丈夫正朝自己大步奔来（他还能跑？），手中剑已高高扬起。

“大人！”她叫出声来，“我没事！”她也连忙朝他奔去，向他亲证自己安好，看到那双灰眸盛满惊惧，她顿时难受不已。

见她过来，他迅速垂下手中长剑，胸膛因方才奔跑起起伏伏。“夫人，”他粗喘道，“我听见有人叫喊，我还以为……”

要不是整片营地的眼睛都集中在了他们二人身上，她真想纵身一跃扑进他怀里。但此刻她只能慢慢走上前去，紧紧握住他手，在他耳边轻轻呢喃：“亲爱的，别怕。我一切都好。”

他身后一行人此时也跟了上来。米亚、两名手下，还多了三个身披兽皮、锁甲也杂七杂八的家伙，几人正疯狂东张西望。奈德却只是怔在原地，直勾勾盯着她脸庞，仿佛目光一离开她就要碎成一地似的。最后，她听他口齿间支支吾吾挤出一句：“我……我想你，夫人。见到你好，我高兴。”

她笑了。“你可真是错过了场好戏。走吧，大人，我有事要跟你讲。”她挽起他胳臂，却发现他跛得比以往更厉害了，不禁叫出声来：“诸神啊，奈德，你的腿！你刚刚跑什么啊。”

“没事。”他糊弄道。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但他们终于团聚，而这比什么都重要。尽管方才事端仍未解决，布蕾妮那柄狮头宝剑更令她悬心，可有奈德在旁，她终于自昨日一来，头一回畅快呼吸。

奈德·史塔克沉入座椅，支起伤腿。妻子刚刚抱着这条腿又是折腾一番，抹药、包扎，还三令五申不许他再挪动一步。看来不管他多么忧心如焚，队伍今天也一定要滞留于此了。众人支好军帐，以供大家好好歇息，那个女人眼下也被安置在一张行军床上，紧挨着他和凯特琳的卧榻。

他这辈子还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女子。这孩子看上去真是可怜，差点被人打死。霍兰·黎德亲自为她检查，说她那只断臂虽然严重，但已经被人精心处理过，还有那大半张血肉淋漓的脸颊，好像她曾与野兽缠斗至此。不过伤口切面竟出乎意料地干净，黎德发现她的马鞍两旁捆着好几卷浸过药水的布条。

“显然是有人好好照料过她。”他这样说，“箭伤也不深，真是万幸。她没什么生命危险，只是因为过于劳累才昏睡的。”

霍兰这话令凯特琳大松口气。显然，就算柠檬言辞再激烈，还有那把精美的兰尼斯特宝剑，她还是对这女孩怀抱着无条件的信任与情感。瓦雷利亚钢铁。瓦雷利亚钢铁所铸宝剑无疑是绝世精品，奈德知道泰温·兰尼斯特早就对此肖想已久。看来他终究是搞到了一把。可凯特琳这莫名其妙的小骑士又怎会跟兰尼斯特扯上关系？

他又转头打量起那昏睡的女人。“小”这个字眼用在她身上恐怕并不合适。奈德估摸着，要是她站起身来，怕是比自己还高。但这可疑的女人似乎还真与妻子形同君臣。蓝礼·拜拉席恩横死那夜，正是凯特琳救她于刀尖之下，在那之后，她便宣誓效忠于他的妻子，并非罗柏，而是实实在在地伴随凯特琳左右。他们沿河间道东行的某天夜里，凯特琳轻声给他讲述了这件事的首尾始末。“我看着你接受别人宣誓效忠好多回啦。”妻子那时笑道，“我都把那誓词背得滚瓜烂熟了。”

当时他被她逗得大笑，现在却丁点儿也笑不出来。他们当然不能撇下她，任由她在这幕天席地里自生自灭，可上山的路途是片刻也不能耽搁。更何况，万一这女人真对詹姆·兰尼斯特发生了特殊的感情，凯特琳又该如何处置她……他摇了摇头，但愿妻子一片真心没有错付。

见到一路追击而来的柠檬和安盖，米亚着实吃了一惊，也向奈德证实了他们的确听命于贝里大人，盐场镇拦下她的也确是这位柠檬斗篷。她承认这人有时确实性情暴躁、睚眦必报，但绝非恶徒。米亚本想揪着他问个明白，可柠檬却一口咬定自己没什么好说的。安盖刚透露一句是詹德利放走的布蕾妮，就被柠檬大声喝止，叫他闭上自己的鸟嘴。

既然詹德利这孩子愿意放她走，那想必这位布蕾妮小姐一定是有恩于他。奈德仍在忖度，詹德利此举无疑背叛了兄弟会，这个布蕾妮到底做过什么，詹德利竟敢担下如此风险，也要放她一马？

他沉浸在这些纷乱思绪之中，几乎没注意到凯特琳走进了营帐。“腿怎么样了，亲爱的？”他听到她问。

“好着呢。”他心不在焉地应道。

她笑了。“你就不能换个词么。”又走过来，戳了戳他膝盖下的某个部位，一阵钝痛，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我看可不算好。你到明天之前都绝对不能再下地了。”

“遵命，夫人，”他故意用上夸张的口吻，“哦，对了，让米亚捎上你那些臭烘烘的药水，亏你想得出来。”

她得意一笑。“让你自己带上，你一次都想不起来涂。”说着，她又低头看向布蕾妮，叹了口气。“我真希望她赶快醒来。我知道黎德大人嘱咐她需要睡眠，但我真的有好多话想同她说。”

“我知道，亲爱的。过来。”

他站起来牵过她手，把她拉坐在自己膝上。“我这趟回来还没好好跟你待呢。”他说着就撩开她发，蹭起眼前那段脖颈。

“奈德！布蕾妮在旁边呢。”

“她睡得沉。”他含糊着，捧住妻子脸庞，二话不说就吻了上去。感受到她在回应，又把怀中人抱紧了些。当他们终于分开，彼此都是气喘吁吁，他盯着她微微肿起的双唇。“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她悄声道，“我都睡不着。”

“我也没睡着。”他摇摇头，“一离开你我就……心神不宁的。”

“我也是。黎德大人说，因为那么久以来我都以为你……不在了……”她又压低了声音，仿佛这个词出口便会成真，“所以不怪我想每时每刻和你待在一起。”

“哦，黎德大人？你还和黎德大人聊这些？”

“哪儿有啦。是他先发现我特别心不在焉的。”

他笑了，手指不经意缠着她的发梢。“他那洞察力真是吓人，是不是？”

“我告诉他我知道琼恩的事了。”她突然冒出一句。

奈德一抬眉毛。“你说了？”

“他问我，你知不知道罗柏立琼恩为继承人的那项遗嘱。我说你知道，就全都告诉他了。”她不错眼珠地凝视着他，好像有些担心他会生自己的气。

“没关系的，凯特。”他安慰她，“他一直知情。”

“但你却没告诉他，我现在也知道了。为什么呢？”

他耸耸肩。“他也没有问我呀。”

她叹了口气，来回揉揉他的头发。“你这人啊，非得等到别人开口发问才回答吗？”

他随便支吾一句，又安静下来，凝神思考片刻。“你和霍兰，你俩聊得多吗？”说句实话，尽管他们是这世上除他之外唯二知晓真相的人，他还是不愿他们背着自己，长篇大论地说起琼恩身世。

妻子微微错开身，好平视他双眼。“不多。奈德，这件事确实是我永远也过不去的槛。”她停顿一下。“但是，这件事也终究只属于我们两个。除了你，我永远都不会向他人提起。永远不会。”

他点点头，把她重新拉入怀中，在她耳边喃喃：“凯特。我对不起你。”

“我知道。”

他们又彼此依偎着沉默半晌，她从他怀中站起身来。“我去给咱们拿点儿吃的吧，大人。”

临走之前，她又跪在布蕾妮身边，轻轻探了探她的前额。“还好，没发烧，呼吸也平稳。看样子应该能睡到第二天天亮。”她站起来，可视线还是牢牢留在那昏睡女人身上，一刻也未曾离开，“明天一早，我们这些无端猜疑就全能解开了。”她语气虽然坚定，可奈德仍能听出隐隐不安。他最后看着凯特回过头来，朝他哀伤一笑，便掀起帐帘离开。

奈德久久凝视着那背影，最后，视线落在昏睡的布蕾妮之上。

他沉下声：“她已受够了背叛与猜忌。再有一次，我格杀勿论。”

译注：

[1] 按后文来看，这封寄给青铜约恩的信其实只是奈德授意、布林登自己动笔，可能是作者在情节上出的一个小纰漏。不过无伤大雅=v=

Chapter Text

奈德·史塔克这一晚睡得很香——头顶有帐篷，身上裹毛皮，怀里还拥着他的妻。本来一想到士卒们在外孤眠，自己却与凯特琳独占帐篷，他还心怀戚戚，可那位受伤的女巨人今夜也被安置在他们帐中，这种别扭感觉就烟消云散了——这帐篷还真不如不搭呢。不过说实话，就算今晚没有她，他和凯特琳大概也累得只剩下倒头就睡的力气。于是一入夜他就为她裹紧毛皮，环抱着她落下一吻，看着她眼帘渐沉，不多时自己也随她共坠黑甜。

他却被一声恐惧哭喊惊醒。他下意识就把手伸向凯特琳，口里止不住喃喃：“凯特，凯特，我在这儿。你很安全。”可叫喊仍在持续，他这才反应过来妻子正睡得香甜，这声响是从别处传来。

他立刻翻身坐起，眼睛适应着一片黑暗，视线终于集中到凯特琳一侧那庞大女人身上，她正在她的床榻上猛烈踢打，止不住地梦呓：“不，求你了，不要。”

奈德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办，正忖度着要不要叫醒凯特，可这位布蕾妮小姐却突然高喊出声：“詹姆！詹姆！求你！”顿时惊得奈德动也不敢动，紧紧盯住这沉睡女人——“詹姆。”她又唤一遍，这回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奈德听着自己心跳狂如擂鼓。他不敢叫醒凯特，也根本不敢再睡，这女人在他心中已经拉起了一级警戒。唐纳早提出过这女人危险，但凯特琳坚持要把她移入他们军帐，更是决不接受给她上绑。奈德最终也只能妥协，只在帐外布了守卫；况且他心底深信，就算自己跛着条腿，要护住妻子免受一个负伤又无械的女子所害，也绝非难事。

他眼睛已逐渐适应了黑暗，开始细细观察起这个塔斯之女，这会儿她总算安生了些。他慢慢起身，再次为熟睡的凯特琳掖紧铺盖，便小心翼翼地守在这两个女人之间。他也不知道此刻时辰，只能暗暗祈祷黎明赶快到来。

当第一缕苍白光线渗进营帐，他听见她在昏暗中又开始轻声呢喃。这回她并未辗转反侧，声音虽低，却饱含敬畏：“我的夫人……”他听她喃喃呓语，“您真的还活着。”

奈德惊得瞪大双眼。从这声低吟里，他竟品出了希望、惶恐、赤诚、渴求……五味杂陈，简直和当时奥利法·佛雷告知自己凯特琳还活着时没有两样。可这些情感，同样也饱含在她对詹姆·兰尼斯特的声声呼唤之中。塔斯的布蕾妮，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奈德叹了口气，调整一番坐姿，舒展那条伤腿。他看着晨光逐渐漂去帐中黑暗，默默等待着他两边女人睁眼醒来。

她尝试着抻动身体，双臂一拉，左肩下方立刻疼得她龇牙咧嘴。她脸冻得冰凉，可身上却盖着层温暖软适的东西。毛皮？她盘缠里头也打了几张毛皮，可她根本顾不上用。她要逃，没命地逃。柠檬！柠檬在追她，可她一定要找到凯特琳夫人。凯特琳夫人！她的夫人在说话，她听见了，那声音就算是到了天涯海角她也永远不会认错。她就在这儿！

想到这里，布蕾妮挣开眼帘，猛地坐起。可那断掉的肋骨却不配合，疼得她直抽凉气。与此同时，耳边居然传来声低沉惊呼。

视野还有些混沌，她眨眨眼，想努力穿透这昏暗光线，终于看清自己身旁竟守着个男人，面容肃穆严峻，僵冷得活像具死人雕像。这人一头深发，夹杂缕缕灰白，胡须修剪整齐，但也几乎全灰。那双眼睛竟然也是灰白，但布蕾妮猜测，也许只是凛冽晨光洗去了这昏暗帐篷里所有颜色。

“别动，小姐，”他低声道，“你肩下中了一箭。要再乱动，伤口又要开始流血。”诸神作证，这人的声音怎也如此冷硬，和这灰暗世界没有两样！

“我……我……我到底在哪儿，爵士？”头脑一片昏沉，她磕巴着，“柠檬在追我，可我听到夫人的声音了……！爵士，求您，带我去见夫人，凯特琳·史塔克夫人。”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您，您认识她吗？”

就在这时，男人身后又似乎传来几声动静。他旁边还躺着一个人，听到声响，便在铺盖下辗转几回，扭过头来，布蕾妮一眼就瞥见那长长赤褐发辫，那是这昏黑一片的帐篷中唯一一束夺目光亮。

“夫人！”她立刻大喊出声，四下登时混乱一片——那冷冰冰的男人开口质问：“你找她到底要干什么？”她的凯特琳夫人却已飞身扑到她面前，高声唤道：“布蕾妮，孩子，你醒了！”两个重甲兵卒轰隆隆冲进帐篷，长剑已然出鞘。

可布蕾妮谁都顾不上。她也猛地往前一扑，一把握住凯特琳夫人双手，将那纤长十指紧紧包在自己粗粝掌间，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一倾，额头就这样抵在两个女人交握的指节之上。

“你给我放开史塔克夫人！”耳边有人吼道。

模糊间，那灰色男人抬起手来，制止道：“等等。”

布蕾妮没有抬眼。“夫人，”她哽咽道，“我辜负了您，没能找到珊莎小姐，也没能找到艾莉亚小姐，对不起，对不起……可我永远是您的人，我也永远不会停止寻找令嫒下落。我在此……我在此向您郑重起誓。”她就这样紧贴着她们交叠双手，半是僵坐、半是跪倒在凯特琳夫人身前，等待她的答案。

“哦，布蕾妮，”她的夫人轻声长叹，“孩子，你先抬头，好吗？”

她依言抬头，看到凯特琳夫人脸孔，心头狠狠一惊。昔日那光洁的面颊竟被数道长长淡红伤疤污损，由眼睫一路纵贯腮边，喉头更是横亘一道深得骇人的血色刀口，衣裙领口都无法遮掩。“啊，夫人，”她喃喃道，“是谁这样对您？告诉我，我去替您报仇。”

凯特琳夫人却悲伤地摇摇头。“布蕾妮，我不能要求你为我杀人。”

“您不想我继续效忠了？”布蕾妮顿时一阵慌乱，肚肠打结，握住夫人的双手又紧了些。

“怎么可能，我当然愿意！”夫人急忙道，“我不是发过誓吗，你将永远在我的壁炉边占有一席之地？可是，布蕾妮小姐，我不能让你成为我的复仇之剑。我在此请求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找我的女儿吗？”

“珊莎小姐？”她一怔。她已经四处问访这位珊莎·史塔克好久好久，久到这女孩好像只是首歌谣或是个传说，“夫人，您知道她的下落？”

凯特琳夫人眼睛一亮，微笑着点点头。

布蕾妮刚想开口答些什么，却被那灰色男人硬生生打断：“夫人，我们现在不能轻易透漏珊莎的下落。”

凯特琳夫人回答这人的语气却听来有些尖锐。“大人，你们几个何不赶紧去用些早餐？然后请你把黎德大人带过来，再照看一下布蕾妮小姐的伤势，趁这会儿我们也好换衣服。如果布蕾妮身体允许，我们也能早些上路。”

布蕾妮发誓，这男人喉间低吼听来活像狼嗥。“唐纳，你们两个先退下吧。告诉黎德大人，请他吃完早饭就过来照看一下我们这位客人的伤。那两个囚犯也好生招待，我们今早还有诸多事项要办。”

两个佩剑兵卒立刻听命离去，可这灰色男人竟丝毫没有挪动之意，甚至不愿站起——“布蕾妮小姐，我是艾德·史塔克。”他这样说。

诸神慈悲！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夫人的夫君也还活着！“艾德大人，”她忙不迭垂下头，“结识您是我至高荣幸。”她说着就想站起身来，好行一个规规矩矩的屈膝礼，可眼前马上一片摇晃，头重脚轻，眼冒金星。

“奈德！”她听见凯特琳夫人叫道，“她要晕过去了！”

她随即便被一双强壮胳臂打横抱起，慢慢放回榻上。

“来，布蕾妮，先喝点水，”凯特琳夫人将一只杯子递到她嘴边，“水里有蜂蜜，好好喝罢。”

一躺下，视野就清晰多了。布蕾妮勉强用双肘支起身体，发现自己的确口干舌燥，迫不及待地饮下了夫人杯中所有甘露。

“谢谢您，夫人，这样感觉好多了。”

“孩子，你这一路都没停下来好好吃点干粮？”

她摇摇头。“詹德利跟我说了，你们比我早走两天。而且柠檬一直在穷追不舍。我一定要在他得手之前赶到您的身边。”

“太险了。”凯特琳夫人声音微微发颤。

“布蕾妮小姐，为什么唐德利恩大人的手下认定你是叛徒？”史塔克大人猛然发问。

“奈德！”凯特琳夫人叫道，“这孩子才刚醒没多久！”

“凯特琳，她迟早也要面对柠檬斗篷的质问，到时候可不止我们两个听她陈词。”比起刚才，史塔克大人的声音的确柔和了不少，但也绝对称不上友善。

“夫人，我这就回答大人的问题，”布蕾妮连忙说道，“我也会针对柠檬的质问，逐条解答你们的疑惑。我其实已经做过一回，而好歹有一个人听进去了。”

“詹德利。”史塔克大人道。

布蕾妮点点头，蓝礼那双眼眸再度浮现眼前。“他告诉我，我走之后，他也要动身去找贝里大人。亲自去。”

“因为放你走，他要亲自向他谢罪？”史塔克大人问。

布蕾妮再次点头，男人灰眼中似乎闪烁着肯定光芒。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她看清那双眼睛的确是冬日天空般的沉沉铅灰。“他还带上了我的两个同伴，一位与我萍水相逢的骑士，还有一个男孩。若他们落在柠檬手里，他一定会不由分说地把他们无情绞死。詹德利答应我，贝里大人至少会听完他们陈词，再做出公正裁决。”

凯特琳夫人眼神辽远，像是在思考什么。“布蕾妮，你放心，唐德利恩大人决不会无缘无故取人性命，”她轻声道，“他还没有走得那么远……现如今，支撑他运转的唯一理由就是正义。”

布蕾妮没听懂她这番话，更不懂夫人与她的夫君短暂交换的那下眼神。男人伸出手来握住妻子的手，灰眼刹那间柔软了一瞬。不过，既然凯特琳夫人也对贝里大人坚信不疑，布蕾妮便把心彻底放进肚里。

这回史塔克大人转过头来面对她时，整副面孔都比方才柔和许多。“布蕾妮小姐，请你把你的经历讲给我们听罢。”

她再一次和盘托出，所有、一切——从刚出奔流城罗宾·莱格爵士的追击、克里奥·佛雷之死，再到瓦格·霍特一刀砍下詹姆右手，他们被血戏班一路截至赫伦堡；在那里，詹姆是如何去而复返，救她出熊坑，最后伴随波顿手下一行，他们终于抵达君临城。

“她说的倒都还能和弑君者对的上。”史塔克大人对他的妻子说着，又转而问她，“小姐，你最后一次见詹姆·兰尼斯特，是什么时候？”

“回君临后，他把我从百花爵士手中放出，派我去找您的女儿。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大人。”

“放你？他们为什么要关押你？”凯特琳夫人问。

“派你？你听从兰尼斯特差遣？”与此同时，她的丈夫却这样问。

布蕾妮来回看看公爵夫妇俩，最后决定先回答凯特琳夫人的问题。“洛拉斯·提利尔爵士一见我，就立刻拔剑出鞘，巴不得取我性命。您记得，他当时也在场。”

凯特琳夫人会意地点点头。史塔克大人还想问些什么，却听他的夫人悄声补充道：“奈德，蓝礼之死。布蕾妮，请继续。”

“詹姆爵士再次出手帮了我。他先把我囚禁起来，没把我关进大牢，反而让我住进房间，让我听洛拉斯爵士发落。如果他不信我所言，就当场处置了我。”她咽了咽口水。

“然后呢？”史塔克大人追问。

“他相信了。”她回答着，蓝礼于她怀中逐渐僵冷的可怖情景仍历历在目，“可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还是不明白，为何是史坦尼斯——”

“我妻子已经给我讲过事情原委，”他打断，“我对此毫无怀疑。请继续。”

“然后，詹姆爵士命洛拉斯爵士把我带去见他。就是那时，他给了我‘守誓剑’。”

“‘守誓剑’？”

“就是我手上这把剑。当然，严格来说，这是詹姆的剑，他父亲赠给他的礼物。他说，他现在已经是个残废了，配不上这种东西。他吩咐我拿上，继续履行我对夫人发下的誓言。”

“弑君者以瓦雷利亚钢剑相酬，命你去完成对我夫人许下的承诺？”史塔克大人语气中满是惊愕，“布蕾妮小姐，詹姆·兰尼斯特可与我们结怨深重。你若是早点赶来客栈，亲耳听听他对我们说的那些刻薄话，也就明白我为何如此惊讶了。”

一想到她与詹姆就这样失之交臂，布蕾妮心头一阵痛楚，这难受劲儿令她自己都诧异万分。她沉默半晌，强撑着抬起头来，直视临冬城公爵那双平静如湖的灰眼。“大人，您夫人去奔流城水牢找他时，我也在场。我知道他对令郎犯下的罪行，还有他……和他姐姐，”她再次咽咽口水，“可他的确把我放走，这背后缘由我也说不清楚——他究竟是真想让我履行对您夫人发下的誓言，还是可怜我，抑或是单纯想把我打发走，我是真的不知道，大人。”

她此话一出，营帐里只剩下一片沉寂，半晌，布蕾妮继续转向她的夫人：“夫人，我知道您恨他恨得牙根痒，我也知道，他现在已被你们关押在奔流城。我还知道，您一定是为了令郎才这么做。”她顿了顿，“可也是他，在赫伦堡救我一命，不然我要么被强奸致死，要么就被野熊生吞活剥。他当时都已经走了，完全没有必要再回过头来救我。”

她余光都能感受到史塔克大人的灼灼凝视，可她牢牢锁住凯特琳夫人碧蓝双眸。“夫人，我是您的人，我向您发誓，愿为您献上我的生命和荣誉，绝无半分悔意。可我不恨詹姆。我不恨他。我欠他。”

同她一样，凯特琳夫人一刻也没有别开眼神。她并未发怒，只是满面愁容。“布蕾妮，我知道你决不会对我本人、抑或对我的亲人举剑，但我必须搞清楚，你究竟是为了完成对我许下的誓言，才去找我女儿，还是听从詹姆·兰尼斯特安排才动身？”

布蕾妮愕然。这问题她不知该怎样回答，也许夫人不会理解这二者兼而有之的分量。

凯特琳夫人却仿佛洞察了她心思，继续说道：“布蕾妮，可你必须做出选择。史塔克家族与兰尼斯特家族不共戴天，你必须选择。”

布蕾妮站起身来，跪倒在凯特琳面前。“夫人，我宣誓效忠的是您，”她宣布，“不是兰尼斯特家族，也不是史塔克家族，而是您，夫人。当着您夫君大人的面，我再次于斯宣誓，我将时刻护卫您的安全，忠心听从您的指令——即便代价是我本人性命，我也对此无怨无悔。”

凯特琳夫人也头一回站起身来，轻抚她的头顶。“我知道，我知道，孩子。你先起来吧。”说完，她看向她夫君大人，男人全程如石雕般僵坐在一旁椅子上，灰眼锐利，好像恨不得把布蕾妮的心剖成两半，好拿在手上细细审视，“大人，你也听见了，她句句为真。她是我的人，她受我庇护。行了，我们还要更衣，黎德大人也得过来一趟，别让人家等急了。”

男人沉吟着，最后站起身来，迎上他妻子视线。“如你所愿，夫人。”他说着，却又贴紧了凯特琳夫人，声音压得极低，可布蕾妮还是听清了：“凯特，你当真相信她？”

“当然，大人。” 凯特琳夫人声音稍微高出些许，握住丈夫双手。他们言谈虽不十分亲昵，可那轻轻碰触，还有凯特琳夫人温柔神情，都令布蕾妮回想起她孀居的那些时日，每时每刻都是何等的哀恸绝望。

史塔克大人点点头，执起妻子的手，送至唇边轻轻一吻。布蕾妮看着他又朝自己低头致意，随后便走出了营帐。

两个女人盯着他离去背影，看了半晌。片刻，凯特琳夫人反应过来，给布蕾妮的杯子再次添上了水，叮嘱道：“再喝点吧，孩子。这一天还很长，你要快些恢复体力才是。”

她对她绽开笑容，尽管这动作扯得她脸颊生疼：“一定，夫人。”

凯特琳走出营帐，对迎面而来的霍兰·黎德微笑致意。“布蕾妮小姐已经醒了，蜂蜜水也都喝完啦。”

“那再好不过了，夫人。一会儿我看过她的伤，就派人给她送早餐。您还会回来陪我们吗？”

她摇摇头。“我已经给她清理了脸上伤口，给她换了身衣服。大人，论处理断骨箭伤，您远比我在行。”说到这里，她却犹豫了一下。“我得去找我夫君大人。”其实她心底万分纠结，既不忍撇下布蕾妮孤零零一人，又必须去找奈德谈谈，她知道丈夫离开时尚存万般隐忧。

黎德大人自然是又一次看透了她心思。“他正和唐纳一起，审讯那两个追兵呢。别担心，凯特琳夫人，”他嘴角浮现一抹狡黠笑容，“您的小骑士在我手上一定安全无虞。”

凯特琳无奈地翻翻眼睛。“别学奈德。但我衷心感谢您，黎德大人。”

她转身朝那两棵高耸入云的哨兵树走去，柠檬和他的同伴就押在那里，他们左侧，奈德、唐纳·博登，还有两个部下正讨论着什么。有种躁动不安的气氛覆盖在营地上空——他们已在此地滞留了两夜，三位不速之客更是令人心头生疑。除此之外，那三个石鸦部人更是离群独坐，只管直勾勾盯着兵卒来回来去，时不时还发出阵阵怪笑，惹得好些人颇有微词。无论如何，他们都得赶紧把唐德利恩大人这事料理清楚，重新上路。

见她过来，奈德便朝她挥手。“夫人！这两位客人我们刚刚又审了一遍。”

“客人？”她扬起眉毛。

“也可以这么说吧。想陪我走走吗？”

她点点头，看他叮嘱过几位部下，便上前来向自己伸出胳臂。他们走出几步，奈德说道：“夫人，我们必须出发了。再耽搁下去，山上积雪恐怕更难以跋涉，也无疑会增添小指头察觉我们的风险。”

“我也是这样想的啊，大人。”

他低低笑出声来。“至少，大方向上我们意见一致。”他们已经走远了些，于是奈德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双手轻轻覆上她胳臂。“凯特琳，我知道那个塔斯女孩和你感情深厚，可我们如何能相信她？她跟弑君者相处了那么长时间，一定是赢得了他莫大信任，那人才愿意把剑给她。”

“奈德，我是不知道离开奔流城之后他们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确信，布蕾妮决不会辜负我的信任，她是有荣誉感的人！”只消看一眼他脸上神情，她就知道丈夫没被她这番话说服，“大人，你刚刚也听见了，那孩子没有藏着掖着，什么都说了。她向来都是这样坦率质朴、绝无贰心，今早这番陈词也是如此。”

她听着丈夫沉吟片刻，喉头滚过阵阵低沉声响。“她说她不宣誓效忠于史塔克家族，这是什么意思？那女人既能向你奉上她的剑，又怎能不服务你所属的家族，嗯？”

她再一次挑起眉毛。“哦，那按你这么说，你的部下是听令于咱们家所有人了？”

“你什么意思，凯特？”

“我是史塔克夫人，不是吗？可奔流城一战结束之后，一听我即刻入城的指令，你的部下二话不说就一口回绝了我。”

“凯特！”他话里浮上丝怒意，“那样做不安全，你知道吗？我安排你们原地待命，就是因为——”

“我不是在质疑你的决策，奈德，”她打断道，“我承认，战场上我肯定是不如你明智，可我只是想说，我之所以能使唤得动你的部众，纯粹只是出于你的许可。要是你明言拒绝，我的话他们就全当耳边风。”

他直愣愣瞧着她，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她继续道：“是，我们的部下的确宣誓效忠于史塔克家族，可说到底，他们宣誓效忠的只是你一人而已。所以，布蕾妮服务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要是也让她效忠于你，她定会照做不误。”

她说完，眼睁睁看着丈夫在自己面前支支吾吾、抓耳挠腮，心底暗暗发笑。“当然啦，我保证，肯定不会吩咐她做些叫你为难的事儿。”她憋笑道。

奈德却依然严肃。“凯特琳，这事可不好开玩笑。我跟你说，昨晚你睡着的时候，她在睡梦中可还在叫弑君者的名字，我听得一清二楚。你说，有没有可能，她……爱他？”

“不会。”凯特琳轻声答道，但语气甚笃。丈夫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等着她解释为何如此确信，“奈德，她可能是对那该死的兰尼斯特怀抱某种感情，毕竟他救了她一命。可我确定，布蕾妮还谈不上爱他，因为我知道这可怜的孩子一直倾慕于蓝礼·拜拉席恩。”

“蓝礼？可是蓝礼早就不在人世了啊，凯特！”

她凝望那双她挚爱的灰眼，悲伤地摇摇头。“奈德，”她低声唤，抬起手抚上他脸颊，“你不在人世那么久，你觉得我对你的爱就会因此折损一分一毫吗？”

他神情霎时间就软了下来，沉痛如潮水般淹上双目，这滋味她同样再熟悉不过。“不，”半晌，他默默道，“不会。我知道你不会。”

“所以我确信，她依然爱着蓝礼。”凯特琳继续道，“说起詹德利的时候，她脸上那表情，我看出来了。你知道，那孩子长得多像他父亲……还有他叔叔。”

奈德木木地点了点头。“是啊。可是，这种事情……难道那姑娘和蓝礼·拜拉席恩是……情人？”他愕然。

“不，不是。恐怕他们二人之间只是布蕾妮一厢情愿。我猜，蓝礼只不过是被她的……怪异……所吸引。还有她的一腔忠诚。再无其他。蓝礼对她也始终以礼相待。”凯特琳耸耸肩，“但是，大人，我要告诉你的是，无论詹姆·兰尼斯特这名字在布蕾妮心中占到多少分量，我敢以我的性命担保，她对我许下的誓言绝对更加重要。”

“凯特，别拿你的性命开玩笑。”他沉下脸。

“奈德，你相信我。”她重申道。昨天她也的确为那柄兰尼斯特宝剑烦恼，但今早亲耳听过布蕾妮陈词之后，她却更加确信，这个身材高大、笨拙狼犺的年轻女子，自己对她的信任从未错付。这姑娘对她心中荣誉准则的顽固坚守，与她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好吧，夫人，听你的，我们留下她。”丈夫叹口气。“对了，那个弓箭手安盖，我们单独提审了他。看来，并非所有唐德利恩的手下都希望她被绞死。兄弟会的人到那客栈之前，有一伙暴徒前来骚扰，正是布蕾妮挺身而出，保护了客栈里的孩子，她一身伤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柠檬本想把她和那伙暴徒一块儿吊死，可詹德利坚决不同意，一定要把她交予贝里大人裁决。”

一想到布蕾妮险些就要落入柠檬手里，凯特琳就忍不住打个哆嗦。“那我们到底该如何处置那两人呢，大人？”

奈德深深叹口气。“我想，还是把他们送回唐德利恩处为好。”

“什么？”她有些生气——布蕾妮中的箭、她平白无故挨的骂，难道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可我们总不能直接杀了他们吧，凯特？布蕾妮那箭伤毕竟不重，更何况唐德利恩大人于我们有恩，正是他给我们提供了那么重要的情报，还有米亚。但我们决不能和他们再纠缠下去了，羁押这两人还浪费我人手。”他摇摇头，“但如果我能送封信给贝里大人……告诉他事情的首尾始末，还有你对布蕾妮的信任，这样对詹德利也有好处。”

“你觉得柠檬斗篷会愿意给你带信？”

“不好说啊。但我相信安盖愿意。只要他同意，柠檬就无需知道这些。”

这主意不错，凯特琳暗想，也是他们现下唯一的权宜之计了。“我相信你，大人。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奈德深吸口气。“我们这就召集部众过来，让你那位女骑士当着大家的面，再讲述一遍她的经历，你也为她作证，说明她的确效忠于你、受你庇护。至于柠檬斗篷和安盖，他们追袭布蕾妮小姐一事，也的确受他们认知所限。我们将以粮草相酬，放他们回贝里大人处，若他们还咬着布蕾妮不放、意图滋事，那就不用废话，当场处决。”他眼神疲惫，“然后，夫人，就让我们赶紧回归正途罢。”

凯特琳点点头，挽上丈夫胳臂，见他还是眉头紧锁，低声劝慰：“亲爱的，关于布蕾妮——相信我，好吗？就像我毫不犹豫地相信你一样。”

他没回答。凯特琳深知，这份信任恐怕还需布蕾妮自己来挣。她心底默默祈祷，祈祷奈德能给这年轻女孩一个机会。

奈德手握马栉，梳理着战马侧腹，用力刷洗马儿一天奔波积攒下的汗渍与尘垢。他们队伍中那位年轻马夫见堂堂领主竟亲自过来刷马，惊得脸上一片骇然，但此刻奈德脑中一片混乱，这般无需动脑的活计正适合平定他今夜千头万绪。

他深知今日催马过急，队伍都已经人困马乏，或许早该停歇，石鸦部人却再三向他强调，只有在此地扎营才能万无一失、不被滋扰。夜幕已经降临，奔波一天的士卒们正燃起篝火。眼前就是山谷隘口，一进山，前路也将愈发陡峭崎岖。所幸眼下尚未飘雪——至少此刻还未。

凯特琳随军需官去照管众人晚餐，而她那位布蕾妮小姐好像妻子的第二道影子，庞大、默然，与她时刻寸步不离。正应了他估计，这女孩的确比他要高，令他心头油然而生怪异之感——他自己虽称不上身材极为高大，可他这辈子还从未见过比自己个头还要高的女人。在他眼中，凯特琳一向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可在布蕾妮旁边，他的妻子简直活像个孩子。而且，正依了安盖所言，她使起那把花哨宝剑来，倒还真的有模有样。

马匹猛地一跳，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力道太重了些——凯特在这女孩面前简直手无缚鸡之力，她到底清不清楚？！可是妻子对她深信不疑，他所知的凯特向来不会偏听偏信——可她不是相信过小指头吗，他脑海里有个声音小声说道。他使劲晃晃脑袋，把这凭空冒出来的想法生生摁了下去。小指头是她儿时好友，这和布蕾妮的情况不一样。况且这女孩看上去也远不如贝里席那般阴险刁滑。

今早她表现还算出色，在一群素不相识的男人面前再一次完整述说了她的经历。他的这帮部众与其说是被她的陈述吸引而来，倒不如说是想好好打量一番她这副古怪长相。凯特琳的说辞自然如往常一样无懈可击。奈德清楚，眼下，不管众人对这塔斯的布蕾妮到底怀揣何等看法，至少明面上万万不敢对她无礼。没人胆敢冒犯史塔克夫人。

唐德利恩那两个手下也终于被他们打发走，顺着来时道路回了十字路口，没有多费口舌。柠檬斗篷还是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但好歹知道把嘴闭严实。安盖则完全大松口气，临走时，还不忘对着奈德悄悄拍拍他上衣口袋，里头正藏着那封他写给贝里大人的信件。

在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今天这种种事端过后，奈德重新打起精神，将全副注意力放在如何救出珊莎之上。但是，冥冥中似乎总有股力量，硬生生把他的思绪反复拉回那塔斯的布蕾妮身上。

“史塔克大人。”他背后突然传来个小小声音。

他回过头去，她果真就站在自己身后。“布蕾妮小姐，”他应道，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太过透露出他心底诧异，“我夫人有事找我？”

“不，大人。”她只是停留原地，纹丝不动，直直凝视着他。可月光淡淡，营火点点，四周如此昏暗，想必自己在她眼中只是一团模糊暗影。他没有吭声，等待她表明来意。

“大人，”她又唤一声，但这次很是犹疑，“大人，我来是想跟您说……跟您说说那把剑。”

“你那把剑？”奈德问。

“那把剑不属于我，大人。它属于詹姆爵士……可严格来讲，也不是。这说来话长……”她支吾着，开始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含含糊糊地说起什么，讲着讲着却又磕绊了起来，最后竟哑口无言。奈德始终沉默。

相隔此距，他甚至还能听到她咽了咽口水，咕噜一声，令他头皮一麻。“大人，我想把这剑给您。”他听到她说。

奈德顿时一怔。“给我？小姐，你不是一直反复申述，你的剑是献给凯特琳夫人的吗？”

“当然，当然！”她激烈道，“不管我手上挥的什么剑，我当然服务于我的夫人，听从她的差遣。我是她的护卫，她的骑士……额，您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她尴尬地补上一句。“可这把剑终究不属于我。”她说着，移开剑鞘，那红宝石在暗夜中更是灼人眼球，迸发簇簇火彩。她小心翼翼将剑平放于他身前，奈德下意识就往后退，几乎撞到了身后马匹。

“这剑怎么会属于我？莫非你以为我也是个兰尼斯特？”他冷冷道，“兰尼斯特”四个字眼从他口中吐出，饱含至深怨毒。

她却固执地摇摇头，声音细如蚊呐。“不，大人。您是个史塔克，而这剑也正是史塔克家族的剑。”

奈德此刻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只是盯着那美轮美奂却又令人作呕的狮头手柄，不住摇头。

布蕾妮还在说些什么，可头却垂了下来，不敢与他对视，他不得不竖起耳朵才能听清她每个字句：“大人，您过去有把巨剑——‘寒冰’。可您被捕后，兰尼斯特就把它据为己有。”

“小姐，我当然记得我那把剑的名字。”奈德声音同布蕾妮一样低。

“泰温大人。他命人熔了寒冰——”他心狠狠一颤，“——铸成了两把更小些的剑。这就是其中一把。”

现在他们之间一片死寂。半晌，奈德缓缓沉下身来，拾起面前那把宝剑。仅凭手感，也能体会何谓巧夺天工。尽管天色昏黑，辨不清眼前剑刃，但他白天时清清楚楚地瞥见过那剑锋光芒，漆黑中夹杂血红。寒冰决不会有如此杂色。

女孩还是站在那里，口中嘟囔着什么。“你说什么？”奈德追问。

“‘你是用奈德·史塔克自己的剑来保护他的女儿。’”她重复道，“这是他对我说的原话。詹姆爵士。他赠予我此剑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

奈德顿时拉长了脸。“詹姆·兰尼斯特跟我的女儿又有何关系？这人包藏祸心，意图谋杀我儿！”

“我……我刚开始也不懂。我估摸着，他是想让我找到她们，然后送到瑟曦面前，然后我告诉他，我决不会为了一把剑去伤害夫人的女儿，我也决不会背叛……”说到这儿她却停了下来，摇摇头，“他却叫我闭嘴，拿上剑就赶紧走，找到珊莎，带她去安全的地方。他说……‘天哪，我们两个干吗要对你宝贝的、死了的凯特琳夫人发那愚蠢的誓言哪？’”她越说声音越弱，奈德隐约瞥见那双眼睛湿漉漉的，似有泪光。

“嗯，这听起来倒像是他会说的话。”片刻，他回应道。

“这也的确是他的原话。”这时，布蕾妮对上他的视线。“只是，我的夫人没有死，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赶回她身边，完成我未尽的誓言，而且……您也没有死，所以我必须向您归还您的剑。”

奈德垂下眼帘，转动手中长剑，剑刃捕捉到远处噼啪焰苗，好像汩汩流淌的灼热烛泪。“布蕾妮，可这不是我的剑。”他轻声道。

女孩刚想争辩，奈德打断了她。“小姐，我相信你。但我的意思是，这把剑只是用了寒冰的钢铁铸成，可它终究不是寒冰。”

他将手中剑奉予眼前人。“你告诉我，这把剑名叫‘守誓剑’。请你接过它罢，好好使用，守住你的誓言——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女儿。”这回哽住的居然是他。“但是，这终究不是我的剑。拿上它罢，布蕾妮小姐。”

她踌躇一阵，最终上前，伸出她粗长的手指，接过长剑。“史塔克大人，若此话当真发自您内心，那我愿终生伴随您夫人左右，永不后悔。”

“这也确是我内心所愿，”他轻声应道，“小姐，现在请你回到凯特琳身边吧。”

她转身离去，他又突然想起什么，叫住她：“布蕾妮小姐，我感谢您。”

她呆滞一瞬，但点点头，转身消失于黑暗中。她身后，艾德·史塔克公爵凝神沉思，良久未动。

耳边刀剑铮铮，布蕾妮呆立一旁，凝望着两个男人比武身影。唐纳·博登的确剑术高强，她接连观察了三晚，仍未改变她最初结论。看着他们比试，她心羡慕得直痒痒，真想与他们一较高下。自负伤以来她一直疏于练习，行动僵硬笨拙。

她看着艾德大人剑锋一闪，险些挑飞唐纳手中武器，不禁屏住呼吸。但唐纳迅速反应过来，跳到一边。“天杀的，唐纳！”艾德大人冲他吼道，“有这速度还不放马过来？敌人会给我时间站稳吗？过来啊！”

艾德大人说得没错。趁对方懊悔失手之际，最是你转守为攻的绝佳时机。他们专门挑了处离营地较远的地方比试，也许就是为了避开众人，可自己每晚都不请自来，这让布蕾妮多少有点忐忑。但是，她也隐隐约约能察觉得出来，凯特琳夫人并不希望她时时刻刻都陪在她身旁。可这样一来，她就如同失了巢的雏鸟，置身于浩浩荡荡的行伍中却无处可去。观看艾德大人与唐纳比试至少给了她一点事做，这是她尝试向他归还守誓剑翌日的意外发现。

她看着看着，也情不自禁抽出剑来，想要模仿艾德大人刚刚那个漂亮剑花。那个动作她可以再打磨一番。他们已行进至群山叠岭之中，大片大片雪花正在飘落，她方才一直站着原地不动，寒意已从头顶蔓至脚尖。但一开始舞起剑来，全身就有了暖流涌动。她正全神贯注地投身于手头动作，没注意到两个男人已经朝她走了过来。

“哎哟，唐纳，没想到我们还有个观众哪。”

是艾德大人的声音。布蕾妮顿时吓了一大跳，旋身看去，差点跌落手中长剑。公爵那副面孔如往常一般波澜不惊，但她听出他声音里轻快多于恼怒。

“大，大人——”她结巴道，“对不起。我……我只是……”

他却说道：“你刚刚那招做得很好，但还差点意思。来，我带你一遍。”

他走上前，盖住她紧握剑柄的右手，带动她的胳膊。她立刻意会到了方才不足。

她展颜一笑，瞬间忘记了自己有多怵他。“大人，您教得真好。”

“你更是个好学生。小姐，你在一旁看我们有多久了？”

“对……对不起，大人。我不该打扰你们，我、我……”

“没关系的，布蕾妮，”史塔克大人道，“眼下不比以往，不光是我的腿，更还有我的剑。”布蕾妮看着他的目光飘忽至她手中守誓剑上，“唐纳剑术高强，却又十分耐心，肯陪我勤加练习。”

“大人，您的剑术同样精湛。”她快速说道。

他却摇摇头，语带悔恨。“我记得，我妻子说你一向诚实。不论如何，我希望这阵子的练习能让我有所长进。”

“万事都需勤加练习，大人。古德温爵士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她热切道。

“古德温爵士？”

“他是暮临厅的教头，我小时候就是在他跟前学的剑术。”

“哦，好得很呀。那就让我们看看，他都教会了你哪些本领吧？”

“大人？”

他居然对她绽开一个微笑。“我今晚只能到这里了，该死的腿。但唐纳年轻，精力旺盛着呢。你何不跟他来上一局？”

“大人？”一旁的博登满面错愕，“可她是……她是……”

“一位小姐，”史塔克大人替他说完，“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小姐，承诺时刻护我夫人左右的小姐。我们难道不该检阅检阅她的本事？”

“我荣幸之至。”布蕾妮马上应道。

“我……”

“嗨呀，唐纳，犯怵啦？别害怕，就算布蕾妮小姐打败了你，我和她也不会把这事到处宣扬的啦。”

那男人的脸瞬间涨得亮红，但最终同意和她比试一场。持剑迎战的感觉真好，博登的确是个不俗的高手，她马上就意识到了；但她也明明白白分辨得出，他并没有使出全力，每个招数都处理得全无锋芒。她便也跟上他的节奏，最终挽了一把刚才艾德大人传授给她的剑花，挑起对方手中兵器，长剑随即哐当一声落地。

一旁，艾德大人抚掌大笑。“干得好，干得好！小姐，好样的，是时候叫唐纳学学，是对手的面子重要，还是他自己的成败重要。”说这番话时，他意味深长地瞅了博登好几眼，但这年轻人只是摇摇头。“行啦，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回去罢？省得我夫人又麻烦人来找我们。”

他们回身走向营地，博登告辞，可这时史塔克大人却拦住了她。

“你的确是一位堂堂正正的战士，布蕾妮小姐。你和我夫人在奔流城时，可曾见过莫尔蒙夫人没有？”

她摇摇头。“没有，大人。她当时随您儿子在西境征战。”

“你俩肯定聊得来。”看他凝视着自己，布蕾妮不由觉得他似乎还有话要说。

“大人？”她问。

“小姐，我只是在想，您到底是因何缘故，情愿追随我夫人的呢？我知道凯特琳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我妻子千好万好，唯独对舞刀弄剑一窍不通，更是格外痛恨任何战争。她身上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让你对她忠心至此？”

布蕾妮着实愣了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但最终，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因为她懂我，大人。她很勇敢。她是个好人。”

他笑了。“是啊，她确实勇敢。远比她自己以为的勇敢。而且诸神在上，她当然善良。但她如何能走进你的心呢？”

我该怎么和他说呢？她犹豫着，喉头滚动。“当时，她看出我因为蓝礼的缘故，想杀了史坦尼斯，为他报仇……她劝我、安慰我，但我告诉她，我这种心思没人能懂。”她抬起头来，对上艾德大人双眸，“可她却说，我错了。她接下来对我说的话，一字一句，我记得清清楚楚。”

她嗓子眼一涩。史塔克大人轻声说道：“告诉我吧，布蕾妮。”

她将目光移至身周虚空，那是久远以前的另一片营地，凯特琳夫人的话在耳边回响：“‘每天清晨，当我醒来，头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奈德已经离我而去。’”她逐字逐句诉说，“‘我不会舞刀弄剑，但我做梦都渴望自己能驱马狂奔，冲进君临，用双手紧紧掐住瑟曦的白脖子，用力用力，要她气绝身亡。’”

她说着，却不敢与他对视。待她语毕，身侧一片寂然，她差点以为艾德大人已经不在旁边。她强迫自己转过头去，却发现他眼神早已游离至他右侧远处，一片灰色天幕之下，夕阳斜照，愈发显得他面色僵冷沉硬。她跟随他视线看去，凯特琳夫人正站在他目光中央，刚刚和一群兵士讨论完什么，现在正朝着他们走来。

“她懂我，大人，”布蕾妮继续道，“是她叮嘱我，毋需执着死人，要为生者而战。”

他点点头，却不发一言，站起身走向他的妻子。当他们相对而立，她看见凯特琳夫人举起手来，摸了摸丈夫脸庞，似乎也受他情绪感染，眉目间浮现忧虑神色。史塔克大人俯下身对她说些什么，同时双手盖上她肩膀，一路抚过她双臂。再然后，他们相偕离去。

看着他们背影，布蕾妮蓦然想起，长久以来，他们都误以为对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自己。布蕾妮不知道她今天这番坦言是对是错，但至少史塔克大人懂得她话中分量，这点，她清楚。

凯特琳·史塔克有些不快。奈德已经离开许久，说是要找黎德大人商议事项，之后她虽遇见过黎德一次，却被告知奈德又带上唐纳·博登去了别处。眼看暮色四合，他离去多时，布蕾妮也不知所踪——说实在的，要不是天色已晚，她倒还乐得这份清静。虽说这姑娘终于回到身边，令她欣慰不已，但布蕾妮几乎和她片刻不离，除自己之外也不与任何人交谈，有时被当作唯一依靠的感觉着实有些窒息。但这几天里，她观察到布蕾妮养成傍晚独行的习惯，在告诫她切勿孤身走远的同时，却也暗自享受这片刻不被如影随形的轻松。

这时她转眼看向今晚他们宿营地的边缘，看见三人从路旁密林里钻了出来。有一个向他们告辞离开，另外两个却停下脚步。其中一个无疑是奈德，另一人她细看一眼，便确定是布蕾妮。见他们没有走近的意思，她便抬脚朝他们走去。

她刚迎着他们走到半路，就看着丈夫向自己走来，脸上却是一副古怪神色。见他一言不发地杵在自己面前，她便抬起手来，轻轻碰了碰他颊边胡须：“亲爱的，你还好吗？”

“我好，”他简单应着，双手盖上她肩头，“你也很美。有时，我经常忘记这点。”

他手掌一路抚过她肩臂，激得她全身泛起一阵愉悦的战栗。但他神色很不对劲，痴痴望着自己，半晌才记得放开她手，携她一起离人群走远了些。

她跟随他脚步，只顾对他微笑。“嗯，那看来你以后可要多陪陪我，不然连我长什么样子都要忘记啦。”

见他神情愈发沉痛，她立刻为自己这句玩笑话后悔了，只听他哽咽道——“我恨我那些日子没能及时赶回来陪在你身边，凯特！”

她心猛地一颤，停下身拽住他衣角。“奈德！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也停住。“那艘船上。唐纳在甲板上告诉我你和罗柏的时候。那种愤怒。那种痛苦。我都说不出。”他嗓音沙哑。“我做梦都在杀瓦德·佛雷，杀他千次万次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他已经死了，”她轻声道，“奈德，他死了。你已经为我们的儿子争取到了正义，亲爱的。”她迫切注视他双目，想安慰他，却突然不知该怎么说。

他再次摇头。“不，凯特，我要说的跟正义无关。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枉死一处，每每想起，就恨不得活剐了瓦德·佛雷——我要看着他在我面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感觉，太可怕了，可我没有想到竟然你也……你也曾陷入过那种痛苦之中。”

“奈德？”她不解。

他对上她双眸。“布蕾妮告诉我了。她告诉我，你做梦都在想着如何掐死瑟曦，叫她死在你手里。”

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搞不懂为何布蕾妮要把自己这话讲给奈德听，但这也的确是她当时的真心话。“她把你从我身边生生夺走。自那之后我们生死相隔。”她低声道，那令人窒息的悲愤与哀恸差点儿又席卷而来，她伸出双臂拥他入怀，毫不介意他们就在众目睽睽的营地之内，“可你现在就陪在我身边啊，奈德。你也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凯特，是我连累了你，让你也遭那种罪，我好后悔。瑟曦·兰尼斯特害你至此，就为这个，我恨不得现在就赤手空拳地杀了她！”

她错开身仔细观察他，此刻他脸上神情甚至可用暴戾二字形容。“可你也在受那些噩梦折磨啊，”她柔声劝，“亲爱的，我也心疼你，我们都一样啊。”

“这不一样！”

他这话几乎是喊出来的，惹得周围人纷纷转过头来盯着他们看。她急忙挽起丈夫胳臂：“跟我来，大人。”说着，他们抬脚走进树林。

夕阳此刻已完全西沉，夜幕洗去了世间所有色彩，她深深凝视丈夫脸廓，听他开口，声音低沉：“这完全不一样。我取过人性命，无数次。战场上、刑场上，要么自卫杀敌，要么匡扶正义，或者单纯只是达成什么战略目的。死亡和杀戮是何滋味，我知道。”他声音一顿，抬起手捧住她脸，“可你从来都没杀过人啊，凯特。”

他这话却如同弩箭，一下子狠狠扎透她心，她没想到自己下一秒就已泪流满面，热泪顺着她脸孔滂沱而下，而道道伤疤就是它们冲刷而出的长长河道。“你错了，奈德。”她声音空洞，“我杀过人。”

“不，你没有。”

“我杀过人，”她重复道，“自我们君临一别，我就开始杀人。有些因我而死，有些更是直接死于我手。我杀过人。”

“凯特琳，我知道——”

“你是知道一些，但你不知道全部！”她喊道，“我押着提利昂·兰尼斯特上鹰巢城的时候，六人因我丧命，就在我们脚下这山谷道上！他们于十字路口自愿响应我号召，结果等待他们的却是死亡。他们为何而死？就为了培提尔·贝里席随口撒的一个谎？”

“可那些人不是死于你手，凯特，是高山氏族所为。”

“我亲手割开了一人喉咙，就在离此处不到两天路程的地方！”她吼道，“再说我没杀过人！”

现在，奈德完全安静下来。半晌，他领着她走到一棵巨大的断木旁，替她择好位置，拉她坐下，从未放开她手。“亲爱的，如果你想讲给我听，那就讲罢。”

她缓缓点头。“那是我们在这条山谷道上，高山氏族的头一回袭击。我们给所有人都配了械，甚至那侏儒也有武器。可是他们人太多了，奈德。罗德利克爵士给我一把匕首自卫，让我藏起来，可有一人发现了我，把我揪了出来。我尝试挥了一下匕首，但没有打中他，掉头就跑，可身后就是山壁，三个人围了上来，我无处可逃，然后我尖叫……”她苦笑一声，抬头看看丈夫，“是提利昂·兰尼斯特救了我。他拿着一把斧头，砍死了其中一人，另一个想上去杀他，他躲开，正好给我机会走到他身后……割开他的喉咙。就是这样。娴熟得好像我之前杀过千百个人一样。”

她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听到奈德回答：“挺周到，还知道给侏儒发武器。”不禁哭笑出声，被丈夫一把搂进怀里。“凯特，那些人要取你性命。你死我活这种事情，完全怪不得你。”

“我知道。可不光这一次，还有一次。那次，我是真的杀了人。”

“凯特……”

“我知道，别人肯定给你讲过，是不是？伊耿·佛雷。他们是不是告诉你，说我当时完全丧失了神智，说我疯了？”

“凯特琳，你没疯。”他沉声。

“我没疯。”她重复着，站起身来，向前走远了几步，回过头。周围已经黑透，她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是当时没疯而已。大人，你想听吗？你想知道那一切吗？”

她踌躇片刻，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微微颤抖：“你想听我说罗柏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在暗夜中轻轻叹息。“亲爱的，我绝对不会逼你。但如果你想说，我就听。”

“我早该料到的，奈德。当时一切都太不对劲。吃食令人作呕，音乐嘈杂难忍，萝丝琳哭得好像在参加葬礼，莱莎出嫁那天和她比都算高兴！他们跟着艾德慕和萝丝琳出去闹洞房，可大厅里还剩下太多人。黛西·莫尔蒙过去跟艾德温·佛雷说话，轻轻碰了碰他胳膊，可他一把就推开了她，黛西一下子脸色煞白。”她舔舔嘴唇，喉头一阵干涩，“我直扑向艾德温，人还没到，就听见他们换了首曲子。《卡斯特梅的雨季》。”

她顿感奈德全身一震，显然没有人给他讲过此等细节。“我就知道不对劲，所以我摸出他丝袖下是铁甲的时候，居然没有特别惊讶，马上就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他把我搡开，被罗柏看见了。”她微微一笑，“他可真是他父亲的儿子，看到我受委屈，立马火冒三丈，朝我们走来……然后他突然就往旁边一倒。”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我看见他中箭了，刚好就在肩膀下面。下一支射中他腿，他往地上一扑。我拼命朝他跑。奈德，可我够不着他，根本够不着他！就在这时我也中了箭，一头撞到地板。”

她突然就喘不过气，把视线投向奈德。暗夜之中，丈夫此时只是一团模糊轮廓，可这轮廓也纹丝不动，仿佛某个了无生气的物件。

“我当时在大声尖叫，叫罗柏。就在这时小琼恩抬起了高架桌，这个我给他父亲讲过，你也知道。身边全是死人。罗柏还在桌下，我还趴在地上，我起不来。我看着一支箭射穿了文德尔·曼德勒的喉咙，莱曼·佛雷拿斧头把黛西开膛剖肚。”说到这儿她猛然停下，悄声道：“这些我从来没和梅姬讲过。”

“她问过你吗？”他声音嘶哑。

“没有。”

“可能她不想听吧。”

“你想听吗，奈德？”热泪倒灌进喉。

“诸神啊，不要！……不，你讲吧。”见她还沉默，他轻轻添了一句：“凯特，你讲，我听着呢。”

“我开始尖叫，喊‘慈悲！’，可是没有人理我。我看见北境人冲进来，还以为……可那是波顿的人。”她咬紧牙关，“我看着老瓦德坐在那里，好像这底下一切对他是场闹剧，是场笑料。就是在这时候，我看见了那把匕首。铃铛响旁边的匕首。可惜那可怜的白痴根本没有注意到那把匕首，只知道躲在桌子底下。我知道，我要杀了瓦德·佛雷。我爬过去够到那把匕首，就在这时候……罗柏挣扎着，把桌子掀开了。”

“我当时以为他已经死了，奈德。可他还活着。这改变了一切。他中了三箭，可还是挺起身来，半跪在地上。然后瓦德·佛雷就开始笑。”她听出自己声音逐渐冷硬，“我们的儿子跪倒在地，鲜血直流，他在笑。他嘲笑他。”

她闭上眼。耳边鼓声咚咚，鼻端鲜血咸腥，瓦德·佛雷冲自己呵呵直笑。“这时候我一把抓住了铃铛响，拽着他的头发就往我手里拉，拿匕首抵住他。然后我……我求他。求瓦德·佛雷。我求瓦德·佛雷，奈德！我求他，求他放了罗柏，扣我作人质，扣艾德慕作人质。我们保证，只要他不杀罗柏，我们绝对不会复仇。”

现在，泪水已不是静静顺着她的伤疤直直流下，她在哭，她在放声痛哭，抽噎不时切断她的讲述：“罗柏叫我。他说不。我求他，让他快走，站起来，快走——为了我，更为了简妮。他不停叫我，母亲。他听见灰风在外面嗥叫，我叫他快去，去找灰风。”

她说不动了，要先忍住哭才是。奈德站起身朝她走来，凯特琳抬起手拦住他。“别，”她低声道，“如果你抱着我，我就彻底讲不下去了。你别过来。”

他坐回去。

她深吸口气。“然后瓦德·佛雷问我，凭什么要他放罗柏走。”现在，她的声音已如一潭死水。“我把刀尖往铃铛响喉咙口一横，告诉他，一命换一命。以我身为徒利的荣誉，以我身为史塔克的荣誉，一个儿子，换一个儿子。可他说，那只是个孙子……还是个没用的孙子。然后他笑。”

她不说话了。铃铛响的头堵在她脸前，她说不出话，手心湿滑，也抓不住匕首，瓦德·佛雷的笑声淹没了她。

他已彻底为凯特琳这番讲述所淹没，一时间完全没察觉她已经好久好久一声不吭。他唤了她两声，没有回音，于是走上前抱住她。她目光直直刺入虚空，仿佛周遭一切化作恍惚。

“凯特，”他绝望道，“凯特，是我，我在这儿，求你了，亲爱的，看看我，好吗？”还是死寂。他耳边心跳轰隆隆作响，“凯特，凯特，凯特。”他彻底乱了阵脚。

随即他听到声长长抽噎，妻子转过脸，泪雨滂沱。“奈德？”她小声问，好像刚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

“我在这儿呢，亲爱的，你在我身边。没事了，凯特，没事了。”夜色已经深稠如墨，密林鬼影幢幢，他把她牢牢箍在怀中，反反复复轻声呢喃，紧贴她发丝和颈窝。

“我没事了，”她嗓音嘶哑，“可还有罗柏。卢斯·波顿举剑插入他心脏，还拧了一拧。我代表詹姆·兰尼斯特，向您致以亲切问候。”

她退开身，直直凝视他脸，尽管此刻在他眼中，她不过是萧瑟暮林中一对饱含泪光的眼睛。“这时候我就动手杀了他。铃铛响。伊耿。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奈德。我要杀了他，我发过誓。他脖子喷出鲜血，喷到我胳膊上，我衣服上。可能那时候我确实有点疯了。”

她抬起手，指指自己的脸，轻声嗫嚅：“然后，我就做了这些。剩下的，我记不太清了。我只知道，我要死了。我要和你团聚了。”

她说完就把头埋进他胸口，好长时间，两个人一句话都说不出。当她再度抬起脸来，他听到她这样说：“所以你看，我杀过人。还是个可怜的、无辜的白痴。他什么都没做，我为什么要杀了他？”

“他是无辜，”奈德低声回答，“可你这不是谋杀，凯特。”

“我欠他血债。”这声音空洞茫然，他心狠狠一缩。

“过来坐，亲爱的。”他拉拉她手，这次她没有瑟缩。

他们重新坐定，他开口：“席恩·葛雷乔伊。”

“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活该下七层地狱的禽兽。”她替他说完。

“没错。可是他跟我来临冬城的时候，还不过是个孩子。一个无辜的、被扣作人质的孩子。如果巴隆·葛雷乔伊再次意图为祸七大王国，我又该怎么处理小席恩呢，凯特？”

她盯着他，没有回答。

“挟持人质若要奏效，须教敌人明白你当真敢下杀手，”他低声道，“我必须下手。这是我发下的誓，没得商量，也别无选择。”

她还是一言不发。

“凯特，当时在你手上的是个人质。你发了誓，一命换一命，用他换罗柏。你只是履行了你的承诺。”

“可我杀的是个无辜之人！这不是造孽是什么？”她争辩，“罗柏的死也是造孽！伊耿的死和他有什么分别？”

他拥住她。“凯特，我也说不准那人的死到底算正义还是造孽，那是由诸神裁断的事，轮不到我置喙。但我知道，这绝对算不得谋杀，你的荣誉也跟这事没有丝毫关系。”他迟疑片刻，继续说道，“凯特，你听我说。曾经有太多人，他们也的确罪不至死，可我还是一样杀了他们。而每一桩，都令我追悔莫及。这些亡魂也将如影随形，困我终生，正如你将永远背负往日之事。但是我清楚，我这辈子从未犯下谋杀之罪，从未。你也一样。”

他说罢，怀中人又是好一阵沉默，他不禁又害怕起来。“凯特？”他轻声唤，满怀惶恐。

“谢谢你。”她喃喃。

“谢什么，亲爱的？”

“你是唯一一个。疯子。杀人犯。我总归得是一个。可是我心里清楚，我没有疯。”一片黑暗中，他感觉那修长十指轻轻拂上他脸庞。“你相信我没疯，也没有说我是杀人犯。你是唯一一个。”

他也抬起手，捧住她脸。“这世上有我一个就够了。因为我了解你，凯特琳·徒利·史塔克。家族、责任、荣誉，这是刻在你骨子里的誓言，亲爱的。”

“凛冬将至。”她轻声道，“现在我也终于懂了这话。”

“没错，凛冬将至。尽管你是河流的女儿，我亲爱的，你同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史塔克，而史塔克家族已在凛冬寒风中屹立千年。”

夜空又开始抖落碎雪片片，寒风乍起，裹携走他们细语絮絮。在听过凯特琳今天这番述说——他们长子惨死那日、她痛苦绝望竟致自戕那日——奈德终于意识到，这重枷锁之深之重，他已永远不能为爱妻卸下。他惟愿自己往后能尽力为她分担一二。

Chapter Text

雪已经无休无止地落了大半天，地面，人马，万事万物，一片白茫。布蕾妮盯着眼前纷纷扬扬的雪花，刹那间真想伸出舌头够上一朵，但又马上克制住自己这幼稚冲动。塔斯岛也曾经历严冬，但雪花她还从未见过。见她行李单薄，凯特琳夫人便为她筹措来了不少衣裳，以抵御当前寒冷。虽说条件有限，都是东拼西凑来的，但她却感到前所未有地暖和。

现在，一朵格外规整、大片的雪花飘落到了她颊边，她还未及反应，舌头就已经探了过去，一点冰凉顿时在她唇间沁开。耳边忽然就传来了阵明快的笑声，她一回头，只见凯特琳夫人催马在旁，朝她粲然一笑，羞得布蕾妮低下了头。

“没关系呀，布蕾妮，这有什么好害羞的。用舌头接雪花多好玩啊，我经常这么干。”她的夫人这样说着，言语间犹存笑意。

听到这里布蕾妮抬起头。夫人定是从她眼中读出了难以置信，秀眉一挑，继续笑道：“怎么，很难想象吗？在临冬城的时候，晚夏也常常落雪，孩子们就天天伸着舌头到处跑，比谁够到的雪花多，有时候还非要拉上我和奈德陪他们闹！”

可她欢快话音刚落，双目就立刻覆上一层阴霾，布蕾妮的心也跟着一沉。宽慰话语还未出口，凯特琳夫人便神情一肃，移开目光，没有再说什么。

至少今天她看上去神清气爽了些。夫人昨天似乎身体抱恙，小腹作痛，却告诉她只是月事而已，自己并无大碍。可她却表现得比往常更为沉痛木讷，不禁让布蕾妮担心还有什么隐情，于是便细细观察起艾德大人，却并未在他灰眸中捕捉到任何阴翳，他担忧妻子时总是那副表情。

那场意料之外的剑术比试已经是前天的事了。她知道艾德大人和唐纳·博登昨晚又一同消失，但她不好意思再当不速之客，于是选择留在凯特琳夫人身边，和她一起为士兵们缝补衣服，那个叫米亚的女孩也过来同她们做伴。她看上去是个友善的姑娘，对布蕾妮一身奇怪装束毫不在意，也许因为她自己也身着戎装。这女孩拉着她和夫人就骡子、战马还有谷地列位诸侯聊个不停，前者布蕾妮倒还懂些，那些陌生人名却听得她脑袋直发胀，只能听着米亚和夫人你一言我一语，垂下头来专注于自己粗糙的针脚，心底直希望和艾德大人、还有唐纳·博登再比试一场。

她思绪正在半空飘着，突然看见队首的艾德大人一转马头，携一个石鸦部人迎面朝她们而来。“女士们，感觉如何？”他招呼道，显然这声问候不止他的夫人，更还有布蕾妮。

但她把这问题留给夫人回答。“我们都非常好，大人。”她说着，抬起头往天空张望，斗篷却不小心从她发间滑落。“这雪。什么时候能停啊。”

艾德大人却继续上前，伸手扶正妻子兜帽，将那发辫里翘起的一缕枣红别到她耳后。“会停的。”他叹口气，“看天色，应该晚上就能停，摩噶也这么说。恐怕我们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不能让大家摸黑搭营帐。摩噶告诉我，前头就有一处高耸岩块，石壁前头地方宽敞，也能遮挡寒风，适合扎营。我们今晚就在那里过夜。”

“奈德，就剩一小段了。”凯特琳夫人低声说。

“是啊，夫人，”他和蔼答，“虽说今天赶路不多，但我们明后天准能抵达血门。还是求稳为好，不急那一两里路。”

“当然了，求稳为上，”凯特琳夫人应道，“大人，我们这就停。”

望着夫人，他神色一缓，几乎能算作一个微笑，又对布蕾妮点头致意，便骑回队首。那石鸦部人却继续向队尾去了，看样子要去找他的同伴。

“夫人，我没有帐篷。”待男人们离去，布蕾妮说。

“你和米亚睡一顶，布蕾妮。”凯特琳夫人答道，好像这一安排她已经详细考虑过了。

布蕾妮皱起眉。这几天她一直在离史塔克夫妇不远的地方席地而眠，守誓剑更是时刻不离身。她自然知道史塔克大人安排了人手夜间巡逻，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可夫人的安危于她而言是第一要务，她理应时刻伴她左右。

“夫人，我不能离开您。”她说。

她却见凯特琳夫人眼波流转，嘴角竟然微微一翘：“孩子，你陪着我，我夫君大人可就没处睡啦。”

布蕾妮立刻脸涨得通红。“我……夫人……我的意思不是……我知道，但是……”

“我懂你的意思，布蕾妮，”凯特琳夫人柔声道，“但是下着雪，我怎么忍心让你在我们帐篷外生生守一夜呢？可是放你进来站岗的话，史塔克大人怕是要尴尬得一整晚都睡不着！所以把心放肚里吧，孩子，就这一夜，有他在，我什么事都出不了。”

布蕾妮点点头，可还是不敢抬眼。夫人在史塔克大人身边自然是再安全不过。可她是她的职责，她的使命，只要自己一离开她，便总感觉无所适从。

但有一件事，她明确无比。当队伍逐渐逼近血门，关于多少人、哪些人上山的讨论也越来越多。凯特琳夫人必得上山，这基本已是大家共识，史塔克大人也对此毫无异议，尽管他本人看上去一点都不乐见这个安排。只要夫人上去，布蕾妮就决不会徘徊山下——她必将责任履行到底，无论史塔克大人到时候如何冷若冰霜也在所不惜。

