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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5-09-15
Completed:
2025-09-24
Words:
46,385
Chapters:
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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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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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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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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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0

【沅信】以父之名

Summary:

吸血鬼是不能爱上人类的,哪种爱都不行。

Chapter 1: 喜宴

Chapter Text

周安信十五岁那年,父亲和一个韩国女人再婚了,他跟随父亲从上海搬到了首尔。

这是人类和吸血鬼共存的世界,吸血鬼数量少,因只有10%的人类能承受与吸血鬼结合,其余都会被反噬血脉危及性命。而吸血鬼天性忠贞,如果其选定的伴侣不久于世,他们也会选择主动结束自己漫长无垠的生命。

直到十八岁那年,父亲和继母双双离世。
周安信穿着黑色丧服站在灵堂前接待吊唁的来客,才明白继母的真实身份。

 

周安信从小被父母保护得好,但小学开始父母分歧越发严重,尤其在教育方式上更是无法达成共识。
母亲是金融出身,奉行精英主义,父亲是艺术家,尊重孩子的艺术天性。而周安信恰是自小就显露出超凡艺术天赋的孩子。离异后母亲再嫁到美国,父亲带着他继续学声乐,十六岁考入首尔最负盛名的艺高。

在高三的节骨眼上,周安信集训月半归来,忽地孑然一身。

没有人告诉他,大人的世界正在以怎样的代价去换取爱。

为什么父亲要爱上继母?为什么人类要爱上吸血鬼?

从来没有这样恨过继母。
如果那个清丽至极的吸血鬼没有出现在父亲的生命中,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跪在灵位前,看黑白遗像上终于殊途同归的两张面孔,手机上是三段讯息。

来自此时此刻的母亲——让他转学去西雅图学金融。
来自继母的留言——说如果安信留在韩国,会有哥哥来照顾他。
来自父亲的留言——说安信,选择你想走的任何一条路吧。

疯了吧,这些人。
到底在说什么?
选哪条路呢?又哪来的什么哥哥?

掌心攥紧着张名片,是心驰许久的经纪公司终于抛来的桂枝。

十八岁,在国内也才将将成年。
想要追逐梦想,就要咬牙孤身一人在仍不熟悉的国家活下去。或者干脆点放弃所谓梦想,去美国,按母亲的蓝图读书考学过一辈子。

眼泪滴在黑色西裤上,再用手背拭去。
站起身来,少年纤瘦抽条的身体还撑不起硬挺制服,空空廓形里人如游魂荡。

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有人能告诉他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他只是迫切地想逃开这个中文韩文交错,香火与哭声杂糅的嘈杂空间。
鞠无数次躬,被无数双满带怜悯的眼睛打量。
头昏脑胀,他不要成为这样的可怜观赏品。

太不公平。
为什么追逐爱的人们那样肆意地处置自己的生命,然后把无尽痛苦交由一个还不懂什么是爱的孩子来处理?

晕晕沉沉往外逃,撞到人肩膀。

周安信头也不抬,只是道歉,抬脚要走却被人揽住肩头,生生扼停刻步伐。

相仿的身量。

来人穿一身素黑制服,同他一样,臂上配支白花。

深黑的发垂下来遮住淡色瞳孔,淡淡阴翳投在高挺鼻梁上,平静、淡漠,看不出情绪。

但周安信一眼就能看出,那张脸上有谁的影子。

秀丽的,纯情的,锋利的,危险的。

他想起来了。
从前继母来看他校庆表演后,和父亲说起过的那个人。

——又想起他了,安信在舞台上的企图心,和那个孩子很像。
——他还是不肯接受我吗?不管怎么样,你作为他的母亲,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是很固执的孩子……
——这一点上,他确实和安信很像。
——是的,他不肯再回到我身边也好,他不一定是能和安信好好相处的哥哥。
——……
——不过如果真的有以后,我还是会拜托那个孩子的。安信还太小了,不是吗?

……哥哥?

完全继承了那个吸血鬼女人美貌的一张脸。

恐惧,恶心,抗拒,愤怒,悲伤……呕吐物般从胃里翻涌而出。
周安信抬手去推对方按住自己肩膀的手。

滚吧。
他不需要什么来路不明的哥哥,不需要吸血鬼的血脉再渗进他纯粹的人类生活。

手指被冰凉的手捉住了,力气讨巧而不容拒绝。
对方直接扯着他的手攥在掌心,在下一个宾客前来宽慰前,牵着周安信的手摆成了兄友弟恭的假象。

那人鞠躬,手牵得太紧,扯得周安信往前趔趄,也不得不弯下腰去。
含在眼眶里的泪被跌出去,滚在黑色地毯上。

“相沅,你回来了?”陌生的男人拍着对方肩膀,蹙着眉头叹息,“我早就劝过你母亲,不要爱上人类,但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听说你很快就要出道了……不要影响到你太多就好,你一直是你母亲的骄傲。”

男人的目光转到周安信身上,眼神更加怜惜。
“这孩子……完全继承他父亲的外貌。那个人类太过英俊了,或许这也是孝英逃脱不掉诅咒的原因。”

“好好相处吧。”男人拍了拍他们相握的手,“无论如何,你们也是有缘分的兄弟。”

“我会的,朴叔。”被称作相沅的人公式化的勾了下嘴角“晚点丧席结束后,下葬事宜会带弟弟一起去处理。”

掌心的手指一直在挣扎,像被捕猎夹钳住还不肯安分的小兽。
戏做够了,李相沅如他所愿的松手,而后出乎意料地,那只手下一秒就猛地砸在他脸上。

这个未成年的人类男孩,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下打他。

那样嫌恶的眼神居然是看向他的脸。
李相沅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

果然,人类就是这样。
不自量力。

人类男性如此,贪婪于母亲的美貌和长生的能力,以身犯险,最后反噬也不过是报应而已。
他的儿子,继承了男人卓越的俊美,也同样继承了男人的劣根性。

凭什么用那样憎恶的眼神看着自己?
引诱母亲甘心自戕的罪魁祸首,不正是他的父亲吗?

那张同样令李相沅恶心的脸。
如果不是母亲恳求,他怎么可能回来认这个荒唐的人类弟弟?

灵堂前骚动起来,亲友都围过来,拉架规劝。

看着李相沅嘴角的伤口,惊呼乱成一片。

没关系。

嘴里漫出铁锈腥气,李相沅用舌尖抵了抵口腔内壁的痛处,在众人注视下把那快炸起毛来的少年拉进怀里。

抱紧。
一只手卡在后腰,一只手不容推拒的揽住对方脑袋扣在自己肩窝。

“没关系,大家不用担心,都去宴席厅吧。”他声音温柔,像比谁都脆弱,却又比谁都坚韧,强撑着岌岌可危自尊似的,“弟弟只是太伤心了,情绪失控而已,我会和他好好聊聊的。”

怀里的人估计是气的,已经在发抖。

用了百分之百的力气也无法逃脱吧。
这就是人类和吸血鬼的差距。
李相沅只用到百分之十的血族之力,对于人类来说已是无法反抗的威压。

他不是被荒谬爱情蒙蔽眼睛的母亲,不会纵容这样的无理。

人潮散尽。
李相沅松开手。
怀里的少年力竭地往后倒,踉跄两步才站稳。
低着头,再没有刚开始的莽撞气势。

这样才对啊。

李相沅矮下身,去看那孩子掩在金棕色碎发下的脸。

那张脸上,唯独眼睛不像那个男人。眼角飞扫,是笔笔中锋的五官中最暧昧柔软的侧锋拖尾。

那样一双眼睛,跋扈时太艳丽,招人讨厌。
流泪时才适合陈情。

沉默而弱势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掉,那是不擅长哭泣的人惯用的姿态。
李相沅嘴角还带着血,心里却升腾起报复的快感。

湿淋淋的睫毛抬起来。

周安信看到那个人蹲在自己面前,满脸关切。

黑发掩映后的浅瞳水波流转。
那样漂亮,无害,柔软。
好像方才感受到的压迫感全是妄想症的产物。

目光落在对方嘴角渗血的裂口上,周安信更崩溃了。

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
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到第一次见面就打人的地步。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真的是太伤心而情绪失控了吗。

背靠着墙滑坐下来,双膝跪在地上。
没办法放弃为之努力至今的舞台,但母亲不可能支持他的出道意愿。
梦想在这个国家即将生根发芽,可他在这个国家再没有可依仗的人。

周安信记事以来哭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这次真的痛到无法忍受。
泪从沉默砸地的雨变成雷声轰鸣,他躬下腰去,伸手捂着脸,指缝被浸湿,抽噎使得字不成句。

几乎没有温度的拥抱,却足够捞起溺水之人。

耳畔的声音那么轻柔。
“安信,不要害怕。”
“你还可以依靠我。”

依靠他?

——相沅……
——……听说你很快就要出道了……

出道,他是要出道的练习生吗。

相沅。
哪个상원。

李相沅?
实用舞蹈科第一名的学长李相沅?

巨量信息裹挟中,周安信脚步虚浮,任自称哥哥的漂亮男生将自己搀扶起身,细心的为自己擦掉泪痕,然后牵着自己的手往宴会厅走。

李相沅的手指挤进他的指缝,十指相扣。周安信眯着眼睛仰头看厅顶绚丽吊灯,晕开的亮芒像十字架上的圣光。

丧宴与喜宴一墙之隔,他听到隔厅神父为新婚夫妻的颂词。
——你是否愿意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

牵着他手的人没有回头,低语穿插于其中。
“安信,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哥哥。”

——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

“我答应过母亲会照顾你,不会伤害你的。”

——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我的父亲母亲都不在了,安信留在韩国和我一起生活吧,以哥哥和弟弟的身份,好不好?”

十八岁的周安信最恨吸血鬼。
以爱的名义杀害父亲的吸血鬼。
毁掉他整个世界的吸血鬼。

如今要成为他哥哥的,眼前这个吸血鬼。
在圣乐的奏鸣中回过头来看向他,浅瞳盈着丧母之痛氤氲而出的泪,嘴角的血色像瑰丽胭脂,看起来那样孤独,易碎。
他邀请周安信,并非以施舍庇护所的高姿态,更像是世上伶仃一人对陪伴的恳求。

——我愿意。
——我愿意。
新婚夫妻的应允与雷动掌声响起。

周安信没有回答李相沅,只是伸出手想去碰他嘴角,停在咫尺距离又不敢再靠近。
“疼不疼?”他蹙着眉头问。
“对不起。”最后一个字嗫嚅在嘴里,像一声叹息,“哥。”

像你居然愿意依靠我一样。
我能依靠的竟只剩下你。

吸血鬼笑了,嘴角的血因皮肤牵动抿进嘴里。
他微不可察的蹙了下眉。
讨厌自己的血味,吸血鬼该吸食的是美味的人类才行。

恳求奏效了。

为了和人类在一起而抛弃他血统高贵的吸血鬼父亲,他那愚蠢而爱情至上主义的吸血鬼母亲。

吸血鬼是不能爱上人类的,哪种爱都不行。
李相沅不会爱周安信。
流淌着害死母亲的男人血液的人类,怎么能成为他的弟弟呢?

伸手推开丧宴的厅门,李相沅回头看身后的少年。
那张带着歉疚的天真面庞。
他伸手,抚摸宠物与猎物,轻触对方颊畔清浅酒窝。

隔壁厅的祷告仍在回荡——仁慈的父啊。
吸血鬼看着人类那双干净眼眸,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一场新的诅咒。

仁慈的父啊。

周安信在这一天失去了自己的人类父亲,拥有了吸血鬼哥哥。

他想到父亲最后发给自己的讯息。
——安信,选择你想走的任何一条路吧。

父亲,你可以告诉我吗?

这条路究竟会通往梦想成真的新世界。
还是地狱。

Chapter 2: 异乡人

Chapter Text

人类和吸血鬼是不能相爱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不肯遵循这个简单的道理。
身为人类的父亲爱上了吸血鬼,却并非能承受与血族融合的极少数幸运儿,被反噬后,与殉情的继母一同离开人世。
从此世界上再没有能支持我梦想的人,我没有故乡了。
上海回不去,定居西雅图的母亲只想让我成为她的提线木偶。名片上RST三个字母是从十五岁起努力至今的目标,如今世界一朝轰然遽变,父亲的死讯与梦想的桂枝同时抛来,把我压在首尔这座仍算陌生的城市。
没有选择的余地,十八岁,在中国已经成年,是必须生根的年纪。

赴死般相爱的人类和吸血鬼为我提前圈定过扎根土壤,是继母那大我三岁的儿子。
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从此以后要留在首尔追梦,能依靠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说,愿意的话可以叫他哥哥。
多荒唐,身为人类的弟弟从今以后要和身为吸血鬼的哥哥相依为命,在异乡。

“嗯,像低俗小说里才有的剧情。”林韩中听完后评价道。
我问他,什么小说里会写这种怪东西?
林韩中解释道:“黄文啊,吸血鬼你不知道吗,根本分不清是对血饥渴还是对性饥渴的种族,瘾上来了骗到个人类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
要是别的什么好东西我一定会让林韩中共享资源给我,但这种,我听了只想踹死他。
“很好,就这样。”林韩中接我一脚,嘴里抖落着垃圾话,“对你那个居心叵测的吸血鬼哥哥也一定要如此贞烈才行啊安信!”
包贞烈的,灵堂前直接给人脸上挥了一拳算不算?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脸,嘴角沁着血痕,哀切地看着我,像是可以宽恕我所有无心之过。

算了,我不想拿他开玩笑。
于是敷衍好兄弟同时也是同级生的林韩中:“你没见过他,你不会懂的。”
林韩中痛呼:“吸血鬼什么时候还加了魅魔属性?周安信你着相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和我的人生一样。

低头看着行李箱发呆,也不确定自己要从屋里带走什么。最后塞进父亲的遗像,合上箱子,回望这个房子一眼。
从十五岁跟随父亲搬来首尔,我在继母的房子里住了三年。到要离开这天才知道,二楼到底那个上锁的房间,原来属于继母一直不肯回家的儿子。

——于我而言很陌生,但其实又很熟悉的,李相沅。

和我一样,他无法接受我父亲和他母亲的爱情。
在死亡残忍降临之前,我始终以为人类和吸血鬼结合的诅咒是古老传言,况且我没有权利去干涉长辈的情感,但李相沅显然和我不同,他的反抗和爱恨都更倔强而炽烈。
却还是有恻隐之心吧。
不对。说恻隐之心显得像是他全然出于对我的爱怜,但出国三年后我的中文已不那么自如,想不到能更贴切形容李相沅的词语。

或许,温柔吗?

李相沅的出租屋不大,玄关进门就是浴室,一眼就能看清卧室全貌,为迎接我的到来特意买了张床,于是面对面两张床之间只剩条过道。
“安信,你想睡哪张床?”屋子的主人轻声问我,温柔地像是在和宠物交谈。
我算有眼力见,选了床头没有书本的那张。

他是我生活里遇到过最爱看书的男生。或许因出道计划在即而忙碌,李相沅不是夜夜都回来,即使回来也很晚,我通常是起夜,发现对面床亮着盏小灯,他不知何时回家了,眯着眼靠坐在床头,无声地捻动书页。

他长得和继母太像,半梦半醒间看见那张脸,我常以为原本的世界还未崩塌,父亲还在身旁。
他看我只穿着条内裤就下床,伸手把他的衬衫递给我:“别着凉。”
习惯了裸睡的人并不认为爬起来上个厕所还能着凉,却还是飞快地接过他的衣服披在了身上,更多是出于在他面前暴露身体的窘迫,和汲取关爱的代偿。

李相沅个子不比我高,但骨架比我宽阔,肩头的布料还有余量。纯棉质的布料笼着皮肤,能嗅到上头淡淡的男士香水味。面容像花一样秀美的李相沅,竟然会用有烟草后调的木质香。
梦境中和父亲度过的童年好像和现实交织在一起了——总用自己的衣服把一睡觉就不老实的我裹起来的父亲,安慰被母亲批评的我的父亲,身上也总是这类味道。

“安信长大后想要做什么呢?”
“……不知道。”
“安信喜欢做什么呢?”
“喜欢唱歌……但妈妈不喜欢我唱歌,妈妈希望我读书。”
“安信可以唱歌。爸爸喜欢画画,安信喜欢唱歌,我们都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爸爸,如果我唱得没有别人好怎么办?”
“怎么会呢?安信要自信呀。”

安信,安信。
平安,自信。
梦中的父亲摸着我的脑袋,说这就是起名时最大的祈愿——让他的孩子选择任何一条路都平安顺遂吧,自信会引领少年在任何一条路上都走得更远。

只要喜欢就奋不顾身去做,等待自信如天命般降临。

那么父亲,喜欢一个人就奋不顾身去爱的你,拥有平安顺遂的人生了吗?

梦里的我嚎啕大哭,现实中马桶抽水漩走所有情绪,葬礼过后,我再没掉过一滴眼泪。
离开的人和木已成舟的命运,挽留不行,忏悔不行,哭泣更不行。

推开浴室门,李相沅放下书看向我,眼睛在暗夜里像星子。
要把衬衫脱下来还给他。有点怪,毕竟除了内裤我什么都没穿,瘦得毫无训练痕迹的身体在同性面前不太光彩。
我难得害臊,在想,是不是进被窝再脱了递过去比较好。

“穿着吧,安信很适合这件衣服,你不是也没带睡衣过来吗?”他看出了我的窘迫。
“谢谢哥。”我说。

穿着李相沅的衣服入睡后,我很少再梦到父亲了。

可是李相沅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和我说话的次数也是。
我是有他联系方式,可我们不是真正的兄弟,连朋友都算不上,想问他最近在忙什么都没立场开口。
他衣服上的香水味越来越淡,我在洗衣机面前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把那件穿了半个月的“睡衣”扔进去。

有天半夜我是被吵醒的,玄关门口有喧哗人声。
我茫然地从床上爬起,看着门被打开,四五个人在大声笑着说些什么。夹杂着脏话,语速很快,我韩语水平还没有好到能全听明白的程度。

一个男生搀扶着李相沅进来,浓郁的酒气和烟味迅速充盈了不大的空间。
来人先看我身上属于李相沅的衣服,再看我的脸:“……相沅的,弟弟?”
我随便应下来,拖鞋都顾不上穿,赤脚下床去搂醉得站不住的李相沅,问那个看起来算友好的男生:“李相……我哥,他怎么了?”

男生像是听到“太阳为何升起”般的常识问题,捋了下有些遮眼的长发,对我无奈地笑了笑:“喝多了啊,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了’是什么意思?”

