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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陆——”
从手机里传来一声很聒噪的叫唤,陆必行放轻了声音,冲电话说:“嘘……小声一点,我还没下班。”
“嗯?你怎么又在加班?哦……我知道了,又是因为那位喜欢大半夜来问诊的病人?”
喜欢大半夜来问诊的病人……
陆必行拨弄了一下手中的咖啡杯,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窗外的人身上。
那人靠着落地玻璃坐着,一条腿微曲,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修长,腕骨突出,整个人瘦得有些病态。
他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衬衫,没系上面两粒扣子,领口随意地开着,露出了一对明显的锁骨。窗外月光透着冷调,像雨一样淋过他的侧脸,再顺着颈侧的疤痕流下来,最终被完全盛在了那对长锁骨里。
陆必行把休息室的窗帘全都拉了上去,透过玻璃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人叫林静恒,是一位PTSD患者。
陆必行犹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样子……昏暗的诊疗室,黑色的软沙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还有房间内穿着灰色棉麻衬衫的他。
把他带来的老院长告诉他,只需要对这个人进行基础的心理辅导就好,二十来岁的陆必行透过老院长的眼睛,看到了一点斑驳的无奈。
林静恒。
这个人与这个世界的牵连宛若一根蛛丝,那么细,那么脆弱……轻轻一挣,就再也不见。
手机的通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陆必行对于刚才的所说所言一无所知,他仍旧看着玻璃窗外的那个人……林静恒动了下眼睫,看了过来:“……烦请给我一杯咖啡,谢谢。”
陆必行冲他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整理了一下大衣的领子,缓缓踱步走过来:“无糖无奶多冰?”
林静恒不想看他,十分吝啬地收回了目光,往后坐了一点,懒散地说:“嗯,照旧。”
陆必行熟练地打开咖啡机,嗡嗡的声音充斥着房间,陆必行不动声色地挑起一边眉梢观察他。
对不超过七十分贝的嗡嗡声接受良好……
“诶,林先生您的无糖无奶多冰咖啡这就来——”
陆必行背对着他,手里不甚老实地倒了多剂量的糖——而咖啡液只有一个杯底,其余则用矿泉水充了数。
陆必行吝啬地夹了两块冰进去,左手拽来一个托盘,学着电视剧里服务生的样子开了个屏,单手托着咖啡,还颇有仪式地叠了个餐巾放在了托盘上——代价是开屏太猛不小心被地毯绊了一下,咖啡差点浇了陆必行精心挑选的法兰绒地毯。
“唔,幸好没撒,咋样,我技术不错吧?”陆必行笑眯眯地把咖啡放在了林静恒面前的小桌上,自己则在他对面入了坐。
林静恒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命运多舛”的咖啡,反倒是多陆医生自导自演的杂耍兴趣颇丰。
“看不出来,你还有杂技表演这个技能。”
陆必行双手相交扣着,后背往后一靠:“唔,这个可是额外消费的内容,今天给你免费看了,开不开心?”
林静恒喝了一口没滋没味的咖啡,没什么反应:“……下回再多加几块冰。”
陆必行就等着这句话:“这儿的制冰机坏了,刚刚那可怜兮兮的两块冰已经是从我自个儿饭盆里扣的了……而且大晚上喝冰的不好,伤胃。”
林静恒又抿了一口咖啡,陆必行这个人平生第一爱好撒鸡汤,第二爱好品热茶喝热咖啡,还“从自个儿饭盆里扣的呢”,说是制冰机自己吐出来的还靠谱些。
“我小时候其实还真想当个杂技演员的。”陆必行顺着林静恒的目光看向窗外:“很有意思吧?”
林静恒默默地听着,不说话,像是为陆必行童年可笑的梦想默哀。
“不过现在当然不想了……涂个大白脸戴个大红圆鼻子,有辱斯文啊。”
林静恒哼笑了一声,总算是给了点反应。
“现在嘛……唔,其实我还挺想当个老师的。”
林静恒从眼尾看过来:“老师?”
“嗯……对啊。”陆必行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看不出来吧?其实我还有教书育人这么个理想。”
林静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
陆必行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那双灰色的眼睛,他顿了一下,强迫自己回看回去:“……怎么?你也想当老师?”