岩壁下，众人开始支起火堆。一整天落雪纷纷，木柴都受了潮，生火也变得困难了起来。但好在他们背靠一块拔地而起的嶙峋巨岩，茫茫风雪中，峭壁底部为他们投下一线干燥之地，否则雪中生火更是费劲。有两人一直搞不定这潮乎乎的木柴，幸而终于有一人成功，便赶紧过来帮助他们。

凯特琳·史塔克就这样环视着营地，却没有瞥见奈德，也没有看见布蕾妮。霍兰·黎德正和米亚在她的营帐边聊着什么，许是想再和女孩详细确认一遍培提尔在鹰巢城布下的防设。她本想也跟过去听听，可眼见离巨人之枪越来越近，心头不安却越燃越盛。

她突然觉得一切都了无意趣，便转身走回她的营帐，从包袱里掏出亚麻布卷，撕扯成片。她叹口气。如果说上一次的月事令她心头一块大石落下，这次的月事却如同石头狠狠把心砸穿。也许她真的再也怀不上孩子了。过去两天这想法简直如同梦魇缠身，透到自己脸上便是愁眉不展。命运何其残忍——那夜她刚向奈德细诉完他们头一个儿子惨死的种种细节，翌日清晨醒来便见衬裙沾满血迹。

诸神啊，凯特琳·史塔克，别再折磨自己了！你们重聚以来才同过几次床？多少女人年过四十仍有子息，你才多大年纪？

可想到这里，她却猛然一惊，她居然连自己多大岁数都要搞不清了。孪河城的那些日子已在她脑中退化为一片混沌，她只记得艾德慕婚礼之时，自己的命名日尚有数月才至，而今已过去多久了？自己仍是三十五岁，还是已经满了三十六岁？她摇摇头。眼下诸事未定——女儿们尚待寻回，家园仍需收复——此时怀上身孕只会徒增烦忧。可心底终究有个声音在提醒：她所剩的时间，怕是不多了；如果，她还有时间的话。

但她却清楚地记得瑞肯的命名日肯定是过了。如果她的宝贝还活着，现在也已经五岁了。她闭上眼，一片黑暗中浮现的，却仍是他定格在三岁的甜美面容。他庆祝过自己的四岁命名日，她知道，可她自己是永远地错过了。思及此，泪水又开始决堤不止，但她咬咬牙横下心来，把瑞肯，还有她所有的宝贝暂且抛到一边；如果继续耽溺于此，她只会被眼泪活活淹死。她走出营帐。

奈德和布蕾妮还是不见踪影。这女孩其实心底里很怕奈德，凯特琳知道，但这完全怪不得她，谁叫奈德有时候板起脸来实在可怕！可当丈夫与唐纳·博登邀她一起去处理什么事项时，她却几乎是雀跃着跟了上去。他们二人关系稍有缓和，凯特琳自然欣慰不已，可他们去的时间也未免太久了些。今天队伍赶路不多，趁这会儿尚有天光，她强压住心底躁动不安，抬脚去寻找他们踪影。

“该死！”当自己再次一头栽倒雪中，奈德大声咒骂。地上积雪此时也不过几寸，但这对他脚下动作与全身平衡带来的打击却堪称毁灭，气得他火冒三丈，同时也羞恼不已——诸神在上，他是个北境人，他尚在蹒跚学步时就已经在雪中挥剑了啊！

“这里实在太滑了，大人，”他听见布蕾妮说，“我们还是换处地方吧。”

奈德抬起头直瞪她。“小姐，凛冬将至，”他毫不客气地说，“更何况我们还要一路北上，而非南下！此后数年里，我都要在雪中作战到底。我看我还是赶紧爬起来，好让你再把我撂倒一回。”

这可怜的女孩挨他这么一句，脸色顿时煞白堪比积雪，奈德心底暗暗咒骂自己。这丫头好歹比唐纳老实，知道和他比试时须拼尽全力；可如果自己还如此打击她的心性，恐怕过不了多久她也要和唐纳一般模样了。

“布蕾妮小姐——”他勉力控制住自己声线，“我没生你的气。我气我自己，气我这条不争气的腿，气詹姆·兰尼斯特，甚至气那匹压在我身上天杀的战马，但唯独气的不是你。”

“他居然还会道歉？”耳边却传来唐纳·博登的声音。年轻人语带震惊，来回瞧瞧他俩，又冲布蕾妮咧嘴一笑：“小姐，大人可算是服软了，要知道，他从来都没跟我道过歉哎！比这难听的话我可听过不少哪。”

这会儿他瞪的人变成了唐纳。“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他慢慢从雪中爬起，摆好作战姿势。“布蕾妮小姐，继续。”

这高大的女孩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湛蓝眼睛瞪得铜铃般大，默默举起剑来。奈德迎战，在来回几个前刺、闪避、周旋过后，他又开始咆哮起来：“停下！给我停下！”

布蕾妮立刻原地站定，垂下剑来，还是一言不发。

奈德有些恼怒地盯着她。“孩子，你怎么现在也开始学唐纳了？我若想轻松取胜，大可叫唐纳重新上场。他虽然剑术比你高强，可还是不懂得如何打倒他的领主！可你懂，至少你之前一直这样做。我要你再拿出那种劲头，听见没有？”

“遵命，大人。”她嗫嚅道，试探性地扬起剑，可奈德一个猛子就扑了上去，两剑于半空硌铮一响，女孩下意识地就开始蓄力抗争。不过几招完毕，奈德便发觉自己呼吸开始粗重起来，可下盘却比之前稳健了许多，慢慢体会到了些窍门——无非是牢记伤腿局限，再用自己那条好腿弥补罢了。可这些一举一动不是刻进他骨子里、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他要勤加练习、拼命练习，好把所有新招数统统融进血肉里。战场上不容跛子，他已经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非常好，大人！”传来唐纳的声音。在他听来，这句应该算得上真诚夸赞，也许自己真的有所长进了呢。奈德估摸着，也顿感自信了些，开始摆出些更为复杂的招式，成功把布蕾妮逼得失去平衡，踉跄着后退几步。但这女孩很快缓过劲来，继续迎头格挡，将他几招猛击全数化解。这下，奈德决心给她个出其不意，先是假意向左虚晃一招，继而猛然从右侧突刺，可布蕾妮却轻巧侧身一避，他急忙中途变向，脚底却顿失平衡，再度一头栽进雪堆——这回，直接摔了个嘴啃泥。

他这次的出口叫骂却被声女人惊呼生生打断。他迅速从地上翻过身来，震惊地看见妻子正站在自己面前，一手掩唇，蓝眸圆睁，满面忧色。“诸神啊，凯特琳，你上这儿来干什么？”他差点喊出声来。

听他这么说，她不由微微往后一缩，可还是往自己跟前探了几步。“奈德，摔没摔疼？”她有些害怕地问。

“没有！”他吼道，“我好着呢，快走！”

他从雪里强撑着支起身来，她却还杵在原地盯着他看，自己这副狼狈样子让她尽收眼底，令他羞耻万分。“走啊，凯特！”他再说一遍，一站稳脚跟，就迅速扭头看向布蕾妮：“送史塔克夫人回营帐。”他嘴上这样命令着，心底里却暗自希望这女孩也许能出言拒绝自己，或者他的妻子会下什么别的指令，可布蕾妮却只是默默转过身去，走向凯特琳。

“夫人，”女孩低声道，“我们走吧。”

他看着凯特琳来回扫一眼自己，还有布蕾妮，那双蓝眼似在闪烁点点泪光。“好啊，布蕾妮。”他听出那声音已经游走于崩溃边缘，“我们赶紧走。”

听着两人踩雪离去的声响，奈德把脸埋进手里。

她护送凯特琳夫人涉雪回营。看见夫人一路都在强忍泪水，自己心头也跟着酸胀无比。但她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二人始终沉默。

终于，当她们抵达岩壁下方，众人此时都已生起堆堆篝火，凯特琳夫人停下脚步，在寒风中瑟缩着，低声问道：“布蕾妮，我到底做了什么，惹得他气成那样？”

布蕾妮没料到夫人会直接开口发问，踌躇了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夫人，他没有生你的气。”她拉过她胳臂，走向一处离她们最近的营火，有两人正挤在跟前围坐饮酒。“不好意思，爵士们，我有事要和史塔克夫人相商，能否先暂时借用一下你们的篝火？”她刚开口时其实畏惧得喉头直涨，可还是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些许勇气，把话说完整。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许是她之前从来没跟他们任何一人搭过话。有一个刚要开口争辩的样子，另一个却看了眼她身旁夫人，拽了拽同伴的胳膊。“当然可以，夫人。”他简单回了句，就迅速拉着同伴走远，寻别处的营火去了。

史塔克夫人凝望这那两人离去背影，声音空洞。“布蕾妮，我们这样太唐突。他们好不容易才生起的这堆火。”

“他们理应如此，毕竟是为夫人效劳。”

凯特琳夫人鼻息间轻轻哼了一声，好像在抗议她似的，但还是蜷起身子，紧挨着篝火落了座。“布蕾妮，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夫君大人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他刚刚都干什么了？”

布蕾妮叹口气，也蜷起腿来，坐在夫人身旁。“夫人，我说过了，他不是在生你的气。”说实话，她实在不想与夫人谈起艾德大人，他们毕竟是夫妻，自己一个外人真是无比别扭，可看着夫人脸上神情，她还是心里不忍。“他是在气他的腿，”她继续道，“您还没过来时，他就是这么说的——战场上容不下跛子。所以这些天来，他一直都在和唐纳·博登私底下悄悄练习。现在，也带上了我。”她说着，微微耸了耸肩。

夫人却摇了摇头。“他这是何苦来呢？他那条腿是永远都回不到从前了，这事他比谁都清楚。”

布蕾妮紧盯着面前簇簇火焰，不忍再直视凯特琳夫人的眼睛。我该怎么和她说呢？“他是个战士，”最后，她吐出一句，“保卫您、保卫他的将士，是他无可推卸的肩上重担。一想到自己这样子极有可能辜负你们，他就完全无法接受，只得加紧日夜练习。”

她听见凯特琳夫人在旁轻叹了口气。“我懂他心思，布蕾妮，可他生的是我的气。我看出来了。”

这回轮到布蕾妮直摇头。凯特琳夫人怎会懂这其间滋味呢？她毕竟不是战士啊。“夫人，他那不是生气。是羞耻。”她极力压低声音，强迫自己抬头迎上夫人视线，只见那双蓝眼骤然瞪大。“他不愿让你看见，他跌倒的样子，他……一败涂地的样子。”

凯特琳夫人怔在原地。半晌，她把脸埋进双手。“诸神啊，他怎么这样傻！”她声音瓮瓮，“而我比他还傻！”听她懊丧着，布蕾妮生怕那声音转为抽噎，可夫人只是抬起头，神色复归平静。“布蕾妮，遵他之命，我先回去了。可若你看见奈德回来，请你转告他，就说我在营帐等他。”

她说着就站起身，低头望向自己，仿佛还有叮嘱。但最终，她只是抿了抿唇，喃喃道：“谢谢。”便转身离去。

布蕾妮凝视着那背影，仍坐在篝火边一动不动，心底里好像有个声音吩咐她,要等到艾德大人才能走。果然，没过多久，他与唐纳·博登两人便从林子里冒了出来，布蕾妮起身相迎。

“凯特琳夫人在营帐等您，大人。她托我转达，要您赶紧去见她。”

他面色犹如冰封，毫无表情，可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唐纳见状，赶紧嘟囔着说要给自己找点儿吃的，迅速不见踪影。

唐纳一走，艾德大人眼神却游移起来。“她怎么样，布蕾妮？”声音依然冷淡。

“大人？”和夫人聊起艾德大人就已经够难的了，她更是无法想象在这个少言寡语的男人面前谈起他的妻子。

他喉间滚过隆隆低吼。“我夫人。她怎么样了？”

“她……她挺好的，大人。”布蕾妮磕巴着，又赶紧添上一句：“她想见您。”

“她想吗？”他默默应，可布蕾妮觉得这话并非是向她提问，反而更像是扪心自问。只见他这会儿迎上她视线，恭谨道：“小姐，我感谢你一路送她回来。”说罢，他也离去。

布蕾妮有些手足无措，只好也采取唐纳的法子，去给自己搞点吃食。她清楚，这个槛，也只能留给他们两人过，旁人皆是一筹莫展。但愿他们能解开各自缠绕心结，尽快。

他揭开帐帘，凯特琳正蜷坐在一盏小油灯旁，凑着那昏暗光亮梳理长发，这一幕令他心头酸涩不已。外头寒气逼人，这帐篷里也并不暖和，她用一块毛皮紧紧裹住双肩，可每抬一下梳子，它又老是从肩上滑落。

他走上前。“我来，好吗？”他轻声问。她沉默着，还是把梳子递给了他。他轻轻接过，把那块毛皮牢牢于她肩头系紧，看她拥住，便开始细细梳理手中一丝一缕，点点火光下，欣赏着那如丝如缎的枣红。

“我知道时候还早。”她忽然这样说，“可说实在的，头发放下来，我的脑袋还能暖和些。”

“我希望它每时每刻都放下来，你知道的。”

她轻轻笑了声，两个人又是良久无话。他静静梳着她的头发，深吸口气：“凯特——”

几乎是与此同时，她也转过身来：“奈德——”

他轻轻伸出手指覆住她唇。“夫人，让我先说。”

看她点点头，他便放下梳子，把她从板凳上扶起，两人一同坐到帐篷中央那支行军床上。“夫人，我请求你原谅我。刚刚雪地里，我不应该那样对你，对你说那样的话。”

她喉头一动。“当然，你不该，”她低声道，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可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咬紧下颌。他本就是个笨嘴拙舌之人，有些事情，他连想法都付诸阙如，可现在却要亲口说出。但他们彼此承诺过，从今往后没有秘密。“我知道，我现在已经是废人一个了。”他听着自己咬牙切齿，“你也再清楚不过。可是，一想到你看见我那样……倒在雪中……”他说不下去了，手掌成拳，掌心攥得生疼。

“废人？”她语气满是难以置信，伸手包住他微微发颤的拳头，“奈德，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可我连个使剑的丫头都打不过！”他吼道，“我在你那女骑士脚边摔了个狗啃泥！”他噌地站起走远几步，可这帐篷实在太小，他逃也逃不到哪儿去。

他听见背后传来衣裙簌簌。妻子也站起身来，随即一只手轻轻抚上他后背。“大人，在孪河城，劈开千军万马，向我疾驰而来的人是你，”她柔声道，“马尔布兰挟持我时，一刀抵上弑君者喉咙的也是你。”

他垂下头。“我不能再辜负你了，凯特。可我已不是过去的我。”

她却伸手揽住他肩，强迫他扭过身来。“你的剑术可能确实不复当年英勇，这点我承认，可我也听你亲口说过，这世上永远不缺更高强的剑客。亲爱的，多少比你高明的对手都曾倒在你的脚边——”他听到这里就欲争辩，却被她手指轻轻掩住，“可是，艾德·史塔克，我要说的不是你的剑术如何，而是你这个人。”

他怔怔望着那双碧蓝眼眸逐渐湿润。“亲爱的，你永远、永远都只能是你自己。你是我所知最勇敢、最高尚，这世上最好的人，有这样世无其二的人伴我左右，我又怎会担心他会辜负于我？”

“我决不能再辜负你。”他转而抓住她手，听着自己一字一句，语气逐渐激烈，“我决不能再失去你。”

“你不会。”这话最后已埋没在了他们互相依偎的唇齿之间，令他全身顿如过电，一瞬间别无所求，只晓得拥紧怀中妻子，即便隔着层层衣物，那温软也激得他小腹下方迅速蹿起一阵升腾。她一定也感觉到了，因怀中人蓦地一个激灵，便在他臂弯里瘫软下来，勉强移开双唇，气喘吁吁。“大人，”他盯着那两片呵气如兰的湿润，“我……我在来月事……”

他极力掩饰自己失望神情，可还是没能瞒过她洞察双眼，他眼看着她开始愁眉不展。“对不起，大人，”她喃喃道，“也许，时候还没到。也许，等我们回了临冬城……”

等我们回了临冬城？看她迫切神色，他突然就明白过来这愁容背后的缘由。诸神啊，我的凯特！

他捧住她脸，拇指摩挲起她太阳穴。“夫人，你错怪我了，”他嗓音还有些低哑，呼吸仍未从方才激吻中平复过来，“我怎对你会产生丝毫失望？我只是遗憾，遗憾不能此时此地就和你在一起。可是，凯特，亲爱的，我不想再要孩子了。”

“可是……”

“诸神啊，凯特！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我们不需要再生孩子了！我想要的只有你！”

“大人，这也是我的责任。”她却低声道，“在这点上，我也害怕辜负你。”

“瞎说！”他紧紧揽她入怀。

待两人呼吸都慢慢平缓过来，他又轻轻扶住她双肩，好让他们再一次目光交汇。“凯特，除了罗柏，我目睹了我们每个孩子降临人世的全程，而对你来说，每次都如同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可是，每个人事后都说你生得顺利，说你每次孕期也不过就是反胃而已，你在怀着我们每个宝贝的时候，又是那么的美。说实话，亲爱的，这些年来你实在是惯坏了我，让我都快忘了产床也是战场。若非女人生产是如此痛苦，我当然愿意继续与你生儿育女，你们带给我的欢乐实在太多太多。”

他喉头好像凭空生成了个肿块。“可我现在清楚，这念头太愚蠢、太年少无知……虽然孩子是诸神赐予我们最好的礼物，可这礼物对你来说同时也是诅咒。凯特，我绝对不能再失去你了，什么未出世的孩子都不及你重要。”

他凝神看着那湿漉漉的眼睫，再度紧紧搂她入怀。“别说了。”他听着妻子贴着自己颈侧絮絮低语，随即双唇迎了上来，她手遍抚他胸膛、小腹与腰侧，最后停在他胯间鼓胀，隔着马裤轻轻套弄。

他惊喘一声，赶紧把她推开。“凯特，你这样我受不了的。”

她却仰面朝他一笑，这莞尔简直邪恶得勾魂摄魄。“真的吗？”她悄悄说，“别动，大人，你马上就能好受了。”

说罢，她缓缓在他面前沉下身子，手指开始琢磨起他的马裤系带。他神魂登时地动山摇，只能直勾勾盯着那如瀑枣红在自己身前磨蹭半晌，嘴里喃喃念道：“诸神啊，凯特。”紧接着，所有感官只剩下她柔软口腔里一片醉人的、火热的潮湿，他伸手攥紧她头顶发根。她的舌、她的唇裹着他、拨着他，很快就勾得他再也承受不住，身体猛地一颤，听着自己喊出她名，看着她指间掌根淌下一片淋漓，双腿一阵瘫软，揽着她一起沉坐在地。

他低低笑出声来，吻上她头顶。“夫人啊，我真是要死在你手上了。”

她也笑了，推开他站起身来。“嗯，可依我看，再不吃饭的话，我们俩只会双双饿死。这会儿天都黑啦。”她走到盥洗池边把手擦干。“休息吧，亲爱的。我去给咱们拿点儿吃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一闪身出了营帐。他一头躺倒在床榻上，今天大大小小事情如潮水般淹上心头。他要为她拼尽全力。不管唐纳还是布蕾妮，与他们再比试上百场他也在所不惜。他要竭力活成她心目中的模样。

她回来得很快，两人静悄悄地对坐吃起晚餐，今天这么一出过后，好像各自都有点害羞似的。她把餐盘端走，换上睡裙时，才轻轻说一句：“雪停了呢。”

“停了好啊。明天路就好走。”

“我们明天真能抵达血门？”

“如果天能晴下去，日落前就能到。”他说着，却叹口气。“不知年轻的韦伍德会如何招待我们。且看吧。”

“唐纳尔爵士会帮我们的，米亚说了。”唐纳尔·韦伍德，安雅夫人的次子，上次凯特琳带着提利昂·兰尼斯特造访鹰巢城，正是这个孩子接应的她。米亚告诉他们，自从布林登爵士离开谷地后，唐纳尔·韦伍德便接管了血门骑士一职。

“嗯，不管他立场如何，我们是绝对要上鹰巢城的。”他铺好床上毛皮，为她腾出地方躺下。“凯特，女儿们一定会回到我们身边，我向你保证。”

“我知道，”她轻轻说，“大人，我相信你。”

她依偎过来。“我爱你，奈德。”

我知道，他心底回答，诸神啊，求求你们，让我配得上她。但说出口的却是：“晚安，亲爱的。”轻轻吻了吻她，看着她在自己怀里垂下眼帘，将心头所有残惧隐忧努力驱赶殆尽，全部心思集中至鹰巢城里女儿身上。他决不会再辜负这对母女。决不。

Chapter Text

当凯特琳·史塔克认出，眼前此地正是上一次攀登鹰巢城时唐纳尔·韦伍德爵士接应之处，顿觉全身紧绷。距离那场噩梦般的旅程已近两年光景，这两年对她而言真是恍如隔世，却又似弹指而过。如今天色尚早，晴空万里，虽寒意凛冽，空中却并无落雪，日落前他们必能抵达血门。马蹄轻踏昨日新雪铺就的柔软白毯，行进得甚是平稳。

她听见奈德于队首下令暂停，看着他一转马头，朝自己方向而来。昨日伤痛仍历历在目，今早醒来时他们谁都无话，不愿再揭开新疤。他只是在离开帐篷前捧住她脸吻了又吻，静静注视了她好一会儿。那双灰眸满含坚定心志与无穷爱意，她看得出，心下一片熨帖，同时也不忘祈祷诸神，希望他也能从自己眼中读出相同的东西。

现在，他穿过浩浩荡荡行伍向自己而来，同时又朝米亚和黎德大人挥挥手。“夫人，过来我们说会儿话，好吗？”说着，他便往路边一拐，她也轻踢马刺，立刻跟上。身后，自是毫不犹豫紧紧跟随的布蕾妮。

奈德已经翻身下马，并向她伸出手，扶她下来。“抵达血门前，我还有话要说。”他一面护她站稳，一面转向众人。“韦伍德定会一眼认出凯特琳，可我不想这么快就在他的手下面前亮出我们的身份。要先探探他本人的口风才是。”

“他母亲最是厌恶小指头，”米亚应道，“我猜，他可是巴不得找个法子，赶紧摆脱贝里席老爷呢。”

奈德却皱了皱眉。“米亚，我们手头兵力甚寡，对鹰巢城实在构不成什么威胁。更何况，我女儿如今还在他手里，更是不能轻举妄动。若如你所言，贝里席果真在鹰巢城内驻兵甚少，那我们只要攻入城内，便可好好利用小指头错愕之机——我与我夫人竟未如他所愿命丧黄泉，这点他是万万料不到的。你也曾提过，真正效忠于艾林家族的士卒是决不会为他而战的，你可还记得？”

女孩点点头。“也只有罗索爵士才能称得上‘他的人’。嗯，再勉强加上一个奥斯威尔·凯特布莱克吧，不过他应该早就乘船离开去别处了，除非他赶在我之前回来。剩下的人，恐怕稍有风吹草动就要倒戈。大人，有些年长的侍卫甚至还认得您呢。”

奈德点头答应，却又问米亚：“那看来，关节就在于上山这一路了。我们绝对不能泄露身份。这些石鸦部人到了血门可会折返？”

“没错。他们就是到地领赏，贝里席大人也不允许他们进入艾林谷辖界，说是贵族老爷们会感到冒犯。”

“那对我们再有利不过。毕竟只要与我们同行，但凡长只耳朵都清楚我们到底是谁。即便高山氏族对七国上下局势再漠不关心，也不可能没听过史塔克这姓氏。感谢黎德大人，时刻遣人在旁监视，以防有人在他们跟前提起珊莎的名字。”

凯特琳一愣，没想到奈德还采取了这般万全措施。他早就提醒过她，万万不可在高山氏族耳程内提起女儿只字片语，但未料到他竟这般详尽。

奈德仍在继续。“不过，就算他们向韦伍德通报我等名姓，也构不成什么障碍。不管怎么说，我们都绕不开月门堡，身份终究藏不住。但好在他们就在血门折返，也不会与他人互通消息。”

“他们都是些迫不及待开溜的主儿啦，”米亚耸耸肩，“拿了钱就跑。”

奈德此时转向凯特琳。“夫人，这趟上去，恐怕你须全程裹紧斗篷了。”

她对他微笑。“大人，这你不用担心。天这么冷，我可没有摘掉它的意思。”

“布蕾妮小姐，”她又听他说道，“接下来全程，请你务必时时刻刻护我夫人左右。”

“遵命，大人。”高个女孩面孔严肃。

奈德对她点点头。“我们的唐纳将和摩噶、胡葛骑在队首——这些日子以来，他都快成我代言人啦。米亚和我会紧随其后。”说到这里，他再度望向凯特琳。“夫人，你在队伍中央。”她还未及回答，布蕾妮就已抢先应下，点头如捣蒜，奈德最后看向霍兰·黎德。“黎德大人，您和那位罗姆殿后。请务必看紧了他，别生事端。”

黎德应下，又道：“大人，我看马匹也休息得差不多了。”

“是啊。那我们就上路吧？”尽管嘴上这么说，他仍是站在原地不动，目送米亚和黎德各自上马归队，凯特琳和布蕾妮同样等在原地。不过女孩见状便立马转过身去，摆出一副忙着整顿马鞍的样子。

丈夫挽起她手。“夫人，你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你呢，大人？”

他对她微笑。“有你在，我永远都好。”

她心怦然一跳，默默上前，轻轻把他揽在怀中，踮起脚尖吻上他颊边胡须。这动作似乎只是一瞬的事，因她又立刻退后，回归得体距离。“亲爱的，我永远都在。”她柔声道。

接下来他手环上她腰，扶她上马。“交给你了，布蕾妮。”这声音听起来倒有点严峻，但他最后向她一笑，便拨转马头，快马直奔队首。这是在给我们二人打气呢，她默默想。

不到两个时辰之后，他们瞥见前方飘扬起艾林家族天蓝与乳白的旗帜，数十骑兵打马朝他们直奔而来。凯特琳置身队伍中央，清楚听见打头的米亚高声喊道：“唐纳尔爵士！别来无恙啊！”

“米亚·石东！你这丫头可真行，竟能从公义者同盟眼皮子底下溜走，”那体格健壮的年轻人回喊，“不过看你也别来无恙，我也就放心啦。你这一趟去了那么久，贝里席大人和奈斯特大人都生怕你出了什么事呢！”

接着便是米亚爽朗的大笑，队首的声音也逐渐弱了下去，她再也听不清了。凯特琳下意识地就驱马前进几步，可一只大手却凭空飞出，迅速握住了她的马缰。

“夫人，史塔克大人希望您不要动。”

她一瞬间气得够呛。“布蕾妮，你宣誓效忠的是谁？是我还是史塔克大人？”

话一脱口她就后悔了，因年轻女子的双目立刻黯淡了下来。“我是您的人，夫人，”布蕾妮悄声道，“我无条件服从您的命令，可我首先要保证您的安全。您夫君大人也是为了您好。”

凯特琳轻叹口气。“我知道，布蕾妮，你也是为我好。那么，我们就都先遵从史塔克大人之命吧。”她说着，还是忍不住蹙了蹙眉，将斗篷滚边毛皮拥至颊边，眼望队首，又开始了一场无穷无尽的等待。

向米亚招手的这年轻人不会超过二十，奈德心下暗忖，唐纳尔体形敦实，一头散乱棕发，在奈德印象中，安雅·韦伍德的次子还不过是个小男孩，可自己一别谷地已经十余年了。

“你这趟同伴还挺多。”韦伍德对米亚说。

“爵士，我在此向您引荐唐纳·博登爵士。”女孩如此对答。唐纳其实尚未封爵，但米亚这话说得有鼻子有眼，“我在盐场镇有幸与他结识，他与他的部众与贝里席大人有要事相谈。我早知行至某地会来友军护送——”她说着，冲前方两个石鸦部人一挥手，“所以特与他们汇合，才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

韦伍德点点头，对唐纳·博登点头致意。“唐纳爵士，唐纳尔爵士很荣幸认识你。”他大笑着，又冲身后一人吆喝道：“阿林！把胡葛和摩噶的赏钱拿过来。”

“你这是不想咱过血门了？”胡葛说。

“这次情况特殊，有客人刚入血门。不是我故意冒犯咱，胡葛，客人恐怕不希望你们跟过去。”

尽管他口口声声并无冒犯，奈德还是担心石鸦部人听了这话就要发火。可胡葛只是拉长了脸，凑到摩噶跟前嘀嘀咕咕了半天。到底是什么人刚过血门？奈德心中揣测。

“罗姆也在。”他听见胡葛突然说，“他的赏钱呢？”

“多的是。”韦伍德冲背后那士兵努努嘴，又是一袋沉甸甸的赏钱递了过去。

摩噶这时却冒出一句：“要是那指头老爷听到我们带的是什么人，这钱恐怕连塞牙缝都不够吧？”他说着，猛地一指奈德，“你们这帮瞎了眼的家伙，这才是他们真正的主子哪！还是起死回生的哟。”

韦伍德却只是略略扫一眼奈德，神色分毫未变。“你说的是谁我们都清楚，”他冷冷道，“你如果真了解贝里席大人，小心刚刚那话招来杀身之祸。峡谷守护者的私事你们少掺和。”

摩噶脸色顿时阴沉，但胡葛掂量几下手中钱袋，拽了拽同伴。“行啦，走吧。贝里席老爷的事情我们少管。”两人随即掉头消失，去寻队尾的罗姆去了。

目送这三人离去背影，奈德只觉头脑一阵发晕。莫非贝里席已经知晓了他们行踪？这对他们目前计划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他正恍惚着，耳边突然传来唐纳尔·韦伍德的悄声低语，心头又是一惊。只见此人已紧贴他身侧细细打量，虽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年轻人还是低声嘱咐：“史塔克大人，把斗篷裹紧了。这里除了我和阿林，没人知道您是谁。血门一切安全。”

接下来的三小时里，他们只顾赶路，奈德全程沉默，只是听着唐纳和唐纳尔你一言我一语地侃着谷地的八卦，米亚也时不时插句嘴，问问韦伍德爵士她的骡子可还安好，米兰达·罗伊斯是否来了月门堡，还有那帮公义者同盟离开巨人之枪没有。

“你走后不久，他们也跟着动身了，”韦伍德答道，“母亲说，他们有次同桌进餐时，林恩·科布瑞竟在餐桌边对小指头拔剑，闹得谁都下不来台。最后贝里席向几位诸侯老爷们承诺，给他一年时间，他定把谷地整治得停停当当，否则就依他们所言滚蛋。”

听到这儿，奈德想起久远之前，瓦里斯的一句评价，实在忍不住轻哼一声，嘟囔道：“小指头撒谎比呼吸都频繁。”

韦伍德听闻这句，大笑出声。“我母亲若听到这话，只有点头同意的份儿。可惜她现在真有点自顾不暇了，而我那位客人也和您怀揣着相同的顾虑呢。”

奈德正要张口发问这位客人到底是谁，脚下路径骤然收窄，血门城垛豁然于眼前升起。他们爬上这蜿蜒山谷的羊肠小道，唐纳尔爵士却突然纵马拦在队伍之前，大声喊道：“都有何人要过血门？”

山谷间回荡起米亚的清脆声嗓。“米亚·石东、唐纳·博登爵士，和他的数位部众。我们可得准许，以过血门？”

“以鹰巢城公爵、艾林谷守护者、真正的东境守护劳勃•艾林之名，我准许你们通过，并要求你们以他之名维持和平。”韦伍德回应。

必要礼节过后，年轻人带领他们越过血门投下的长长阴影。一抵达工事彼端，层峦叠嶂便于眼前骤然展开，艾林谷万千美景尽收眼底。虽说已阔别这状景十余年，奈德发觉自己仍如年少时一般驻足赞叹。远处，阿莱莎之泪自巨人之枪倾泻而下，他深深凝望，好像那飞白之水能化作女儿的长长红发。

恍惚间，他的部众已由韦伍德引往血门马厩安置坐骑，众人纷纷整顿休憩，毫无拘束。但愿他们把牢口风，一个字都不要提起珊莎。奈德心下正打鼓，忽然间，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他胳臂。

“大人？”

他回头，是与他并肩齐驱的他的妻。凯特琳也跟着他视线看去，轻声呢喃：“她就在那儿，是不是？”

此刻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这时，韦伍德朝他们走了过来。“大人，劳烦您下马好吗？我的人要……”却突然噤声，双眼直勾勾盯着凯特琳。尽管她的斗篷全程拉起，可那双碧蓝眼眸、迎风飘扬的几丝枣红乱发实在是过于惹眼。“史塔克夫人，”年轻人低声称道，“看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说着，他又转向奈德。“大人，我的人绝对是忠心不二，可我还是需要您赶紧进到室内，尽量别在外头招摇。请您和夫人随我来。”

奈德小心下马，一天骑程下来，这回伤腿表现居然还算良好，心头一阵宽慰。他走过去扶凯特琳下马，二人跟上韦伍德脚步。

她勉强从巨人之枪上别开视线，与奈德一同迈入血门工事，面上强撑镇定，心里却尖叫不停。太近了，太近了。她恨不得一口气快马加鞭直冲月门堡，我曾经也和艾莉亚这般近，可终究还是失之交臂。我曾经与罗柏共处一室，但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中箭身亡。这些想法如同恶魔在她耳边嗡鸣，她不由紧紧抓住奈德胳臂，丈夫向她投来关切眼神，但她只是摇摇头。这回我们决不会错过珊莎，她坚定想，决不。

“大人、夫人，请进。”唐纳尔爵士带领他们穿过走廊，最后停在一扇门边，言辞恭谨，但又突然手足无措起来：“爵士，抱歉，额，刚刚没有看到您，我的意思是……这位……小姐？”

凯特琳回头看去，身后果然是一路沉默、但始终紧紧跟随的布蕾妮。她微笑道：“唐纳尔爵士，这位是塔斯的布蕾妮小姐。她时刻伴我左右。”

“额，这个……”年轻人迟疑着。

“布蕾妮小姐乃是我夫人贴身护卫。”奈德用上了他公爵的声音。果然这嗓音对唐纳尔·韦伍德同样有效，年轻人忙不迭点点头，推开了门。

眼前是一间精致的小屋，两端壁炉皆燃有熊熊火焰，唯一的摆设是张长长木桌，配有八只座椅。屋内唯坐一人，一见有人进来，立刻起身迎接。

此人身量高大，发色灰白，面容硬朗如同雕刻。一见到他，凯特琳便揭开斗篷，伸出双手，朗声称道：“约恩大人！”

符石城城主顿时笑容满面，执起她手，目光饱含惊喜，尽管凯特琳没有错过这人瞥见她脸上伤痕时那一瞬间的阴翳。“夫人，见到您我荣幸之至。”浑厚嗓音中尚存震惊。

“幸会，罗伊斯大人，”此时奈德也揭下斗篷，站到她身边，“您别来无恙，我欣喜之至。”

青铜约恩紧盯奈德，止不住地来回摇头。“说老实话，我接到布林登·徒利来信时，差点以为那老家伙犯了癔症。不过好在我终于亲眼得见，您这张千年冰封的老脸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啊，史塔克大人。”说到这儿，他冲奈德咧嘴一笑。“我的朋友，见您安然无恙，我也欣喜之至。不过，若论亲切可爱，您还是远比不上尊夫人啦。”

尽管他们境况紧急，听青铜约恩这么一调侃，凯特琳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青铜约恩一向爱拿她和奈德打趣，奈德又不识逗，往往惹他乐得更欢。不过今天，显然奈德心思太过沉重，根本懒得上他的钩，只是于桌旁落了座，示意其他人也随他坐下。

“约恩，布林登信里都写了什么？”丈夫开门见山地问。

罗伊斯却皱起眉来。“他还真没写多少。不过，我们早就收到他侄子艾德慕大人来函，称一伙北军已接连攻下孪河城与奔流城，”他深深注视奈德一眼，“就是你，对不对？”

奈德点点头。“我参与了。布林登都写了些什么？”他重复道。

“他说，你们夫妻俩都还活着——什么你被移出红堡黑牢，被人直送到狭海对岸，还有凯特琳夫人自那婚礼之后，就被那帮佛雷一直扣在孪河城充当人质。”说到这里他不吭声了，好像在等着他们自己解释。

奈德只是再次点头。“大人，他所言全部为真，若要我们从头细述，恐怕实在是说来话长。简单来讲，我被扣在潘托斯长达数月时间，最终得以找到法子脱身，先乘船至白港，得曼德勒大人接应，再一路南下到颈泽，在灰水望与霍兰·黎德、梅姬·莫尔蒙、盖伯特·葛洛佛等诸位北境重臣汇合。我们很快了解到我夫人被困情况，便将她从孪河城解救而出。”

罗伊斯大人面上泛起笑意。“‘解救而出’，您总是言短意长啊，大人。唉，要是我有幸在场一睹就好啦！为一美人倾一城池，这简直是歌谣里才会有的故事嘛。”

“我感谢您的美言，约恩大人。”凯特琳刚想插一句，却听丈夫继续在旁逼问：“布林登信里还写了什么？”

罗伊斯却看向凯特琳，大张旗鼓地摇摇头。“怎么回事，与这么一位优雅的妙人相伴多年，说话还是这样横冲直撞。”抱怨完，他还是回答了奈德：“他信中强调，培提尔·贝里席此人绝对不能信任，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知晓你俩生还这消息。他还说，你们此来谷地，有一项重大任务在身。这老家伙，写得云里雾里、故弄玄虚，我就决定和年轻的唐纳尔下来一探究竟——到底是黑鱼卸甲归田后整天醉得人事不省，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山谷大道上真见了鬼了!”

“培提尔·贝里席挟持了我们的女儿。”凯特琳简单地说。

罗伊斯双眼骤然瞪大。“什么？你们的女儿？可是他身边只有一个女孩儿……”他又不作声了，轮番瞧着面前的奈德与凯特琳。

“阿莲·石东。”传来奈德冷硬的声音。“米亚告诉我们，她现在叫这个名。总之，小指头现下挟持了我们的女儿、临冬城的继承人，珊莎·史塔克，并声称她是他的私生女。”

“诸神在上！”青铜约恩大叫出声，“诸神在上！”他连连重复几遍，再次仔细打量起凯特琳的脸。“我见过她，还和她说过话，甚至还问过我认不认识她！”他脑袋晃成了拨浪鼓，“她头发颜色不对，可眼睛确实跟您一个样，夫人。我想着珊莎小姐应该和您一模一样，尤其是那头发。”

“没错。他们把她的头发染成了那个样子。”凯特琳心狠狠一沉。青铜约恩甚至和珊莎搭过话。可女儿为何什么都不肯说？她怎么不向他求救呢？诸神啊，她该有多么孤立无援，她该有多害怕！

唐纳尔·韦伍德第一次开了口。“所以，培提尔·贝里席现在不仅是赫伦堡伯爵，还是峡谷守护者，手上还控制着临冬城的继承人？我没理解错吧？”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珊莎小姐是您的继承人，对不对？我记得她的年纪比那个嫁给波顿私生子的姑娘要大。”

凯特琳眼看着青铜约恩骤然色变，似乎觉得这年轻人实在太口无遮拦，刚作势要打，奈德赶紧说道：“波顿那个私生子新娘不是我的女儿，他们另找了个孩子，妄图瞒天过海。我们目前只知艾莉亚乘船逃走了，很可能越过狭海，直抵对岸厄索斯。”

青铜约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这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可不容易。但是，总比落在拉姆斯·雪诺手里要好——那个人，传言满天飞……”

一想到可怜的珍妮·普尔，凯特琳就止不住浑身颤抖。“艾莉亚的行踪的确为真，”她低语，“可是，约恩大人，我们必须尽快攀登鹰巢城，把珊莎从培提尔手上救出来。”

“我算是被鹰巢城扫地出门了。”罗伊斯这样答道，“可如果我们现在尽快告各镇诸侯事情真相，他们一定会出手相助。”

“他们出手又如何？”奈德声音依然冷峻，“鹰巢城易守难攻，千人大军也只能对着万丈峭壁干瞪眼。我们底下围城，我女儿只会在上头遭殃！天知道小指头那个人逼急了会干出什么事情。”

“他倒是会同意我母亲求见。”一旁，唐纳尔·韦伍德忽然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奈德转过头去。

韦伍德爵士却紧紧凝视凯特琳，一脸深思熟虑的表情。“您可以充当我母亲。”

眼看两个灰眼男人茫然地望向自己，唐纳尔不禁哈哈大笑。“大人们，贝里席如今可是在不遗余力地冲我母亲示好哪——他有个私生女，我母亲有个养子，算盘可真是打得啪啪响啊。”

奈德听闻这话，立刻发出一声咒骂，青铜约恩也跟着咆哮出声：“安雅夫人怎会同意给哈利找个私生子出身的新娘子？那贝里席怕是失心疯了吧？”

“我看他倒是有理由肖想一番，”唐纳尔答道，“恐怕铁橡城现下债务缠身，他说不定就能拿出一笔丰厚的嫁妆来。”

“他为何要这样安排？”凯特琳不解。

“因为劳勃·艾林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家伙，”约恩·罗伊斯这样回答，“他一死，继承人哈利可就是谷地之主了。史塔克大人，看来培提尔·贝里席可要通过你那小女儿，把大半个维斯特洛收入囊中呢。”

“我可怜的母亲大人，”韦伍德说，“要是她意识到这幕后内情，宁愿考虑我和我哥哥，哪还会犹豫要不要卖了哈利！”

这几番对话实在让凯特琳有些目不暇接，反应了好一阵子，突然忆起唐纳尔·韦伍德方才那句话。“你刚刚说什么，让我充当你母亲？说来听听。”

“哦，那个啊。您不是急着上鹰巢城吗？若是我母亲于月门堡外求见，贝里席大人定会巴不得放她上去，好继续详谈这桩婚事。当然啦，我母亲确实和您一点儿不像，可您毕竟是我们之中唯一的女人。恰巧这里有件她的绿斗篷，只要不凑近了看，骑着骡子上山的绿衣女人也只能是我母亲大人了。这样一来，米亚便可一路护送你们上去，包管畅通无阻。”

约恩·罗伊斯严肃地点了点头。“这倒是个主意。韦伍德夫人本就会带一批卫队随行，倒也方便我们一进城堡，就立刻控制住小指头的人马。天杀的，这回他奉再多的酒，老子也是一口不喝。”

“您也想跟我们一同上去？”奈德问。

青铜约恩·罗伊斯再度展开笑颜。“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为一美人陷一城池，歌谣成真我可要好好见识见识。”

又是好长一番讨论过后，他们最终决定在血门留宿一晚，明天一早赶去月门堡会见奈斯特·罗伊斯，若是一切顺利，大约傍晚时分即可抵达鹰巢城。他与凯特琳被招待进一个小卧室里，这屋子甚至还有一间小小耳房连通，可供布蕾妮过夜。血门那帮卫士得知凯特琳夫人竟有一贴身女骑士时刻随行，纷纷都惊掉下巴，一想到这里，奈德不禁面露微笑。那孩子果真恪守誓言，时时与凯特琳距离出不了三步远。不过当夜幕降临，看她居然还想与凯特琳形影不离，奈德立马坚定地对她道句晚安，这才终于合上了他们卧室的房门。

他叹了口气，回身看见妻子正端坐床边，面色苍白，一语不发。“夫人？”他轻声问。

“他盘算着把她嫁出去，”她屏住气，“你觉得这会不会意味着他没有……他还没有……”她说不下去了。

他坐到她旁边。“唉，我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亲爱的。但我知道，明天这时候，她就能回到我们身边了。”奈德咬着牙，实在不愿往珊莎和小指头这话题上多想一分。君临那场会面他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人眼神始终在凯特琳脸上身上来回逡巡，不堪念头简直是呼之欲出。混账！

想到这里，他胸腔阵阵翻腾，忍不住站起身来，开始来回踱步。

“奈德，你又这样了。”

“天怎么还不亮。”

“你踱步就能把天盼亮吗，亲爱的？”

“不能。”他停下脚步，直直盯着凯特琳，不知该不该与她分享自己与罗伊斯最后那番对话。青铜约恩在与凯特琳道过晚安后，却叫他暂且留步，并跟他透露了更多珊莎在鹰巢城上的情况。

约恩只见过女儿一回，但据他观察，她已经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托付于她这位“父亲”手中。上至鹰巢城，下至月门堡，关于这对“父女”的闲话还真不少，称他们实在是过从甚密，小指头甚至将城堡大半内务都交由他这位貌美的私生女儿管理。奈德深知，小指头生性多疑，既然珊莎绝对无法得他信赖，想必他早已认定自己能将她牢牢掌控，让她对自己言听计从。此人既素来两面三刀、口蜜腹剑，必笃信操控之道——爱女已在这种人身边如履薄冰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念及此，奈德指节捏得都发白。

“奈德，你怎么了？”

妻子柔和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凯特，他在控制她。”他喉头一干。

她只是微微点点头，站起身来握住他手。“当然，他要控制她。”声音听上去有些哽咽。“这对他来说太容易了——自你被捕，珊莎就在那狮子窝里日日如履薄冰，培提尔这下把她带走，一定是三番五次地提醒她，他是她的救星，她的救世主。”

她双手捧住他脸。“奈德，除了培提尔，她一定以为自己在这世上已经无依无靠了。”

他的女儿，他的珊莎，无依无靠，却靠着培提尔·贝里席。万箭穿心恐怕也不过如此，奈德沉下脸来。

“明天一切就大不相同了。”他阴郁地说。

“别板着脸了，好吗？”她说着，指尖使劲揉搓起他眉宇间深深沟壑，“亲爱的，不管孩子经历过什么，她的心一定已经伤透了。她会非常非常害怕。奈德，记住，一定一定要对珊莎耐心点——就像你对我一样。”

“当然，那还用说。珊莎受的伤，我要贝里席一分不差地给我还回来。”

妻子却叹了口气。“唉，奈德，你知道你刚刚看上去什么样子吗？我懂你愤怒的原因，可珊莎她不一定懂啊。如果她看到自己的父亲摆出这种脸色，你让她怎么想？她害怕，奈德，她怕你对她生气，对她失望透顶。”

“凯特！你瞎说什么啊，珊莎怎么可能这样想我——”说到这儿他猛然刹住，仔细端详着那对碧蓝眼瞳，头一回看出了些他以前从未注意到的东西。“你是说，她、你……诸神啊，凯特！我永远、永远不会因你们的遭遇而怪罪你们！永远不会！你知道的啊！”他又开始语无伦次起来，痛恨自己永远词不达意、笨嘴拙舌的这副样子，说到最后只能停下，用双眼渴求她能明白。

“我知道，奈德，我知道，”她轻柔应着，“可是，即便我心里清楚你的怒火不是对我，有时看你这副样子，心里还是特别难受。”她咬咬嘴唇，补上一句：“而我可比十三岁要大得多。”

他郑重点点头，简短道：“我会在珊莎面前注意的。”他心底其实还翻腾着好多话语，但此刻，他再多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对他微笑。“我当然相信你。现在上床，好好睡觉吧，亲爱的。”

他当然睡不着。刚欲开口争辩，却被妻子拦下：“哦，我们两个今晚谁都睡不着，我当然知道。”盯着那两片微微颤抖的双唇，他再次意识到她也是同自己一样忧惧，“可我宁愿我们在彼此的怀抱中睁眼到天明，也不想看你一遍遍在这屋子里原地拉磨，白白耗费力气，亲爱的。”

“都听你的。”他吻上她额头。

在诸多亲眼见证她尚存人世之人中，月门堡子爵奈斯特·罗伊斯恐怕是反应最为激烈的那个。她在他面前揭开安雅·韦伍德那顶绿斗篷的时候，这人正不紧不慢地享用着他的午餐，听闻堂兄弟通报韦伍德夫人来访，本还想着再拖一会儿，可青铜约恩却直接领着她不依不饶地直冲月门堡餐厅，边闯边高声吼道：“奈斯特，你这蠢货，还不赶紧看看这位夫人究竟是谁！”

对面那身躯庞大、胸膛厚实的男人正满嘴油光地大嚼烤火鸡，听青铜约恩这么一说，凯特琳便一把甩开斗篷兜帽，只听男人立刻尖叫一声，噎得直翻白眼，把嚼到一半的肉块喷了满桌。

“哦，倒还认得史塔克公爵夫人，”青铜约恩干巴巴地说，“那也请允许我呈上她夫君大人，艾德·史塔克公爵，想必这位仁兄你更是记得清清楚楚。”

见奈德从布蕾妮和唐纳·博登身后一步跨出，奈斯特·罗伊斯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尽数褪去。

“大人、夫人！”他结巴着，“这……这怎么可能呢？这简直是诸神显灵啊！”

“是啊，是啊，诸神显灵啊，”他的堂兄毫不客气地评论道，“但大人和夫人想要的，可是他们的千金。”

“他们的……他们的什么？千金？”这人顿时无比困惑，凯特琳忖度着，这表情装不出来。看来，虽说培提尔为了收买罗伊斯家族，把他提拔成月门堡守护，珊莎的真实身份对他而言仍是万万不可泄露的至高机密。

“培提尔·贝里席挟持了我们的女儿，珊莎·史塔克，”奈德语气冰冷，“他把她从君临劫走，伪装成自己的私生女，还给她染了头发。”

奈斯特·罗伊斯傻呼呼地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磕磕绊绊地开口：“阿莲？你是说，阿莲·石东？她怎么可能是您家闺女呢？我见过她的啊。”

“我自己的女儿我还能不知道？”奈德听起来更不客气了，“要是您真见过她，那就请您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夫人的脸，再说阿莲·石东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奈斯特听罢，果真又细细往她脸上打量一番，凯特琳不觉有点别扭，知道对方一定又在盯着她的伤疤看。但男人却紧紧注视她双眼，好长时间过去，才终于听他嘴里喃喃低语一句：“诸神啊！”

他仰脖猛灌一口麦酒，长长叹了口气。“您刚刚说什么？染发？那孩子的头发颜色真是……？”他冲凯特琳这头含糊地挥了挥手。

“没错，”凯特琳立刻答道，“恐怕这颜色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至少培提尔本人十分警觉，尤其他们来时，莱莎尚在人世，我妹妹的发色只比我和珊莎的稍深一点。”

她刚讲到这里，却突然忆起青铜约恩昨晚所述的谷地现状。小指头已将月门堡永久赐予奈斯特·罗伊斯及他的子嗣——“艾德大人，我这个堂弟也算是个有荣誉的人。”青铜约恩当时深深叹口气，“但同时，他也的确是野心勃勃，发誓不给罗伊斯家族拖后腿。小指头赐给他这头衔，就相当于把他结结实实地绑在了自己船上。要是贝里席东窗事发，对他没有丝毫好处。”

思及此，凯特琳向前一步。“奈斯特大人，我们此来的确唐突，我也知晓您的顾虑，贝里席大人对您此番擢升，您确实当之无愧，我也诚望他言出必践，将这份大礼惠及您子子孙孙。琼恩·艾林大人素来知晓您守月门有功，生前就常常跟我夫君大人提及。”说到这里，她飞给奈德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丈夫听她这样说，立马跟上一句：“没错。”同时眼角余光闪过一丝淡淡笑意。不过奈德那张冰块脸属实不太生动，凯特琳确信在场除了她，没人能捕捉到这个细节。

“——但是，奈斯特大人，您不得不听我诚谏一句：小指头此人万万不可信赖。”她调动起自己全副真诚，沉下声来。

“什么？”奈斯特·罗伊斯吐出一句，“他怎么就不能信赖了？”

“‘他怎么就不能信赖了？’”她抓住机会，开始循循善诱，“那么，他为何一开始就对我撒下弥天大谎，将我儿布兰遇害一事嫁祸他人？他为何出卖我夫君大人，让他在与兰尼斯特对峙时孤立无援？他为何要劫走我女儿，伪装成他的什么私生女，好达到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她越说越悲凉，止不住地摇头，“您也知道，他从小寄养在奔流城，我与他亲如手足，可他还是照样二话不说出卖了我，还有我的家人。照这样看，您难道还觉得此人能得您信赖？”

这回，奈斯特脸上是真真正正浮现出了震惊与愕然。“他当真做过这些事情？您有证据吗？”

“她当然有证据。瑟曦·兰尼斯特下令逮捕我时，拿刀尖抵上我喉咙的正是小指头，”奈德掷地有声，“而现在，我女儿就在我们头顶上那座鹰巢城。一旦我们救出她后，我很荣幸将小女介绍给您。”

奈斯特·罗伊斯来回看看他俩，喉头直动。这一连串消息确实对他打击挺大，凯特琳看得清清楚楚，可她也看穿了，这块大石已经开始松动。“奈斯特大人，若您此番伸出援手，这份恩情，史塔克家族与徒利家族将永志不忘。”她倾尽所有礼数，毕恭毕敬陈词，“我们真正的东境守护，年轻的劳勃·艾林大人，您对他的忠心天地可鉴，而他刚巧又是我的亲外甥，这点您也知道。他作为琼恩·艾林的继承人，自然属于谷地，也理应留在谷地——我正殷切期望他学会善待他麾下忠勇之士，望他在良善之人身边得到妥善照拂。”

奈斯特·罗伊斯最后叹口气，点点头。“您想让我怎么做？”

青铜约恩笑了，眯起瓦灰色的眼珠。“你光送封信就成啦，奈斯特。信里就写，有桩生意，安雅夫人和她随行队伍要来鹰巢城与峡谷守护者详谈。”

“什么生意？韦伍德？”

“写就行了，哪儿那么多废话。还有，关于史塔克夫妇，一个字都不要提。”

奈斯特·罗伊斯转身离去传信，奈德一把将凯特琳搂入怀中，在她耳边轻柔低语：“夫人，你说得真是太好了。”

青铜约恩可就站在他们旁边，听奈德这么一句，止不住地哈哈大笑。“史塔克啊史塔克，这下你可懂了吧？我眼红的可不止你讨了个美妻哟。夫人啊，您果真是世间珍宝、世间珍宝！”这人说罢就朝她深深鞠了一躬，拾起她手就是一吻。凯特琳自己也沉浸在与奈斯特交锋成功的喜悦之中，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抬头看见奈德对约恩·罗伊斯吹胡子瞪眼睛那副样子，更是笑得快直不起腰。

不到一个小时过后，奈斯特·罗伊斯大人收到回信。信中称，峡谷守护者非常荣幸招待安雅夫人，请她是夜登上鹰巢城与贝里席大人详叙一番。

见鹰巢城小公爵还闹着不肯吃午餐，阿莲·石东哄劝道：“米亚回来了喔，乖罗宾，开不开心？”

“我不喜欢米亚，”男孩乖戾又执拗，“她闻起来跟骡子一样臭。”

阿莲叹口气。“可米亚可是这世上最会管骡的人呀。没有她，你哪儿能吃到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呢？”

这话劳勃·艾林倒听进去了。“有甜点吗？有我俩都爱吃的柠檬蛋糕吗？”

阿莲笑了。“有呀，我的乖罗宾，当然有。但是米亚今天不一定上得来，所以再忍一顿，好吗？来，喝口粥吧。”

乖罗宾别别扭扭地摆了个鬼脸，但还是咽下一口。

这时，她背后传来个声音。风度翩翩、一如既往，可听来总觉得是掐着嗓子发出的。“其实，米亚今天能上山来。不过，恐怕这回没有甜点。我们有客人了。”

“客人？”阿莲肠胃一紧，“父亲，是谁要来？”

“是韦伍德夫人，我亲爱的。”培提尔·贝里席走到阿莲身旁，俯身在她发间一吻，可又很快直起腰来，指尖轻轻拂过她头皮，眉头一皱。“阿莲，红发长出来太多了。”

“我知道，父亲，可为了迎接公义者同盟，我已经把最后剩下的染发剂都用完了。米亚今天会送新的上来吗？”

“哦，今天是绝对不可能了。安雅·韦伍德若知道鹰巢城里有染发剂这种东西，对你我可都没好处，亲爱的。”

“她太老了，”乖罗宾插嘴，“我不喜欢她。”

培提尔竟对乖罗宾微微一笑，让阿莲吃惊不已。男孩和继父的关系总是不太愉快。“啊，你就不用见她啦。我跟她谈的这桩生意，鹰巢城公爵不用知道。”

“我是鹰巢城公爵！”乖罗宾喊道。

“没错，没错，”培提尔连连点头，“鹰巢城公爵日理万机，花一整晚听老安雅·韦伍德絮絮叨叨，岂不是太浪费时间了？”

培提尔这话哄得男孩眉开眼笑，不用劝就又喝了口粥。“太好啦！那今晚我要阿莲陪，我们在屋子里玩游戏，我要她给我读故事。”

“嗯，可是韦伍德夫人抵达之时，我还是需要阿莲替我招待。不过我答应你，一会儿就把她放给你读故事。”

乖罗宾刚想张嘴抗议，可培提尔冷冷剜他一眼，男孩立马噤声，讪讪点了点头。

“好啦，让玛迪和吉思尔过来伺候大人吃饭，行不行？我有话要和阿莲说呢。”不等乖罗宾有所回应，培提尔便向阿莲伸手示意。阿莲接过，两人离开餐厅，去往他的书房。

“阿莲，我马上就要走了。”他边走边说。

“您这趟要去多久，父亲？”阿莲实在不希望他离开太长时间，担心自己实在管不住乖罗宾。有父亲在，那男孩还多少知道收敛一点。

培提尔叹口气。“恐怕要花上几周时间吧。我必须列席莱昂诺爵士的婚礼。”

“就是你安排的那桩婚事？他要娶那个富商的女儿？”

他给了她一个赞许的微笑，是在奖赏她的好记性，她知道。“没错，阿莲。那我为什么一定要出席呢？”

“因为您要表明态度，和青铜约恩划分立场。您的支持者希望看到您的出现。”

他再次微笑。“说得好。如果今晚与韦伍德夫人会见顺利，她也将与我一同出席这场婚礼。这样一来，符石城城主就更加孤掌难鸣啦。”

“可是，万一韦伍德夫人改变主意该怎么办？”

“为什么人有时候会改变主意呢，阿莲？”她的父亲耐心问道。

“为了利益。”她思索着。

“嗯，说的不错。”

“可是，父亲——”阿莲问，“若有人只是单纯为利而投，又怎能保证他不会因此再度变节？”

“嗨呀，我的阿莲！”培提尔咯咯笑出了声，转过头来，衔住她唇。这个吻实在有点太长，那种熟悉的、令她窒息的羞耻感再次如潮水般淹了上来。但当他终于放开她时，她还是对他绽开一个尽职尽责的微笑。“正因如此，我亲爱的女儿，永远别信任何人呀。而且，你记住，要时时刻刻摸清每个人最想要的是什么——然后确保那样东西，牢牢握在你手里。”

“韦伍德夫人想要什么呢，父亲？”

“金钱。”她的父亲这样回答，“她非常、非常缺钱。但是，你也知道，我亲爱的，交易向来讲究等价。”

“她拿什么和您交易，父亲？”

他却故弄玄虚地朝她一笑。“等我有了眉目再跟你分享吧，阿莲。但这会是个好消息。大好的消息。”他又揉了揉她的长发，坐回书桌后。“现在，我需要你去为我们的安雅夫人温些酒。最好把简餐也备上，她上来时，恐怕天都黑透了，客人们肯定又冷又饿。她会坐篮子上来，所以用不着备骡子。罗索到时会在新月堂迎接，你我就在书房恭候。去吧，亲爱的，把你的头发好好收拾一下。虽然我也喜欢它的本色，但韦伍德夫人实在没有必要瞧见。”

阿莲依言离开书房，去装点她的头发，指尖卷起一小缕棕褐发丝。棕色才是我的本色，她想道。珊莎·史塔克有枣红长发没错，只可惜我是阿莲·石东。

骡子虽脚程缓慢，但至少步伐稳健。颠簸中，奈德始终紧盯眼前那抹翠绿，妻子严严实实地裹好斗篷，骑着骡子先于他前。一想到待会儿要让她直直暴露在小指头面前，他肠胃便难受得阵阵翻腾。可若要论出其不意，又有何事能及凯特琳死而复生地出现在小指头面前？倘若那自负的蠢货真会短暂昏了头，以为她是专程跑来投奔自己，倒能为奈德部下多争取些时间，好一举将贝里席党羽悉数拿下。

据米亚和青铜约恩的说法，安雅夫人向来都是乘坐吊篮上山，凯特琳上次也是如此。不知小指头会如何差遣珊莎？她到底是会在新月堂口迎接客人，还是跟随他于城堡内部恭候？但愿他们一出吊篮就能揽过女儿，奈德心底狠狠祈祷，这样一来，也省得凯特琳与小指头正面交锋。

按照计划，抵达长天堡后，四人将坐吊篮上山——黎德和布蕾妮打头阵，先行上前探明情况，他和凯特琳随后跟上。唐纳、青铜约恩和五名死士则将随米亚攀登悬空石阶。这八人将早于他们出发，以确保整支队伍尽可能同时抵达鹰巢城下。

危岩堡是沿途唯一一座设施军备较为正规的城堡。他们在换乘骡子时，米亚虽摆出一脸热情笑容，却连连婉拒了所有茶点招待，声称韦伍德夫人唯恐天黑前过不了山隘，坚持换完骡子就即刻启程。凯特琳自始至终都被自家护卫所簇拥，危岩堡中所有守卫都没能找到机会仔细瞧一眼那隐藏在绿兜帽下的面容。她佝偻着身子骑在骡背上，既为遮掩身高，更是伪装老态。

雪山堡不过是个带马厩的木头屋子，守军寥寥。米亚早就断言，来人身份不会通传此地，即便知道，他们也毫不在意。守卫们只顾为旅人更换骡子，想着既是米亚带队，又已经过了危岩堡，想必无虞。唯有个年轻守卫不住打听米亚这一路在山谷道上的见闻，对她的归来喜形于色。米亚正好抓住这机会，与他大肆攀谈起来，好引开雪山堡众人注意，奈德部众遂得以无声通行。待山径将险，米亚才笑嘻嘻地冲雪山堡诸位守兵挥挥手，重归队首领路。

“长天堡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女孩此刻与奈德并驾齐驱，神色严峻。

奈德点点头。虽说长天堡驻军同样稀疏，可必须悄无声息地把他们拿下，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至头顶鹰巢城。如此一来，方能牢牢把控绞盘机关，不然，凯特琳钻进吊篮时定要露馅。在过雪山堡那段万丈深崖之时，凯特琳虽紧闭双眼，攥紧了他手，可并未显露半点犹豫，干脆利落地过了去。再一抬头，米亚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

抵达长天堡后，他们发现有六人驻扎于此，都在围着篝火，大口吞饮某种驱寒的烈酒。米亚走上前与他们寒暄，笑闹间，奈德部众已然悄悄包围，待他一个手势令下，便猝不及防将所有守卫全数制服。说来也有意思，在确认自己能保住性命之后，这六人倒还真不怎么在意这场变故。奈德这才意识到，这些人对小指头确实毫无忠诚可言。米亚更是与这些守卫都极为熟络，连连道歉，并保证事情办完，立马还他们自由。

接着，米亚开始给奈德演示如何向鹰巢城通传吊篮信号，之后便携唐纳、青铜约恩与五名手下先行离开。奈德则与凯特琳、黎德和布蕾妮继续原地等候片刻，另留两人操作绞盘并看守堡内俘虏，等候释放命令。待他们收到准许上行的回信之时，山巅已为沉沉暮霭所笼罩。

他与凯特琳目送着布蕾妮和黎德的篮子于山间消失。“夫人，你准备好了吗？”他紧紧揽她入怀。

她抬起头来。“奈德，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亲爱的，我们怎么会无路可退呢？你想留就留，我一个人上去。”

她摇摇头。“你上去，怕是他立刻就要警觉。奈德，我准备好了。”

听她声音平稳，他点点头，和她一起坐进橡木篮。待篮门关闭，四周左右就只剩漆黑一片，夜空一点一点压上头顶，他们全程紧紧相拥。篮子和岩壁“扑通”一撞，他立刻放开她，紧接着两人就被拽了出来。

是布蕾妮。他环视一眼周围，四个卫兵，一个侍女，都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一块儿瘫倒在地，这场面不禁有点好笑。可是，不见珊莎。奈德心一沉。

“你们哪位负责接待安雅夫人？”他礼貌地问。

“我……我，大人。”那个侍女应声。

“好。听着，孩子，我们不会伤害你，你要做的，只是引我们去见贝里席大人，向他通传韦伍德夫人来访，仅此而已。做完这一切，你就安全了。我们必须绑你一会儿，以防你跑去报信，但我们绝对不会伤害你。明白了吗？”

女孩颤抖着点头，直勾勾地来回扫视他与凯特琳，仿佛他俩能凭空变出一个韦伍德夫人似的。

“夫人，把斗篷拉起来。”他叮嘱道，自己也裹紧兜帽。“给我们带路吧，小姐。”他说着，黎德大人把她从地上扶起，但女孩自始至终都在他控制之下。

“这边走。”她怯怯地说。

“孩子，贝里席大人在何处等候？”奈德问。

“领主书房。”

奈德微微一笑。“你要知道，我对鹰巢城熟得很。好好给我们带路罢。”

他们迈上大理石台阶。

早些时候，阿莲已从她卧房的小阳台上眺望了一番来客。数百尺之下，骑在骡子上的来人只不过是一片白茫之中踽踽前行的彩色小点。打头的那个是米亚，这她认得出来，全因她已见这女孩攀登危崖无数次。还有一个她猜应是韦伍德夫人，那件翠绿色斗篷她感觉似曾相识。其实，相隔如此距离，来人是男是女她根本辨认不出。寒风呼呼往上涌，她最终离开阳台，梳洗打扮过后，又跑去检查吉思尔和玛迪的工作，食物与葡萄酒已经按她的要求，送进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已经在书房等候。他细细审视一眼侍女呈上来的餐点，满意地点了点头。“阿莲，做得好。”他又走到她身前，眯起眼睛端详着她的头发。阿莲已将蓬松棕发扭结成辫，盘至头顶，缕缕发丝轻轻垂在脑后。为了遮掩前额冒出来的枣红发根，她又挑选了一条厚实的缎带扎牢发辫，缎带的颜色和她赤褐的衣裙倒还挺相配。这身打扮对一个私生女来说或许有些隆重，但阿莲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能藏住她的头发。

父亲眼含赞许。“很好。除非凑近了细瞧，看不出一丝红色。”

就在这时，地窖处的守卫前来通报，安雅夫人将携三位随从乘吊篮上来，还有一小批部众会随米亚爬石梯上山。“玛迪，去迎客吧。把他们带到书房来。”她的父亲吩咐道。

“我不用过去吗，父亲？”阿莲问。

“你留着。吉思尔，把劳勃大人看好了。阿莲为我侍酒。”

当书房只剩下他们两人，培提尔转过身来。“亲爱的，你的头发扎得真美。但是，我可不希望韦伍德夫人从地窖一路过来把你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来，过来，给你的父亲一个吻吧。”

阿莲起身，在他颊边轻轻一碰，但父亲捉住了她的脸。“阿莲，表现好些。父亲正日思夜想为你送上一份惊喜大礼，好好感谢感谢他，好吗？”说着就吻住她唇，双手滑遍她身，最后停在她胸前不断揉蹭。阿莲闭上眼睛，灵魂出窍仿若旁观者，直到她被放开。

“什么礼物，父亲？”

“哎呀，现在告诉你，就不是惊喜了，对不对？”他微笑，“阿莲，去为我倒杯酒吧。你自己也倒一杯，那颤颤巍巍的老女人上来恐怕还要费上不少时间。”

酒液倾入杯中，他轻轻扶住她手。“阿莲，一点就行。时刻保持清醒。”他再度对她展开一个微笑。“啊，有你母亲的容貌，配上我的头脑，我亲爱的，你将举世无双。”

阿莲默默啜吸美酒。他经常提到她的母亲，她不喜欢。他说他爱她，他经常这样说，还说他们曾经相爱。可她见过她的母亲，和她父亲在一起时的模样。她真正的父亲。我是阿莲·石东啊，她下意识纠正自己，我的父亲是培提尔·贝里席。可她见过她的母亲凝望艾德·史塔克公爵时的模样，培提尔永远不可能得到母亲那种眼神。凯特琳·史塔克夫人，她轻轻念道，我的母亲是凯特琳·史塔克夫人。而我是珊莎·史塔克，艾德公爵与凯特琳夫人的女儿。

她心一颤，赶紧放下酒杯，疑心酒劲上涌，让她迷了神智。不，不是酒的缘故，全因培提尔提到了谁人的母亲。凯特琳·史塔克是珊莎的母亲，不是我的母亲。我是阿莲·石东。

她就这样静静坐着，看着培提尔时不时轻啜一小口葡萄酒，在账本上勾画着什么。片刻后，玛迪轻叩起书房门。“老爷，安雅·韦伍德夫人到。”她喊道。这声音似乎比平日尖了一点，阿莲忖度起这异样背后的原因。

“阿莲，坐得离我近些。”培提尔说道，她起身坐过去。

“带她进来。”父亲朝门口吩咐。

门开了，一位着翠绿斗篷、紧裹兜帽的夫人走了进来。一个跛着腿的男人紧紧跟在她身后，同样兜帽覆脸，但能看出他有副灰色胡须。再后面，跟着个身材极为矮小的男人，比培提尔身量还小，衬得另一个男人通天一般高大——等等，莫非那是个着男装的女人？阿莲正惊诧于这人的怪异，差点没听见她的父亲惊呼一声。

她转过头去，心又是狠狠一跳。只见父亲面色煞白，手中酒杯微微晃动，杯壁泛起层层血红。她从未见他如此失态。

然后，耳边传来个柔和的声音。这声音她经年未闻，此刻却刺穿心肺——“你好啊，培提尔。”