怀里的李相沅似乎醒了下,抬眼看到我,随即像看到鬼一样,迅速抬手格出与我的距离。
“LEO哥。”他声音低哑,认生似的只喊着那个男生,伸手要勾对方肩膀。
“相沅啊,载旻他们还在外面等我,让……你弟弟先照顾你,好吗?”被称作LEO哥的男生对于八爪鱼一样缠上去的李相沅无可奈何,对我投来求助的眼神。

我还没来得及接手,李相沅就像被LEO的某句话惹恼似的,亲昵的肢体动作迅速降温,漂成浅色的眉毛蹙起来,竟从齿缝里挤出了句“阿西”。

那张向来柔软无害的脸上,憎恶像燎原的火星,跋扈地烧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我全然在状况外,喝醉酒的李相沅原来是这样的吗。
如此喜怒无常,富有攻击性。
看着李相沅嘴里若隐若现的牙钻闪光发呆,我生怕他忽然翻脸和LEO打起来。

好在战火没有继续,李相沅只是不耐烦地对LEO指了指门,用半语说:“以后别和我提那个。”
LEO脾气好,竟对年下连连道歉,把人小心翼翼地往我手里送了送,临走时站在门边看了我一眼。

我不懂这两个人的哑谜,更不懂LEO有些忧心的眼神。我只想着接下来怎么才能不触怒李相沅。

好在他没有对我发火,只是冷漠。我要扶他去洗澡,他立刻把我甩开了。力气之大,让我恍惚回到灵堂前那个充满压迫感的拥抱中——难道那天不是幻觉?

“你睡吧,我自己可以。”他对我说。
“家里有醒酒药吗?”我看着他烧红的脸和脖颈,打开手机开始搜索网页醒酒汤,我也可以试着为李相沅做。

李相沅走到浴室门口,估计又头晕了,脑袋抵在墙边,没理我。
我关注着他的动作,正要走过去,他才转过头来对我做了一个呆那儿别动的手势。
他眯起眼睛打量我,却不回答我的问题,浅瞳在暗处像有金光流转。

我没穿裤子,只穿着他的衬衫,斜斜扣了几颗扣子。
他的视线避开了我的脸,从脖颈,到双腿,再到脚踝,漠然而功利性的逡巡着。
被那样漂亮却完全是猎食者的一双眼睛看着,我竟产生被冒犯的错觉。

他忽然笑了起来,眯起的眼角像钩子:“这段时间,你一直穿着我的衣服?”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话语中的嘲讽和高姿态的得意是怎么回事。
忽然感到恼火,这个酒鬼一回来跟我发什么疯?

“不是哥让我穿的吗?”强忍着怒意反问他。
我确信没看错,那人不容置喙的暴君态度太明显,被我反驳后瞬间收敛了笑容,底色只剩烦躁和轻蔑。

“别生气,随口一问而已。”声音软软的,毫不真诚的避战。稍长的黑发垂下来遮住眼睛,他推门进了卫生间。

到底谁在生气?

神经病。

我直接把他的破衣服脱了,扔到那张快落灰的床上去。
只穿着条内裤,我叉着腰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烟草味不是香水的后调,李相沅本来就抽烟。
从今天的情况看来,他抽烟喝酒泡夜店都是家常便饭。没看错的话,他甚至新贴了牙钻。
手上的新纹身是贴纸还是真刺上去的?
这是一个马上要出道的人可以做的吗?经纪公司不管?

手机上搜索醒酒汤的网页还亮着。
给神经病做个屁的醒酒汤啊,我郁闷,抓过手机正要退出界面,想了想,还是在搜索框重新输入了内容。

——李相沅……

输入法记得过去这几年里我的搜索习惯,先弹出来的都是他在校舞蹈练习相关的内容,我更郁闷了,一条条把那些自以为是的搜索推荐滑走。

早知道这个人这么恶劣,我才不会……

——李相沅出道计划确定中止。

指尖焊在屏幕上,划不动了。
我从来没这么认真看过韩文,哪怕是在课堂上。

出道组的制作人退出的日子,正好是继母离世那天。
往后半个月,社媒平台都是对于该企划能否顺利出道的猜测,直到上周,公司正式公告发布,宣布解散李相沅所在的出道组合。

浴室传来呕吐的声音,然后是剧烈的咳嗽,不久后又转为呕吐,间杂着哭泣般颤抖的喉音。

十四岁就开始做练习生的李相沅。

我想到我给李相沅看RST要给我签的合同,说到RST打算明年送我去参加的选秀,请他作为前辈帮我参谋我的未来。
那时,自己的未来已摇摇欲坠的李相沅会是什么心情。

林韩中没见过他,所以不会懂的。
但林韩中只要见到他,就会知道他是谁。

艺高没有人不认识实用舞蹈科第一名的学长李相沅。

仰望着学长而考入艺高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会和我一样,成为被梦想放逐的异乡人。

Chapter 3: 玫瑰

Chapter Text

9月17日,阴。

玫瑰去世后,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养宠物了。
现在却偶然也会觉得,有一只宠物挺好的。毕竟人是会感到孤独的,吸血鬼也一样。
养玫瑰的时候他们都不支持,母亲说,小猫的寿命和吸血鬼相比不过蜉蝣,悲伤的种子在幸福发生之前就已经萌芽,那为什么还要把它种下呢?
失去是永恒的结局,所以过程全无意义,对吗?
“离别”是吸血鬼诞生在世上应该习得的第一个课题,小时候的我总学不会,没能成为父亲母亲那样坚强的吸血鬼,我永远在掉眼泪。
再后来我就长大了。
母亲和初恋情人重逢后跟父亲离婚,我跟随父亲去柏林生活过半年,最终还是没办法放下舞台。告别父亲后回到首尔,依旧不能接受那个人类男性,也无法原谅母亲。
母亲,明知道死亡的种子在爱情发生之前就已经萌芽,你为什么还要种下它?
十九岁,作为韩国人类已经成年,但作为吸血鬼几乎是婴儿,是我自愿丢弃襁褓的。

爱情对吸血鬼来说是诅咒,爱而不得会伤筋动骨,爱上人类更是酷刑加身。
好奇怪,血瘾发作起来完全无法识别性欲和食欲的吸血鬼,被人类当作荒淫象征的吸血鬼,居然是这星球上唯一会为爱殉情的种族。

玫瑰,如今我二十二岁,你离开已经有十年了。
我常常想念你,茸茸一团窝在我掌心。父亲母亲都不喜欢你这样弱小的生命,你只依赖我,你最需要我。我愿意为这种唯一性的需要付出生命,你死掉时我也产生过为你而死的心意。
对吸血鬼来说,生命因漫长而卑劣,我和我的父母一样,不懂何为珍惜。父亲去往柏林的第二年就郁郁而终,到今年,母亲也追随着那个人类男性离开这个无趣的世界。
秋意渐浓,很快要到我最爱的冬天了,我最爱的圣诞节——窗外漫天大雪,在温暖的家中和父亲母亲一起装点圣诞树,你就蜷在我身边睡着,打呼噜,胸腔轻轻起伏,呼吸。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父亲母亲,没有家,没有你。
连支持我生存的梦想都没有了。
我需要的所有都离开了我,以为会需要我的那些,也不再需要我了。

玫瑰,如今我只剩下那只宠物了。
他真像你。
黑白两色的孤独世界里,他是唯一的色彩,那么有生命力。
他不像你。
我曾祈愿用我的生命换你上天堂。现在,我却只想带着他一起下地狱。

宠物又在睡觉。

我看着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人,被子掉在地上,瘦伶伶的胳膊腿裸露在外,露出红边内裤。
除内裤以外,只剩眼睛上盖着的毛巾条。
觉得灯光刺眼,为什么还留着玄关的灯不肯关。

我不在的日子估计他也不会打扫房间。
皱起眉头看拖在地板上的被角,脏死了,伸手把被子扯回那人身上去。
他起夜时看到我,眼睛亮起来,有一瞬不像玫瑰,倒更像小狗了。
“哥,你回来了?”像没经历过变声期,那样青涩的腔调,亲昵地从鼻腔哼出“哥”的发音时,真让人感觉不自在。
单穿着条内裤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没边界感的样子也让人不自在。

随手递件衬衫过去就会动容,偶尔回家给他带点吃的更是感恩戴德,明明听说他从小家境不错,做惯了少爷的人怎么比玫瑰还好养活。
怎么会比家猫还容易驯服。
我不会错认灵堂初见时那双充盈着愤恨的眼睛,仅仅是看着我的脸,就恨不得杀了我的,那样令我满意的眼神。
我自知和母亲长得很像,虽然不想记起,可连照镜子都会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
想到她最后给我发的消息,一句抱歉,和一段恳求。
——相沅,很抱歉,妈妈可能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力量了。
——安信是周叔叔的儿子,才刚刚十八岁,是某种程度上和你非常相似的弟弟。你们是目标一致,梦想同频的人。你的存在对安信来说一直是很大的慰藉,如果未来你能和安信一起成长,妈妈相信他也会成为你的力量来源。他很需要你。生命太漫长了,你也会需要他的。接受安信,好吗?

母亲说着疯女人才会说的话,素未谋面的吸血鬼和人类谈什么慰藉?什么力量?谁需要谁?
我明明只是被周安信仇恨的眼神挑起了胜负欲,是被母亲荒唐的临终恳求激发了叛逆心——他们越想周安信好过,越用幻想中的兄友弟恭来粉饰自己自私自利的罪行,我越不要让他们得逞,要带着周安信一起在地狱和他们重逢才行。

却好像上当受骗了。
周安信如此轻易地就接纳了我作为“哥哥”的身份,拿经纪公司的保密合同给我看,毫无保留地和我说他自己的人生规划和未来打算。
我拿着复印件装作在看条款,手指却发颤。
这是周安信的报复吗?只需要上网搜一下就能知道我此刻正卷入怎样的风波,在这样的关头用他光芒毕现的未来晃我的眼睛,是什么意思?
“哥,你觉得行吗?”他小心翼翼地蹲在我脚边看我表情,“没人能替我拿主意,我不知道能不能签,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很想说,后果就是我直接把你偷印合同对外公开的事告诉RST,你背上天价违约金,滚回你的美国哭着求你妈给你还债。
舞台的春秋大梦这辈子都不要再想了,和我一样。

金棕色的发顶在余光里晃动,像躁动的橘猫,我出于心烦按住了他,他就那么乖乖不动了,仰着头等待我的回应。
“可以吗哥?你觉得可以我就签了,我相信你。”

我来决定?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他有张小而窄的脸,上目线看人时眼睛几乎占据面部大半留白。
我又想到玫瑰,那样弱小而纯粹的生命。
想到十四岁时的我自己。
忽然感觉很没意思。
根本没看条款哪里对他有利哪里可能有危机,只是把合同还给他:“可以,签吧。”
然后就和我一样,陷入公司学校两边跑的无谓热血之中吧,为了谁也不知道的明天流血流汗流泪,让梦想的沙砾像磋磨我一样去碾碎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报复需要筹谋,是有心力的强者才能做成的大事,宣布解散的公告发布,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终于朝着胸膛插下来。
我已经没有力气。

紧绷了八年的青春一朝弦断,和不熟的吸血鬼混迹夜店,烟头堆满烟灰缸,酒灌进胃里再吐出来。血瘾发作时不乏投怀送抱的人类,我看他们就想到人类如何引诱母亲走向坟墓,只觉得恶心,从满是gay吧的钟路三街路过,散发酒臭的吸血鬼看到我更是纠缠不休。
因为这张脸受得轻薄够多,但作为要在镁光灯下存活的生物,以前无论如何都能忍受。
现在再也不需要忍耐了。
见了血就会兴奋是吸血鬼天性,看着那两个吸血鬼脸上的伤口和血液,我兴奋到发疯。我确实没有格斗技巧,但不要命的打法永远不会输,今天要么跪下来跟我道歉,要么我们都死在这里好了。
LEO赶来拉架时,我已经分不清脸上手上是谁的血,尖叫和嘈乱中有人在喊警察来了,我才回魂,松开掐着对方脖子的手,任LEO拉着我逃命似的从夜店后门跑出去。

到了医院包扎完伤口,LEO才惊魂未定地说:“李相沅,你疯了吧。”
我笑,对我唯一的人类挚友扬起被包成粽子的手:“你才疯了吧,我是吸血鬼啊,睡一觉就会愈合的,为什么要浪费钱呢?”
LEO叽里咕噜地用他的母语感叹了什么,好像趁机在骂我,反正我英语不好听不懂。
“相沅啊。”他耷拉着眉眼,神态像绝望的家长,练习生时代总是喊我“宝宝”的他,好像在审视我是如何迅疾长大的,“……不要这样,我会觉得心痛。”

消炎的点滴还连在手背上,我吸了口电子烟,看塑料管里流动的透明液体淌进鼓起的筋脉。
还有人会为我心痛啊。
这样想着,好多话就从我嘴里淌出去了。
说起父亲、母亲。
说起玫瑰,说起周安信。

LEO安静地听着,在相伴六年的练习时代中,我知道他是很能感受孤独的那种人类。他不抽烟,更不喜欢二手烟,却迎着我呼出的烟雾上来拥抱我。
他说,相沅,你和他都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们都是无辜的,不要惩罚彼此。
如此正义,不偏不倚,像个神父。想象着披上长袍的神父LEO左右牵着我和周安信的手,用澳式英语问我们是否愿意生老病死都和彼此在一起。
太好笑了。
我要的不是公平,我要的是永远为我倾斜的天平。
如果我恨周安信,那就跟我一起恨,而不是这样的空话,除了显得我们是两只可怜虫之外别无他用。

周安信哪里可怜呢?他还有母亲,有机会,有青春,有那样蓬勃的生命力。
冷暴力是足够杀死我的武器,但他却对我刻意制造的温度差毫不受力,完全没有低落的情绪。
我看他的SNS,每天都在和一个叫lin的男生出去玩,今天吃海底捞明天逛商场。
人类没有心吗?放下对我的恨意那么容易,搁置丧父的悲伤也这么容易。
嫉妒比自己幸运一点点的人很容易,可周安信比我幸运的地方太多,嫉妒已无法填补这天堑般的空缺,只有恨可以。

安静一点吧周安信,你幸福的样子太吵闹了。
不想再回到和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狭小空间,LEO却蠢到猜不明白我心思,醉酒醒来被塞在周安信身边,LEO甚至还敢当面称呼他为我的弟弟。
起伏过大的情绪钩出暴虐的血瘾。真是撞鬼,论自制力,我是吸血鬼中最拔尖的那部分,和身为人类的LEO朝夕相处六年从没失控过,但和周安信呆在一起就不行。

十八岁仍处于生长期,骨骼纤细的空架子,皮肉还未丰盈。衬衣下光裸的双腿像才踩上陆地的人鱼,脖颈和喉结仍稚气未脱,薄而窄的肩膀被我的衬衣盖着,没扣好而露出的锁骨,美得很脆弱。
满脑子都是混沌的渴望,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而惹怒了周安信,视线移到那张脸上去,英气的五官,嗔怒时的鲜活气息真让人生厌。
以及那副置身事外的纯洁模样。想把他云淡风轻的外壳撕碎,想看他和初见那天一样颤抖哭泣,想他和我一样痛苦,只因为我而痛苦。

我抖着手关上门。
没办法做到在周安信面前去冰箱拿血袋,太像低等动物,无法解释在他面前克制不住欲望这件事。无论是食欲还是别的欲望,无法自主掌控的话,都会显得卑贱而可怜。

没关系,我很擅长应对这样的时刻。
手上的伤口已经长好了,我弯腰在水池前,用不知何时已生长出来的尖牙把已愈合的皮肉再度咬开。
喝自己的血也可以止渴。
虽然最讨厌自己的血味,每次不得已要喝自己的血时,我都会呕吐。

果然还是太恶心了。
胃对自身血液神经质的排斥,很快就开始痉挛抽搐。我奔到马桶前跪下,开始吐。血液和呕吐物从喉咙里涌出来,呛到气管的感觉最不好受,一边咳嗽,一边在想咳出来的血来源哪里。今晚酒喝得太多了,其实胃也很痛。

周安信在拍浴室的门。
都几点了,我不知道他怎么那么有精神,嗓门大的像是怕我死在里面。
“你怎么样?你有没有事?”
他怎么又忘了前面还在生我的气了。
我吐得顾不上理他,他就那么不肯罢休地吵得我头疼,像挠门非要进屋的猫。

“能不能别管我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漱口,嗓子火辣辣的,尽量放大声音回应了他,“我没事,你睡你的觉。”
门口的人影还不肯走,声音比原来轻柔太多了,居然问我,他能为我做什么。
像“太阳为何升起”一样莫名其妙的问题,可能韩语不好才会说出这种偶像剧里都不会再写的台词。
我咳嗽两声才一字一顿地回复他:“别吵我,就行。”

人影终于淡却,夜晚安静了。

我洗完澡发现没拿洗换衣服进来,干脆只拿毛巾围了下。拿着花洒认真清理浴室里残存的血迹。然后拖地,开窗通风,坐在马桶上放空。
直到窗外的夜空泛起淡淡的鱼肚白,我看了眼卸在洗手台上的手表,都快五点了,头一次在浴室呆这么久。
可能最近对待身体的态度太糟糕,愈合能力变差了,低头看指尖的伤口,还在渗血。
其实挺痛的,不过痛才能让我保持清醒。
想着这么久过去周安信应该睡着了,才打开浴室门出去。

周安信躺在床上,没再穿我的衬衫了,玄关依旧留着灯,他也依旧拿个布条盖在眼睛上。
好像这期间的记忆都被删除,我又从这个熟悉的节点开始读档,重新登录这场虚假的兄弟游戏。
我关掉玄关的灯,揪着腰上围着的毛巾往床边走。
床上扔着周安信脱下来的衣服,跟我赌气呢,我前面到底说了什么把他气成这样,记不清了。
再翻找衣服可能会把他吵醒,我只能先把这件衬衫穿上。

人类的味道。
一穿回那件衣服,就嗅到类似太阳晒后的干净香气。
周安信的味道。

身后有簌簌声响,还没转过身去,脚先踩到另一只脚。

凌晨五点,熹微晨光透过窗帘缝隙融进卧室,使得此刻卧室的黑并不纯粹,像蒙了层暗蓝色的薄雾。
我转身看到薄雾中浮现出的少年轮廓,周安信不知何时赤脚下床站在我身后,看到我回头,孩子似的对我张开双手。
做什么?
混沌的黑夜中看他几乎不着寸缕的身体,我手里机械地扣着衬衫扣子,大脑宕机。
“对不起。”他固执地对我伸着手,声音轻轻,在道歉。
说梦话呢,为什么道歉。
“啊。”我嘴里发出木然的单音节,不理解周安信的意思。

“很难受吧。”我看不清周安信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这么久以来辛苦了。”
“如果哥愿意和我倾诉的话,我会听着的。”

我终于有点懂他的意思了。
走了一个神父LEO,又来了一个圣母周安信。

年仅十八岁的圣母天真而执拗地伸着手,不等到我的许可不罢休。
他往前走了一步,呼吸几乎要碰到我的脸。
“抱。”他说。

哈。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我竟如他所愿,搂住了他。
他似乎也有些意外,被我忽然压上去的重量推得向后踉跄几步才止住。
手没地方放,只能放在他屁股上,因为只有那儿有布料。
好哥们儿不计前嫌似的拍他屁股,走个过场就够了。

周安信却没有要结束这场拥抱的意思。
他搂着我的脖子,顺我的后背,每个动作都很轻很慢,像小时候最爱用尾巴掸我的玫瑰。

玫瑰不会说话,但玫瑰总是掸掉我的眼泪。

周安信的味道不再只是从衬衫上隐隐传来,而是柔软,温热,持续地,像被烘烤后自然散发香味的面包,在我的怀抱中,那样的香气毫无攻击性的膨胀起来,却让人流连忘返。
想要取暖。
我的手慢慢回扣在他的腰上,单薄而温热的一截,细腻皮肤之下能摸到肋骨随呼吸轻微起伏。

玫瑰。
是你吗。

更小的时候,我觉得做吸血鬼很酷,有那么多关于吸血鬼伯爵和王子的传说。我想做小王子,而你是这星球上对我来说最独一无二的玫瑰花,因为我只在你身上倾注了那样多的心血和爱啊。

新宠物完全没察觉我比他强大多少,毫不设防的赤裸着身体抱着我,絮絮说那些无聊的安慰话。他为什么不再怕我了,为什么像是在觉得我很可怜。
如果我想的话,明明动动手指就能弄死他。

和玫瑰一样,他对气味很敏感,顺着血腥味找到了我受伤的手指,要开灯去翻医药箱,我拉住了他。
他着急地说着会感染之类的话。
朦胧的黑暗中,我看着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掐着他的脸把手指堵了进去。

我的血流进周安信嘴里了。

“我靠,你干嘛?”他甚至连推开我的手都不舍得用太大力气。

我也不知道我想干嘛。
只是想让他喝下我的血。

“带你出去玩。”我说。“喝了我的血就能盖住人类的味道,很安全。”
所有吸血鬼都会闻到周安信身上有李相沅的味道,很安全。

“好啊。”他好像笑了,”跟你去哪儿都行。“

于是我也笑。
去地狱可以吗?