林静恒啼笑皆非地收回目光,摇摇头说:“没事……现在几点了?”
陆必行抬腕看了看表:“十一点二十,我送你回去?”
林静恒不置可否,起身将没喝完的咖啡倒进了池子里,拎着杯子放在水流下细细地冲洗着。
陆必行也随之起身,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大衣……然后仗着林靜恒看不着,往墙上一靠,毫无忌惮地观察他的背影。
这个人瘦得有些嶙峋,突出的肩骨和肩胛像刺一样竖着,露出的后颈苍白,整个人透露着一种易碎的气质。
他就像一块玻璃,冰冷、脆弱,但不会对任何人软化,无时无刻都在等待着粉身碎骨那天的到来,然后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刺扎向外界。
不愿回忆过去、难以打开心扉……
硬茬。
陆必行摇了摇头。
跟这个人认识快半年了,对他的了解还仍旧停留在名字和年龄上⋯⋯
革命尚未成功,还需要努力啊。
“走吧”。
*
车内的温度适宜,陆必行通过后视镜看了后排
的人一眼,默默地又把车内的温度调高了两度。
林静恒似乎一点都不怕冷,都入冬了也只穿件单薄的衬衫,领口还开得很大,陆必行光看着就感觉直打哆嗦,忍不住把大衣又扣紧了一点。
虽然陆暖男悄摸调高空调温度的事干得十分贴心,嘴却是很欠:“林先生请问现在车内的温度如何?满意的话请给个好评哟亲。”
林静恒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车里的温度确实十分正好,自己的骨头缝都要被暖气溜满了,但他却说:“热,调低一点。”
陆必行无言,很想倒反天罡地给顾客一个差评,然而顾客就是上帝,让他调到零下十度他也只能照做。
零下十度是不可能了,陆必行十分吝啬地把温度调低了半度,然后飞快地抬头看了眼后视镜,结果不小心对上了林静恒的眼睛,于是又迅速撇开,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
林静恒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办法,只能选择将袖子往上折了两折。
裸露在外的手臂冷得有些发颤,林静恒却不在意,稍微坐直了一点,看向窗外。
他住在组织配给的一套小平层里,离诊疗室很近。陆必行责任感太强,其实根本没必要送他回家。
陆必行……
林靜恒摇了摇头:怪胎。
*
车子很快行驶到了目的地,林静恒推门下车,冲身后摆了摆手,道:“走了。”
陆必行没说话,却调整了一下车灯,让暖色的灯从他的身后打过来,既不会让他觉得刺眼,又能把那段路照得很淸楚。
林静恒步子顿了一下,像是要回头,但还是止住了动作。
⋯⋯算了。
老小区的灯很昏黃,远没有车灯效果好,林静恒越走路越暗,直至整个人完全陷入了黑暗,他绷着的肩颈才终于松懈下来。
这儿的层高很低,林静恒低头走进了楼梯间,脚步刻意放得很轻,没有惊动声控灯。
奈何天不遂人愿,“吱呀——”一声,老旧的铁门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尖叫。
刺耳的声音猛地撞在四壁上,余音绕梁、经久不衰,扶着门的林静恒心跳陡然加速,冷汗几乎在一瞬间就爬满了全身—好在这儿的声控灯不大灵敏,亮眼的白炽灯没有如约而至,良久后,逼仄的楼道终于兀自消化完了噪音,将林静恒推向门内。
身后的铁门“咔哒”一声合上了,隔绝了唯一一丝浅淡的光亮。
这是个被黑夜填满的屋子。屋子里的窗户全都被极厚的黑色窗帘遮得严严实实,抬起手连五指都看不见,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理应会让人感到恐惧,林靜恒却像是习惯了,轻车熟路地走向卧室。
途经客厅的阳台,林静恒的脚步顿了一下,内心天人交战一番,最终还是将掖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拉开了一点,透过窗户往外看。
这里离小区大门有点距离,从这儿只能看到大铁门的一点轮廓。
今晚连月亮都没有,林静恒眯起了眼,隐约只能看到一点昏黄的车灯仍旧冲着小区内部⋯⋯
……怪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