阿莲从培提尔·贝里席脸上别开眼神。那位个头高得不可思议的女人连同那两个男人仍在门廊阴影处徘徊，可那绿衣女子却大步上前，直直立于房间中央，一把扯下头顶兜帽。阿莲呼吸不能。这女人脸上多了数道她从未见过的鲜红血痕，可究竟还是她的脸。阿莲眨去眼中泪水。她这会儿可能应该做点什么，可刹那间僵立原地，四肢麻顿如铅。

培提尔这时抓住了她的胳膊。攥得很紧。“凯特。”他低声道。

如果他这样攥住她的胳膊，那她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可望着那女人枣红长发、同样回望她的碧蓝双眼，这世上就不可能再有阿莲·石东。

母亲，珊莎·史塔克如是想道。

Chapter Text

听着鞋跟敲在石阶上笃笃作响，凯特琳的心也跟着砰砰狂跳。他们横穿过鹰巢城拱廊，一路没遇上任何闲杂人等，正应了米亚所言，现如今这座城堡的确军备薄弱。但愿青铜约恩他们一行赶快跟上。

她始终盯着奈德背影，女孩把他们引到一处紧闭门前，丈夫打个手势，黎德与布蕾妮再次从头到脚把这侍女捆得严严实实。他们忙活的当儿，凯特琳把他拉到身前。“奈德，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千万不要动，一点声音都不能出。”

他一声不吭，但神色骤然一沉，她继续道：“他……很可能会碰我，亲爱的。或者珊莎。”他双手条件反射般地一紧。“奈德！”她急迫道，“除非我们两人真有什么生命危险，你绝对不能暴露自己！我们要给青铜约恩和唐纳他们争取时间！”她说着就捧住他脸，蹙起眉来，用眼神渴求他能明白。指腹下，她摸出他把下颌咬了又咬，最终僵硬地点一点头。

“坚强些，夫人。”他在她耳边轻声一句，她裹紧绿色斗篷，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最后冲布蕾妮手里那小侍女使个眼色。只听这可怜的孩子尖声叫道：“老爷，安雅·韦伍德夫人到！”随即便被布蕾妮往左侧一处壁龛一放，门里传来一句：“带她进来。”这疏懒语气乃培提尔·贝里席无疑，令凯特琳骨髓一寒。但她毫无片刻犹疑，一把推开房门就跨了进去，奈德如影子般紧紧贴在她身后。

她第一眼看见的，自然是那宽大书桌后，紧挨着培提尔落座的棕发少女。隐约间，凯特琳似乎意识到培提尔倏地站起身来，可她无法把视线从那女孩身上移开——诸神在上，她已经快和我一般高了！就算兜帽垂挡住了她大半视线，可眼前绝对是她的珊莎无疑。女儿长大了，出落得更漂亮了，可怎么看都还是她的心肝宝贝。她一瞬间差点哭出声来。

培提尔似乎弄出了些动静，她强迫自己回神，只见他皱起眉头，神色无比狐疑。其实披不披斗篷与否，她的身段个头已经赤裸裸暴露了她绝非安雅·韦伍德这一事实，于是她干脆利落地甩开兜帽，隔着长长房间，直直迎上他视线。

此人反应可谓迅疾。凯特琳听着他倒吸一口凉气，好像一柄看不见的长剑把这人从胸到背活活贯穿，脸上一丝血色都无。她盯着他手中摇晃不已的葡萄酒杯，突然有种荒谬的冲动想走上前去，赶紧把那杯子移走，以防书桌溅满血红。

但她牢牢立在原地，没有再动。她听着自己开口说话，声音竟然轻而平稳，未有一丝颤抖：“你好啊，培提尔。”

她听着一声细小呜咽从珊莎口中逃出，视线不由自主就往女儿脸上移。培提尔这时抓住了她的胳膊，嘴里却低声嘶着自己的名字“凯特”。她望着女儿那双蓝眼，先是恐慌，其次惊诧，再然后是希冀，看着所有这些情感都慢慢为无与伦比的喜悦所取代，凯特琳只觉自己心脏都快要爆裂开来。但同时，她整副感官都能察觉到奈德在她身后已如紧绷弓弦。丈夫尚在门口阴影处徘徊，她再清楚不过他此时此刻眼睛在盯着什么。珊莎那只胳膊已被她身侧的培提尔生生擒住不放，力道不小，指尖嵌进皮肉。

“培提尔，别这么抓我女儿的胳膊。”她冷冷道，又一次暗暗诧异于自己声线之平淡。她心底此刻已是万丈狂澜。

“你……你女儿。”他磕绊着，仿佛话都忘了怎么说，但还是没有放开珊莎。

“当然了，我女儿，”她重复着，又往书桌前迈一步，“我不管她头发变成什么样子，她永远都是我的女儿。”话音刚落，她就听见珊莎嗓子尖又挤出声小小呜咽，这声音拨得她强撑神智差点完全垮塌。她眼睛继续牢牢盯住培提尔·贝里席。

“放开她，培提尔。”

贝里席仍然瞪着自己，满面不可思议，但终于放下珊莎胳臂。凯特琳几乎能感到身后奈德明显放松了一瞬，心中默默感谢诸神，强迫自己嘴角勾出一丝微笑。“感谢你把珊莎带出君临，培提尔。”

这会儿他看起来回过了神，向她展开一个笑容。“凯特——”她听着他称呼自己，“你怎会就这样降临在我面前？简直是诸神开恩啊。”彻头彻尾的震惊已然碎裂，她目睹着此人脸上开始浮现一种她丈夫绝对无法容忍的神情。奈德，不要莽撞，她绝望想。

“我可不是幽灵，这点我向你保证。”她轻轻说，“虽然我的确曾命悬一线，这些伤疤就是过往证明。”她眼角余光一扫，瞥到珊莎此时已趁培提尔分神之际，开始慢慢往旁边移。好孩子。“真抱歉，培提尔，不该把这事瞒着你，可我已经听了太多诡异传言，虽然不能置信，但我一定要冒险来看看，你和珊莎是不是真的还安然无恙。”她极力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在这世上已经举目无亲、孤立无援了，培提尔。除了你，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投靠谁。”

看着他的面目逐渐蜕变为不加掩饰的垂涎，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这些年是有多愚钝。她再次将目光移向珊莎，女儿此时已和小指头拉开了一臂远的距离。

她再也承受不住，向女儿张开双臂。“快过来，我的宝贝！我已经太久太久没好好抱过你了啊。”

听她这话，珊莎第一反应竟是畏缩地朝培提尔瞟去一眼，令凯特琳全身一寒。但稍稍迟疑过后，女儿便飞速绕过长桌，一头扑进了她母亲的怀抱。珊莎，是她的珊莎啊，温热、柔软又真实，凯特琳终于忍不住喉头一声呜咽，把怀中女孩紧紧搂在胸前。她个头还是比自己差一点呢，可不出一年，女儿一定会长过她的。

她听着女儿贴在她颈侧低声抽噎，不住地唤着“母亲、母亲”，强逼着自己回过神来，知道身前身后两道目光已如冰火交织般紧紧锁死了她们母女二人——一个是饱含热切的灼灼凝视，一个是裹携贪欲的伺机窥探。她将嘴唇凑近珊莎耳边，那一侧小指头看不见。

“孩子，现在还不安全。但马上就会好的。”听她低语，珊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凯特琳继续注视着培提尔脚底动作，看着他跟随珊莎脚步，慢腾腾地朝她们这边挪动。她放开怀中女儿，迎着培提尔上前一步，看似亲切致意，实则已把珊莎结结实实地挡在了自己身后。她紧紧抓住小指头伸过来的双手，以防这疯子失了心地也想把她拥入怀中，否则奈德怕是当场就要发作。

他就这样把她手攥在自己掌中，拇指不停摩挲着她的手背，灰绿眼睛直直刺进她碧蓝双眸，缓缓开口：“凯特，你来这儿做什么？”

她决定说实话。“自然是来找我女儿。当然，也是为了找你。”说着，她也使劲捏了捏他的手，显得自己好像是在吐诉衷肠，可如果她不这么做，那双手恐怕就要沿着她的袖口一路逡巡上去了。“我儿命丧于那场血色婚礼，我也差点没能活着走出那孪河城。”

“是啊，是啊，大家都这么说。”培提尔歪了歪头，继续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我也这么以为……可你怎么不去投靠那伙北军呢？我听说了，北方人接连攻破孪河城与奔流城……你是怎么想到来这儿的呢？”

“当然是为了我女儿！”一瞬间血气上涌，她猛一转身走远几步，克制了许久的澎湃情绪令她双目一涨，暗暗期望这几滴眼泪能助她更好地蒙混过关。她继续开口，没有回头。“北境人不信任我。我弟弟也是一样。”这个角度奈德就站在她视线中央，丈夫右手早已握紧剑鞘，寒光闪了又闪。坚持住，亲爱的，再忍一小会儿。她恨不得此刻就跪倒在战士（Warrior，“七神”信仰中的战士——译者注）面前，祈求青铜约恩和唐纳·博登一行能尽快解决鹰巢城所有防设。

“他们为什么不信任你呢，凯特？”这声音浸满同情，但同时不乏深深狐疑。她感到对方双手已经搭上了她的肩膀，颈后是小指头轻轻鼻息。她用力朝奈德扫去一个眼神，但愿他蒙着兜帽也能收到。她再次猛一旋身，正对上小指头毫厘之间的脸。

她这一下正好借势拂去了肩头双手，好教她与此人继续维持方才动作。“还不是因为我错放了弑君者！”她喊道，“当初走投无路，我不得不放了詹姆·兰尼斯特这俘虏，因为他亲口跟我发过誓，会把我两个女儿送回我身边！”此刻她已不再压抑话中任何恐惧、激烈，只盼小指头能误判这惊惶的缘由。

他还真的会错了意。“噢，我可怜的凯特，”他低低安慰着，竟张开双臂环住她，“真是的，总是那么轻信于人……所以，他们是将这一切全都归咎于你了？是不是？”他双手上上下下摩擦过她后背，“你来就对了。有我庇护，这儿安全得很。那帮北境蛮子有什么好？只知道把先夫的过错统统算到你头上。那个粗人，一步错步步错，脑子从来就没有清醒过。”诸神在上啊！

感到奈德已经开始步步紧逼，她颈后汗毛都要竖起，突然听见霍兰·黎德大叫一声：“夫人！”

她再度旋过身去，趁机挣脱了小指头的钳制。奈德停住脚步。

“夫人，”黎德这样说，“我们要退下吗？让您和贝里席大人好好叙叙旧。”

凯特琳微微松口气，暗暗感谢这人的急中生智。“你们俩可以走了，”她示意黎德和布蕾妮，“把门看好。肯涅特留下。”她胡乱编了个名字。

“我亲爱的，你都带了什么人啊？这儿可用不着任何守卫，凯特。我会护你平平安安。”

“怎么护？换掉发色不够，还要我更名改姓？”她冲口而出，“不是我不愿相信你，培提尔，我在这世上确实是孑然一身了。可既然你这里固若金汤，为何珊莎还要伪装至此，我可怜的妹妹在她自己的屋檐下命丧黄泉？”

在这短短一瞬，凯特琳似乎瞥见了此人神色透出了些微慌张，可他目光一闪，直直锁紧珊莎。“凯特，兰尼斯特可是想要你女儿的命。她只要在这世上活一日，就不可能再是珊莎·史塔克。而至于莱莎——”她瞧着他惋惜地摇摇头，不住咂嘴，“真是场悲剧，很可怕、很可怕的悲剧。一个疯子歌手，嫉妒、丧心病狂，把她推出了月门……我可怜的女儿也见证了一切。是不是，亲爱的？”他朝珊莎招招手。

凯特琳刚想喝止他对珊莎如此称呼，可女儿见小指头挥手示意，竟缓缓走上前来，眼神瑟缩，但轻轻点了点头。她迅速转过身去，牵住女儿的手。“珊莎，你怎么了？”

女儿盯着她，可眼神辽远，似在别处。“没错，夫人，我目睹了全程。”她直勾勾地说，“马瑞里安推了她。”

女儿不对劲，她一看便知，此事必有培提尔从中作梗。“珊莎，你过来。”她说着，可女儿只是怔怔立在她与培提尔之间，脚底仿佛生了根。

这时，屋外似乎传来一声若即若离的尖叫，紧接着，便是毫无疑问的刀剑铮鸣。小指头全身猛地一颤，视线从珊莎转回她脸上，双眼诡谲眯起。“凯特，”他慢悠悠道，“你来究竟干什么的？”

“找我女儿。”

他闻言居然大笑出声。“噢，我可爱的凯特！你是打算带她走？别瞎想了，我亲爱的，无论如何你俩都是要留下的，我希望你好歹是出于自愿。凯特，你那些小随从们在外头是折腾不出什么水花的，你知道，你只属于我，一直属于我……我的珊莎也再清楚不过。”

她僵在原地，看着他面带微笑地走上前来，吐息只在咫尺之间。他一只手撩开她发，另一侧食指轻轻滑过她裙服胸口。外头喧哗愈演愈烈，她逼着自己直视他眼，她要把他注意力牢牢留在自己身上。

“你当真会护我们母女周全，培提尔？”她轻声道。

他还是笑。“当然了，凯特。相信我呀。”

旋即他们身后便是一通震天动地的声响，小指头被猛地揪离一旁。奈德左臂已把这人死锁在怀，右手刀尖直直抵上他喉咙口。“我不好说她该相信谁，”她听着丈夫沉沉低吼，“可她相信我绝对没错。”

奈德仍然头戴兜帽，可这声音小指头无疑认得。眼看这人今晚第二次血色全失，凯特琳满意地微笑：“还记得我夫君大人吗，培提尔？”

珊莎登时发出一声惊呼，小脸同贝里席一般煞白。女儿双目圆睁，瞪着她死而复生的父亲，整副身体都开始摇摇晃晃。凯特琳动作迅速，赶在女儿倒地之前，把她紧紧搀在了怀中。

“珊莎！”奈德大吼。

“她没事，奈德，”凯特琳道，“只是受惊而已。”她一把抱起女儿，将她挪到屋角一张小榻上倚靠好，又回头望向丈夫：“用不用我出去看看？”

“不用。我不管外头情况如何，你出去太危险。”

“外头的情况就是我的人马上要把你就地正法，史塔克。”贝里席嘶声道，“你怎么还活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奈德讪笑一声。“显然，我比你想得更难杀。”丈夫又抬头看向自己，“夫人，我腰里有麻绳，帮我把他的脚绑住。”

她依言俯下身去，竟听到培提尔在她头顶哈哈大笑。“史塔克，你这是白费功夫。我的亲卫眨眼就到。”

奈德狠狠把培提尔双手反剪至背后，同时把那匕首往凯特琳手里一塞，她迅速接过，继续死死抵住培提尔胸膛，奈德接着扯过她捆在小指头脚踝的绳索末端，再绕至他手腕处紧紧缚住。

“哎呀，哎呀，凯特，我好失望啊。”培提尔低低哼出声来。“你为什么总要跟这帮北境蛮子混在一起呢？若你愿意，我甚至可以把全世界都给你，你知道的啊。唉，既然如此，我也只好放你自生自灭，和我亲爱的阿莲共度余生喽。她可比你当年还要妩媚哪，你看见没有？”

奈德一把抢过凯特琳手中匕首，将小指头搡进座椅。“贝里席，我告诉你，但凡外头有一个你所称亲卫，我也会趁他插手之前用这匕首刺穿你的喉咙。”

“哦，把荣誉当饭吃的艾德·史塔克、把荣誉当命根子的艾德·史塔克，就打算这么冷血地谋杀我？”贝里席笑道，“我可不信哟。”

“你把我出卖给兰尼斯特，巴不得置我于死地。你煽动凯特琳逮捕小恶魔，背后原因深不可测。你毫无疑问和莱莎·艾林的横死脱不了干系。你劫持我女儿，侮辱我夫人。我这一刻有太多理由取你性命，贝里席。”

小指头瞪着奈德沉灰双目，终于面露惊惶，但话一出口还是充满挑衅。“侮辱我心爱的凯特？哎呀呀，我怎么忍心呢？我最珍爱的，不就是奔流城时候她两腿间那团热乎乎的火——”

他话音未落，奈德便一拳撞上他脸，凯特琳看着他头猛地向后一仰，便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丈夫手指又缓缓攀上了此人脖颈。

“奈德！”凯特琳嘶道，“你把他怎么了？”

“怎么了？我一进这屋就该把他‘怎么了’。他没死，凯特琳，只是暂时叫他闭嘴而已。”她看着他抬起头来，迎上自己视线。“当然，我巴不得他现在就死。不过，要在公义的审判之下执行。”

她顿首回应，神色庄严。

奈德撂下小指头，转身走向屋角仍在昏迷的珊莎。父亲跪倒在女儿面前，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孩子脸颊。“老天啊，她长得好像你。”他颤抖着说完这句，前额便无力地瘫靠在珊莎肩膀之上，自己双肩也跟着抽搐不停。凯特琳再也忍不住眼中热泪，走上前轻轻搭住丈夫颤动的肩头。

就在这时，珊莎全身猛地一抽，缓缓张开眼帘，困惑地眨眨眼。“珊莎，宝贝。”她柔声道，“没事了。我们在这儿呢。”

她看着女儿碧蓝双眸直望进自己眼中。“妈妈？”她如梦似幻地问道，“真的是你？”

“真的，真的，我的宝贝。我和你父亲都在这儿呢。”这时她转过头去，看着奈德仍跪倒在地，不错眼珠地凝视着女儿。珊莎跟随她的目光看去，正对上奈德视线，不禁轻轻叫出声来。

“珊莎，”他唤道，“你安全了，我的女儿。”

“爸爸，”女儿喃喃念着，眼圈已经泛红，紧紧抿了抿双唇，又重复一声，“爸爸……你是不是……是不是特别恨我？”

听到这句，奈德整副神情都垮了下来。“恨你？老天啊，珊莎，我怎么会恨你？你怎么会这样想？孩子，我绝对绝对不可能恨你，我爱你都还爱不过来啊。”

女儿顿时泣不成声，一把搂住父亲脖颈，整个人沉进他怀抱里。看着紧紧相拥的父女俩，凯特琳的泪水也跟着决堤不止，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伸出双臂环他们入怀。

没过一会儿，她似乎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有人走进了这房间。“把贝里席带去天牢罢。这人睡得可真香哪。”是青铜约恩略带戏谑的声音。又是片刻，她听着这人换了一副语气，更安静，也更肃穆。“小姐，请您把好这房门，给史塔克一家留点空间。”

“遵命，大人。”是布蕾妮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哽咽。

再然后，凯特琳的世界就只剩下她怀中的奈德和珊莎。三个人胡乱抱作一团，谁也不愿放开谁，就这样过去了很久很久。

他可以就这样拥着妻女跪倒在地，直到时间尽头，可伤腿剧痛还是把他拉回了现实。他轻轻解开珊莎环绕的双臂，勉强撑起身子，凯特琳立刻过来搀住他。女儿仍然泪眼汪汪地瞧着自己，一定是看出了他行动不便，马上往躺椅边缘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父亲，过来坐。”

父亲。光是从女儿口中听到这两个字眼，都令他胸中激荡起难以言喻的欢喜。他感激地在女儿身旁坐定，妻子迅速把他的腿抻平，开始按摩他膝盖处扭结的肌腱。

“这腿是那匹马害的。在君临城的时候。”他听着女儿低声道。

奈德刚要点头，凯特正好碰到格外敏感的一处，疼得他忍不住嘶了一声。“后来这腿感染得厉害，一直没能痊愈。”他回答着，见孩子面露忧色，立马补上一句：“但我现在已经好多了，珊莎，别担心。你母亲把我照顾得可好了。”他嘴角含笑，望着面前两双一模一样的碧蓝眼眸，恨不得现在就洗去女儿发间那可恶的棕褐。

女儿还是反反复复地把他俩瞧了又瞧，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但又垂下头去，嗫嚅着问道：“罗柏……还有布兰和瑞肯……他们……他们是不是真的……”

“你的三个兄弟确实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的宝贝。”他柔声道，看着珊莎仍然低垂着头，不肯抬起，便继续说下去：“可我们知道，你妹妹后来逃出了君临城，一路辗转到了盐场镇，很可能在那里搭上了船。”

她唰地扬起小脸。“艾莉亚还活着？”

他坚定地点点头。“我们会找到她的。就像我们找到你一样。”

这时孩子的视线又游移至凯特琳身上。“提利昂说……提利昂说你被人谋杀，”她喃喃道，伸出手轻轻摸摸她母亲脸上伤疤，“这是不是那些佛雷干的？”

凯特琳双目一痛，正挣扎着想跟女儿开口解释，奈德立刻替她回答：“没错，珊莎。你母亲的所有伤痕皆是拜佛雷所赐。”他一面说着，一面拉过妻子双手。“凯特，我说的是实话。”他凝望她双眼，语气笃定。

她轻轻点点头，转头看向女儿。“可你千万别为我担心，珊莎。这些伤疤一点儿都不疼。”见她咬起下嘴唇，奈德便明白，她一定是想问女儿有没有受过类似伤害，但暂且不忍心开口。

“乔佛里给我看你的头，”珊莎声音又弱了下去，这回甚至颤抖，“就在大圣堂阶前，他揪住你的头发，冲着底下众人高高举起，黑乎乎的，浸满焦油，眼窝是两个窟窿。”

“哦，珊莎。”凯特琳低语。

“孩子，那不是我，”奈德攥紧她手，“那真的不是我。”

珊莎置若罔闻。“我就开始尖叫，一直尖叫、一直尖叫……猎狗把我拖回圣堂，我还是在叫。然后他们把我锁进屋里，我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后来，乔佛里来了。”

她说到这儿却一顿，奈德和凯特琳双双沉默。良久，才听见女儿冒出一句：“我恨乔佛里。他死了，我很高兴。”

奈德一句话也说不出，但他听凯特琳这样回答：“珊莎，乔佛里是个邪恶的孽种，他当时真心相信自己手里提的是你父亲的头颅，永远别怀疑这点。他本就计划杀害你父亲，若非被人设计，他绝对得逞。你恨他天经地义。”

他看着珊莎怔怔凝视着她母亲的脸，眼神逐渐冷硬决绝。半晌，女儿开口，语气扁平：“母亲，我恨很多人。”

他昔日乖巧甜美的宝贝女儿，天真无邪到坚信人性本善、整天沉醉于歌谣传说与骑士荣耀的宝贝女儿，竟然亲口说出了这种话语，奈德心都要滴下血来，可他却听着妻子在旁毫无迟疑地说道：“我太理解你这种感受了，我的宝贝。可是眼下，就在这间屋里，陪在我身旁的却是两个我爱都爱不过来的人，与此相比，我的那些刻骨恨意又算得了什么呢？”

珊莎双眸顿时一软，一下子又变回了他记忆中的孩童模样，呜咽着扑进她母亲怀里：“我真的好爱你，妈妈！”奈德静静看着紧紧相拥的母女俩，看着妻子轻拍女儿后背的熟悉手势，听着她细语呢喃的柔声抚慰，与十余年来他见证过的每个治愈瞬间重叠——从蹒跚学步的淤青，到委屈不满的别扭，再到稍微长大一点，孩子们有了各自心智，失落难过的时刻，都是这样扑进母亲怀抱寻求安慰。

他可以就这样在旁欣赏着她们，心满意足、直到永恒，可房门却突然被敲响。

“夫人？”传来布蕾妮犹豫的声音。

他轻抚凯特琳后背，示意她继续留下陪珊莎，起身应门。门口除了布蕾妮，还站着个瘦巴巴、谢了顶的男子，看上去满面愁容。

布蕾妮磕磕绊绊地开口：“大人，很抱歉打扰你们，可是——”

“艾德大人！”她身后那人叫出声来，“真的是您！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柯蒙师傅，见到您我也好高兴。”奈德赶忙应道。

学士却有些犹疑。“大人，我本不想打扰，可是……劳勃大人发大脾气了。他本来以为阿莲小姐会马上过去陪他，这会儿全身抽个不停。甜睡花是不敢再用了，我……”

一声清脆嗓音打断了他：“我马上到，柯蒙师傅。”

奈德闻声回头，女儿已经起身向他们走来，小脸犹存道道泪痕，可神情已然镇定自若。即便顶着一头陌生棕发，此刻她这副神态简直和她母亲如出一辙。

“真的不好意思，阿莲小姐，那孩子……”

“珊莎小姐，”女儿果决地打断学士，“柯蒙师傅，我的名字是珊莎·史塔克，从今往后，我希望您能如此称呼我。”她话音刚落，又快速转向奈德：“父亲，太抱歉了，可乖罗宾他……很爱闹别扭，有时候只有我能哄得住他。这会儿已经太晚了，你和母亲一定饿了吧？桌上有吃的，本来是给韦伍德夫人准备的。”

说到这儿，她唇边绽开一个小小的微笑。“你和母亲的卧室我也马上安排，还有你们带来的其他人……嗯，反正我都会安排好的。”她又来回摇摇头，好像对今晚这一切仍然有些难以置信，“等把乖罗宾哄睡着了，我马上就回来找你们。我们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说呢。”

他看着女儿嘴唇颤抖了一下，抛却所有淑女的礼仪恪守，凑上前来，踮起脚尖，在他脸颊边落下一吻，小声说道：“你们来了，真好。我还是不敢相信呢。”

紧接着，他望着女儿裙裾一旋，跟随柯蒙学士干脆利落地消失于长廊尽头。奈德仍然木呆呆地伫立原地，也和女儿一样难以置信——她居然已经长这么高了，能和她母亲一般，轻而易举就能够到他的脸颊。恍惚间，他才听到布蕾妮好像在叫自己。

“——大人？大人？您还好吗？罗伊斯大人和唐纳·博登有要事想跟您相商。”

奈德沉重地叹了口气。他此时此刻什么也不想做，惟愿揽过凯特琳和珊莎，三人谁也不见，好好团聚一场，可他心底深知这不可能。“把他们带过来吧，布蕾妮，”他疲倦地说，“我女儿已经准备好了餐食，看来我们至少可以边吃边谈。”

布蕾妮走后，他回身走向仍靠在墙角的凯特琳。“你还好吗，亲爱的？”他坐回她身边。

妻子一把环抱住他脖颈，这动作和方才珊莎也是一模一样。“天啊，奈德，刚刚真的，太可怕了！你看见她那个眼神了吗？这孩子吓坏了！他居然还敢抓住她胳膊不放！”

奈德紧紧拥她入怀。“你真的太勇敢了，亲爱的。我们成功了，珊莎回来了。你放心，从今往后，培提尔·贝里席那个人跟你们俩再不会有丝毫瓜葛。”

她轻轻挣脱他怀抱，手背不停揩拭着眼角泪痕。“刚才青铜约恩他们过来，我真不该是这副痛哭流涕的样子。看到珊莎的模样了吗？我在我们的女儿面前简直是自愧弗如。”

奈德不禁微笑，吻住她潮湿眼睫。“我当然看到了。可我更在她身上看到了你，凯特。你的勇气、你的持重、你的力量。她真是继承了你的风范，我的夫人。”

“那就有意思了。”她喃喃道，嘴角翘起。

“什么有意思？”

“哦，我的意思是说，她当然像我，不过她远比我要美丽得多。”他刚要张口反驳，就被她抬起手生生压了下去。“可当那学士过来找她时，她一下子挣脱我的怀抱，擦干眼泪，挺起肩背长叹口气的样子，我看到的分明是你，艾德·史塔克。在履行责任和满足私愿这番斗争面前，你们两个只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他正要说些什么，走廊再次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与交谈声，他只好扶着凯特琳一同站起身来，正赶上布蕾妮带着青铜约恩·罗伊斯、唐纳·博登，还有另外两个男人走了进来。这两人皆是鹰巢城侍卫队成员，而眼下的侍卫队长，小指头的心腹罗索·布伦，事变时，刚好人在天牢巡逻，青铜约恩等人自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此人制服。自那之后，事情便好办得多了。

“史塔克大人，鹰巢城任您差遣。”唐纳汇报，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奈德却一味摇头。“这城堡是劳勃·艾林的。我只要我女儿。”

“啊，既然劳勃·艾林不过是个年方八岁的黄口小儿，又恰巧是您的亲外甥，那说这座城堡任您差遣倒也完全没错。”青铜约恩大声清清嗓子。“您想如何调度眼下这幢空城，我们必须好好商议。”

奈德叹口气。“我惟愿小劳勃能留在谷地，接受妥善的寄养。凛冬将至，鹰巢城不日就要封城，到时便要仰仗奈斯特大人及其家眷于月门堡接待鹰巢城部众了。但愿诸神保佑，待劳勃大人年岁渐长、体魄渐强，夏日重回之时，他自当在忠勇之士的辅佐下重返鹰巢城。”

“那您自己有何打算呢，艾德大人？”青铜约恩问。

“自然是临冬城，”奈德不假思索地答道，“可我必须先等待奔流城与孪河城传来消息，再做打算。我尚不清楚河间地现状如何，也不知会有多少北境将士或河间领主愿意随我北上。倘若三河仍受周边威胁，我断不能任其防御空虚。”言及此，他叹口气。“看来无论如何，我都得在鹰巢城滞留些时日了。这段时间里，恐怕得要多多劳烦柯蒙师傅和他的信鸦了。”

“不管您最后决断如何，只要您召集谷地诸侯，我们必将随您北上，毫无怨言。”青铜约恩语气坚定。

奈德微笑。“谢谢你，我的朋友。但我实在无权召集艾林家族封臣啊。”

“你确实无权，”约恩道，“但我既打算亲自教养小劳勃，自有把握让谷地列位诸侯认同此事。奈德，我们已在这场纷争中袖手太久，坦白说，我宁愿助你匡正北境乱局，也不愿沾上一点南方兰尼斯特造下的那烂摊子。”

“响应我的号召便已是卷入其中了，约恩。虽然我暂时无意南下，但也绝不会向托曼宣誓效忠。他非但不是拜拉席恩血脉，更非合法君王，不过是个乱伦所生的傀儡。波顿既已投靠兰尼斯特，我必将他的党羽逐出临冬城，取他首级为我儿复仇。只要托曼还坐在铁王座上，与我同行就是叛国无疑啊。”

听他言罢，符石城领主竟毫无惧色，反而面露微笑，走向摆满酒食的书桌——“哈！既要谋划叛国此等大事，何不赶紧先填饱肚子？”他抓起一块面包大口咬下，环视众人，“诸位，忙活了这半天，还不过来快吃？”

凯特琳随布蕾妮和侍卫们穿过走廊，勉强压下哈欠连天。方才在书房里，在奈德坚持下，她才勉强吃了点东西，听着男人们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满心只有刚刚回到自己怀抱的女儿。后来奈德差遣其中一个侍卫，让他去请柯蒙学士过来协助修撰书信，她便请求离席，顺便让他带自己去找珊莎。天知道这些人会熬到多晚，而过去这两天奈德几乎就没睡过一个整觉。但她心底清楚，再担心也没用。不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他是不会合眼的。

他们刚拐过一个转弯，便见珊莎雀跃着朝他们跑来，边跑边喊：“母亲！”她心也跟着喜悦得跳出胸膛，再次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真抱歉，母亲。乖罗宾不听话，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没关系的，孩子，”凯特琳安慰道，扶着她肩膀细细端详，“这一切简直跟做梦一样。我真是好想念你。”

“我天天想你，”珊莎低低说道，嘴唇直颤，“发生了太多事情，母亲。”

“是啊，是啊。如果你愿意告诉我这一切，我永远洗耳恭听，我的宝贝。同样，只要你愿意听，我也会和你分享我经历的全部。但今晚不行。今晚，我只想好好抱着你、亲亲你，庆祝你又回到我身边。”

“我也是，”女儿微笑道，“父亲呢？”

“还和青铜约恩那帮人在书房里耗着呢。恐怕我们天亮之前都见不着他了。”

见女儿神情立刻低落下来，凯特琳急忙说道：“宝贝，你要知道，他打心眼儿里想和我们团聚啊。”她叹口气。“只可惜，当拿下一座本不属于你的城堡的时候，有太多事情需要好好思量。”

珊莎双眉一蹙，脸上竟浮现出一种深思熟虑的表情，这神态凯特琳不曾见过。“我应该去陪他，”女儿道，“母亲，如今我对谷地现状及其诸侯底细不说了如指掌，也至少了解颇多。培提尔跟我透露了许多他的计划——我知道谁一向言出必行，谁易受威逼利诱，哪些人会鲁莽行事，哪些人又比较谨小慎微。”

凯特琳好好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女儿。“嗯，你父亲可没想着要威逼利诱谁，况且青铜约恩在场，定能好好助他做出妥善安排。你若想和你父亲分享些信息，不如等到明天。今晚我已经把我的丈夫拱手相让给了政略谋划，可不想再放弃刚刚重回我怀的女儿。”

有那么片刻，珊莎好像还想争辩些什么，但最后还是莞尔一笑，点点头。“没问题，妈妈。”

凯特琳不由笑出声来，重新揽女儿入怀。“好啦，我们睡哪儿？我要累死啦。”

“我把你和父亲安排到了少女塔，就在我卧室旁边。我不想和你们隔太远。”这一瞬间，女儿听起来又是如此稚嫩。

“太棒了。可有布蕾妮小姐安歇的地方？”说到这儿，她才意识到自己真是过于沉浸在与女儿重逢的喜悦中，竟还没有向她介绍布蕾妮。她转过身去，那高大的年轻女子果然就在她们几步开外，虽然形影不离，但也给她和珊莎留足了空间。

“布蕾妮，快过来，”她忙不迭说道，“珊莎，你母亲真是糊涂了，居然失礼至此。这位是塔斯的布蕾妮小姐，她宣誓效忠于我。”

“宣誓效忠于你？”珊莎讶然。

布蕾妮已经半跪在珊莎身前。“珊莎小姐，结识您是我无上荣幸。”

“能结识您也是我荣幸之至。”珊莎说着，面色依旧困惑，“母亲，你刚刚说什么？这位小姐她……宣誓效忠于你？”

凯特琳再次开怀大笑。“宝贝，这实在说来话长。来，带路吧，我们进了卧室慢慢说。你妹妹一定会爱死这个故事的！”

珊莎·史塔克微微向后仰头，感受母亲梳理自己头发的窸窣之声。我的母亲！每每想到这里，她都忍不住想掐一下自己，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她真正的母亲大人就站在自己身后，一下一下，轻柔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如果她闭上双眼，只是用耳朵感受周遭一切——炉火轻轻噼剥，母亲温声细语，她差点以为她们身在临冬城，过去两年只不过是一场太过逼真的噩梦。

可当她抬起眼帘，面前梳妆镜里，倒映出的的却是阿莲·石东那一头棕褐长发，和布满母亲脸颊脖颈的长长红痕，突然就喉头一紧。她到底该不该对她的母亲大人袒露真相？还有父亲，她对他犯下弥天大错。虽然他说了，他永远都不可能恨她，可一旦他知道了，他竟被自己的亲女儿背叛……

“珊莎？”她听见母亲唤自己，“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她撒谎。

母亲把梳子放回桌上，示意她转过身面对她。“我知道，宝贝，你心里一定有事。但如果你不愿说，我绝对不会逼你。”母亲说着，拉她到床上坐下，“珊莎，自从我们临冬城一别，我同你一样，见证了许多，经历了许多。其中诸多，我恨不得从我记忆里永久抹去，我知道，你也一定作此想，对不对？”

珊莎直勾勾地盯着她，不由暗忖母亲究竟都做过些什么。肯定不如她的可怕，因为母亲是永远不可能背叛父亲的。“自从父亲被捕……君临变得很可怕。”她小声道。

“想和我讲讲吗？”母亲温柔地问。

珊莎摇摇头。她不能讲。至少，不是今晚。她不能这么快就教母亲如此失望。

“没关系的，珊莎。只要你愿意，我永远永远都会等着你。你明白吗？”

她点点头。可如果你知道，我竟和培提尔站在一头，助他撒下关于你妹妹的弥天大谎——你还会这般爱着我吗？

她想着想着，又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母亲轻轻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珊莎强迫自己视线落在那两汪碧蓝之上，不去看那道道可怖的红痕。她好恨那些伤疤。其实，说那些疤痕可怖并不准确，她母亲的脸还是一如既往美得动人心魄，只是它们的存在就说明了一个事实——母亲受过伤，很可怕、很痛苦的伤。想到这里，珊莎不禁暗自庆幸自己的疤痕隐而不显，她觉得自己没有母亲大人如此勇气，敢将伤痛直白地挂在脸上。

“珊莎，”她母亲继续唤道，“不论你在君临，还是在鹰巢城都经历过什么，所有、一切，全都不是你的错，千万不要为此自责。我和你父亲永远爱你。”

可如果就是我的错你会怎样？这爱会不会痛极转恨呢？

“妈妈，你以前是不是爱过培提尔？”我需要加上以前。现在的你肯定是恨透了他。

母亲顿时满脸震惊，显然没料到她会冒出这么一句。“我和培提尔自小一同长大，”她答道，“对我来说，他就像个小弟弟一样，有时候还怪烦人的——就像布兰和瑞肯之于你一样——当然，他也可以很可爱。当时，我肯定是爱他的，但恐怕，我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我不是说你们小时候，”她双颊已经烧得火辣辣的，甚至不敢抬头对视母亲，“我的意思是……我是说，你早就已经不爱他了，对吧？在你嫁给父亲之后？”

她这话一出，母亲却沉默良久。当她再次开口，声音竟然有些发颤：“珊莎，那个人究竟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是说，他的确讲过，你们相爱，如果可能，你们一定会在一起，还有……”

母亲却忽地站起，高声叫道：“诸神在上！真是失心疯了，竟敢对我女儿说这种话！”

看着母亲怒容，珊莎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心里直打鼓。但一会儿过后，她感到母亲双手再次托住了自己脸颊。她抬起头，却见怒火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她悒郁愁容。

“我不是在生你的气，珊莎，”她轻声叹道，“我刚刚也说了，我们母女要彼此坦诚，你可以向我诉说一切，我也会回答你提出的任何问题。我要说的是，培提尔·贝里席对你撒了谎。在我结婚之前，他的确肖想过要和我结为连理，到处散播，说我跟他上过床。他是不是也和你这样说过？”

珊莎点点头。

“纯粹是一派胡言。我从来就不爱培提尔·贝里席，你父亲是我此生唯一有过的男人。虽然我们的婚姻一开始的确称不上你情我愿，可时间改变了一切。珊莎，你父亲是我此生挚爱，你明白了吗？”

珊莎再次点头。母亲是绝对不可能跟她说谎的，这点她清楚。可既然她从来就不爱培提尔，那自己帮他瞒天过海岂不是更可恨了？可这件事她注定是瞒不过父母的，霎时间，她只觉天地一片晦暗。

“母亲——”她听着自己突然开口，一瞬间觉得自己真是好幼稚，“你今天晚上陪着我，好不好？”

母亲闻言却笑了。这笑容令她安心不已，好像这世上所有难关都变得不足为惧。如今她虽知有些伤痛永远无法弥合，但这抹微笑仍能予她几分庇护。

“当然可以，我的宝贝。”

当奈德·史塔克拖着疲惫脚步、满面惺忪地被带到他的卧房门口时，窗外已近拂晓。他打开门，却惊讶地发现里头空无一人。他不无忧虑地推开旁边一间房门，却惊醒了迷迷糊糊还不忘举剑的布蕾妮。还好误会很快解除，他这才知道，昨晚布蕾妮陪着她们回了珊莎房间，三人聊了一会儿之后，凯特琳便让布蕾妮回去休息，她继续留下陪着女儿。

她想为她梳头发。思及此，奈德嘴角浮上一抹笑容。梳头发简直有点像家族传统了，他一向喜欢为妻子梳理长发，正如她喜欢梳女儿们的头发一样。虽说艾莉亚一直不太乐意配合，可珊莎每次都特别享受。

布蕾妮带着他去到了女儿房间。他轻轻叩了叩门，没人应声。于是他悄悄推门进去，只见凯特琳一只胳膊紧紧环绕着珊莎，母女俩依偎在一起睡得正香。

望着她们，他不由心底默默感谢诸神，感谢她们重回他怀；同时不忘悄声祈求，祈求自己终能护得她们平安归家；他更为艾莉亚深深祈祷，愿不久后也能看见他的小女儿安然依偎在母亲怀中。随后他只是静静倚着门框，端详着安睡的母女二人，直到自己困得是再也撑不住了。

他拖沓着回到自己房间，脑子里还不停盘算着未尽要务——首当其冲的，必将是针对培提尔·贝里席的一番盘问。光是想到此人都让他攥紧拳头，那混账紧扣住珊莎手臂、手指穿过凯特琳头发的画面更气得他血脉贲张。他换下外衣，慢腾腾爬上卧床，强令自己撇开小指头，最终伴着这世上最美好的念想沉沉入眠——凯特琳正在床上睡得安稳，怀里还紧紧拥着他们的宝贝珊莎。

Chapter Text

凯特琳·史塔克悠悠睁开眼睛，见苍白晨光已经缕缕渗透进窗。她伸个懒腰，胳膊不经意碰到身旁熟睡的女儿，昨夜记忆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一瞬间心头雀跃不已。她侧过身支起手肘，细细端详起女儿甜美的睡颜。

珊莎一睡着，看起来还是那么小。这副样子让她立刻回想起临冬城时，每当暴风雪猝然席卷，女儿半夜便会爬到她与奈德身边寻求安慰, 这情景简直清晰如昨。当然这种时候，床上肯定远不止珊莎，还有艾莉亚，还有、还有……她想不下去了，闭上眼。现如今，她已经丧失了毫无保留歆享欢乐的能力。

她极力把这些念头推出脑海，坐起身来，想着是不是应该去瞧瞧奈德。他一定是知道她昨晚去处，自己找别的房间睡了。山谷道上他们分开那夜对谁都是煎熬，她突然就有点内疚，不该撇下他孤零零一人。但同时，她也不由怀疑，他昨晚到底腾没腾出时间上床睡觉。总之，他一定能理解女儿昨晚想要她陪伴的心情。

她又垂首看看熟睡的女儿，想起昨晚她们更衣上床时的那个小插曲，忍不住皱了皱眉。她本想帮珊莎换上睡衣，可一看孩子脸色骤变，便立刻调转了话题，转身去自己的房间拿衣物。她回来时，珊莎已经换好了一件长袖睡袍，钻进被窝里严严实实地裹住自己。看到女儿如此反应，她一下子就想起自己刚出孪河城那夜，是如何耻于在奈德面前裸露身体的，心顿时一沉。最后，她当着珊莎的面脱下衣服，并给女儿展示自己后背那块箭伤；希望她这样做，能至少先给孩子开一个倾吐的口子。

她正深陷绵长思绪无法自拔，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畏畏缩缩的声音——“妈？”她下意识就别过头去，只见地上站着个小男孩，棕发垂肩，骨瘦如柴，看见她，只顾尖声大叫：“妈妈！”跌跌撞撞就朝她扑来。

可当那孩子冲到她脚边，却猝然刹住脚步，脸上一片惊骇——“你不是我妈咪！”他高声叫道，“你好可怕！你的脸好丑！你好可怕！！”他边叫边往后退，手臂狂乱地来回挥舞，小脸由于激动涨得紫红紫红。

“劳勃·艾林！”紧接着就是珊莎的尖声叫喊，女儿一跃下床，一把拽住这浑身抽搐的男孩，“不许你这么说我母亲大人，现在给我闭嘴！”

“她不是母亲大人！”小男孩再次尖起嗓子嘶叫，“母亲大人的脸又白又嫩，她才不是母亲大人！我要我妈咪，让这个丑女人飞！！”

珊莎竟一巴掌甩上他脸，语气凶狠，大声斥道：“你给我闭嘴！”

凯特琳本就被自己外甥这副样子惊得怔在原地，可珊莎那一巴掌更是让她如遭雷劈。“珊莎！”她喝道，“好好跟那孩子说话！”

女儿抬起头来，满眼泪水。“可他总是这个样子，母亲！我不许他对你说那种话，他不能！”

凯特琳还没反应过来，门廊处已闪过大片凌乱光影，先是奈德，紧随其后的是布蕾妮。“凯特琳！珊莎！”她听见丈夫大声喊道，“怎么回事？”他甚至还衣冠不整，但已经把剑高高举过头顶。布蕾妮已经穿戴整齐，长剑同样出鞘。劳勃·艾林扫了一眼门口来人，双眼登时翻白，一头栽倒在地，小身体抽搐个不停。

“快叫柯蒙师傅！”珊莎喊道，将那男孩一把揽进怀里，抱住他头，同时不停躲着那还在乱踢乱打的细瘦胳膊。

布蕾妮闻言立刻离去，奈德仍狂乱地四处张望，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是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凯特琳见状急忙起身，摸摸他举剑胳臂：“大人，没事了，我们很安全。小劳勃恐怕受了惊吓，犯了抽搐症。”

奈德慢慢放松下来，却见跪在地上的珊莎还在托着那孩子的脑袋，不停来回摇头，凯特琳这才意识到女儿仍未止住哭泣：“父亲，他对母亲说了很过分的话！很过分！很过分！”

奈德见状怔在原地，胸膛起起伏伏，直喘粗气，凯特琳又轻轻捧住他脸庞，悄声道：“我没事，亲爱的，珊莎也没事。我们很安全。”

然后她撩起裙摆，跪在女儿身边。“我一点都不生这孩子的气，珊莎。该怎么缓解他这症状？”

珊莎还是摇头。“对不起，妈妈。”

“为什么要道歉呢，宝贝？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来，让我抱住他的胳膊，省得他再打你。”

她们俩刚安顿好小小的鹰巢城公爵，布蕾妮就带着学士进了屋。此刻男孩的抽搐已经和缓，看上去陷入了沉沉梦乡。

珊莎撩开这孩子脸上长发，命令道：“柯蒙师傅，把他抱走吧，再喂点甜睡花。”

“恐怕不行，阿……珊莎小姐，”学士语气凝重，“他实在是服用过量，更何况，他这会儿已经睡着了啊。”

“难怪培提尔说你什么都担待不起！按我说的去做。”女儿厉声道。

“珊莎！”凯特琳喝止。

女儿猛地抬头看她一眼，好像挨了她一巴掌似的。她深吸口气，转向学士：“好吧，先把他抱回去好好睡就是了。如果他醒来还是这个样子，请至少给他喂点安眠酒。”

“遵命，小姐。”

“布蕾妮，”凯特琳也开口，“请帮柯蒙师傅把劳勃大人抱回他的卧房。”

“遵命，夫人。”布蕾妮立刻上前，孩子在她手上轻得活像个布偶娃娃。说实话，和两年前比，这孩子真的没长大多少。

待他们走后，凯特琳再度看向丈夫，奈德依然站在原地，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奈德，快坐下啊。你看上去都快要晕倒了。”

“我可不会晕倒，夫人。”他嘴上犟着，还是坐到了床边的一把椅子上。

珊莎还是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低垂着脑袋。凯特琳拍拍床。“珊莎，过来坐。”

女儿一声不吭地坐了过来，被母亲揽进怀里。“对不起，妈妈。真的对不起。”她听着珊莎抵着她胸口小声说道，又直起身来，泪汪汪地看着自己。“我知道，我不该打乖罗宾，我……我以前从来没打过他，真的。只是……只是，母亲，你那么美，他居然说那种话，真的太过分了，他——”

“嘘。我知道，我知道，宝贝。我一点儿都不生气，真的。”她重新抱紧女儿，柔声哄劝了会儿，奈德始终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看着她俩，担心得愁眉不展。

最终她让珊莎直起身来，平视女儿双眸。“珊莎，你经历了那么多，若连悲愤都没有，我反倒要更担心了。但你不能把心中怒火强加到乖罗宾这么一个孩子身上。”

“可是他说的——”

“我当然听见他说什么了，珊莎。”她叹口气，“孩子，我听过比这更诛心的话，甚至并非童言无忌。可你不用为我出头，珊莎，我是你母亲，天然就应该我庇护你啊。”

“我只是不想——”

“——你只是不想让我受伤。谢谢你，我的宝贝。”凯特琳替她说完，吻住女儿甜美额头。“可是，我脸上的这些疤痕又不会凭空消失，你总不能对每个出言不逊的人都扇一巴掌吧？”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奈德在旁哼了一声，立马甩给丈夫一个眼神，让他这会儿最好消停一点。“珊莎，小劳勃他没有母亲了。今早他闯进这房间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我的背影，”她把头发放到身前，“想想他当时感受吧，我的头发和莱莎的几乎一模一样。然后，那孩子又看着我转过身来，他当时该有多失望啊。”

“你可比莱莎漂亮多了。”珊莎嘀咕着。

“珊莎！”凯特琳气道，可奈德闻言居然放声大笑，她再次白了丈夫一眼，语带不满：“大人，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奈德却只是耸耸肩，用上了他最无辜的声音：“可女儿说的是实话啊，亲爱的。”

她努力板起脸，依次给了父女俩一个警告眼神，可珊莎看着父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女儿今早还是头一回绽开笑颜，整间屋子的气氛立刻缓和了下来，凯特琳见状，也忍不住颔首。“好啦，所以你懂了吧？那孩子看到我的脸时，该有多震惊害怕啊。”

珊莎默默点了点头。“况且，乖罗宾还是个对他人容貌特别挑剔的小孩。他甚至都不能容忍有人脸上长痣！太多皱纹他也不喜欢。”女儿说着，皱起眉头，摆出个鬼脸，“说老实话，他自己还是个骨瘦如柴的小屁孩呢，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非要求别人长得完美无瑕。”

凯特琳看着奈德别过头去，双唇一抿，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她自己也差点跟着笑出声来。想必此时此刻，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忆起了宝贝女儿昔日的模样，珊莎曾经就是那个对英俊外表着迷到不行的孩子呀。

她终于勉强止住笑，对奈德说道：“行啦，我看，有人该上床好好休息了，大人。”

“已经是早晨了，凯特。我还有事没办完呢。”

“这世界离了你就不转了？你昨晚什么时候上的床？”见丈夫支吾个不停，她追加一句，“别跟我撒谎，艾德·史塔克。”

“我……额……睡了大概一个小时吧。”

“睡了一个小时，还要忙着办事？小心把事情都搞砸了喔。更何况，我知道你前天就几乎整夜没合眼。现在，马上给我回去睡觉！”

“你不过来陪我睡会儿？”他脱口而出。

听着珊莎在旁一声惊呼，奈德顿时脸色煞白——他显然暂时忘记了女儿的存在。

凯特琳差点又憋不住笑。“大人，我看你真是困糊涂了。”说着，她站起身来。 “珊莎，我去送你父亲上床睡觉。”见孩子惊异地瞪大了眼，她又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强调一句：“去睡觉。他必须要好好休息。宝贝，你今早有什么安排？等把你父亲安顿好了，我马上就过来陪你。”

听到她重申一遍“睡觉”，珊莎的耳朵根都红透了，显然这爱脸红的特征是随了她，就算染发剂把一头枣红遮得再好，这项徒利家族的遗传也是根深蒂固。

“我准备去大厅了，母亲，看看早餐张罗得怎么样。最近没有骡子上山，城堡里物资非常短缺，我们本来就准备封城了——毕竟凛冬将至。”

在意识到自己居然复诵了一遍族语之时，女儿扫了一眼奈德，小脸不经意间又是一片绯红，奈德却笑了，温柔地看着她。“的确如此。不过我们是临冬城的史塔克，我们不害怕。”说罢，他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来，任由凯特琳揽住他胳臂。“恐怕我真得劳烦你母亲送我回去了，孩子。你知道的，我可是从来都拗不过她。”

凯特琳无奈地摇摇头，最后捏捏珊莎的手。“宝贝，我马上就回来。珊莎，我真的好为你骄傲。非常、非常为你骄傲。”

听她这样说，奈德神色一肃，走上前来，把女儿紧紧搂入怀中。“你母亲说得没错，珊莎。自从米亚·石东告知我们你的下落，我和你母亲就全靠着找到你这个念想才活下来。孩子，你是我们心头至爱。”

可丈夫话音刚落，凯特琳便看着珊莎眉尖一蹙，几乎露出一种苦痛的表情。但这神情转瞬即逝，女儿用力回抱住父亲，抵着他肩窝喊道：“我本来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真的、真的好高兴。”

她静静站在原地，欣赏着紧紧相拥的父女俩，最后携起奈德的手，两人一同走出房间。两间卧房相隔不远，短短一段路程，他居然沉沉地倚住了自己，恐怕早已是精疲力竭。

饶是这样，他还是边走边说：“凯特，我不能睡太久。柯蒙师傅今天就准备派鸟儿送信了，我还得去审贝里席。”

她附上他耳垂，悄声说道：“不行。”

“不行？”他语调骤然一扬，可又立刻噤了声，因为他们一眼就瞧见布蕾妮正杵在他们卧室门口。

她依次朝凯特琳和奈德点头示意：“夫人、大人，艾林大人已经安然无恙、上床休息了。您现在还有何吩咐？”

凯特琳听着奈德在旁沉沉叹了口气，赶在他又疲又恼、恐怕要说重话之前，抢先说道：“布蕾妮，我希望你这会儿去大厅看看，好吗？”

“大厅？”

“没错。我女儿正好要下去，监督早餐，我希望你陪着她，过去看看，吃点东西，我马上就过来，好吗？”

布蕾妮不疑有他，立刻转身离去。看着她背影，凯特琳听见丈夫开口，语带笑意：“你是真觉得珊莎在鹰巢城的厅堂里需要护卫呢，还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好把她支开一会儿？”

她转身推开房门，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确实有点儿支开她的意思，可是，奈德，我们不会总是在城堡围墙的庇护之下，我们俩也不可能始终和珊莎形影不离。我需要珊莎逐渐习惯有布蕾妮陪伴左右，一旦我们自顾不暇，她将是珊莎最为坚实的后盾。”

奈德一屁股沉坐床沿，揉揉眼睛。“罗伊斯，他叫你什么来着？噢，对了，世间珍宝，是不是？我的妻子果然是世间珍宝。”

她冲他做个鬼脸，轻轻把他推倒在床。“不管我是谁，反正我的丈夫这会儿都要上床睡觉。”

他乖乖躺平，任由她为他掖好被角，但还是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拉住她。“真的，凯特琳，你一会儿必须把我叫起来。”

“不行。”

见他神色一沉，她便坐到他旁边，把他已到嘴边的争辩用手生生压了回去。“你就安安稳稳地睡，醒过来，柯蒙师傅也就把信寄好了。你们连夜拟好了所有书信，是不是？”

她还是没有移开堵在他唇边的手，于是他只好点点头，眼神一半抗议，一半是无奈的笑。

“好，我猜，寄信这种事情，学士用不着你的指导。至少今天，你也不会收到任何回信。至于培提尔……”

一听到这名字，奈德眉头顿时一锁，她摇摇头，耐心道：“至于培提尔，就让他在天牢里好好遭罪吧，他又长不出翅膀，他逃不掉的。亲爱的，这人不好对付，嘴里真真假假，天知道我们已领教过多少回了。既然如此，我希望你至少能养好精神，做足准备，再去好好地面对他。今天、明天——都不过一时而已，又有什么区别？你不是已经说过，不等勾画好攻下临冬城的具体计划，我们就暂且先留在这儿不走吗？”

他最后抬起她手，还不忘捉住她掌心狠狠亲了一口。“好吧，夫人，我认输，但我还是想跟你讲个小条件。”

“什么条件？”

“陪我睡会儿。”

“奈德！”看着他睡眼惺忪的那副样子，她简直都快气得笑出声来。

他也跟着笑。“光是睡觉，亲爱的。陪我躺一小会儿就行，我马上就睡着了。就算我还想跟你干点别的，这会儿也实在没力气啦。”

她嘴角一扬，已经掀开了被窝，钻进他怀里。“那就先让布蕾妮陪会儿珊莎吧。”

“你觉得女儿怎么样？”他低声问。

“她……还不好，”她诚实地回答，“但她会好起来的，亲爱的。我们都会的。”

他环抱她的臂弯紧了一紧，再没说什么。没过一会儿，她听着头顶均匀的呼吸声，知道他已然沉沉安睡。

“我知道我们没有柠檬。”珊莎有些焦虑地甩着手，“可不管有什么水果，请这顿早餐务必盛上来。我这就吩咐月门堡多送些东西上来，我们不能就给大家端上这种早餐。”其实，比起前日，鹰巢城也不过就多了十来号人而已，可珊莎总觉得不能薄待了父母、还有他们带来的这些将士。

听罢她吩咐，厨房女仆急匆匆地赶去张罗，珊莎的视线则落到长桌边那独坐的高大女人身上。昨晚，母亲已经跟她分享过她和这位塔斯之女的来龙去脉，包括蓝礼·拜拉席恩的离奇死亡、布蕾妮小姐对母亲的宣誓效忠，还有她以放走詹姆·兰尼斯特为代价，去赎回她和艾莉亚。珊莎全程听完，满面愕然。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她母亲为救她做出的这许多努力。不过，在布蕾妮小姐和弑君者抵达君临城前，她就已经被迫嫁给了提利昂，这些举措也只能是化作云烟。

她继续观察着这个女子。她的身躯简直庞大得有些不合时宜。珊莎知道，母亲的个头在女人堆里一直都极为出挑，她自己如今也称得上身材修长，可在这位塔斯的布蕾妮面前，她们统统都渺小得犹如孩童。她甚至比父亲还要高！而且，她长得真是好丑。这么评价别人实在残忍，但事实的确如此。雪上加霜的是，她脸颊上还有一大块深得骇人的伤口，看样子正在慢慢结疤。不过，如今的珊莎在面对这些时，心头已经毫无波澜。有那么瞬间，她的思绪竟然飘到了桑铎·克里冈身上，想起昔日的她是那么畏惧，连直视他那烧伤瘢痕都不敢。倘若猎狗如今在场，看到她如此平静地打量塔斯的布蕾妮，不知那人会不会发笑呢？

好像觉察到了自己处于珊莎视线之内，布蕾妮小姐站起身来。珊莎迎上她目光，迈过大厅向她走去。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实在有些不太礼貌了，更何况，她知道母亲大人对这个女子抱有很深的感情。就算是为了母亲，她也决不能对她无礼。

“布蕾妮小姐，早餐用得如何？恐怕我们现在能呈上来的只有这些。我已经给月门堡送了信，等到明天，我们就有好吃的啦。”

“已经很好了，珊莎小姐。”

珊莎注意到，面前女子似乎越过了她双眼，凝视着别处地方。她不由自主就抬起手遮住前额。“我有什么不对劲吗，布蕾妮小姐？”

“啊……没有，没有，”她磕巴道，“只是……我是想说，我看见了……”说到这儿她顿上一顿，低下了头，“你的头发的确和你母亲大人一模一样。我看见了，就在你额头……梳起来的地方。”

珊莎微笑。“没错。可能看上去是有点儿奇怪，只有前额那一小缝红色。可我今天不想再藏着掖着了。我今天想做珊莎·史塔克。”

布蕾妮这时抬起头来，有些困惑地瞧着她。“可你一直都是珊莎·史塔克啊，小姐。这就是你的名字。”

珊莎摇了摇头，坐到她身旁。“我心底可能一直是珊莎·史塔克，可我已经做了太久的阿莲·石东。阿莲·石东和珊莎·史塔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布蕾妮怔怔看着她。

她叹口气。“算了，这种感觉……说不清的。培提尔始终告诫我，即便独处时，也一定要做阿莲，这样就可以不露痕迹，否则珊莎就要时不时跑出来。”她轻轻耸耸肩，“所以，即使现在，我还是担心我有时候会不小心变成阿莲。假如我露出珊莎的痕迹，哪怕一星半点——”她摸摸前额，“会有助于我想起她，想起我是谁。”

“我穿裙子的时候，也想不起我是谁，”布蕾妮这样回答，“我也曾试过，和身上那些绫罗绸缎和解，可我心里清楚，穿成那样时我有多可笑。”珊莎看着眼前女子仔细打量起自己。“小姐，我不清楚这是不是你想表达的意思，可每当我手持长剑，我就能更好地意识到，我究竟是谁。如果你露出红发，也能更好地想起你是谁，那就再好不过了。”

珊莎不确定这二者是否等同，但面前此人会认真聆听她说的话，甚至尝试理解她，这她确实感激不已，不由对这位布蕾妮小姐绽开笑容。“我母亲大人十分爱重您。您一直以来都在寻找我的下落，对此，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您。”

布蕾妮却耸耸肩。“这毕竟是你母亲大人的吩咐。凯特琳夫人为人慷慨、善良，能效忠于她，是我毕生荣幸。”

珊莎仔细打量起她。“没错，我母亲的确是顶好的人，可是……”她犹豫起来，感觉自己想说的话可能会有些冒犯。

“可是什么，小姐？”她问道，语气严肃。

“额，可是如果我妹妹像您一般，哪怕只是稍微玩会儿剑，我母亲恐怕都要罚她半周禁足！可她却又如此欣赏您，艾莉亚要是知道了，估计早就气得跳脚啦！”

可布蕾妮小姐却放声大笑。“你妹妹。她的确跟我提起过一次。”话音刚落，她却又神色一凛。

“她是怎么说的，布蕾妮小姐？”珊莎紧张地问。

她露出一抹哀伤的笑。“她跟我讲过一回，在得知你两个弟弟死讯之时……不光你妹妹，还有你。就是那天晚上，她决定派我押走弑君者，赎回你们两个。”

珊莎沉默半晌。“她当时……都说什么了？关于我和艾莉亚？”

布蕾妮想了一会儿。“她说，你父亲的客人们总错把她当成马房小弟；说她是个棘手的孩子，一半是男孩，一半是小狼……你越不准她做什么，她就越是想到了心坎里。”

珊莎闻言，忍不住笑了，尽管泪水迷蒙了双眼。“这确实是艾莉亚没错。母亲总是费尽心机，想让她成为淑女，她却满心想要仗剑走天涯。”

“仗剑走天涯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并不容易，”布蕾妮轻叹，“你会发现，走到哪里，都处处碰壁。我想，你母亲大人并不希望你妹妹如此生活。她远比你想的更要了解她。”

珊莎又说不出话来。也许这个怪异女子说话有几分道理。“那……她是怎么说我的？”她悄声道。

“她说，从三岁起，你便是个小淑女，随时随地都有礼貌，讨人欢心，最爱听骑士们的英勇故事。她还说，你长大后，肯定远比她漂亮许多。她最喜欢为你梳头发。”

听到最后一句话，珊莎差点哽咽出声。“她昨晚的确为我梳头了。我差点都忘了，我有多喜欢她这样做。”她使劲晃晃脑袋，把满眼泪水硬逼回去。“可我永远都不可能像我母亲大人那样美。”

可布蕾妮却摇摇头。“珊莎小姐，你有惊人的美貌，真的。你母亲大人没有半分虚言。”珊莎听过很多女孩称赞过自己美貌，可往往都半真半假、暗含锋芒，听来并不纯粹。但布蕾妮不一样。她听上去好真诚。

“谢谢你。”她轻轻答道，“我……你的伤口，我好抱歉。是在找我的路上受伤的吗？”

“我受过很多伤。但如果你是指这个——”她抬起手，摸摸自己颊边那丑陋的、斑斑驳驳的骇人凹陷，“我无所谓。在我眼中，你母亲大人的疤痕远比这可怕的多。”

怒火噌地蹿起——乖罗宾说说也就罢了，她宣誓效忠于母亲，她怎么能？！“你凭什么这样说？”珊莎质问，“我母亲很美，一直很美！那些疤痕根本算不得什么，你的伤疤才叫可怕！”这话实在太伤人了，她心底清楚，可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可她发现这位布蕾妮小姐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凯特琳夫人当然很美，”她点头，“这就是她脸上那些疤痕那么可怖的原因。简直就像明珠蒙了尘。我一见她，就立刻向她发誓，要为她报仇，但显然你父亲大人已经做了这些。”

珊莎一愣，木木地盯着她，好长时间。半天，她才开口：“对不起，布蕾妮小姐。我收回刚才关于你伤疤的话，实在是太过分了。”

“不用挂怀。我知道，即使痊愈了，那伤疤也一定可怕。不过我的脸本就没什么好看的，所以也没有什么关系。”

“噢，请不要这么说！”珊莎猛然叫道，为自己方才那些刻薄想法懊悔万分。

“为什么不直面事实呢？”布蕾妮小姐反问她，“我小的时候，简直和你一模一样，都爱听骑士的英勇故事，幻想自己是歌谣里的淑女。但我长大以后，就慢慢意识到，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淑女，所以，我转而希望自己成为骑士。”

“可能当骑士更好，”珊莎小声说道，都不确定布蕾妮是否能听见，“当淑女只会处处受折磨。”

她听见了。“也许吧，小姐。只可惜，我永远也无法成为一名真正的骑士。”尽管哀伤，她嘴角还是勾起一抹微笑。“但宣誓效忠于你母亲，令我找到了我梦寐以求的尊严与荣誉。就凭这点，我将永远感激于她。”

珊莎心底涌过一股暖流。即便还是不太懂她，但她确信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位小姐。她明白布蕾妮口中的荣誉指的是什么，而这个词在她说来也是无比虔诚。这一路来，除开她的家人，她几乎以为这一品质已在世间消失殆尽。“您情愿追随我母亲，我也感到无比荣幸，”她郑重道，“希望未来日子里，我能更好地结识您。”

“你这么说我可太高兴了，珊莎。”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她母亲的声音。凯特琳夫人只着一袭简素的淡蓝裙服，脑后垂一条长长发辫，全身上下并无饰物，却依旧优雅得令珊莎屏息。她想起自己曾幼稚地将母亲与瑟曦·兰尼斯特作比，认定太后那些华服美饰胜过母亲临冬城多年来朴素的北境风格，突然就羞愧难当。

她立刻起身迎接，仅仅是叫一声母亲，肺腑间就溢满无法言喻的欢喜。“母亲，父亲这会儿睡着了吗？”她确信自己这回没有脸红，心底一阵自豪。

母亲笑了。“要是你父亲一觉睡到明天早晨，我也不奇怪。这一路过来，他实在是累坏了。”说到这里，她捏了捏珊莎的手，笑容渐深。“但一切都值得。”

“你吃早餐了吗，母亲？桌上东西确实不多，但是——”

凯特琳夫人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随便，什么都好。你和布蕾妮小姐聊得如何啊？”

“很愉快，”珊莎微笑道，“布蕾妮小姐告诉我，你之前还跟她讲过我和艾莉亚呢。”

“看来，布蕾妮小姐很热衷跟我的家人复述我讲过的话嘛。”她母亲狡黠一笑。

布蕾妮一时间好像有点不太自在，但看见母亲在笑，便也松弛下来。“夫人，若您暂时不需要我，请允许我去校场练习。”

“当然可以，布蕾妮。你给珊莎讲的故事，我还想拉着她再讲一遍呢。”母亲言语间犹存笑意。

可布蕾妮一走，母亲的声音却立马严肃了起来。“珊莎，能找个地方，我们单独谈谈好吗？这大厅里人实在有点太多啦。”

她点点头。“随我来吧，母亲。”

在这偌大鹰巢城里，离她卧房不远的一间起居室是珊莎最钟爱的去处之一。隔窗眺望，远方景色美得惊心动魄，早晨阳光也总是令整间屋子浴在一种温馨的光辉之中。她安静地看着母亲吃完早餐，可凯特琳夫人刚咽下最后一口，便抬起头直视女儿，简单地问：“珊莎，培提尔他是怎么虐待你的？”

珊莎着实一惊。培提尔从来没对自己动过一根手指，听到母亲这样说，她竟然都有片刻冲动，想要为他辩护，可下一秒，她就意识到了母亲究竟想要问些什么。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脚尖。“他……他从来没有和我上过床。”

母亲叹了口气。“好。我现在几乎可以断定，当时在奔流城，就是他私底下在与莱莎纠缠。我生怕他也会对你做出这种事情。”

“确实，她跟我讲过这件事。”可说到这儿，珊莎却立马刹住，不敢再开口。

“她的确爱他，”她听着母亲继续说道，语气沉重，“她人生的大不幸。”接着，母亲又仔细审视起自己。“珊莎，你非常怕他，昨晚那间书房里，我看得出来。他究竟做了什么，让你畏惧他至此？”

珊莎犹豫着，喉头滚动。“他……他杀了那个人，那个带我出红堡的人。他说……‘一袋金龙买得一时安全，一支好箭可保一世平安。’”说到这里她抬眼看看母亲，见她眼中并无震惊抑或责备，便鼓起勇气继续下去，“然后他向我全盘托出，他和荆棘女王是如何密谋了小乔的死。还有……你是如何爱着他。”

她又赶紧看向母亲，快速补上一句：“我知道他在说谎。可这就是培提尔。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永远分辨不出他到底意欲何为。”

“是啊。他对我撒下一个弥天大谎，诱使我错捕提利昂·兰尼斯特，付出惨痛代价。珊莎，你相信过他，我也一样，千万不要为此自责。可是，孩子，你还有事，没有告诉我。”母亲声音虽轻，但她知道，这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可我怎么开得了口呢？怎么能呢？

“他会亲我，”她听着自己突然开口，“还有摸我。他第一次这样做时，莱莎夫人还在世，而她死后……”她打个寒战，眼眶不自觉热了起来，“他会叫我女儿，让我吻他，叫他父亲。可父女之间不应该那样接吻。我知道。”