周安信拉开了窗帘,清晨的光充盈了整间房屋。
他扯着我的手很笨拙地上碘伏,皱着眉头一惊一乍的,我什么也没说,他倒是担惊受怕。
“痛你要说啊。”他瞟我表情,然后吓坏了,“你怎么流眼泪了!这么痛吗?我不敢弄了。”
“我是吸血鬼啊,很怕太阳的。”我跟他开玩笑,“你突然把窗帘拉开,刺到我眼睛了。”
“那我去拉起来?”他可能没睡醒,我说什么都信,放下我的手又要往阳台走。
“别走。”我抓住了他的胳膊,“骗你的。”

他回头瞪我,我看到他嘴角还有一点红色,是我的血迹。

“很漂亮。”我说。
周安信茫然,问我什么漂亮。
我说,安信。
他愣了三秒,第一次认识到什么似的,终于跑去找衣服穿。

我留在原地看他背影,意识到自己居然在笑。

为什么流眼泪?为什么又会笑?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血灌溉出了一朵新的玫瑰,因为他需要我。
而我,至少此时此刻,不想让他离开自己。

Chapter 4: 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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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了会儿,还是没戴上林韩中送我的宝格丽黑耳钉,选了更适合今日穿搭vibe的克罗心十字架耳链,怎么看都是它和同为克罗心的黑色满印十字架卫衣更配。
照镜子很满意,发了张快拍艾特林韩中,让他来品鉴下大帅哥的ootd。
林韩中最近也收到了RST的邀约,忙着跟家人讨论前途大事,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我:穿这么骚包是去哪儿啊,我省吃俭用送你的宝格丽呢?
骚包就对了。我坐在计程车上又自拍了几十张,轰炸般给林韩中私发过去,我说,去做成年人该做的事情。
对面发语音来骂我,说把他通知栏卡崩了,什么成年人该做的事,站街去啊你。
我心情很好,笑着跟他发语音对骂——对啊,特意背着跟你同款书包去站街,被抓了我就说我叫林韩中。
林韩中回了个表情包——做点遵纪守法的好事儿吧,我可不想前脚进RST后脚就看到你被开了。
放心吧,我说。

李相沅和我说过,放心吧,他不会害我的。

如此大的打击下,他竟然只消沉了不到一个月。虽然还是不常回家,但我每天都会刷他的ig,大号小号都看,知道他开始兼职工作了。
白天在咖啡厅做学徒,晚上在夜店做DJ。他练习生时期的粉丝会去咖啡店拍他,那些帖子我也看,看他穿黑色单衣的背影,心情有点复杂。
既替他没有停在原地沉郁而开心,又难过。
那个人本来不该站在咖啡机前,站在一片喧嚣的灯红酒绿之中。

但还是更好了吧,至少他站在我身边。

吞食过吸血鬼的血液至少可以维持一个月气味,李相沅说带我去玩这件事并没有食言。

RST的第一个月度考核结束后,我下楼,意外地看到李相沅在公司门口等我。
“安信。”他手里拎着袋子,冲我扬了扬,笑起来眼睛弯弯,“我买了好吃的。”
身边有比我大上几岁的广东籍练习生,他看见李相沅,声音很轻地感叹:“安信,你和李相沅是朋友吗?”
原来李相沅比我想象的还出名太多,无论在学校,还是在整个练习生的圈子里。
他的荣光好像也能漫到我脸上,一句“他是我哥”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但回应李相沅时,在场所有练习生应该都听到我喊他“哥”。

“哥,你怎么来了。”我把他手里的袋子接过来,同他并肩走。
是我特别爱吃的一家烤肉,甚至还按照我的喜好单独打包了蒜片——吸血鬼最讨厌的食物味道。
“哇。”我给了情绪充沛的反馈。这种习惯应该只有爸爸和林韩中知道,李相沅是怎么知道的?
“你每次和你的朋友去吃烤肉,照片里都会出现很多蒜,我猜的。”李相沅补充道,“LIN?”

他居然也会看我的ig,还知道林韩中。
有点尴尬,想到把ig当法外之地跟林韩中艾特来艾特去说那些垃圾话。
还好大多数都是中文,李相沅看不懂。

是的,林韩中。
和他介绍,把我和林韩中的合影翻出来给他看,我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是一个班的,他下个月也要来RST了。

“安信最好的朋友吗。”李相沅歪过头来看我屏幕上的照片。
“嗯,大概就像,相沅哥和LEO哥的关系?”
“啊,这样。”李相沅在笑,但我看着却没觉得他多开心。

指了指合影下角的涂鸦,XIN&LIN,他说,安信和林这样看长得很像,都是很漂亮的脸。
有时候觉得韩语挺雷人的。最近很流行用“漂亮”形容人的外貌,好像夸人“帅”很土一样。林韩中算“漂亮”我还能接受,自己被评价“漂亮”还是忍不住起鸡皮疙瘩。想到李相沅之前就这么夸过我一次,像又回到那个近乎裸奔的清晨。

夸别人漂亮的李相沅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多漂亮。
我做贼一样瞥了眼那张脸。
漂过的眉毛使视觉中心完全落在眼睛和鼻尖上,双眼皮折痕很深,因瞳孔大的异于常人而显出孩子般的天真,又因浅色的缘故,多了几分鬼魅的游离气息。唇形精妙,说起话来露出兔牙尖角,牙钻也跟着闪亮。
冷感的薄情和诱人呵护的柔情如何融在那么漂亮的一张脸上。

结果他的朋友们竟然说我和这张脸长得像。

是被李相沅揽着腰带进包间的,他说我是他弟弟。一屋子吸血鬼的浅色眼睛瞬间像锁定猎物般焦在我身上,空气中有说不明白的压迫扑过来,我下意识回避了视线。
从没进过夜店,更没有面对过这么多吸血鬼。跟李相沅相比,他们长得都太粗鲁而富有攻击性,完全符合吸血鬼负面传言的刻板形象。
我往李相沅身上靠些,用敬语进行了简短的介绍和寒暄。

“弟弟?”有笑声,有感叹,“哇,不输给相沅的美貌,完全是双生子吧。”
吸血鬼可能都和李相沅一样视力不好。
我和李相沅长得不能说是双生,只能说是八竿子打不着吧,哪里像了?
但还是懂点人情世故,笑纳了夸奖。

坐在吸血鬼之中,其实我闻不到他们身上的特殊味道,但神经还是会紧绷。
轻轻扯李相沅衣服问他:“我身上还有你的味道吗,会不会被他们发现啊?”

有人出门了,敞开的门将舞池的轰响拓进房间,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李相沅先没听清我在说什么,靠近听我又复述一遍后,凑到我的颈侧嗅了嗅,宽慰我道:“还有”。
“不放心的话。”他跟我离得很近,低头做了一个咬手指的假动作,然后抬眼,盯着我,从喉咙里哼出问询的单音。

赶紧摆手,我可接受不了再喝李相沅的血。
就算被发现也不会怎么样,不都是李相沅的朋友吗?李相沅还在,他们能对我做什么,这可是法治社会。
没想到不一会儿李相沅跟我说他要出去打碟,到下半场回来,让这些哥哥先陪我玩。

早知道我就不拒绝喝他的血了,李相沅一走我就开始发毛。
想念人类社会,好想林韩中。

嘴上高情商地敷衍着和我搭话的吸血鬼,手却疯狂攥着手机打字,给林韩中发消息——兄弟我不要做成年人了。
对面幸灾乐祸很及时——哟,这么快就站街被抓啦?

滚蛋,我问他,你看我今天的穿搭没有,我今天像不像人啊?
有歧义,撤回,我再问——我今天像不像吸血鬼?

——跟你吸血鬼好哥哥过的人都不想做了?他是不是吸你了周安信,我要报警,在大韩民国你还未成年啊!
林韩中总把李相沅脑补得像个低等动物,我忍无可忍才解释,是他带我出来玩,这边吸血鬼比较多,我怕显得不合群。

林韩中安静了几秒,给我发了个问号过来。
——你跟我说你今天的ootd主题是伪装吸血鬼?

不然呢,我说,哥今天不够暗黑酷炫吗?

林韩中把我发给他的自拍转回给我,分别在我的耳链和衣服印花上画了无数个红框。
——周安信回家吧好吗回家,别在那做显眼包了,你别跟我说你哥什么都没提醒你。

卧槽。
才想起来哪儿不对,这该死的克罗心全是十字架元素,哪个吸血鬼会顶着一身十字架出街?
怪不得从夜店前门到进包厢,一路收获的都是满带诧异和敬畏的瞩目,我还得意坏了,以为自己长得太帅了。

李相沅为什么不提醒我呢,是太有边界感了吗。
像屁股长刺一样坐在沙发上,寻思着给李相沅找点什么借口才合理。手上已卸起了耳链,想想等会怎么再装作不经意地把卫衣外套也脱了。

“为什么要拿下来?”
有个声音从角落里响起,是一个清秀的男生,神情柔和,脸上的穿孔和脖子上的刺青却很反叛,他比划了下我的耳链,“很酷。”

他端着酒杯坐到我身边,我闻到馥郁的玫瑰味:“十字架克制吸血鬼本就是人类为削弱吸血鬼权益而捏造的谎言,我们长生不死,是最强大的物种,为什么要忌惮没有生命的信仰呢?”
他仰起脖颈给我看,我才看清他从下巴到锁骨一线纹的正是横平竖直的十字架图样,他伸手摸我的耳链,笑着把酒递给我:“安信,对吗?我们是同路人啊。我叫珉宇。”

我接过酒,犹疑了一刻,还是很干脆地像个男人一样喝了下去。
凑近看会发现珉宇的穿衣风格、发型,甚至长相,都和李相沅有微妙相似,这强化了我对他无名的好感。
我并不是羞于和陌生人打交道的性格,几句话下来,包括珉宇在内,周围几个吸血鬼都能和我聊得有来回。珉宇和我靠得很近,很容易被我说的话逗笑,笑起来就更往我身上依偎。他的体温比李相沅还低些,手背依在我手上,让我无来由地感到冷。
有给我递烟的,一盒红色万宝路。
在此之前我只跟林韩中偷偷抽过两次电子烟,但没拒绝,作为李相沅的弟弟应该和他的朋友都玩得来。
融入他的生活圈是真正成为兄弟的第一步,我不会甘心做被养在家中的宠物,等着不知何时才会归来的主人垂怜。

接下烟盒抽出一支,没火,我叼着烟左右看,珉宇也在抽烟,扬着下巴示意我从他的烟头上接火。
有点怪,但我没想太多就夹着烟凑了上去。还没对准火星,先有人推门进来。
两根将要接吻的烟草只擦起一簇亮光就错开,熄灭。

是LEO来了。
我兴奋地起身,像看见亲人似的跟他挥手。
LEO看见我第一反应是惊讶,然后温吞地笑着回应了我,下一秒看清我咬着什么脸色又变了,过来把我嘴里的烟抽走扔进垃圾桶。
环视一圈包厢,他的目光锁定在珉宇身上,声音很低,问他在搞什么。
“安信是相沅的弟弟,还没成年,别乱来好吗。”

珉宇就笑,说天哪,禁烟大使LEO哥,不是我给安信递烟的哦,安信自己明明喝酒抽烟都很爽快啊。
给我递烟的那个吸血鬼也附和:“李相沅都不管,你真的要管吗?”
低沉的笑声像野蜂嗡鸣,和着房间外的舞池鼓点,仿佛将四周墙壁都震出昏昧波形,小声谓叹混迹其中,说,李相沅就这样把人带到我们这边,到底是什么意思很难猜吗?

藏在勾兑的果汁中先前未显劲的威士忌慢半拍冲击太阳穴,有点晕,我扶了下LEO。
“李相沅在外面吗?”我一般不会在年长者面前直呼另一个年长者的名字,这不太礼貌。
LEO听了我的问话也愣了一瞬,但还是温和地告诉我,相沅还在打碟,估计还有半小时就换下半场DJ了。

“安信,你是不是喝多了?”LEO真正像个哥哥那样关照我状态,“要不我先送你回去,你明早还要上课吧?相沅结束后我来跟他说。”
“没事啊哥,就喝了一杯,我酒量没这么差好吧。”我拍LEO的肩膀,“你先玩,不用管我,我去看下他。”

LEO点了点头,欲言又止了一瞬,还是点了点自己的耳垂,示意我先把耳链拿掉。
“在这种地方太招摇了。”他说,“不安全。”
“谢谢哥。”我笑着,依旧很爽快,把耳链拿下来揣进裤兜,满印十字架的外套也脱下来扔到沙发上,穿着件黑色单衣推门出去。
走进滔天的音浪。

眼睛和耳朵在瞬间达到承受阈值的极限。
高饱和的炫目灯光如焰火,从无数摇晃身体的男女身上烧过去,音乐成为可视化波形,我挤进舞池,被或温热或冰冷的身躯紧贴磨蹭,鼓点和低频的擦音使人从骨骼到五脏六腑都留有余震。

中空三层的盛大舞池,攒动的一切疯狂都由最中心那个人操控。
固定红色灯光只打亮他,狂欢的圣焰几乎在他的周身如信仰般绽开。周遭掠过的光影瞬息万变,无数面孔在尖叫的那刻被亮光打捞又很快被黑暗吞没。所有人看起来都畅快而痛苦,像在红海沉浮的芸芸众生,靠近耶和华才能获得救赎。
我从始至终只看着舞池最中心那个身影,没有片刻停留,穿过无尽喧嚣和癫狂,像朝圣的信徒向着他走。

越来越清晰了。
半长的发遮着脸,单手按着耳麦,单手调着合成器,只需要随着音浪简单摇晃就很好看。

那个人本来不该站在咖啡机前,不该站在一片喧嚣的灯红酒绿之中。

应该永远站在我十五岁刚来首尔时看到的巨幅招生宣传片中。
还没褪去稚气的脸,穿着艺高深蓝色校服。

应该永远站在练习室的镜子前。
穿宽大服装挥汗如雨,从肩到胯的开发与组合都灵巧得令人生叹,在群体中也全然藏不住锋芒的大框架和卓越律动。

全点在声乐上的天赋使我在学跳舞上吃了太多苦,但我是不畏惧学习的人,何况拥有了最想成为的参照物。
十五岁到十六岁,为了考入艺高几乎从零基础开始,那个练习室里模糊的身影翻来覆去看着跟练,看他如何拆解动作又如何加入自己的理解。
一年时间,虽然舞蹈单科成绩与实用舞蹈科的高三学长还相差够远,但综合入学成绩是第一名。
如此三年,足够脱胎换骨。
再给我与你相差的三年时间,总会有在仰望你的过程中超越你的那天。

可你为什么不再站在那里了?

那张脸终于近在眼前。
随着年岁生长逐渐水落石出的五官,在明暗对比极高的灯光下只剩锋利,耶和华的面具揭开,露出撒旦的真容。
离音箱太近,离他太近,被震得很痛苦。
身边舞动的人在抽烟,摇晃的腿撞着我的胯,烟雾扑到我鼻端,一步都退不开。
伸手去摸硌在裤兜的异物,是先前包间里他们塞给我的万宝路。
我看着离我不过一臂之遥的李相沅,抽了根烟出来,咬在嘴里。

可你为什么站在我身边,却把我推得更远?

我拍了拍身边的陌生男人,他比我高出半个头,垂眼看向我的脸。
抬起下巴,将烟递到他唇边。
他立刻会意,眸子中闪过惊喜的光,嘬腮狠狠吸了口,而后用手指夹着烟,俯身把火星递过来。

李相沅,这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火焰缠吻的那一刻,错觉般地听到稳定的节奏中猛然跃进一个错拍的鼓点。

纸烟对我来说还是呛,没过肺,收回和陌生男人近乎相吻的借火姿态,在口中过了遍烟,吐了出去。

雾散,红灯下艳鬼般的秾丽的脸浮现出来。

烟正好喷在了抬头看着我的李相沅脸上。

世界安静了。
巨幕大屏亮起十字架,而后以轰然倒塌转场,象征今夜上半场狂欢的结束。

红灯暗下去,李相沅始终没有离开原地,只是盯着我。
脸上的情绪像他背后巨幕上粉碎的十字架,磅礴而痛苦,我却看不清楚。

是愤怒吗。
可能真的醉了,我看他不高兴反而好笑,抬起手里的烟送到嘴边。

十字架克制吸血鬼,真的只是人类为削弱吸血鬼权益而捏造的谎言吗?

冲下台来攥住我手的吸血鬼是否可以回答我。

你们这样强大的物种为什么会忌惮人类没有生命的信仰?

烟被李相沅抖落在地,碾灭。
他一句话不说,手指冰凉。

是我先不想跟他计较。

伸出手,按在他眉心。
“你别皱眉,不好看了。”

就算对我没有真心,也曾经是我的信仰。
我希望你永远都漂亮。

Chapter 5: 阿喀琉斯

Chapter Text

10月21日,雨。
玫瑰,他一点也不听话,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宠物。
珉宇却对他很感兴趣,David也是,两个人恬不知耻地和我索要过他好多次。
很可笑,他们怎么会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

新来的宠物在学坏这一点上无师自通,只带他见识过一次不光明的世界,他就敢在我缺席的场合自顾自的堕落下去。
不要误会,我没有LEO的神父情结,不会觉得心痛,相反,我乐于看到这个局面。
但应该是由我来掌控他堕落的尺度才对。
我是他的主人,喝下我的血沾染我的气味,才成为他赖以堕落的庇护,他不可以擅自失控。

他比我所认为的更聪明。
伸出的爪牙还没到可以刺痛我的程度又缩回去,于是挑衅的意味像错觉般消散,变回像你一样茸茸的生物,继续不谙世事般地围着我打转。
我不在他身边时会看他记录生活的影像,从前令人生厌的明媚中终于多了和我相近的元素。但每次回家,他又将那些痕迹全藏起来 ,只剩浪过无痕的天真。
什么是真实的他,什么是伪装的他?
他对我的恨还长存吗,包裹着恨的那一层柔软的缓冲,什么时候会被彻底瓦解呢?
好多次看着他入睡,想着什么时候这样的平静才会彻底粉碎——他打算如何报复我?

在宠物对主人的忠诚或背弃明确暴露之前,我竟无法武断地处置他,愚蠢的等待太难熬了。
夺回主动权需要做什么?如暴君般摧毁纸糊的温情,在他毁掉我之前先毁掉他?
我行动的再慢些,他就会走向属于他的未来,光明璀璨的好未来。
他的未来里没有我,我必须把他留在黑暗的前夜。

一周没回家后的某天,周安信居然来了我打工的咖啡厅。
给咖啡机上豆,听到门上悬铃声动,头也没回,机械地说欢迎光临。
然后就听到那个声音——少年专有的稚气,说中文时听起来干脆,舌尖的音总向我想象不到的方向跃进。娜妍跟进他点单,于是又转换成熟悉的韩文强调,间或断拍黏糊的发音。
“一杯热拿铁,一杯蜜桃冰美,谢谢。”

我没转身去,只是洗杯子时用余光瞟了台前的身影。
两个人,周安信,和林韩中。
这个时间应该是RST下班,但RST离这里绝不算近,怎么也不可能是巧合选中这家咖啡店。

特地跑来我打工的咖啡店,只是因为我一周没回去住?
我没遇到过这种场合,比起说像家长来抓离家出走的孩子……

两个人坐在了离吧台够远的临街窗位,娜妍才边打单边和其他同事热议。
“好帅啊不是吗,两位都。”
“艺人吧,那样发光的两张小脸。“
“可以要联系方式吗?我今天没化妆,烦死了。”
除了吧台一圈店员,晚饭点咖啡厅为数不多的客人也都默契地眺望那张桌子。
除了我。

“太贪心了吧你们,有相沅还不够吗。”相祐是公开性向的gay,不加掩饰地表示对我的喜欢。
“欸呀,相沅欧巴。”娜妍她们就笑,说相沅哥是只会出现在身边一次的流星啊,最终还是会回到荧幕上去的,不敢想太多啦,粉丝会杀了我们的。
我接过娜妍递来的单,往杯子上贴标,弯腰从冰箱里拿桃子,懒懒回了句“谢谢哦。”

拿刀切开果肉,汁水淋漓,隔着手套裹在指尖。
周安信一眼没往我这边看,正和林韩中聊什么而笑得前仰后合。上课加训练都没能磋磨他的活力。
光靠刀不能很好的将核分离出来,必须手指陷入其中抠挖。中指因常年戴戒指而留下印痕,没入桃肉的尺度正好卡至戒痕,浑然天成。

周安信和林韩中说着话,忽然开始点自己的酒窝。对面毫不怯场地探过身子搂周安信,在他颊畔亲了一口。

“天呐。”娜妍又在叫,“这浑然天成的一对couple……我还是不要做第三者比较好。”
相祐翻她白眼,说只有直男才这么没轻没重好吗。
“喂,你就说他俩看起来是不是很般配吧。”
“这一眼撞号啊,我怎么配?”
“哇,没办法理解gay的眼光,浓颜的那位一眼top吧?”
“全是bottom才对吧,你是gay还是我是啊?”

娜妍忽然拍我:“相沅欧巴你觉得呢。”

周安信的事业要找我参谋,周安信上床还得我替他分配体位?
手里的桃肉被攥出汁水,顺着我的手腕往下流,弄脏了袖口。
很烦。
皱了皱眉,还好口罩能遮住大半情绪,我轻声回应:“不知道呢,反正我不是gay。”
相祐痛苦的摇晃娜妍:“能不能不问相沅这种让我心碎的问题?”

一片欢声笑语,我端着咖啡走向浑然不觉自身已成为话题中心的两位。
林韩中本人比照片更柔和亲切,远远地就开始关注我的动线,周安信倒只留给我个气定神闲的后脑勺。

他故意的,一眼都不肯看我。

先前那种诡异的感觉明确起来。
比起说像家长来抓叛逆离家出走的孩子,更像是妻子来蹲点不回家的丈夫,带着自己的外遇。
是想证明没有你我也可以过得很好,还是威胁你必须回到我身边?

被gay来gay去top还是bottom的讨论入侵大脑,那两人每个亲昵的肢体接触都会自动延申成娜妍她们讨论的荒诞图景。
压制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弯腰把托盘搁下,平静地问蜜桃冰美式属于哪位。

“我的。”周安信只看咖啡,恳切地垂眼道谢,好像我真是个路过的服务员。
“拿铁是我的,谢谢哥。”林韩中主动把另一杯挪过去。

很快,他们就忽视了我的存在,开始说中文。
听不懂。

收起托盘后退半步,“请慢用,有问题随时叫我”之类的废话是肌肉记忆,本能般滤过复杂思绪从嘴里跑出来,再晚说半步就该跑出奇怪的问题了。
——为什么特地来这里?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还有十分钟就下班了,到时候再说吧。
转身往吧台走,咬牙却咬到腮边软肉,突如其来的痛觉崩断了自我麻痹的弦。
脚尖调转方向,没反应过来时手已按在属于他俩的桌面之上,天外来客般打断了流畅的中文对白。

“安信。”
我对着金棕色的发顶喊。

林韩中咬着吸管的嘴张开了,仰头看我,又看周安信,发出了一声“啊”。

那双眼睛至此终于懒洋洋地为我抬起。
猫一样斜飞的眼尾,戴着去夜店那次同款的浅蓝色美瞳。
就是这双眼睛,和陌生吸血鬼如接吻般借火,把烟全吐到我脸上来。
他新打了耳骨钉,依旧是克罗心十字架。金属钉身嵌在仍泛红的新肉里,像被抠过的桃子,脆弱稚嫩,却不肯只为一双手而淋漓。

“哥?”拙劣演技在撞进我眼神的那刻还是摇晃了,“这么巧吗。”

这么土的台词吗。
口腔内壁的伤不痛了,用舌尖抵了抵伤处,我只觉得好笑。

林韩中发出了更大声的惊呼,而后情绪很饱满的中文密集响起,我猜他在骂周安信。
可惜听不懂,真想知道他骂的如何,有没有把我想骂的那部分一起骂出去。
林韩中倒懂礼貌,换成韩文时声音柔和,站起来跟我鞠躬自我介绍。
“哥你好!我叫林韩中,算是安信最好的朋友吧哈哈哈,我们在一起有三年了。哥可以叫我林,一直听说哥,没想到今天这么突然见到……”

听到身后吧台骚动,在猜林韩中是不是我粉丝。
比起说是粉丝和偶像,这种寒暄不如说是妹夫见舅哥。
宣示主权般的用词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不清楚,只本能的觉得扎耳朵。

周安信完全状况之外,像计划好的步调全被打乱了,强撑着开朗面皮周旋在我和林韩中之间。
“哥是快下班了吧?”他问我。
我笑:“对啊,好巧,安信很清楚我的上下班时间吗?”
周安信不说话了。

林韩中沉默了一秒,两人又开始了我听不懂的中文对话。
“等我一起回家吧。”目光从周安信身上收回,我看向林韩中,“回家前林和我们一起吃饭吗?我请客。”

回到吧台正好到下班时间,脱掉制服外套往里间走,娜妍相祐几个都跟屁虫似的追着我,问我那两个帅哥是认识的朋友吗还是后辈?
我把制服叠好挂进储物柜,摘下口罩,淡淡道:“有一个是我弟弟。”

在场的都傻眼,问我是哪一个。
我看向娜妍:“你说一眼top的那个。”

林韩中没有留下来一起吃饭。
透过玻璃门看到周安信在和林韩中告别,我慢下脚步,听不懂对话的社交场合让我不适,观察好过身陷其中。
周安信好像在哄林韩中,隔着玻璃门都能听到拖长的撒娇尾音,他搂着林韩中又上嘴亲了口对方脸颊,两个人同款的书包终于分开来。

周安信转身,才瞧见在门里看了他们许久的我。

娜妍和相祐出来和他打了招呼,夸他长得帅,和我长得像,周安信始终揽着我的肩跟他们鞠躬。
“才知道相沅还有这么帅的弟弟。”相祐感慨,“相沅真的很看重信呢,平时粉丝或者朋友来了也不会特地去打招呼的,”
娜妍就笑:“相沅哥吃醋了吧,看到弟弟和朋友那么亲近,哥哥肯定也需要刷一下存在感嘛!”

我笑,周安信也笑,搂我肩膀的手扣得更紧,带着些堂皇。
“是的,吃醋了,他都没认出我。”我也体面地去环周安信的腰,安抚性的拍了拍。

紧绷到这里的周安信像把我的亲近认成了许可,忽然凑近我。
“哎呀,哥,我错了。”

很轻,有呼吸落在我脸颊上,感受到黏膜拉扯瞬间的湿润温热。

拍着他腰的手卡了一拍。
意识到他亲了我一口这件事。

人一散,两个人很默契地被冷空气推开。
周安信不挑食,让我决定今晚吃什么。我对突如其来的外食也没主意,看到附近有家无需预约且评价不错的西餐厅,于是去那里。

首尔的冬日是约会季,夜晚的西餐厅尤其,两两进门的几乎都是情侣,大多被安置在靠窗的圆台,桌上预先摆好玫瑰。
我和周安信显然也没被当作兄弟。我被误认取向倒是家常便饭,但周安信可想而知很少碰到如此乌龙。
店员满怀热情的多送我们一支玫瑰时,周安信忽然脸红摆手的样子很有趣。
我接下玫瑰说谢谢,等店员走了周安信才闷声问我为什么不解释。

“解释什么?”我捻着玫瑰花瓣,示意他看菜单。
周安信词穷,对我摊手:“我们不是……他们以为……”
“没必要解释。你今天和林亲来亲去的时候,我同事们也都那么以为。”我笑了笑。
周安信抱头:“天哪,我和林韩中怎么可能……”
“所以我说,没必要解释。”我重复了一遍。
没必要跟我解释,因为我不关心。

这种场合不能给未成年的周安信点酒,我点完自己那杯酒问他喝什么饮料,他在花里胡哨的菜单上指了指不认识的韩语:“这是什么单词?”
我回答他:“阿喀琉斯之踵。”
“是什么意思,外来语?”

这家餐厅的饮品名都是化用希腊神话典故,我回想了下之前看过的故事,大概给周安信解释了下—— 阿喀琉斯的母亲为了让儿子刀枪不入、永远不死,将年幼的阿喀琉斯倒提着浸进冥河,使其拥有不死身的体质。而不慎露在水外的脚踵成为了强大的阿喀琉斯最为脆弱的“死穴”,埋下了祸根。

上来一杯黑咕隆咚很像冥河水的饮品,看着不是很有品尝的欲望。
周安信推给我让我先尝,我避开吸管抿了下杯沿,周安信期待着我的反馈,问我这个什么阿喀琉斯的脚脖子是什么味道。

蔓越莓的味道。
我回答他,很酸。

强者的弱点,原来是酸涩的味道。

周安信接受不了阿喀琉斯之踵的味道,把我没喝完的潘多拉拿去喝了。
酒如其名,看起来温和平平无奇,只有喝了才知道烈度很高。我当然不会提醒他,就像眼看着他满身十字架元素走进吸血鬼世界一样。
酒的度数比未知世界的恶意容易察觉,他喝第一口就抬眼看我,在确定我的态度和意图。
很像那夜他在舞池前的眼神——犹疑是寡淡前调,痛苦质询是渐渐丰富起来的中调。再往后醉了就好,快意的疯狂,回敬给我相同浓度的报复,那种眼神我最想看到。

果然,周安信不是察觉到危险就会止步的人。
他非要等我叫停。
我怎么可能叫停?
一口下去就脸到脖子烧出霞云,周安信却还是盯着我的眼睛,硬灌完了剩下的大半杯。

还没进家门他就完全软在我怀里。
本来只单手搂着我肩膀,实在站不住了,双手才勾上我脖子上晃荡。
个子完全不比我矮的人如障碍物堵在面前,好在骨架够小,不至于坠得我也跟着往下倒。

单手控着他的腰才能腾出手去开门开灯。把醉鬼扔在床上,我去洗澡。
洗到一半,没反锁的门从外面被推开,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看到个残影奔到马桶边上开始吐。
水雾缭绕的浴室里穿插着呕吐声。周安信已经醉到没有自主意识,想着没必要在他面前遮掩什么,我皱了皱眉,转过身没再看他,而水流未停。

洗完了,浴室里也安静了。
围上毛巾望一眼,那人吐完马桶也不知道要冲,就那么穿着卫衣牛仔裤睡倒在浴室湿漉漉地板上。
本意是把人丢在床上任他自生自灭,但真到这儿又做不到看这违背人性的恶心画面出现在我的屋子里。

澡可以说完全白洗了,把湿发捋到脑后,不得不拿着花洒来清理马桶。
有水溅到睡在地上的周安信脸上,他迷迷糊糊地抬起胳膊挡脸,浑然不知此刻自己睡在什么地方。我踢他一脚让他起来,想让平时爱干净爱漂亮的人看看自己现在的狼狈处境。而被踢了一脚的人只是把本就小而短的脸皱成更小一团,发出类似小动物的委屈哼鸣。

把人连拉带抱扯到马桶上歪坐着,卫衣脱下来容易,裤子就很难了。
只能扶着他站起来,把两条胳膊缠到我脖子上权当固定。伸手解他腰带时,头一次感觉自己的手如此不够灵巧。刚扯完腰带,细胳膊又蔫面条似的挂不住重量,整个人软着往下溜,脑袋歪到我锁骨上,只能捏着那张脸往上拎,让他给我清醒点。
“站住了,不要往下倒。”从前没发现过自己有如此恐吓天赋,为周安信学会这点却并不难,“不然把你扔在大街上,听到没有?”

又发出那种小动物般的动静。
不过倒是恐吓奏效,手臂紧紧缠上来了,瘦到薄薄一片的温热身躯与我还没穿上衣的身体完全紧贴,几乎压着汗雾黏在一起。

感觉很不好。

不仅不要倒,也不要摇晃,不要蹭我。
后面两句指令全然不生效。

把他裤子扯下来后就像撕下致命寄生虫,立刻把这人从自己身上拉开,让他扶着洗脸池池,至少不能再倚在我身上。
这样只穿着内裤就不至于把床弄脏。
但头发。
平日里蓬松的金棕色发丝如今在脏水里蘸过,一绺绺耷拉在莫名委屈的一张睡脸上,像被主人抛弃的流浪猫。

我才意识到放任周安信醉酒完全是在给自己挖坑。
没办法治愈强迫症,只能摁着那人后颈使他躬身在洗脸池边,拿过花洒没章法的给他冲洗头发。
从后脑勺淋下去的水流好像呛到他了。
他咳嗽几声,后颈在我掌心发抖,连带整个俯在我眼下的薄薄肩背都颤起来。
听他从喉咙里滚出类似哽咽的声音,我赶紧把花洒撇到一边,怕他又吐出来。
没吐,他说话了,声音像猫,很轻的喃喃着,先是中文,然后是黏糊的韩文。
“难受。”梦呓般,“不要水。”

玫瑰也很怕水,怕水好像是猫的一种天性。
这样想着,按他后颈的手渐松了力气,反正也冲洗的差不多了。

没曾想一松手他就转过身来,脸上头上全是水,眼睛都睁不开,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手在我身上摸索。我还没扣住他乱摸的手,他先找到了目的地,拉起我腰上缠着的毛巾就把脑袋拱上去擦头擦脸。
反应从来没这么快过。
下意识用了血族之力,才在他的脸和我的腰接触的瞬间把人推搡到墙上。

好像撞疼了。
他皱着眉蹲下身子,瘦窄的身体在角落蜷成一团,好像要哭。

承受不了喝醉酒的周安信。
我叹口气,想抽支烟缓缓。

清醒时他从来不会这样。少年人与深俊五官一般坚硬的气性,流露脆弱都像对憎恶者的奖赏。
他的体温和肌肤触感还在掌心黏着,我捻动汗津津的手指,居然想起娜妍他们的议论。
确实,如果非要把周安信往gay那边想,平日里的周安信浓颜加上反骨够满足top的刻板印象。

但真实的周安信是什么样。
此时此刻,无人知晓的密闭浴室,喝醉酒的周安信就像个娇气包。
只有我知晓。

口腔内壁的伤口不知何时又被我磕开,我这样想着,尝到淡淡的铁锈味,之所以讨厌自己的血,因为喝起来很涩口,此时抿在舌尖,更有种怪异的酸楚。

林韩中见过这样的周安信吗?

酸涩之后,我头一次在自己的血中幻觉的品味到成瘾性的回甘。
这种感觉很危险。

大浴巾足够把周安信缠成一团,半抱半拖把人抛到他那张床上。家里没有我的烟,抓了周安信床头那只电子烟过来,懒得换滤嘴,也来不及,只想赶紧用尼古丁麻痹异常活跃的兴奋神经。
清爽的薄荷味,很凉,瞬间清醒不少。但由于吸血鬼体温本来就低,吸进去竟然觉得冷。

先前紧密相贴的人类温度食髓知味般在欲念里缠绕。

疯了,好不容易才能放下周安信,现在居然又想要。

他昏睡着,从脑袋到大腿都被浴巾裹住,只剩小腿以下垂在床沿。
昏昧灯光下,腿上的水珠淌成一线,从修长跟腱流到纤细踝骨,单手足够攥住。

抽烟不够。
无数个选项拥在脑海里,我开始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是去浴室纾解,还是去冰箱拿血袋……
不行,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在这里,不能留在周安信身边。

无数蚂蚁乌泱泱涌上,啃噬名为理智的神经,能舔到自己正在生长的齿尖。
穿衣服的速度已经够快,但还是赶不上欲望追逐的速度,终于穿好外套时已经抖得不太能直起身子。
这个状态没办法直接出门了,需要先拿血袋补给。

狭小空间里属于周安信的气息铺天盖地,我按着太阳穴往厨房走,直到冰凉的动物血液灌进喉管,才好歹能正常行走。

可就像珍馐在旁只能吃草,我自认为比起贪婪的人,是相当擅长忍耐的那类吸血鬼。
但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
为什么不能食用他。
那样就可以彻底毁掉他了,用最原始也最残忍的方式。
像他的父亲犯下的卑劣罪行那样,伪造爱的存在,引诱性的发生,并最终将他的一切都吞吃入腹。
沾满罪孽的孩子不会是能侥幸逃脱命运审判的百分之十。
或者更直接点吧,杀了他,销毁会诱惑你走上歧途的危险品。那样纤细脆弱的脖颈十分钟前还以就戮般的姿态被握在掌心,只需要扼上动脉,一切都结束了啊。

可是。

咬着血袋,不敢回头看卧室的方向。
出门就好了,远离周安信就好了,可以去找LEO哥,可以去跟朋友们喝酒,可以……

“……林。”卧室传来睡梦中的呢喃。

血袋砸在了我的脚踝上,鲜血溅出来,在地板上淌成诡谲的艳色泼墨。
口中的血液漫出厚重的酸涩回味。

母亲,这是否是你没教过我的那部分感情。
为恨而靠近,为恐惧而逃离,为独占而窃喜,又在为什么而燃起愤怒、背叛感,和嫉妒心?