“这不是你的错，珊莎。不要自责。”母亲语气笃定。珊莎真希望自己能听进去她的话。

“我抵抗不了。要是他吻我的时间长了，我就只好假装自己在别处。”她吞吞吐吐着，咽咽口水，“有时候，他甚至会叫我凯特。”

“哦，珊莎。”她母亲轻叹一声。

“但他总会停下。他说过，要保留我的贞操。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这时母亲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困惑。“母亲？”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她终究是对自己发了火。

“你的贞操？珊莎，宝贝，兰尼斯特不是把你嫁给了小恶魔吗？”

她猛地回过神来，终于明白了母亲困惑的缘由，脸颊烧得通红。“提利昂没有……和我上床。那天晚上我们本该如此，我也看见了，他……想要。”一时间她的声带好像失了效用，每当想起提利昂·兰尼斯特那晚赤身裸体、站在婚床旁边的情形，便总觉惊惧与羞耻要把她活活吞噬，“可是他说，他会等着我，等着我心甘情愿地接受他，就算……就算我永远也不答应。”

“他没有对你不轨？真的？”母亲继续问道。

她点点头。

“他没有强迫你，孩子？”

“没有，”珊莎嗫嚅道，“他其实很善良。有一次，他还阻止御林铁卫打我。”听到这里母亲全身一震。“那桩婚事是泰温大人强迫的，他自己并不愿意。他告诉我，至少他不是乔佛里，我也能感觉出来，他在试图保护我，不让我害怕，可是这都没用，我怕极了，母亲！我真的好害怕！”

这时她神色狂乱地望向母亲，向诸神祈祷她能够理解自己。“他是个兰尼斯特，我恨他，我恨他们所有人！他又丑又矮小，他是个侏儒，我不要他做我丈夫！我害怕，从早到晚地害怕，我只想逃，我不要在那里，我不要在那里！”

她越说越歇斯底里，终于无法遏制地哭叫起来，恍惚间落入了一个温暖踏实的怀抱，包裹其间，她终于哭出了压抑太久太久的泪水。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紧拥着她，在这样的怀抱之下，她都害怕自己永远也无法停止哭泣。可最终，抽噎逐渐放缓，她无力地瘫倒在母亲怀里，感到那修长十指柔柔地抚过她的头发，心头只剩下一片空洞。

“我是不是很可怕？”她低语。

“不，宝贝，你一点都不可怕。”

“可是提利昂他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她小声说道，“他也没有对小乔做过什么。可是，当培提尔告诉我，小乔横死，他被株连其中，将被处死……我却松了一口气。我终于不用跟他睡在一张床上了。”最后一句几如呢喃。

她母亲却长吸口气，微微松开怀抱，直直凝视着她。“珊莎，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提利昂·兰尼斯特的地方。这一切乃培提尔幕后操纵，你只不过是个孩子，逃离了对你而言天罗地网的魔掌。你根本用不着自责，你千万不要自责。”

“也许吧。”珊莎默默说道，回望向母亲——她善良、美丽的母亲，处处为她着想的母亲，再次深觉自己配不上如此关怀。“但我总是有罪的。”

“珊莎，你没有罪过。很多人需要为他们的言行付出代价，可你——”

“我撒谎了。”她猛然打断她。

母亲不作声了，看着她，等着她说完。

“昨晚，在培提尔的书房，”她继续道，努力找回阿莲·石东漠然的孤勇，而非珊莎·史塔克身不由己的怯懦，“我跟你撒了谎。我当时告诉你，是马瑞里安把你妹妹推下了月门。”

母亲顿时浑身僵直。“珊莎，莱莎是被培提尔谋杀的？”

她点点头。“因为我。”

“不——”

“不，就是因为我！因为她看见了，看见培提尔在吻我！母亲，我也不想这样，我发誓！可她说……她说，是我勾引的他。说我和你一样放荡，玩弄他的感情。”

她母亲怔怔地望着自己，好像做梦都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可还是低声重复着：“珊莎，我相信你。你没有罪过。”

“我们当时都在大厅。那个恶心的歌手也在场。她让他唱，还逼我打开月门，然后——”

“莱莎逼你打开月门？”母亲尖锐地打断她，脸上表情毛骨悚然。

“对。我好害怕。她一路推着我，把我推到月门边缘，马瑞里安一直在唱，我真以为她要把我推出去了……”姨妈无情地摁住她的头，狂风席卷，门外，唯有青天、白雪和虚空。珊莎开始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她母亲立刻把她拉回怀中。“别怕、别怕，珊莎。你很安全，没有人能再伤害你，宝贝。别怕。”

片刻后，她感觉自己慢慢缓了过来，深吸口气，推开母亲怀抱。“然后，培提尔进来了。他不停劝她，放开我，可她简直像疯了一样，连珠炮一样说她是如何如何爱他，说你什么也不愿给他，而她给了他一切……给了他贞操，喝了父亲给她的东西，是她要琼恩大人带他进宫，把泪珠滴进他的酒杯，是她给你写的信——她说啊说啊，活像胡言乱语。”

珊莎用力晃晃脑袋。“最后，培提尔让她过去，过去吻他。她终于放开了我，跑过去，他却告诉她此生只爱一人。她问是谁，他说‘只爱凯特’。然后……他就把她亲手推了出去。”

她母亲闻言却沉默良久，犹如一尊僵冷石像。四下空气凝滞不动，珊莎害怕地试探道：“母亲？”见母亲没有反应，她又忍不住颤抖起来——诸神啊，她要开始恨我了！要不是因为我，她妹妹根本就不会死啊。

可母亲再次抬头时，两眼却蓄满泪水。“我对不起你，珊莎。”她哽咽道。

她不明白。“可你什么都没有做啊，母亲。”

“你说得没错，孩子。”母亲回答道，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不止，“我的确，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沉溺于自己给自己编织的幻梦之中，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没有做，任由我妹妹变成了这个样子。”

珊莎受不了这话里的彻骨哀伤，急切喊道：“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才对，母亲！我真不希望她死，真的！我——”

“珊莎！”母亲厉声打断她，使劲攥住她手，“我是在哀悼我妹妹，可我哀悼的，不止她这个人，更唏嘘她的下场。孩子，我为她这一生惋惜不已，可我更心痛的是她居然图谋不轨到了你头上。珊莎，你记住，这整件事情都跟你没有关系。她生我的气，所以才迁怒于你。若真到了你性命攸关的时候，就算要我亲手推她下去我也在所不惜。”

尽管母亲言语间犹存悲伤，可也燃起了熊熊怒火。这怒火不是针对她的，珊莎知道。“培提尔不用杀她的。”她小声道，“那时候，我已经抱紧了梁柱，掉不下去了。”

“那只能说明他是蓄意谋杀。他对她始乱终弃，珊莎。她已经整个人被他生吞活剥了个够，对他而言，她没有价值了。”

“一枚弃子，”珊莎突然冒出一句，“乔佛里也是沦落到了这种境地。”

“什么？”

“对培提尔来说，这是一场游戏。永恒的、权力的游戏。每个人要么是玩家，要么是棋子，只不过有些棋子总误以为自己是玩家。莱莎也好，乔佛里也好，杀不杀他们都没有什么关系，可既然他们已经丧失了价值，他就没有必要保留他们。适当清理棋盘，有助于他接下来走出更理想的招数。”

她母亲凝视了她很久很久。最后，她说：“珊莎，这个话题我们先到此为止。但是，等你父亲醒了，我们必须完完整整地再把这件事向他复述一遍。”

她双眼一定流露出了无法遏抑的担忧，因为母亲笑了，安抚道：“宝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父亲也绝对绝对不会为此责怪你，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我们心里清楚。可你姨妈那天跟你说的那些话，恐怕远不限于谵妄之语。你父亲在审问小指头之前，必须好好再思量思量她临死前的那番话。”

珊莎点点头，叹了口气。“我想，我该去看看乖罗宾了。你知道，他不总是那样无理取闹。他只是个可怜的小孩，被惯得无法无天，很……可悲。”

母亲嘴角勾起一抹哀伤的笑。“青铜约恩正打算收养他呢。其实多年前早该如此，我们只能希望那孩子还救得过来。”

青铜约恩。这名字好像令她想起了些什么。“母亲，你还记得他送他儿子威玛北上长城时，在临冬城待过一阵子吗？”

“当然，我记得，”她母亲微笑道，“那段日子很愉快。”

“在那场宴会上，你和约恩大人跳了六支舞。”

母亲笑出了声。“不止吧。他是个很好的舞者。”

“可父亲不会害怕你在‘勾引’他吗？”

“什么，‘勾引’？当然不会！珊莎，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莱莎就这样说过。”她嗫嚅道。

她母亲再度叹了口气。“看来我妹妹跟你聊了挺多啊。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有一次宴会上，你和培提尔一连跳了六支舞，却不肯让他吻你。她说你用微笑和舞蹈勾引他，让他心碎一地。我告诉她你不会这样做，就惹怒了她。”

母亲轻轻笑出了声。“唉，我勇敢的女孩，又出头维护她母亲了，对不对？”她顿了顿，继续道，“舞蹈、微笑、亲吻……你的确为此困扰，是不是？我不奇怪，也不生气。”

珊莎刚想辩解，可母亲却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珊莎，我们的确分别已久。就在这段时间里，你有了月事，从一个孩童长成少女，而我缺席了这一切，没能解答你心头的种种困惑——而所有年轻姑娘都是满腹疑惑，我亲爱的。”

听到母亲这样说，她不由得想起瑟曦·兰尼斯特那天早晨对她说过的话。她初潮的那天早晨。爱是毒药，虽然甜蜜，但依旧能杀人。还有史坦尼斯攻城那天，她教导自己，要学会利用所谓两腿之间的武器。虽然母亲尚未发话，但珊莎知道，自己将要听到的话会和这些都截然不同。

“先说舞蹈吧。珊莎，我喜欢跳舞，这你当然知道，你也随了我。在奔流城时，很少有年轻人跳得和我一样好，培提尔一直都满心渴望当我的舞伴。他也确实跳得不错，可比不上约恩·罗伊斯。我在和青铜约恩跳舞的时候，你看到我对他微笑了，对吗？”

“嗯，是的。”

“我笑是因为我高兴，而跳舞会让我高兴，就是这么简单，孩子。那么，你又见我和你父亲跳过多少次舞呢？”

珊莎冥思苦想。她的确见过几回，她的父母，相依相拥着在舞池里缓缓移动，可远称不上翩翩起舞。每逢这种时候，父亲都看上去怪不自在的，母亲则总会被他僵硬的四肢逗得笑个不停。绝大多数时候，她的父亲只是坐在高桌后头，看着母亲被形形色色的男人拥在怀中旋转。“次数不多。”她诚恳答道。

“你父亲特别讨厌跳舞。如果非要跳，也仅仅是为了讨我开心。我也不能老是强迫他，让他做他不喜欢的事情。我和别人跳舞，他也并不介意。”可说到这儿，母亲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翘了一下。“嗯，至少他嘴上是这么说的。”

她安静地等着母亲下文。

“珊莎，我经常对你父亲笑，对不对？”

珊莎笑出了声。“当然了。在临冬城的每一天都如此呀！”

“那我在和罗伊斯大人跳舞的时候，对他的笑，和对你父亲的笑一模一样么？”

“当然不一样！”她迅速说道，“你给父亲的微笑是独一无二的——哦。”她逐渐反应过来母亲话中玄机，脸上又开始有了热意，不由分说就垂下了眼帘。等她调整好自己、重新抬起头时，竟然看见母亲同样双颊泛红，不禁暗自发笑。

“珊莎，一个少女的微笑可蕴含千般深意。你的笑靥当然动人，若有可怜的年轻人为此心跳加速，那也完全怪不得你。我可不愿你因怕伤了别人的心，就整日板着脸，自己倒先成了个无趣的女人！可能在我妹妹口中，这就称得上‘勾引’了，可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我想，这轮不到他人评判。”

她会意地点点头，也情不自禁笑了。“那，你对父亲微笑的时候……”

“哦，那我绝对是全心全意。”母亲认真说道，一时间神态宛如少女。

珊莎又忍不住脸一红，但咧嘴一笑。“母亲，我真得去看看乖罗宾了。要是父亲醒了，一定要过来叫我呀。”

她心满意足地走出房间。有母亲陪在身边，她好像从头到脚都活了过来。母亲爱她，自己向她倾吐了这么多埋在心底的秘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她。也许，就算她向母亲和盘托出自己在君临干的那些事情，她也一样会原谅她的，原谅她，曾经背叛过父亲……可父亲是万万不会原谅我的，她痛苦默念，他怎么可能呢？

他手指闲闲地绕着一缕妻子的头发，而她的手指此刻正倦懒地抚过他胸膛一道伤疤。卧房门闩落下的瞬间，两具身躯即刻激烈得难舍难分，然而随后的缠绵却缓而温柔，他们仿佛想要探索彼此的每一寸肌肤，互相深吻至喘不过气来。最终他再也忍耐不住，把她拦腰抱到身前，她俯身将他纳入体内，如瀑长发就这样在他眼前倾泻而下，他迎着满头满脸的枣红向上顶、向上顶，直到两人一同叫出声来，她向前一倒，整个人在他怀中瘫软成水。

“想什么呢，亲爱的？”他听到她问。

“这会儿啊，脑子还不清醒呢。”他含笑道。

她轻轻一笑，嘴边扑哧一声，这声音听得他欢快不已。但她随即从他胸前抬起头来，凑近他脸，神情严肃。“奈德，对这一切，我真的很抱歉。”

“这都跟你没关系。”刚刚过去的这个下午，他们一直和珊莎一起，再次把小指头的罪行从头到尾、细细拆解了一遍。

“可要不是那封信，你根本就不会去君临！”她喊出声来，“就算我始终坚持，你本来也是要拒绝劳勃的。”

他坐起身。“凯特，写那封信的不是你。这件事全是你妹妹和培提尔·贝里席所为，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可要不是因为我，你跟这些人都不会扯上关系。”她固执道，“但凡你娶的人不是我——”

“——那我就是这天底下最闷闷不乐的男人。”他凑上前，一下子吻住她唇。

当他们终于分开，她往后一倒，长吸口气。“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所有、一切——都能追溯到培提尔身上。”

奈德叹气。他醒来时已过正午，凯特琳叩响房门，告诉他母女俩已经聊过，让他再听女儿复述一遍。三个人齐坐卧室，听着女儿畏缩地讲完一切，奈德心底惟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想赤手空拳地把培提尔·贝里席还有莱莎·徒利·艾林活活掐死。

莱莎死前的那番妄言，他们细细剖析了一番。凯特早就怀疑莱莎少女时就和培提尔有所纠缠，服下了她们的父亲送来的月茶终止妊娠。至于那封信，想必就是凯特那夜阅后即焚的那封、向她透露琼恩·艾林是兰尼斯特所杀的那封。可理到此处，他们总觉漏掉了什么。

之后凯特琳猛然问起珊莎，对着酒杯哭泣究竟是何意。奈德提醒女儿，让她尽可能一字一句把姨妈的话复述出来。

女儿凝神想了一会儿。“培提尔劝她，让她不要哭。然后她说，在君临城，他可不是这样说的。她对着酒杯不停哭泣，把泪珠滴进酒里，为了他，按他说的做。”

他第一次摸到了真相，奈德心顿时一沉。从姐弟乱伦，到布兰坠塔，兰尼斯特犯下的罪行的确罄竹难书，可唯独琼恩·艾林之死，跟他们确实没有丝毫关系。里斯之泪。琼恩·艾林竟是由自己提携的亲信授意、被自己的夫人下毒谋杀，他痛苦得都快说不出话。

凯特琳自然一眼看穿了他神色变化。他一五一十地向她述说了自己推断，妻子霎时瘫倒在地。这一路来，她何尝不是与他一样神经紧绷，攀爬巨人之枪的几天里几乎彻夜难眠。她就这样在他怀中放声痛哭，女儿在一旁无助地绞着手指。最后他和珊莎哄着她上床休息，他和女儿去了别处。

他就这样听着自己的女儿，他甜美又乖巧的女儿，神色凛冽地细数培提尔·贝里席在谷地开展的所谓雄才大略，如何把列位诸侯当成玩具耍。尤其令他毛骨悚然的，是珊莎在谈起小指头的狡诈、他操控君临的手段，以及他关于玩家与棋子的论调时，居然眼神明亮，心怀憧憬。毫无疑问，培提尔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女儿已经亦步亦趋地学了不少。可随后她忽地抬起那双蓝盈盈的眼睛，她母亲的眼睛，用稚嫩的嗓音问他，能不能原谅她帮培提尔撒谎。诸神啊，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她在他心中永远完美无瑕？

父女俩交谈了很久很久，最后他们回到他和凯特琳的房间，发现妻子已经醒来，三人一同去大厅用晚餐。珊莎始终面带忧虑，凯特琳则全程静默，神情恍惚，面对这样的母女俩，他一时间竟束手无策。他既不知该如何安慰珊莎，也担心凯特琳再度深受打击。

好像能读懂他心思似的，他听着妻子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她居然真敢下杀手。奈德，看看她都对我们做了些什么！诸神啊！”

他听着她强压如沸怒意，自己也同她一样怒火熊熊，可他更清楚，这簇痛恨自己亲生姐妹的毒火，只会把凯特琳活活烧死。“凯特，与其怪她，不如说她懦弱。因为懦弱，她就更好由贝里席控制。”

“一枚棋子，”她啐道，“奈德，我们对他而言就是枚棋子。我要他死。”

“在权力的游戏之中，你不当赢家，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中间地带。”他低声道。

“你说什么？”

他摇摇头。“老早老早以前，瑟曦·兰尼斯特就这样和我说过。我不想参与这场游戏，凯特琳。一点儿都不想。”

她支起身子，手指轻轻拂过他下颌胡须。“我知道。”

“小指头是如何评价我的，你知道吗？我们的女儿告诉我，他说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玩家。他说得没错。”

“真的吗？”她语调一扬，“那为什么他这会儿在天牢等死，而与我同床共枕的人却是你？”

他仔细端详起妻子面庞。看她伤痕累累、满怀怒火，可神情依旧坚忍不拔。他暗暗告诫自己，天亮之前，把小指头抛到脑后，埋首深深探进她唇，翻身压上，手指再次缠进她的发间。

“这我的确不好说，”他唇舌一面忙着遍抚她颈项乳房，一面含含糊糊地对答，“我只知道，我可绝对不想和他换位置。”

Chapter Text

“父亲到底为何要审问培提尔？”珊莎如此追问母亲，不由觉得自己听上去实在好幼稚，“我昨天什么都和他说了啊。”不，你没有说全部。她脑海里浮出个小声音，她努力把它摁回去。“他是想让培提尔认罪吗？”

她母亲叹了口气。“宝贝，培提尔认罪，不是天方夜谭么？但不管他认不认，也造不成多大影响，单单是你出现在鹰巢城，就足以证明他的罪过，更何况，还有你和你父亲两个人的证词。”凯特琳·史塔克皱了皱眉。“但是，珊莎，你父亲还是需要好好审问他。我确信培提尔肚里还揣着不少秘密，在正式宣判他死刑之前，你父亲需要尽可能掌握更多信息。”

此时此刻，她正与母亲一同在庭院漫步。户外虽然寒风刺骨，但晴空万里。他们三人一起吃完早餐，看着父亲往天牢去的背影，母女俩都有些心神不宁，索性穿戴好后，相携出了门。环绕花园的七座高塔阻挡了山风，但寒意无法隔断，地面覆盖一层新雪。珊莎弯下腰拾起一捧，团成雪球。“不到他想要的时候，培提尔是决不会说真话的，”她抬头望向母亲，“他无时无刻不在说谎。”

“没错。你父亲和我都为此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但奈德还是执意要去。”母亲停顿了一下。“我觉得，你父亲是想和他当面对质个明白。”

“可是，万一培提尔跟他说起我该怎么办？”盯着手里雪球，珊莎小声说道。

听到她这样说，母亲竟然轻笑出声，尽管这声音听来并无多少喜悦。“我首先就再清楚不过，那个人会冲着你父亲，怎样地羞辱诽谤我。珊莎，这些话你父亲一个字都不会在意。我们也告知他了，那个人没有和你发生关系。”

珊莎默默点头。当父亲得知她还是处女时，表情先是惊讶，随即转为无法言喻的欣慰。当然了，任凭哪个父亲都不会想要一个失了贞的女儿。但她们没有告诉父亲，培提尔曾与她接吻——她乞求母亲，千万别把此事透露给父亲。母亲当时也宽慰她，说她可以保留自己的秘密。

“但他还会说些别的。说些真话。这样一来，父亲绝对会以我为耻的。”她低声说。

她母亲大人这时却骤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直直凝视着她，语气郑重而坚定。“珊莎，你父亲永远永远都不会以你为耻。”片刻，她又轻轻追上一句：“如果你是担心他对你父亲说，他曾和你接吻，那么我告诉你，此事你父亲已经知晓。”

珊莎瞪大眼睛。“你告诉他了？母亲，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你父亲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能面对培提尔·贝里席，”母亲用上了极为严肃的声音，听来不容置疑，“而且你说的没错。万一他当着你父亲的面提起你的嘴唇、你的亲吻，还有天知道什么东西，你父亲恐怕当场就要杀了他。”

她看着母亲紧闭双眼，长吸口气。“孩子，你父亲决不会因为此事责怪于你，他对你的爱不会产生丝毫动摇。这些话他本想亲口对你说，但他太害怕伤了你的心，若你自己不去找他，他是不敢主动和你提起这些的。”

“你骗我，我们明明说好了的！就让父亲相信培提尔说的都是谎话又如何呢！”她克制不住地大喊出声，“善意的谎言对谁都有好处。”

母亲却厉声打断了她。“珊莎！我和我丈夫之间没有秘密，别要求我对他说谎。”她喉头一动。“我本来也曾犹豫，要不要告诉你父亲这件事；可我了解贝里席，他会怎样添油加醋、歪曲事实，你父亲最好从我口中知道原原本本的事情真相。”

珊莎猛地扭过身去，把手中雪球往花园对面狠狠一掷。“好，那现在他每看我一眼，就会想起我是个令他颜面扫地的女儿！诸神啊，母亲！”

“你永远不会让他颜面扫地，珊莎。你不会。”

“哦，那是因为我至少还没被毁掉？这恐怕算个理由，但是——”

“别这样说！”她母亲突然高声喝道，惊得珊莎全身一震，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

“别这样说，”母亲重复着，声音和缓了些，“要是培提尔·贝里席真强迫你和他上床，恐怕你父亲等不到公义审判，早就已经置他于死地。珊莎，我再跟你重申一遍，你父亲绝对不会以你为耻。他不会因为那个人吻了你，就此改变对你的任何看法。”

珊莎不停摇头。她在君临苦捱的那段日子，至少让她看透了一个残酷事实——那些被男人狎玩轻薄的女子，就算她们是如何身不由己，世人也不会给予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你错了，”她沉下声，“我知道男人——”

母亲再次打断了她。“我没有在说别人。我想跟你说的，只是一个男人……那就是你父亲。而且我有充足的理由，知道我没有错。”

凯特琳·史塔克夫人说罢，转身走向一条石椅，伸出胳臂扫去其上积雪，缓缓落座，把脸埋进手里。珊莎目睹着母亲修长指节在手套下微微颤抖。“珊莎，过来坐。”她柔声道。

她一言不发地靠了过去，母亲紧紧攥住她手。“毁掉，”母亲低声重复起她方才说过的话，“这是瓦德·佛雷临死之前，对你父亲说的诛心之语……‘儿子死绝，女儿贱卖，妻子……毁透。’”

说话时，母亲一直深埋着头，看着她们交叠双手。可这时，她抬起眼。“我……我不明白，”珊莎开始颤抖，“他是在说你的脸吗？”

她母亲摇摇头。“不，你知道他的意思。孩子，我被扣在孪河城，很长时间。”

恐惧如同暴风雪狠狠席卷心头，刹那间珊莎只觉花园里冷得发寒。“不，妈妈。”她小声说。

“瓦德·佛雷说，或许我觉得，他的女儿配不上我的儿子，那就子债母偿，让我把我的荣誉交给他的儿子。”母亲的声音是如此平淡，平淡得犹如一潭死水，珊莎听着，几乎快要怀疑自己是否曲解了她话中深意。

“但是他们……我是说，你没有……你没有……”她战战兢兢地问。

“强奸，”母亲仍旧毫无波澜，“我被强奸了，珊莎。不止一人。不止一次。”

“哦，妈妈！”她猛地痛哭失声，一头扎进母亲怀抱。

母亲当然稳稳地接住了她。“嘘，嘘。没事了，没事了，我的宝贝。”这会儿她的声音终于听上去像母亲了——每当她、艾莉亚，或者她任何一个兄弟受委屈的时候，母亲总会这样柔声哄劝他们，等着他们慢慢调整好自己。突然间珊莎痛得锥心。明明这次是母亲受尽伤害，可她竟然还在安慰毫发无损的自己。

她抬起头来，抽噎着，勉力止住泪水。“母亲，我、我真的……”

母亲揩去她满脸泪水，声音沧桑。“我知道你想安慰我，宝贝。怕你难过，我本来也没想着要告诉你这件事的。可我必须要让你明白，你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人。”

“父亲？”她着实一愣，几乎都快忘了她与母亲刚刚在谈些什么。

“珊莎，你觉得你父亲他以我为耻吗？”

“不！怎么可能，他决不会！”

母亲笑了。“没错，他不会。可是，孩子，我一开始也生怕他会。我不否认这点。我不知道他在知晓我这些经历之后，会怎样看待我；甚至，还愿不愿意再看我。”母亲说话时，始终轻轻捧住她脸，确保她一刻不曾移开视线。“而我这些想法完全是杞人忧天。你父亲当然愤怒，孪河城墙上一排人头不仅仅是为了那血色婚礼，也更是为了那些对我犯下的罪行。但是，你父亲的愤怒绝对不是针对我，遑论羞耻与轻蔑。”

“真的吗，母亲？”虽然嘴上这样问，珊莎心底里早已知晓了答案。父亲对母亲的爱重向来都是溢于言表的，现如今，他们之间的爱意甚至比在临冬城时还要来得明显。

“当然了，宝贝，请你相信我，更要相信你父亲。珊莎啊，你可知你父亲他有多爱你？他眼看着你出生，他是这世界上第一个抱住你的人，甚至比我还早。你是他的掌上明珠，培提尔·贝里席这个人再如何，都跟你们父女没有丝毫关系。”

珊莎面露微笑，既因母亲话中真意，更为父母之间毫无游移的坚定爱意。这两日来，第千百次地，她在心中默默感谢诸神，将双亲重新送回自己身边。“谢谢你，母亲，”她由衷地说道，“可是……可是，母亲，你真的还好吗？”她一定要问个透彻。她不能容忍母亲大人还在暗自受苦。

面对这个问题，母亲并没有立即做出回答，反而开始咬起嘴唇。这是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动作，她的小妹妹也爱这样，她又不禁颔首。最终凯特琳夫人如此答道：“珊莎，有些伤痛，的确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恐怕你也经历了这样的苦难，我的宝贝。但是，你记住，你可以将苦难铭记心底，苦难却不可以把你击垮。只有你才能决定自己是谁，而且，你要活下去。这也是我一直努力、想要做到的。我不会轻飘飘地哄着你，说什么伤痛终将随时间消逝这种话。但我想说的是，比起如今与你们重逢的喜悦，过往的所有痛苦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珊莎会意地点头。这一瞬间，她恍然觉得，母亲是真正把她当作一个成年女子在对待了。

母亲站起身来，同时揉了揉自己后背某处，仿佛这动作对她而言格外吃力。“好啦，我们回去吧？只怕这种严寒我现在真是担待不起了，更何况它也从来不是我的朋友。”母亲轻笑一声。

珊莎忙不迭点点头，刚搀住母亲胳臂，头顶突然传来阵扑棱棱的声响。“啊，母亲，看哪！又来一只！”她指向蔚蓝天际蓦然闪过的漆黑羽翅，信鸦正扑向其中一座塔尖。虽然父亲和罗伊斯大人昨日刚刚寄出信笺，最近处的大小城堡、要塞已经开始送来回信。

母亲嘴角一勾，露出个狡黠的微笑。“哟，一个史塔克水落石出，两个史塔克起死回生，看来人们对此反应还挺大嘛。”

珊莎也跟着笑出声来。“母亲，我们赶紧回去吧，看看又是谁来了信。”

回城堡一路，珊莎只觉身心都松快了许多。你是他的掌上明珠，培提尔·贝里席这个人再如何，都跟你们父女没有丝毫关系。可恍惚间她又回到了红堡的重重走廊，自己跪在瑟曦面前，求她勒令父亲不要离开君临。母亲，我也想相信你啊，父亲对我的爱不会因培提尔·贝里席的种种而改变；可如果，是我自己亲手毁了这份爱呢？

奈德·史塔克缓缓向鹰巢城天牢走去，神经紧绷如同满弦的弓。约恩·罗伊斯早就向他提议，将小指头带去议事大厅，在众人见证之下逐条回应所有控诉，但奈德坚持自己要先单独见见此人。对此，罗伊斯不置可否，可还是额外提醒他了一句，若有必要，直接把那人扔下百尺青空便罢——毕竟艾林家族的天牢如此设计，本就是鼓励囚犯纵身一跃的。

可奈德心有不甘。他自然迫切想要置小指头于死地，但不能让他落得个如此轻松的下场。他要答案。通过操控可怜又可悲的莱莎谋害亲夫，此人成功挑得史塔克与兰尼斯特两个家族反目成仇，两年间将整个王国撕扯得支离破碎，史塔克家族更是险些就此灰飞烟灭——所有这些，他究竟是何目的？小指头到底想从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浩劫中攫取什么？

他的那位心腹，罗索·布伦，现下也被押在另外一间牢房。那晚攻下鹰巢城时，约恩·罗伊斯把他打了个鼻青脸肿，但还稍微留了点儿余地，好让他招供。比起效忠于他的贝里席老爷，求生欲望显然更胜一筹，在罗伊斯等人层层逼供之下，他当晚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盘托出。为换得从宽处理，他还答应当着众人的面，详述多少遍都可以。随后共拟信件时，罗伊斯便与奈德转述了此人所有供词，皆与珊莎昨日所言几乎一一对应。青铜约恩对于贝里席在谷地的这番经营自然唾弃至极，渡鸦已飞向谷地各处诸侯，召他们亲临鹰巢城，好当面听听这无耻小人的罪状，亲眼见证他的处决。

他的女儿今天早晨状态并不好，小脸苍白，好像昨晚彻夜未眠。看到珊莎这个样子，奈德一时间懊悔万分，应该让凯特琳好好陪着她的。可是在知晓莱莎所作所为之后，妻子也是备受打击。早饭时大家气氛凝重，母女俩几乎都一言不发。他又问了珊莎几个关于小指头的问题，女儿虽然对答如流，可眼底忧戚浓重，看得他心里痛苦万分。凯特一直安静地看着他们交谈，可当他用餐完毕、准备起身的时候，她握住了他的手。

“大人，谨记一条就好：他撒谎。”她压低声音，语气凌厉，蓝眼灼灼。

“当然，夫人。这毕竟是关于他，我所知的唯一事情。”他回答着，俯下身吻吻她的手。

“千万小心，奈德。”

他勉强对她一笑，对端坐的母女俩点点头，转身离去。

现在，他站在贝里席的牢房门口，盯着罗伊斯特意安排的狱卒为他开了门，突然留意到自己双拳下颌攥得有多紧。千万小心，奈德。看来，无论是青铜约恩还是他的妻子都提醒得没错。

牢房过道极为阴暗，铁门在他眼前大开一瞬，蓝天亮得近乎刺目。整个空间横竖不过七八英尺见方，比他在红堡黑牢那洼坑洞还要逼仄。既然称之为“天牢”，必有其用意——牢房唯有三面墙壁，牢门正对面，万里长空大敞怀抱，刺骨寒风伴随灼目天光，直直扑向奈德面庞。

小指头正蜷缩在牢房一角，裹着一块破布瑟瑟发抖。奈德看出他尽可能地在与那万丈深渊保持距离。不过他一见到自己，立刻支起身体。

“哎哟，怎么是你啊？啧，太失望了。我本来还想和尊夫人好好叙叙旧哪。”就算此人蓬头垢面、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话里那股子轻慢的讥诮还是挥之不去。“再或者，您甜美的女儿也不错。”

“你少提她们，”奈德开门见山，“你为何支使莱莎谋害琼恩·艾林？你为何差遣她给凯特琳送信？”

小指头轻声直笑。“哦，我的天哪，还是这副老样子，是不是？”他耸耸肩，“真不知道你是听了哪门子的耳边风。琼恩·艾林是被瑟曦·兰尼斯特给害死的，这不是你老婆亲口断言的么？你是不是忘了，君临那场相会……在你抵达之前，我可是为了我的凯特，好好找了处金屋藏娇的地方。”

奈德拳头紧了又紧。不能上钩。“那是凯特琳当时误判。可正是因为你，她才会产生此种错觉。我要知道为什么。”

“我也要离开这间牢房呀，史塔克。不过，我想你可不会愿意。看来你我皆难如愿呀。”

听到这里，奈德朝他大跨两步，一把揪住他脏兮兮的衣领，从地上提溜起来。“哦，你这条心愿我巴不得满足呢，贝里席。”他抓住此人脖颈猛一转身，于是面朝天空。

此时此刻，背对万丈深崖，小指头脸上终于流露出了真正的慌乱，开始奋力抓挠起奈德双臂。奈德愤然放开手中钳制，这人一下子踉跄着瘫倒在地，匍匐着抱紧石墙，整个人瑟缩成一团。

“所以你确实不想死，是不是，培提尔？”奈德缓缓启齿，“可那么多条人命，你却视如草芥。我。我的儿子们。劳勃。乔佛里。莱莎……男人、女人、孩童，不可胜数的芸芸众生，在你谈笑间，化作灰烬……而一想到自己这条小命将要不保，你就吓成了，嗯，这个样子。”他伸出靴子尖头轻轻抵了抵小指头，后者立刻避之不及，恨不得紧紧黏住石墙。“又或者，令阁下恼羞成怒的，是即将要被我这等无可救药的玩家驱逐出局了？”

小指头再次撑坐起身。“你本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玩家呀，史塔克。”他说着，声音里又带上了昔日那虚张声势的戏谑味道。“你今天到此处来，什么用都没有。想必，我的乖阿莲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吧？足够让谷地那群榆木脑袋想起我那可怜的亡妻，效仿着要把我推出月门了。”

奈德努力对阿莲这名字置若罔闻，冷冷吐出一句：“谋杀你妻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哎呀，哎呀，我甜蜜的宝贝女儿可真是开始口不择言了，是不是？看来，你现在还真摸到了点事实真相呢，史塔克。只可惜，就凭你那白痴脑瓜，知道再多也是白搭。”说到这儿，小指头竟然扬起脸，冲他微微一笑。“阿莲……她用处可大着呢，你瞧着吧。真是孺子可教啊，那个女孩。反应快，小嘴更是甜得蜜糖一样，谎话张口就来——”

奈德再次拽起这人衣领，这回却不把他送至悬崖风口，而是狠狠掼到墙上。“她的名字是珊莎，”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这脏嘴，提她半个字都是玷污。”

由于后脑勺猛地撞到了墙，小指头那灰绿眼睛有那么一会儿短暂失了焦，但仍是迷迷糊糊地笑。“她真应该做我女儿，”他懒洋洋地说道，“凯特也是我的女人。”奈德手头力道渐紧，听他喉间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可许是后脑疼痛刺了他一个激灵，这会儿小指头说话又开始有条有理了起来。“她真是一点儿都没随上你啊，史塔克。凯特的女儿，真是凯特的女儿，由内而外地是。倘若你懂点礼数，别从坟墓里爬出来，她迟早是我的，从身到心，都是我的。”

奈德一时间视野都发红，害怕自己真会当场杀了他，便再度松开这人衣领，拽着他远离石墙，确保对方因唇裂血流而不得不仰头时，不会磕上冰冷墙面。毕竟，疑惑尚未了结，他要尽可能多套出些答案。他要这人清清醒醒地面对自己。

“你巴不得我死，我知道，”他开口，“为何这般不遗余力呢？别否认了，我早就知道，是你一直在乔佛里耳边煽风点火，让他违拗他母亲的意愿。为什么？难道把我送去长城，你那小游戏就玩不成了吗？”

贝里席舔舔嘴唇血渍。“我凭什么就要事无巨细地回答你呢，史塔克？”

“好，我让你知道，你凭什么。”奈德再次俯身，开始拖着这人向万丈深渊而去。眼看离那深不见底的青空越来越近，奈德自己也弯曲了膝盖，以防他那伤腿猝不及防失去平衡，给培提尔可乘之机。但显然已在天牢度过两晚的小指头早就失了神智，一见奈德要把他往悬崖拖，登时瘫软在地，就这样任由奈德揪扯着他的脑袋，直直将他脸面朝下，摁在六百尺峭壁边缘。“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他一面死死压住他后脖颈，一面附在他耳旁低声发问。

“混、混乱，”气流呜呜上旋，培提尔惊喘出声，“你一死，你儿子带着北境那帮大军，定要磨刀霍霍、搅乱全境……可如果你只是披了黑衣，他就无法跟铁王座完全撕破脸皮。”

奈德拎起手下男人，数不清多少次又把他掼到石墙之上。听着培提尔呼哧带喘，他再发问：“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制造混乱？”

令他震惊的是，小指头听他这句，竟然粗喘着大笑出声。“因为啊，史塔克大人，混乱是机遇。混乱是阶梯。当所有棋子乱成一团，俯瞰棋盘之人便可伺机而动，对着奄奄一息的棋子，予取予求，将这盘烂摊子一样的棋局，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所以你就是那俯瞰棋盘之人，”奈德咬紧牙关，“从一开始就是——琼恩之死，莱莎的信——都是你在为这场混乱铺垫？你是渔翁，看着家族之间鹬蚌相争，好在背后坐享其成？是不是？”

培提尔又是耸了耸肩。“嗯，差不多吧。但我还真不是点燃导火索的人哟。詹姆·兰尼斯特又不是听了我的话，才去爬他老姐的床榻，老琼恩又是那么条固执的老狗，非要叼着块种姓坚韧的骨头死不撒口。我只是，稍稍比我们的好太后先行一步罢了。至于你那瘸腿儿子遇刺一事，只能说老天开眼，赏给我一个无法拒绝的恩赐。”

“恩赐，”奈德重复，“你管我儿布兰那场惨祸称作恩赐。”

贝里席对奈德冰冷语气浑不在意。“对我来说那当然是个恩赐。更何况，带给我这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最最亲爱的凯特。”他冲奈德一歪嘴角，“艾德大人，在你抵达君临之前，我们有幸单独相处了一段时光……多么甜美啊，那些日子，我们缠绵至死，她诉说着她对我的信赖，她对我的爱……是啊，她对我的爱。”

奈德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把手指环上培提尔·贝里席脖颈的，但恍惚间，他的确听到男人喉头又开始挤出尖锐的咝鸣，看着他眼球爆突，面色涨成丑陋的紫红。他猛地移开双手，大转过身，无头苍蝇般就朝前迈去，自己都险些跌出天牢边缘。

“贝里席，你给我去死！给我去死！”对着晴空万丈，他歇斯底里地狂啸出声，“你给我叫异鬼捉去！我现在、现在就割了你这谎话连篇的舌头——”

在他身后，贝里席用力揉搓起自己脖颈，奈德仍然无法刹住嘴边咒骂，可骤然间，他听到对方又开始笑，就算疼得喘不上气来，他还是笑。“诸神啊，诸神啊。太有意思了。”他捧腹道。

“你说什么？”奈德愣在原地。

“你居然真的爱她，”贝里席如此回答，“我还以为，你只不过是嫉恨，嫉恨是我抢先占有了她。浑身长刺儿的北方佬，目中无人、荣誉大过天，该死的占有欲哟。”他笑个不停，“天知道，被裤裆里那话儿牵着鼻子走的男人，我见过太多太多啦。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一个，为几个，又有什么区别呢？可我倒一直以为，你这人冷心冷情，看不上此种行径哪。”

奈德强压怒火，任其在胸中凝成寒冰。“你根本不懂，何为真正的冷心。你更不配谈爱情。你说你爱凯特琳，可你欺骗她，任由她置身险境，从中作梗，逼死她的孩子。更甚的是，你利用她，你操纵她，把她当成你的棋子。就凭这点，我都可以将你慢慢折磨至死，让你好好领教领教，什么是真正的冷心。”

小指头闻言，双眼微微瞪大，有那么一会儿，他不作声了。

“告诉我，贝里席，那场天杀的婚礼。你到底有没有和泰温·兰尼斯特私下共谋？”

这回，他脸上却显露出了真正的震惊。“没有，”他低语，“我绝对不会动凯特一根指头。假如我事先听闻风吹草动，我会想出个法子——”

“把她带走，就像你对珊莎一样？然后，舍弃罗柏？”

他点点头。“没错。罗柏·史塔克的性命对我而言一文不值。他一死，北河两地也只会更加混乱。”

“就凭你这句话，凯特她自己就要赤手空拳地杀了你。”

“错啦，错啦，史塔克。不管我懂不懂爱情，反正我清楚得很，凯特爱我、怜惜我，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做什么呢。这份爱你是夺不去的、夺不去的。”

小指头撒谎比呼吸都频繁，他耳边蓦然响起瓦里斯的这句评价。可当他弯下身子，细细打量这趴在墙角、一败涂地的男人之时，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有那么片刻，此人的话，他听进去了。他撒谎。奈德眼前摇摇晃晃。他与凯特琳互相托付身心，这点不容置疑。可假若她真曾把心交付于眼前这个男人？不！他撒谎，这套说辞他甚至都骗过了自己。

奈德再度拽起小指头，让他平摊在地，左手死死制住，右手掏出匕首，抵上此人喉咙。“贝里席大人，敢问您还有什么要交代？”话语间寒意犹存，可这会儿听来竟客气得近乎礼貌。

“关键是你想听什么呀。你老婆？你闺女？”

“你的游戏。”

“哦，此言差矣，史塔克大人。这不是我的游戏。这是场永恒的游戏，我只不过是参与其中的玩家而已。我算是能跻身于高明之列，但像我这样的玩家还有太多太多。所有玩家，他们全都能把你当玩具耍。”

 “也许吧。”奈德点头。刀尖步步紧逼，但见朱红渗出。小指头抽搐了几下，却还是默不作声，两眼大睁，其间饱含恐惧。

“你知道吗？她喉咙就是这样被割开的，”他听着自己近乎慢条斯理地说道，“就在那场婚礼上。就算此事你没有参与……”

刀尖已在小指头喉口划开一道细细血痕。“可是，倘若没有你指使，莱莎·徒利没有谋杀琼恩·艾林的话，凯特琳根本不会在那里。也许很多事还会发生，还有其他诸多罪孽，在你那珍贵的混乱之中，滋生的罪孽……”他提起匕首，好让那鲜红血渍映入小指头眼帘，“但凯特琳和罗柏至少还会留在临冬城墙之后，安安稳稳。还有我们的布兰。还有我们的瑞肯。”

他直起身体，俯视着脚下的培提尔·贝里席，眼神有如天牢外壁凝结的寒霜。“不久就是你的死期，培提尔。你将在谷地诸侯的见证之下，追随你亡妻的脚步，被抛出月门。但是，大人，我提醒你一句，还有远比这更痛苦的死法。你在被带到六镇诸侯面前、当堂对质之时，但凡敢对我妻女妄言一个字，只要一个字，培提尔，你将回到这里，到时候，我要让你好好尝尝，冷心冷情，到底是什么滋味。”

奈德言罢，转身敲响天牢大门，跟随守卫大步离开。这全程，他没有听到培提尔·贝里席说一句话，抑或挪动一下。

凯特琳·史塔克在卧室里焦急踱步。奈德在去天牢之前，与约恩·罗伊斯短暂聊了几句，而若他提审完毕，两人肯定还要交谈，可饶是如此，他也该回来了。她心底清楚，这番审问与其说是为了套取情报，还不如说是圆了奈德想与此人当面对质的执念。她只能暗自祈祷丈夫能按捺住脾气。倘若谷地贵族齐聚鹰巢城时，呈上来的却是一具横死尸体，恐怕局面就不是那么好把控了。培提尔在谷地还是有些支持者，很有可能会借此大做文章，指控奈德犯下谋杀罪。不过，在掌握铁王座的兰尼斯特眼中，反正他早就是受万众唾弃的叛国贼了。

鹰巢城接到的第一封回信，乃是来自距此最近的心宿城，而珊莎告诉他们，心宿城伯爵莱昂诺·科布瑞是培提尔眼下最强硬的支持者之一。此人马上就要迎娶一位富商的新娘，这桩婚事也正是由培提尔促成。这封信言辞并不客气，此人为赶紧前来鹰巢城会见贝里席大人，不得不推迟了自己的婚期。信中叫嚣，罗伊斯大人言而无信，背叛了培提尔与公义者联盟达成的承诺，他要好好上来戳穿这场闹剧，揪出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居然假扮到了艾德·史塔克头上。

此后他们又收到两封回信，分别来自铁橡城与红垒。雷德佛大人与韦伍德夫人虽同样对史塔克公爵夫妇现身谷地震惊不已，但好歹落笔谦恭，并早就对培提尔·贝里席的所谓私生女表示怀疑，言明他们会参与其中，调查这女孩到底是不是失踪已久的珊莎·史塔克小姐。

在与柯蒙师傅见面、读过韦伍德夫人来信之后，她又与珊莎一起去短暂看望了小劳勃·艾林。这回，这孩子终于不再一见她就大闹着“要她飞”了，也似乎慢慢适应了她脸上伤疤，认出了她是那个两年前造访鹰巢城的姨妈。可他依然拒绝承认她是珊莎的母亲，固执地认定阿莲就是阿莲，不是别人。女儿见状，便把她拉到身旁，好让小劳勃仔仔细细瞧瞧她们的脸；鹰巢城上上下下早就一看便知，这位凯特琳夫人与珊莎小姐绝对是亲母女无疑。可令她失望至极的是，这孩子只是撇下一句：“阿莲，你才长得不像她。你脸上又没有那些丑丑的红疤，你的头发是棕色的，和我一样。别傻啦。”

奈德处境令她忧心，渡鸦来讯更添烦扰，再加上先前花园里与珊莎那场剖心剖肺的谈话，凯特琳此刻只求独处。她离开时，珊莎还在哄着乖罗宾，告诉他符石城是如何如何有趣，他在那儿定会欢喜。她回到卧室，又开始无穷无尽的等待。

她正临窗静立，突然听到门口吱呀一声。她猛地回头，丈夫推门而入，她立刻叫出声来，朝他飞奔而去，紧紧抱住他。他也同样张开双臂迎她入怀，垂下头来，在她发间轻笑。

“你难道是怕我回不来了，夫人？”

“不。我只是……”她把脸埋进他胸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一只手轻轻托住她下巴，示意她抬头。“凯特，他还活着。”

他眼底似乎饱含忧虑，神色古怪，在她脸上迫切搜寻着什么。

“大人，我巴不得他死，”她坚定回答，“可他不能在你手上、悄无声息地死。我不愿你再承受不公的指控。”

他还是这样全神贯注地凝望着她，半晌才道：“我是真想杀了他。”

“我知道。”她简短答，可话音刚落，他双唇就贴了上来，吻得热烈，把她紧紧箍在怀中，紧得她差点透不过气来。这举动很带着些占有意味，有那么一瞬，那些粗暴狠虐的肉体碰撞又开始在她意识里翻江倒海，登时寒毛倒竖，可她强迫自己，直视丈夫近在咫尺的双眸，用力回抱住他，同样激烈地回应起他的吻。

当他们终于分开，她望着那对灰眸情欲炽烈，如烟似雾。“你是我的人，凯特琳·徒利。”他说。

她慢慢摇摇头，眼看着他双目猝然瞪大，身体顿时一僵。

“我当然是你的人，大人。”她回答，“可我的名字是凯特琳·史塔克。”

他笑了。奈德很少笑，而当他真正发自内心、展开欢愉笑颜之时，他整张脸都由此生动了起来，她的心也随之一跳。她最喜欢看见奈德真心微笑。

他再次俯下头来吻她，虽然她也想延续这亲吻，可更满心想要知道他和小指头的情况，于是他们这次分开时，她双手抵上他胸膛，问道：“他都说了什么？”

奈德叹气。“也没说什么。至少明面上，琼恩之死、莱莎的信，他一个都没承认。但他跟我坦白了背后缘由。我想，这差不多也算是种变相的认罪。至于他会不会在六镇诸侯面前再认一次，我就不好说了。但珊莎和罗索·布伦已经给我们提供了足够多的罪证，足以治他死刑。”

“他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他有能力如此。就算他一人势单力薄，扳不倒任何一个庞大家族，他却有副狡诈头脑，足以引得他们互相倾覆，斗到两败俱伤。凯特，他的野心真是堪比泰温·兰尼斯特，真以为他手里千丝万缕，提着我们这些木偶上演种种好戏。”说到这里他垂下胳臂，走开几步，语气苦涩，“诸神在上，他早就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我又何尝不是呢。”她快速说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入他的圈套。在他眼中我早就是他囊中之物了，亲爱的。”

奈德鼻间轻哼一声，像在反驳，但终是无话。

“他是怎么说莱莎的？”她追问。

这时他扭过脸来，神情怜悯。“他，确实没怎么提到你妹妹。我想，除了盘算着如何利用她，她对他毫无意义。”

凯特琳顿时满眼泪水。她对莱莎罪行固然愤怒不已，可此时此刻唯有痛惜。“他从来就没爱过她，”她低声道，“无论是我们小时候，还是……诸神啊，奈德！他到底为什么要哄骗她？”

“为了达成什么目的，他哄骗多少女人都可以。”他神色又变得古怪起来。

“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想说珊莎。”

她立刻注意到他右拳攥紧，便拉起他手细细检视，看见指节处开了个血淋淋的口子。“他果然吃了教训，”她干巴巴地说，“你打掉他几颗牙？”

奈德耸耸肩。“无所谓。反正他也死期将近了。”

“他还说什么了？告诉我，奈德。”

他又叹口气。“他还提到你。很多次。说如何带你去君临那家妓院。还有你们在奔流城的那些陈年往事，语带暧昧，说你——”

他声音断了，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凯特琳见状便替他说完：“说我和莱莎都跟他上过床，是不是？奈德，他撒谎。你知道的，不是吗？”

她极力驱赶自己声音里那股乞求意味，可他一定看穿了她脸色不好，走上前来，再度揽她入怀。“凯特，”他低声唤，“就算我们新婚之夜那时候，我……没什么经验，可我不瞎，我也不傻。我当然知道，你肯定没跟他上过床。”

她脸庞竟然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只见他微笑着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她双颊。“当乔里那家伙扯掉你裙子的时候，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个——”他点点她脸，“就像这样，通红通红，顺着你脖颈，一路蔓延下去……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景象。”

看着他眼神又是一沉，她只觉脸上那股热流一个猛子就向下扎去，一瞬间全身都被点燃。不过，她早就不是新婚夜上羞答答的新娘子了，直直迎上他视线，悄声道：“那你还想再看看这美景么，大人？”

他盯着她低低一笑，就如狼似虎地拆起她衣裙系带，当她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谁都把小指头忘得一干二净。他俯身吻遍她此刻红透了的颈窝与前胸，吮吸她的乳尖，直到它们湿漉漉地硬而挺立，同时粗糙双掌遍抚她的腰胯、她的后臀，在摸到她背部那处箭伤之时，动作格外轻柔缠绵。

他呼吸已经乱了，却还要短暂往后一撤：“我决不能再失去你。”

“你不会。”她呢喃着，开始动手脱下他的马裤，他则一把将衬衫扯过头顶。然后两人就跌跌撞撞往床边挪，他一路挣扎着想甩掉靴子，一手还时时刻刻舍不得放开她，逗得她忍不住放声大笑。终于他们一同跌落在床，裸裎相待，毫无挂碍，他已经勃起的阴茎贴上她的腿根，她心都快要跳出胸膛。

“奈德。”她恳求着，再也等不了一时一刻，迎他入怀，享受着他进入瞬间，两人一同克制不住、传遍全身的愉悦战栗。一时间，所有烦忧被她全数抛到脑后，凯特琳·史塔克只顾将全部身心交付于丈夫强壮臂膀，享受着他在自己体内的每一分动作，直到高潮降临，她呼唤他名，下意识地绞紧身体。就这一下，他也跟着喊出声来，抽动两下之后，她感到种子浸润在了她体内。

他瘫倒在她紧紧环绕的臂弯之中，喘息尚未平复，还要轻咬她耳垂，再表白一句：“你是我的人，凯特琳·史塔克。”

她满心靥足，笑着喘着，抬起手来，揉揉他头发。“你也是我的人，艾德·史塔克。”

如同之前千次百次，他从她怀中翻起身来，但毫无松开她的意思，于是他们调换位置，轮到她在他胸前安枕，他手立刻探进她发间。“当然了，夫人，”他的声音好轻柔，“毫无疑问，毫无疑问。”

她笑得开怀。就算眼下诸多事项仍悬而未决，但此时此刻，她惟愿他们彼此依偎，在丈夫胸前安稳沉睡。

奈德·史塔克身体一抽，突然就醒了过来，不小心碰到了左边还在熟睡的妻子，惹得枕边人迷迷糊糊地哼唧一声。回忆涌现，他微笑着收敛了动作，生怕把她吵醒，又扭头扫一眼窗外天光，根据天色判断，这会儿早就过了正午，他们恐怕已经酣睡了两三个小时。奈德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平日里从来没有昼寝的习惯，可自打到了鹰巢城，他似乎成天都在昏睡。但愿真如凯特琳所说的，自己只是连日奔波，疲惫至极，而非桑榆已近，垂垂老矣。无论如何，三十七岁都还不算老吧。

他又含笑端详起睡得正香的妻子，临睡前他们那番动作可一点儿都称不上老。小指头带来的任何罅隙已经全然烟消云散。鬼话就是鬼话，他不信鬼话，凯特也不会信。

这时候，他看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懒洋洋地舒展全身，真是可爱得人如其名，凯特，猫儿。他看着那双蓝眼惺忪地眨了眨，重复起他一时片刻前的短暂困惑，不禁轻声直笑。“已经是午后了，”他调笑道，“我们没饭吃咯。”

“难道没人来找我们吗？”她又伸了个懒腰，“肯定有的。珊莎——”说到这儿她却一怔，居然惊慌失措起来，“奈德，你说，她该不会进来看到我们……看到我们……”

他放声大笑。诸神啊，能笑真好。“看到我们俩睡在一块儿？哦，我的天啊，好可怕喔。”

“可是……我们什么都没穿啊。”

她竟然真的浑身不自在起来，奈德勉强憋住笑。“多少次，小家伙们为了什么噩梦啦，怕黑啦，一头撞进你的卧室，吓得你我慌慌张张，赶紧爬起来找衣服穿？恐怕他们早就对此见怪不怪啦。”

“可是，奈德，这是大白天！”

他继续笑个不停。“天呐，一觉起来，我的妻子怎么被掉包成了修女啊？”

她故作气恼地朝他扮个鬼脸，坐起身来，拾起地上她皱成一团的裙服。“大人，你饿不饿？我去给咱们找点吃的。”

他看着她下床，走到一旁，继续弯腰拣她散落一地的内衣裙袜，这动作又勾得他心魂荡漾。诸神在上，她美得如此夺目，而我何德何能！

她抬眼，正好对上他直勾勾的视线。他继续盯着她穿戴整齐，走到床沿坐下。“大人，小指头的那些话，你确定你真不放在心上了？”

他眨眨眼，再次暗自感叹妻子似有读懂他心的能力，也跟着坐起身来，将她乱发轻轻从她脸前拨开。“我早就不在乎了，凯特。其实……我之前是有点困惑，可现在全放下了。”

“困惑什么？”她追问。

“有那么一时半会儿，我是真的觉得，那个人没在说谎。”

她当场就变了脸色，震惊又受伤，他心里直咒起自己这张不善言辞的笨嘴，抓住她双手：“他对你当然全是诽谤！我知道的，凯特，我当然相信你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声音犹存锋芒。

“我想，因为培提尔·贝里席这人撒谎成性，谎话说得久了，恐怕连他自己都快分不清真假。”他仔细斟酌着词句。“也许某种程度上，他心底里是真以为你爱过他，自己都信了那些鬼话。”

“荒唐！”她啐道，“我亲自下去警告他——”

“不行，”他不由分说就拒绝了她，“你绝对不能下去。”他不能容忍那个卑鄙小人再靠近妻子半步；半分花言巧语都别想再进她耳朵。

她自然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决绝，回答道：“如你所愿，大人。”这句话他同样再熟悉不过。当她心底忧虑仍存、却不得不听从他指令之时，她总是会这样说。若是从前，他便也这般敷衍过去，可是现在……

“凯特琳，你认真听我说。”见她默不作声地望着自己，他便继续下去。“小指头那个人，早就在君临打败了我。”她听到这句便想抗议，他抬起手，示意她先听自己说完。“他是真的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我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听不出任何弦外之音。我能死里逃生，纯粹只是仰仗瓦里斯的又一场计谋。要不是他，我早就命丧黄泉了，亲爱的。而你，还会困在那见鬼的孪河城，还有珊莎——诸神啊，珊莎！——天知道我们的女儿再和他待在一起会变成什么样子！凯特，我决不允许那人再靠近你一步。还有珊莎。一想到他和你们呼吸同一片空气我都恶心。当然，你们俩是肯定要见证他的处决的，这点毫无疑问，可除开即将到来的公义审判，那人绝对不可再接近你俩一步。绝对不可。”

她默默点头，却又轻唤一句：“奈德，可你千万不要怀疑自己。瓦里斯是有本事把你移出君临，可逃离潘托斯的人是你。救我出孪河城的人也是你。”

他情不自禁地对她展开一个微笑，但心底还是悲凉不已。“嗯，也许吧。但是，我还是保护不了你免受培提尔·贝里席的轻慢和侮辱。我们到这儿来，我还是得靠着你才能把此人拿下。”

“我是自愿的啊！”她有些生气地叫道，“别总想着一个人逞英雄，艾德·史塔克，你没必要这么苛求自己！”

“我不是在逞英雄，夫人，只是在贝里席一事上，我决不能再辜负你。你、还有孩子们，他休想再动一分念头。往事虽成定局，无法更改，可我万万不敢再重蹈覆辙。你、珊莎，都坚决不能再受他伤害。”

“我相信你，亲爱的，”她声音再度轻柔起来，“可是，奈德，被处决前，他还是要呈堂证供的，到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万一他又说起我和珊莎该怎么办？”一层阴翳又蒙上那双蓝眼，看得他心隐隐作痛。

“亲爱的，他决不可能再中伤你和珊莎。这点请你放心。”忆起尖刀抵上小指头喉咙时，那人眼底赤裸裸的惊惧震悚，奈德神色严峻地笑了笑。“他这辈子，都不敢再开口。我向你保证。”

妻子凝视了他良久，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谢谢你。”说罢，轻轻啄了一口他脸颊，就起身梳洗穿戴去了。他继续久久凝望那背影，目光流连间，心底跟着默念，没错，她是我的人，而护她周全的人只能是我。

Chapter Text

莱昂诺·科布瑞伯爵是最先抵达鹰巢城的谷地诸侯之一。他也本该如此，心宿城距离此地并不远。虽然唐纳尔·韦伍德爵士更是近在咫尺，但他送信过来，称自己肩负看守血门要务，这场会议由他母亲大人代为参加。珊莎暗自松了口气。比起科布瑞家族，她显然更青睐韦伍德夫人。当奈斯特大人传话过来，称林恩·科布瑞爵士也会和他兄长一同上山，珊莎肠胃便阵阵绞紧。她实在害怕那人。

“林恩爵士和小指头暗地联络，他是否觉察你也知情？”当他们接到渡鸦传信时，她父亲这样问她。

珊莎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应该不会，”她答道，“培提尔说，林恩爵士所求不过三样东西——钱财、孩童与杀戮。他断不会鲁莽地将这评价透露给此人，这样做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她说完这句之后，父亲凝神注视了她好一会儿，看得她心下直打鼓。但最终，他只是说道：“不错。”然后，他就忙着去会见约恩·罗伊斯了。

艾德大人最终决定，科布瑞兄弟上山之时，他将亲自出面迎接。“上山旅途确实辛苦，所有人都会又冷又乏。若他们上来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我完好无损的脖子脑袋，无疑是最好的震慑方式。毕竟，我们也算事先通知过他们了。”

所以，现下她正与母亲并肩立于新月堂口，等着父亲迎回客人。莱昂诺大人与父亲相熟，见到他，自是无法掩盖的大惊失色，看到此人反应，母亲不禁轻笑出声，偷偷凑到她耳边说道：“我们早就习惯啦。”

磕磕绊绊了一会儿之后，莱昂诺伯爵便对史塔克公爵夫妇表示了由衷的祝贺。林恩爵士却远比兄长波澜不惊，双眼狐疑地眯起，见他上前，珊莎下意识就往母亲身边缩了缩。这人只是评论了一句：“确实是出乎意料。”

然后珊莎看着他转向自己，毫不客气：“阿莲，是吧？你父亲人呢？”

她父亲差点就要勃然大怒。“她的名字是珊莎·史塔克。而且她的父亲就站在你面前。”

“我早就读过信啦，用不着劳您大驾再重复一遍。”科布瑞漫不经心地回道，眼睛仍然钉在珊莎身上，嘴角一扯。珊莎忆起上一次与他会面的场景，顿时毛骨悚然。“上次见你，你还是贝里席大人尽职尽责的小女儿呢。这世道变得真是快啊，是不是？”

珊莎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无论如何，爵士，眼见总不一定为实。我的确是珊莎·史塔克，艾德大人与凯特琳夫人的女儿。我也记得您上次大驾光临，差点儿就要对贝里席大人大动干戈呢。这世道变得的确快，他的恶人面目终于被揭开，想必您也一定拍手称快吧？”

这人一下子就不作声了，珊莎说罢便转过身，带领众人走入温暖的新月堂，奉上美酒与片刻休憩。她瞥见父亲看着自己笑了，这笑容比再多热酒都要来得暖和。

父亲随后就携科布瑞兄弟与罗伊斯大人离开了，她再没怎么见过他。她只听闻，两人都要求面见培提尔，却被罗伊斯大人坚定拒绝，称小指头迟早都要被带上来，没必要每来一个老爷，天牢大门就要敞开一次。

翌日，韦伍德夫人与雷德佛大人也依约抵达，而贝尔摩、杭特与林德利[1]三位伯爵还在途中。寒风日盛，时间愈发紧迫，珊莎担心鹰巢城过不了多久就将不可跋涉。客人们在漫长无尽的等待中已经开始焦灼不安，她的父母和罗伊斯大人此刻正在作陪，万幸的是，这场会议她可以不用参加。

于是她跑去陪伴乖罗宾，帮他挑拣他这趟下山想带的行李。珊莎发现，为封闭鹰巢城，要做的准备实在不少，不过忙碌好歹能暂且占据烦乱的心神，反倒让她庆幸。母亲帮了大忙，而珊莎不由觉得，母亲同样在感激这份忙碌带来的分心。

“那里有书吗，阿……珊莎？”她听见乖罗宾这样发问，将她从无尽思绪拉回现实。男孩盯着眼前散落一地的故事书，琢磨着到底带哪本比较好。

她对男孩微笑。现如今，他已经基本适应了她的本名。在与父亲、谷地贵族无穷无尽的会议间隙，约恩·罗伊斯竟还能抽出时间陪伴劳勃，男孩也似乎对这男人渐渐生出了几分不得不服的敬意。罗伊斯大人坚持要那孩子改口，别再叫她“阿莲”，居然比珊莎的任何恳求都管用。

“符石城有的是故事书，乖罗宾。我敢肯定，那儿有好些书，你听都没听过呢，”她扫一眼摞成小山似的故事书，“你知道的，书特别沉，所以就挑一两本你最喜欢的带上，好吗？别累着骡子啦。剩下的书又跑不了，就在这儿安安稳稳地等着你回来呢。”

他犹豫半晌，但还是点了点头。他今天出乎意料的安静。于是珊莎问：“我的乖罗宾，你还好吗？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少啊。”

小男孩抬起头来，表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阿莲，你为什么骗我？”他终于开口，“你为什么骗我，说那个歌手杀了我妈咪？”

男孩迟早都会问，她知道，毕竟他已经知晓了事情真相。青铜约恩和父亲始终坚持劳勃·艾林作为谷地正主，必须出席培提尔的审判。可他年纪实在太小，她和母亲都对此提出异议，可父亲却义正言辞地一一驳回了她们。凛冬将至，他说，小公爵别无选择，只能直面现实。

“很抱歉我对你撒了谎，乖罗宾，”她轻声道，“是培提尔强迫我这么做的。既然我们当时谁都摆脱不了他，我就只能服从他的指令。无论如何，你母亲都回不来了，而你却还要跟培提尔同住一个屋檐下，所以我想，最好不要让你接触到事情真相。”

“你让我非常、非常生气，”小男孩说，“我告诉罗伊斯大人，你本该和你父亲一样飞的。”

这话让她心里一惊。“真的抱歉，乖罗宾。我只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他耸耸肩。“行吧，没事，反正我现在也不想让你飞了。罗伊斯大人说了，要是你不撒谎，你父亲说不定就要伤害你。他还说，你一见安全就坦白了实话，我该谢谢你为妈咪讨公道。”男孩顿了顿，皱起小脸。“但你骗了我，这事可没门儿感谢，就算受他指使也不行。堂堂鹰巢城之主岂是能随便骗的？”

 “我确实不该骗你，乖罗宾，可你现在也清楚，培提尔·贝里席不是我的父亲。”

“他以前是，”男孩固执道，“可你现在又换了个爸爸，我知道的。你的新爸爸老是摆着一副臭脸，还说我该叫他姨父。”

摆臭脸？珊莎刚想训斥男孩，可突然想起，这些天来，她父亲可不是随时随地板着一副领主脸，神色严峻地在鹰巢城走来走去吗？“唉，乖罗宾，他人其实很好的，”她柔声道，“只不过，他现在实在是太忙啦。而且，他很会讲故事呢。也许等他有空了，我就让他给你讲个故事。”

“哦，他早给我讲过了。”

珊莎瞪大眼睛。她压根没注意父亲居然也陪伴过小劳勃。“他都给你讲了什么故事呀？”

“一个真故事。”男孩漫不经心地卷了卷他新剪的头发。母亲告诉他，她也会剪头发，能剪得和他妈咪一样好，因为她们从小就在一块儿互相练习。母亲这番哄劝效果出奇得好，乖罗宾居然真允许她给他剪头发了，“他给我讲，我父亲大人是个特别特别好的领主。他说，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跟我差不多大的时候，就搬到鹰巢城和我父亲一块儿住了。他的妈咪也很早就不在了。”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看珊莎，着重强调：“不过，她不是掉下去的。”

珊莎默默点点头，乖罗宾继续说道：“他还说，他在这里长大的时候，还有一个男孩儿，比他稍微大一点，他们亲得跟真兄弟一样，成天在一起闹着玩，有时候能把我父亲气个半死。但是他们都很爱我父亲，因为他教他们练剑，还有好多好多东西。他答应我，一到符石城，我就能有把我自己的小剑，罗伊斯大人会好好教我，那里还会有别的小伙伴，陪我一起玩耍。他跟我保证，我一定会爱上那里的，就像他喜欢鹰巢城一样。”

珊莎由衷地笑了。她几乎从没听过乖罗宾如此平和、流畅地说完一整段话，一点都不像昔日那个病病歪歪、无理取闹的巨婴，反而有点令她想起小弟布兰了。“乖罗宾，你在那里一定会开开心心的。我父亲经常给我们讲起他小时候在鹰巢城的趣事，我知道，他特别怀念他在这里的少年时光。”

小劳勃用力点点头。“我还问了罗伊斯大人，我能不能有把真剑！可他说，我必须得从练习用的木剑开始。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拿起真正的宝剑的。”他皱皱眉头，“他还说，我会有一匹马，属于我自己的马。”

“哦，那可太棒啦。”

可现在他却只顾摇头。“不，一点都不棒，阿……珊莎。我不喜欢马。”他又开始别扭起来。“它们会踢我。”

珊莎捧腹大笑。看来乖罗宾这性子还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扳过来的。“好啦，我可爱的小骑士，赶紧收拾你的东西吧？我还有事要忙呢。”她扬扬手中的记事簿。这是培提尔给她的，用来登记家务、进账等等事项。他向来要求她事事都该了然于胸。

劳勃继续琢磨起他最心爱的故事书，珊莎则摊开账本，仔细核对起今日还有没有尚未完成的事项。当她眼睛扫过除了日期之外完全空白的下一页，却蓦然想起了什么。天啊——不知道他们自己都还记不记得？

奈德·史塔克只觉头脑嗡鸣作响，自己仿佛已在这间书房里听谷地众位老爷争吵了整整一个世纪。会议期间，柯蒙学士收到月门堡来报，称最后三位诸侯已然抵达，鉴于天寒地冻，又时近黄昏，他们第二天早晨再将登山。青铜约恩当即宣布，待六镇诸侯一到齐，便立即将培提尔押往议事大厅进行审判，尽量赶在寒冬真正降临前，赶紧送所有人安全下山。

“你说了‘所有人’，那贝里席大人呢？”林恩·科布瑞干巴巴地评论道，“从月门下山好像听起来不太安全。”