迟到多年,冥河的水才淌过我从未被浸没的那块皮肤,汩汩不停。

Chapter 6: 赝品

Chapter Text

离确定送往选秀的名单还剩五个月,最终资格由十人候选组的月度考核综合排名决定,一共只有三个名额。
进RST的第一次月度考核,十个人中我排第7,已经是非常危险的下位圈.
第二次月度考核结果出来,我看着屏幕上闪烁的数字9,和刚进来就拿到第4的林韩中之间仿佛隔着天堑。
手背在身后听老师训话,韩语单词灌进耳朵里,化作无意义音符淌出来,我完全听不进去。
感觉到有人偷偷握我手指,是林韩中。
我没看他,只是把手抽了出来。

林韩中不会明晃晃哄我,只是甩着书包撞我,说不想回家怎么办。
“回家我妈又要逼我学英语了,好烦,找个地方陪我坐坐聊会儿天吧。”看我不说话,他拖长声音摇我,“哎呀,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安信宝宝,求你了。”
用他需要我来掩盖我需要他的事实。相近的生日,相近的性格,林韩中总是很轻易就懂得我。
明明只想要逃到没人的地方去,心里却有一块地方先为友情坍塌,我答应了。
去哪儿我不知道。行尸走肉般靠在林韩中肩膀上,忙于处理被自尊啃噬的心,等下车看到咖啡店门头我差点掉头就走。
“你之前不是老是说想来这家打卡吗?”
林韩中没理解我脸上怎么没有惊喜的神色。

之前是之前。
真的要在李相沅不肯见我的情况下直接入侵他的私人生活吗?
看着林韩中松弛表情中透出的忧切底色,他一直抓着我的手,像是怕我马上就要跑回家哭。
在那样的注视中我终于笑起来,抬手搂他脖子往店里走。
为什么要为了不在意我的人而回避在意我的人,只要当作看不见李相沅就好了。

虽然太难做到了,他那么显眼。
哪怕穿着最平平无奇的店员制服,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黑口罩,林韩中都会拉我衣服跟我说那个咖啡师很帅。
作为咖啡师的李相沅,还是替你觉得遗憾。我梦想的参照物离开了舞台,这是否也是我的梦想不会再有好结局的凶兆。
林韩中吐槽今天考核抽签的机制很不公平,我抽的刚好是我最不擅长的舞种,完全是运气不好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我往后仰,靠进松软的沙发靠背,“天才太多了,我不够的地方也太多了。”
林韩中直起腰来,从包里翻出个小镜子照我的脸:“睁开眼看看,自信一点吧周安信!”
我看着镜子里那张颓丧的脸,被林韩中笑到,我说,那去参加选美比赛好了。
镜子拿开时晃过眉眼,一瞬间的忧郁让我想到那些吸血鬼说我和李相沅长得像。原来相似在这里,沉郁时颓废至薄情的美。
我和李相沅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做惯了天才,而拾级而上的登云梯越往上,才越知道究竟有多少天才一同挤在这天梯之上,自以为是的天赋才堪堪摸到门槛。
只有五个月了,已经拿过两次垫底。如果想要翻盘,至少从下一次月度考核开始,必须稳定在上位圈,要怎么办?

想到RST向我发起邀约时对美好蓝图的勾画。我还天真地让李相沅帮我参谋,如今才懂得他不置可否的微笑。不是肯定,而是怜悯与自怜交织的嘲讽——我将和他一样,被撕下天才的伪标签,成为被丢弃的赝品。
要想在韩国出道,林韩中怎么看都比我适合——外貌不输给我,声乐舞蹈能力均衡,而且有韩国血统,语言沟通更无障碍。
学校不少人说我和林韩中像双生,有相同的母系语言,相同的梦想和性格,相似的外貌水平。可最后,只有唯一真迹才配登上万众瞩目的展台。
作为最好的朋友,我替他开心,作为输他一头的竞争者,劣等感使我说不出祝福更说不出酸楚,只是嘴上打着哈哈,说给你一个亲大帅哥一口的机会。

李相沅主动叫我,这是没预演过的发展。
林韩中显然也吓一跳,原来帅气的咖啡师就是成天被他诽谤的吸血鬼。
“我就知道,周安信,你什么时候爱上打卡咖啡店了,果然是……”林韩中维持着脸上礼貌的笑容,从牙缝里挤出来中文,“我前面跟你说他帅的时候你咋不说他是谁,好了,成你俩play的一环了。”
“今天是不是你自己要来的吧。”我怼回去。
林韩中对我露出一个“你等着”的微笑,开始跟李相沅装乖寒暄。

我不知道李相沅为什么会来认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约林韩中吃饭,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和他同事介绍我。
明明没有把我当过弟弟,我们之间所有好感情都不存在。宁愿他像在夜店那晚带着厌弃把我丢入一群吸血鬼中间,而不是在善良的人类面前妆点我这个赝品,像我们真的那样肖似,真的流着同样的血液,真的足够亲昵。
被认可是幻觉,我知道,亲他脸颊时他忽然僵硬的身体是无法掩饰的生理排斥反应。
什么时候才肯开口告诉我,你很讨厌我这个事实。

想获得我的亲近就屈尊降贵回趟家陪我玩,感到厌倦就把我丢在空无一人的世界里不肯看一眼,李相沅的爱和恨在我看来都没有逻辑,或许说“爱”都太自满——连喝我没喝过的饮料都会刻意避开我将使用的吸管。
作为“弟弟”,都不用幻想能比得上他朋友的位置,就算宠物,也不该被这样对待。
那些为数不多却被我当真情抓住的温暖,背后真正的筹谋,我不想去猜。

把他的酒杯拿过来,特地转到他刚抿过的位置,看着他的眼睛喝下去。
喝第一口酒时,喉管内壁黏膜就已对酒精烈度做出危险预警,但盯着我的那双眼睛让人无法停下来。
那大概最接近李相沅真实的感情,冷漠,厌恶,蔑视。
至今十八年的人生中,我从未被那样的眼神挑衅过。
脑子被酒精的热浪冲击的发昏,我真想站起来问他凭什么,你算什么。
我们没有血缘,本可以一拍两散,不是你让我依靠你的吗,不是你说要做我哥的吗?

倒在他怀里时,我又闻到冷淡的木质香。
还没到完全失去意识的地步,感觉到李相沅在推我,想在我和他之间隔出点距离。我不遂他心愿,胳膊勾着他的脖子,把所有力气都缠上去,不肯分开。
在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在你先撕开假面之前,偏偏不要跟你分开。
我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猫小狗,招惹我的那一刻,就该做好永远都甩不掉我的准备。

前几天母亲给我打了视讯,金发棕眸的小男孩用生涩的中文叫我“哥哥”,尽管整张脸上和我有点关联的不过一双眼睛。
8岁的中美混血说不了几句中文,我也说不了几句英文,没对上几句话小孩就注意力分散,母亲的脸时隔许久再出现在屏幕前。

“安信,最近还好吗?”母亲问我。
敏锐地察觉到话题又要向着说服的方向去,于是再多不好也只应该说好才行。
“弟弟最近请了家教老师,他和你小时候一样,学任何东西都很快,妈妈总是看着弟弟就想到你小时候。”母亲叹了口气,“安信,来妈妈这边吧,你学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做明星会消耗你的,艺术家的价值太不落地了。”
我很想问母亲,既然如此不认同艺术,为什么当初还要选择和身为画家的父亲在一起,然后延续我这个和艺术相关的价值全无的基因。
但说出口只是那句,爸爸希望我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没想到这句话却比没说出口的更能伤害到母亲,女人温柔美丽的脸庞瞬间被惊恐情绪袭击,她做了个祈祷般的手势,让我停下,不要再顺从父亲的意志。
“安信,你不觉得你爸爸的想法很危险吗?正是这样的想法才引领他走向死亡。只因为喜欢就可以无视规则和真理,随心所欲的去活?明明人类和吸血鬼不应该相爱,他拿自己的生命当作什么,又拿你当作什么?他是一个负责的父亲和丈夫吗?”母亲喘了口气,按了按胸口,“安信,妈妈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你步入你爸的后尘,听起来很浪漫很理想,但人不能理想化的活着。和妈妈一起生活好吗?妈妈会帮你安排好一切,这才是属于你正确的路。”
母亲有情绪病,我不想再刺痛她,只是温顺地表示我会好好考虑。
屏幕上出现白人男性的脸,他替母亲和我告别,我微笑着挥手,看他和母亲开始用英文对话,直到画面归于黑暗,一切都平静下来。

脸上的微笑如弦绷断。

可是妈妈,不为了理想而活着的话,我真的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有水落到脸上,湿漉漉的。
有温度,不是眼泪。
感觉到有人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又把我搬弄起来,不知道是什么状况,沉重的身体倒是缓缓变得轻盈起来。
那个人在和我说话,我听不清,只是迷迷糊糊的应下来。

可以抱抱我吗,像小时候爸爸妈妈抱我那样。

英文明明不好,却偏偏听懂了电话挂断前母亲和继父的对白。
——我很后悔,当初不应该把安信生下来。
——别伤心,我们还有Liam,不是吗?

对啊,我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赝品,好在你终于拥有了全新的真迹。
所以不要再流泪了,妈妈。
不要再管我,就算追逐着父亲的指引,走上注定通往死亡的道路,那也是我的命运。

下雨了。
我俯身低头,承接漫天雨水,如瀑布淋身。
我也曾在这样的暴雨中获得过幸福。

上海的夜空被橘黄色路灯打亮,梧桐叶被雨点砸得作响,趴在父亲宽厚的肩背上颠簸,母亲牵起外套盖在我的头上,笑着,尖叫着,在雨中往家跑。
家在哪里,找不到了,父亲死去,母亲离开,忽地身下一空,跌落在湿淋淋的雨幕中,空有乡愁,却再没有故乡了。

温暖的暴雨裹缠着我,水流近乎湍急,睁不开眼睛。
所有感官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好像回到最初最初的家园,回到母亲孕育我的子宫。
重新出生一遍可以吗?暖和的羊水冲刷周身所有罪孽,洗涤不被宽容的理想和叛逆,这样是否就可以让我成为母亲最青睐的真迹,让她不后悔带我来到这个世界?
想落泪的冲动迫使呼吸凌乱,羊水吸入肺里,咳呛,溺水的恐惧涌上心头。
想从这从未欢迎过我的胚胎中游出去,才刚抓住得以攀附的绳索,又被推得跌落回去。

好痛。
好在终于有人肯抱住我,温暖干燥的拥抱,和让我安心的熟悉香气。

置身于盛大的演出场地,在以爱之名而涌动的山呼中朝舞台上望去,被追光打亮缓缓上升的舞台站着一个人。
好熟悉的轮廓,误以为是自己的那刻心脏骤然紧缩,看清五官后大量空气重新注入胸腔,把心脏空荡荡吹起。

原来是林韩中。
他出道了啊。

和粉丝一起为他挥舞着应援棒,爱像星火汇聚而成银河,只为最耀眼的偶像眨眼睛。
周遭声嘶力竭唤他姓名,我真为他高兴,笑着笑着却也只能很轻的吐出一声:“……林。”
高台上昔日的挚友再听不见台下赝品的声音了。

所以这就是我的结局吗?
父亲。

分不清是喊出父亲的那个瞬间苏醒,还是身体下意识察觉到即将发生的危机。
睁开眼,浓重的血锈味,四肢沉重。

有人压在我身上,单手掐着我脖颈,脸停在咫尺暗处,像伺机而动的捕猎者那样安静。
眼睛先捕捉到最亮的东西,是从对方唇瓣下露出的齿尖,黑暗中晕出灰白的光点,死气森森。

再适应几秒极暗的环境,那张脸才像轮月亮从冥河中打捞起。先看清鼻尖,而后是眉骨,深邃眼窝中天真又漠然的浅色瞳孔,最后是线条精美的薄唇,嘴角星星点点的血迹一直漫延到颌骨边,像在至纯至美的脸上撕开一道狰狞伤口。
不是人,是吸血鬼李相沅。

他的脸不足半掌距离,属于他的冷香全被血腥气覆盖,与面对食肉动物的恐惧不同,因他的体温和呼吸都近乎冰冷,不会让人产生躁动的恐惧。
我仍未从混乱的梦中彻底回神,分不清此刻是否又是新一层梦境。他的鼻息很轻很快,洒在我脸上,明明肢体感受到的沉重不亚于蟒蛇缠身,但始作俑者那样一张漂亮的脸,使得谋杀前的毒气都像落雪轻盈。
不管是梦还是现实,我都不曾惧怕李相沅。

“你想做什么?”我问他。
他的手卡在我脖颈,却未用力,只是以适当力度钳制着我的移动空间。
李相沅没说话,我的气息扑在他脸上,使得他的睫毛很快抖了几下,听到他的呼吸变得更沉重,更迫切而紧急。
我想不出他喝了谁的血,但他的身体反应很明确地告诉我,他此时此刻想喝我的血。

我笑了。
此刻的李相沅清醒吗?我清醒吗?
我不知道,只觉得很畅快,对于李相沅因为我而产生欲望这件事。
虽然吸血鬼原理上可以对任何人类产生食欲,但我愿意把李相沅对我的欲望拆解为最能羞辱他的那一种。
——性欲。
反正一旦血瘾发作,吸血鬼根本就分不清食欲和性欲的区别。

讨厌我的李相沅,看不上我的李相沅,施舍我虚情假意关爱的李相沅,此时却无法自控地想要我。
这不是很好笑吗?

李相沅的脸上流露出愠怒和羞耻,无需言明,他一定知道我在笑什么。
他不允许我笑。颈侧不断被加压收紧,意识在颅压升高的过程中变得稀薄,氧气也是,我始终不肯放下嘴角,直到他松开快要把我掐晕过去的手指。
我猛烈咳嗽,肠胃里酒精的产物又翻搅,下意识爬到床边去,怕自己吐在李相沅脸上。还没挪开半个身子,脚踝被李相沅攥住又拖了回去。

我哑着嗓子跟他说:“很恶心,我要吐了。”
那浅色的眉又虬结起来,露出被侮辱的表情。李相沅拦着我要从他身下逃开的任何出路,膝盖强硬地卡进我腿间,他终于开口,问我是什么意思。
要吐了还能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血瘾发作的吸血鬼智商是否也会跟着降低,但在那样的气氛下,我的智商好像随着对李相沅的理解倏忽拔高很多。

不是醉酒后生理上的恶心,是此时此刻的局面造成心理上的恶心。
就像李相沅对我的感情那样。
在欲望的浮沉中始终无法做出决定,源于他对人类和对我的憎恶,无法放任自己对我做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并非出于对我的怜悯,只是因为他觉得恶心。

我没回答他,不想开口就是那些难听的话,只是做出引颈就戮的平静模样,闭上眼睛。
李相沅真的很烦,非要捏过我下巴,让我回答他。

回答什么?
恶心啊,确实很恶心,因为你,恶心到要吐了。
为什么要给我希望,又全部摧毁它,为什么要引领我的梦想到光明之地,又放逐我到黑暗的地狱。
父亲的罪名和我有什么关系,你的母亲不也正是用这张美丽的像毒蛇般的脸孔害死了我的父亲?

日记里也在写下对自己的谎言吧。
从头到脚我都没有哪一点像你那死去的弱小宠物,此刻此刻,如此需要我的人不是你吗?

真的有点烦了。

就到这里吧。

我推开他的手,抬眼看他。
“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玫瑰。”

浅色瞳孔急遽缩小。

应该从哪里开始?

就从这里开始吧。

我仰起头,勾过李相沅的脖子,吻上他嘴角淋漓的血。

引以为傲的忍耐力,只要迈出开头的一步,就化为飞灰。
我只是将将蹭开他湿漉漉的唇,便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而久旱逢甘霖的吸血鬼却好像疯了。

他的手落在我肩膀,在推开我和把我揉进怀抱中反复纠葛,骨头很痛,像要被他攥碎了。
嘴唇也是。他的犬齿很尖,门牙还有牙钻,磕碰上来令人产生要从口腔开始把我吞噬的错觉,柔软舌尖将呼吸搅得支离破碎,我尝到了不知来源何处的血味。李相沅却更兴奋,冰凉的手指终于松开我肩膀,毫无章法地摸索我的身体。手指落下的每一处都冷到我战栗,而我每颤抖一下都能看到他蹙起眉头,睫毛也跟着抖。
那是满足到无法自控的神情。

为了羞辱李相沅而献祭的初吻朝着完全失控的方向发展了。
手指滑上我胯骨,挑开遮蔽身体唯一一块布料,往里探去。
本就呼吸不上来,那一刻心跳瞬间错拍到极限,大脑宕机快晕过去,在唇齿间狠狠骂了李相沅一句,能发出来的只有粘稠气音。

抓住了李相沅要再深入的手,脸往一边错,躲避他追过来的呼吸。
第一次叫他全名,我才听清自己的声音抖成什么样。
“……李相沅。”
另一只手卡着他的下颚,让那张被欲念包裹的脸得以空悬,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我的身体也在发热,任何人看着此时此刻的李相沅,都不会觉得和他发生关系是难以接受的事情。
他那么漂亮,汗水像雨,整张脸都泛着淡薄的红,嘴唇尤甚,睫毛轻而慢地翕动,浅色的瞳孔里汪着欲望催动的泪,盈盈要落,几乎是在哀求。
求我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他。
求我的骨血,求我的性命。

我想起最开始在灵堂,任李相沅牵着我手向前走的时候。
那时候我也在心里对他有哀求。
但我求的是爱。

我是无意发现李相沅的日记的。
看到他为那名为玫瑰的小猫离世而哭泣,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竟然傲慢地认为我像那只猫。

我伸出手摸李相沅的脸,看他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泪水。
无所谓,我是可以和他睡,可以让他吸我的血。
那,然后呢?

都不知道是如何说出口的,已经是接过吻的关系,却还叫他哥。
我居然问李相沅:“哥,如果我死了,你也会为我哭吗?”

那夜李相沅是逃出门去的。
他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砸在我脸上。
连同那句话——他说,我和父亲一模一样。
也像命运射出的子弹,呼啸而过,正中眉心。

于是明白,我对李相沅来说是玫瑰的赝品,他才不会为我哭泣。

后来我搬出了李相沅的出租屋,回到原本和继母父亲生活过的房子里,生活依旧继续,学校公司和空荡荡的家,三点一线的生活。
除却走廊尽头上锁的房间,和我电脑桌抽屉的U盘,好像李相沅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万圣节那夜跟林韩中还有几个练习生朋友去梨泰院玩,倒意外与之前见过一面的吸血鬼碰见,叫珉宇的那个。他很乐意跟我交朋友,发现我不愿意提李相沅相关的话题也选择避之不谈。

林韩中对我告别了一个吸血鬼哥哥又迎来一个吸血鬼朋友很不满意。
彼时珉宇正带我蹦迪结束,开车送我回家去,林韩中给我发消息,他说吸血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笑着给他回,我说你这是不尊重吸血鬼权。

珉宇在抽烟,我摇下车窗透气,看车窗外汉江明灭成线的灯火。
“安信,是有呛到你吗?”珉宇很细心的关注到我的反应,摁灭了手中纸烟。
我也就没客气,笑着说谢谢哥考虑我。

——珉宇哥挺好的,其实。
我补充了一句,发给林韩中。

车开过一个隧道,漫长,冷色灯光像电影一帧帧放映,我有些困倦,半阖双眼。

珉宇的侧脸在余光晃荡,他略长的中分黑发,耳垂的双圈耳环,挺翘的鼻尖。

“安信睡啦?”他笑着看我一眼,露出单个兔牙的齿尖。

暖气烘人,像三年前考入艺高的那个夏天。
在新生典礼上,我远远看到这张脸。
那时还没有死亡和仇恨横亘在我们之间,是真正意义上的初见。
命运可不可以倒回那天。

那张脸。

手机震动,是林韩中的消息回过来。
他说,到底你想的是哪个哥,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没回复,昏昏沉沉,坠入梦境中去。

李相沅。
好公平,到最后,我也算拥有你的赝品。

Chapter 7: 灰烬

Chapter Text

周安信走后,我把日记本烧了。
LEO正好买完吃的开门进来,看到我蹲在床边玩火,吓得炸鸡都脱手,生怕我在他面前自焚。

“什么啊。”我被火灭后的烟熏到,笑着呛两声,“我看起来这么一心求死吗?”
LEO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闷闷地把纸灰扫起来,叹着气,不作声。
他没问我和周安信之间发生了什么,总黏着我的人类怎么就忽然消失了,LEO是能猜到一切的人。
“其实这样挺好的。”LEO很突然地开口安慰我,“你们本来就应该毫无交集的。”

他说的有道理,短短三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我和周安信像程序紊乱而产生交错关系,如今程序修复完成,身边再也没有侵蚀我心智的危险品,诱导我去做自己都唾弃的背德事情。
又可以变回过去的李相沅,继续看书、打工、旅行的平静生活。叛逆的刺一期一会,从骨肉中拔去,我依旧是会在LEO面前撒娇搞怪的弟弟。

周安信也是,没有我,他会活得更好。
至于究竟会有多好,我不想要看到。
他搬走后,我删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也拉黑了他所有社媒平台账号,避免主动或被动再与那张脸重逢。

对面那张床空荡荡的,床下放着我给周安信买的拖鞋,小猫图样。LEO很有眼力见的把那双拖鞋收进门口的鞋柜里,毕竟我平时从不允许有鞋出现在玄关以外的地方。
把脱序的现状都整理好,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
代价不过是吻而已,早知如此,一开始就亲他多好。

LEO看我笑就慌张,问我在笑什么。
我没遮掩,很自然地问他,哥的初吻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LEO的表情变化很精彩,发出一个“你”字又吞回嘴里,好半天才反刍出牛头不对马嘴的问句:“你的意思不会是……他?你跟他?”
我转着中指上的戒指玩,笑而不答。

“你们俩。”
看来LEO还是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聪明,此刻他抱着脑袋oh my god了半天,不知道在他的想象中我对周安信的所作所为已到哪种令人发指的境地,最后他整理好情绪才问我:“相沅,只是他的初吻对吧,没有别的。”

我倒挺想逗一下LEO,但先想到周安信在暗夜中问我问题时的表情。
不想笑了,点点头,得到身边人松了口气的反馈。
“那还行,没什么。”澳大利亚人难能如此保守,没再过多评价我和周安信之间荒诞的结局。

嗯,其实也没什么。
看窗外的首尔,一场初雪飘飘摇摇的迟来。
虽然,初吻不仅属于十八岁的人类,也属于二十二岁的吸血鬼。

这个出租屋我住了三年,却比不上人类在其中寄宿的三个月。
属于周安信的那张床被做废品回收处理,他穿过的衬衫我也扔了,看起来什么痕迹都不剩下,但就像阳光照耀过的地方总会留下温暖干燥的气味,那吸血鬼来说不再宜居。
夜店通宵之类的活动懒得再去,蜷在床上翻书,总幻觉抬头时对面还会有那安静睡着的人。
好比养过猫后,空气中总荡着猫毛,是无孔不入的记忆惯习。
为逃避而搬家的话就太可笑了,或许只是需要拉开与记忆的距离。

约LEO陪我出去旅游,他月底要回悉尼和家人过圣诞,时间不多,于是选个近的地方,手头没看完的书和刚重温过的几部爱情电影都指向日本这个目的地。

落地札幌没两天,跟我约好了一周旅行的LEO就被他姐姐叫走,得回澳大利亚去参加他侄子升学宴。
LEO临走边道歉边嘱咐我看他发我邮箱的文件,本来想当面和我好好说,但计划变动,只能让我自己先考虑再跟他聊。
揣着兜在狸小路相连的几条街乱逛,北海道的雪比首尔势头凶猛,把毛线帽往下拉到盖住耳朵,垂眼去划屏幕上的邮箱文件。
其实LEO能那么爽快答应我旅游时,我就已经猜到是想趁机聊什么,但真看到他发来的选秀通告,还是无奈到好笑。
LEO在邮件里很正经地给我写了他的规划,签哪家公司,以怎样的策略组合参加选秀。我但凡有从混沌下坠的生活中抽身的趋势,LEO就想抓住这萌发的新生机带我再追一次梦想。

这个选秀的名字很熟悉。
我在那个人的合同上看到过。

给LEO发了个表情包过去,没对他的邮件表态,只让他到悉尼了说一声。

昏黄的路灯下雪花飞舞,回酒店的路上,看到有街头艺人两两组合在弹唱宇多田光的名曲,正巧是我看过的那部电影同名主题曲,First love。
紧了紧大衣好抵御寒风,我站在人群后聆听了很久。
聚在弹唱表演前的观众中有很多中国人。不知何时,我开始能明确区分出中文与其他任何一种语言的不同。
在吉他空灵的泛音中转身踏进雪地,等待如麻雀啁啾般的红绿灯提示音,电车擦开雪幕过去,而后马路对面的人潮涌来。
错听到很熟悉的嗓音,隐约说的是中文。
立刻顿下脚步回头找寻,下意识地想要在异国他乡看到金棕色发丝的少年。

原本打算从北海道央去往北海道南的旅途被中止得更快。
重走一遍《情书》中的小樽,天狗山缆车也不巧因暴雪停运,于是在当天返回新千岁,坐上飞回首尔的班机。

原来记忆不是距离可以解决的事情。
我只能寄希望给时间。

回国那夜有高中同学约我喝酒,把行李箱放回家,我简单收拾下就过去了。
他们中大多都是人类,我虽然和谁都算不上太亲近,但好在大家性格都简单随和,相处起来不像吸血鬼之间那样为难。
艺高这一届有不少成为艺人的,光是我们班出道的大热男团已有两个,像柳冈旻那样在小公司出道的也有。饭后抿起酒,或多或少大家都会说到关于舞台的事情,对梦想赤诚的青春时代明明没过去几年,回首时却已像摩托轰鸣远去,剩下原地一把淡薄尾气,几不可闻。

“相沅和综星他们还有联系吗?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和他们聚上了。”有人问起我,提到不仅是同班同学也是和我一起在BH练习了多年的同伴。
我说有的,不过最近没怎么联系,毕竟他们团忙着世巡,短期不会回国。
“还在联系就很好嘛。”柳冈旻笑着说,“我每次遇到他们团都会堂皇,一方面是面对前辈的心情,一方面‘是同学啊我们’,那样的感受很矛盾,哈哈哈哈。”
我抿了口酒,不知道算是安慰柳冈旻还是感慨什么:“能出道也很了不起了。”

酒桌上有短暂的安静,话题再往下走怕会碰到我伤疤般,有人先扯到今天没来的人身上,说珉宇真是的,明明就差住在梨泰院今天却不来。
“珉宇……”柳冈旻一时没想起来是谁,回忆一会儿才说:“哦,是不是那个总是和相沅很像的,他也是吸血鬼对吧。”
班长扯了下没什么心眼的柳冈旻,看了看我的脸色,我笑着摆摆手说没事,前不久我也和珉宇喝过酒。

“珉宇跟我说他忙着恋爱呢。”班长这才表情缓和,解释了一下他那边接收到的消息,“还是和我们艺高的学弟。”
桌上有几个还不知道珉宇性取向的发出了低呼,包括柳冈旻,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感慨了一会儿,忿忿道:“哪个可爱的学弟被他祸害了,好可惜。”
大家笑柳冈旻恐同,柳冈旻解释说他只是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学弟,想想觉得很可怕而已,最好不要是他认识的人。
“冈旻一直是很有骑士精神的人。”我也跟着氛围打趣柳冈旻一句,内里对这个话题毫不关心。

珉宇从中学起就喜欢模仿我,没有人会把自己的赝品放在眼里。
作为吸血鬼和男同性恋者的双重身份在小众文化圈里算时尚单品,但实际身处在韩国这样刻板的东亚文化圈,能公开表示自己拥有人类男性伴侣,也算我难得看得上他一桩事情。

我安静地窝在角落喝酒,听他们聊起关于学弟们的话题,其实并没认真关注谈话内容。
中午人还在北海道,在新千岁机场逛到傍晚,然后落地仁川到现在,一整天飞越几千公里,都没好好休息,分不清是酒劲还是疲惫使人昏沉。

柳冈旻有不符合外貌的低音,听他絮絮说自己亲近的后辈,像是一种稳定的催眠低频。说到和后辈是在新生开学典礼认识,柳冈旻作为学生会的骨干学长,和学弟在排练节目时接触认识,那个孩子现在也在做练习生,长得很帅,声乐特别好,感觉一定会成功出道。

“哦对,他的偶像一直是相沅呢。”柳冈旻拍我,“学弟之前还跟我打听你过的事情……”
我快睡过去,只是闭着眼感谢:“谢谢哦,替我谢谢学弟。”
柳冈旻咂了下嘴不再管我,只继续夸他那个学弟,完全是小猫一样纯真善良的孩子,下次带过来大家一起认识下好了。

我摇头笑了笑,只有柳冈旻这样的性格,才会对另一个关系明明足够浅薄的人如此上心。

到近凌晨才散场,柳冈旻经纪人开车接他,我和班长住在一个区,正好可以拼一辆计程车回去。
午夜的梨泰院恰恰是最堵的时候,车开了半小时还没挤出这条街,两个男人坐在后座各自玩手机显得生疏了,好在班长是很健谈的那种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引领着对话缓缓进行下去。

“相沅,你和高中时候比变化真的很大。”班长看着我的脸,“帅了很多,高中我们都感觉你就像个小妹妹,很可爱,现在完全是帅气的男人了。”
我笑,对他的夸奖道谢:“哥的SNS我也一直有关注,哥的舞蹈室很厉害,下次有空可以去学吧?”
“哪里的话,相沅是可以来做老师的水平,你是我们实用舞蹈3班的骄傲呢。”班长对我眨眨眼睛,“最近正好教hippop的老师回日本了,愿意来教课的话,哥会给相沅开最高的薪酬的。”

很久没跳舞了。我窝在座椅里,半开的车窗外传来酒吧的乐曲声,跟随节奏轻轻晃动了关节,生涩得像锈掉的机器,早已回不到当年的水平了。
嘴上却不好说那些丧气话,只说会认真考虑的。

“但其实还是不希望相沅来做舞蹈老师啊,哈哈哈。”班长似乎看出我的情绪,“相沅应该要做大明星才对,完全是有星相的孩子。”

“很辛苦吧,这段时间。”
班长拍着我的肩膀,和我说起很久以前的事情,说其实高中的时候有羡慕过你。
“作为班长可以看到大家的档案嘛,相沅完全是显赫的艺术世家,父亲母亲都那么有名气,长得也那么漂亮,还有舞蹈天赋和讨人喜欢的灵气,入学前早被大公司签下来,怎么有人生下来就不费吹灰之力能得到一切东西。”
“然而越是被命运捧高的孩子越容易被跌得粉身碎骨。上次见你还是毕业没多久的时候,我脑海里的相沅还是那个圆圆脸,爱笑爱闹,很天真也很脆弱的孩子。后面得知你的近况,常常想着,那副模样的孩子要怎么在这样的打击中存活下去呢?”
“今天见到你,意外之后又觉得感慨,相沅已经成长为可以处理好任何事情的成熟男人了。”

我一直听着,眼睛看向车窗外,无数车灯正与我们所在的计程车形成走走停停的相对河流。
人类真奇怪。
有那样薄情的类型,又有柳冈旻和班长这样,会对萍水相逢的过客播撒浓重感情的类型。

握了握班长的手,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感谢太轻,煽情太重。
“其实没有什么,都过去了。”我柔声回应他,“谢谢哥一直看着我,从小孩长成大人。”

有人一直默默看着我的成长,这种注视容易产生被爱的错觉。

开上汉江大桥后,才算真正摆脱了拥堵车流。
班长倚着车窗睡着了,原本在酒吧里很困倦的我却因为他的话清醒许多,车里的暖气有些闷,于是开着车窗透气,感受从汉江之上席卷而来的夜风。

父亲因工作原因需要世界各地跑,母亲也常常在中国和韩国之间往返,小时候,我和母亲之间为数不多的固定亲子活动包括她开车带我来汉江边兜风。
很多年过去,江风的味道依旧没有变,还能记起在这样的晚风中母亲说话的声音。
当时我应该是有比赛没拿到第一名,母亲说,相沅,不要为这么小的事情哭泣。用吸血鬼的生命为维度来衡量的话,这样的失败就像沙砾般不值一提,要在更大维度上去在意成败,而不是被微茫的存在挡住前进的脚步。

——微茫,是什么意思?
——所有短暂的、转瞬即逝的,事情也好,生命也好。不要在意它们,更不要爱上它们。

彼时的汉江夜空绽放着跨年的烟花。
我一边擦泪一边问母亲,烟花也是吗?可是我喜欢它们,很漂亮。

——可是沅儿,你留不住它们啊。拥有过的那个瞬间越漂亮,失去时就会越心痛。

驶入隧道,汉江夜景被暗黄色明灯吞没。
看着车窗外如星子频闪般规律亮起的隧道灯光,任风卷起前额长长的发丝,垂落在眼前,将光割成焰火般的碎片。

一辆黑色的车忽地突进,挡住我看向隧道内壁的视野,像焰火烧到末端,扬起大片黑色灰烬。
副驾驶的车窗和我这侧的车窗对面敞着,速度相近而错身的瞬间达到相对静止。
平行前进的那几秒,我看见了副驾驶上那个人。

金棕色的发,安静的像猫一样的睡脸。

是幻觉吗,又看见很多年前汉江的烟花。

……主驾驶上那个人。
我倏地坐直身子去扒车窗,惊醒了睡着的班长,他问我怎么了。
没事,我咬着嘴唇回答,盯着远去的车尾。

还没拥有过,先感受到失去。
母亲没告诉我,往往连心痛的资格都没有。

回家后接到LEO给我打的视频,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回国了,有没有给他带什么小礼物。
本来已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的人终于收到指令,我立刻从坐在床上发呆的状态切换出来,很兴奋地给LEO展示行李箱,介绍我背回来的战利品。

古着店淘的饰品和衣服,限定的原版书籍,给LEO买了一式两份的包,诸如汤咖喱和白色巧克力之类的特产……
“那个是什么?”LEO在隔着时差正在吃饭,含混不清地指了指行李箱的角落。
“水晶球。”我拆开盒子给LEO看,“圣诞节不是快到了吗,看到很多圣诞主题的摆件,觉得很漂亮就买了。”
水晶球中的小王子站在开满花的原野上,手中捧着一支玫瑰花,轻轻摇动,就有无数雪花飘落下来,包裹着只有他和它的小小世界。

“我说那个,黄黄的一条。”LEO眯着眼睛看屏幕。
我把那个小玩偶拿过来看了下,东西太多,都有点记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买的了。
一边端详一边慢吞吞地给LEO解释:“这是日本的一个……算是IP吗,就是很多不同样子的小挂件玩偶,觉得这个很可爱所以买了。”

粗眉毛,大眼睛,露出虎牙的笑脸,脑袋上两只猫咪耳朵。
“很可爱吧?”我笑着把那个玩偶比到自己脸边,询问LEO的评价。

LEO歪了歪脑袋,没有迟疑地说出:“怎么长得这么像……”

我放下手,LEO也往自己嘴里塞了口面包。

没人再继续说话了。

不能停下来。
把玩偶随便往床上一扔,走出视频画框,去拿清扫工具。

“李相沅,干嘛去啊。”LEO又发出那种操心家长的呼唤。

“扫地啊。”我拖长声音搞怪的回应他,“这么久没回来肯定要打扫卫生吧。”
在床底下扫到一撮黑灰,我把簸箕抬到摄像头前,说哥上次都没给我扫干净。

“你这小孩。”LEO无奈,“谁会在家里烧纸啊,我能给你扫已经很不错了好不好?”
他说完表示要去洗澡了,我做了个鬼脸回应,挂掉了电话。

那时的灰烬真的完全没扫干净,我跪趴在床下拿扫把掏出零碎的纸屑。
手上的动作很机械,脑子却在飞快的转,好像不知疲倦。
疯狂搜索着扫完地之后要做什么,需要把行动清单明确详细的列出来,才能压过抽象而汹涌的情绪,不让它成为具象的行为。

纸屑太小了,扫把扫不进簸箕,总卡在边缘,我只能烦躁地蹲下身把它捡起来。

有完好无损的两个字,在焦黑残破的边界反衬下格外醒目。

关于玫瑰的日记本用了整整一年,成千上万的韩语单字都被烧成了灰,最后只剩一块带有陌生语言的碎片,静静躺在掌心。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写的。
用他的语言,汉字。

——安信。

 

安信。
安信。

我不是柳冈旻和班长那样的人类,从不对萍水相逢的淡薄缘分上心。
明明关于玫瑰的一切都被我烧完了,为什么只有你不肯成为飞灰。
明明所有联系方式都不复存在了,按下的那串号码是什么时候开始住进我的记忆。

听筒中“嘟”声响起。

他是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卑劣人类,用美貌引诱吸血鬼抛弃一切,我不会犯下和母亲同样的错误。
他就算死了,我也不会为他掉眼泪。

那我现在是在做什么?

电话接通。
“喂?”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意识到真的是珉宇的声音时,脑海中所有的平静情绪都被余烬反扑的烈焰烧光了。
抓着手机的指节因用力而将机身摩擦出“哔卟”声响,像火舌舔舐柴禾。
班长的话,柳冈旻的话,通通助燃般涌进心海,血液全往太阳穴汩动。
纸屑揉在掌心,碎成黑灰。

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的赝品。
但是他怎么敢去碰周安信。

他对周安信做了什么?