奈德对这位林恩·科布瑞已是忍无可忍。“科布瑞爵士，我们已经毫无保留地向您陈述了贝里席的所有罪行——您的领主琼恩·艾林大人，与他的妻子莱莎夫人皆横死于他手！敢问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都不过是你一面之词罢了。你这么急着就地处决他，莫不是另有隐情？”

“哟，我记得阁下不过几个月前，还在这间书房里对他拔剑相向呢！”韦伍德夫人叫道，“您的立场还真是摇摆不定啊。”

科布瑞眯起眼睛。“通过家兄，我对贝里席大人有了更深了解。就我所见，他与莱昂诺的往来全部诚实公正。先前或许是我武断了，我不愿此番重蹈覆辙。”

莱昂诺伯爵适时插了进来。“说得好。史塔克大人——”好歹这人语气倒没那么挑衅，“假如您对贝里席大人的一切行迹所言为真，那他的确是罪该万死。那么，敢问您明天可会带证人上来？”

“多少证人也左右不了你看法吧，莱昂诺？”老霍顿·雷德佛尖锐道，“怎么，小指头用个胖墩墩的富商之女，还有她爹更胖鼓鼓的钱袋就把你给收买啦？”

莱昂诺伯爵刚想起身辩驳，约恩·罗伊斯就大吼一句：“行了！”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目光，莱昂诺·科布瑞也霎时一僵。“行了，莱昂诺，你坐吧。所有人从现在开始，都给我放尊重些！至于证人，明天都会给你们带上来一一陈述。不光有小指头自己的心腹，罗索·布伦，史塔克大人本人，还有他的女儿，珊莎·史塔克小姐。”

“我们难道不该称她为兰尼斯特夫人吗？毕竟，她早就和提利昂·兰尼斯特完婚了不是？”林恩·科布瑞漫不经心地说。

奈德顿觉凯特琳在他旁边全身一紧，他立马开口，语气冰冷：“我女儿和小恶魔的那桩婚事纯粹是由泰温·兰尼斯特操纵，两人皆是别无选择。这桩婚事从未圆房，所以也不具任何效力，理应尽快取消。”

“哎哟，没圆房？那可真是巧了。”

“林恩爵士，请您有话直说，”凯特琳道，“如您意图侮辱我女儿，不妨放心大胆地明说出来，好让我出手时，在场诸位都清楚缘由。”

“史塔克，你聋了？你老婆扬言要扇我哪。”

“我听见了，”奈德回敬，“爵士，若您继续对我女儿出言不逊，用不着我夫人动手，我们两个就会先撕破脸皮。”

“我说，行了！”罗伊斯再次高声斥道，“这样有意思吗？在座诸位，珊莎小姐的荣誉不容诋毁，这位小姐明天就将亲自为你们呈上最有力的指控。现在，你们了解的也只不过是贝里席此人冰山一角而已，我们还有更多证据，关乎他极为可疑的经济活动。珊莎小姐已经给我们陈述了不少暗箱操作，还给我们展示了此人的账簿。”

“账簿？”奈德眼看着林恩爵士神色不安起来。

“没错，账簿。”罗伊斯大人重复，“韦伍德夫人，恕我直言了，但您可知，铁橡城这段时日以来的债务危机，实则是小指头在暗中收购您的债据？”

韦伍德夫人一下子就面色苍白，紧接着就勃然大怒，脸红透到耳朵根。“这人还胆敢声称他在帮我！说什么体恤我的捉襟见肘，愿意提携我共度难关！”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雷德佛大人连忙问，“你我都再清楚不过，这人若要伸出援手，绝非单纯与人为善。”

“哈利，”她低声道，“他想要促成哈罗德·哈顿，和他女儿阿莲的婚事。”她抬头看看奈德，“就是您千金，大人。”

奈德在旁连连点头。他、凯特琳，还有约恩早就从唐纳尔·韦伍德处得知了小指头的这番操作，但无论是雷德佛，还是科布瑞兄弟都是头一回听闻这消息。

“他居然妄图把继承人哈利和一个私生女捆到一起？”雷德佛大人满脸难以置信，“这人别太异想天开！”

“此言差矣。关键是，她根本就不是私生女呀，”莱昂诺·科布瑞道，“她可是个史塔克，临冬城的继承人。艾德大人不是口口声声说了嘛，她和兰尼斯特那桩婚事不作数，这样一看，贝里席不是给这丫头牵了段好姻缘吗？少鹰王、小狼女，这样的结合可是了不得哦。”

他弟弟也跟着点头。“是啊，是啊，贝里席大人的确是良苦用心。他将珊莎小姐带出君临，也许就是为了保护她免受兰尼斯特迫害呢。他毕竟是她亲姨父啊。”

“亲手害死她姨妈的姨父！”奈德猛然爆发，“你们尚未听我女儿陈词，所以一个个的休想妄言！那人行事何曾光明磊落过？他根本就毫无荣誉可言！这门婚事全是他的算计，他与泰温·兰尼斯特不过一丘之貉，妄图借我女儿的裙带，拴住个色欲熏心的小子来进一步扩张势力，那小子怕不是要在谷地每个女孩肚里都要留下野种！”

“史塔克大人，我看您没有必要在这里侮辱哈利的名誉。”韦伍德夫人刚有些尖锐地提出，林恩·科布瑞却在旁放声大笑，硬生生打断了她。他笑得简直有些歇斯底里，甚至抬手擦起了眼泪。

现在，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看向了他，这人来回摇摇头，满眼戏谑地打量起了奈德。“哎哟，大人啊，这才是五十步笑百步呢，是不是？至少我们年轻的哈利遍地播种的时候，还是自由之身，你可是刚一完婚，就不知上哪里寻了个漂亮妞，搞出了个养在身边的私生子哪。这就叫有荣誉了，啊？”他眼睛斜向凯特琳，“史塔克夫人，您对此作何评价呀？”

妻子在旁顿时一僵，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此刻她面色一定煞白如雪，神情冷硬。围坐桌旁的一众老爷夫人皆是骤然噤声，他听着凯特琳拉开椅子、站起身来。这时，他终于鼓起勇气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脸色果然苍白，但双颊逐渐升腾起羞耻的酡红。“我对此不作任何评价，林恩爵士，”她冷冷道，“你不配听到我的任何答复。”

她一转身就出了书房，再没留下一句话。

奈德强压下满腔怒火，噌地站起身来。“你有种就冲我来，我夫人跟此事没有任何关系。”他牙齿都快要被咬碎。“你也不过是个卑鄙小人，科布瑞。我女儿早就说过，小指头评价你所爱不过三样东西——钱财、孩童与杀戮，他果然是用金子、男孩和承诺，把你收买得服服帖帖。你但凡再污蔑我妻子一个字，我也向你做出承诺，刀兵相见的承诺。”

听到他提及小指头收买自己，科布瑞也转瞬失了血色，但奈德再没看他一眼，转向韦伍德夫人，微微欠了欠身。“韦伍德夫人，我刚刚对您的养子哈罗德爵士实在失言，请您接受我真诚的道歉。”

语毕，他也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全然不顾他一走，这场会议将变成什么样子。他只想去找凯特琳。诸神啊，我造的这场孽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在世人眼中，我不过就是个背叛婚誓、还把私生子推给妻子养的混账，我是怎么敢以荣誉自居的啊！甚至，我连为她辩白都做不到。或许，他们对我所有的污蔑诋毁都算不得冤枉。

她独自一人站在他们的卧室里，背对房门，静悄悄地倚在窗边。听到他推开房门，也没有任何动作。

“凯特？”他犹豫着唤道。

“你和他，没有大打出手吧？”她语气扁平。

“没，”他疲惫道，扯过椅子一屁股坐下，脸埋进手里，又继续扯起头发，“面对这种诋毁，我也实在无能为力。对不起，凯特。”

“你心里有愧，我知道。这些诋毁在真相面前，也根本算不得什么。我一直不停告诫自己，这都不算什么，可是，没有用。”

他站起身走向她。“凯特，我该怎么办？”他想牵牵她手，可她二话不说就躲开了他。

“别碰我。”她甩下一句，他立马往后退，等着她重新开口。她一直都没有回头。

最后，他终于等到她长吸口气，再度启齿，声线微微发颤。“我……我这样做，确实对你不公，我知道。可是，奈德，这一切对我，从来就没有公平过。”

她顿了顿，垂下头来。尽管她仍背对着他，他一看那动作便知，她已经咬紧了自己嘴唇。“你走吧。我这会儿想一个人待着。”

就算她看不见他，他还是下意识点了点头。“如你所愿，夫人，”他悄声道，“马上就要吃晚饭了……需不需要给你带点什么？”

她摇摇头。“我不饿。”

“我也不饿。更没有心思去大厅。我……我去见见黎德大人。”自他们抵达鹰巢城后，这位泽地人大多时候都是深居简出，不愿涉及谷地事务，更从不打扰他们夫妻俩和珊莎团聚的珍贵时光。可现在，除了霍兰·黎德，这世上他恐怕再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了。

见妻子还是沉默，他低低发问一句：“夫人，我今晚……去别处睡？”

一开始，她还是不回答，但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她摇摇头。“这是我的床，自然也是你的床，大人。你不必这样。”

他咽咽口水。“好。等我回来。”当他合上房门，就知道她此时一定在默默哭泣，可他们谁都无能为力。他想了想要不要让女儿过去陪她，可凯特琳也无法对珊莎吐露真相，女儿若知道今天这场龃龉的源头，只会更让妻子雪上加霜。我们两个如此羞耻痛苦，就为了一桩莫须有的罪孽？诸神在上啊！

黎德就在他的房间里头，他跟他简短解释了一番今天书房里的这个插曲。一如既往，他平静地听他诉说，并为他屏退了前来求见的任何部下，尤其回避珊莎，知道奈德此刻实在耻于面对女儿。霍兰也试着和他聊了几句，但大多时候都任由奈德独坐沉默。最后，看天色渐晚，他估摸着凯特琳肯定已经上床休息，便拖拖拉拉地回到了他们的卧室。

她果然已经合眼安睡，暗夜中，铺了满枕的枣红长发微微发着亮。他站在床边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开始换掉外衣。他始终尽可能压低声音，但手不争气地一滑，靴子咣啷一声砸地，他忍不住低低咒骂一句。

“我没睡。你用不着这么偷偷摸摸的。”

“对不起，夫人。把你吵醒了。”

她居然低低笑了一声，但听来全是苦涩。“我压根就没睡着，大人。我一晚上都心神不定的。”

他叹口气。“凯特琳，真的对不起。虽然这件事上，恐怕多少句对不起都抵不过你承受的痛苦。对不起。”

“快上床吧。”

“夫人？”

她从枕头上转过头来，这还是她离开书房后头一回给他正眼。“奈德，我累，真的累极了。可你不在，我睡不好。而且，这一夜太长了。我想，还是让它趁早结束吧。”

他一言不发地点点头，胡乱脱掉最后几件外衣，滑进被窝。她也跟着挪过来，他伸出胳臂揽她入怀。“睡吧，夫人。不折腾了。好好睡，亲爱的。”

她轻叹口气。“奈德，你带给我的欢乐远比痛苦多。千万别忘记这点。”

他下意识搂紧了她，轻轻吻了吻她头顶。最后，两个人总算沉沉睡去。

第二天绝早他就醒了，凯特琳还蜷在他身旁熟睡。想起昨日种种，她居然还愿意和他共枕而眠，他不禁暗自庆幸情况真是比他料想得好上太多。见她睡得还沉，他便偷偷摸摸地穿戴好，一个人悄悄出了门。他决定示个好，把早餐给她送回房间吃，虽然知道这可能是杯水车薪。

半道上，他迎面遇见了他的女儿。

“父亲！”珊莎叫道，“你醒啦？母亲呢，还在睡吗？”

他点点头。

“哦，正好。昨晚听说你们散了会，我本来就想着找你的，可罗伊斯大人却坚持说你和母亲不能打扰。”听到这里，他的脸色一定泄露了什么，因为女儿接下来问的是：“昨天是出了什么事吗？”

“林恩·科布瑞在场，宝贝，”他解释道，“他的确引发了诸多不快，惹得你母亲心烦意乱。散会之后……我和她都只想早些休息。”这话至少算不得说谎，“我昨天也确实对他发了狠话，当着众人的面提起他和小指头那档子事。你真应该看看他当时的表情。”

“真的吗？这样做合适吗？”

“差不多吧。既然他无从确定我掌握了他多少底细，今天议事大厅这场审判总该收敛一些。”

可他却眼看着女儿神色一沉。“今天？不能是今天。这就是我急着要跟你说的。”

“珊莎，我们真的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否则大雪封山，我们都要被困死在这里。孩子，你是害怕当着大家的面指控贝里席吗？别怕，我和你母亲都在场，绝对没人敢对你恶语相向。你放心。”

她摇摇头。“不，只是……命名日实在不该如此庆祝。”

“命名日？谁的命名日？”奈德绞尽脑汁。他已经好长时间都搞不清楚具体日期了，但他可以肯定，珊莎的命名日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然后，他脑中一震。凯特琳。“你妈妈的命名日。”他轻声说。

女儿笑了。“你想起来啦！”

“唉，我们全给忘了，是不是？真不知道我们俩这些日子都是怎么过的，”奈德皱了皱眉，“你确定是今天吗，珊莎？”

“确定，百分百确定！现在我每天掌管账簿，还有城堡日常进项的所有细节，因为父亲叮嘱过我，这些都非常重要，我必须——”说到这里她却猛然刹住，小脸转瞬煞白，半张着嘴，直勾勾地盯着奈德，蓝眼开始泛出泪花，“我、我、我……对不起，我……”

他怎能意识不到女儿刚刚对贝里席的称呼？简直就像被捅了一刀似的。可珊莎此时的模样更令他忧心如焚。“没关系的，珊莎。”他安慰道。

“不，这有关系！天哪，父亲，我不该……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再不这样说了，我保证！”

她看上去吓呆了。诸神在上，她为何如此恐慌？“珊莎，真的没关系。这只是个称呼，不代表什么的，更何况你被迫叫了这么久。这次说了没关系，下次说了也没关系。”虽然嘴上这么说，奈德还是忍不住黯然神伤。说句实话，对他而言，女儿把小指头称作“父亲”绝对称不上“没关系”。

她这会儿好像镇定了些。“可是，真的抱歉。这太过分了，简直就像……就像背叛一样。”她几乎哽咽着说出“背叛”二字，奈德一把抱住女儿。她现在居然长这么高了，他还是有点不太习惯。

“珊莎，听我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肯定清楚你的父亲是谁，我对此毫不怀疑。”

“我是史塔克家族的珊莎，艾德公爵与凯特琳夫人的女儿。”听着女儿抵着他胸口祝祷一般喃喃自语，他心就止不住地隐隐作痛。她假扮成阿莲·石东的这些时日，该这样默默在心底重复了多少遍？

“当然，当然，你是。而且你怎么会背叛我呢，宝贝？永远不可能啊。”

可他话音刚落，女儿竟又抱着他抽噎起来，弄得他开始有点手足无措，搞不懂为何每次他的安抚都适得其反。于是他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把女儿抱得更紧，直到她从他怀中扬起脸来。

“你真的原谅我，爸爸？”

“当然。而且这压根不算什么事呀。”他微笑道，望着他美丽、勇敢，却有时脆弱得令他心疼不已的女儿。“好啦，我们快走吧？去看看能不能给你母亲搞点好吃的，好好庆祝一下。”他叹口气，“今日的政务怎么说都推脱不了了，但至少这个早晨还属于我们。”

议事大厅寒气逼人，月门被山巅狂风捶得哐哐作响，听得凯特琳心惊肉跳。要是此刻她还窝在温暖的卧室里、品尝着柠檬蛋糕就好了。珊莎究竟是怎么凭空变出这么可口的点心的，她对此毫无头绪，不过看着女儿借着自己的命名日，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端出自己最心爱的甜食，三个人都不禁开怀大笑。

她的命名日。她今天满三十六岁了。自己对此有何感受，她说不出，但当她睁眼醒来时，看到丈夫和女儿为自己捧上早餐，夸她如何如何好看，那一刻她只觉无上幸福，恍若回到变故之前的那些岁月，让她一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最后她笑。昨夜她已经哭得够多了。

奈德捧着那张托盘的神情她再熟悉不过，她一眼就看出他还是心怀愧疚，况且，他也不可能对着珊莎倾诉。刚开始，她还以为他只是想单纯示个好，可丈夫接下来却自言自语个不停，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非常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在他还是个不到两岁、跌跌撞撞的幼儿之时，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发生了；只是当时，他还对此茫然不知。看着珊莎在旁笑成一团，她总算反应过来他话中所指——她的出生、她的命名日。她自己都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给了奈德一个吻，一个让他明白自己领了他心意的吻，也让女儿在旁边看得羞红了脸。随后他们三个人只是紧紧围坐，一起享用早餐，谈天说地，只聊些愉快的、傻里傻气的东西。但是，甜蜜的时光总不会久长，尤其今天。布蕾妮敲了敲门，向他们通传谷地诸侯业已就位。奈德出门迎接，珊莎留下为她更衣编发。

现在，议事大厅内，她正襟危坐在布蕾妮与珊莎之间，而女儿旁边，坐着奈德。他们虽坐在前排，但不能走上高台，奈德需要表明态度，他不是谷地的统治者。小劳勃·艾林独自一人高高坐在鱼梁木雕刻的王座上，怀里抱着个猎鹰玩偶，这是霍兰·黎德这些天来给他新做的玩具。珊莎劝那孩子今天别拿娃娃，不然看上去也太失领主风范。约恩·罗伊斯则守在劳勃旁边。

众位领主老爷以及韦伍德夫人则环坐厅内，周遭簇拥着各家侍卫。大厅中央，培提尔·贝里席双手反绑，蓬头垢面地立于众目睽睽之下，身形较往日消瘦不少。看着他这副狼狈样子，凯特琳几乎要生出几分怜悯来，直到月门在寒风中轧轧作响，令她忆起妹妹是如何惨死，更让她猛然惊觉，珊莎也曾经差点难逃厄运。纵使那日培提尔阻止了莱莎，可若非他的阴谋诡诈，珊莎根本不会身陷险境。不，对此人，她半分怜悯也不该有。

他的嘴已经被死死堵住。罗索·布伦首当其冲作证，这人同样是从天牢押上来的，形容狼狈，与培提尔不相上下。只是他开口作证时，培提尔每句都要打断，不放过任何辩驳机会，最终惹得青铜约恩忍无可忍，厉声警告，有的是他贝里席大人申辩的机会，但他不能再干扰他人陈词，当即命侍卫堵上了他的嘴。小劳勃·艾林见状，竟然开心地拍起手来。

罗索·布伦陈词完毕，奈德接着举证，详述了小指头在君临的种种作为，包括参与构陷自己的经过。虽说这些行径不干谷地审理，但足以揭露其为人品性。他着重强调琼恩·艾林死于里斯之泪，更出示了珊莎提供的账簿，里头展示了培提尔做空谷地的种种设计。这条信息的确引得列位诸侯一片哗然，而讲到这一部分时，劳勃·艾林已经在王座上昏昏欲睡。

然后轮到凯特琳自己，她从莱莎信件开始讲起，信中是如何口口声声地指控琼恩·艾林乃瑟曦·兰尼斯特毒杀。这番话却引得在场几位领主疑惑，他们明明记得，当初凯特琳将提利昂·兰尼斯特押到鹰巢城时，莱莎曾一口咬定凶手是这小恶魔。凯特琳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目光直直投向培提尔。“诸位，只要他让我们错信此事兰尼斯特乃所为，这锅具体是谁来背，又究竟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月门被一股格外狂暴的寒风狠狠锤了一拳，她眼看着培提尔双目骤然瞪大。他害怕了，她想。她进一步想起她枉死的亲人。他终于怕了，我很高兴。

最后，珊莎站起身来。就在这时，柯蒙师傅把劳勃·艾林带了出去，哄着他不如去吃点甜食，没必要耗在这里听老爷夫人们没完没了地七嘴八舌。在答应一定不会让他错过“坏人飞”之后，这孩子就痛痛快快地跟着学士离开了。

“为何要带走艾林大人？这难道不是他的厅堂？”琼恩·林德利发问。显然，作为最晚一批抵达的诸侯，他对珊莎即将所言一无所知。

“自有原因。”约恩·罗伊斯严肃道，“既然珊莎·史塔克小姐马上就要提到他母亲的惨死、她自己是如何在他母亲的钳制下命悬一线，以及他母亲是如何参与毒害了艾林大人，哪怕他身为领主，也才不过八岁。有些真相，还不是他该听的时候。”

林德利伯爵一惊，再无他话。

“怕是这丫头马上就要满嘴跑火车，赶紧找个法子把那孩子支走吧？”林恩·科布瑞道。

奈德身体立刻往前一倾，凯特琳环住珊莎，同时伸手搭上丈夫肩膀。

“完全没有这个必要，”青铜约恩回敬，“等劳勃大人回来，诸位尽可询问，只是注意，别提到他母亲罪行就好。念其年幼，这件事我们决定暂且不告知他。这孩子失去甚多，若再憎恨生母，于谁都没有好处。众所周知，艾林夫人从君临回来后，干脆就是判若两人。个中缘由，珊莎小姐接下来的证词自会说明。”

现在四下沉寂一片。“珊莎小姐，请讲吧。”罗伊斯大人道。

凯特琳最后捏捏女儿的手，珊莎起身，走到高台前站定，从乔佛里死亡、培提尔把她带出君临开始讲起，声音虽轻，但语气坚定。女儿的证词很长，将培提尔的秘密一一讲述给这人昔日的封臣们，在场诸位皆是屏息凝神。当说到莱莎之死时，她坦然地讲起了那个雪地里的吻。奈德和凯特琳本来都劝她可以跳过这段，但女儿却拒绝遮遮掩掩。她说，既然母亲大人能勇敢地说出她的遭遇，她自然也该向众人揭露所有真相。

当她讲到莱莎死前那番歇斯底里的倾吐、以及培提尔推她出月门之时，谷地贵族都是瞠目结舌，半晌，还是约恩·罗伊斯打破了寂静：“可有人对珊莎小姐提出质疑？”

林恩·科布瑞死死盯着奈德，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没人提出异议。约恩最后朝珊莎点了点头，女儿走回座位，攥紧了凯特琳的手。

“把艾林大人带回来罢，”约恩冲侍卫吩咐道，“还有，把那人的嘴松开。”

一人上前移开培提尔嘴里束缚，惹得他呕了一声，随即嗽个不停。

“贝里席大人，你有什么话要说？”

“她……她撒谎，”他咳喘着，刚好碰上柯蒙师傅携劳勃·艾林重新进来，“她撒谎。”他抬高声量。

“不！”劳勃声音比他还大，稚嫩童音响彻厅堂。孩子甩开柯蒙师傅的手，摇摇晃晃地跑过议事大厅，摆弄着两条细瘦小腿爬上高台，小手直直戳向底下的贝里席，“不！你才撒谎。你骗我，说她叫阿莲，还让她骗我，你还害得妈咪一直哭，一直哭！”

“这孩子早就是半个白痴了，”培提尔尝试辩解，这会儿他的声音似乎正常了些，“众位，神志不清的话可是万万听不得的。”

“你骗人！”劳勃尖叫，“我妈咪总是说，你爱我们，会保护我们，可你一来，她老是哭，哭个不停。你很坏。”

凯特琳从未听乖罗宾如此讲过，但童言无忌，就算这孩子体弱多病，却亲眼目睹过母亲的癫狂绝望。仅此一点，便为珊莎的证词增添了绝对分量。凯特琳环视大厅，大多数面孔都逐渐流露出认同神情。

“好极了，艾林大人。我们都听到了。”罗伊斯语气庄重，安抚性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凯特琳欣慰地看见劳勃此刻还算镇定自若，双手没有发抖。这会儿抽搐症最好不要找上门来。

鹰巢城公爵仰起小脸，任由青铜约恩把他带上王座，沉进柔软的坐垫中。男孩一坐稳当，便迫不及待地指挥起底下众人。

“快让坏人飞。”他大喊，“我要看他飞。”

“不可，”小指头拼命打断，“大人们，你们尚未——”

“我们已经听得够多了，贝里席大人。”罗伊斯打断他，“除非，你是想认罪？”

“我无罪可认。”这人嘴是真硬。

“那您是清白之身了？证据拿来。”

“诸位，请好好听我说，”他清清嗓子，“以上这些，所有、全部——都是谎言。就因为君临过节，史塔克早就视我为眼中钉啦。是，我是协助金袍子发动逮捕他，可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叛国贼啊！他活该烂在黑牢底，而不是站在这里，煽动他的妻子，控制他的女儿。你们睁大眼睛，她们受他蒙骗啊。”

凯特琳再次站起身来，朗声道：“我是史塔克大人的妻子，不是他的棋子。”同时朝培提尔步步紧逼，感到奈德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形影不离。“培提尔，这满堂宾客，也就是你有这本事，敢把活人当棋子耍。莱莎就是这样被你操控多年，待她彻底崩溃、榨得一干二净，便被你弃如敝履，直接甩下了月门。我句句属实。你给我听好了，再休要妄言我和我夫君大人一个字。”

“凯特，”她听着他绝望地小声道，“凯特，求你。你要帮我。”

“我帮不了你，培提尔。”她声音还要更低，转过身去，与丈夫并肩而立，但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落座。

约恩·罗伊斯声如洪钟。“培提尔·贝里席公爵，我以凯特琳·史塔克夫人——劳勃·艾林之姨母、谷地唯一成年血亲——所授监护人之名，在此宣告：在鹰巢城公爵成年亲政前，我将代行其权；基于呈堂证供，现以劳勃·艾林之名，裁定你犯有谋杀莱莎·艾林、密谋毒害琼恩·艾林、劫持珊莎·史塔克及数项欺诈之罪。以鹰巢城公爵暨谷地守护者，劳勃·艾林之名，我在此判处你死刑。”

“荒唐。”培提尔道。

“让他飞！”乖罗宾大叫。

“开月门。”罗伊斯大人面孔严峻。

门闩咣啷一声被抬起，刺骨寒风狠狠撞开两扇沉重门扉，呜咽一声猛地灌进厅堂。

“不要，不要，”两人拽起培提尔往月门拖，他开始绝望地口不择言，“凯特！凯特！”他尖叫，眼神狂乱、搜肠刮肚，“我爱你，一直爱你！你知道的啊！快帮我，快帮我，求求你！快给他们讲真话，你快讲啊！”

培提尔刚刚尖叫起她的名字时，奈德就已经迈开步子，但她伸手拦住他，自己走上前去。看她过来，这矮个子的男人竟然对她面露微笑，微微仰起头来，因她比他还要高上一两寸。她知道奈德全程都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但没有阻拦。

“真话，培提尔？”她声量不高，但足以盖过寒风拍打的呼啸，“你到底想听什么真话？莫非害得我家破人亡，这种行径也配叫爱我？”

“不，”她盯着他脸，疯子的脸，“我从未……我……这些……都跟你没关系……”

“好，跟我没关系。培提尔，你爱不了任何人。莱莎爱过你，谁承想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不。你爱我，凯特，你爱——”

他又不吭声了，好像被冷风噎了一口似的，凯特琳笑了一声。“好，我爱，行了吧？我这就告诉你，我到底爱谁，培提尔。”她再上前一步，逼得他又后退一步，他身后两个侍卫也跟着挪动，“我爱我的夫君，艾德·史塔克，却遭你背刺陷害，险些枭首示众；我爱我的长子，我当时仅剩的儿子，罗柏，因你奸计出征，最终命丧孪河城。”她继续向前，“我爱我的布兰，我的瑞肯，我们被你谎言裹携南下、他们被迫留守临冬城之时，惨遭席恩·葛雷乔伊毒手；我爱我的女儿，艾莉亚，自你背叛逮捕其父，就此下落不明至今。”

又是一步。此时，他离月门已经咫尺之遥了。“我爱我的女儿，珊莎，却成了你构陷乔佛里的一环，此后更是被你据为己有、劫为己用；我爱我的妹妹，莱莎，更是被你利用，被你玩弄，最后还死于你手。”

现在，他们两个几乎已经站上了月门边缘，狂风拖拽着她的裙服，奈德双手从后箍紧了她的胳膊，扶她站稳。培提尔身后只剩万丈深渊，捆在他腕间的绳索此刻已被气流晃得剧烈摇动，全凭那两个守卫死死向后拽住。

“你狠不下心看我死的，凯特。”他哑着嗓子嘶道。

她朝他微笑。“培提尔，今天是我的命名日。你死，就是我今天能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她身后，传来约恩·罗伊斯的声音：“放绳。”

两名侍卫同时猛拉绳索，培提尔踉跄着向后一仰。他还在崖边短暂挣扎了一瞬，左腿诡异地高高蹬起，绳索脱手，这位昔日的峡谷守护者便为寒天吞没。他给世间留有的最后一丝痕迹，是他久久不散的尖声惨叫。

耳边寒风凄厉，凯特琳依旧盯着那青天虚空，直到门扇被重重合上，风止住了。奈德从未放开过她。这时他示意她转过身来，望进她眼。“夫人？”他低声问。

“我没事，大人。”她应着，双手扶上他胸膛，深吸口气，然后四处张望，寻找女儿。看到她抬起头，孩子立刻跑了过来，紧紧抱住她。“母亲！你刚刚离门也太近了，我都害怕……害怕……你也会掉下去……”

“抱歉吓着你了，宝贝。可我很安全。非常安全。”她回头看看奈德，依然牵着她一只胳膊，不愿松开。“你父亲他永远都不会放开我。”

他迎上她视线，简单应道：“没错。”

众人开始零零散散地走上前来，和他们攀谈，但凯特琳早就心不在焉。她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离开这间厅堂。结束了。这里的一切都结束了。她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开了。

柯蒙师傅也跟随人潮靠拢过来。“史塔克大人？”他迎向奈德，“就在你们审判这会儿，回信更多了。有几封还是从奔流城寄来的。”

“奔流城？”凯特琳心一跳。他们到鹰巢城的第一晚，就一直在迫切等待着艾德慕的来信。

“没错，夫人，您弟弟来信了，还有两封虽不像出自他手，但也随着他的信笺一起寄来。”

“去看看？”奈德问。

她用力点点头，又唤女儿：“珊莎，跟我们一起吧。”

女儿这时却望向了劳勃·艾林，男孩这会儿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鱼梁木王座上，被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抛在脑后，看上去格外渺小脆弱。“先不了，母亲，”女儿回答，“我去陪陪乖罗宾。”

凯特琳不由微笑。“珊莎，你今天真是非常、非常勇敢。而且我在你这个年纪，远远不如你处事得当周全。”珊莎听了这话却要争辩，她轻笑着打断：“你又没见过年轻时的我，怎好比较？”

“我们都特别为你骄傲，孩子。”奈德道，女儿可爱的小脸浮上一层红晕。

“去照顾小劳勃吧，宝贝。我和你父亲读完信后，马上就过来找你。”

珊莎应了一声，便转身大步走向高台，凯特琳看见，乖罗宾立刻朝女儿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奈德向她伸出胳臂，她环过，两人跟上柯蒙师傅脚步。史塔克公爵夫妇就这样离开了鹰巢城的厅堂，谁都没有回头。

译注：

[1] 根据原著卷四《群鸦的盛宴》，蛇木城的林德利家族并未加入公义者同盟，原文此处调整为九星城的坦帕顿伯爵会更合理。不过谷地情节在本作中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救出珊莎以及ko掉小指头，公义者同盟与谷地贵族基本都属于背景板啦~（除了青铜约恩！哎呀我是不是有点剧透）

Chapter Text

“奔流城来信，大人。”柯蒙师傅递给奈德三卷羊皮纸。他很快辨认出其中一卷，以蓝色印章作封，上盖徒利鳟鱼，另外两卷却没有如此明显的标识。“这三封是绑在一起的，大人，”学士接着说道，“但信纸和封蜡显然不一样。我想，应该是艾德慕大人先收到了另外两封，连同他的信一起寄给了您。”

奈德点了点头。此刻，他们正站在柯蒙师傅的小书房里，头顶便是信鸦房。他先将那两封纹章不那么显眼的信笺放在一旁，拆开艾德慕的来信，示意凯特琳过来一起读。

艾德大人敬启：

获悉您已顺利抵达鹰巢城并与令嫒珊莎团聚，我和夫人都喜出望外，但我相信，谁的欣喜都比不过我姐姐。请务必向凯特转达我们对她的问候，萝丝琳和她腹中的孩子一切都好，但我知道，她格外想念凯特琳。

请原谅我回信的迟慢，但近来变故颇多，我希望尽可能全数相告，省得动不动就浪费渡鸦。奔流城自然固若金汤，除杰诺斯·布雷肯外，所有曾向兰尼斯特屈膝的三河诸侯已经全部归顺，西境势力日渐式微。布雷肯家族现在也的确有意重归徒利麾下，可居然先向我提条件，叫嚣与泰陀斯·布莱伍德势不两立，别想惦记他家的领地。而布莱伍德呢，自然是要挟对方割地，还说这是他们在这场战争中忠贞不贰、理所应当的酬赏。老实说，这两家已经让我厌烦至极，再不逼他们达成和议，我自己怕是就先要被活活耗死。

“天哪！他这口吻简直和我父亲一模一样。”凯特琳惊呼。奈德沉吟着表示同意，两个人继续读下去。

奥利法·佛雷在孪河城坐得并不稳当。他虽展现出领袖之才，赢得不少拥戴，奈何佛雷族人、与他们沾亲带故的某些家族，还有一帮子私生子简直遍布七国要塞，每有人听闻孪河城变故，便要起兵挑衅。这些叛乱迄今虽都轻易平定，但恐难绝迹。霍斯丁和伊尼斯现都已随卢斯·波顿北上，可但凡他们调转枪头，奥利法必将求援于我。值得一提的是，他刚刚安排了一桩婚事，把玛瑞莎·佛雷（其母为戴瑞族人）许配给了雷蒙·戴瑞的一位表亲，这年轻人是个骑士。既然阿蕊丽·佛雷之夫已赴君临加入教会武装，她已经兵不血刃地交出了戴瑞城，我拟册封这对新人为新任戴瑞城城主。

海疆城也传来了布林登爵士告捷的消息，梅利斯特家族业已恢复了对我们的效忠，据称此役打得辛苦，佛雷家族死伤甚多。故至今为止，唯有赫伦堡尚在兰尼斯特党羽手中，不过他们现下选择闭门自守，我也实在懒得去管。

君临那边怪事倒多。瑟曦·兰尼斯特竟以谋杀、叛国和通奸之罪，被教会收押。若非凯冯爵士——现在他自称摄政王——亲笔来信求放弑君者，这消息我都不敢信。但放心，我是绝对不会放人的。看这情形，兰尼斯特眼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一听妻子在旁倒吸一口凉气，奈德便知她读到了何处。“看来那兰尼斯特女人重组战士之子的决定，倒先报应到了自己身上。”他干巴巴地评论道。

“他们真会以叛国罪惩处她吗，奈德？天知道她当然罪该万死，可是，你说，她真会被处死吗？”

她声音饱含急迫，令他不由忆起布蕾妮跟他提过的那件往事，凯特是如何想要亲手了结那女人的性命。想到这里，他执起她手。“这我真的不好说，凯特。天知道君临这段日子以来风向如何，可我确信，兰尼斯特内讧总归是好事，就让他们继续在南方折腾吧。”

她点了点头，示意他抬起手中信纸，好让他们赶紧往后看。

北境却还是音讯寥寥。我们送往史坦尼斯大人的信件皆无回音，显然消息送到时，他早已动身离开了长城抑或深林堡。但我们收到了葛洛佛夫人一封来函，探询她夫君大人、还有他弟弟的下落，并告知史坦尼斯正打算进军临冬城。此外，孪河城还收到了霍斯丁·佛雷自临冬城传来的消息，称波顿已经占领城头，他的那个私生子和艾莉亚·史塔克也完了婚，北境诸侯尽数列席了他们的婚礼。这封信奥利法大人未予回复，故波顿势力到底虚实如何，我们也暂且无从得知。

说到私生子，史塔克，我这里倒是收到了封像是写给你的信，黑色蜡油和上回的那封如出一辙。但另一封我却实在看不出来处，既没封笺也无纹章，但鸟儿来的方向倒是北边，更何况，上头写明了只有你能拆。

你的那位部下，葛洛佛大人，他恢复得挺不错。我和奥利法大人欠了他与莫尔蒙夫人部众太多人情。不过眼下，我看他们也颇有些倦怠之意了。我现有兵力足以固守疆域，必要时亦可驰援孪河城。倘若你有什么可托付信鸦的军令，他们可是成天望眼欲穿地候着鸟儿呢。

奈德鼻间轻哼一声。“夫人啊，看样子，你弟弟是要逐客喽。”

“凛冬已至，你的那群北方人也实在懒得和我弟弟再耗下去啦。”她回答。

“唉，是啊。”奈德应着，看向信中最后几行。

我相信您会护我姐姐和甥女安全无虞，衷心祝愿你们在谷地一切顺利。布林登爵士吩咐我转达凯特琳，他履行了他的诺言，虽然他不肯告诉我这诺言的具体内容。期待下次通信。

艾德慕·徒利

三河总督暨奔流城公爵

奈德又忍不住哼一声。“艾德慕还怕我忘掉他的头衔吗？还有黑鱼到底答应了你什么，凯特？”他抬头，却见妻子浑身僵直，目光仍停留在他手中的羊皮纸上。“凯特？”

她缓缓抬起头来。“黑瓦德·佛雷死了。”她简短地说。

他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话中意思。“你是说，他也是……”

“柯蒙师傅，”她打断他，转向静静坐在桌前的学士，“抱歉占用您的书房，这会儿能麻烦您稍微回避一下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夫人。”学士立刻站起身来，退了出去。门一关，他看着她转向自己。

“是的。我让布林登叔叔替我杀了他。”

怒火升腾，奈德不确定是针对已死的黑瓦德、布林登·徒利，抑或他的妻子。可能三人都有份。“你跟我说过，人都死了，”他轻声道，声音像簇簇冰棱，“在奔流城，我问过你。你跟我说他们都死了。”

“那是在奔流城，”她回答，“你问我奔流城还有没有，的确没了。我诚实地回答了你的问题，大人。”

“见鬼，凯特琳，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他本无意提高音量，但克制不住。

她神色平静，或许早就预料到他会如此反应。“我当然知道你什么意思，”她压低声音，“你告诉过我，要索所有强奸过我的人的项上人头。”听到她口中吐出“强奸”二字，神情不自然的反而是他，心底也清楚她一定看在眼里。“我当然巴不得他们死。但如果我当时告诉你，黑瓦德还活着，你一定二话不说就策马去海疆城，留下我一个人在奔流城看着你的背影。我说得不对吗，奈德？”

他紧咬牙关，盯着她。即便黑瓦德现在已死，他只觉自己想再把那人千刀万剐。他垂首沉默。

“我就是这么想的。”她最后说道。

“你是我的妻子，凯特琳。我有这个权利。”

“是，我是你的妻子。而且诸神在上，你当然有复仇的权利。那天在孪河城，你复的仇已经够多了，行刑到最后，你站都快站不住。”听到这里他抬起头。“可我的权利呢，奈德？那些人玷污的是我，但不会有人给我递刀，因为我不过是个女人，而复仇的权利向来只属于男人。我不需要你去杀黑瓦德，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你是我的丈夫，不是我的刽子手。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片刻，他点点头。“但是，你为什么让布林登爵士……”

她叹了口气。“黑瓦德必须死，亲爱的，我想致他死地的心情比谁都急迫，但我最想要你好好地陪在我身边。我知道布林登会带领突袭海疆城的军队，更何况他是我叔叔，奈德。我信任他，正如我信任你一样。”

他伸出手环住她。“我懂你的意思，凯特，真的。但我真的得再问你一句：还有吗？”见她开始摇头，他追问下去，“不一定要我亲自动手，”诸神在上，我非动手不可，“但我们必须见到他们应得的下场。”

她扬起脸，郑重地摇头。“没有了，大人。黑瓦德是最后一个。”

奈德想起艾德慕信中提到的那几个跟随波顿的佛雷。“霍斯丁？伊尼斯？”

“他们不是。我伤口恢复后不久他们就都离开孪河城了。”她平视着他，眼神灼灼。“奈德，你已经问过了，我也回答了。现在，眼下，这世上强奸过我的佛雷，一个不落，全都死了。你用不着开个名单，以后每次碰到一个姓佛雷的都问我一遍。”她听上去有些恼怒，他也迫不得已地暗自承认，她的确有权利这样做。

“我不会再问了。”他承诺道。

她微微翘起嘴角。“现在，你该看看琼恩的那封信了。”

他点点头，拾起那封盖着黑色蜡油的信笺，拆开纹章，示意她过来一起读。

“你先看吧。”她说。

“我不会瞒你什么的，夫人。”

“我知道。但那不是写给我的。你想让我读的话再说吧。”她从他怀里站起身来，在学士那把空椅子上落了座。

她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有些疏离，奈德不知道是因为琼恩的来信、他们适才关于佛雷的话题，还是二者兼有。他叹了口气，展开羊皮纸。

父亲：

我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再在纸上写下这两个字，或者再喊一声父亲。得知您还活着，没有语言能形容我的欣喜若狂。要不是已经发过守夜人的誓，我简直现在就想赶到您身边。老实说，守夜人的誓言都绑不住我，但现在我成了总司令，长城以北的威胁又迫在眉睫，可我真的好想见您。

但有一次我差点就背了誓，父亲。当君临传来您被斩首的消息，我真的动身南下了，一心只想和罗柏并肩战斗，为您报仇。多亏我的好弟兄们，赶在我被视为逃兵之前，及时把我拉了回来，我真心感激他们维护了我的荣誉。艾德·史塔克的儿子绝不能当背誓者，就算是私生子也不可以。

我好想和您当面谈谈。长城以外的危险实在远超我的想象，恐怕已有兵临城下之势。现在我大多数时候都在长城以北，见到了太多我以为只存在于老奶妈传说里的怪事。我亲眼看到了巨人、异形者，还与异鬼和尸鬼交战。父亲，这些东西绝非子虚乌有的杜撰，异鬼是我们真正的威胁。塞外的野人也许与我们为敌，但毕竟还是我们的同类——好人坏人皆有。有些野人已经值得我托付足够的信任，甚至比一些黑衣人兄弟更值得信任。

我知道，守夜人对七国的纷争保持中立，但自从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来到长城，又帮助我们击退了一场野人的袭击后，王国与长城的利益变得纠缠不清。现如今，我感觉每一步都必须多加思量，我不懂这场游戏的规则，甚至不知道这游戏有没有规则。

父亲，我好想听听你的意见，我也经常问自己，若是您，某些情况下该如何决断。我始终都以您为榜样，我努力不辜负您对我的期望。

谢谢您派来了派温·佛雷，他是一员得力干将，我们急需他这样的人才，现如今这样的人不多了。派温特别敬重您，尽管他告诉我，很遗憾没能和您共处多久。他还给我讲了很多罗柏的事，我总是听不够，这也让我愈发怀念他。派温也非常尊敬史塔克夫人，他望你们多加保重。

我将日夜向诸神祈祷，望祂们保佑您和您夫人，还有妹妹们平安。我知道守夜人除却彼此再无家人，但这是我心底的誓言。在我心中，您永远是我的父亲。

琼恩

双手颤抖着，奈德放下信纸。喉头滚动半晌，才轻轻发出声慨叹：“行文还挺老到。”我永远是他的父亲。

他察觉到凯特琳的视线向自己投来，递过信纸。“他提到了派温。那孩子特意向你问好。”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奈德起身踱到窗边，眼前，阿莱莎之泪已不再湍鸣而下，而是凝固成了绵延数十尺的晶莹冰柱。他脑中突然蹦出个模糊的念头，数千年前流不出眼泪的阿莱莎·艾林，莫非有着史塔克的血统？那个深切不疑地认自己为父的孩子，将永远牵动他的五脏六腑，但此刻他双目干涸。他是临冬城的史塔克，眼泪只会冻结，不会流淌。恍惚间，他听到凯特琳似乎嘀咕了句什么，于是转过身去。

“你刚才说什么，夫人？”他问。

“没什么。”她面色僵硬，似有痛楚，但仍然冷漠如冰。

“我听到你说了，亲爱的，”他走向她，声音轻柔，“你说什么了？”

她摇摇头，移开视线。“你不会想听的。”

“我想，凯特琳。”他语气带了点命令。

她抬头看向自己，牙关紧咬，低语道：“本应该是罗柏。”

“什么？”他一时间没有听懂。

“本应该是罗柏，”她略微抬高了音量，低头看向手中信纸，“这里面，我读出了他的喜悦、他的坦诚、他的忧惧、他的渴望，他字里行间对你的信赖和依恋，他对你毫无疑问的尊崇和爱意，可惜我只能想到，这一切都本应属于罗柏。”她声音越来越清晰，悲恸愤怒交缠不清，这次抬起头时，他眼看着那双蓝眸盈满泪水。“罗柏才是你儿子，琼恩·雪诺不是！罗柏再也没有机会给你写这样一封信了。再也不可能体会你死而复生的欣喜，再也不可能听取你的什么建议。”

她哽咽着继续。“他多想念你啊，奈德，诸神在上，他日思夜想！他也以你为榜样，他多想让你以他为傲，他那时比起我来，更需要你的陪伴！结果，却是我亲口告诉他你死的消息，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告诉他，他那时哭倒在我怀里。为什么是罗柏？天啊，为什么是他？”

她把脸埋进手里，蜷起身子，痛苦地抽泣，奈德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走上前，轻轻搭住她颤抖的双肩。

“凯特，”他轻轻问，“你的意思是，难道琼恩应该替罗柏去死？”

“不！”她猛然叫道，“不，对！天啊，我不知道。”她抬起头，泪流满面。“我只想要罗柏回来。我想要布兰和瑞肯回来。而且，对，奈德，诸神原谅我，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儿子全都死了，而他琼恩·雪诺却还活着。”

他看着痛不欲生的妻子，但眼前同时浮现琼恩一笔一划，那个让他心底里盈满爱意与自豪的、视如己出的孩子。“凯特琳，你知道的，琼恩和我们儿子的遭遇没有任何关系。”

“我当然知道，”她厉声道，“奈德，我不傻，我当然知道那男孩和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但我对他没有任何感情。”她一定从他的双眼中读出了些什么，继续一股脑地说下去：“我说的是事实，所以少这么盯着我看！你当然知道我不爱他，可我也再清楚不过你爱他。大人，我的理智和我的感情是两码事。我们互相保证过，从今往后没有秘密，不是吗？”说到这里她双手交握，目光垂了下来。

“是的，我们保证。”奈德慢慢拉来一把椅子，在桌对面落座，牵住她的手。“所以说真的，凯特。你当真希望琼恩死吗？”

她盯着桌上他们交叠的手指，沉默良久，久到奈德开始害怕她会如何回答。最终，她抬起头来。“不，我不希望。长久以来，我希望的是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但这和你说的是两回事。”她顿了顿。“我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这过去的两年来，我终于懂了想致他人于死地是何种心情，而我从未对琼恩抱此想。”说到这里，她又小声补充道：“就算在我自以为，我想让他死的时候。”

他闭上眼。一如既往，她已经足够坦诚。将他们所有人推入此种境地的，从头到尾，不过都是他自己。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想不出那时自己还有旁的选择，也不知他们到底何时才能偿清这笔代价——凯特琳、琼恩、他自己。“他始终都认定他是我儿子，凯特。”他说。

她点点头。“你也永远是他的父亲。但你我都早已无力改变对方想法。”

他们就这样隔桌对坐，牵着对方的手，良久无话。也许言尽于此，奈德想。他们相爱。可他爱琼恩，她不。可能永远都不会。他也曾经暗自期望，或许有这么一天，她对他、对孩子们的无限爱意终究能将琼恩包括在内，但现在他反省自己，在琼恩这件事上，他实在对她索求过多。他无法再向她索求更多。

他捏捏她的手。“还有封好神秘的信呢。一起拆，好吗？”至少目前、今天，他想让他们都先摆脱这个让彼此都痛苦不堪、暂且无从解决的话题。她也似乎松了一口气。

“好。”她应道，向他报以一个小小的微笑。

他拆开封蜡，先粗略扫一眼内容，但一头雾水。“除了我的名字被明明白白地写在外头，这封信实在太晦涩了点。显然写信人是怕信件被截，故意写成了这个样子。但愿我能搞懂他意思吧。”

在翻来覆去读过几遍后，他似乎有所领会，心脏不由得开始狂跳。虽深感无定恐慌，热切希望却也越燃越盛。

“奈德？信上写的什么？”她警觉问。天知道他现在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

他把信交给她。“凯特，请你大声读给我听一遍，好吗？我想再证实一下我的想法。”

她有些莫名，不无担心地接过。他闭上双眼，开始凝神倾听。

我的朋友：

你一定还记得我们上次的会面，那时你对我满腹狐疑，因为我迫不得已，只能把你投入大牢。但你一定相信我们共同的朋友，尽管那位盟友承认自己目前的所作所为简直是一团闹剧。

他现在已经动身离开了，我也不知道他的归期。但他吩咐我，一旦知晓你的下落，立刻与你联系。最近信鸦带来的一些消息只可能出自你的手笔，所以我现在决定动笔，试图和你取得联系。

我们那位朋友已跟你分享了我们共同的秘密，那个男孩。他是个歌手，但唱的歌都晦涩难懂，不过最近似乎好懂些了，还唱得愈发高明。我特别喜欢那首两只小狼的歌，它们消失于林中，全无踪迹，母亲痛悼至深，但她发现的残骸实际上属于两只野狗。这首歌其实挺莫名其妙的，但我早就听腻了那些骑士和少女的老生常谈。你第一次听说他时，他只谱了一半，希望你有朝一日可以把它听全。

嘶，我好像偏题了。你需要的是切实的信息，不是什么飘渺不经的歌谣。我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想证明，我的确在为我们的朋友传话。那支答应给你的军队已有下落，还有几位你颇感兴趣的待嫁闺秀，也都陆陆续续有眉目咯。

我当然还在老地方等你。到了的话，先去哈蒙·维德的铺子，找一个叫蒙戈的人。他值得托付，所以直接向他提起我就好。除你之外，任何想找他的人都将即刻斩杀。你到这儿来可能还需费些时日，但我会一直等下去。不用回信，只管来。

她放下信纸。“你看明白了？”她问道，“是谁答应给你一支军队？还有什么，待嫁闺秀？你给我解释解释呗？”她一挑眉毛。

“嗯，我想我看明白了。”他沉吟道。他现在越发确定不过，但如果直接告诉她，而后又成泡影，她将无法承受。但这不可能。这件事一定为真。一定为真。

“奈德？”她唤。

“没有人答应给我一支军队。唯有这一件事曼德勒做不到。”他说。

“曼德勒？这封信是白港的曼德勒伯爵写的？”

他摇摇头。“不。这封信出自罗贝特·葛洛佛。他在和曼德勒秘密联手。还记得他吗？我跟你提起过，在君临。”

“没错，你是说过，但你随后就身陷红堡大牢。可是，这跟葛洛佛和曼德勒有什么关系？”

他笑了。“我从潘托斯逃回来时，就是罗贝特在白港接应的我们。纵然他那时千算万算，都万万想不到那条船送来的竟然是我！当时他简直是从头慌到脚，一头把我们拽进了狼穴，那里有一条通向新堡的秘密通道，我才得以顺利与曼德勒大人碰头。狼穴如今已成了座监狱。他正是借了这个幌子，再加上信笺外头我的名字，任何人都不难联想到君临城的黑牢。你不也是这样想么？”

“所以曼德勒现在又同意拨军给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奈德摇头。“不。威曼仍按原计划，前去临冬城参加那个波顿私生子和珍妮·普尔的婚礼。”

“可是——”

“待嫁闺秀指的是威曼·曼德勒的两个孙女，”他打断，“那次白港见面，他……他想着和我议亲。”

“议亲？”

“他催我，要我再婚。他……我们那时……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他磕磕巴巴地说。

“哦，”她轻轻应了一声，喉头一动，“确实，你有理由发生兴趣。临冬城必须得有一个继承人，而且……”

“诸神啊，凯特！我当然是一口回绝他了！”他立刻站起身绕过书桌，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那坚毅可爱的面庞上委屈又果决的神色，让他不知是生气还是好笑，“我当场就明确告诉他，不管他的孙女是何来路，多漂亮、多年轻，我都毫无兴趣。你尸骨未寒，他却要我另娶他人，说真的，这都让我犯恶心。我不要别人，凯特，我只要你一个。”

她咬着嘴唇，扬起脸来嗔了他一眼。“我应该说，你做了个愚蠢的决定，艾德·史塔克。但我承认我很高兴。”此刻她终于绽开笑颜，前两封信带来的紧张一扫而空。“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罗贝特·葛洛佛会写些颠倒不清的东西？”

“他要声东击西，”他咽了咽口水，“曼德勒从没跟我提过什么歌手，但他确实给我讲过一个男孩，自从席恩入侵临冬城之后，他就一直和铁民待在一起。那孩子是个哑巴，但曼德勒差人教他读书识字，他就以图画和简单的言语向他们传递临冬城的消息。就是他告诉曼德勒，是波顿的私生子而非席恩将临冬城付之一炬，而逃往泽地的临冬城人也证实了这一消息。”

“然后呢？”碧蓝双眸目光如炬。

他再度递给她这封云里雾里的信笺。“再读读那首歌的部分，亲爱的。仔细看，然后告诉我你怎么想。”

她默默读着，奈德眼见妻子神色骤变。“奈德！你觉得呢？这会是真的吗？”她的声音开始颤抖，知道她已在努力遏制希望。转瞬即逝的希望最是残忍。

“我与你早就被传已死。而如今，我们却都还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他从她手中接过信纸，指指关于歌谣的部分。“两条被传已死的小狼，剩下的残骸其实属于两只野狗。两只，他写的是两只。”

“那么……”她近乎失声。

“或许他们真的逃走了，凯特，只是席恩找不到他们。他向来自大，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失败了的。他会另杀两个无辜的孩子瞒天过海。”

“布兰，”她喃喃道，“瑞肯……可是……他们的头。他们的头被插上长枪，悬挂城墙，奈德。”

“那又如何！我的头不也插在君临城墙？”他心已越发笃定。

她望着他，难以置信地来回摇头，目眦欲裂，双泪长流。“你说出来，奈德……如果你真的相信，就说出来。”

他揽她入怀。“这封信是想告诉我们，我们的儿子——布兰、瑞肯——都还活着。”

奈德·史塔克一把将骤然晕厥的妻子搂在胸前。

凯特琳·史塔克倚着领主书房的长榻，用眼神制止布蕾妮想再让她躺下歇息的冲动。奈德也再三劝她回房休息一会儿，但都被她断然拒绝。她方才只不过是晕了一下而已，又不是得了什么绝症。就算印象中自己从未昏厥，但这一天实属波澜起伏，从培提尔掉下月门，再到罗贝特·葛洛佛那封可谓震惊四座的来信，纵有片刻失态也情有可原。布兰和瑞肯。恐怕她大脑要停止运作了。布兰和瑞肯。这会是真的吗？这真的可能吗？

他们当即决定分享这些信件。在她坚持下，奈德只好把她安顿到这间书房，条件是她乖乖躺下，还忙不迭找来布蕾妮，女孩活像个佩了剑的保姆，围着她鞍前马后地转悠。不一会儿，众人就陆陆续续地叩开了书房门。

约恩·罗伊斯和韦伍德夫人最先进来，身后跟着珊莎。女儿一见她半靠在长榻之上，唰地一下就冲了过来。自布蕾妮过来看着她，凯特琳还是头一回坐起身来。望着神色忧虑的女儿，她只好极力抚慰，嫌她父亲和布蕾妮实在是反应过度。

“可是，母亲，你从来都没晕倒过啊。”女儿担心地说。

“没事，只是受惊而已，”她捏捏女儿的手，“但是，与其说是惊吓，倒不如说是喜出望外呢。”

珊莎刚要开口发问，霍兰·黎德便同唐纳走了进来，奈德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再一次，凯特琳起身迎接的动作被丈夫与布蕾妮生生压下，并坚持让她赶紧平躺。

“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珊莎追问，“是母亲身体不好？”

“我真的没事，珊莎。”凯特琳有些急了。

“我和你母亲收到了几封奔流城的回信，其中有些消息实在是出乎意料。诸位，请坐，我会对你们如实相告。”奈德说着，在桌前落了座，其他人也纷纷找位置坐好。

这会儿凯特琳第三次坐起身来，用力朝布蕾妮使个眼色，女孩才终于没再逼她躺下，只是默默走了过来，守在她身旁。她又拍了拍身旁坐垫，示意珊莎也坐，伸出胳膊揽住女儿。“是好消息，宝贝。大好的消息。”她低声道。

“奔流城一共寄来三封信。其中一封出自艾德慕大人之手，另两封则是我们离开奔流城后才收到的回信。多亏了妻弟，连同他自己的信件给我们寄了过来。其中对我和凯特琳最重要的，莫过于罗贝特·葛洛佛从白港寄来的这一封，”奈德扬起手中信纸，“这封信虽说乍看毫无头绪，但其中内容唯独对我才有意义。看来，葛洛佛手中握有一条至关重要的情报，即我的两个小儿子，布兰和瑞肯，皆逃过了席恩·葛雷乔伊毒手。”

丈夫此话一出，在座诸位无不发出一声惊呼，而身旁珊莎更是叫喊出声。凯特琳紧紧搂住女儿，听着孩子迫不及待地耳语：“真的吗，母亲？这是真的吗？”

“但愿如此。我真心希望，但愿如此。”她应。布兰和瑞肯。

奈德继续向众人解读信件，众人轻声交换意见，大多都持怀疑态度。可这时，全程都默不作声的霍兰·黎德却突然站了起来。“大人，在下须先行在此，恳求您的谅解。”他看着奈德。

所有人一下子鸦雀无声，纷纷把目光投向这泽地人。奈德低声应道：“黎德大人，您何出此言？”

“其实，一直以来，我始终坚信您的两个儿子都还活着，”他悄声道，“正如我坚信我的两个孩子都还活着一样。或许我早该和您谈及此事，但我也知道，您向来是不听无稽之谈的。所以，我选择对此缄口不言。请原谅。”

“无稽之谈？”奈德声线此刻已经压得极低，简直有点像咆哮了。凯特琳知道，他定是要对这个泽地人发点脾气。这人怎敢向他隐瞒如此重要的信息？

“梦境而已，奈德，”霍兰·黎德如此回应，嘴角牵起一抹小小的微笑，“你也知道，你是决不会把这种言谈放到心上的。”

这人说得对，凯特琳暗想。奈德是素来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的，她的丈夫一向只注重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可以理解的东西——当然，他深植于心的旧神信仰除外。但是，正如琼恩·雪诺信中所称，这世上还有太多超出世人认知的东西，巨人、尸鬼，等等等等，或许，就让奈德听听这人所言也无妨。

“那就请给我们讲讲您的梦吧，黎德大人，”赶在奈德回答前，凯特琳抢先开口，“现如今，我们有葛洛佛大人的信；我也曾听闻，您的子民拥有所谓‘绿之视野’的能力……您的梦境，是否传达了和这封信件相似的信息？”

“凯特琳——”奈德果然要插一句。

“我想听，奈德。”

黎德大人缓缓点点头。“夫人，我没有您所说‘绿之视野’的能力，不过，我儿玖健倒是具备。我与芸芸众生一般无二，都为纷繁复杂的梦境所挂心、所困惑。不过，与他人小小不同的是，我格外属意梦境的力量。”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我梦到过您所有的孩子，凯特琳夫人。说来奇怪，我与他们皆是素昧平生，然而，若您发问，我却能清晰地历数他们的面容，他们的发色，还有他们成长的各个阶段；并非具体事件，抑或他们各自行动，只不过是一些，重重叠叠的影像而已——有时冰冷，有时黑暗，有时，景象十分骇人。”他再度停滞片刻。“自您的长子罗柏离开人世后，很遗憾，他便再未入我的梦了。而且，早在听闻那场可怖的婚礼之前，他就脱离了我的梦境。然而，我却还能梦见布兰，还有瑞肯。”

这时他看向奈德。“我梦见布兰和我的一双儿女在一起。梅拉、玖健。我梦见瑞肯，单独一人。”

“单独一人？”凯特琳心一沉。她的宝贝怎能单独一人？他若落单，该怎么活？

“我不敢断言他是真的单独一人，夫人。但我相信，他并没有和他的兄长在一起。抑或我的儿女。”黎德悄声道。

他再一顿，凯特琳看着那双深绿眼睛转向自己。“我还梦见您。”

“嘶，我说，霍兰——”奈德好像真要发火了。

黎德却哈哈大笑。“嗨呀，我不光梦见她，还有你，我的老朋友。我梦见你们两个人在一起。但是，很妙，自血色婚礼后方才如此，而这一度令我困惑不已。我当时想，就算你们二人死后终得团聚，又为何频繁现身于我的那些北境之梦呢？莫非你我的儿女也同你们一般命丧黄泉，而北境也将就此万劫不复？”他微笑着望向奈德，“就在这之后，你却突然现身灰水望，我们也收到了孪河城格外振奋人心的消息。大人，现如今我仍然无法参透我的梦境，可我越发笃信，我们的孩子，还有北境，都与您一样，不朽不死。”

屋内长久地寂然，即便是奈德，也找不出任何辩驳话语。“大人，我们必须动身，北上白港。”黎德最后说道。

丈夫点点头。“我也作此想。葛洛佛的来信就足矣，更别提你睡着时眼前那几出连环剧了。若你愿意，我再欢迎不过你的陪伴，霍兰。”

“大人，我们都愿跟随，”青铜约恩道，“我早跟你说过，谷地人马愿随您北上，毫无怨言。”

奈德面露微笑。“我也的确急需兵力。但是，约恩，眼下兵发白港似乎并不是好时机。在我的吩咐下，那儿的防御工事已经前所未有地加强，更何况城中现在尽是波顿势力。看来若要发兵，只能走陆路，徐徐图之。”

“奈德！”凯特琳叫出声来，“难道要辗转山谷道、国王道，就这样一路下去，再强攻卡林湾？这至少耗费数月啊！”

“是啊，是啊，恐怕真得如此。所以，更要加紧筹谋。”

“可是！”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走陆路，夫人。我们乘船，就从谷地港口出发。敌舰目标太大，可携妻北上的伶仃之人，没有人会在意。”

“您这是打算单枪匹马？”安雅夫人头一回发话，“白港局势如此不稳，这也太危险。”

“七大王国无一处安宁，”奈德回答，“一旦抵达，相信我也不会是单枪匹马。罗贝特·葛洛佛自有他的安排。”

“山谷大道更是日益艰险，”约恩·罗伊斯道，“大人，若您要差遣兵力下山，那可真是刻不容缓了。”

奈德点点头，又道：“罗伊斯大人，我知道，实在是向您发出了个不情之请——劳您雪中率军，与我兵力会师，再共同向卡林湾进发，而我却抛下你们、先走一步，确实冒昧了。”

“少客套啦，”对方这样回答，“先前听你的意思，你是早有打算派兵南下颈泽？这样一来，就能南北联合包抄卡林湾，这计划还真不错。倘若你在白港一切顺利，不仅能得一家团聚，还可再给我们攻打要塞添些兵马。”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奈德忙不迭点头，却又仔细打量起约恩·罗伊斯。“大人，凛冬用兵从来不易。而在北境……寒冬本身就比任何持剑的敌人都致命。”

青铜约恩却大笑出声。“奈德·史塔克，你以为我满身夏天味儿？我见识过的寒冬可比你多。”说到这儿他却停了一下，仿佛凝神思考着什么。“月亮下次圆缺前，我能召集一千精兵，西撤山谷大道。我也会向其他诸侯发去召兵令。”

“我的人马您尽管调动。能北上作战是我儿子们的荣耀。”韦伍德夫人说道。

耳边听着这二人承诺出兵，凯特琳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丈夫，深知他此刻内心撕扯：他多想自己带领这队人马，与梅姬、盖伯特会合后迅速挥师北上，一如凛冬寒风般将任何盘踞北境的邪祟打扫干净。可白港有他们儿子的音讯。他早已经做出了选择。

“奈德，符石城将无比荣幸接待尊夫人和令嫒。小劳勃一向喜欢珊莎小姐，他们几个在谷地将再安全不过。”青铜约恩这样说道。

她与珊莎同时叫出声来：“不行！”

凯特琳勉强平复情绪，放低声音：“罗伊斯大人，我感谢您的盛情，可是，但凡白港有一丝一毫我两个孩子的下落，我都不会选择在符石城坐以待毙。至于珊莎——”

“你们别想丢下我！”女儿尖声打断，“母亲，千万别丢下我！我不管什么为我着想、安全不安全，你们不能丢下我！”女儿神色已经慌乱。

奈德沉静的声音响起。“我们决不会丢下你。我们才刚刚找到你，说什么都不会和你分开。不管白港福祸，我们都一定带你北上，珊莎。北方是你的家。”

“谢谢你，父亲。”女儿长舒口气，靠回她身旁。

奈德却叹口气。“接下来这几天大家都得抓紧下山，更何况各自都有要事在身。行了，我们现在就开始吧。”他说着就抓起艾德慕的那封回信，开始和面前几人分享起其中内容。

凯特琳戳戳女儿。“这下他们要聊到什么时候就难说啦。走，我们去给他们安排些吃的。”

珊莎点头。当她们起身，她首先注意到的，便是布蕾妮发问的目光。“跟我们来，布蕾妮。”凯特琳道，“不用说，你肯定跟我们一起北上。你将始终伴我身旁。”

高个女人微笑。“遵命，夫人。”

她们走出书房、下至厅堂时，却听珊莎在她耳边突然发问：“母亲，布兰、瑞肯……你说，我们真能找到他们吗？”

凯特琳对她微笑。“若是昨天，我铁定认为这是天方夜谭……可是今日，我有了希望，珊莎。前所未有的希望。”

“还有艾莉亚呢，”珊莎小声道，“我们也会找到她么？”

想起小女儿，凯特琳不自觉就咬起双唇。“她还活着，”她坚定道，仿佛光凭意念，就能使念想成真，“我们也一定会找到她。”

她继续和珊莎并肩穿行于鹰巢城长长走廊中，想起久远以前，奔流城暮鸦言厄的那个早上。自那时起，丧子之痛便开始腐败、开始溃烂，尤以罗柏为最——罗柏的缺席是绵延无尽的阵痛，即便在她最幸福、最喜悦的时刻里，也是心上空空的一角，而在她最低落、最痛苦的瞬间，这疤便要撕裂，淌出汩汩鲜血。她浑身颤抖，不敢奢求，却又不住祈求；她的双臂太过空荡，还有三个孩子要重回她的身旁。

盲女沿着旧衣贩码头的蜿蜒小巷摸索前行，边走边用她的手杖敲敲打打。她对这里了如指掌，本可以抛却手杖，但她出门时从不忘记带上它。她听见由绿鳗客栈传来的轻歌曼舞。那个歌手人不赖，或许也意味着这群人不赖。她有几晚没来过这儿了，于是她决定就坐在这里乞讨。

她拣了个最能听清屋内动静的位置坐定，听出那人在用维斯特洛语歌唱。上一个来到这里的维斯特洛歌手是个背信弃誓的守夜人，他已经不会再歌唱了。她分辨不出这人的曲调，但她猜或许珊莎能听出来。毕竟，所有的歌谣她都了然于胸。笨蛋！她告诫自己。你没有姐姐。你不认识愚蠢的珊莎·史塔克。

这都是那些水手的错。她向来仔细倾听他们的话语，学习利用一切知识，与慈祥的人分享她所了解到的三件事。但如今，她听到的全是谎言。从维斯特洛而来的船只带来的消息越发天方夜谭，不断让她想起艾莉亚·史塔克。我是盲女贝丝。

“我早跟你说过，她们都被抓啦！不光王后，还有太后——娃娃国王的老妈，还有他那新老婆。君临城现在满地都是大主教哪！”客栈里传来醉醺醺的声响，带口音的通用语，让盲女想起君临。她叹了口气。维斯特洛的歌手无疑会吸引来自七国上下的水手。

“扯淡，哪儿来的大主教，”另一个声音吼道，“是那个死了的国王之手，艾德·史塔克！胳肢窝底下夹着他的头，把整座城的人杀了个精光。有首歌讲的不就是这个！”他大笑着，仿佛在说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盲女贝丝并不觉得有趣，她拾起碗，正打算离开时，听见了第三个人在说话。

这人听上去倒还清醒。听口音，他不像个水手，尽管他显然来自七大王国，操着一口通用语，布拉佛斯口音一点儿也不重。“你们两个蠢货，”他说，“管他王后太后，只要操了不该操的人，都他娘地该抓。但艾德·史塔克的确没死。不过，他可不在君临，他在河间地。”

蠢货！盲女恨恨。他死了。我亲眼看见他死了。

第一个人笑了。“这我早听说啦，巴特。但头掉了还能活的人上哪儿找？可不是幻听了唷。”

第三个人又说：“阿恩，你那天也在，谁都亲眼瞧见那小国王举着颗人头，但我倒是从没见过它从史塔克大人的身上滚下来。你也没有。”

“老狼主早就和少狼主一样死翘翘啦！”第二个人放声大叫，比第一个人醉得还要含混不清，“那他妈的就是首瞎扯淡的歌！”

“雷格，你可应该好好听听那首歌。根本就不是君临的事儿，是在孪河城。”

“我应该？我应该再来点儿麦酒！”第二个人笑着吼，“米拉！我要渴死了，宝贝儿！”