想杀了他。

杀了他。

从齿缝间挤出那句话。
“你想死吗,权珉宇。”

对面停顿一秒,没听出我声音,压低嗓子骂了一句脏话:“疯子吗?你谁啊?”

“让周安信接电话。”
咬着下唇内壁的软肉,让疼痛刺激清醒的维续。

“我他妈问你是谁!”

“他哥,李相沅。”
又尝到血腥气,我深深吸了口气。
“三秒之内,听不到周安信的声音,我真的会杀了你,”

一片死寂后,听到那声睡梦中迷迷糊糊的呼唤,唤回所有出走的理智。

“……喂?”

火焰熄灭,我的一颗心枯在灰烬的余温中,连带眼眶也滚热。
可是母亲,到最后你也甘愿为微茫而死去,如何教我不爱上烟花?

Chapter 8: 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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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三天,嘴角的淤血散了不少,指节豁出的伤口也已长出新肉。
只剩古怪的药效仍未完全褪去,躺在床上,我看着天花板,仍会感到梦境席卷般的眩晕。

真的就像一场梦。
先是梦中接到李相沅的电话,用陌生的语气和声音质问我是不是在和珉宇恋爱。
说什么呢,我只想笑,为何梦境把李相沅塑造成荒诞妒夫,他听到我笑更是怒不可遏,又问珉宇对我做了什么。
疯了吧,我应当是呢喃出了那句。
我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梦到这样的李相沅。
最开始不是他把我丢给这群吸血鬼的吗,现在这恐慌的语气是表演型人格发作了?
周安信,不要再做梦了,他不会关心你的。
脑袋昏沉,无法集中意志,把手机还给珉宇,听筒里李相沅的声音还在嗡嗡传来,问我现在人在哪里。
从没听过李相沅那么大声说话,从没见过平静淡薄的李相沅如此愤怒。
梦境是人意识的产物,人无法梦到超越自己意识之外的事物——忽地睁眼,才意识到那是真实存在的李相沅。

我此刻身在哪里?
通讯被切断,珉宇扬起手把我的手机砸在地板上。他看起来很烦躁,把一直垂着的发丝撩到脑后去,能看见前额细密汗珠和嘴角逐渐生长出的齿尖。
“来不及了,怎么办?”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我的答案。

没有发型的修饰我才发现他长得和李相沅一点都不像。披着人皮的恶鬼褪掉伪饰后,相似的装扮显出极端的恐怖谷效应,我惊觉到危险靠近,想撑起身子下床,胳膊却完全没有力气。
靠近与躲开的速度无法抗衡,被掐着后颈拎进怀抱里,听见那样满含情欲却令人作呕的话语:“安信,我们做吧。”

全都烂掉了,所有的温柔、理解、兄长般的包容与呵护,全都烂掉了。
原是红粉骷髅捏造的幻境。仅一梦之间,我就被抛掷到聊斋中,成为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琼楼玉宇化作孤野荒坟,无力呼救。
药力在瓦解我的抵抗,四肢松软,而心脏坚硬。我强忍着恶心和吸血鬼拖延时间:“珉宇哥,你给我刀吧,我放血给你,多少都可以。”
吸血鬼只是摸着我的脸,完全陷入癫狂态,他摇头,说不够。
“太漂亮了,所以不够。”他的手指冰冷,从我眉眼到鼻梁一路摸下去,“这么漂亮的人,李相沅居然没用过,真的……”
真的太好了,他说,李相沅都不舍得碰的人,要先属于我了。

……操他的。
想要暴起咬断他的手,可连呼吸都微弱,几乎全靠意志抵御药物对血液的渗透。
不能睡,要一直保持意识活跃,在心里不停跟自己对话,和混沌中的身躯争夺控制权。

李相沅。
李相沅。
不知为何,反复默念起那个名字,想到那张脸,竟不知从哪儿能有力气,一点点回到我掌心来。

“我会死的,珉宇哥。”努力装出可怜态,颤着声音哀求他,“还有几天我就满十九岁了,可以等等我吗?到时候至少能说我是自愿,现在我还没成年,我如果死了你也逃不掉的。”
权珉宇迟疑了一瞬,而后笃定地摇头,他说来不及了。
“为什么?”既然已经装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再多装几天,我不理解这个吸血鬼为何忽然像疯了般焦急。

“李相沅已经知道了,他会抢走你的。”吸血鬼低头解我的衬衫扣子,眉头死死皱着,“我一定要在他之前,彻底去掉你身上的味道,让你完全成为我的物品。”
“李相沅一定会疯的……能毁掉他,我就算坐牢也很痛快。”他咧起嘴角,尖牙闪烁,脸上呈现出割裂的笑意,“有张婊子一样的脸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那个杂种,用血喂出来的宝贝要被我操了,你猜他会怎么样?”
什么味道,什么宝贝,听不明白,只听出他在用很脏的语言骂李相沅。
身体里出现了另一种难以名状的力量,意外发觉愤怒是全然可以外化的攻击力,它使得虚弱无力的手指竟足以攥成拳。

上衣已被他解开,胸膛像袒露在手术室的冷光灯下那般充满寒意。
我盯着吸血鬼的眼睛,告诉他我已知的事实:“你想多了,李相沅很讨厌我。如果你想通过伤害我来报复他,这真的很蠢。”
权珉宇的手顿在我的裤腰上,忽地发出声嗤笑,眼神是觉得我更蠢的意思:“他很讨厌你?”

“你身上的味道来自李相沅的血。”他嫌恶地嗅着我的颈侧,“你知道吸血鬼把自己的血给别人喝意味着什么吗?”
“他直到死都会有一部分力量寄存在你这里,除却结合之外,再也收不回去。”权珉宇说,“离你越远,他的力量也越弱,你死了,他就会彻底失去这部分力量,吸血鬼的原生之力是永世不可再生的东西。”

攥在一起的手指发抖。
有冰凉的唇落在脖颈、锁骨、胸膛。

我闭上眼睛,想起李相沅的泪如何落在我眉心。
体质阴寒的吸血鬼竟然眼泪温热,像在我这里丢下一颗易碎而不可再生的心。

在练习室里一千次一万次跳舞的李相沅,眼神很忧郁的李相沅,笑起来很可爱的李相沅。
看我吃东西时的李相沅,每次递给他吃都不肯接,却总默默看回来。
被夜灯笼罩的李相沅,安静地看着我睡觉,对望时视线才落回书页。
和我一样开始在卧室穿拖鞋的李相沅,给我买的用品都是猫咪图案,问就是和我长得很像,看我书包空空,会说下次给我买个小猫挂件。

你还记得吗?李相沅。

常常想念李相沅,就算被憎恨也想念,就算被讨厌也想念。

温寒的感受像护身符,随着念力在四肢百骸团团聚起来。权珉宇想不到,我也想不到,竟真能爆发出药性控制之外的力量。
人类同被欲望控制的吸血鬼打了起来。
用尽全力把他踹得翻倒在一旁,很快又被拧着胳膊扔回去,任他的拳头砸在脸侧,我只迎上不避。为了弄死他我死也可以,从来没跟人打过架,但不怕死的人很难输,金属戒指把我的手豁出裂口,感觉不到痛,看到血只有兴奋。如果不是觉得恶心,真想效仿这些吸血鬼的天性,也咬破他们的脖子为我所食,将他们的力量悉数掳掠为我所用。
人类生来就应当被猎食?没有这个道理,若非被下药造成这样不公平的对峙,我并非弱小到没有杀死吸血鬼的能力。
他凭什么侮辱李相沅,凭什么欺骗我。
为了毁掉他者人生不惜坐牢的不止他一个,我也不在乎。
我连死都不在乎。

“妈的,你居然会用……”权珉宇被我掐着摁在床上,艰难喘息,他的手也不肯放过我的脸,长指甲抠挖着我脸侧皮肤,能感觉到温热的血顺着耳朵流下来。
“……你和李相沅做了?那个杂种为什么总是……不可能……你为什么知道怎么调动血族之力?”

因为是接过吻的关系吗,不知道唾液交换是否能强化力量交互。
只是冷着脸收紧手指,不想废话,我是真的想杀了这个一直在辱骂李相沅的疯子。

“不可能……和他做你会死的……就像你们的父母那样……”

——周安信,你和你爸一模一样。

手上的力量忽地松散。

权珉宇蜷在被褥里咳嗽,话语却不肯停:“……李相沅像养宠物似的给你喝点血,就够你对他忠心不二,很感动吧,是不是为了他死也愿意?血我也可以给你啊,你为什么不能跟我做,为什么不愿意为了我死……”
“你以为李相沅真的爱你真的不舍得你死吗,大可以跟你赌赌看,你要和他做他会不会像狗一样过来……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觉得作为弟弟恶心啊,李相沅怎么可能爱任何人,你死了他比任何人都会高兴……”

——哥,如果我死了,你也会为我哭吗?

在李相沅的力量消失殆尽之前,我胡乱裹上衣服,抓起摔坏了的手机,逃了出去。

回家后翻出医药箱简单处理了下伤口,天光已透出朦胧清白,像某个和他人相拥过的好日子。
筋疲力竭地昏睡过去,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夜里,给屏幕裂成蛛网的手机充电开机,来自学校公司的未接来电几乎铺满屏幕。
其中最频繁出现的是两个号码,一个是林韩中,一个是李相沅。
林韩中未接通话9个,李相沅未接通话21个。
微信和kkt更是热闹非凡,可是手机屏幕摔得打不好字,顶多能接打电话。

撑起身子接了口水喝,给林韩中拨回电话,听着对面在午夜时分忽然发出大叫,说周安信我以为你死了。
没忍住笑出声来,眼睛热热的,才有回到人间的真实感。

我和林韩中说我昨晚喝酒喝断片,跟人打架住院了,让他帮我和学校还有公司请三天假。
林韩中劈里啪啦把我骂一顿,他说真的不会再允许我和那群傻逼吸血鬼玩了。
“不玩了,我就是把权珉宇打了一顿,以后都不跟吸血鬼玩了。”我说。
林韩中拍手称快,顿了顿,忽然调转了情绪:“他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吵架了。”我嘿嘿一笑,说你信哥牛逼吧,单挑吸血鬼打赢了哦。
林韩中让我别扯淡,问我在哪个医院他现在就要过来。
“几点了,你来我这儿干嘛,明天不上课了?大后天出院再喊你,到时候开你爸的豪车来接我。”

挂掉林韩中的电话,我翻kkt,有几十条验证消息堆积在通知栏,点开看,都是李相沅。
——周安信,回消息。
——你在哪?打电话给我。
——你还好吗?
——到底在哪里?
……
他把我删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如此急着联系到我的这一天。
就算我真的死了,他也不会哭的,不是吗?
好在所有关于李相沅的消息到今天下午就停了,他的耐心也不过到此为止,走个过场而已。

微信弹出几条新消息,还没睡的林韩中又杀个回马枪。
——你要不回下你那个假哥哥消息呢,他昨晚电话都打我这儿来了,听着感觉精神状态堪忧。
——等你出院我有事情和你说,公司的选秀计划有调整,具体的见面聊。
——明天晚上我临时有个考核,怕没办法卡零点,礼物出院那天带给你,先提前说,生日快乐,信。

零点已过,居然这么快都24号了。
我回了林韩中一个亲亲的表情,把手机扔到旁边充电。

血族之力的调动偶然且暂时,它一旦消逝,药力就绵绵不断反扑。不知道权珉宇具体给我下的是什么药,一直代谢不掉,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往身体里钻,眩晕之外是噬骨的空虚。
迷迷糊糊中手指伸进松垮的裤腰,破皮的指节蹭到布料觉得痛,而后被握住的满足感才包裹住整个心脏,使我从如坠云端的空洞感中拾到一丝安全。
原来是这种卑劣的药。

艰难地爬起身去洗澡,咬了几口冰箱里的吐司,枕着薄汗又昏睡过去。
第三天,再醒来身上还是发烫发热,很渴,依稀记得前夜把杯子放在床头,我闭着眼伸手去摸,先摸到冷冰冰的皮肤。
吓得躬起身子,下意识要挥拳出去,却被攥住了手。

“……安信。”
低哑的呼唤,很轻。
日暮时分的屋里没开灯,我看昏昧光线中来人的轮廓,鼻端熟悉的香气先验明真身。
“是我。”

怎么是李相沅。
也是,只可能是李相沅,这房子原本的主人。
离家出走三年的叛逆少年,竟肯为了我再回到这来。

没见面的时间快比我们相处过的时间还要长了,长到我面对李相沅时已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况是在这样尴尬的境地——但凡被褥的布料单薄些,就足够看穿我覆盖在其下的窘态。
我想起珉宇的话。
当然,李相沅很乐意看到也说不定。

吸血鬼在暗处的视力比人类好太多,能在没开灯的情况下看清我脸上手上的所有伤口。他摸着黑去翻敞开在脚边的医药箱,把我胡乱包扎起来的手指重新换药包好。我默不作声地用另一只手去够水杯,他去给我倒满了递了过来,我也没什么反应,接下来喝几口,然后安静地靠在床边,看暗影中他起伏的侧脸。
李相沅温柔的时候真动人。看他垂落的发丝随着给上药的动作轻轻摇动,又想用这样的温柔骗我到什么境地去?在我受伤时扮演从天而降的拯救者,于是前头的憎恶都一笔勾销?人类的心脏不是伸缩自如的橡皮糖,我不会永远是那个孩子,能接受你给我点甜头再甩我一巴掌。

蘸着碘伏的棉签要落上我侧脸时,我避开了。
“我没事,你可以走了。”我指了指门的方向,把枕头放倒作势又要睡觉。
李相沅的手悬在半空,停顿半刻说道:“你是不是这两天都没吃东西,我买了饭。”
“不用,冰箱有吃的。”我说,“而且可以叫外卖。”
不说外卖还好,一说,两个人的视线都落在我那被砸成废品般的手机上。

“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我打破了沉默,自顾自地卷起被子,转向了看不见李相沅的方向。任他坐在我床边不走,像个静美的塑像立在黑夜里,顽固不已。

“……我以为你死了。”
李相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微妙变化,从纯粹的温和柔软,变得接近给我打电话那晚的压抑。
一个两个都喜欢咒我死。
我捂在被窝里瓮声瓮气贫了句:“没那么容易,我死了岂不是让你很高兴。”

他莫名其妙地提出个越界问题,居然问我,是不是真的喜欢权珉宇。
“别恶心我行吗,我不喜欢男的。”想到和那吸血鬼做了两个月朋友就头皮发麻,“更不可能喜欢吸血鬼。”
“啊。果然。”李相沅的语气先是轻快一瞬,又变得有点悔恨,“我不应该犹豫的。”
这才慢半拍地察觉到李相沅周身的冷香中参杂着一丝血腥气。
我转过身看他,不知从何问起。
“他没死。”李相沅忽然变得很乖巧,不问也答,“但以后也不会再出现了。”

隐晦而压抑的交换着信息,脑力和情绪不停为了李相沅而消耗,以至于压制渴望的能量被层层削弱。
不想再关心这两个吸血鬼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想让李相沅赶紧滚出去,在我的窘迫全暴露之前。

“……所以呢,你为什么还不走。”说话时必须咬着腮内软肉,才能扼制奇怪的声音从空虚喉咙里溢出。
“我是说,我不需要你在这里,不需要,你可以听明白我的话吗?”身旁没有人的时候靠睡觉就可以压制欲望,可李相沅近在身畔,漂亮的脸哪怕被暗夜吞噬一半,也像断臂维纳斯般散发出致命诱惑。
他忽然伸手摸我额头,我全然无法自控,在那瞬间没咬住唇齿间泄露的喘息。
我极少听见李相沅骂脏话,现在听见了。

看他低头去翻手机通讯录,我咬着牙去拉他的手:“你想干什么?跟别人说我现在需要做爱?”
“周安信,你清醒点行吗?”李相沅喊我全名。
显然真的急了,喊完我名字后才刹车,缓缓收敛情绪,解释是在找知道解药的人。

而我只想起他上次是为何这么叫我全名。
在那场急促的初吻中,推开我时的厌恶,说我和父亲一模一样。

不清醒的人一直是我吗?明明是自己被欲望操控却要把罪责推到父亲和我头上。
想起李相沅的话、权珉宇的话,日记中承载着的滔天恨意,这一切都超过了十八岁人类感情理解的范畴。
吸血鬼都是疯子,权珉宇是,李相沅的母亲是,李相沅更是,为什么无辜的父亲和我要被卷入这种荒诞的宿命游戏里,被莫须有的爱恨绑架?
已经从你的世界离开,为什么还要追着过来看我如何承受着你的恶念长成的恶果。

“看我现在这样,你满意了吗?”自尊如弦断,掀开遮蔽丑态的被子,破罐子破摔,给他看我在欲望的降头下毫无还手之力的生理反应。

你开心了吗,李相沅。
而我真的已经受够了。

一切都安静了,只剩落地窗外簌簌落雪,铺天盖地裹住这方暗室。

“我和我爸一样……对啊,我和我爸一样,什么都没做错。”我盯着李相沅在暗处闪动的眼睛,“你和你妈呢?你真觉得只有你们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是最无辜的吗?”