里头哄堂大笑，正当贝丝揣摩着他们的对话时，有人突然跳落在她身旁。“又是你。”她愤怒地用布拉佛斯语说。

那男孩笑了。他很爱笑。不到两周前，他从一堵墙上猛地跳下，差点把她撞倒。自那以后，他就时不时停下来和她聊天。“抱歉啦，贝丝，”他在她的碗里放下一枚硬币，“你真不应该跟我说你行踪不定，不然我就不用老给你道歉了。”

“如果你像个正常人一样走大路，我早八辈子就听见你了。”

“所以我才要沿房顶走啊。又来了个新歌手？”

“因为你喜欢爬房顶。”就像布兰，她想。她得尽快远离这些维斯特洛人，远离这些愚蠢的谣言。我是盲女贝丝。“维斯特洛来的。”她耸了耸肩。

“太好了！有新歌耶。”

“他会唱的，这会儿只是他第一次闭嘴。可能是渴了吧。”

“不，贝丝。我想听那首新歌，光那首就行——《老狼主冲锋在前》。”

“干嘛非要听那首？听什么你都可以练你的维斯特洛语。”这男孩对语言简直痴迷，她也不得不承认他在这方面是个天才，真希望自己在语言课上能像他一样灵光。他很快就听出来布拉佛斯语不是她的母语，不过她已经褪去了旧时口音，他猜不出她的家乡，她当然也不会告诉他。他却只是笑，说自己也不会告诉她他的来处。

“我的维斯特洛语已经够好了，不用练。我之前经常和……那个人的口音可纯正了，和旧衣贩码头水手的那些俚语一点儿不一样。”

她笑出了声。或许这就是她不会赶他走的原因。没有人会和盲女贝丝一块儿笑，大家要么把她赶来赶去，要么可怜她，或者只是装作没看见。但这个傻小子会和她攀谈，会让她发笑。“听听，难道你还是个正儿八经的贵族不成？”

“不！我是说……他不是……”他开始结结巴巴，这很反常。贝丝在码头听惯了谎话，她听出来这个男孩在撒谎。但这毫无意义。这男孩怎么可能认识维斯特洛贵族。

她听见某种乐器弹拨的声响。“算了吧。你的歌手要上场了，希望你听到你想听的歌。”她知道自己不该发问，但突然间鬼使神差。“那首歌有什么啊？看你那么想听。”

“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他的夫人是不是还活着。他是不是真的救出了她。”

她立刻怒不可遏。“歌谣不是真的，蠢货！只有笨蛋才会相信歌谣！”珊莎。

“不，”他否认道，“歌谣也会蕴藏真相，只不过它们会随着时间演变罢了。更何况这首歌才刚传出来，还没怎么变呢。而且，我知道……”

他不说话了。“你知道什么？”她追问。

“没什么。”又说谎了。他真的不会撒谎。

琴弦再度拨动，歌手开始歌唱。

“就是它！”男孩大叫，“我给你翻译。”

歌手的声音自门边清晰地飘来。

眼前那城堡阴森可怖，

老狼主他策马于命定道路。

世人皆道他已入坟墓，

他却现身来索恶人头颅。

开头几句一下子就抓住了贝丝。身旁的男孩一直在给她翻译，她再也忍不住了，通用语一下子脱口而出：“闭嘴，笨蛋。我听得明明白白！”

“你居然会说——”

“闭嘴啦！”

歌谣还在继续，讲述着老狼主是如何策马闯入孪河城，为妻儿复仇，却发现他夫人站在绞刑架上，绞索已套上了她的颈项。接下来便是刀光剑影，他一路纵马疾驰，如何将一拥而上的仇人杀得片甲不留，在她即将被吊起时砍断绳索。紧接着他抱她上马，与她一起扬尘而去。

这是首很长、很长的歌。但即便最后一个音符早已消散，盲女仍呆呆立在原地，歌谣的最后部分仍在她脑中回响。

刹那间空中箭矢满布，

刀兵相接他不暇四顾。

唯有妻子赤焰长发风中飞舞，

从未离开老狼主的灰色双目。

片刻后，男孩开了口。“我希望这是真的。”

我也是。

“嘿！你干嘛不告诉我你来自日落王国？”他突然说。

她吓了一跳，皱了皱眉。“你胡扯什么啊。”但这会儿，他们说的是通用语。

他笑了。“别装啦。你的维斯特洛语非常正宗。你觉得这首歌怎么样？”

她耸耸肩。她不会说的。

“你说，他们不会真把她的头发给点着了吧？”他听起来还挺担心。

还未反应过来，她便已悄然开口。“她头发是红的……有时候，确实像火焰在燃烧。”

她丢下他转身走开。盲女贝丝不会哭。盲女贝丝不认识什么临冬城的史塔克。她怎么可能知道笨蛋艾莉亚母亲的头发颜色。

他还在后头，开始喊她。她开始跑，疯狂地跑，盲目挥舞着身前手杖，顾不上会不会跌倒，会不会撞到路上的来人。

“贝丝！”她听着男孩在她身后大喊，“你是谁？”她继续跑，隐约闻到了前头番拓旅店的味道。如果她能赶到，就可以藏进那宅子侧面的一个小空隙。她不能再错过那里，否则就要迷失方向。她摸索着，手指拨过鳞次栉比的砖墙，溜进客栈前门时，还听见番拓在招呼自己，但她迅速钻进了那个泥泞的小角落。

没过一会儿，她就听见那男孩在和番拓说话。“您认识贝丝，对吗？那个盲眼女孩。我以前听过您叫她的名字。”

“你找贝丝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我只是想帮她。如果您看见她了，麻烦告诉她，就说达科在找她。”

“你可最好别找她的麻烦。”

“不，我只是……想找她说句话。告诉她，我母亲在补帆工做女侍。她可以去那里找我。”

男孩的脚步越来越远。达科。他的名字叫达科。她这才想起，自己从来没问过他的名。她从藏身之处慢慢爬出来，遮盖眼睛的破布掉了下来。她重新整理好，摸出有一片好像湿乎乎的。她的眼睛看不见了，但还能流泪。

笨蛋！

她很晚才回到神庙，身周无人。当她沉入梦乡，她又一次化身驰骋奔狼，水泽丰美，但敌不过寒风渐起，灰色小表亲簇拥在她身旁。她仔细嗅寻着空气中的踪迹，有意将狼群带往一个她恨极了的地方。那里并不远，她知道。她都能看见，那幢离她最近的城堡就在眼前徐徐升起，其后长桥横贯，直通河流彼岸另一座森森暗夜。

她的表亲不敢靠近一座满是人类的城堡，可她不怕。她悄声潜到城墙附近，仰首张望。月光下，城堡旗帜随风粼粼飘荡。

一尾鳟鱼腾跃其上。

在她内心深处，她似乎明白这是个好兆头。她快乐地仰天长啸。一人从墙齿间探出头来，看到她，大喊一声。但在他向她射出箭簇时，她早已消失在林中。

第二天早晨，慈祥的人照例来考问她新学到的三件事。她丝毫没有犹豫。

“我知道，临冬城公爵艾德·史塔克还活着。”她说。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问她。

“港口的水手、歌手已经传遍了。很多人都知道。”还有一个男孩，他所知的远比他说出来的要多。

“尽管如此，传言无凭。”

“是的。”

他叹了口气。“那第二件事呢？”

“他的夫人，他的妻子，凯特琳·史塔克也还活着。”

“你是谁？”他突然发问，“你虽是个盲眼乞女，但你在说她不该说的话。”

她犹豫片刻，最终坦言：“我是艾莉亚。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亚。”

他沉默良久。“这里容不下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亚。”

 “这是我知道的第三件事。”她悄声说。

Chapter Text

布蕾妮踏上甲板，海风裹携盐雾，潮腥气味扑面而来。海浪翻滚不休，船身已经连续颠簸了三天三夜。这点晃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不过可怜的珊莎小姐就不一样了，她晕船严重，难受得连铺位都离不开。而艾德大人的状态也不比女儿好上多少，只是他不肯承认罢了。方才他来舱房探望珊莎时，那张长脸分明泛着菜色，疲惫落座后，便派她去陪着凯特琳夫人。即使在罗伊斯大人亲选担保的“弄潮者”号上，这位北境守护仍不放心妻女独处。

她一眼就瞧见她的夫人正站在船桅旁，眺望已在左舷初初露头的小姐岛。这意味着，老城、白港，皆已在几日航程之内。海风猎猎，凯特琳夫人紧裹一顶厚斗篷，兜帽却止不住地被往后吹，几缕赤褐挣脱发辫，扰得她要不停抬手拨开乱发，视线却一刻不曾离开前方陆地。虽说夫人和她同样不惧风浪颠簸，但布蕾妮再清楚不过她渴望下船的缘由。那是张念子情切的脸孔，她不忍卒睹。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暗自祈祷那封信别再辜负公爵夫妇。她还记得奔流城时，凯特琳夫人收到丧子噩耗的那一天。那日夫人看似平静，未曾流泪，也未曾嘶吼，甚至姿态都未曾改变，但布蕾妮仍能感受到她内心某处已然碎裂。她决不容忍夫人再遭此痛，对白港之行总是心怀惴惴。

夫人一定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珊莎怎么样了？”

“可算睡着了，夫人。”她回答。

“可怜的小家伙。长得那么像我，一上船，还是她父亲的女儿。”夫人轻叹一句，回头张望小姐岛。“说不定，艾莉亚在船上就会好好的呢。她当然像她父亲，可也许会跟我一样谙水性。”

她轻笑一声。“还好珊莎睡了，这样，奈德也能休息会儿。我劝他休息向来是劝不动的，可刚刚他实在是吐得一塌糊涂，站都站不住。我就让他下去看看女儿，说不定有你陪着我，他就愿意休息了。”

布蕾妮也正好作此想。“他确实看上去不太舒服。而且，他执意要我上来陪着您。”

对方面露微笑，又抬脚迈过甲板，凝望远处海天相接，尽管老城最早也要明日才会出现在右舷方向。“你说，他们抵达白港了没有？”

“唐纳和黎德大人？”布蕾妮问。他们刚收到来信那日，这两人便应艾德大人安排，立即下山前往海鸥镇，匿名乘船至白港先行侦察，静候史塔克一家抵达。又费三日，他们才终于关闭鹰巢城，沿巨人之枪而下。

谷地其他诸侯都已先行下山，唯青铜约恩顺劳勃·艾林所愿，与珊莎同骑护送。这孩子下山途中几度歇斯底里，有次抽搐得极为严重，吓得珊莎小姐跳下骡背，紧紧抱住他，生怕他在踢打胡闹中坠落深崖。罗伊斯大人虽然早就通传符石城集结兵力，与他们在血门会师后沿山谷大道一路而下，可为了珊莎小姐能再多陪小公爵几日，他决定先随史塔克一家沿海鸥镇方向继续前行，再与符石城援军会合。他的确已经极尽好意，但布蕾妮还是怀疑没有多大效力。当见到罗伊斯部众时，男孩立刻尖声哭叫起来，说什么也不愿跟他们去符石城；次日岔路口不得不分别之时，他更是逮住可怜的珊莎小姐死不放手，哭着闹着，求她当自己的新母亲。

男孩最后是被强行拉走的，而珊莎小姐也跟着眼泪直流。布蕾妮看着凯特琳夫人将女儿拥入怀中，温声安慰：乖罗宾长期体弱多病，又被过度溺爱，惊惧成性，即便康复也需漫长时日。见女儿神色愈发黯然，凯特琳夫人苦笑道：“我也不想骗你，宝贝。你这个表弟本来就先天不足，又深受我妹妹恐惧荼毒，确实是个可怜的孩子。但他在你身边时的些许改变，让我对他尚存希望。珊莎，你已经为小劳勃做得够多了，符石城不乏仁善之士，他会在那里得到妥善照料的。”

布蕾妮看得出来，尽管女孩仍在纠结难过，但她擦干眼泪，下巴一扬，挺直肩背，用像极了她母亲的姿态接过父亲的手，重新上马。一行人继续向海鸥镇进发，与罗伊斯大人安排的联络人碰头。虽然“弄潮者”号船长知晓他们身份，但好在他们始终低调行事，海鸥镇并未走漏一丝风声。登船时，船长特地向史塔克大人禀报：黎德与博登成功搭上一艘商船，已于四日前先行扬帆。

“按计划应该到了，夫人。除非他们的航程出了问题。”布蕾妮此时回答。

她的夫人点点头，目光仍停留在海面之上。“我上回自谷地启程白港时，是曼德勒大人的儿子们接应的我。之后，我们又一齐南下，在卡林湾与罗柏会合。那时，奈德尚被困在红堡黑牢，我的女儿们也难逃兰尼斯特魔爪，罗柏更是即将领兵赴沙场。”她转过头来，直视布蕾妮双眼。“我为他们所有人忧心如焚，却唯独不为布兰和瑞肯。我只是想他们，想得心痛，但我不为他们害怕。因为他们在临冬城。临冬城是家。”

她狠狠摇头。“我那时是多么傻！就连临冬城都能被波顿和佛雷焚毁践踏，这世上哪有万全之地呢？”说到这里她沉默良久，轻声添上一句：“布蕾妮，我害怕。”

布蕾妮试探着伸出手，但指头始终没有碰到凯特琳，似乎犹豫如此的触碰不受欢迎。自与夫人重聚以来，布蕾妮常见她和丈夫女儿爱抚触碰，那是种再自然不过的亲昵，但对其他人，夫人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礼貌：虽常显真诚温暖，却从不卸下心防。她曾听珊莎小姐讲过，修女教导她，礼貌是淑女的盔甲，而在布蕾妮眼中，凯特琳·史塔克夫人的这身盔甲，堪称她所见最坚不可摧。

“夫人，您千万放宽心，”她轻声道，“艾德大人和我——”

夫人却笑出声来。“你以为我是在担忧我自己的安危？唉，孩子，我很早以前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她语气一滞。“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有奈德，有珊莎，甚至还可能有布兰和瑞肯……”布蕾妮听着她声音渐弱，几如呢喃，“……还有艾莉亚。”

她眼看着夫人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这趟白港之行恐怕是凶险万分。布蕾妮，我有求于你。”

“您尽管开口，夫人。”布蕾妮恳切地说。

“我希望你竭尽全力，护珊莎周全。一旦我们靠岸白港，是敌是友将极难分辨，处境远非谷地闭关自守时可比。卢斯·波顿决不会轻易拱手北境，他与佛雷、兰尼斯特势力盘踞已久，已经足够积蓄些势力。珊莎若能和小劳勃一起留在符石城，将会比现在安全得多。”

“可是，夫人——”

“可是，我们不会丢下她。奈德说得对。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我们怎么忍心再弃她而去？这对我们任何一人都无法想象。”布蕾妮望着她闭目战栗，仿佛单是提及与女儿分离都令她痛苦。而后她睁眼，再次迎上她视线。“可无论她是否成年、身高几近于我，她始终都是我的孩子，只要我力所能及，我定要护她周全。布蕾妮，到了白港后，我要你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你要作她的坚盾。”

“当然，夫人。我会坚定不移、护你们所有人周全——”

“——不，布蕾妮，不是我们所有人。只有珊莎。”夫人突然一停，仿佛有意留给她一个思考的间隙，然后她开口，神色庄严：“塔斯的布蕾妮小姐，你曾以新旧诸神之名，向我郑重起誓，保护我的安全，听从我的指示。现在，我要你答应我，船一靠岸，你将把珊莎的安危置于一切之上——置于我之上，当然也置于我夫君大人之上。你明白了吗？”

布蕾妮缓缓点点头。“我以性命起誓，护珊莎小姐安全，”她顿了顿，添上一句，“我会把珊莎小姐的安危置于一切之上，这之后，再继续履行对您许下的诺言，夫人。”

凯特琳夫人闻言微笑，眼中爱赏流转，恍然间布蕾妮喉头一哽，然后双手被对方紧紧握住，绝非主君对封臣的客套礼节，而是友人之间的温暖相携。“我知道你会的，布蕾妮。但万事瞬息之间，保不齐哪天你就要面临抉择。若真到了那种时候，我要你务必承诺，选珊莎。”

这双澄澈如夏日晴空的碧蓝眼睛，望进她自己颜色更深些的蓝眸之中。布蕾妮再度郑重点头。“我答应您，夫人。以我的荣誉起誓。”

凯特琳夫人颔首，两人并肩静观海浪翻涌。片刻后夫人告辞，去看望丈夫女儿。布蕾妮仍久久凝望着奔腾的海浪，心底暗自祈祷，自己永远不必实践这诺言。

阳光直刺瞳孔，令她泪水迷蒙。旧衣贩码头每个棚屋陋舍在她眼中都如此美妙，就算暌违已久的日光劈头盖脸地直泻而下，艾莉亚此生也从未这般欢欣雀跃。她一路蹦蹦跳跳，差点错过直通补帆工的那条小巷，蓦然间反应过来，运河边的猫儿其实对这边并不算熟悉。比起眼前景象，她更应按那烟雾缭绕、辛辣呛鼻的气味索骥。

那日在向慈祥的人坦言过后，他们就返还了她的眼睛。不过，她并没有立刻收到任何明确的指示，仍然重复着她每日的劳作，搜寻死人、翻拣遗物。可是，没人再来给她上课了，不再有毒药抑或药水，不再有撒谎游戏，不再有语言课程。日暮时分，杯子来了，焦苦之味好像在她喉咙口点燃了一簇火焰。翌日醒来，她能看见了。

慈祥之人面孔严肃，眉宇间似有忧愁。“你该走了。这里容不下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亚。”

她连连点头。“我知道。我这就走。”

流浪儿站在他身旁，向她微微一笑，但同时双眼诧异地瞪大。“带着盲女孩的脸？”

艾莉亚揉揉脸。她都快忘了自己现在什么样子了。她挠挠那颗长黑毛的痣，想一把抓掉，可是好疼。

“我会返还你的脸，艾莉亚·史塔克。”流浪儿道。她边说边引她坐下，揉搓起她的脸。然后她又走开，回来时，带来一顶假发套，和艾莉亚本来的头发颜色接近，悬垂至肩。“你自己的头发现在还长不起来，”她说，“盲眼乞丐要剃头，你不用。”

假发套带起来并不舒服，但艾莉亚欣然接受了。“我又是猫儿了，对不对？”

流浪儿不置可否。“你是艾莉亚，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亚。如果码头还有人管你叫猫儿，应不应声全凭你心意。但是，你不能再去找布鲁斯科了。”

艾莉亚再度点头。流浪儿把她带回慈祥的人身边，他又唤一遍她的名字，祝她好运。她离开神庙时，身上多了一袋钱币。

神庙外，日光白得近乎刺眼，她走下台阶，一步步数，但这回不是贝丝的数法。她像长久之前的一个夜晚那样数，那时，她还不是贝丝，甚至不是运河边的猫儿。她数到一处松动的石阶，搬开那块石头，往里探，直到摸出缝衣针的剑柄，握紧，刹那间心脏要迸出胸膛。她好害怕它也被夺去。它还和从前一样称手。

她把剑别在腰间，转身朝补帆工走去。天色尚早，店里还无食客光顾，两个女侍忙活着擦桌子，店尾，有个男人正在剁肉。

“下午好。”她说。Valar morghulis，她想。但这不再是她打招呼的方式了。

一个女人闻声抬头。见是个孤身一人的小女孩，神情举止并不友善。“有钱吗？别上这儿来讨饭，耗子不能进。”

艾莉亚认出了这声音。当盲女贝丝在补帆工周围徘徊乞讨时，这个声音曾不止一次赶她走远点。

“我有钱，”艾莉亚道，“但我不来吃饭。我找达科。”

女人诧异地扬起眉毛，转身朝吧台摆杯子的另一个女侍大喊：“艾莲娜！有个丫头，找你家小子！”她招呼着，又添一句：“不许耽搁太久。”

叫艾莲娜的女人走上前来，语气犹疑。“你是达科的朋友。”她说道。布拉佛斯语口音浓重，远比不上她儿子说得利索。

“差不多吧。他叫我上这儿来找他。”

女人长久地盯着她。“你不瞎。”

“哦。瞎的不是我。是贝丝。她叫我来找达科。”她糊弄着，突然意识到达科压根就没见过自己真面目。笨蛋，她心里骂一句，女人还是目不转睛。“达科在吗？”她继续问。

艾莲娜摇摇头。“塔加诺。屠夫。派他去干活。他马上回来，你等。”她又别过头去，看看店里忙活的一男一女。“去外面等。”她强调。

艾莉亚刚要转身，女人却突然冒出一句：“你的眼睛。”

艾莉亚一愣。“就是那种灰。”女人继续盯着她，自言自语，直到吧台有人叫唤着拿酒来。

门外，艾莉亚靠在墙边等，但她并不觉一丝一毫无聊。当她还是拿着破碗乞讨的贝丝之时，由于眼前一片漆黑，声音、气味，都前所未有地重要，而这些信息她从前都弃之敝履。如今不同了。眼花缭乱，声色斑斓，世界从未在她面前这般展开。

没过多久，她就瞧见个瘦精精的男孩，棕发同她一般垂肩，沿着街边墙垛灵活地穿行。当他纵身一跃，扑通一声精准地落在距补帆工不到两尺远的地面时，她笑了。她听过这声音，她熟悉这声音。

“达科！”她喊。

他循声看来，笑了，但当他逐渐靠近，却突然变了脸色。“噢，我以为你是……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她拍拍屁股站起身，翻个白眼。“因为我在番拓的店里听见你了。你甚至都忘了告诉贝丝你叫什么名，笨蛋。”

“贝丝！”男孩惊呼，“你认识贝丝？你是——”他不作声了，好像在努力辨认她的语气，她的声音，和他母亲一般不错眼地盯着她，最后摇摇头。“不可能。”

她叹口气。“我也想摘掉我这个蠢发套，可他们给我粘得太严实，扯不下来。不然会很痛。”

“可是……可是……你不瞎啊。”他惊得磕磕巴巴。

“我从来就不瞎。”

“那……你是在假装了？你装得也忒像了吧！谁给你的破衣裳？你为啥要装？”

“我没装！我那会儿就是瞎的。”她咬起嘴唇，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然后，她说：“Valar morghulis.”

男孩双眼一下子瞪得老大。艾莉亚这才看清，他头发、眼珠，都是棕色，而且，他明显比她想象得要小，说不定还没她大呢。“无面人？”男孩压低声音，语气敬畏，“可你只是个小女孩啊。你怎么会是——”

“我不是了，”她打断，“我……我只是，跟他们生活过一段时间。我现在不是了。”

他满面严肃地点点头，眼珠还是溜圆。他太小了，真好骗，艾莉亚暗自得意，任何老成点的人早就该对她满腹狐疑了，而这个达科呢，虽然明显还是一肚子问题，但从他表情判断，这些疑问只是源于小男孩天生的好奇劲儿罢了，对她所言虚实没有丁点质疑。

“我就知道你不对劲儿！”男孩喊出声来，“你说维斯特洛语的时候——”

“额，那个嘛——”

“你是北方来的，对不对？就和歌里的老狼主一样！”

现在该轮到她直勾勾盯着对方了。“你怎么知道？”

男孩耸耸肩。“你的口音。你和那些水手一点儿不一样，你说话跟——”

他慌忙住嘴，四下里张望一圈。“我不能再说了。不然我妈会杀了我的。”

艾莉亚无言以对。不过这回开口，她换成了通用语。“那我们就这样说总可以吧？你妈妈不懂维斯特洛语吧？”

达科也流畅地切换了语言，但还是摇摇头。“不行，不行。她总归要知道的，我发誓，上一次我试着瞒她，但还是……唉，你可能没有妈妈，但是——”

艾莉亚骤然火起。“谁都有妈妈！”她大吼，“你什么都不懂！我还以为你能帮我找到她！”泪水刺痛双眼，在阳光下定是看得一清二楚。笨蛋，笨蛋，她不住想，别再哭了，你像个婴儿一样蠢笨。

对方眼神惊愕，但忧虑不已。“贝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

“我不叫贝丝。”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告诉你。”她听起来活像个任性的小孩，好蠢，好笨，她恨自己这样。

达科叹了口气，皱起小脸，好像在琢磨着什么。“行吧。我去找我妈妈谈谈，说不定，她会答应的……但不能在这儿。”他眼神游移至补帆工的门廊。“那个老板，还有他老婆，不喜欢我在这儿晃来晃去，打扰我妈。”他格外强调了“打扰”二字，对店主夫妇的态度已是跃然脸上了。“你知道塔加诺的生肉店吧？”

她摇摇头。“离这儿远吗？”

他又皱皱脸。“来，我带你。”说着就一把抓过她手，开始大街小巷地穿行，路途并不远，翻两堵墙的事，他便带她停在一幢小屋旁——这里已是旧衣贩码头的边缘了，靠近牲畜场，底下是肉店，上头是住房。“我住这儿，和我母亲，还有塔加诺……嗯，他说自己会娶她的。”

说到这儿他不作声了，好像在等着她有所回应。“懂了，”她说，“那我何时再来呢？”

“明早吧。我妈很晚才能回家，可不等到塔加诺睡，我就没法跟她说话。他不喜欢我们俩单独凑在一起聊天，用他不懂的语言。他总疑心我背地里讲他坏话。”

“你肯定讲过吧？”

“嗯，差不多吧。”他叹口气。“他人其实不坏，我母亲跟着他总比……唉，反正，他对她还不错。可我知道，我在他眼中就是个拖油瓶啦，所以我还是早做打算的好。可母亲总觉得我还太小，还不能自立门户。”

“你几岁啊？”她好奇问。

“我快满十一岁了。”

“我应该已经十一岁了。不过，我也好些日子没算过时间了。”她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男孩。“达科，拜托你，告诉她，这件事真的很重要。我清楚，你肯定知道我……告诉我。真的。”

他点点头。“好吧。但是，假如我告诉你艾德·史塔克公爵的故事，你能给我讲讲你和无面人的故事么？”

艾莉亚倒吸一口凉气。她早就看出这个男孩身怀秘密，可怎么也无法料到居然如此具体。他知道她家人的下落。她的家人。这念头让她战栗不已，无法言喻欢喜之中，却又掺杂难以名状的心悸。

达科还在唤她，声音好辽远。“贝丝？你会讲的，对吧？”

艾莉亚定睛看看对方。男孩对新鲜故事那一脸期待的表情，惹得她差点笑出声来。

“好啊，没问题。就是交换呗。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分享给我一条消息。”

他神情转瞬古怪起来。“怎么了？”她追问。

“没什么，只是你这话说的，真像——”

“达科！”店里有个男人粗声吼道，“小子，是你吗？”

达科露出个痛苦的表情。“我该走了——明早，别忘了啊！”

目送着他一溜烟跑进去后，艾莉亚又漫无目的地往码头方向逛，在水手和商贩的喧嚣叫嚷中，寻觅天黑后的栖身之处。她回不了神庙了，这想法最初还让她惊惶不已，但她已经足够熟悉旧衣贩码头、足够熟悉黑暗。她畅想着第二天早晨，达科会给她分享怎样的故事，尽量回避她眼下的情状——太阳升起之前，她仍是一匹孤狼。

船靠岸了。水手投掷绳索，紧紧锚在岸边，世界仍在晃动。珊莎紧紧捏住船桅，已经迫不及待想再次站上坚实地表。虽说过去两日肠胃消停了许多，但她实在不想在这“弄潮者”号上再待一分一秒了。

母亲在她身旁，伸手扶住她肩膀。“别着急，宝贝。”珊莎闻言抬起头来，只见母亲双目炯炯，来回扫视着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见唐纳和黎德大人了吗？”她问她。

珊莎摇摇头。“我……还没怎么留神，”她一心只想着赶紧下船了，“布蕾妮，你看见他们了吗？”

“没有，小姐。”背后传来布蕾妮的声音。不知从何时起，只要她一出船舱，这位女骑士便时刻跟在自己身后形影不离。“倒是有那么几个，看上去不怎么像水手，像武士。珊莎小姐，我想在你父亲大人或是我亲自上岸勘察状况之前，你还得在这船上等上一等。”

“啊，还要等啊。”

“珊莎，听布蕾妮的。不等她或你父亲来接，我们绝对不能下船。”母亲声音虽满是关切，但仍然不容置疑。“恐怕比起舒适，你的安危更加要紧，宝贝。”

珊莎轻叹口气，早从母亲语气中听出此事毫无转桓之意。她拢紧颊边兜帽，又抬起手将母亲兜帽中逸出的一缕火红发丝别好。“我该帮你把头发编起来的，母亲，不然总被海风吹得乱飘。”

她母亲大人笑出声来。“听你和你父亲说的，好像全维斯特洛只有我一人长红头发似的！”

布蕾妮却严肃地打断了她。“夫人，红发女子中，唯有您最有可能被人盯上。珊莎小姐的发色至少还能打些掩护，您没有这层保护。”

她母亲没有作答。其实，早在离开鹰巢城前，他们还真讨论过母亲到底需不需要染发。母亲自然是二话不说就回绝了，看罗伊斯大人还欲争辩，她抬起手，直指脸上伤疤：“那你说，这些怎么藏？”她逼问，“无论是卢斯·波顿还是那些佛雷，都再清楚不过我脸上带疤。我这张脸既然已经过目难忘，就算变了发色又有何意义呢？”尔后母亲声量渐低，但还是说道：“孩子们记得我的头发。我若换了发色，他们只会觉得无比陌生。”

父亲望着母亲，点了点头。这之后，再无人提出任何异议。这时父亲忽然走上前来，打断了珊莎遐想。“女士们，船长已经放下了浮板，可我还没看见霍兰和唐纳。我希望你们现在赶紧进船舱，否则人来人往太不安全。”

“大人，你要下船了？”她母亲问。

父亲点点头，珊莎清晰无误地瞧见，母亲脸上立刻划过一丝慌乱。“奈德，你在白港绝对是重点关注的对象。务必小心，亲爱的。”

父亲面色柔和下来。“凯特，他们关注的是艾德·史塔克公爵，而非你眼前站的这个人。”

珊莎仔仔细细打量起父亲。他穿着条破破烂烂的马裤，脚上靴子几乎磨秃，稀薄的黑斗篷打满补丁，兜帽却挺宽大，严严实实地扣住了他的头，面容埋在一片阴影之下。整趟航程中他并未修面，胡子拉碴，比起平日略显邋遢。尽管在她眼中，父亲仍是父亲，可他现在这副样子或许能骗过陌生人的眼睛。“一定要小心啊，父亲，”她跟着母亲叮嘱道，“带上布蕾妮。”

“我们勇敢的女骑士远比我令人印象深刻，”父亲言语间似乎带了点笑意，“她那身高实在是有些过目难忘。更何况她要守着你和你母亲。不过你放心好啦，我的宝贝，我一定会小心的。”

“我们在船上非常安全，父亲，布蕾妮小姐可以帮你——”

“珊莎，布蕾妮小姐已经在帮我大忙了，”父亲语气严肃，“她在为我，守护着我在这世上最珍视的人。好了，都先进船舱。”

看来她的父母今天都没空听争辩，于是珊莎也再没说什么，转身走向船内舷梯，布蕾妮紧随她后，母亲也接过父亲胳臂。

舱门一掩住父亲立刻紧紧抱住她。“珊莎，我一定去去就回，马上接你下这条该死的破船。”他话里涌上一丝笑意，“不像你母亲，我完全理解你有多想上岸。”

她回抱住他。“平安回来就好。”

父亲吻吻她的头顶。“勇敢些，宝贝。照顾好你母亲。”

然后，他转向母亲，揽她入怀，两人拥吻。虽然布蕾妮和她都近在咫尺，但母亲毫无推拒之意。这个吻持续良久，久到布蕾妮转身朝舷梯走出几步，可珊莎却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她也曾浅尝过接吻的滋味。在乔佛里。在培提尔·贝里席。可她更见证过父母之间的亲吻，看起来与她过往所有体验都截然不同。她当然知道双亲恩爱，却总觉得他们不如歌谣里的恋人那般惊天动地、浪漫炽烈。但此刻看着他们唇齿相依，仿佛四周缕缕空气都化作琴弦为他们低吟浅唱，她有点不确定了，这究竟是他们劫后余生的新生之情，还是自己过去在临冬城时太少不更事，幼稚得什么都看不出来。

母亲微微错开了脸，微笑着，抬手抚过父亲脸颊胡须，悄声呢喃着什么，但还是一字不差地落进了珊莎耳朵里：“保重，亲爱的。”

父亲完全移不开眼。“你也是，夫人。”他回答，然后就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放开她匆匆走开，路过布蕾妮时微微点头致意，登上舷梯，脚步渐远。

母亲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珊莎拉拉她胳膊：“母亲，我们还是坐下等吧。”布蕾妮也重新步入舱室，三人一同落座，见母亲神情还有点恍惚，想必是还在惦念离去的父亲，珊莎便道：“再给我讲讲白港形势好吗，母亲？”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随后抬起头来，嗓音一如往常清脆、掷地有声：“说句实话，白港现状的确不算明了。我们先前在奔流城派过信鸦，广而告之北境诸侯，孪河城已被葛洛佛、黎德大人与莫尔蒙夫人拿下，艾德慕也明确宣称奥利法为新任河渡口领主。这些信里，皆未提及我和你父亲。但从罗贝特·葛洛佛那封匿名信来看，曼德勒大人并未收到我们信件，就已动身离开白港去了临冬城。如果其余诸侯也动身得早，那么，眼下临冬城内所有宾客恐怕都对我们动向一无所知。若霍瑟·安柏看见了大琼恩纹章，肯定当场就要和波顿闹翻。”

“你们不是也给临冬城送信了么？”

“没错。波顿是毫无疑问知晓河间地状况的；如若他们还和君临有所瓜葛，那么他极有可能已经清楚你父亲的生还，毕竟亚当·马尔布兰亲眼见过我们。不过，波顿又怎会把这些消息透露给北境诸侯？总不能指望他们帮着他抵抗艾德·史塔克吧！”母亲摇摇头，继续分析道：“波顿现在的确是进退维谷。既需要北境军队对抗史坦尼斯——无论对方现藏身何处——又生怕真相暴露后众叛亲离，手下纷纷倒戈。以此人的阴险狡诈，此刻定是在不遗余力地寻求某种筹码……只是他究竟能找到什么把柄，我也实在猜不透。”

母亲这番分析有理有据，比好些谷地诸侯还要明事理，听得珊莎心悦诚服。“艾德慕舅舅信中不是写过，霍斯丁·佛雷也给瓦德大人寄了信吗？这只能说明，身处北境的佛雷同样不知孪河城变故。”

“啊，波顿自然也不会把这消息和他们分享，对吧？我了解霍斯丁·佛雷，他若听闻孪河城生变，根本不会再理睬波顿，必定率领所有佛雷兵力南下雪耻。但信件发出时他不知情，不代表他现在仍蒙在鼓里。但愿消息尚未传开，否则你父亲的军队还未到卡林湾，就先要遭遇大批佛雷兵力。”

珊莎点点头。凛冬总会先将北境吞吃入腹，鹅毛大雪会阻滞人马，凌厉狂风会使渡鸦迷途。但父母生还、以及他们在三河与谷地的行动，终抵不过时日渐长、悠悠众口。忽然间珊莎意识到，根本用不着渡鸦通报，那帮佛雷本就再清楚不过，母亲活着，一直活着。

她望着母亲不经意摩挲膝间斗篷的修长手指，想起父亲离去前，与母亲的那个拥抱。不知旁人是否也如她这般，清晰得见父母之间的那份羁绊？倘若卢斯·波顿欲寻求筹码，挟制艾德·史塔克……珊莎凝视着母亲那头醒目红发，与那张动人依旧、却也疤痕鲜明的脸孔，无法克制地打了个寒战。母亲面临的危险或许远超她想象，但她心底默谢诸神，好在布蕾妮早已立下誓言，母亲大人的安危是她的第一要务。

晨曦初初露头，艾莉亚就抬脚走向塔加诺的生肉店。可能现在太早了点，但她不能久留。快乐码头后有个小炊事房，蜷在那儿的地板上可以美美睡一大觉，可必须趁早上来人前，狠狠心离开那热烘烘的小窝。她边走边回忆，那肉店附近可否有类似望风之处，好让她安安全全地躲在一旁，慢慢等待店内人从睡梦中醒来。另外，昨天在码头，她还喜出望外地瞧见了“泰坦之女”号，更喜出望外的是，她听闻这船过一两天就要开，目的地是维斯特洛。

出乎她意料的是，达科已经等在了那里，一望见她，便迅速抬手示意，让她停下脚步、放低声音，随即旋身进屋。艾莉亚困惑照做。没一会儿，男孩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他母亲，补帆工那个叫艾莲娜的女侍。她裹着厚厚一块披肩，好抵御清晨寒冷。

达科走近，在她耳边悄声道：“这儿还不安全。跟我们走。”最后他们七弯八拐，终于绕到一堵没门没窗的秃墙根下，四周寂静无人。

“那个屠夫呢？”艾莉亚问。

“睡死啦。他昨晚上喝太多了，再睡上一个钟头也不奇怪。”

他母亲在不停说着什么，艾莉亚完全听不懂。其实说听不懂也不准确，音节她都似曾相识，可拼在一起却毫无头绪。达科听着母亲说话，眼睛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然后，也开始叽里咕噜地说起什么。

“你们干嘛老盯着我看？还有，你们说的是什么啊？”她用通用语问。

“潘托斯的方言，不是所有人都会讲，和瓦雷利亚语有点像，但还是不太一样。我妈刚才说，叫我看你的眼睛。”

那女人昨天就评价过她的眼睛。“我的眼睛怎么了？”她有些反感，“我昨天就跟你说了，我只有叫贝丝的时候才瞎！它们现在好好的。”

“它们是灰的，史塔克大人的灰。你和他长得真像。”

她胸前好像中了一箭，霎时间眼前一片晕眩。“你……你怎么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这时达科的母亲发了话。“请你说布拉佛斯语，好吗？不然，我听不懂。”

她被迫改口。“你是怎么知道……知道艾德大人？你在哪儿见过他的眼睛？”

女人却对她面露微笑。“你也是史塔克，对不对？实在像，太像了。你是他的侄女？他的……堂亲？”

艾莉亚来回看看这母子俩，咽咽口水。最终，她缓慢、清晰地说道：“我是艾莉亚，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亚——艾德公爵和凯特琳夫人的女儿。”

“不可能。”达科低声道。

“你胆敢质疑我？”

“不，不是！”他慌张起来，“我、我只是……诸神啊，他的女儿！他一直都在担惊受怕，生怕你……”

“死了？嗯，我也以为他死了啊——乔佛里当时举着他的头！”她眼眶又开始发热了，笨蛋才会这样，我不能这样！“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你们跟我父亲到底有什么关系？”

达科这时却抬头看看他母亲，女人正仔仔细细地把艾莉亚上下打量。“跟她说，”她最后冒出一句，“我要回去了。午饭时，来补帆工。”说罢，她转身离去，再未留下只字片语。

艾莉亚转向达科。“求你了，”她真的是在乞求，“告诉我，告诉我父亲。”

“唉，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坐吧。”说着，他娴熟地抓住墙上一处凸起的砖块，噌地一下就蹿了上去，灵巧旋身，稳坐墙头，又冲底下的她伸出手。

“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喜欢爬墙的人，也许，除了我小弟——”

“——布兰。”他这样接过话茬，惊得艾莉亚愣在原地。“史塔克大人也这么说。我喜欢爬上爬下，又爱听故事，很像他的一个儿子。”

他的手始终没有缩回。艾莉亚上前抓住，任由他把她拉上墙头，他们并肩安坐。“你的兄弟们……我很抱歉。”男孩低声说。

她默默点点头。“我还有个姐姐，”她说，“我只是不知道她在哪儿。”

“你父亲拼了命地在找她。还有你。这就是他急着要离开潘托斯的原因。”

父亲拼了命地找我们。这话让艾莉亚心猛地一跳，但她告诫自己，集中精力。“我父亲为什么会在潘托斯？你以前就住在潘托斯，对吧？”

达科点点头。“当时，他被那个胖子的手下带到一处屋子，关了起来。我和我妈是被派过去照料他的。我们就这样跟他生活了一段时间，有好多好多钱拿。”

“我父亲干嘛要跟你和你妈住在一块儿？他只会快马加鞭地回家，回我母亲身边，回我们所有人身边！”

“噢！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父亲那时候是囚犯。被关押的囚犯。他被锁在楼顶的小屋子里，成月成月地关，我最开始都不知道上头究竟是谁。很长时间以来，我压根都没跟他打过照面，只知道他病得很重很重，几乎就没有清醒的时候。我们都说他活不长了，可那个胖子派来了个盛夏群岛人，居然真治好了他的腿。”

刚开始，听到达科竟然协助关押她父亲，艾莉亚差点就要把他一脚踹下去，可听到父亲病重，她就改了主意。“他的腿，”她忍不住重复一遍，“在君临时就受伤了，伤得很重。弑君者的人攻击他，一匹马压在他腿上头。”

“嗯，他可吃了大苦头。他刚来时，整条腿肿得碗口一样粗，都烂得发臭了！可就这样，那个巫师还能把他的腿治好，真是奇迹。”

“巫师？”

“就是那个盛夏群岛人啦，这是我给他起的绰号。反正，你父亲一清醒过来，就只顾着赶紧回家。他拜托我去码头，帮他搜刮任何来自日落王国的消息。不过，我慢慢就发现他格外关心北境、关心史塔克家族——他老问这些问题。所以，我就猜出来他是谁了。”

“可是……我不懂。你说的那个胖子为什么要把我父亲关起来？乔佛里明明杀了个人，究竟是谁啊？”

达科却耸耸肩。“我不能告诉你。在潘托斯要想活命，就别追究那个胖子的事情。反正，你父亲是个好人。我们在听说你两个弟弟的消息之后，我就开始帮他了，帮他逃跑。我妈也参与了。”

“为什么？”艾莉亚眯起眼睛。她早就不相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了。

“我全都给你说了啊！”达科听上去有些恼了，“他是个好人，而且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我们也拿到钱了，可就是没人来找你父亲，从来都没有，我们又不能把他留一辈子。后来，我遇到个北境人，和他一起帮你父亲逃走了。我和母亲也得逃，所以我们就来了布拉佛斯。”

“你们干嘛要逃啊？”

“你是没长耳朵还是真笨呐？我们招惹了胖子，要还留在潘托斯，就只能等死。”他摊了摊手。“反正我们也无牵无挂的，逃到哪儿也无所谓。”

“那个胖子。他是谁？”

达科瞬间畏缩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来回张望。即便他们这会儿离潘托斯十万八千里，这人对他好像还如洪水猛兽般可怕。半晌，他才终于吐出一个名字：“伊利里欧·摩帕提斯。”

艾莉亚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没听过。他是谁啊？潘托斯大罪犯？”

达科闻言居然笑出声来。“他可是总督！整座城里最有权有势的人。”他又停顿片刻，说道：“嗯，说他是罪犯也没错。大号罪犯。”

“所以，是你和你妈妈帮了他。帮了我父亲。可是——他之后又去了哪里？”

“他搭上了条船，去了白港。自那之后他就全无音讯了，但是，日落王国渐渐就开始有好些传言，说老狼起死回生，打仗赢了一场又一场。我当然知道那肯定是他，但就是没多少人相信罢了。后来，这些故事里又多了他的夫人，有些简直编得神乎其神，太难辨别真假了。然后，我就听到了那首歌。他和他夫人的歌。”

艾莉亚咬紧嘴唇。“为什么？”她逼问道，“你干嘛要这么关心我家的事情？她是我母亲，你又不认得她！”

达科却低下了头，声音小得都快听不见。“你两个弟弟死讯传来的时候，特别特别可怕。你知道的，我瞒不了他，他简直像疯了一样……后来，他也知道我清楚他是谁了，就整天谈起你们——他的孩子。他的妻子。”男孩好像哽咽了起来。“我们帮他逃出去的那天，正好就是我们听说血色婚礼的那天。两件事情，撞在一块儿！他终于找到回家的法子，本来可高兴了，特别高兴，可我却知道，他妻子，还有他最后一个儿子。全都死了。”

蓦然间，孪河城外那片婚宴大帐一股脑地涌进艾莉亚脑海。脚底卷起一团团泥泞河水，母亲在里面，罗柏也在里面，泪水再度刺痛了她双眼。猎狗的斧头正中她后脑，但那种痛，永远不及她睁眼醒来之时，想起母亲已经彻底离她而去的那种锥心之痛。

“我没敢告诉他，”达科还在说话，“唐纳不让我告诉他，说万一他知道了，就肯定逃不出去了。他答应我，上了船会告诉他这消息，可是……我知道，这不对。他本来那么开心。想着和他们团聚之后，要去做哪些事情……”

“没关系，达科，你做的对，”艾莉亚低声应，“那么紧要的关头，他不能知道这些。”我多希望我也不曾知道这些。

她拉起袖子抹抹眼睛，余光瞥见达科竟然也在做这动作。他甚至还吸鼻子。“反正呢——”他又开始故作老成了，“他们终于团聚了，我很高兴。就这样。更何况，现在还碰上了你。”他仔细打量起她。“你要回家，对吧？回维斯特洛，回你爸妈身边？”

她点头。“我有法子回去。”

“我跟你一起。”他语气坚定。

“什么？你个笨蛋，达科。你妈妈肯定舍不得你的，你为什么要跟我走？”老实说，她这话其实有点口是心非了，但她不愿承认。她已经孤身一人太久太久了。

“没有我，我妈才能在这儿过上好日子。塔加诺其实人真的不错，只是我确实有点儿多余啦。而且我知道，他会娶她的。”说到这儿达科犹疑了一下。“我妈妈，她怀孕了。就在昨晚，她告诉他了，这就是他昨晚喝得烂醉的原因——他在庆祝呢。”

“可那是你的小弟或者小妹啊！你难道不想见它吗？”

“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艾莉亚。我不是塔加诺的儿子，他永远不会忘记这点。过去我只有我妈，我妈也只有我，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如果她知道我能照顾好自己，那我离开她，多少是件好事。”

艾莉亚听出了达科没有说出口的悲伤。她立马就想起哥哥琼恩，想必他比她更能理解达科的处境。达科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吗？还是与琼恩的母亲一样，也是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团？但这个问题她是决不会出口的。“你可以来，”她说，“我父亲一定非常欢迎你。”她其实不太确定母亲会对此作何态度，不过决定先不去想。

他咧嘴一笑。“那现在，我们就差船费啦。”

“哦，这你就别操心啦。”

红日西沉入海之时，艾莉亚·史塔克已站在“泰坦之女”号船桅旁，身边是达科。当他告知他母亲，自己打算跟她走时，女人哭了，但没有试图阻拦。艾莉亚这才意识到，达科判断的确敏锐。没有他，他母亲或许真能过得更好。

她吩咐达科等在后面，自己径直走向“泰坦之女”号的船长。“Valar morghulis.”她问候道。刚开始，由于他正忙着朝船员派发命令，一脸的不耐烦，但当他转过头来，认出了她，满面惊惧，双眼骤然瞪大。

“我们见过面，特尼西奥·特里斯，”她放平语调，着意模仿起神庙里那些侍僧的声音，“我也见过你的两个儿子。德尼奥。约寇。”

听到她如此称呼，他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但还是面带忧色。“Valar dohaeris,”他回答，“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你此程要去七大王国？”

他点点头。“趁着寒冬未至，我们先停靠白港，再一路南下，途径海鸥镇，最后到君临。”

“我为我自己、还有我的一位同伴订一间船舱，特尼西奥·特里斯。”她尽力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侍僧模样，将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封在心底。万一他一眼认出她在假装该怎么办？笨蛋！他怎么会知道你又是艾莉亚·史塔克了呢？只要你镇定，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你已踏出了那座神庙。

一会儿过后，船长点头。“你会有一间舱房。”

艾莉亚面露微笑。“感谢你的侍奉，船长。这回，你有报酬。”她从慈祥之人给她的钱袋里掏出四枚金龙。她早就清点过了，现在，袋里只余下些零碎铜板。

他眼睛都发直了。“这……没有必要。”

“有必要。拿着。”

他收好钱币，向她鞠了一躬。她下船叫达科一起上去，是夜他们在舱房安睡，无人阻拦。第二天一早，船就要开了。

她望着夕阳入海的方向，家的方向。家。母亲。父亲。明天一早，艾莉亚·史塔克将要启程回家。她恨不得太阳现在就转换方向，自东边升起，光芒万丈，像父母向她张开的臂膀。可脑海里总有个小声音不住盘桓：可他们真的还想要你吗？

奈德·史塔克走下浮板，兜帽始终垂下。他总算站上了坚实地面，肠胃也终于安生下来，不过双腿还是阵阵发软，迈开步子时，仍然有点踉踉跄跄。

他挤过码头涌动人潮，四处张望，竭力搜寻霍兰抑或唐纳人影，却不敢轻易暴露自己真容，终无所获。一块不甚平整的地表绊了他一下，脚下一滑，身子向左一歪，嗵地撞到了人。他转身道歉，却正好对上霍兰·黎德略带戏谑的双眼。

“大人，小心点，”泽地人微微一笑，“看你这副样子，别人八成以为你是个醉汉哪。”他说着，搀过奈德胳臂，扶他站稳。

“你打哪儿冒出来的？”奈德讶然，“我没看见你啊——还有，唐纳呢？”

黎德低低笑出声来。“大人啊，你本就不该看见我，是不是？不然，我这番苦心孤诣的潜伏可是白费喽。女士们在‘弄潮者’上都还好吧？”

他点点头，继续追问：“唐纳人呢？”

“啊，当然是在哈蒙·维德的铺子里啦。”他笑意渐浓。“年轻的哈蒙，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孩子呢。经营布匹买卖，价格公道得很。”

“我又不是千里迢迢来买布的，霍兰。你们找到那个蒙戈了吗？”

黎德摇头。“店里只有维德一个人啊。或许，还是你亲自去问这个蒙戈比较好。毕竟除了艾德·史塔克，旁人都要被即刻斩杀喔。”

奈德忍不住哼了一声。“好吧。就算我这会儿看上去也压根不像艾德·史塔克，我也一定要去会会这个蒙戈。”

接下来，他只顾跟上黎德，离开码头，一鼓作气，直直走进城墙边缘一条窄巷。巷子里坐落一排店家，黎德在第四扇门前停住。“进去吧，大人，”他说，“唐纳就在里头。我在外面放风。”

奈德略一低头，进入店面。室内昏暗，他正努力辨别事态，右手边突然传来个声音。

唐纳·博登拍了拍他后背。“哟，你可算来啦！我正张罗着要给你买件新斗篷呢，瞧你——”他作势拉起奈德身上这件开了线的邋遢外披，“天啊，穿成这样都没冻死，真有你的。”

奈德定睛环视店铺。除了他和唐纳，店里还有两位女士光顾，正听着柜台后一个年轻人介绍一卷布匹。年轻的掌柜见状，目光便投向衣着寒酸的奈德，狐疑地上下打量，显然深觉他负担不起新斗篷的料子钱。

“你的朋友已经恭候多时了，”他对奈德说，“连着三天光临本店，还好他们今天没再落空。”

“路上耽搁了，”奈德简短答，“不过，更不敢耽搁贵店生意。您先忙，我们自便。”

奈德伴着唐纳踱至店尾，假装小声交谈着什么，一直等到那两位妇人离去，年轻些的那个手里抱着一卷鲜亮的蓝布。

“好啦，爵士们——请问你们需要什么帮助？”年轻人彬彬有礼地问道。

奈德没再犹豫，一把扯下斗篷，开门见山：“我找蒙戈。”

哈蒙·维德眨了眨眼。然后，他问：“在罗柏·史塔克十岁的命名日宴会上，曼德勒大人何以会狠呛一口热汤？”

奈德先是一下子愣在原地，然后就开始放声大笑。“哎哟！这问题也就威曼能想得出来。”他转过头看看身旁唐纳，见年轻人一脸震悚，更是笑得双肩抖动，勉强憋住，继续对哈蒙·维德讲述：“当时，曼德勒大人刚把汤勺送进嘴，我女儿艾莉亚就在旁边大声问他一句：‘你怎么长得这么胖啊？’把威曼整得大惊失色，狠呛一口，好几分钟都喘不上气儿。我记得他当时脸都发紫了哟。”他又转向唐纳，语带笑意。“凯特琳当然在旁边，脸噌地一下通红通红。艾莉亚一看瞧见她母亲这个样子，小脸立刻煞白煞白，拔腿就跑出了大厅——真是场眼花缭乱的小插曲啊。后来，我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艾莉亚，她当时连五岁都不到呢。”

唐纳听完来龙去脉，也忍不住捧腹，一片笑声中，哈蒙·维德已然双膝跪地。“史塔克大人，鄙人谨遵您差遣。”

“我感谢你的忠诚，哈蒙·维德，”奈德回答，“这个蒙戈，人到底在哪儿？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此乃鄙人荣幸，大人。”年轻人忙不迭应声，转过身去，移开一方小衣橱，露出藏在底下的一扇活板门。门闩抬起，其后，是一段往地底的石阶。

“唐纳，去叫黎德。”奈德说着，已经踏上台阶，一眼望去，尚看不到尽头。待人来齐，他们一个个便跟着维德摸索前行，下了约莫四十个台阶过后，他们遁入一段长长的、昏暗的走廊。待行进了差不多五百英尺过后，天光乍现，他们已置身于一处荒凉、多石的海滩。

“我们出城了！”奈德喊出声来。

 维德点点头。“请允许鄙人回店了，大人。回隧道的入口就在乱石后，旁人不清楚位置，但只要走过一遍，定能发现。活板门我不会再锁，小衣橱也不会易位。日落之后，店里将空无一人。”

日落之后。凯特琳和珊莎定要急成热锅里的蚂蚁，可他别无选择。“那现在如何呢，哈蒙？”奈德问。

年轻人抬起手指。“就在那块峭岩后，有座依石而建的小茅屋，只有绕过去才能发现。敲门找蒙戈。我所知的信息仅是，他一定认识您，大人。”

“但愿如此。”

哈蒙·维德说罢，便没入来时隧洞，奈德一行三人朝那峭岩走去。果如那人所言，不行至岩石背面，唯见海滩嶙峋，可转角后，小屋赫然眼前。这片滩涂也的确人迹罕至，此等隐蔽之处更是难以觉察。

奈德径直上前，叩响木门。

“谁啊？”里头立即有人应声。

奈德仅仅犹豫了一瞬。“临冬城公爵，艾德·史塔克，”他清晰对答，“我找蒙戈。”

“嗯，你找对了，”里头应，“那你找他做什么呢，史塔克大人？”

奈德深吸口气。“我是为罗贝特·葛洛佛的信而来。”

这回没人应答，可奈德听见门闩抬起的声音。当门大敞开来，眼前不是别人，正是罗贝特·葛洛佛。此人一瞧见他，立刻单膝跪地，激动得无以言表：“艾德大人，您可算来了！”

奈德伸手扶他起来，一脚踏进小茅屋，才意识到里面除了罗贝特竟空无一人。“蒙戈？”他扬起眉毛。

“我小时候最心爱的一匹马，”葛洛佛笑道，“这个词可是多斯拉克语呐，意思是勇气，还是什么的？——反正别人是这么跟我说的啦。”

奈德笑着摇摇头，伸手招呼黎德与博登进来，小茅屋一下子拥进四个男人，显得格外逼仄拥挤。

“你眼下就住在这儿，罗贝特？”奈德发问。

“差不多吧。曼德勒大人一走，白港就越发危机四伏了。而且他已经走了太长时间。据说内陆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很有可能参加婚礼的那帮子人全被困在临冬城啦。当然，也说不定他们全中了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埋伏，统统死翘了；也有可能，和天杀的佛雷家吃了最后一顿晚餐！谁知道呢。”

听着葛洛佛语带忧戚，奈德赶忙应道：“我妻弟收到了你夫人自深林堡寄来的信。她很好，还问你和盖伯特的下落。”

“诸神慈悲，”这人一下子屏住呼吸，“我哥哥？奔流城早先来信，说他受了很重的伤。”

“已经恢复了。不久之后，他就要连同莫尔蒙夫人、安柏大人，还有谷地大军一同北上呢。”

“太棒了，大人。奔流城来信是我能瞧见的最后一封。曼德勒大人还未出城时，席奥默学士好歹看在他的面子上对我以礼相待，可大人去了一个月亮圆缺都不回来，据我一个可靠的线人通知，这位好学士正谋算着要把我关进大牢哪！我可不敢再和他有所来往，所以也就基本和外界断了联系。给你寄的那封信他也从未经手，我又怕旁人截获，所以才想法子整了这么多弯弯绕。”

“曼德勒连自己家的学士都无法信任？这个席奥默是什么人？”

“哼，兰尼斯特出身。就算脖子拴上铁链，他也还是个兰尼斯特。”

奈德摇摇头。“可是，罗贝特，我儿子的下落究竟如何？你的信我没理解错吧？”他追问道，凝视罗贝特·葛洛佛那张早生皱纹、深深凹陷的面孔，还有这人如今灰白多过棕褐的满头乱发。“他们——真还活着？”

“您的两个小儿子都活着逃出了临冬城，大人。”葛洛佛语气笃定。“那个男孩，威克斯，瞧见了他们。在神木林。二位公子有四个人陪伴，其中两个是霍兰·黎德大人的孩子，除此之外，还有个在临冬城做俘虏的女野人，和一个身材巨大的马童。”

“阿多，”奈德不由低语，一旁的霍兰听闻子女下落，身体跟着微微绷紧，“他们现下在哪儿？”

“两个孩子分开了，大人。您的布兰登跟随黎德子女，还有那个马童一路北上。关于这个孩子的下落，我所知的仅有这些。”

奈德勉强咽下布兰仍旧下落不明的失望，只顾紧紧抓住他活下来这一条事实。“那瑞肯呢？”他继续问。

“他跟着那个女野人，去了斯卡格斯岛。”

“斯卡格斯岛！”奈德惊呼，“那种地方我怎么好带着凯特琳一起去！”

“您不必亲自去，大人。”罗贝特·葛洛佛道。

奈德对此人怒目而视。“罗贝特，你清楚，不管我的孩子身在何方，我都一定要亲自把他们接回来。”

“这孩子已经不在斯卡格斯岛了。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差遣他的洋葱骑士，前来与曼德勒大人谈判。他和您前后脚地造访了白港——您还记得吧？上回您来时，我还以为那条船载来的是他呢。”

“戴佛斯·席渥斯？”

“正是此人。他来之前，威克斯已给我们传递了临冬城的诸多消息，曼德勒大人又知晓他偷渡走私的本事，便命令这位席渥斯大人，要他给我们完完整整地带回瑞肯小少爷，连同他的那条冰原狼。”

奈德顿时喘不过气来。“他去了？”

“是啊，他去了，大人。十天之后，跟着他回来的，是个女野人，和一个火红头发、已经活像半个野人的小男孩，还有一头我平生所见，最为凶狠可怖的漆黑巨狼。那畜牲究竟是如何被他弄上船的，我实在无法想象。”

奈德一下子大叫出声，双腿一软，差点就要瘫倒在地，全赖霍兰·黎德及时把他扶起。“瑞肯——”他上气不接下气，“瑞肯真的回来了？”

“就在城外森林，大人。他、女野人、席渥斯大人，还有那条狼，全都在距白港几里的一个营地，由我手下六十精兵看守。明天，我带您去。”

“明天——好。”奈德屏住呼吸，心已经飞出胸膛。他想现在就一把抱住瑞肯往空中抛，直到自己笑得喘不过气；他想现在就将凯特琳搂紧在怀，告诉她，他们的宝贝居然还活着；他恨不得将他所有失而复得的亲人统统锁进臂弯，从此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突然间，他只觉小屋太逼仄，逼仄得令人窒息。他猛地推门而出，一脚踏上海边礁石，耳畔海鸥嘶鸣，浪花拍岸，却都不及自己心跳震耳欲聋。瑞肯还活着。近在咫尺。还有布兰。布兰也还活着，我们要找到他。还有艾莉亚。就在此刻，想到幼子近乎奇迹的幸存，奈德只觉天地清明。万事皆有可能。

他望向西方长空，日头还是高悬，忍不住咒骂一句。纵然满心希望，眼下却唯有等待。临冬城公爵深吸口气，转身回到小屋，与部下们共候夜幕降临。

Chapter Text

沿着白刃河畔重重密林，凯特琳·史塔克策马缓行。马蹄下，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恍若梦中。昨日在那狭小船舱中，她几乎一整天都水米未进，也没有合过眼，与珊莎和布蕾妮相对而坐，每分每秒的流逝都在加剧她的提心吊胆。直至深夜舱门终开，还没等丈夫踏入，她便一头扑进他怀中喜极而泣。

她向来不愿展露脆弱，刚收好情绪，却在听闻瑞肯不仅活着，而且就近在白港郊外时再度痛哭失声。她一哭，珊莎也跟着哽咽起来，奈德便同时搂住她们母女，布蕾妮静立一旁。当然，她也立刻察觉到，奈德只提及了瑞肯，却没有布兰，心又陡然一沉。好在奈德向她保证，布兰确实活着逃出了临冬城，他们定会找到他，她才允许即将重拥幼子的喜悦溢满心田。

在这之后，他们纷纷裹紧斗篷，在夜幕掩护下弃船登岸，与唐纳、黎德和罗贝特·葛洛佛会合。当晚，他们是在城门口附近一幢小房子里过的夜，这样一来，他们便可趁翌日清晨人潮初动时，隐于市井悄然离城。

房子很紧凑，只有两间屋，仅有的一张床大家都执意让给她和珊莎，其余人打地铺，晚上轮流当值。凯特琳始终难以入眠。奈德守夜结束，静悄悄推开房门进来，一言不发地在她那侧躺下，生怕惊醒熟睡的女儿。床其实不够三个人睡，但他把她拉近，让她半伏在自己身上，双臂环绕过来。枕着他胸膛，感受他手指在她发间拨弄，她终于勉强睡了一会儿。至于他睡没睡着，她就不清楚了。

她望向正与她并辔而行的丈夫，企盼、忧虑在他眉宇间交缠不清，恰似她此刻心中翻腾。眼看就要与瑞肯团聚，昨夜她只顾着狂喜不已，可当他们今晨起身，混在商农杂沓之中涌出城门时，她竟然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他还能认得我吗？她离开他时，他才不过三岁；如今他五岁多了，生命中近半数时光都没有母亲的陪伴。她想起在临冬城最后那段日子，完全沉浸在布兰坠塔的悲痛之中，几乎无暇顾及幼子。而在那之前，她是几乎夜夜给他唱摇篮曲、哄着他入睡的啊，他还记得吗？还是，只记得那个终日枯守床边郁郁寡欢、对他不闻不问的疯癫母亲？再或者，他会不会根本就不记得他还有过母亲？

出城后，在林间等待葛洛佛部下送来马匹时，她向奈德悄声诉说这份恐惧。丈夫坦言，瑞肯一定会深觉陌生——据葛洛佛描述，这孩子简直就是半个野人，除了那个叫欧莎的女子，谁的话都当耳边风，而欧莎也不是能时时管得住他。但瑞肯终究是他们的骨血，奈德向她保证，假以时日，必会与他们相认。听着奈德掷地有声，她也增长了些许勇气与信心。

“就快到了，大人、夫人。”罗贝特·葛洛佛在前方招呼道。而他话音刚落，队首一个骑兵突然大喝一声，马匹惊得连连后退，只见树丛之间，走出个漆黑如夜的骇人巨兽。

身后一人已举起弓弩，她脑中蓦然一动。“不！”她叫道，“毛毛狗，过来！”

冰原狼停住了脚。它没有过来，但抬起了它萤绿色的狼眼，与他们默默对峙。直到葛洛佛的手下继续有所动作，它才眦齿低低咆哮，士兵见状，再次抬弓瞄准。

“给我放下，”凯特琳厉声道，“你吓着他了。”

“吓着他？”罗贝特·葛洛佛语无伦次，“夫人，这野兽得赶紧上绑！不然害死人。”

“不可，”她回答，“这狼在保护我的儿子。”

僵持间，她感到与她并肩驱策的奈德也是大气不敢出，全神贯注、心怀敬畏地紧盯着这冰原狼。女儿们的狼还是幼崽时就已双双失落，他还从未见过冰原狼可以长成这般模样。但对凯特琳来说，毛毛狗并不让她十分惊讶，他现在的大小就跟灰风差不多。更何况，她有足够多的理由对这些狼爱之深切，而非畏惧。她小心下马。

“凯特。”丈夫警告。

“没事，奈德。”她静立马旁，黑色巨狼略带瑟缩地打量着她，但那绿眼中也含着好奇，她看在眼里，于是她伸出手，冰原狼上前一步，她身旁马匹开始惊慌嘶鸣。

“凯特琳。”奈德低吼，这声音和狼嚎也别无二致了。

“大人，把我的马牵走，它害怕。”她低声说。

“夫人，应该害怕的是你。就算它叫毛毛狗，那也是头冰原狼。”他语气有些尖刻，但她清楚是在为她的安危着想。

“听我的，大人，相信我。我熟悉灰风习性，可能毛毛狗野一点，但也还是我儿子的狼。”

她眼睛一刻也未曾离开冰原狼，但听见了马匹移开的声音。奈德听从了她的吩咐。

“大人——”是布蕾妮的抗议声，但她已经无暇顾及了。她仍是伸着手，朝毛毛狗略近一步。黑狼只犹豫了一瞬，便也缓缓上前，嗅探她的手。然后，他在她身旁坐下，却还是神色凶悍地环视着她身后兵马。

她挠挠他的狼耳朵，这时，前头传来个稚嫩的童音，愤怒中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你们是谁？”

凯特琳抬起头来。方才冰原狼现身之处，慢慢走出两道人影。一个女人，个子瘦高，从头到脚裹着一匹粗糙斗篷，一头杂乱棕发胡乱扎起，而她手里紧紧牵着的，是个小男孩。

凯特琳只觉心跳停了一拍，要不是一手掩口，差点就要哭出声来。他长高了，足足好几英寸，脸蛋已经褪去了婴儿时代的圆润，头发也太长，显然疏于打理，发尾参差不齐，好像被人一刀截断似的。发色比她记忆中深了些，但枣红底子仍在。那双回瞪她的眼睛里，愤怒与困惑交织，也不再如盛夏晴空般湛蓝湛蓝，倒似覆着一层薄冰的深湖，隐约透出些他父亲的灰。

“你们是谁？”男孩再次逼问，“毛毛狗是我的狼。他不会理你们任何人。”

黑狼闻声回头，急促叫了一声，但还是贴着凯特琳的手。男孩一皱眉头，大喊道：“毛毛，过来！”

这黑黢黢的庞然大物最后舔了一口凯特琳的手指，就掉头朝瑞肯跑去，在他身旁乖乖坐下，温顺得像极了他的名字。

瑞肯，我的宝贝。凯特琳难以呼吸，但还是启齿回答：“好像毛毛狗还记得我呢。我是妈妈啊，瑞肯。”她轻声说着，听到身后传来阵低低呜咽，才反应过来珊莎此时也下了马，移步到她身后。

瑞肯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然后扬起小脸，望向那牵着他的女野人。女人冲他点点头，她看着儿子再度转向自己。

“我妈妈早就走了，”他说，“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这下，凯特琳再也无法遏制住喉头哽咽，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宝贝，对不起，对不起，” 泪水已淌满脸颊，她浑身抖如筛糠，“我想回来，一直想回来，诸神啊，我多想回到你身边！”

瑞肯眯起眼睛，小嘴好像也在颤抖。“没人回来。所有人都走了，没人回来。”

“我们现在回来了，儿子。”是奈德沉静、平和的声音。丈夫走上前来，双手抚上她肩膀。“我们确实来迟了，但这段时间里，你长大了，长成了个强壮的小男子汉。瑞肯，我们回来了，回来接你了。”

儿子望向父亲，却一脸茫然陌生，这副模样比认不出她来还令凯特琳心碎。“那是你父亲啊，瑞肯，”牵着他的那个女人头一回发声，“艾德·史塔克老爷，奇迹生还的艾德·史塔克老爷。我告诉过你，他们来接你了，你难道不记得了？”

“我不信，”瑞肯狠狠叫道，又转头看向对面的奈德与凯特琳，“我不信！”他再度高声呐喊，猛地甩开欧莎的手，跌跌撞撞跑入林中，毛毛狗一溜烟跟在他身后。

奈德立刻要追，但那女人开了口：“达人，换做我，我是绝对不会追的。你越追，他就越要跑远。狼跟着他，不会有事，如果他饿了，会自己回来的。”

奈德闻言，神色几乎大动，但还是点头应下。“你就是那位一直照看瑞肯的女人？”

“没错，我叫欧莎。很高兴见到你们，达人、福人。”

她看上去挺彬彬有礼，但凯特琳还是注意到，她并未下跪。下跪之人。奈德曾告诉她，野人就是这么称呼七大王国的臣民的。自由民不向任何人屈膝。

“我们也很高兴结识你，欧莎，”奈德回答，“你为瑞肯所做的一切，我们会永远铭记在心。”他说着，伸手将凯特琳从地上搀起。

她已是满目眩晕，挨着奈德胸膛，声线破碎，语不成句：“我们的宝贝……都不记得我们了。”

欧莎听见了。“他早就不是个小宝宝了。自从你们两人走后，发生了太多太多。刚开始他还总是问起你们，可与布兰一分开，他就再也不问了，因为他知道，我不认识你们俩，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当头一棒也不过如此。“可是他……还记得布兰？”她试探着问道，只求瑞肯心底多少还能留点家的记忆。

女人点点头。“我们经常聊起他。不光他，还有夏天。你那个儿子啊，可真是半条小狼哟。”凯特琳眼看着对方神色一动，不禁忖度她话里是否藏了东西。“他不信人，谁都不信。但毫无疑问，他和他的狼，有着很深的羁绊。”这女人再度深深瞥了他们夫妇一眼。

凯特琳点点头。“罗柏与灰风也是如此。狼能感知他的情绪，甚至能预知他有危险。”想起危险，她继续问：“布兰的狼，可还在他身边？”

凯特琳确信，欧莎也同样在揣摩着她。“我们分开时，还在。”她回答。

尽管还在因瑞肯痛心不已，听到布兰还有狼，凯特琳轻轻舒了口气。不论儿子身在何处，只要有狼，她就能多少放心些许。

众人一时无话，罗贝特·葛洛佛清了清嗓。“营地再拐个弯就到，我们赶紧过去吧。”

凯特琳转身去牵马缰，却看见珊莎静静站在自己身后，眼泪无声垂下。

“哦，宝贝。”她轻声叹，一把将女儿揽入怀中。“你弟弟会想起来我们的，只是还需花上些时日。我们要耐心，珊莎。他还那么小。”

女儿点头答应，靠在她胸前不住抽泣，奈德默默走过来守在她们身旁。人马重新启程，凯特琳却无视周遭，继续贴着女儿长发柔声抚慰，同时也在心底深深祈祷，但愿自己这些话终能成真。

葛洛佛的营地内约有六十兵力，众人分散在大大小小的军帐之中。见他竟敢在离白港如此近的距离之内设起营地，奈德震惊不已，却被罗贝特笑杞人忧天。“大人啊，波顿和兰尼斯特是能控制内城，但在这乡间野地，无论是乡绅还是佃农，可都把他们恨到了骨子里。波顿现在还只顾盯着大领主，可没能耐去管北境大大小小的磨坊农庄。如今大小诸侯都被他困在临冬城，平民反倒自在得多。”他直视奈德。“大人，这是您的地盘，您大可不必忧心。从这儿沿白刃河一路北涉，遇到的不是霍伍德就是史塔克旧部，个个都和那波顿私生子有血海深仇，决不会背地里出卖我们。更何况，他们现在还存了点小希望呢。”

罗贝特面色严峻，但嘴角还是勾起微笑。“等到亲眼确认您并非谣传，他们的希望只会更加炽烈。他们会为您而战，史塔克大人，就算手头只有草叉石块也在所不惜。”

听到这里，奈德却想起贝里·唐德利恩的话——狮狼别无二致，都是一样的蹂躏百姓、烧杀抢掠，贵族有森森城墙庇护，平民百姓却暴尸荒野、遍地哀鸿……但愿葛洛佛对平民百姓的这番信心没有出错。不过，这毕竟是北境，不是河间地。他回到了他的土地，这些是他的子民。北境漫长、严酷的寒冬里，唯有临冬城能给予他们有力的庇护；或许，这多少能成为他们拥戴他的原因。其余更多，奈德不敢奢求。

他们就这样在营地休憩了半天，直到夕阳垂落，瑞肯都没有回来。凯特琳始终心不在焉，不停在军帐内走来走去，嫌帐篷小了，又开始绕着营地兜圈子，而布蕾妮就是与她时刻不离的庞大影子。珊莎和布蕾妮一顶帐篷，女儿一直待在里头，专心致志地给她弟弟准备礼物。她从谷地带来了一件白色斗篷，决意要在上面绣一只史塔克的冰原狼，只不过用黑线，而非深灰。“因为毛毛狗就是黑色的呀。”她满怀期待地解释道。她母亲曾跟她讲过布林登·徒利以黑鱼做纹章的事迹，女儿立刻受了启发，要为瑞肯绣一只黑色的冰原狼。“他一直都是个顽皮、倔强的小男孩，毛毛也刚巧是黑色，跟我们所有人的狼都不一样。”想起女儿这番话，奈德不由微笑。就算瑞肯对他们没有丝毫印象，他的姐姐却还念着他的点点滴滴。

他走远几步，在离营地不远的一个树桩上坐下，凝神思考。区区六十人马，怎拿得下临冬城？他的大部队可还远着呢，等待的这段时日他们又该去往何方？更何况他还拖家带小，凯特琳、珊莎、瑞肯又该如何安排？那个女野人说，布兰和黎德的孩子很有可能去了长城，可琼恩并未在信中提到他们。他到底该上哪儿去寻布兰呢？

渐渐地，奈德感觉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静坐半晌，然后缓缓启齿：“儿子，偷看别人可是不太礼貌喔。”

没有回音，可他左侧密林内，立刻传来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证实了他的猜测。“如果你饿了，营地里有很多吃的。见你回来，你母亲或许就能吃下去东西了。她这会儿很是担心你，担心得都没有胃口。”他一停顿。“我知道，你已经不怎么记得我们了，因为我们离开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宝宝。可现在呢，你都快长成个大男人啦。”说到这儿他忍不住抿嘴一笑，赶紧刹住，极力避免自己声音泄露笑意。他不愿让儿子以为父亲是在嘲讽自己，他只想让他勇敢起来，一如他之前的所有兄长一样——布兰、琼恩，当然还有罗柏。

还是没有回音。他继续道：“可我记得你，记得可清楚呢。你特别勇敢，就算心里打鼓，脸上也不愿意表现出来。你头一回见到毛毛狗的时候，还有点小害怕，但马上就适应了。你喜欢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你最讨厌韭菜的味道。你还有点爱面子，除非自己摔倒，或者晚上睡觉，从来不肯让妈妈抱。天冷的时候，你最爱跑到我和你母亲的房间睡，因为那间屋子特别暖和。”

这时，树后面终于传来个小小声音，犹豫，但口齿清晰。“我妈妈有红色的头发，这个我记得。”

奈德没有动，也并未回头。“是啊，没错。你妈妈的头发非常、非常美。”

“她的脸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她的脸不长那样。”

幸好凯特琳不在场，奈德暗自庆幸，更令他喜出望外的是，瑞肯果真还留存着点关于他母亲的记忆。“她受过伤，瑞肯。”头一回，他轻声念出儿子的名字，仅仅两个音节，却好像把他的心扯成碎片。“一些非常、非常邪恶的人，他们抓住你母亲大人，伤害了她。不过，除了那些疤，她现在已经痊愈了。那些疤痕不疼，儿子，也丝毫影响不了你母亲的美丽。”

“她的脸。我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你的我也不记得。”这时他从树后走出来，相隔数尺，直直盯着奈德。黑黢黢的冰原狼伴在孩子身旁，比他那小身板大上数倍，看上去仿佛是梦魇里才会有的造物。

“你真是我爸爸？”

“我真的是。”

瑞肯还是瞅着他，阴沉着脸。有那么一瞬间，奈德在小儿子那徒利特征分明的小脸上，清晰无误地看到了哥哥布兰登的影子，心又是隐隐作痛。“你们不该走的。”他愤怒地说。

“你说得很对，瑞肯。我们确实不应该走。”奈德不作丝毫辩解矫饰，坦诚地迎上儿子视线。“儿子，你有千万种理由对我生气，可我希望你记住，一定要善待你母亲大人。不管你心中有多少愤怒，都不应该冲着女士发脾气。这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孩子没有吭声，可狼却低低吼了出来，奈德惊讶地睁大了眼。或许这群狼真能反应出孩子们的情绪，凯特琳说得有些道理。这听上去实在有点不可思议，可面对奈德这番轻声训诫，冰原狼的反应居然比儿子更为明显。

说到这里，奈德站起身来，看向他的儿子，当然，还有他的狼。“我要回营地啦。如果你也想回，欧莎已经给你准备好了饭菜。儿子，今天跟你讲的这些话，我希望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记住，她不单单是你母亲大人，更是我的妻子。倘若你再对她失礼，我可就要教训你了。”

狼又吼了一声，可没有离开瑞肯半步。奈德转身往营地走，一路听着背后沉沉狼嚎，耳边突然响起凯特琳的声音。罗柏和他的狼，有一种羁绊。或许就这件事，他该和妻子好好聊聊。

正如欧莎所言，太阳一落山，瑞肯总算回了营地，闹着要吃饭。他对葛洛佛的部下一点儿都不客气，见人人都对毛毛狗怕得要死，小脸还暗自得意。但这小人儿还颇有点外强中干的感觉，一回来，时时刻刻都紧黏在欧莎身边。凯特琳眼看着他们俩亲昵相处，看着那女人对他微笑，摩挲着他的头发，心底欲哭无泪。那是我儿子啊。

儿子没同她讲一句话，可她知道，他那小眼睛时不时就往自己这边瞟。和主人截然相反的是，毛毛狗一进营地，就直直朝她扑来，从此寸步不离，这会儿坐在篝火旁，还把毛茸茸的脑袋搁在她的脚边。

“这狼倒还挺喜欢你，亲爱的。”奈德在她身边坐下，毛毛狗一听到他声音，猛地抬起头来，低低嚎了几声，但不久又重新趴下，继续枕在她脚边。

“哼，狼，”她叹口气，“又不是人。”透过点点篝火，她继续望着亲密围坐的瑞肯和欧莎。“奈德，我真的感激她，真的。可是我还是受不了，他居然不要我，反而要她。”

他格外小心地挪过来，显然是怕误踩到狼。“这很正常，凯特，你千万不要为此自责。我刚刚在林子里和他聊了几句呢——他还记得你的头发。”

“我的头发！”她急切喊道，“可我真的好想抱他啊，奈德。他就在那儿，就坐在那儿……可我抱不了他。”

“你会抱上他的，凯特。”

奈德抬起手给她擦眼泪，忽然，毛毛狗也跟着低低呜咽一声。她垂头看去，正好对上那双绿幽幽的狼眼睛。他把脑袋支上她腿，不停蹭着她的手，她忍不住破涕为笑。“至少你喜欢我呢，是不是，毛毛？”她挠挠他头，修长手指摩挲着他温暖柔软的狼毛。

这时奈德戳了戳她。她抬眼，望见瑞肯那火红的小脑袋也靠在欧莎腿上，看起来好像睡着了。“这孩子今天累坏了。我看看能不能把他抱进他们的帐篷，让他好好睡吧。”

他们的帐篷。欧莎和瑞肯的帐篷。不是我们的帐篷。凯特琳继续哄着冰原狼，眼看着丈夫站起身来，张开强壮臂膀，一把抱起瑞肯走向别处。她忍了又忍，心底泪水直流。

突然毛毛狗就从她怀里移开，抖了抖身子。没过一会儿，凯特琳就听到了瑞肯的哭闹声。“我不要睡觉！”儿子扯着嗓子喊，“我要毛毛！”

“快去吧，狼。”她叹气。毛毛狗还是固执地留在她身旁。“快去呀。”她说着，自己也站起身来，往瑞肯和女野人的那顶帐篷走去。这时，狼才拾起脚步跟上她。

“我把毛毛带来了噢。”她轻轻掀开帐帘，狼像一道移动的黑夜，倏地闪了进去。

瑞肯从被窝里抬起头，惊喜地叫出声来，毛毛立刻蹿到主人身边，脑袋搁上男孩大腿，与先前亲昵凯特琳的动作一模一样。瑞肯一个熊抱揽上他的脖颈，任由大狼舔舐小脸。然后，男孩又拉起欧莎的手，执意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没给奈德和凯特琳一个眼神。她心又是狠狠一沉。

“唱首歌呀，欧莎。快点。”儿子说。

女野人叹气。“不唱歌就不睡觉，天天晚上都这样，是不是？”虽然嘴上这么说，她还是格外宠爱地摸摸瑞肯的脑袋，凯特琳极力压制着嘴里酸涩滋味。接着，女人开始唱起歌来，声音出乎意料地甜美温柔，和她那不修边幅的狂野外表一点都不相符。

可瑞肯二话不说就打断了她。“不是这首！我要那首歌，我要听那首月亮和银丝带的歌！”

凯特琳一下子愣在原地。心脏嗵嗵狂跳，一时间竟然喘不上气。

欧莎郁闷地叹了口气。“小狼啊，有必要每晚都闹这一出吗？我早跟你讲过啊，我实在不知道什么月亮和银丝带的歌。我听过的所有北方摇篮曲，都给你唱过一遍了啊。”

“那首歌……不是北方的。”她不由自主低语一句。

瑞肯和欧莎同时抬起头来。凯特琳上前一步，咽下喉头哽咽，唱道：

“乖宝贝，闭上眼，明月儿正高悬……”

她才刚唱一句，瑞肯便兴奋地大叫一声，一跃而起：“就是这首！就是这首！”孩子激动地踩着铺盖上蹿下跳，震得蜷在一旁的毛毛狗瑟缩一团。“唱完！唱完啊！”他刚这样喊，就瞥了奈德一眼，补上一句：“唱完，好吗？”

凯特琳对他微笑。“没问题，瑞肯。你最喜欢这首歌了，从来都要缠着我唱好多好多遍呢。”她清清嗓，勉强压下喉头万钧，开始哼唱：

乖宝贝，闭上眼，

明月儿正高悬。

妈妈唱，银丝带，

河水啊光滟滟。

银丝带啊，绕天边，

看护城池千万间。

银丝带啊，绕窗前，

宝贝梦中露笑颜。

等日出啊，新一天，

妈妈永远在身边。

她口中在唱，热泪却顺着脸颊直直流淌，看着瑞肯心满意足地合上眼帘，睡颜和摇篮曲里的宝贝一样甜美。她就这样望着他，继续唱、继续唱，即便他在和别人共枕而眠，小脑袋依偎在欧莎胸前。一曲终了，正当她挽过奈德手臂、转身离去时，瑞肯却又睁开了那双灰蓝色的眼。

“再一遍，好不好。”他喃喃。恍然间，他们好像回到了临冬城，重复起这场每天晚上都要上演的对话；自从瑞肯学会说话，就要重复的对话。

于是她继续唱，攥紧奈德的手，唱起这支与她一样，从奔流城一路来到北方的摇篮曲——她的母亲给她唱过的摇篮曲，而在母亲走后，她又唱给莱莎的摇篮曲，唱给艾德慕的摇篮曲，给五个孩子唱过千遍万遍的摇篮曲，这首奈德也早已经滚瓜烂熟的摇篮曲——瑞肯怎么听都听不腻的摇篮曲，即使离开了他的摇篮，也要每晚闹着听的摇篮曲。

被丈夫拥在胸前，看着她的幼子在他人怀中渐渐入睡，凯特琳·史塔克一遍、一遍唱。

他们缓缓走出帐篷。他一手环着她腰，一手搀着她胳臂，感觉妻子在止不住地浑身颤抖。说实话，他自己双腿都打颤。《银丝带》。他怎么忘得了呢？那是他听过千遍万遍的摇篮曲啊，记忆泄洪，临冬城数不清的夜晚涌进他脑海：罗柏听的时候，小手总要紧紧攥住凯特琳的发辫，被母亲抱在怀里轻轻晃悠；珊莎听的时候，不等凯特琳唱完头一句，蓝眼就已经开始惺忪，小嘴一翘，笑容甜美无俦；艾莉亚听的时候最不专心，哭闹总要盖过她母亲的哄劝，凯特琳不得不绕着卧房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走着、唱着，直到黑压压的小脑袋沉沉倚在母亲肩头，被轻柔地放进摇篮里时，母亲的歌谣仍在回响；布兰听的时候，总是睁大了蓝盈盈的双眼，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歌唱的母亲，不等最后一句唱完，绝对不会合眼；瑞肯——他们集稚童蛮勇与婴孩甜笑于一身的小家伙——每个夜晚都要求凯特琳的陪伴，这首来自奔流城的童谣他永远听不腻。诸神在上，他们的生活怎就如此天翻地覆？无数次，奈德心底深深诅咒那一天，他跟随劳勃沿国王大道南下的那一天；除开诅咒，更有起誓。他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守护家人如今所剩无几的欢愉。

“父亲！母亲！”是珊莎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他看着女儿只望了她母亲一眼，蓝眼立刻盛满担忧。女儿的确长大了，已经是个能洞察世事的年轻女子。“母亲，是出了什么事吗？瑞肯还好吗？”

凯特琳拉过珊莎的手。自她唱完瑞肯要求的摇篮曲，这还是她头一回开口。“他好着呢，宝贝。他还让我唱歌，哄他睡觉。”她说着，微微泛起笑容，奈德心怦然一动。“珊莎，他记得。虽然只是首歌而已，但他记得。”

“歌？哪首歌？”女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绽开笑颜。“《银丝带》，是不是？太好了，那首我也会唱！我以前老是对着我的娃娃唱呢，母亲，你还记得吧？”

“我记得。”妻子柔声应，想必与他一样，这会儿脑子里塞满了临冬城过去种种。

“你有事要跟我们说吗，珊莎？”他问。

“哦，对，席渥斯大人回来了。黎德大人希望你们和他见上一面。”

“没问题，”奈德应着，转向凯特琳，“我这就过去。你和珊莎回去休息？”

她摇摇头。“我也要去感谢他啊，奈德。”

他点点头，揽过妻子手臂，朝珊莎指点的方向而去。他们一路走远，奈德却注意到布蕾妮立刻从阴影中走出，迅速站在珊莎身旁。他暗自微笑，不由怀疑凯特是否给那女人下过类似指令，要她时刻不离珊莎左右。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对这位塔斯之女的忠诚，他早就深信不疑。

他们向三人走近：霍兰·黎德、罗贝特·葛洛佛，还有一位身材瘦削、须发灰棕的男子，奈德对他印象并不深刻，只在劳勃叛乱那年解围风息堡时，短暂见过一面。

“席渥斯大人，”他致意，“再次见到您，真是无比荣幸。多谢您护送我儿安全归乡，我对此感激不尽。”他引出身旁凯特琳。“这位是我的夫人，凯特琳。夫人，这位便是戴佛斯·席渥斯大人，篡夺者战争中的大英雄。”

“也是我的英雄，”凯特琳热情地握住他手，“席渥斯大人，我对您的感激实在是难以言表。”

这人好像被他们夫妇的热情吓着了似的，迅速抽回被凯特琳握住的双手。“大人、夫人，能为您二位效劳，也是鄙人荣幸。想必国王陛下听闻令郎平安归来的消息，也会不胜欣喜。”

奈德抿抿嘴唇。“那么，席渥斯大人，您北上这一路，可曾获悉史坦尼斯大人半分下落？”他们刚抵达营地之时，葛洛佛便听闻，称席渥斯曾率兵往临冬城方向行进过一段路程，打探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军队是否已占领了临冬城。

“没有，大人，”这人回答，“终日大雪连绵，我们走不下去了，只好折返。白港这几日尚且天气晴好，可越向内陆北进，雪就下得越大。”倘若席渥斯留意到了奈德并未尊史塔尼斯为王，他也足够谦恭，丝毫没在面上表现出来。

奈德点点头。“这种大雪还只是开始。假以时日，落雪只会越积越深，直到没过行人头顶。大人，凛冬时节穿行北境可不容易，领兵打仗更是艰难。”

“现在已是凛冬了？”席渥斯质疑，“我听说现下才刚入秋啊。”

奈德大笑。“哦，现在已是深秋啦。不过，凛冬将至，对您、还有史坦尼斯大人这样的南方将领来讲，光是北境的秋天，可就比你们想象中的凛冬还要残酷。”

“曼德勒大人承诺过，假若鄙人将令郎平安送回，白港军备尽听史塔尼斯陛下差遣。既然孩子已经安全，我必须尽快告知陛下和曼德勒大人这消息。”

奈德一抬眉毛。“安全？您这词还挺有意思。这孩子现在还是无家可依，在凛冬将至的荒郊野外风餐露宿——”见席渥斯欲开口争辩，他抬手示意对方暂且听他继续，“饶是如此，您已经完成了您的使命，席渥斯大人。您的恩情，我将永远铭记在心。”

“那您的效忠呢，大人？您向史坦尼斯国王的效忠呢？史塔克大人，我素知您是个有荣誉感的人，想必您一定再清楚不过，七大王国正统只能是史坦尼斯·拜拉席恩。”

奈德沉沉叹气。您是个有荣誉感的人。曾经，他也自诩对荣誉这概念摸得极透，可现在，他反而愈发不确定了。“史坦尼斯只不过是劳勃的正统王嗣，”他如此回应戴佛斯·席渥斯，“这点无可置疑。不过，要我向他屈膝效忠，还须再观察些时日。我起兵反抗伊里斯·坦格利安之时，他不也是七大王国的正统么？”

“可是他……伊里斯……他是疯王啊。”席渥斯一下子磕磕绊绊。

“没错，可他依旧是国王。我起兵反抗，既为家族，也为子民，更因七国容不得疯王当政。”他停顿片刻，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位洋葱骑士。“过去如此，现在同样如此。”

席渥斯闻言大怒。“大人，您难道是在臆测史坦尼斯国王是疯王？”

奈德再度叹气。“我绝无此意，”他疲惫道，“可是，席渥斯大人，奇闻轶事实在太多。那个红袍女对他施加的影响，着实让我忧心。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尽管手段严苛，可向来不偏不倚、公正不阿。”说到这里，他不由看向席渥斯那只左手，手套末端空空荡荡。“但如若那个女祭司凌驾其上，我担忧的就不仅是苛政繁刑，恐是无边疯狂。”

戴佛斯·席渥斯也开始略带踌躇，从他双眼短暂闪过的犹豫来看，奈德不由怀疑，眼前此人同样对红袍女颇有微词。但赶在对方回应之前，奈德继续说道：“我会与史坦尼斯大人当面详谈。当然，我也会面见曼德勒大人，还有我麾下所有封臣。请您先与我们同行罢，席渥斯大人。尽管眼下我还不能对您做出承诺，我更不能要求您背叛宣誓效忠的国王。好在当前，我们至少还有些共识。”

戴佛斯·席渥斯把他的话细细揣摩了一番，然后，点了点头。正当此人要做出回应，眼神却游移至奈德背后，突然就开始语无伦次起来：“诸神啊！它——它跑出来了！”

奈德旋身看去，毛毛狗正静静坐在人群之后，距离他们不到五尺，绿眼睛幽幽地望向凯特琳。他真的好安静，甚至没人听到他过来的声音。

凯特琳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听他与席渥斯交谈，这会儿，她朝冰原狼伸出手。“毛毛狗，过来。”听她召唤，狼一个猛子就扑了过来，直直贴上她的裙服，奈德差点害怕妻子会被撞倒，但她只是笑出声来，把手埋进这巨兽颈间厚厚的皮毛。

奈德眼看着席渥斯双目猝然瞪大，这人甚至还拔出了腰侧匕首。“夫人，您……您是怎么做到的？”他磕巴道，“整趟航程这畜牲都被锁得严严实实！咬掉了我三个船员的胳膊！”

冰原狼就着她的双手舔个不停，凯特琳微笑着抬起头。“哦，反正他看起来还挺喜欢我的，对不对？大人，您千万别害怕，不过，我想我和毛毛最好还是走开，不然你们都没法谈话啦。而且我确实有些累了。”听着妻子语带调侃，奈德努力控制嘴角不要翘起，也知道她定从自己眼中读出了笑意。

她环视众人一眼，目光最后停留在奈德身上。“晚安了，大人们。”众人鞠躬以示回应，她转身离开，看着瑞肯的大黑狼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奈德忍俊不禁，脑子里突然冒出个荒谬的想法，该不会这狼也想听摇篮曲吧？

最后，他掉过头来。“大人们，我们何不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下，再就北境局势好好聊聊？”                                                                    

“史塔克夫人。”

她正往自己的营帐走，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她回头，女野人站在她身后。“欧莎？”她警觉，“瑞肯怎么了？”

“噢，小狼崽早就睡着啦。”这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毛毛狗。“他睡得沉，这会儿可是谁都叫不起来。”

她微微扯起嘴角，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好啦，小东西。你饿不饿啊？”她冲毛毛狗招呼着，野狼喉头却滚过隆隆低吼，而女人对此的反应，居然是哈哈大笑。

这把凯特琳吓了一大跳。“毛毛，别这样！”她喊，同时望向欧莎，“席渥斯大人说这狼在船上伤过人，可我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威胁你。他难道也冲这里其他士兵这样吼？”

“他可不会威胁我，史塔克夫人，就是耍小脾气而已啦。”她对大狼展开笑容。“当然啦，他很危险。他可是头冰原狼，不是什么癞皮狗。可他不会伤人的，我确定——除非再有人胆敢过来给他上绑，或者瑞肯受到威胁，”她继续意味深长地盯着这巨兽，“再或者，有人威胁你。”

“罗柏跟我说过，比起夏天和灰风来，毛毛狗要更难管些。他说这是因为瑞肯年纪太小，没把他训练好——”

“——可你总觉得还有别的原因。”欧莎低声道。

凯特琳一惊，这女人好像猜中了她最隐秘的心思。“嗯，瑞肯确实还小——”

“哦，他当然还小，”欧莎大笑，“比他自以为的幼稚得多。而且太莽撞。不好。”

一听这话，毛毛狗居然冲她吼了一声，这女野人反倒笑得更欢。“给我安分点，小崽子！”她说着，居然扬起手拍了下这巨兽的鼻吻，教训不听话的小狗也不过如此。

“小崽子？”凯特琳扬起眉毛，“他早就成年了。”

“你是说狼？啊，狼当然是大狼了。”欧莎再度摆出她那副古怪的、半笑不笑的表情。“史塔克夫人啊，你还真挺出乎我的意料。不过说实话，我这辈子也从来没见过南方女人。”

“我也从未有机会结识一位女野人。所以在这份上，我想我们平等。”凯特琳道。

“啊，可你嫁的是个史塔克喔。史塔克，远比他自以为的更像我们。我们体内流的是先民的血，可不是你血管子里暖烘烘的安达尔血。”她又是一顿。“所以，我觉得你很有意思。你不怕狼，还提到狼和孩子的联系，我想多听听……还有，你为什么会觉得，毛毛要比其他狼崽更凶猛。”

女人还是不错眼珠地紧盯着她，仿佛不是在等待答案，而是要用她的回答来印证些什么。“瑞肯的性子本来就比他的兄长要狂野些，”凯特琳低语，“他年纪是还小，可是，他似乎天生就……莽撞一些，他哥哥们在他这个年纪没有他那么冲动。”

欧莎点点头。“所以你是想说，狼能反映孩子的性格，是不是？”

“也许吧。我之前也没有细想过。灰风经常能反映罗柏的情绪，似乎能察觉些罗柏不知道、但本该了解的东西，”凯特琳摇摇头，“这太荒谬了，我知道，可那天晚上，布兰的狼的确来了他的卧房……你可知道这件事？”

女野人再次点点头，视线移至凯特琳双手，那过去深可见骨的伤口就藏在她的手套之下。“他们跟我讲过，福人。你救了你儿子的命。”

“可要不是那狼崽，我和布兰早就没命了，”她摇摇头，“而我居然还把狼和他分开。”

“攻击之后？”

“不，怎么会！那场行刺过后，我和罗柏都坚持把夏天留在布兰房间里，寸步不离。”她喉头一哽。“要是罗柏也这样就好了。”

“你的眼睛很敏锐，史塔克夫人，就算你心底里感觉你的眼睛欺骗了你。”女野人继续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视线又游移至她们周遭熙熙攘攘。“我们好好聊聊，怎么样？”

凯特琳点头答应。她正要抬脚跟着欧莎走向营地边缘，布蕾妮立刻走了过来，站到她们旁边。“夫人，您要去哪儿？天都黑透了。”

“我想和欧莎聊聊。珊莎呢？”

“她已经睡了，夫人。我陪您？”她把欧莎和毛毛狗上下打量，显然对他们谁也不信任。

“没事，布蕾妮，去陪珊莎吧，有冰原狼在，我什么事都出不了。”她微笑。

“冰原狼？冰原狼就是您身边最大的威胁。”

这话可惹着了毛毛狗。大狼立刻咆哮出声，堵在凯特琳身前，直直面朝布蕾妮，不让她再近一步。

“我想你的福人这会儿可是再安全不过，连你都不让靠近哟。”欧莎憋笑道。

布蕾妮立刻沮丧起来，凯特琳也按捺住想笑的冲动，咬紧嘴唇。“没事的，布蕾妮，真的没事。我很安全，而且我保证，我绝对不会走远。去陪珊莎吧。”

布蕾妮犹豫一番，还是点头应下，最后狐疑地扫一眼大狼，转身离开。

凯特琳跟着欧莎走入密林，直到昏黄篝火被重重树影遮蔽在后，女野人终于转过身来。“史塔克夫人，你对长城以北了解多少？”

凯特琳开始颤抖。“只在老奶妈的故事里听过。”

欧莎哼了一声。“哦，张嘴闭嘴老奶妈，跟你的布兰一个模样。那老太婆讲的八成都错得离谱，不过还是比你们那个学士要强。”

“鲁温？鲁温师傅睿智又博学。”凯特琳抗议。

欧莎却哼得更大声。“我没说他不是，福人。但他还是对长城以外的事一无所知。居然告诉你家布兰，说巨人早就死光了，异鬼这世上压根不存在。全错了，全错了。我亲眼见过巨人。虽然白鬼倒真没见过，可我见过他们的踪迹……死人双足站立，重新行走，眼睛蓝得跟冰霜一个模样。”她声音低沉又冷峻，令凯特琳毛骨悚然。

她不由低语。“琼恩·雪诺的信。”

“你说什么？”

“信，”凯特琳重复道，“我丈夫的……守夜人总司令大人来的信。信中提到了，你说的东西。”凯特琳回想起那些她本在努力遗忘的词句，“‘我亲眼看到了巨人、异形者，还与异鬼和尸鬼交战。’这是他写的原话。”

“哦，异形者？”欧莎笑了一声，声嗓粗哑，“雪诺大人自己就有条大白狼，谁人不知？他的信可是远远没写全喔，史塔克夫人。”

异形者。“不，”凯特琳只剩下低喘的力气，“你的意思是……”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史塔克夫人。看看那条狼，再告诉我你看到的。”

萤绿眼睛仍是幽幽地望着她。“我看见的是毛毛狗，”她笃定道，“我看见的是我儿子的狼，我儿子的守护者。我看见的是条狼，欧莎。”饶是这样，耳边心跳还是越来越响。那狼的眼神。没有动物会有如此通人性的眼神。

她想起那些佛雷散布的、关于血色婚礼的谣言。“不，”她声量提高了些，不住摇头，“我儿子不是——不是——”

“狼灵？”对方悄然，“你怎么看，史塔克夫人？”

“他还是个孩子！”凯特琳大喊，“他还小，他害怕，他愤怒，可他决不可能邪恶！罗柏也不可能邪恶！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说！”她猛然转身，抬脚就往营帐走，黑色冰原狼还是紧随她后。

“走开！”她回头喝道，“走啊，毛毛！别跟着我了！”狼不屈不挠地蹭着她，她使劲儿把他推走，“我说，别跟着我了！走啊！”

黝黑巨兽退缩几步，佯吼几声，最后还是小步跑开，绿眼睛仍旧钉在她身上。然后他抬起头来，对空长嗥，凯特琳·史塔克此生从未听过如此孤哀、悲愁的叫声。

“哦，诸神啊，别这样，别这样。”她心碎一地，赶紧跑过去圈住毛毛的脖颈。“对不起，”她连连道歉，毛毛伸出舌头，舔起她的脸，“对不起。”

数人闻声急匆匆赶来，布蕾妮打头阵。“夫人！”她大喊，“您怎么了？”

毛毛狗登时毛发毕竖，凯特琳赶忙回头。“没事，我真的没事。各位都退后！别吓着狼。”语气比她料想得尖厉些，她马上调整过来，“你们是听到狼嚎来的？狼都会叫，这很正常。这声音是很可怕，我承认，但无事发生。我们很好，真的很好。”

“我听到有人喊叫。”布蕾妮犹疑道。

“不是我们。”凯特琳撒谎，同时深知布蕾妮清楚这是个谎言，然而年轻女人却只是点了点头。凯特琳再三承诺自己和欧莎马上回营，众人方才离去。

凯特琳压低声音。“可是——这怎么可能？我的孩子怎么会是睡前故事里的邪恶怪物！这怎么可能？”

“谁告诉你他们邪恶了？你的孩子都是狼灵，福人。至少布兰和瑞肯是，史塔克大人那个私生子也八成是。或许你的罗柏同样如此，只不过他可能从来就没意识到罢了。但是，他们都跟邪恶压根不沾边。我早就提醒过你，老奶妈的故事错漏太多。人们为什么会觉得狼灵邪恶？不就是因为不了解嘛。就算在长城以北，这些玩意儿有的是人信，老多自由民还是说异形是件很邪恶的事情。其实，这真的不邪恶，真的。这是种天赋——跟唱歌好听、舞剑好看没什么两样。当然，就看你如何使用这些天赋了。”

凯特琳再度望向冰原狼。“他……明白这些吗？他会记得吗？”泪水忽然涌上眼眶，“诸神在上，他还是个离不开摇篮曲的孩子！他怎么驾驭得了……”

“我想，对他来说，这就是场梦，福人。”女人悄声说。“他也知道，自己有时能和毛毛狗分享感觉、分享视野，但他睡着以后，这一切对他来说就是场梦。当然，他还小，理解不了所有这些。通常情况下，一到晚上，他早就跟着他的狼一块儿遍地撒野、到处捕猎去了，他一定是太想念你，才硬逼着这饥肠辘辘的家伙留在营地。”

“什么意思？”

“哦，他在生你的气呢。他已经这样气鼓鼓地好久啦。而且，他生怕你们再丢下他。但同时，他也对你充满好奇，充满渴望。可他不会承认的，至少暂时不会。不过比起别的小男孩来，他有他自己的独特法子——他要在梦里，继续跟着你。”

“可是，他还是瑞肯，一直是瑞肯，对不对？”她低声问。

“嗯，他是。”欧莎回答着，还是深思熟虑地盯着她，仿佛话还未尽。“实话告诉你吧，的确有些异形者，时间久了，就会越来越像动物，不像人了——不过你家小子，实在是个太有主见的小家伙，不会变不回来的。至少在这点上，我从不担心他。”

她们回到营地时，奈德仍未归帐。毛毛狗一路跟她到营帐门口，却趴在外面，不愿再随她入内。但愿奈德回来的时候，这狼别冲他低吼。

她先去了欧莎帐中，轻抚幼子纠缠的发丝，亲吻他甜美的小脸。欧莎说得对，他睡得真是很沉很沉，这会儿怕是谁来都难叫醒。看着瑞肯恬静的睡颜，她还是深觉不可思议。他既是她的瑞肯，同时也是那时时刻刻守在自己身侧、寸步也不肯离开的庞然大物？可她发觉自己已被说服。孩子们和这些狼崽的种种往事，令她不得不服。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恐惧，反而从中寻得了些许慰藉。在这梦魇般的两年里，世界已然天翻地覆，如若她的孩子具备与之抗衡的力量，这力量就绝对不该被视作邪恶。绝对不该。

她已经精疲力竭。天知道奈德又要几时才会回来，她似乎暗自希望自己能在他回来之前睡去，因她实在不知该跟他从何说起。奈德不会那么容易接受这些。至少今夜，她已无力面对。狼灵。爬上行军床时，这词还在脑中不断盘桓，她突然就忆起欧莎关于瑞肯的那句评价。至少在这点上，我从不担心他。莫非瑞肯还有其他隐忧，还是这点担心另有其人？布兰，有个声音在她耳畔低语。欧莎难道在担心布兰？她的头脑已经过度疲劳，开始滞涩、开始罢工。统统留待明日吧——同欧莎谈，同奈德谈，也不知这两者哪种更令她忐忑不安。狼灵，她心底再度默念。诸神保佑。

Chapter Text

暗夜之中他走向自己营帐，当头而来的却是野狼沉沉低嚎，差点把奈德·史塔克吓得叫出声来。但里头躺着他熟睡的妻子，他镇定下来，直直对上那双翠绿狼眼，缓缓摇头。“看来你没回去找瑞肯喔，”他几乎带了点商量的语气，“行啦，我又不赶你走，可这是我的营帐，放我进去睡觉，总行了吧？”

这野兽嗓子眼的低吼还没停，但见奈德掀开帐帘迈入，也没阻拦。他坐到床边卸下长靴，伤腿一阵作痛，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你今天忘了包扎吧，是不是？”身后传来妻子柔和的声音。

“抱歉，亲爱的，把你吵醒了。”

“我就没睡着啦。”

“哦，这么安全，还睡不着？”他干巴巴地说道。

她言语间存了丝笑。“我听到毛毛的声音了。他对你算得上是非常和善。”说到这儿她一顿。“他是真以为自己在守护我，奈德。”

她声音听上去有种奇怪的悲戚。他刚想开口发问，她便坐了起来，但立刻叫唤一声，手捂住后背。

“凯特琳？”他一惊，“你不舒服？”

她却摇摇头，他立刻凑过去，见她眉头紧锁，面目扭结一团。

“凯特？”

她睁开眼，表情柔和了些。“没事，奈德。我就是忘了，天实在太冷。”

“夫人？”他开始摸不着头脑。

她苦笑一声。“我的背，亲爱的。那处箭伤特别畏寒，我不该起身太快。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他手掌轻抚她后背，顺势温柔地移开她的手，隔着睡袍布料都能摸出那道疤痕的凹陷，周围肌肉紧绷虬结。“躺下吧，亲爱的，我帮你揉揉。”

她躺下翻个身，他轻柔地按摩起她后背，听她哼唧一声，赶紧住手。“很疼吗？”

“疼，”她模糊道，“但不要停。我觉得挺有用的。”

他继续手底动作，边按边说：“我看瑞肯的狼是真喜欢你。我发誓，那野兽护着你的劲头，跟护着小主人简直一模一样。”

她没回答，但咬紧了下唇。“想什么呢？”他问。

“瑞肯和毛毛狗，大人，”她犹豫道，“他们之间有种密切的联系，你知道的。”

她在非常仔细地斟酌字句，他听得出来，这桩事情她不好开口。于是他俯下身吻她，想安慰她，一不小心加重了手上力道，她痛得大叫一声。

他还未及反应，就被一个庞然巨物狠狠撞倒在地，刹那间大脑空白一片，然后才听到连绵不断的沉沉低吼，这才意识到大狼已把自己摁倒在地，那黑黢黢的巨爪踩着他前胸，森森利齿越逼越近。

“毛毛，不要！”凯特琳大叫。

奈德摸索起腰间匕首，凯特琳再次叫出声来：“奈德，别！他只是受了惊，他以为你在伤害我！”

他心跳狂乱如雷，那绿幽幽的狼眼真的只在咫尺之间。不过自己的喉咙尚且安好，他强压下任何冲动，拼命保持静止。

“毛毛狗，一切都正常，”是凯特琳的声音，镇定而柔和，仿佛在哄劝幼儿，“我没受伤，一点都没有。你……奈德永远永远不会伤害我，他也永远永远不会伤害你。”这时她站起身，脚步轻缓，慢慢靠近冰原狼，还有他爪下的奈德。“放他起来，宝贝。一切安全，我的乖孩子。”

宝贝？乖孩子？奈德差点以为妻子失了神智，而她现在就跪在他们身边，抬手就要触碰这骇人巨兽。“凯特琳，”他警告，“你小心点。”他再度伸向匕首。

“我当然小心，”她冲他低声嘶道，“艾德·史塔克，把你那匕首给我收回去。”

她双手遍抚他脖颈间柔软皮毛，大狼总算移开了眼，抬爪离开他胸膛，坐到妻子身边。奈德也跟着坐起身来，可这畜生再度甩起脑袋，又冲他咆哮一声。

“好了，到此为止。”这回凯特琳的语气严厉起来，奈德本以为这狼会转头吼她一声，可他没有。他只是把毛茸茸的狼头贴在她胸前。“这样不乖，毛毛。他爱你，全身心地爱你，正如他爱我一样。他绝对绝对不会伤害我们，你听明白了没有？”

奈德没听明白。妻子难道真以为自己能和动物沟通？它能听懂通用语？可这天杀的大狼居然还真凝神静气地瞅着她，绿莹莹的眼睛几乎流露出懊悔的神色。冰原狼还知道懊悔？

“过来哄哄他，奈德。”她这时说。

“什么？”他满头问号。

“过来坐到我身边，哄哄这头狼。”她坚持。

奈德快步走到妻子身边坐下，巨兽支起身子，在奈德眼前投下如山般的黑影，他忍了又忍才没有拔出匕首。不过谢天谢地，这回他总算没再咆哮，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徘徊一阵，一屁股坐在妻子身边。

她拉起他手，执意让他抚摸这巨兽后颈皮毛。厚实、温暖，触感和他想象的大不相同；他本以为会刺得扎手，却出乎意料地柔软。大狼乖乖让他摸了会儿，抬起鼻吻，嗅探起奈德手心，伸出舌头，舔舐他的手指。

凯特琳面露微笑。“看见没，宝贝？你认得他。我们是你的家人，你在我们身边最安全啦。行了，去睡吧，小崽子。”她又抬头看看奈德。“我们都上床睡觉。”

冰原狼来回瞅瞅他俩，最后慢腾腾地挪回帐篷口，懒洋洋地抻了抻身子，终于趴了下去。

奈德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好像……真能听懂你的话似的。”他低声道。

凯特琳却又咬起嘴唇。“扶我起来，奈德，”她说，“我的背还是好疼。”

他笨拙地弯下腰去，注意着不要窝到坏腿，把她从地上搀起。“咱们俩可真是对伤兵啊，夫人。说不定冰原狼来看着我们还真有道理。”他语气低沉。

她没回答，却只是滑进行军床上的毛皮下，默默等着他。他一上床她就依偎过来，把脸埋进他胸前。

“想和我聊聊刚刚发生的事吗，亲爱的？”他轻声问。

她还是抵着他胸膛不说话，呜咽一声，全身发颤。“凯特？”他环绕她的手臂一紧，“你在担心什么？”

她吸吸鼻子。“我本来想着明天再跟你讲这事的，可看来等不及了。”她犹疑半晌，小声说：“我害怕，奈德。”

“怕我？”他一惊。

“没有！怎么会！”她这时抬起头来，“我只是害怕你不信。我接下来要讲的事情太天方夜谭。”

他伸手拢住她身侧垂发。“凯特琳，我现在也明白了，这世上多的是超乎我想象之事。可惟独你的话，我永远都信。”

她默默点头。“是瑞肯，还有毛毛狗。”她一顿，又低声道：“你记不记得琼恩那封信？”

“琼恩的信？”奈德已经彻底一头雾水。与凯特琳结婚这十多年来，他从未听妻子主动提起过琼恩，哪怕一次。当然，她主动提起罗柏遗愿那次除外。况且，琼恩的信里也只字未提瑞肯。

“他写，他亲眼见过老奶妈故事里的那些生物。”她解释。

“哦，那个啊。我记得。”若是以前，他定是一个字也不信，可那是以前。

见他没再说话，她继续：“他写到了异形者。”

“嗯，还有巨人、尸鬼和异鬼。看来你说得没错，夫人，你很早之前就提醒过我，不止野人，长城以外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这些东西可不止长城以外存在。”她低语。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亲爱的，一头冰原狼就在我们帐篷里呼呼大睡！你用不着——”他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猛然住嘴，尽管身上堆满毛皮，贴着凯特琳温热身体，寒意仍然蔓延全身。“不，”他不由自主说道，“这些东西信不得。”

她再度把脸埋进他胸膛。“我不得不信，”她小声道，见他没有回音，只好继续，“奈德，我跟罗柏，还有他的灰风相处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是真的。真的。还有布兰，和他的夏天，孩子当时还不省人事……”她摇摇头，长发轻轻扫过他皮肤，“现在，又是瑞肯……”

他说不出话，一个字也说不出，纯粹因为心头恐惧没有语言能表述。“凯特琳，你怎么能这么想？”这会儿他压低声音，语气严厉起来，一把推开她撑坐起身，她双眼开始泛泪，“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亲生骨肉！就算世上真存在这种邪恶的生物，你也不该——”

“他们不是邪恶生物！”她哭着喊。

就在这时，帐篷口传来声低低的呜咽。他们俩立刻安静下来，同时望向冰原狼，一片漆黑之中，两点萤绿正幽幽打量着他们。

凯特琳咽咽口水。“没事，毛毛狗，”她声线还是微微发颤，“睡吧，好好睡，小崽子。”

他看着她转过身来。“他们不是邪恶生物，”她重复道，这回声音压低许多，“他们当然是我们的宝贝，邪恶这两个字眼跟他们绝对不沾边。”

“可你居然相信他们是……他们是……”

“——狼灵。”她呢喃，奈德顿时寒毛倒竖。

“不，不可能，”他斩钉截铁，“我不相信。我不瞎，凯特琳，瑞肯和他的狼肯定是有些联系，我也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动物。可我决不会相信，我儿子是什么睡前故事里跑出来的怪物。”

“他不是怪物，”凯特琳急迫地小声道，“布兰不是，罗柏也不是。”

然后，她犹豫一番。“琼恩·雪诺也不是。”

“琼恩？琼恩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大人，他也有头狼。更何况欧莎还说——”

“欧莎，”他不留情面地打断，“那个女野人都和你聊了些什么？聊这些莫名其妙的鬼扯胡话吗？”他知道自己听起来有些过分，可他是真的动气了。

“这不是鬼扯！”她坚持，“听我说，奈德。我知道，无论预言、征兆、梦境，还是什么老奶妈的睡前故事，你向来都是嗤之以鼻，可你也说了，你相信蓝礼·拜拉席恩的死，你相信我说的一切。而且我知道，你相信霍兰·黎德有种我们不理解的能力，他知道些常人不知道的东西，只不过你不愿承认罢了。若你还存疑心，尽可找他求证。欧莎也行。我——唉，真的，求你了，亲爱的，记住我说的话，好不好？”

他望着她，两人良久无话。作为丈夫，他深知妻子从不是歇斯底里或无端臆断之人。她毫无保留地爱着他、爱着孩子们。这时他才忽然明白过来，她恐惧的并非儿子是狼灵这一前景，而是这能力恐会给孩子招致灾厄。除此之外，她还担心他对此的反应。她怕他过激，怕他难以接受。

“夫人，你说的话我每句都记得。”他重新躺下，揽她在怀，果不其然她全身发颤，于是吻吻她的头发，双臂搂紧了她。“瑞肯是我们的儿子，凯特，”他轻声说，“不管发生什么，他都是我们的儿子。只要我们一息尚存，他就永远安全。”

他感觉她渐渐放松下来。“有你在我们都安全。”

他守着她在自己怀中沉入梦乡，他猜测狼也睡着了，这会儿那家伙一动不动，沉静如夜。可奈德睡不着。他瞪视着眼前黑暗一片，想着他的儿子。想他所有的孩子。但想得更多的，还是妻子临睡前那句话。有你在我们都安全。但愿她这份信任不会错付。诸神啊，求你，让我好好守着她，守着所有人。

当她睁眼，对上灰白、清冷的晨光，奈德和冰原狼都已不在帐中，对此她丝毫不意外。想起昨晚对话，她再度于心底祈祷一遍，对她的新神，也对奈德的旧神，之后起身穿戴，把自己尽可能裹得严严实实之后，走出营帐去找她的孩子。我的孩子。光这个念头都令她雀跃不已。尽管他们的家庭仍然残破，尽管瑞肯与冰原狼之间的神秘联结令她忧心忡忡，可所有这些，都磨灭不了她此刻无与伦比的欢欣。

她环视一圈营地，看见他们紧紧围坐在一簇篝火旁边，心都快跳出胸膛。瑞肯披着件雪白的斗篷，后背绣了只美轮美奂的黑色冰原狼，看来珊莎昨晚完成了她的工作。小弟紧挨着他的姐姐，凯特琳见状都忍不住有点嫉妒，她到现在，也只有瑞肯睡着的时候才能和他靠得这么近呢。她看着珊莎垂下头来，瑞肯伸出手指扒拉起她的头皮，有点看不明白这两个孩子在干什么；但瑞肯很快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她反应过来，珊莎是在给他看她新长出的红发。

她按捺不住笑意，向他们走去，途中不忘停下来挠挠毛毛的耳朵。“早上好啊，孩子们。”听到自己这样说，她眼眶不禁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早上好，母亲，”珊莎扬起脸，笑容满面，“父亲让我告诉你，他去找黎德大人和欧莎了，让我留在这儿照顾瑞肯。”

“我不用人照顾。”瑞肯抗议。

“我们当然知道呀，可这样说，不是为了显得咱俩关系好嘛。”珊莎冲弟弟挤挤眼睛，凯特琳忍住笑，看来女儿在鹰巢城和小劳勃·艾林共处了些时日，和小男孩打起交道来已经不在话下。

瑞肯耸耸肩，却还是没有搭理母亲。凯特琳于是说道：“你的新斗篷好威风呀，瑞肯。”

“珊莎给我做的噢，”孩子一下子就上了钩，“后背缝的是毛毛狗！她说我是黑狼，因为我有个叔叔是黑鱼！”说到这儿他停上一停，思索着什么。“他是你的什么人呀？哥哥？还是弟弟？”

凯特琳心一跳，这话至少表明，瑞肯已经承认自己是他的母亲，这已是天大的进展了。“他其实是我的叔叔，你的叔公，瑞肯。他是个武艺高强的骑士，非常非常勇敢。你会喜欢他的。”

孩子面露微笑。她的儿子正在朝她微笑，她差点就要跑上前去，把他紧紧揽入怀中。“我喜欢当黑狼。”他激动道。

“我知道。”她轻声说着，走到瑞肯身边，跪在覆盖积雪的地面上，好平视孩子的眼睛。“昨晚你和毛毛狗过来看我了，我很高兴。”

有那么一会儿，瑞肯看上去有些困惑，一道恐慌划过小脸。“毛毛跟着你进了帐篷。”他说道，听上去不像个问句。

“对，没错。我们的帐篷欢迎他，欢迎你们俩。”她望着孩子的眼睛，尽管颜色尚有她几分碧蓝，但她觉得，随着他慢慢长大，这双眼睛会越来越像他父亲。

“我……我没去呀，”他执拗道，“我早就睡着了。”

“我是你妈妈，瑞肯，你若有什么心事，大可放心告诉我，当然还有你爸爸。我们是你的家人，你在我们身边再安全不过。”

她看着那张小脸拧巴成一团，眉头紧皱，深深琢磨着什么。这一切对他来说就是场梦。或许欧莎也曾对儿子这样说过，她看出瑞肯正在努力回想。

“毛毛狗喜欢你，”他最后得出结论，“他喜欢你的味道。他记得你的味道。”

“嗯，我也喜欢他。我更记得他，虽然他现在长大了。你也长大了。”

“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我都快长成个大男人了。”

男孩说这话时小脸无比严肃，凯特琳忍了又忍才没有捧腹大笑。不用问她都知道，这个“他”究竟是谁。每当奈德想跟几个儿子强调些严肃的事情时，总爱这样夸大其词。

珊莎始终在一旁静静坐着，好让母亲和瑞肯单独对话，可这时她开了口。“嗯，既然你都是个大男人了，就更不应该自己坐着，让母亲大人跪在雪地里。快扶她起来，瑞肯。”

儿子伸出小手，凯特琳高兴得都想凑上前去亲吻珊莎，感谢她的机敏慧心，毫不费力地就站了起来，后背疼痛已经忘到了九霄云外，全副精力都集中在自己修长指间那只温热的小手上。她站起身后，瑞肯的手也始终没有放开。

“看呐，”她指指前方，“你父亲和欧莎过来了喔。想去找他们吗？”

他扬起小脸看看她，点了点头。“过来，毛毛。”他喊，小手紧紧牵着她。珊莎向她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拉过她另一只手。

他们三个人就这样肩并肩、手拉手地朝奈德走去，看着他原本庄重严肃的面庞逐渐融化，露出那无与伦比的喜悦笑容，凯特琳忍不住泪如泉涌。孩子们也一定目睹了父亲的神情变化，珊莎双眼湿润，瑞肯则呆呆望着父亲，眼神满是敬畏。

刚一开始，他似乎都说不出话来。“你们三个……今天早上真不错，”最终他这样说，“你有在好好照顾女士们吗，瑞肯？”

男孩点点头。

“给你父亲一个正儿八经的回答可能会更好。”欧莎这样说。

瑞肯扭头看向她，表情惊讶。凯特琳想，或许在斯卡格斯岛上，欧莎可不会花时间去纠正瑞肯的谈吐礼仪。不过，他真的重新看向奈德，小声嘟囔道：“是，大人。”

“你不用叫我‘大人’，瑞肯，”奈德轻轻说，“爸爸就好啦。”

瑞肯又点点脑袋，咬起小嘴唇，凯特琳感觉自己的手被孩子攥紧了些。她也快速捏了一下他的小手，以示回应。

然后奈德望向她。“夫人，我打算沿白刃河往北骑上一小段，如果你同意，我想带上小瑞肯。虽然我们没有小马，但他可以与我同骑。”

她低头看看瑞肯，孩子一时间激动坏了，但也看上去顾虑重重。“想和你父亲一块去骑马吗，瑞肯？”她问。

他似乎意识到这件事自己可以做主。想了一会儿，他问：“毛毛能跟我一起吗？”

“你能让他和马匹拉远些距离吗？这样他就不会吓到马儿。”

他点点头。

“那我看没什么理由不让他去。大人，你说呢？”

“当然。我想和你、还有你的狼多相处相处呢，瑞肯。”奈德对儿子微笑。“毛毛狗很喜欢你母亲，但恐怕还不是那么适应我。”

“哦，他不是讨厌你什么的，他只是——”瑞肯刚要脱口而出，又意识到了些什么，赶忙住嘴。

欧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小狼崽，在营地里还是少说为妙。但这是你父母，你用不着瞒他们。”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他。“斗篷不错，但要出去骑马，可就没有这么旺的篝火喽。跟我走，先把你裹得严严实实的再说。”

瑞肯摆了个鬼脸，还是乖乖地跟上了女野人，朝他们的帐篷走去。

“我马上就来接他。”奈德对欧莎说。

他们刚走开没几步，瑞肯却突然回头，一个箭步就蹿向凯特琳，紧紧环抱住她腰，小脸在她身上磨蹭一阵，活像昨天晚上的毛毛狗。她还未来得及展开胳臂回抱住他，他便又猛然跳开，不发一言，去追欧莎和毛毛了。

她身边又是空荡荡的，正失落时，丈夫一手揽住了她。“看来儿子已经开始想你了呢，夫人。”他柔声道。

她喉头一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但显然他也没期待她会回答，转向珊莎：“你的斗篷可是立了大功喔。”

“哦，他当然喜欢，”珊莎快活地说，“但我想，他主要是喜欢我这个人啦。他还是有点儿害羞，我就给他讲了淑女的事。他说，毛毛狗一直记得她。他居然还记得淑女，我实在搞不懂，可他听起来特别肯定。”女儿耸耸肩。“可能就是小孩子的幻想吧，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没错，是真的。”奈德严肃地回答，见珊莎面露惊讶，又微微一笑。“他们可是一窝养大的狼崽，小狼的记忆很长很长。”

“可为什么瑞肯那么笃定呢？”珊莎若有所思。

“你和欧莎聊过了？”凯特琳这时问丈夫。

“嗯，还有霍兰。那人很赞同你的观点呢，夫人。”

“你自己呢，亲爱的？你同意吗？”

他叹口气。“我说不准啊，凯特。我想和他好好聊聊。”

“聊可以，但别逼问他，奈德。他才五岁。”

“我不会逼他的。”他承诺道，那双灰眼满是沉痛。“可是……可是，我就是感觉我一点都不了解他，凯特琳！我们自己的儿子，我却对他一无所知！怎么这么大的事情，我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什么事情？”珊莎警觉，“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在逼问父母，脸红了起来。“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没事，珊莎，”奈德安慰道，“既然我们当着你的面讨论，那这件事你完全有权知道。”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她投来征求的眼神。

“我马上跟她讲，”凯特琳当机立断，“但这里不行，人多耳杂，我和布蕾妮陪着她找个地方。她决不会多问的，奈德，你知道。”

“好吧。但千万别走远了，注意安全。”

“我保证。”她微笑答，又对珊莎说：“快去找布蕾妮，宝贝。我知道我们俩好像有点鬼鬼祟祟的，但等会儿你就明白啦。”

珊莎又来回看看他俩，点点头，转身离去。凯特琳牵过丈夫双手。

“不管发生什么，他都是我们的儿子，奈德。你昨晚说过的，还记得吗？”

“我记得。但是，人言可畏。我实在担心他，凯特。”

“我知道，我也担心他。可有你在，有你帮他，我永远都不怕。”

他凝神注视她片刻，继而绽开笑容。“你刚刚说什么，人多耳杂？这里人确实多了点，是不是？”

她轻笑一声，柔声细语道：“可待会儿帐篷里就只剩我们俩呀，大人。”

“那我可要好好期待了。等我回来。”她望着那双灰蒙蒙的眼眸泛起雾霭，在他灼灼目光下，她感到自己双颊开始慢慢发烫。

“我保证，大人。”

说话间，他已不动声色地摘掉了她一只手套，执起那只手轻轻吻住。在旁人看来，这实在是再得体不过的告别礼节，但他的吐息在她手背发着烫，顷刻间一道暖流涌遍全身。待他直起身子、微微向她颔首之时，她竟然有些喘不过气。“夫人。”他最后含笑唤道，随即转身备马离去。她留在原地攥着手套，望着他背影，嘴角犹自噙满笑意。

“你坐得很稳当嘛，瑞肯，”马鞍上，奈德对着身前的小男孩说道，“想自己握缰绳吗？”

儿子一声不吭，但抬起小手，一把抓住他手中的马缰。

“慢点，儿子。别使劲拽它，”奈德指导着，“慢慢来。”他一点点松开缰绳，好让瑞肯自己牵马。他们速度不快，只要孩子别用力拽，他就可以轻松地用腿控制马匹行进的方向。四周皆有卫兵随行，但都比较零散，没人能听见他与瑞肯的对话。

“毛毛狗去哪儿了，你知道吗？”他这会儿问孩子。

瑞肯半晌没作答，后来，他说：“在我们后头。在那边。”他唰一下放掉一侧马缰，指指左边某处方向，奈德赶忙拾起。“他闻到那边有鹿的味道，过去抓它了。他会跟上来的。”说着，他又想重新抓住绳子。

“骑马时最忌随意放掉缰绳，瑞肯。”奈德一边说，一边把缰绳返还给他。“你是怎么知道毛毛去向的？他在干什么，你又看不见呀。”

瑞肯又沉默了一时片刻。“我不该说的。欧莎说了，我不该告诉任何人。”

“但欧莎也说了，你不用瞒着我和你妈妈呀，对不对？”奈德悄声道，“瑞肯，我们知道你和毛毛狗之间有种特殊的联系——大多数人不懂的联系。说实话，我自己也完全不懂，但我很想了解。你妈妈要比我更了解些，因为她跟你哥哥罗柏、还有他的狼相处了很长时间。他们和你、和毛毛狗，都很像。”

“灰风死了，”瑞肯语气扁平，“和小姐姐一样。”

“小姐姐？”奈德一阵悚然，“什么小姐姐？”

瑞肯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珊莎说她叫淑女。这个我记不得了，可我记得她死掉的时候。毛毛、夏天和灰风都嚎个不停。这个我记得。”

过了会儿，他又添一句：“这个，毛毛也记得。”

奈德思忖片刻，继续问：“那灰风死的时候，毛毛也叫了吗？”

瑞肯用力点点头，小脑袋蹭着奈德前胸晃个不停。

“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吗？”

瑞肯再次点头。

“毛毛是……会对你说话吗，瑞肯？”

“毛毛怎么会说话？他是狼哎。”瑞肯答道，仿佛在解释这世上最显而易见的道理。

奈德叹气。“可你似乎知道些毛毛才能知道的事情，这是怎么回事呢？”

瑞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就是知道。我能透过他的眼睛看，通过他的鼻子闻，感觉他感觉的东西，知道他知道的东西。这些都不是说话。虽然我事后想起的时候，要把这些转成说话。就是这样，我没法解释。”

“我觉得你解释得非常好，瑞肯。你能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东西？”

“不总是能。有时候，我就是知道。不过那些狼梦除外，在做梦的时候，我就真的是毛毛了，我能跑得很快很快，能打猎，能长嗥。”他停顿一下。“可是布兰要比我厉害。他能随时随地这样做，醒着的时候也可以。”

奈德一定是发出了些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声音，因为瑞肯在马鞍上扭了一扭，回过头来，扬起小脸。“这不是坏事！欧莎说了，我们做的这些都不是坏事！”灰蓝眼睛倔强地瞪视着他，仿佛在等着父亲的挑衅。

“我知道，瑞肯，”奈德安慰他，“你们不会做坏事。你和布兰都是好孩子，儿子。”可一想到接下来他要问的问题，他喉咙就一哽。“你和毛毛狗……能看见布兰吗？”

瑞肯的小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摇摇脑袋，掉过脸去，重新倚靠在奈德身前。“毛毛以前都能感觉到布兰的。可是他现在不见了。”

奈德心狠狠一沉。“不见了？难道是……死了？”

这回，瑞肯却花了好长时间才回答。“不，”孩子最后说道，“他跟灰风、跟小姐姐都不一样。毛毛只是现在找不到他了。他走了。有时候白哥哥也会走，但他还会回来。”

白灵。琼恩。答案已经浮现脑海，奈德差点就要问起艾莉亚的狼，可小女儿的狼好久之前就和她走散了。

他们继续一块儿骑了会儿，父子俩一时都没有说话。最后，瑞肯小声问道：“布兰，还有夏天，他们也会回来吗？就像你、妈妈，还有珊莎一样？”

当然，奈德差点就要出口。可他这野性难驯的幼子已失去太多太多，而这世上能得他信任的又太少太少，他不忍给出任何不确定的承诺。“但愿如此，”他最终答道，“我相信布兰还活着，瑞肯。我会竭尽全力，把他带回家。”

小男孩在马背上挪挪身子，和他挨得更紧了些。“那，晚上妈妈还能再给我唱丝带歌吗？我喜欢那个丝带歌。”

“这我绝对可以保证，”奈德笑答，“你想听多少遍，妈妈就给你唱上多少遍。”他揽住身前小男孩，心想若是凯特琳能这样抱着孩子，该不知会有多高兴。“要是你愿意让她和你并肩坐在床上，她会更开心的。”

就在这时，密林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狼嗥，惊得马匹扬起前蹄。奈德一手紧揽瑞肯，一手拽过儿子手中缰绳，稳住受惊的马儿。“看来毛毛狗猎到鹿啦。”他说。

可瑞肯转过身来，小脸上神色古怪。“不是鹿。”他说。

一股寒意瞬间蹿遍奈德全身。“叫他过来，瑞肯。现在就叫。”

“他来了。”

马匹再度惊声嘶鸣，疯狂后撤，只见冰原狼噌地蹿出树丛，朝他们狂奔而来，漆黑口鼻浸满暗红血渍，利齿间叼着片被扯得七零八落的家旗。

他低头把那布片撇到地上，奈德看清了其上纹章，顿觉冰拳攥心。双塔连桥。

“全体回营！”他冲随行卫兵大吼，“马上回营！”

“我会不会也是呢？”珊莎问。

凯特琳愣在原地。就在刚才，她完整地将狼灵一事转述给女儿听。她的兄弟们——瑞肯是，布兰、琼恩、罗柏，都是。孩子全程安安静静。沉默良久后，她这样问。

“会吗？”女儿重复道，“假如淑女没死的话？”

“我不知道。”凯特琳悄声答。说实话，她还尚未考虑过这种可能，女儿们的狼很早很早以前就都与她们分开了。“可能吧，宝贝。我真的不知道。”

“看到瑞肯有毛毛狗陪着，我好嫉妒啊，”珊莎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道，“这不对，我知道。他还那么小，就失去了我们所有人，一想起来我就好难受好难受……可是，我也想淑女啊。看到他和毛毛狗，我真的想她，好想好想！”她开始哭泣，“我知道，她只是头狼而已，我不该这样，可是，可是，那也是我的狼啊，母亲！”

她开始抽噎，自他们在鹰巢城团聚以来，她还从未见女儿哭得这么凶过。她一把抱紧珊莎，允许她痛哭流涕，因她自己也找不出话来安慰。她瞥见布蕾妮就在不远处，神色警觉地望着她们，她赶快摇摇头，示意她们一切都好。

待珊莎抽泣慢慢平复，她带着女儿来到一处僻静地方，四周树丛茂密，寒风不犯，地上鲜有积雪。她扶住女儿双肩正色道：“珊莎，你千万不要为此自责。淑女不仅是你的狼，更像是你的一部分，正如瑞肯和他的毛毛狗一样。失去她，是非常痛苦的事情。”

珊莎吸吸鼻子。“我本来以为，自己没那么想她的……直到看见毛毛狗。父亲杀了她，我好难受。我知道这不是父亲的错，可是……”

凯特琳悄声接道：“珊莎，因为这事，你父亲这辈子都愧悔万分。他生怕你会因此跟他疏远，他感觉自己那天背叛了你。”

珊莎哭出声来。“天啊！父亲怎么会背叛我？我……”话已经涌到了她嘴边，可女儿还是把它咽了下去，拼命摇头。“我真的不怪罪他，母亲，真的。”

然后，她小声说道：“可是，我的确怪罪过艾莉亚。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怪她。可我也知道，她一点错都没有。”

“是啊，宝贝，这也不是她的错。不是你们的错。等我们和你妹妹团聚，你有的是时间和她道歉。她会原谅你的，我知道。”

“我们能找到她么，母亲？”

凯特琳展开笑容。“我们已经找到瑞肯了，对不对？”她挽过女儿胳臂，“先回营地吧，好不好？天实在太冷，更何况我答应了你父亲，我们不能逗留。”

女儿点点头。随后，她们朝布蕾妮走去。

他恨透了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他恨透了连绵冰雪，冻得人浑身麻木，还有这帮傲慢自负、总拿鼻孔看人的北方佬。他恨透了肥墩墩的曼德勒大人，恨透了他的油嘴滑舌、两面三刀。不过，他此刻最恨的还是那个卢斯·波顿。去他妈的水蛭佬，七层地狱等着他！他怎敢把那么重要的情报一直瞒着他！

胯下战马突然一歪，一只蹄子陷进路边一堆积雪，踉跄一番，还好霍斯丁很快就调整了过来。至少这地方的雪深远没有临冬城那般吓人。他们刚开拔时十分不顺，得几次三番从马上下来挖雪开道。万幸他们出发之前，该死的暴风雪已经停歇。

一想到波顿派他们迎着风雪出城那天，他就忍不住浑身打颤。他们出大门时，他那把长剑上还沾着曼德勒的鲜血和肉渍。大雪纷飞，狂风呼号，他们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史坦尼斯一无所踪，他们却反遭鸦食倒打一耙。两方都死伤惨重，但最糟糕的是，那个该死的安柏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脱了。霍斯丁忖度着，说不定是去投奔那个懦夫史坦尼斯了吧。

佛雷残部冻得半死、踉踉跄跄地跌进临冬城门之时，才发现曼德勒家的人也回了城，同样是节节败退，声称遭遇了北境军队的袭击。霍斯丁却咬牙切齿地记得清楚，这帮人可是毫发无损。更荒唐的是，那该死的席恩·葛雷乔伊竟然得了六个洗衣妇相助，趁乱劫走了拉姆斯·雪诺的小新娘，两人光天化日之下逃之夭夭。自然，那六个蠢婊子已经被波顿家灭得一干二净。

两天之后，卢斯·波顿召见他和伊尼斯去到他的书房——至少在霍斯丁眼中，那书房应是水蛭大人的。虽说临冬城主的头衔落在私生子拉姆斯头上，临冬城却实打实地握在这位恐怖堡伯爵手中。除了卢斯大人，还有那个板着张冷脸的达斯丁夫人等着他们，而这回的消息更是天方夜谭：那天杀的艾德·史塔克公爵竟然尚在人世，一头闯进孪河城屠戮了他半个家族，包括他父亲大人。他当场就热血沸腾，恨不得夺门而出一举南下，而那活该下七层地狱的波顿居然拦住了他；聊着聊着，伊尼斯居然也被他策反了。

现在南下毫无意义，水蛭大人用他那半死不活的声音轻描淡写道。艾德慕·徒利已将三河一带收拾得服服帖帖，还扶植起了他们那个异母小弟奥利法当傀儡。据称艾德·史塔克已经纠集了一伙军队，有北境人，也有谷地骑士，正浩浩荡荡地朝卡林湾进发。仅凭北境这群意兴阑珊的残军，他和伊尼斯根本攻不下孪河城，更别提后续守防了；而临冬城这伙该死的北佬更是绝无可能揭竿反对艾德·史塔克。

伊尼斯立刻指出，他们同样不会帮着波顿攻打自己的封君，卢斯大人的回应却只是薄唇一抿。“你说得没错，”他声音极轻，“所以我必须在封臣知晓他们的旧主仍存于世之前，与艾德·史塔克达成某种协议。”

霍斯丁听到这话，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哎哟，奈德·史塔克人再好，恐怕也好不到这份儿上罢？瞧瞧，你不光屠了他儿子，夺了他城堡，他那个小闺女都受不了你那私生子，披着铁枷也要逃跑哩。”

可接他话茬的却是芭芭蕾·达斯丁。“凯特琳·徒利。”她说。

“什么？”他一愣。

“你也知道，你父亲违背了我的意愿，执意留史塔克夫人一命，”波顿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来看，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我们知道，史塔克去孪河城救出了她，两个人一起去了鹰巢城——他们自己写的信件可是满天飞哪。他眼下要往卡林湾进军，可毕竟凛冬将至，他也不能把她丢在鹰巢城不管。她一定是在谷地的某处地方，或者已经乘船抵达了白港。我们必须找到她。”

“我看一剑砍死这夫妇俩才是正经。”霍斯丁说。

“蠢货！”达斯丁夫人劈头盖脸骂道，“一剑砍死奈德·史塔克，这城堡里所有人不得闹翻了天？可如果我们手里有凯特琳·徒利，倒还能以此作为筹码，和史塔克大人好好谈谈。”

“这能谈个屁！就为个女人？”伊尼斯叫道，“一个女人，和整个北境？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这可不好说哟，”波顿道，“能让他做出些让步就足够了。眼下情况危急啊，我的朋友们。兰尼斯特是自顾不暇了，史坦尼斯更是在外头雪地里枕戈待旦哪。对付这人我已有打算，但还需时日周旋。我们若能暂缓史塔克大人发兵，或许另有些计划，或者朋友，多少能派上些用场。不过此时此刻，我总得有点谈判筹码。即便胜算渺茫，这招险棋却也不得不下。”

他们又就此争执许久，可最后，霍斯丁到底是带兵出了城，目的地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孪河城，而是这天底下他最觉莫名其妙的去处——去白港，和那个鳗鱼大人的好学士取得联络。据说此人是个兰尼斯特出身，专门刺探史塔克公爵夫妇的下落。尽管对此程满腹抱怨，但他总算离开了临冬城，终于不用再和那帮北佬日夜厮混，实在教霍斯丁无比爽快。这趟冰天雪地的行军早就令他厌烦透顶，但好在此时此刻，他们终于离白港不到两日骑程了。

“霍斯丁爵士！”前头有个人叫道，快马加鞭朝他骑来。

“怎么了？看到城墙了吗？”

“没有，爵士，但老兰尼克让我告诉你，前头林子里有两个女人。”

霍斯丁叹口气。自打他记事起，这老头就开始侍奉佛雷家族，也跟他最久，从追随罗柏·史塔克四处征战，再到血色婚礼，现在又跟他一路来到这天寒地冻的北境荒原。他对此人再信任不过，但他到底年龄大了，开始老迈，开始昏聩。荒郊野岭的两个农家女有什么好报告的？

他正要说些什么，这小兵却继续道：“——他特地嘱咐我告诉您，年长些的那个有一头长长的红发。而且，脸颊两边都挂着红色伤疤。”

霍斯丁·佛雷登时屏住呼吸。难道兰尼克还真能瞎猫撞上死耗子？他马上抬手示意队伍暂停，蹑手蹑脚下马，带上两个人静悄悄往目标潜。他倒要看看，诸神是否当真开眼。

她挽着母亲大人往前走，思绪还是一片纷乱。老奶妈故事里那些神通广大的异形者，居然就是她的小弟，这听上去实在太荒谬，可一想到淑女，她却又深信不疑了。这种可能非但没吓到她，反倒让失去淑女的空虚愈发沉重。正出神间，她被猛地拽离母亲臂弯，冰冷刀尖直抵咽喉。珊莎看不见背后挟持自己的那人，可她正对上母亲饱含惊惧的双眼。

“叫啊，史塔克夫人。我当场就能割开她喉咙。”一个激灵蹿过她脊骨，她从未听过这声音。

“放她走，佛雷，”她母亲低声道，“让我干什么都行。”

佛雷？诸神啊，不要，不要！佛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人笑了。“噢，你干什么都行，是不是？反正你孤零零地站在这里，两手空空，简直就是老天开恩啊。我说，我那外甥黑瓦德跟你转达我的问候没有？”

母亲的面孔立刻冷而沉硬。“黑瓦德？早就死了。不光他，还有你父亲、他父亲，一堆佛雷，乱葬岗都堆满了。”

这人勒着她的力道又紧了些。“狼婊子，嘴放干净点。这是你家崽子？我看还是开膛破肚了好。”

“不要！”她母亲大吼一声，跪倒在地。“求你了，霍斯丁，别伤害她。求你。”

她眼看着母亲朝他们一步步爬过来，抓住这人大腿，一刻不停乞求：“我做什么都行。我做什么都行。别——别伤害她。”直到这人一声尖叫，她才瞥见母亲手中闪过一道白光，一把匕首已经狠狠扎进了此人大腿。她不知道母亲居然随身带着武器，也许就藏在她的长裙底下，颈间力道瞬间一松，这人放开了她，却转而揪住她母亲的头发。

“珊莎，快跑！”母亲在尖叫。

树后又蹿出两个人，猛地朝她扑来。珊莎放声尖叫，拼命躲闪着那越逼越近的铁爪，那条手臂却转瞬掉地，只见对方肩窝处开了个大洞，大股滚烫鲜血喷涌而出，溅了珊莎满身满脸。然后她眼前闪过的是布蕾妮沾满血渍的长剑，直直捅进另外一人的肚肠。“快跑！”布蕾妮丢下一句，旋即冲向那个揪着母亲头发拖行的凶恶壮汉，他看上去好像只剩一只耳朵。

“妈妈！”珊莎呼号，想要迈开双腿，可四肢好似被了下咒，恐惧如水泥般浇筑全身，耳边心跳轰隆隆地盖过了一切声响，直到另一匹高头大马冲将过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朝她俯身一够。

“珊莎！”母亲不住嘶吼，使劲想要挣脱那巨汉，拼命回头，“布蕾妮，珊莎！珊莎！！”

她还在捶打马背上那个老匪徒，布蕾妮已经杀回自己身侧，一剑将这匪徒劈落马下。“上马，上马，”她上气不接下气，“快！”

珊莎抬脚想踩马镫，却怎么也扯不开裙裾。这时母亲惨叫一声，她慌忙回头，那独耳巨汉已经一手揽住了母亲腰际，利剑高举过头。他们身后，数骑人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布蕾妮！”母亲厉喝，“快带她走！”

她看着布蕾妮面色霎时惨白惨白，来回不停地扫视着她的夫人、歹徒和已经近在咫尺的大批追兵。珊莎正等着她有所行动，她却突然把自己拦腰抱起，翻身上鞍。

“驾！”她大吼一声，拨转马头，一踢马刺，往营地方向狂奔而去。

“不要！！不要！！”她们转向的刹那，珊莎瞥见那巨汉已然挥起长剑，冲着母亲头顶狠狠一斩。“妈妈！！妈妈！！”马匹狂乱的足音盖过了她所有无力的哭号，邈远间，她似乎听见孤狼在长长哀啸。

Chapter Text

凯特琳夫人已逝。布蕾妮狠踢马刺，死死攥住珊莎·史塔克身上的裙服。女孩如鞍毯般横陈马背，随着马蹄每下起落剧烈颠簸。她这样定会留下满身淤青，但布蕾妮宁死也不会让她掉下去。我已经辜负了您，夫人，我不会再辜负您的女儿。

待珊莎小姐撕心裂肺的尖叫渐弱，布蕾妮这才发觉身后已无马蹄追击之声。可她仍不敢放慢速度，更不愿回头张望一眼。那壮汉举剑的姿势她看得一清二楚。就算没亲眼目睹利刃斩落，那手臂劈砍的力道分明是冲着夫人头颅而去。凯特琳夫人已逝。横卧在马背上的女孩全然不顾自己颠簸摇晃的危险处境，仍在断断续续地抽泣不已，布蕾妮这才惊觉自己也是满脸泪水。

此刻她终于望见营地方向赶来骑兵。她们并未走远，想必尖叫与喊杀声多少能传进众人耳里。援兵望见她们，迅速一勒缰绳，说明她们已经摆脱了身后追敌。

罗贝特·葛洛佛第一个冲上来，布蕾妮四处张望，寻找唐纳·博登的踪影，才突然想起他和黎德大人都跟着史塔克大人沿白刃河北去了。“小姐！”葛洛佛惊叫一声。

“敌军，”她大喘着，用力拉住马缰，停在来人身前，“凯特琳夫人——”

他双眼惊恐地瞪大，视线随即移至僵卧马背的珊莎小姐。“史塔克小姐？”他声线已经颤颤巍巍。

珊莎撑起身子，从马背上软软地滑了下来，满脸满身的鲜血，葛洛佛瞬间面色惨白。“我没事，”女孩哭叫道，“我妈妈！快去救我妈妈！求你了，快去啊！！”

这人方才意识到凯特琳夫人不在她们其中，脸色更糟糕了。“人在哪儿？”

“那边，”布蕾妮指指她们来处，“有骑兵，也有步兵，我没来得及清点数量。”

“还不快去！”葛洛佛一振胳臂，数骑人马立刻猛扑而去，他继续逼问布蕾妮：“他们绑架了夫人？”

“他们——”她说不出话来。

“有人举剑，击中了她的头，”珊莎抽泣，“求你了，葛洛佛爵士！！”

布蕾妮只是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眼看着这人望向自己的眼神转瞬严峻起来。“先送小姐回去。”他撇下一句，只留下个策马狂奔的背影。

望着援兵隐没入林，珊莎小姐仍然僵立原地，大颗大颗泪水不停滚落，在她沾满干涸血痕的脸颊上冲刷出道道沟壑，这张本就与母亲肖似至极的脸庞此刻更添了与夫人一模一样的痕迹，布蕾妮喉头一紧，生生咽下已到嘴边的悲鸣。

“小姐，”她勉强唤道，“我送你回营。”

女孩没有动。

“珊莎。”

夫人的女儿猛地转过身来，冲她大吼：“你怎么能离开她！”女孩愤怒的尖叫响彻耳际，“你是她的骑士，你发过誓要保护她！你怎么敢就这样丢下她？！”

布蕾妮咽下喉头万钧。“我……我别无选择，小姐。”她望进那双眼睛，夫人的眼睛。“是我无能，只能保护你们一个。你母亲大人叮嘱过我，如若有朝一日，我必须做出选择……”

“她让你选我。”珊莎小姐低声道。

她点点头。

“哦，妈妈。”女孩低低唤了一句，掩面抽泣。

布蕾妮爬下战马，把珊莎小姐扶上马背。二人鞍上坐定，她们继续朝着营火炊烟催马狂奔。马蹄狂乱之际，她们身后逐渐响起刀剑铮鸣。

钢铁撞上颅骨，嗡鸣作响的震颤顺着霍斯丁的手腕猛窜上来，史塔克女人好像断了线的木偶，一下子瘫软在地。剑柄重击处，暗红血渍漫过她火红的发丝汩汩直涌，女人已经彻底纹丝不动。霍斯丁只盼自己没失手把她打死，波顿若是勃然大怒，可真不好应付。

他任由那女人倒在血泊之中，转身奔向兰尼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全副武装的大个儿婊子，不光把兰尼克一剑捅下了马，还干掉了跟他同来的两个步兵。一个已经咽气，另一个也抽搐着奄奄一息。每迈一步，刚刚被狼婊子捅伤的小腿就火烧火燎地作痛。或许一剑劈死这贱人倒也省心，他不无恶毒地想。

“兰尼克，伤得重不重？”他喊。

老人摇摇头。“爵士，他们的营地可离得不远。追兵马上就会来。”

霍斯丁略一思忖，举起手来，示意正朝他们奔来的人马刹住脚步。他粗粗点数，除了失了马匹的兰尼克，他还剩下十名骑兵。“你下来。”他冲一个面如菜色的少年吼道，看他那样子，横竖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待那小子收绳下马，霍斯丁一屁股跨上马背。“把那娘们给我拖来，捆在我后面！快点！”

他又问最近一个骑兵：“曼登，你们追过来干什么？”

“有人攻击我们，爵士，”这人回答，“有头大黑狼！我们好歹甩掉了它，可那狼一口就咬掉了艾尔温的胳膊！就是阿莫斯的小子，我们的扛旗手！活生生把一条胳膊给撕掉了啊！”

一头大黑狼。罗柏·史塔克的冰原狼早就死了，霍斯丁亲手斩下了那颗狼头。据说史塔克家的孩子们都有狼，可他们要么早已死翘，要么迄今下落不明啊。难道艾德大人有本事也给老婆搞来一条狼？难道那棕发女孩还真是史塔克家的女儿？可情况紧急，他没空再往下想了。

“弟兄们！”他厉声喝道，“追兵在即，我们务必全力阻击！我这就带着史塔克夫人往大部队赶，然后直奔恐怖堡。”

“恐怖堡？”曼登问。

“当然，此乃波顿大人吩咐。史塔克夫人这件事，临冬城里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们解决完追兵，直接去恐怖堡就成，不必再改道临冬城。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决不能让敌军追上我和史塔克夫人，听见没有？”

众人阴沉着脸，点头应下。

“佛雷万岁！”霍斯丁振臂一呼。

“佛雷万岁！”士兵们齐声呼应。

他又指派两人，帮那小子把人事不省的凯特琳·史塔克牢牢捆在他马背上，这才低头看向始终静立一旁的兰尼克。对这老家伙他确有几分真情实意，而他方才无疑是宣判了他的死刑，心头不免一阵刺痛。“兰尼克。”他唤道。

老人面色肃穆，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我们一定守住阵地，霍斯丁爵士。您快走吧。”

他拽拽身后毫无生气的女人，确认捆缚结实，便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就在此刻，不知何处飘来声长长狼嚎，惹得他狠狠打了个寒颤。

“醒醒！醒醒！”

有人在晃她，力道不小，但她头脑昏昏沉沉，这话进了她耳朵，大脑竟然理解不了。她不耐烦地甩起鼻吻，仰起头想高声长嗥，等待小表亲们一呼百应。可狼群通常都是对月高歌，这会儿却日头高悬，但她就是克制不了。她能感觉到黑毛弟弟的悲哀愤懑，在辽远的北方，他在仰天长啸。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她要加入他。

“快醒醒啊——啊啊啊啊！！你咬我干嘛！”又是狠狠一搡，这回她彻底清醒了过来。眼前天旋地转，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自己又究竟是谁。然后意识逐渐回归，她正躺在逼仄的船舱铺位上，再眨眨眼，她终于转头看见达科，男孩吮吸着手背，气鼓鼓地瞪着她。“你咬我。”他控诉。

“我干嘛咬你啊，笨蛋。”虽然嘴上执拗，他手背上那两排牙印艾莉亚却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夜狼知觉犹存，她拼命回想方才梦中发生的一切。太奇怪了，她从未梦到白日。

“下次你要是再睡过头，我可就不管你了。”达科嘟囔道。船一进咬人湾，艾莉亚简直兴奋得坐立难安，睡也睡不着，就缠着达科一路讲个不停，讲北境的故事，讲临冬城，她都能尝到雪花在舌尖融化的滋味了，还有涌遍全身的那股暖流，就像母亲大人卧房里那四面热烘烘的墙壁。

“对不起啦。”她含糊着，坐起身来，挠挠满头发茬。上了船，她就不再戴那顶让她全身发痒的假发套了，找来块长长布匹，一圈一圈地包住脑袋，看上去还颇有异国情调。

“你又变成狼了，对不对？可你从来都不像昨晚那样啊。”达科挠挠头。“你之前顶多就是嚎两声，在铺位上扭来扭去什么的，可你刚刚真的离谱，艾莉亚——你在长嗥，你知道吗？”

“哼，对啊，就是很奇怪嘛。”她不想多谈。那梦境令她胆寒，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跟我讲讲。”达科说。

“我早就忘了。”她撒谎。他们共享一间船舱，达科头一晚就留意到了她与众不同的睡眠习惯，她只好迫不得已承认了自己的狼梦，但也没有多说——那些梦，都是真实的，一入夜，她真的能幻化成一头大狼，领头驰骋。她当然也不会告诉他，当嗅到黑毛弟弟久违的、如此之近的气息时，自己心头涌起的那阵阵悸动；更不会提及自己是如何带领族群，正从可憎的高塔长桥之地出发，一路向北跋涉而来。她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走，上甲板吧。”

 她抓起那块水手相赠的黄布，裹住头顶刚长出来的一层褐色毛茬。这布料是此番航程中她最钟爱的礼物，她知道，水手们是误认她为无面者才殷勤进献，收下这些馈赠时，心里不免带着几分愧疚，可也终究照单全收了。

“看哪，那个就是老城。”这会儿他们走上右舷，一个还算友善的水手朝他们招呼道。眼前海岸一线，一座城堡正徐徐升起。艾莉亚拼命回想鲁温师傅的那些地理课程。其实比起文法或者算术，读地图还算好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上课只意味着无穷无尽的枯坐，她真的受不了。

“今晚就能到白港，对不对？”她问他。

“没错。你要下船？”

她点点头。

“那我祝你一切顺利。请你记住阿迦罗·多宾，以及他为你提供的帮助。”

“谢谢你，阿迦罗·多宾，”艾莉亚叹口气，“我会记住你的。”这人离开时，神情还挺愉快。

自从上了船，艾莉亚就着意将每个水手的名字烂熟于心，交谈时总会特意唤其名讳。她觉得，让这些人知道自己记得他们，多少比较礼貌。一想到真有人在时刻提防着自己赐下“慈悲”，她就更加良心难安了。

她实在厌倦了漂泊，迫不及待想要下船，去找些不会日夜提防她索命的人作伴。她迫不及待想要和父母团圆。他们一定会喜出望外，一定会的，她拼命想，我知道他们会。看到她头发成了这个样子，她母亲大人怕是会哭出声来，而她父亲大人估计会被逗得哈哈大笑。没事的，只要父亲在笑，母亲就永远不会板着个脸。

可若父亲知晓她干过的所有事情、闯下的所有祸，八成就不会笑了。她咬紧嘴唇，想起她杀过的人、取过的性命，这些究竟该不该和他说呢？母亲肯定是要瞒着的，毕竟父亲取过很多很多人的性命，而母亲素来最讨厌刀剑。也许父亲会懂她。她又在脑子里默默过了一遍如今的暗杀名单，只要有机会，她还是会动手，从今往后，日日皆然。这个她连达科也不会说，就算她跟他分享了很多无面者的故事，这份名单也始终深埋心底。对，她暗自决定，即便是在父母面前，自己也必须保持沉默。名单这件事情，他们不会懂。他们绝对不会懂。

想到这里，她又忆起了黑毛弟弟的那声长啸。有那么一时片刻，虽然她仍是伫立甲板、海风扑面，鼻端却萦绕着新雪与松针的凛冽气息，毛茸茸的狼爪下，积雪咯吱直响，她正在往北，她正在狂奔，奔向她的弟弟。有坏事发生。她晃晃脑袋，想努力分辨，可那气息转瞬即逝，她闻到的又只是咸呼呼的海风、甲板上刺鼻的沥青，还有一帮水手长年累月挤在一起的刺鼻体臭。

马上就能和父母团聚了，马上就能。他们会高兴的，她知道，她不会多嘴，破坏这场她已渴望太久太久的团聚。

他很快就与主力部队会了合，翻跃下马，细细检查马背上的狼婊子。头皮还在往外滋血沫子。很不错，毕竟死人没血可流。她头顶那片兜帽已经红透，红铜色的发辫耷拉在马腹边上，一荡一荡，鲜血就顺着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他一把扯下她身上那件斗篷，女人呻吟一声，随即哇地一下子吐了出来。但没有醒。

诸神在上，我那一下可真够狠的。

“阿里克！”他喊，“把这斗篷拿去，挂你马背上。你挑上五个人，去恐怖堡。”

这人不疑有他，立马接过这条血迹斑斑的斗篷，又问：“可是，霍斯丁爵士，我不知道去恐怖堡的路啊。”

“咱们队伍里不是有六个波顿兵？把他们带走，给我留一个就成。再从你的兵里挑上五个得力的，这五个跟上我，把史塔克夫人押去临冬城。”

“这么点人够吗，爵士？”

“这一路荒郊野岭的，能有多少人？更何况狼婊子这件事，临冬城里越少人知道越好。”

阿里克点头应下。“那这斗篷……我要它做什么？”

“去他妈的黑狼，”霍斯丁阴沉着脸，“你看清楚没有，那畜牲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们击中它没有？”

“它从那边来，”阿里克边说边指，“又顺着原路溜了。真该死，没射中它！那畜牲直直就扑向艾尔温，一口就扯掉了他扛旗的那只胳膊，又冲其他人龇牙咧嘴了好一阵，就叼着咱们的旗急匆匆地跑了。您说，难道它真是史塔克家的狼？少狼主那样的狼灵，屠了婚礼宾客的狼灵？”

霍斯丁叹了口气。阿里克虽对佛雷家族无比忠诚，却未曾亲历血色婚礼，瓦德大人随口瞎编的睡前故事也真敢信。

“可能吧。万事往坏处想。”他本想把这人留在自己队伍里，可那队前去恐怖堡的兵力不能没有佛雷家的心腹，兰尼克已经折在了敌人手里。“行啦，这里谁身上的味儿最冲？”

“您说什么，爵士？”

忠诚则罢，脑子真是不大够用。“这女人的气味总得遮一遮吧！这可是波顿大人钦点的囚犯，一路上冻死了可怎么交差？我已经剥了她的斗篷，谁再给我拿条来把她裹上。”

阿里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赶忙扯起嗓子大喊：“罗德！把罗德给我叫来！”喊完，又冲霍斯丁咧嘴一笑。“罗德就是桶腌了一周的臭咸鱼。”

霍斯丁扫一眼这一动不动的女人。“那不正好？鱼腥味配她最合适。狼婊子本来就是条鳟鱼嘛。”

一刻钟之后，人马终于整装完毕，霍斯丁带领这一小支队伍向临冬城进发，身后始终不见追兵踪影。

奈德·史塔克搂住胸前幼子，猛踢马刺，朝着营地方向狂奔而去。他不敢让战马全力冲刺，生怕伤着怀里的瑞肯。儿子的黑色冰原狼已如离弦之箭冲在前头，每当距离拉远，便要回首长长嚎叫。他已令唐纳率众全速前进，身边只留霍兰·黎德近卫。就算他再归心似箭，也不敢将瑞肯轻易交予旁人。孩子已经吓得小脸煞白，先前好不容易展露的那点欢愉又是荡然无存。

这狼是如何叼来佛雷旗的，瑞肯一概不知，他只是说，这会儿他进不去毛毛的脑袋了。他只知道，大狼气坏了，还很担忧，还很难过。儿子的最后一句话更是令他血液都发凉。

“他在想妈妈。”瑞肯这样说。

诸神在上，诸神在上，诸神在上，伴着马蹄每下起落他不住重复，思维破碎，语无伦次，连句完整的祈祷都说不出。

他们终于回到营地，只见众人围成一堆，簇拥着正在扶珊莎下马的布蕾妮。再近些，他才看清女儿浑身浴血。“珊莎！”他大喊。

女儿闻声抬头，尖叫一声：“爸爸！”便拼命向他奔来。他立刻滚鞍下马，同时小心不要撞到瑞肯，刚一触地，珊莎便已扑进了他怀里。

“受没受伤？”他大气都不敢喘，除了满身沾血，女儿看上去安然无恙，可这么多血，如果不是她的……老天啊，凯特琳呢？

女儿抵着他胸口，不停摇头。“我没事，可是妈妈！妈妈被他们带走了！有匪徒袭击我们，往她头上砍了一剑！”

他耳边登时轰隆一声，一时间都迈不开步子，紧紧抱住女儿不愿撒手，可神魂却好像一瞬间飘然出窍，已经翻身上马，手刃任何胆敢伤害凯特琳的暴虐狂徒。

“她人在哪儿？”他只剩下来回张望的力气，“凯特在哪儿？她没有……她没有……”“死”字已经出不了口了。

布蕾妮小姐在说话。“大人，剑锋落下的位置我没有看见。那时我已带着珊莎小姐撤离了，可我的确看到那人举起剑来，作势要往下挥砍。”

奈德如遭雷劈般惨叫一声，好像那剑砍中的是自己。双膝发软，如果不是紧紧搂着珊莎，他怕是已经跪倒在地。“我妻子已经遇害，布蕾妮？”他声音冷得骇人。

“我不能确定，大人。”她声音也颤抖起来，但仍然坚持盯着他的双眼。“但恐怕，凶多吉少。”

现在蹿遍他全身的那股冰冷惊惧化作狂怒，猛地爆发出来。“你说什么？‘你不能确定’？！”他一把推开怀中珊莎，大吼出声，“你为什么不确定？你怎么能不确定？她信任你！你的职责就是保护她！你怎么敢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他朝她步步紧逼。“你放任你的封君被掳、被杀，自己收剑掉头就跑？你个懦夫！懦夫！”

眼看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这个头高大的女人一节节畏缩下去，好像恨不得钻进地底。模糊间，奈德似乎听见一个孩童的声音在重复：“不，不，不，不，不，不！”然后是珊莎高亢刺耳的尖叫：“父亲——！！”他的胳膊被人一把捉住。

当奈德终于回过头来，意识到是女儿在拽着自己，才发觉手中剑已出鞘。他居然都不记得自己竟然拔出了剑。珊莎正毫不退让地回瞪着他，眼中畏惧与悲痛交织，却透着一股绝不退缩的倔强。他重重喘几口粗气，垂下了持剑的手臂。

“布蕾妮没有逃。”女儿声音虽轻，却饱含坚定。“当时有四个人，父亲。四个人同时袭击我们。布蕾妮杀死两人，把第三个人拽下了马，第四个人挟持了母亲，而且还有追兵。母亲命令布蕾妮带我走。”他紧盯珊莎，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可眼前怎么都是她母亲的面容，耳边挥之不去的是妻子的声音。有你在我们都安全。这记忆差点将他残存的心志击得粉碎。凯特，我又一次让你置身险境。我又一次弃你不顾。

“父亲？”珊莎还在说话，“父亲，是我们寡不敌众。布蕾妮已经尽力了。”

奈德缓缓转头，再度面向布蕾妮。“你认为她死了。”他低声说。

“凶多吉少，大人。”她嗫嚅。

他们说话的当儿，瑞肯一直在嘟囔“不要、不要”，可这时孩子的呢喃彻底转为歇斯底里的狂叫：“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女野人赶了过来，想把他抱下马背，可瑞肯已经彻底失去控制，又抓又挠，又踢又打，像凶狠难驯的毛毛狗般尖叫哭闹，狼也跟着此起彼伏地连连哀鸣，刹那间周遭乱作一团。

一道清亮声音响起，骤然划破嘈杂：“我母亲没有死。”

奈德茫茫然望向女儿，迫切想要知道她何出此言，生怕又要面对孩童固执的自欺；瑞肯尚能外露所有情绪，珊莎却已不能了。

“我母亲没有死，”女儿一字一句重复道，“这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

“什么意义？”奈德大脑一片空白。

“那帮匪徒。母亲认出他们了，父亲。她叫他佛雷，还喊出了他的名字。佛雷必在和波顿联手，母亲亲口跟我讲过，而你的回归无疑就是把他们架在火上烤。她说过，波顿一定是在寻求与你谈判的筹码，而我们任何人都有可能充当这筹码。”

奈德木呆呆地盯着女儿，他的女儿，一时片刻前还在自己怀中抽噎不停的女儿，现在却镇定自若地站在他面前，三言两语就将北境如今的军政态势勾勒完毕。“母亲死了对他们有何意义？”听她如此顺滑平静地作出这种假设，奈德强忍着压下心头畏缩，“杀了母亲，只会彻底把你激怒。你定要追杀他到天涯海角，就算把临冬城的一砖一瓦全部拆掉也在所不惜。波顿所有阴谋诡计一旦败露，整个北境都要众叛亲离。他们只会毫不犹豫地投向你这边，父亲。”

她说得对，脑中一个声音提醒道。拉姆斯·雪诺的确是个残暴非人的怪物，可他颈上毕竟有卢斯·波顿套住的项圈。卢斯当然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怪物，可他要那私生子狡猾迂回得多。直接杀死凯特对他一点好处没有，他不会犯下这种鲁莽愚蠢的大错。

“如果他把母亲扣作人质，”珊莎继续，“他就可以——”

“——牵着我的鼻子走，对我予取予求。”奈德替女儿说完，又兀自冲着自己咬牙切齿一句：“他拿凯特威胁我。”一面说，一面感觉怒火又开始于胸腔积聚升腾——“他拿凯特威胁我！该死！他敢拿凯特威胁我！”他旋身转向布蕾妮，放声大吼：“还不快带路，我们去追！”

“大人，罗贝特·葛洛佛带了一队人马，已经去追了。”布蕾妮道。

“那我们就站在这里干等着？”奈德咆哮，已经翻身上马，“指路，布蕾妮。”

布蕾妮不疑有他，立刻转向自己坐骑，可就在这时，一队兵马冲进营地。

“是罗贝特！”有人叫喊，“说不定他们找到她了！”

他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二话不说就策马迎上前去，可当他扫一眼来人，却压根不见妻子踪影。他们其中是有几个伤员，但根本没有女人。

罗贝特·葛洛佛直直在他面前停下，面孔严峻，嘴唇已经抿成一条细线。“夫人被带走了，大人，”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没找到她。”

“人没找到，还回来干什么？”奈德大吼。

“我们分不清他们去向，大人，而且还有伤员。那伙暴徒留下了一小队人马掩盖行踪，把我们死死拽住。骑兵我们已经全数斩杀，只剩下这两个没坐骑的。”他指指一匹马背上两名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俘虏。“我想，还是先带他们回来审问为好，把凯特琳夫人的去向套出来。”

奈德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很好。伤亡多吗？”

他神色肃穆。“死了两人。还有两人，伤得很重。”

奈德点点头。这些人是为凯特琳而死，他无法再苛求什么。“去好好照顾伤员吧，罗贝特。把俘虏交给我就成。唐纳——”他刚一唤，博登立刻牵过驮着俘虏的那匹战马，不用多言。

奈德又转向霍兰·黎德。“去照看一下罗贝特的那两个伤员，然后让他们带你去打斗现场看一看。你一向看得比其他人清楚，霍兰，那些个佛雷恶徒，好好分辨一下他们到底流窜向了何处。”

“大人，别忘了狼，”霍兰·黎德提醒道，“冰原狼能派上大用场。”

奈德随黎德视线看去，只见毛毛狗这会儿正趴在欧莎脚边，女野人正揽着瑞肯坐在一块大石上，孩子这会儿已经安静下来，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虚空。

“瑞肯？”奈德轻唤。

瑞肯没有应，脸上也毫无表情，狼却闻声抬头，低低咆哮，声响极其骇人。

奈德回望霍兰，摇摇头。“这狼不能离开我儿子，霍兰。瑞肯必须得留在这里。” 晚上妈妈还能再给我唱丝带歌吗？我喜欢那个丝带歌。诸神啊，我的瑞肯！

他神态一定泄露了他此刻所念所想，黎德伸手扶住他胳臂。“我们会找到她的，奈德。你比我们所有人都清楚，她这个人有多坚强。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

奈德也说不出话，只是潦草地点了点头。霍兰策马离去，他再度张口吩咐唐纳：“把那两个人带过来。绑在营火旁边。”

俘虏们被拖下马来，双手绑缚背后，瘫坐在地，又被牢牢实实地捆在树上。

奈德走上前。“报名字。”他说。

没人应。其中一人似乎已年逾花甲，白发干枯稀疏，同脚下雪地一个颜色，脸皮皱褶活像皮革，身子看起来倒还硬朗，干瘦而结实。另外一个则远未成年，还是个毛头小子，细长一条，发色黄淡，脸上长满麻子，望向奈德的眼神畏缩如鼠，但还是把脸一横，显然是在亦步亦趋地效仿老人。

“你们侍奉佛雷家族，”奈德继续，“我们截获了你们的家旗，我女儿也听见了我夫人叫出了你们领头的名字。不论你们配不配合，我们都要把那伙恶棍斩草除根。现在，开口回答我的问题，你们也能少受点罪。”

“霍斯丁爵士才不是恶棍！”这年轻人叫出声来，“你们这帮史塔克才是恶棍！无耻的背誓者、下作的死狼灵！”他啐道。

“给我闭嘴，蠢货。”老人命令。

霍斯丁，是吗？跟随波顿北上的两个佛雷中，霍斯丁确是其一，这进一步证实了奈德心头怀疑，恐怖堡伯爵确是绑架凯特琳的幕后主谋。

奈德眯起眼睛。“一般来讲，我从不虐待俘虏。可你们并非堂堂正正的战俘，而是绑架妇孺的匪徒、死有余辜的败类……我可以给你们个痛快，也能让你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全看你们选哪个。”

老人咬紧了牙关，可那小子的眼睛已经瞪得溜圆。

“告诉我，他们把我妻子绑去了哪里。”

“我……我真不知道，”少年结结巴巴，“我只是把她绑上马了而已。”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老人再度嘶吼，站在一旁的卫兵一拳挥上他后脑，奈德没有阻拦。

“谁的马？”奈德耐心道。

“霍……霍斯丁爵士。他绑上她，找大部队去了……还吩咐我们，拖住这里。”

“懦夫！”老人嘶叫，“叽叽喳喳得像只鸟儿，你愧对你的家族，你愧对你的姓氏！”

现在卫兵狠狠踹向老人肋间，这人却始终一声不吭，奈德心底也不由得生出几分佩服，但此刻他根本无暇顾及什么尊老礼节，所有礼仪体面早就抛诸脑后。“你说什么？愧对佛雷家族？那是伙盛产杀人犯、强奸犯的鼠窝！你们本就无耻之尤，谈何愧对家族！”他俯身朝这老人寸寸逼近，“你这老贼——为这等匪类效忠卖命，这才叫真正的自取其辱。”

这人朝他脸上狠唾一口，奈德站起，心头居然油然而生一丝轻快，他总算把这张宁死不屈的嘴彻底撬了开来。“你问我那婊子现下在哪儿？”恶毒叫嚷响彻耳际，“没用喽，没用喽！我们过去的时候，人早就已经死翘翘啦。喀嚓一声，霍斯丁把她脑袋狠狠砸开瓢了哟！红头发，红血块，整张脸泡在血里，身上也剩不了几滴啦！狼婊子，去死吧，你们这些该死的狼犊子都去死！！”

这佛雷老兵越是咒骂不休，奈德胸中的惊惧狂怒也就越发翻涌。他从这疯狂的嘶嚷中听出了几分真实，凯特琳一动不动、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快要把他逼疯。他忍无可忍，正要抡拳往老人脸上砸，眼前突然飞掠过一道巨大黑影。

老人的尖厉诅咒还在半空回荡，冰原狼就已踩在他血淋淋的尸体之上。眼前红雾弥漫，黑狼甩首引颈，张开血盆大口，仿若恶魔般对空长啸，爪下是血流潺潺的断裂喉管。在场所有人皆惊立原地，而毛毛狗却再未有进攻之意，只是埋首凑近那死尸热气腾腾的鲜红脖桩，开始大肆啃啮起来。一顿美餐。

奈德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呕吐声。残尸旁边，那毛头小子已开始歇斯底里地放声尖叫，奈德半晌才辨出狂叫间尚存言语。“恐怖堡！”他语无伦次，“恐怖堡恐怖堡恐怖堡！我发誓，恐怖堡啊！！别咬我，求求你别咬我！！他们去的是恐怖堡，恐怖堡！！”

“毛毛狗。”他沉声唤，狼丝毫不睬。奈德这时转过身去，才发现欧莎已经站在了他身旁，弯腰想抱起瘫倒在地的瑞肯，孩子看上去已然昏迷当场。他和毛毛是究竟怎么过来的，奈德一点没听见。

欧莎旁边，站的是珊莎。她走上前来，眼睛一刻不离冰原狼。“毛毛，”女儿柔声唤，“坏人已经死啦。他再也伤害不了妈妈了，也伤害不了你。行啦，过来吧。”

冰原狼抬起那双绿莹莹的眼睛，望向珊莎，鲜血顺着鼻吻须发，一点一滴往下淌，他伸舌舔过一圈。

“好啦，毛毛，过来吧。”

大狼跃过死尸，朝珊莎直扑而来，一些个还没被吓得魂魄出窍的士兵下意识就举起弓弩。奈德扬起手：“放下。”

毛毛狗蹲到珊莎脚边，任由女孩抚摸。“恐怖堡。”珊莎摩挲着毛茸茸的狼耳，扬起脸望向奈德。

“恐怖堡。”他跟着女儿重复，回望向她，点了点头。

她的头骨好像碎裂成块。

起初，这就是她所能感知到的全部：后脑勺持续不断的锥心剧痛，一阵又一阵的恶心如潮水般翻涌不休。自己一定吐过，秽物在顺着前额脸颊一刻不停地往下淌，她能感觉出来。倒悬着。她正倒悬着。头颅好像被人活活劈开。好长时间以来，除了以上感觉，她再没有任何知觉。

她在移动。整个人还是颠倒的姿态，但在持续不断地移动。脑后剧痛仍在吞噬所有感官，可这会儿她好像清明了些。好疼啊。身边有人。有声音。她几乎都快能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可努力辨别这些声音更令她头疼难忍，于是她干脆放弃。自己身在何处、被这样倒挂着移动了多久，她完全说不上来。意识再度沉入黑暗。

然后一个名字挣脱混沌，从她脑海里浮现出来。奈德。这名字有意义，她死死抓住，生怕自己又孤身一人被丢回那黑暗深渊。突然她长发被人一把揪起，整个人被拎着脑袋提溜起来，她疼得快要昏死过去。

“她又在哼哼了。”有个声音。刚开始她被吓了一跳，她居然能听懂声音了。下一刻，她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在说自己。她在呻吟？

“哼得还越来越起劲儿，”另一个声音，“老天，快给她灌点罂粟花奶，别再叽歪了。”

“我给她喂了，”第一个声音说，“可她不咽。喂啥吐啥。”

“哼哼。霍斯丁也真行，捶狠了吧？亏得她只是吐，那一下能要了她的命。”

“我看已经要命咯。”又是第一个声音。“诸神啊，老罗德的斗篷都比她香！啧，这身上都是些什么啊？血沫子不说，还吐了一脸，屎尿都漏出来喽。”

第二个声音扯起嗓子放声大笑，头疼越发嗡鸣难忍。“天哪，这个样子还叫艾德·史塔克怎么赎啊！哎哟，太腌臜了，这脏东西给罗德操他都嫌恶心。”

就在两道人语坍塌成刺耳的狂笑、要把她残存的意识活活震碎之时，第三个声音冒了出来，喝斥安静。这声音她倒似曾相识。耳边复归寂静，可艾德·史塔克这名字还在她脑中响个不停。奈德，心底有个声音提醒道，霎时间漆黑一片的虚无如闪电劈过，回忆泄洪般奔腾而来……奈德！诸神啊，我在哪儿？我的孩子们都在哪儿？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可她没力气了，发不出丁点儿声音，继续横陈于马背起起落落，在夜色掩护下向着城堡一步步移动。泪水从她眼角缓缓滑落，与脸上发间早已干涸的血污混作一团。

奈德轻轻吻住女儿的前额。泪水还在她眼睛里打转，可他知道女儿不会再与他争辩。他把孩子扶上马，看着已在鞍上稳稳当当坐好的姐弟俩，横下心来，挥手作别。

将那两个俘虏处理完毕后，接下来又是数小时的筹谋、规划与调度，戴佛斯·席渥斯一马当先，主动请缨再次出兵寻找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恳请其襄助援救凯特琳。

“多谢您的好意，席渥斯大人，但您真觉得，史坦尼斯大人会优先考虑我妻子的处境吗？”奈德这样问。

席渥斯瞪大了眼。“当然！大人是我所知最具荣誉感的人，更何况她是位出身高贵的女士，光天化日之下被暴徒强掳而去！”

奈德神色严峻地笑了笑。“是啊，是啊，他的确担得起刚正不阿四个字。但是，席渥斯大人，如果史坦尼斯大人真要在王国和他的夫人之间作出抉择，您说，他会如何选呢？”

男人张大了嘴，刚想应答，却说不出一个字句，似乎也意识到了奈德话中设下的陷阱。“你已经知晓答案了，”奈德道，“我和你同样再清楚不过，他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那您与他的抉择是天壤之别了，大人？”席渥斯问。

奈德没有回答。相反，他再问：“我好像记得您有家室。您爱您的妻子吗，席渥斯大人？”

洋葱骑士被他这猝然发问惊了好一下子，对此奈德丝毫不觉冒犯，他这问题本就已经够冒犯了。然而，面前此人还是回答了他。“我爱她，大人，”对方轻声道，“可我也的确深负于她。但是，我爱她。”

“嗯。相信你我都听过这样一句话吧，大人？‘情爱是荣誉的大敌，更是责任的大忌。’可我却觉得，当你娶一个女人为妻、与她结为连理时，你对她的情爱、你对她的责任，本身就是荣誉。这和君王治理国家、领主管理封地没有什么两样。荣誉始终要求人竭尽所能、十全十美，可这世间哪有两全之事。或许史坦尼斯大人能很快做出牺牲，但我发现自己很难做到。”

两人忽然就相对沉默，片刻后，奈德深吸口气。“我深爱我的妻。”他低声说着，好像这话不光是对眼前的戴佛斯·席渥斯，更像是在表白自己心迹。他几乎都没当面对凯特琳这样说过，这话实在重于万钧，他太怯懦，不敢轻易出口。“只是，当世事难以两全、荣誉又无法提供指引之时，席渥斯大人，什么该当作为我的指引？”

“爱？”对方问道，同时一抬眉毛。

奈德苦笑一声。“爱与荣誉。我逐渐发现，这二者是相辅相生、相依相随的关系。没有其中一个，另外一个也无法成立。”他深叹口气。“说实话，大人，我也不知道我接下来到底该如何做，但我确信，我做出的选择恐怕不会像史坦尼斯大人那般冷绝。”

这人没再争辩什么。他显然是史坦尼斯·拜拉席恩麾下忠臣，却未被敬爱完全蒙蔽双眼。史坦尼斯得此肱股之臣实属幸事，此时此刻，奈德终于明白此人凭何跃升草莽，得任国王之手。

“那么，请至少容我和您一道北上吧，大人。直到你我不得不分道扬镳，我将继续往临冬城进军，”席渥斯说道，“但愿有朝一日我们能通力合作，解救尊夫人、保全陛下王国。史坦尼斯国王定也作此想。”

“是啊，没错，”奈德嘴角勉强一翘，“尽管我们的顺序截然不同。”他最后拍拍这人后背，转头找来唐纳·博登，还有塔斯的布蕾妮。

如他所料，这两人对他的安排都没什么异议。珊莎就不好说了，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走向欧莎和瑞肯的营帐，还未进入，居然隐约听见他的妻在轻声哼着那首奔流城的摇篮曲。凯特琳当然不在里面，他知道，可那声音好熟悉好熟悉，简直魂牵梦萦，所以当他掀开帐帘，看见的其实是女儿在搂着幼子哄唱歌谣，心底还是不免被失落啃咬。毛毛狗也趴在地上，像是睡着了。

两个孩子见他进来，双双抬起了眼；瑞肯仍是木木的，眼神空洞，珊莎则满是反抗。

“别想丢下我，”她开门见山，“我不回白港。”

“不，你要回，”他告诫女儿，“唐纳·博登和欧莎会陪着你俩，当然还有毛毛狗。”起初，这冰原狼实属他心头大患，毛毛在熙熙攘攘的白港实在无处遁形，但欧莎告诉他，狼根本用不着进城，凭借灵敏嗅觉，他轻而易举就能找到海滩小屋里的瑞肯。“哈蒙·维德会给予你们庇护。我必须要你安然无恙，珊莎。”

“我受不了，”她叫道，“就那样干等着，什么都不知道，我受不了！求你了，父亲，我才刚和你们团聚不久啊，别丢下我！”

他情感一瞬间团成风暴，哽在喉头久咽不下。“我和你母亲也才刚和你们团聚一晚啊，孩子。可如果我又让你们身涉险境，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他停顿一下。“珊莎，我向你保证，我定当竭尽全力救回你母亲，但我接下来必须心无旁骛，若还要分神顾及你和瑞肯的安危，便难以全力施为。你能明白我意思吗？”

女儿还想争辩，他看得出来，那双蓝眼满是她母亲的纠结心痛，每当要送他上战场凯特就是这个表情，看得他直想哭。但是，同她母亲一样，女儿理解了他的用意。“行，我答应你，”她这样说，“可你为什么派唐纳守卫我们呢？为什么不派布蕾妮呢？”

他对女儿微微一笑。“我们的布蕾妮小姐同样有些引人注目了。白港定会有人留意到她，而唐纳就不一样了，隐于市井他要擅长得多。”他神色凝重地望着女儿。“但是，这不是我这样安排的主要原因。唐纳固然忠心耿耿，无论你还是你母亲，他都甘愿为你们献出生命，可在他心中，我，他的领主，才是第一位的。这点我也无法改变，同行的将士皆是如此，这是他们自幼所受的训诫，更是他们深植于心的信念。但布蕾妮不一样。她只效忠于你母亲，她会永远把你母亲的安危视作第一要务。你不与我们随行，她就不必恪守对你母亲立下的、优先保护你的誓言。至少，我要为你母亲带上一个会把她置于首位的战士。”

珊莎闻言微笑，那双徒利碧蓝盈盈的眼睛里，闪烁着她母亲温暖炽热的光芒。“置她于首位的战士，你队伍里有两个，”她紧握他手，“你很久很久以前就把母亲置于首位啦，比布蕾妮要早得多呢。”

听女儿这样说，奈德居然笑出了声。“确实，你说得一点没错。我们俩一定齐心协力，把妈妈给你、你弟弟，好好地带回来。”

于是眼下，数小时后，一切总算尘埃落定，他将珊莎和瑞肯一一抱上马背。自毛毛狗撕碎了那佛雷老兵的喉咙之后，瑞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但至少还算平静，再没一丝哭闹。他允许珊莎抑或欧莎牵着他的手四处走动，当奈德最后紧搂住他、再把他抱上马鞍时，也丝毫没有反抗。可孩子眼瞳深深，除开寒彻骨髓的悲伤，更饱含熊熊燃烧的怒火，这景象令他心如刀绞，更为他的幼子忧惧不已。

他又看一眼两个孩子，同时更为另两个下落不明的骨肉默默祈祷，最后，他转向他的女儿。

“珊莎，”他郑重道，“依照现下情势，瑞肯是临冬城的继承人。可他无疑还是个孩子，而你已经长大成人。爸爸想让你答应一件事，那就是，永远都不要放弃艾莉亚和布兰，也永远都不要放弃临冬城。”

“别这么说，爸爸，你和妈妈一定会回来的，然后，我们大家一起——”

“不，我的孩子。我需要这样说。我定当拼尽全力让我们一家团圆，这毫无疑问，但我能保证的，也仅仅是竭尽所能，而非事实定局。珊莎，我同样不要求你一定完成诺言，我只希望你永远记住，你是临冬城的史塔克，从今往后，一言一行，不负此名。”

她已是满眼泪水。“我保证，爸爸。”

他扬手一拍马臀，眼看着他的孩子们就此绝尘而去，两边，是紧紧并驾齐驱的欧莎与唐纳·博登。毛毛狗早就遥遥地跑在前头，仿佛已经识途。诸神啊，我不要你的眷顾，把我的份，全数分予他们就是。奈德最后祝祷一遍，翻身上马，朝着相反方向进发。坚持住，凯特，我来了。

船在日落前靠了岸，艾莉亚和达科收拾行囊下船。她解下头顶黄布，露出自己毛刺刺的一颗光头，眼看达科诧异地张大了嘴巴。

“你……就这样上岸？”他问。

“怎么，你看不顺眼？”

“额，没有，没有。就是，看上去有点儿怪。”

她叹口气，扬起慈祥之人给她的那个小钱袋。“我们没钱了，笨蛋。金龙都花光了，剩下这些零零散散的碎钱根本撑不了多久。这块黄布值钱着呢，我知道。”她顿上一顿。“而且，我在这儿必须得假扮成个男孩。”

“假扮成个男孩。”达科一字一句重复。

“当然啊，男孩，笨蛋！男孩就可以在大街小巷随意游荡，没人在乎，女孩就不行。我也搞不懂这到底是为什么，可这里比布拉佛斯还要糟糕——女孩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绣花什么的。我如果是个女孩的话，在这里根本就寸步难行。”

“可是，艾莉亚，”达科辩驳，“你真没法装成男孩。你一看就是个女孩。脏兮兮，还剃了个光头的……女孩。”他勉强说完，捧腹大笑。

“那是因为你知道我是女生！我老早老早之前就假扮过男孩，没人察觉，詹德利都看不出来。”她固执地说。

他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看上去想说些什么，但一副说不出口的样子。

“到底怎么了嘛！”她不耐烦了，“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达科的脸腾地一下子通红通红。“额，就是……额……你当时几岁来着？九岁？九岁的女生可以假扮成男生。十一岁的女生……额，不行。”他摊开手，无奈地耸耸肩。

这话倒提醒了艾莉亚，她低下头看看自己。现如今，她胸前的确多了两团小小的隆起，虽然它们小得尚可忽略不计，但有时却会恼人地鼓胀又柔软，再也不复往日无牵无挂的平坦轻盈了。不过，她这上衣宽大得很，什么都看不出来。“真是的，我又不是珊莎，”她拍拍胸脯，“没人能看见啦。”

达科的脸涨得更红了。“额，额，是你……你裤子的问题。”

她再次低头看看，裤管有些短了，她知道，可这是她仅有的一条。“怎么了嘛？流浪儿穿合身的裤子才叫奇怪吧？”

“是，是，”他磕巴着，“可是你的腿……额，是女孩的腿，不是男孩的腿，而且裤子是紧身的，所以……”他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艾莉亚直愣愣地盯着他，突然就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达科！原来你一直在盯着我的屁股看！”她一头栽倒在铺位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别笑啦！”他窘迫地喊，“谁要盯着你的屁股看！我的意思是，既然我都能看出你不是个男孩，那——那所有人都能看出来！”

艾莉亚终于憋住笑，翻身坐起，支起下巴琢磨起来。“嗯，算你说得有理。行吧，我们去找找西姆，怎么样？他是这船上身板最小的水手，但他的裤子我穿起来肯定肥。越肥越好，是不是？”她抬起手肘捣捣达科，男孩终于朝她展开笑容。

一小时后，当暮色以惊人的速度将整座城市吞吃入腹，两个一无所有的孩子站在白港码头附近的某条巷弄里，早先所有下船登岸的激动远得好像上辈子。艾莉亚要来了西姆第二好的一条马裤，裤腿折了一叠又一叠，腰间又系了几圈麻绳权当皮带。自己这副模样总该像个彻头彻尾的男孩了，毕竟没人对她和达科多瞧一眼。可眼下难题是：他们完全无处可去。

“我猜，我们总不能随便抓个人就问：‘艾德·史塔克大人你总认识吧？’”达科说。

艾莉亚冲他翻了个大白眼。“想被抓倒是可以这么干。我父亲还是叛国贼，你忘了？”她摇摇头。“虽然我们回了北境，可这里也不是谁都能信。”突然间，她就想起父亲的旧部哈尔温，他还满世界地抓她，想把她押回贝里·唐德利恩身边呢。“在这里我们谁都不能信。”

“那我们打听唐纳如何？”

“什么？”

“唐纳，唐纳·博登，就是那个和你父亲一道从潘托斯来白港的人。打听他的下落总该安全吧？他又没那么有名，除非认识他，不然没人知道他是谁。”

“想逮捕他的人当然知道他是谁，”艾莉亚阴郁地说，“可我父亲的确安全离开了白港，又南下到孪河城救出了我母亲，对吧？歌里是那样唱的嘛。所以……或许这里没有那么危险，如果真有人知道唐纳·博登这名字，也应该是友非敌。”一番推理完毕，她冲身边的男孩咧嘴一笑：“不赖嘛，达科。”

“不赖，怎么个不赖法？对笨蛋来说不赖是吧？”

她大笑起来，尽管又要露宿街头，在这座灰蒙蒙、冷冰冰的城市里四处游荡，心情比起刚才已经轻快了不少。“走，先找个地方藏好，说不定还能睡会儿呢。这钟点店铺早打烊了，但等天一亮，咱们就去找间收布的铺子，顺便打听打听‘我的唐纳叔叔’。”

终于，他们在一顶马厩上头的干草棚里发现个破洞，刚好够他们两个瘦兮兮的小孩钻进去。洞口虽高，但对达科来讲简直是轻而易举，艾莉亚也爬得不算费劲——只要得他指点，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搁就可以。

两人一同钻进干草堆，达科转眼就睡得死沉死沉，艾莉亚却在黑暗中大睁着眼。这里是北境。她终于回到了北境。心底既有前途未卜的惶恐，更难掩血脉贲张的激动。她是临冬城的史塔克，这里是她的故土。纵使此刻蓬头垢面到谁也认不出，但她清楚，前所未有地清楚，不管自己换过多少身份，叫过多少名——阿利也好，黄鼠狼也罢，娜娜、乳鸽、阿盐，猫儿、贝丝、“无名之辈”——她都是艾莉亚，她始终是艾莉亚，心底深处，她永远是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亚。

缝衣针静静躺在她旁边，干草中她摸索着攥紧剑柄。格雷果爵士，她又开始默念，邓森、甜嘴拉夫、伊林爵士、马林爵士、瑟曦太后。她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名单上这些人现状如何，她不是那么清楚了。但她知道瑟曦太后仍然活着，别人说她被扣进了君临大牢。希望那是间黑黢黢、脏兮兮的牢房，达科说她父亲在君临时就一直被关在那种地方。至于其他人，最好都识相些，早早命丧黄泉——如果没有，那就等着她找上门去。若那歌谣属实无误，父亲已经让河渡口的那些佛雷血债血偿。但愿如此，她心想。

阖上双眼，她静待狼梦降临，虽然明知强求不得，唯有真正入睡，梦境才会翩然造访。她渴望与她的族群共同奔逐，渴望再度感知黑毛弟弟的所思所想。不知一整天过去，他这会儿究竟好些了没有？躺在这北境港口的一窝干草垛里，家已是前所未有地近，近得都让她心口发疼。妈妈，爸爸，艾莉亚·史塔克喃喃念着，沉沉睡去。

移动停止了。这是涌进她脑海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是，不管眼睛睁开还是闭合，对她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她身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头依然痛得发胀，但这基本已成常态，所以她也顾不上在乎。她尝试吞咽，嗓子干疼，仿佛一把干草扎进喉咙。她整个人是平躺的姿势。平躺在地上。

她伸手摸索地表，硬邦邦的夯土坯，还很脏。她继续摸，指尖刮到了几束零零碎碎的稻草。她决定坐起身来，双手撑地，把自己缓缓支起，体内每块肌肉都在尖叫。当她终于坐起，头脑昏沉，眼冒金星，眼前天旋地转，她狂呕一声，可胃袋空空，根本没什么东西可供她呕吐。天知道她这样瘫倒在地已经多久。

周遭寂静无声，想必此处除了自己，怕是空无一人。她喊一声：“有人吗？”自己的声音好奇怪。嘶哑生涩，几如低语，根本不像她的声音。没人应声。

慢慢地，眼前黑暗开始融化、沉淀，成了固定的形体。这是一间小小的土坯房，有一扇木门，门上开了条窄窗，给这间屋子投进细细的、唯一一束光源。可这光不是明亮的天光。也许这窗户开向的是走廊，或是另外一间昏暗囚室。她没有力气站起身向外探看，光是维持坐姿就已耗尽了她全部气力。

她又看向房间角落，地上摆着两样东西。她蜷起身子，半爬半挪地把自己拽过去。一个是空空的粪桶，另外一样，诸神慈悲，是一壶满满当当的清水。

这说不定是毒药呢。可她不在乎了。她渴，快渴死了，只要是液体，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灌下去。她抓起那壶水就往嘴里倒，空荡荡的肠胃立刻做出反应，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淅淅沥沥地滴进旁边那只粪桶。她瘫倒在地，放声痛哭，可居然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她不知道自己又这样躺了多久，一心只想求死。可她最后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样放弃。奈德一定在找她。孩子们需要她。于是她再度撑起身子，抱住水壶。这次她强压下嘴里干渴，小心翼翼地啜吸一口，肚肠仍是翻滚不休，但这回她没再呕吐。她静待片刻，再啜一口。

于是她就这样断断续续地饮下了半壶水，这过程她也不知持续了多久。最后她挪动身子，背靠墙壁休憩，同时眼睛死死盯着门上的那扇小窗。

接下来她发觉到的，是自己身上只剩一层薄薄的衬裙。她的斗篷，她的外衣，全都消失无踪，而她对此丝毫没有记忆。难以名状的恐慌立刻席卷心头，她好像怎么也走不出那孪河城，被人啃食，被人撞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审视全身，那种侵犯特有的痛楚并未在她感官之列。不，她这次没有被强奸。

然后脑中又涌进一个念头，令她震惊不已。她居然不冷。说实话，她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这样暖和过了。这怎么可能呢？她一定还在北境，一定还在，可这方寸之地没有丁点炉火燃烧，而她身上如此单薄，却又如此暖和——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会这般温暖如春……

她心跳好像突然就漏了一拍。不可能，不可能。沿着墙根缝隙，她开始慢慢向右探。应该就在这附近，不会远的。终于，她摸索的指尖拨到一处裂缝。她拂开其上尘土，挑开那一小块开裂的砖板，露出一眼小小的空隙。这小洞只够放得下一个手掌大的零头巴脑，现在，这里是空的。空空如也。

可凯特琳却记得这个小洞里头放过的东西。那是她此生头一回来到这里，那时，这里装了好几颗五彩斑斓的鹅卵石。她闭上眼，好似七年前那个夜晚近在咫尺。罗柏的命名日宴会本来一切顺利，却被艾莉亚冲着曼德勒大人的一句“你怎么长得这么胖啊？”搅得鸡飞狗跳。孩子一见情况不对，一溜烟儿地就跑出了大厅，此后几个小时都不见踪影。起初凯特琳还又窘又恼，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开始担惊受怕起来，唯恐女儿出了什么事。

终于奈德走上前来，告诉她，艾莉亚找到了，他是在首堡地底发现的女儿。

“首堡？”她吃惊道。首堡古老残破，废弃许久，她害怕里头不安全。

奈德却笑了。“首堡底下挖了很多小地窖，夫人，勉强算得上房间吧。那儿没什么不安全的，打小在临冬城长大的孩子谁没在那儿捉过迷藏？罗柏和琼恩跟我坦白，带艾莉亚去过那个地方。她这会儿正窝在里头呢，除了眼睛通红以外，倒没什么大碍。”

“赶紧把她给我带过来啊。”凯特琳催促道。

“噢，她才不敢出来呢。她害怕你要把她生吞活剥了喔。”

她气坏了，怎么这个时候他还顾得上开玩笑？“奈德，晚上这么冷，她会冻坏的。”

“啊，她可冻不着，夫人。那里离地底温泉最近啦，甚至比你的房间还要暖和呢。”

于是凯特琳只好亲自爬下首堡地底那段颤颤巍巍的阶梯，把她的小女儿吓了好一大跳。

女儿脏兮兮的小脸挂满泪痕，看见她，大叫一声：“母亲！你怎么会来这儿？”

“这里没写我不能来吧？”

“可是……这里脏兮兮的呀。”她说。

凯特琳实在忍俊不禁，拢起裙摆，一屁股坐在这邋邋遢遢的毛坯地上，看着女儿震惊地瞪大眼睛，把她抱紧在怀。等到孩子终于扑进她的裙褶间、抽抽嗒嗒地哭着抱歉，她摩挲着女儿鸟窝似的头发，告诉她，明天一早必须要向曼德勒大人道歉。

“可是他真的很胖呀，妈妈。真的很胖。到底为什么会有人长那么胖？”艾莉亚不屈不挠地扬起小脸，表情严肃。

凯特琳咬紧嘴唇，使劲憋住笑意。“我也不知道呀，艾莉亚。可就算你说的是实话，轻易出口也是不对的。这会让人难堪，没有人愿意在大庭广众下出丑，宝贝。”

女儿点点头，然后问她，想不想参观她的秘密珍藏。小女孩神秘兮兮地捂住砖块，神态郑重，仿佛全世界最重大的秘密就藏于其中。接着她移开小手，露出一方小小的孔洞，和里头装着的七颗花里胡哨的鹅卵石。

凯特琳配合地连连惊叹，总算把孩子心满意足地哄出了首堡。奈德早就在外头等候多时，把已经困得迷迷糊糊的艾莉亚扛回了主堡。此后凯特琳再未去过首堡地底，给孩子们留一片他们自己的秘密天地。

此刻她枯长的十指紧握虚空，徒劳地想抓住哪怕一颗彩色鹅卵石，一时千般滋味涌上心头，泪水克制不住地滂沱而下。饥肠辘辘、形容狼狈，还在自己的城堡里做阶下囚，但无论如何，她回家了。凯特琳·史塔克回家了。

Chapter Text

“毛毛狗不能跟着我们，瑞肯。”看小弟还是固执地抱住毛毛的脖子不肯撒手，珊莎忍不住又叹口气。“白港是座很大很大的城市，人非常多，一头大黑狼根本进不了城，瑞肯。”

“我不管！”小弟大喊。

他多少愿意说话了，而不是维持那执拗的沉默，这点倒让珊莎高兴。“瑞肯，”她耐下性子，“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幢海滩上的小屋。毛毛不用进城就能找到我们，你很快就会见到他的。”

“我要和他一块儿。”

“不行！”珊莎叫道，怒火直顶天灵盖，她快要被这固执的小弟逼急了。昨天他们没在日落之前抵达白港，只好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找了处密林掩映的岩壁露宿。珊莎冻得浑身发抖，背脊僵硬，被地面硌得生疼，满心都是对双亲的担忧。现在，她又必须催促倔强的弟弟赶紧起身，好在城门打开时及时进城。

瑞肯死死盯着她，阴沉着脸。毛毛也跟着低低咆哮起来。

珊莎可不吃这一套。“不乖。别拿毛毛狐假虎威，瑞肯。”

欧莎一直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瞅着他们，这会儿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总算找到能治你的人啦，对不对？”她笑着看向瑞肯，“行啦，把毛毛送走吧，小家伙。比起荒郊野岭，城里几百上千的下跪之人对他来讲才叫危险哪。”

瑞肯又来回看看她俩，终于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毛毛的脖颈。“走吧，毛毛。”他冲他挥挥小手，冰原狼舔一口主人掌心，随后便消失林中。

“毛毛去的方向对吗？”她问。

瑞肯耸耸肩。“他早就饿了。等他填饱肚子，会回来找我们的。”男孩说着，又眯起眼睛。“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可别是毛毛去不了的地方，不然我就和他一起走！”

她再度叹气。“不会的，我保证。”她望着大狼消失的方向，突然就好想好想淑女。这会是种什么感觉？她渴望着，与另外一个和你迥然不同的生物，建立如此紧密的联系？别想了，有个声音提醒道。淑女早已死去，你有旁的使命。

“唐纳爵士！”她唤道。尽管对方提醒过她好几次，自己并非骑士，可他如此英勇善良，又对父亲忠心耿耿，若不这么称呼实在失礼。他和猎狗不一样；在君临时，她每次以骑士称呼猎狗，对方总会暴跳如雷，而唐纳听她这么叫，却好像总被她这番认真逗乐似的，还有点不好意思。

他立时应声。“小姐？”见瑞肯开始闹脾气，他便把马匹牵开，留给他们一点余地。

“马匹备好了吗？我们随时都能出发啦。”

他对她微笑。“那就上马吧，小姐，马匹一直都很好。”说着，他又低头看向瑞肯，张开双臂：“走吧，大人？”正如唐纳尚不能以爵士相称，瑞肯当然也算不得什么“大人”，但每次唐纳只要以父亲的头衔称呼瑞肯，她这别扭的小弟总会配合一些。

尽管还是拉长着脸，嗓子眼阵阵低吼活像毛毛狗，瑞肯到底还是举起胳膊，允许对方把他抱上马鞍。待珊莎也在唐纳协助下跨坐瑞肯身后，一行人终于朝着白港进发。

自从昨日拔营发兵，人马便分秒不停，只有在夜色浓黑之时才稍微休整了一会儿。愈往北行积雪愈深，但奈德还是估算着，今天日落之前他们就能赶到白刃河岔。届时他们将溯东面支流一路北上，翻越羊头山，直逼群山以东的恐怖堡。

几乎与他时时并辔而行的，是布蕾妮。女孩始终沉默寡言，不到必要时候一声不吭，即便问一句，也只是答半句。奈德向来都摸不透这古怪女子心底所想，但她对凯特琳的绝对忠诚，他再无半分怀疑。临行之前，他对珊莎说的那番话字字发于内心，除他之外，这队人马之中，也的确唯有她会为凯特琳毫不犹豫赴死。单凭这点，这位塔斯之女就是他最珍视的伙伴。

奈德·史塔克素来也是惯于沉默，可旁边这位布蕾妮小姐的缄默无言实在令他痛心不已，终于他再也无法承受，主动打破静寂。

“小姐，”他低声唤，“请你原谅。”

“大人？”她困惑道，圆眼大睁，像一片蔚蓝的海洋。

“我向你举了剑，”他简短答，“这太不可饶恕。但是，我还是想说，请你原谅。”

“您……您没有做错什么，大人。”她磕巴着。

“不，我错了，”他声音极轻，“我更要感谢你。你救了我女儿的命。”

这身材高大的女人垂下眼帘，紧盯手中缰绳。“对不起，大人。”

“你谨遵了我夫人的指令，帮她击退匪徒，救出她的孩子，谈何愧疚？”奈德摇摇头。“布蕾妮小姐，我们两人之中，我才是那个愧悔万分的人。”

然后他们之间又是沉默。半晌，她缓缓启齿，不过耳语。“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从没嘲笑过我的人。她也觉得我古怪，我知道，但绝对不会出言讥讽。”

“她爱你。”奈德答道。说实话，他还从未揣摩过妻子对这年轻女子的看法，但此刻，他笃定自己所言为真。

他听着布蕾妮小姐喉间挤出声小小的、类似窒息一般的动静。随后，她抬起头来。“只要夫人尚在人世，”她热切道，“我以性命起誓，史塔克大人，定将她带回您身边。我发誓。”

“我相信你。”奈德正色以对，目光坚定。此后两人虽再度无话，但这份沉默为他寻回了静谧。

“快走啦。”艾莉亚不耐烦地嘟囔着。达科又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好像白港的一切都惹得他走走停停，非要看个够才罢休。

“怎么了嘛？”他一个箭步蹿到她身旁。“我就是听听路人在聊些什么啊——他们在聊君临呢！”

她又忍不住翻翻白眼。初来乍到，达科着实有些大惊小怪，先是不停指出这里的人全在说维斯特洛语——当然啦，他们就在维斯特洛啊！也尝试着和路人搭话，问他们认不认识唐纳·博登。他奇怪的口音让路人不住扬眉，但好在达科口音虽怪，嘴皮子倒很顺溜——他是唐纳·博登的小外甥，母亲远嫁到布拉佛斯，现在他来投奔维斯特洛的亲人。没人怀疑他现编的这桩故事，但也没有一个人认识这个唐纳·博登。

“那君临怎么了啊？”她漫不经心发问。她真正想听的才不是君临。她想知道临冬城。她想知道家人的消息。

“太后还是被大主教关着。就是那个小国王的妈，你知道的。”

“瑟曦。”她恨恨道，活像往地上吐口水。

“对，对，就叫这个名。”达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你认识她？”

“她就是那个下令逮捕我父亲的人。她还逼他杀了淑女，可淑女是无辜的。”

“淑女？”

“珊莎的狼。”艾莉亚说着，拉长了脸。“全怪珊莎，是她撒谎！她早就应该告诉大家，彻头彻尾就是乔佛里的错！”

达科似乎被她这股突如其来的火气吓了一跳。“乔佛里……他犯了什么错？”

“全是他的错！”艾莉亚啐道，回望山丘下方港口，海湾里船舶累累，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后来，她终于低低启齿。“倒也不全是他的错。还有他母亲，还有那个胖国王劳勃。那个劳勃，嘴上说自己是父亲的朋友，还是不管不顾，任由淑女被杀。如果我没及时放走娜梅莉亚，她肯定也会被杀。”

“娜梅莉亚？”

艾莉亚这才想起来，达科从来不知道自己冰原狼的名字。“娜梅莉亚是我的狼。她狠狠咬了一口乔佛里的胳膊，他活该。”

“他绝对活该。”达科忠诚地说，艾莉亚对这个回答很满意，露齿一笑。

“她就是那头你一直梦见的狼？”

她咬紧嘴唇。“差不多吧。在我的梦里，我是头狼……嗯，我想就是她。娜梅莉亚。”

“她就在附近？”达科问，棕色眼珠瞪得溜圆。

“不，不在。但她南来了，我知道。昨晚，她……”艾莉亚声音渐弱，思绪已经飘至昨夜梦中。三座石砌工事巍然耸立，塔顶积雪皑皑，更多雪片正簌簌融进半冻半沼的泥地。四处人影憧憧：石塔里窝着人，南边还有大批军队，正朝石塔步步挺进。她许多表亲都已逃回南方。它们畏惧成群结队的两脚兽，更害怕天气苦寒，猎物愈发稀少。

“真的吗，艾莉亚？还是这只是做梦？”

她从恍惚中猛然惊醒，含糊一声，这是她离向达科坦白狼梦真相最近的一次。“不好说，”她搪塞道，突然抬手指向一个食摊，“嘿，看那儿！我饿了，去随便搞点吃的吧，花不了几个钱。”

她径自朝摊贩走去，知道达科定会跟上。关于梦境她再不愿多谈，心底却留存着更多细节。透过狼眼，她看清那逼近三座高塔的大批军队都打着飘扬的战旗。现在，她忆起了队伍最前方的那抹灰白。那是史塔克家族的灰白，冰原狼正于其上龇齿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