李相沅猛地站起身,我追过去抓住他的手,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度与他十指相扣。

我说,我不需要解药,你来做我的解药吧。
不是很想要我又很想杀了我吗,给你这个机会。

“我以我父亲的名义主张我们无罪,结果交给神来裁决。赌注是我的身体包括我的性命,你有百分之九十的胜率会得到你想要的这一切。”鼻尖抵上李相沅的鼻尖,我一字一顿道,“而我只需要百分之十,就够了。”

“你是不是疯了……”李相沅还没说完,我就把他剩下的废话全吞进唇间。

回忆着他上次是如何吻我,如何舔舐又如何吸吮,我学得很快,扯着他要推我的手,拉进因身体前倾而晃荡的睡衣间隙,一只手正好够填满我后腰的空隙。

久未有吸血鬼居住的屋子里没有供他解渴的动物血袋,李相沅现在只有我了。

权珉宇说得没错,只是觉得恶心吧,但真正要和他做,还是会像狗一样轻易就被欲念驯服。
李相沅的呼吸完全乱了,反客为主地将我大半衣服悉数剥脱,掐着我的腰像汲取氧气那样几近疯狂的吻我,直至把我完全压倒在松软床褥之上。

他的手从后腰游至更隐秘地方,到我全然经验空白的领域,只能把一切都交给姿容秾丽的艳鬼,看他褪去衣着,线条漂亮的肩背和手臂有不容忽视男性气息,脸却精妙而楚楚,连带最该让我恶心的器官也显出全然未经人事的模样,那将钉住我的刑具,勃发至此,却仍不显得狰狞。

看不见,但能感受到有指节,我很熟悉那只长年涂着黑色指甲油戴着银戒的手,却想像不到它如何进入我的身体。
无章法地被抠挖开拓后,福至心灵般触到最酸软地方,只能咬着他的锁骨颤栗。
吸血鬼的吻滑落至小腹,能感受到舌尖拖曳出的湿润痕迹,我的眼角也因零碎的揉弄氤满湿漉漉水汽。急切地伸手去扯李相沅稍长的头发,让他用吻来堵住难以隐忍的喘息。他躬起腰俯身跟我接吻,我努力将他的手指从身体里推出去,试探地去握那将属于我的刑具,想让他别再折磨我,直接快进到本不应该包含任何感情的环节。
却无法撼动他的手。
在握住他那刻,手指按得更重,惊喘从相缠的唇舌间滚落出来。我咬着李相沅薄薄的下唇一直颤抖,不知道是药力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在前端还没被抚慰之前就喷薄在他的胸腹上,连带他和我自己的脸都染上温热粘稠的体液。

“……进来,别弄了。”声音听起来居然很像在哭。
但其实除却生理泪水外,我没有任何要流泪的意愿。

看着李相沅的脸和身体,我甚至疯了般觉得痛快。
所有的第一次都属于李相沅,而李相沅这么好看,死在这里也不算太遗憾。

李相沅撑起身体,将手指从我身体中抽走,用手背轻轻擦着我被自己的精液弄脏的脸。
我只觉得难耐,推他的手。他依旧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沉默,俯下身,改成轻轻用舌尖舔我的酒窝。

为什么不咬破我的血管,为什么不插入我的身体。
我垂眼看悬在我和他之中剑拔弩张的刑具,不知道李相沅在等什么。

客厅传来声响,是父亲从国外淘来的古董钟。
十二点已到,像以父亲的名义而为我长鸣的丧钟。

是在等这个吗。

“恭喜你,我成年了。”我在李相沅耳边说,“做吧,现在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不会有事了。”

放心的咬破我的血管,插入我的身体吧。
把你注给我的那部分力量全收回去,永世不可再生的东西,怎么能轻易被被短命的人类带进坟墓里。
不要让我成为你的弱点。

李相沅伏在我身上,冰凉躯体上唯一反常的火热紧紧蹭着我的腿,他却像石化般不肯再动作了。
“干嘛,还不信,那你先起来,我写个遗书说我们是两情相悦,就算警察查到你也……”

沉默的李相沅忽然掐住我的脸,不许我再说下去似的堵上了我的嘴。

如同天梯崩塌,砸乱从来屹立如山的垒石,不顾一切的气势,他吻得那样汹涌。
他的眼泪也是。

梦中的暴雨再度降临,不管不顾地落在我的眼皮和鼻尖,他的血液曾流入我的身体,他的眼泪如今也倒灌进我的双眼,如同一同在温暖羊水中浸泡,重生为共用躯干与灵智的双生子。

我第一次听到李相沅哭。
明明掠夺似的吻着我,喉管里却全是破碎的泣音。

喂,我还没死呢。
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然后才回想到那个问题。

——哥,如果我死了,你也会为我哭吗?
其实李相沅根本没回答过这个问题。
还是说,我和父亲一模一样,就是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哪怕只有百分之十的胜率,我永远赌得起也输得起。
拥有百分之九十胜率的李相沅,为什么要为我哭呢。

Chapter 9: 永昼

Chapter Text

最后是周安信自己按着我坐下来的。
他那么瘦,暗夜中也够清晰数出他腰上浮出的肋骨,腿分开跪坐在我腰侧,浑身唯一算上圆滑的曲线是正颤着的往下压的窄胯。他蹙着眉头,微挑的眼睛紧闭,将汗湿睫毛簇成茸茸一线,刚张开嘴又发狠般咬住,不肯发出声音。

想推开他,想把这个疯子掐晕,好让他不要再推动事情往无法逆转的方向进行下去。
但全身的血液都在他青涩的紧攥中奔涌不息,他从喉咙里呜咽出的的声音像把催情剂也注射进我身体。
他的主动,他对我同样的渴望,像造物主最精雕细琢礼物般的眼鼻嘴,纤细干净的躯体……还保持一线清明不疯狂掠夺他的身体,已是和自身意志力做出的最大抗争。

顶端被温热包裹的瞬间,像无形的手瞬间扼住颈侧动脉,紊乱复杂的呼吸都消弭,我再听不进别的声音。
卡在少年细腰上的手指拥有了不属于本人的意志,攥那一层细腻皮肉,拇指能搓到他随着呼吸而用力的薄薄腹肌。
想直接按到底,让他把我全部吞进去,想在他的小腹上看到属于我的起伏痕迹。

可是周安信会死的。

两种强烈的本能在我心中相悖奔突,一是属于吸血鬼滔天的欲念,一是比欲念还汹涌的,属于李相沅的恐惧。
身体无法驾驭任何一方强势的支配,手指按不下去也无法放下,僵直着身体和身上的人同频颤抖,只能从齿缝里挤出对于不知是谁的劝阻警告:“……不要再,不要……”
生理上的饥渴快把我折磨疯了,可是太害怕了,害怕掌心此刻还温热的肌肤很快就变作冰冷的死尸。恐惧的眼泪在欲望没顶前先流下来,手指好歹能用上点力气,一点点,摁着他的胯骨往外推,是在理智崩坏前最后能与本能斗争的一切。

周安信怎么会听我的,他是命都不要的疯子。
要怎么办才能让他原谅我,才能让他不要用自己的生命惩罚我。
伸手去摸他的脸,摁着他的脖子下压,唇畔距离才能发出够让他听清的声音。

第一次想求一个人,第一次想要认输。
百分之九十的胜率我都不想要了,我只想要周安信活着。

可先俯身在我耳边开口求我的,竟然是周安信。

他柔软粘稠的嗓音淌过来,叫我哥。
“……哥,我好难受,求你……帮帮我,我不知道要怎么……”
像裹着蜜糖的毒药漫过我口鼻,呼吸一窒。
周安信仿佛至此也彻底沉沦其中,看我仍没反应,只能无助地压下胯去蹭我身体,试图排遣却没有章法的样子像猫的尾巴勾缠,却不知道自己正缠绕着多么致命的东西。
请求被抢走先机,在周安信示好的吻中,我彻底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

体重轻且骨架小的人搂在怀里像羽毛,轻易就颠倒位置。
湿漉漉的鼻尖和呼吸全窝在我颈侧,像幼兽,需要搂着我脖子错开些拥抱才够吸到新鲜氧气。

湿润温暖的软肉紧密无隙的裹缠着我。
疯了。
完全没办法停下来,如愿以偿地摸到那人小腹上薄薄浮出属于我的形状。
不断锲入。
每一次锲入,周安信的手指都会穿进我发中紧攥,他的声音再也咬不住了,清凌凌的低吟,像雪四散。
落地窗外的大雪未歇,在周安信刚刚成年的平安夜,在我最爱的圣诞节,吸血鬼占有了人类。
眼泪和雪花一样,没有一刻停过,从不知道吸血鬼冰冷的身体能淌出那样多温热的眼泪,怀疑到最后会只剩下血从我的眼眶中坠落下来。
满带罪孽的鲜血。
我在进入我才成年的弟弟的身体,任何事情都不会比这更罪恶了。

李相沅,你要堕落到哪里去才够。

先前注入给他的一小部分力量随着身体结合漫漫涌回来。周安信离开后,我已很久没再拥有这样充盈的力量。不知疲倦的索取着,眼泪一直在掉,侵入却卑劣地无法停下来。
想死在周安信的身体里,想死在这个他只呼唤着我,只为我而呻吟的长夜。
把周安信揉进怀抱里,更想把他锲进我骨头里,与他接吻,与他交媾,想到这样温暖单薄的身体将在不久后就会冷却下去,被情欲蒙上雾气的漂亮眼睛将永远不会睁开,对鲜血的食欲全被痛苦的呕吐欲顶替。

吸血鬼违背了数千年的进食本能,像对待平生再不会遇的珍宝般,我避免让尖牙划破周安信半点。
没有血液,没有食欲,竟成为一场溢满眼泪的纯粹性爱。

周安信却不肯,摁着我把他纤细的脖颈送过来,明明已经被我顶的字不成句,却还疯了般说那些刺激我的话。
断断续续,喋喋不休。
两个月不见,那韩语单词都认不全的人,居然还能在这种时候说出那样多的话。

他说,听说吸血鬼吸血会同时注进催情素,我想试试,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咬我?
该哭的是我才对吧,你怎么这么狡猾。
快点给我,我到死你也不让我爽一回,那我也太可怜了吧。
你活儿真的很差你知道吗,很痛,你要是真不行就让我来。
明白了,李相沅,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想吸我,你只想操……

握住他前端的同时,把他想要的催情素注入了他颈侧的血管,用创口最小的方式。
周安信瞬间没声音了,因承受我的挺进而始终紧绷的身体忽地在我怀中软成一团。
嘴角沾上一点周安信的血,我把那全蹭在了他喘息时吐出一点的舌尖上,不想咽。

科学家会把我抓起来做实验吗,我想。
吸血鬼演进至今,我是否是唯一一个能区分性爱与进食行为的个体。

“对。”终于回他话,用我不太习惯的用词,但此时此刻都无所谓了,做都做了没必要再假装还不好意思说,“我只想操你,从一开始就是。”

看他睡觉时想,看他笑时想,看他哭时更想。
看他的天真,他的明亮,他的叛逆,他的疯狂。
他身边那些除我之外的人……

他的身体从前到后从里到外都完全被掌控在我手里了,却还是那么嘴硬。
真想把会求着我进入他身体那刻的周安信做成标本,而不是这样一直在嚷嚷些让我讨厌的废话。

“……LEO哥知道这件事吗?我一直以为你喜欢LEO哥……你不是讨厌所有人类,除了LEO哥吗?”
“林韩中后面如果找你,你记得不要理他,他很犟的……”

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

吻不足以搪塞他,生理性眼泪伴随呜咽在枕上糅成一团,还不肯安静下来,像是有些话不说再来不及说。
手指按在我脊背,能感受到他修剪干净的指甲如何在皮肉上留下深深刻痕,痉挛的身体对不断加快的撞击明明是抗拒的,却不叫停,只是以飞蛾扑火的献祭姿态把我搂得更深。

我射之前,他又喃喃着我的名字射了一回,我是想很快从他身体里退出去,不小心弄到他脸上,他虚弱地抬手地挡住脸,瓮声瓮气说好脏。

无尽的燥热终于静褪下来,我不着寸缕,跪在同样赤裸的他身旁,靡乱的意识逐渐苏醒,恐惧如巨浪惊袭,反扑我。
擦拭那仍青涩的身体上所有属于我的痕迹——汗水,眼泪和精液,周安信始终安静的抬着胳膊挡住脸。
像是他也清醒过来。
药效褪去,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再面对我了吗?

从我沉默抱起他去浴室,到把他身上的水擦干,周安信一直保持着遮住脸的姿势,沉默。
像任我摆弄的玩偶般毫无生气,如果不是他的体温和心跳还在,我真的会开始害怕的。

不,我已经开始害怕了。
周安信不能成为安静的标本,他必须永远这么吵闹。最让吸血鬼心烦的太阳一刻也不该熄灭。
“……和我说话。”我忍不了了,蚀骨的凉意攀附上来,好冷,冷得去扒周安信的手,我需要看到那张脸,需要看到那双明亮的眼睛。
周安信挡着脸的胳膊被我扯开,倒不是羞赧的神情,是空洞的沉静。
他缓缓看向我牵着他不断发抖的手指,像最开始相拥那夜一般,笑了起来,对我伸出手。
“抱。”他说。

我把周安信抱离了床铺,使他躺在我腿上。
他竟然完全没有力气了。
抱着他像拢住一片薄软纸片,所有活体该有的筋骨和力量都在逐渐消弭。

“你……”侩子手如何问出那句关切。
如同回到飞奔到马路中央的十二岁,抱着快要断气的玫瑰,绝望到只能一下又一下的抚猫咪的毛发。

“……把我和我爸,一起,葬回中国,可以吗?”像太阳最后一次升腾,人类的体温隔着我新为他穿上的睡衣布料异常的烧起来。
他说,他想回家了。

不会死的,我还没有吸食你的血,你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李相沅,你在日记本上,写我名字,那么多……是不是暗恋我。”他忽然在我怀里低低笑,声音像个孩子,“最后一页,全部都是,为什么?”

——周安信,安信,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
——我爸说,是平安跟自信的意思。

以你父亲的名义发起赌约的周安信,怎么会在诞生的平安夜不平安的死去?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你的自信呢?你只有百分之十的胜率也毫不胆怯的信心呢?

我没办法让周安信不要睡,一直和我说话吧,不要闭上眼睛。

求你了。
别睡过去。
我答应你,我回答你,什么都可以。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写周安信的名字,为什么?
快想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呢?

父亲,母亲,谁可以帮帮我。
谁可以救救周安信。

滚热的手掌覆上我的眼睛,周安信在擦我的眼泪,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答应我,你一定要回去,好吗?”

“回哪里?”
天上地下,茫茫四海,我已然无父无母,孑然一身,除了周安信身边,我哪里还有可回去的地方。
周安信轻轻的笑,笑涡深深凹下去,“舞台上啊……不要放弃,带着我的那份一起,因为哥是我……”

他睡着了。

我抱着那滚烫的身躯,脑海里全是周安信没说完的话。

我是他的什么。
我的答案又是什么。

把家里所有的冰袋都拆开覆在周安信身上,让他炙热的呼吸靠近吸血鬼温度最低的心脏。
不知道人类和吸血鬼结合后的排异反应需要持续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神明才会向我宣判最后的结果,我木然地盯着窗外的落雪,脑海中全是关于死亡的念头。

刚才我就应该死的,死在周安信之前,死在他的身体里,就不需要再承受这样残酷的审判。
不,应该更早,在对周安信萌生欲望之前,在和他相遇之前,我就该死掉。
往后余生真的可以带着这样洗刷不掉的罪孽苟且偷生吗?

怀里晕过去的人在呢喃,他说好渴。
排异反应进行时已经不完全属于人类,准确的说是人类向吸血鬼过渡的中间态,是不可逆的基因重组迭代。不能成功分化成为吸血鬼的话,也永远回不到人类的状态,会直接以不人不鬼的身躯死去。
我分不清排异状态的周安信所说的渴,是人类对于水源的渴求,还是转向吸血鬼所萌发的对血液的渴望。不敢轻易用人类需要的水源灌溉他,手头更没有无菌血袋能喂养他。

还好有我自己。

咬破手腕凑到周安信嘴边,看他像猫舔水那样,意识不清地啃噬我从伤口上不断淌落的血滴。
餮足过后的吸血鬼愈合太快了,不得不反复把要长好的皮肉再度咬开至鲜血淋漓的状态,让周安信尽可能的多喝点我的血下去。
身体里的气力渐渐消散,那是原生力量正在被剥夺的体感。
那是吸血鬼会为之疯狂厮杀的不可再生之力,对我而言最大的作用,只有救周安信。
如果能救他,我死也可以。

十年前,抱着玫瑰的尸体哭泣时,我也是这样想的。
十年一晌而过,这世界上,我真正在用命交换的,只有周安信一个人而已。

周安信不肯再喝了,低着头蜷缩在一起,开始发抖。
以心脏为核心,浑身发散出蛛网状青紫色的血脉,蔓延到脖颈时他开始呕吐,吐出来的都是血,不知道是先前喝下去的属于我的血,还是他自己的。
汩汩外涌,染红床单和我托着他脸的手。

持续失血的人类体温渐渐冷却。
我快要疯了。

我想我需要一把刀,需要反复将我割出足够大的伤口才能放出足够丰沛的血,才能把缺血的周安信养起来。
就算最后实在救不了周安信,我也需要那把刀。
直截了当穿透心脏的一把刀,才足以杀死吸血鬼。

想到不久前还笑着和我说,要为了让我脱责而写下遗书的周安信。
我怎么会需要那些愚蠢的手段。
抚摸着渐渐枯萎失去色泽的金棕色发丝。

脱责的最好方式是和你死在一起。

这样所有人都会相信我们是两情相悦,而我是甘心为渺小人类殉情的吸血鬼。

周安信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
而我最后竟也在重演母亲的命运,完成那关于爱的古老传言。

关于。
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现在我要马上找到一把刀。

母亲去世后,其他房间及厨房的器具就都被收走了,只保留了周安信和我房间的物品。带着半身血迹,在空荡荡的房屋里像游魂飘荡,从一楼到二楼,重返这生活了十九年的熟悉空间,找遍了每个角落,都没找到足以伤我够深将我一击毙命的武器。
我房间在二楼尽头,早已落锁,不知道钥匙在哪里,只能又返回周安信房间,几乎不抱期望,却还是机械地在他房间里细细翻找每个角落。

找到儿时周安信的照片,找到他从小唱歌得过的无数奖杯,看他从那样一个小猫般羞赧的孩子长成如今太阳般明朗的少年,如今太阳要陨落,我是谋杀太阳的罪犯。
太阳消失后人间就化作地狱,我自愿和太阳一起死去。

为什么只找不到能插入心口的匕首。

求死的迫切心情,在手指剐蹭过抽屉里一个U盘时,有片刻停留。
U盘本身平平无奇,但上面为什么贴着我的名字。
横平竖直的韩文笔画不像母语者,是周安信的字迹。

想到周安信之前说过的遗书,捏着U盘的手无法控制发抖。
在把U盘插进电脑前,我真的以为那是周安信特意留给我的遗书。
已经到了完全没办法有逻辑思考的地步。

不是遗书,全是舞蹈教学视频。
分门别类整齐的文件夹,hippop基本步伐1-1、hippop freestyle选段……被石头压住的心脏好歹能再搏动起来,可能真的疯了才会这么想,没心没肺的笨蛋人类怎么会准备什么写给我的遗书,怎么会把遗书藏在这种别人一辈子都发现不了的边角。
关掉界面的前一秒,还是无法理解这个U盘的内容与我的姓名有什么练习。

还是犹疑,食指轻叩鼠标,打开文件夹。

属于李相沅的十五岁到十八岁,在练习室为梦想挥汗如雨的青春期,在那瞬间全部铺陈在眼前。
六十多个文件夹,三百多个视频。
自己都不知道竟曾留下过这么多影像在他人的少年时代。

每一个我的视频后面,都跟着一个自录的视频。
是十五岁的周安信。
屏幕萤蓝的光打亮我的双眼,看着十五岁的周安信稚嫩的素颜,看他一遍遍对照着我的动作练习,不满时眉头拧得很紧,满意时就露出小虎牙来,但大多数时候是充满坚定的平静,五官和白T一样干净纯情。
视频里的周安信转过身,对照着手机上在放的我的视频,那时他基本功还不扎实,交叉步都因核心力量缺失而晃悠,那张脸却像不曾惧怕过前路的千难万险。

看床上闭眼睡着的周安信,十八岁的少年有同样干净纯粹的素颜。
走近,在床畔跪下来,看那深俊眉眼轻微颤动,竟然不敢伸手去触碰。

那时候的周安信有没有想过,以后的命运中有我。

在我可能一辈子都发现不了的角落,那双在身后沉默注视我至今的眼睛,属于周安信。
——那是被爱的幻觉吗。

安信。
安信。

泪眼中,看见那双眸子缓缓睁开来,带着明明在视频中刚刚才见,却像久别重逢的熟悉神情。
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静柔和,而坚定。

扑过去抓那只和我体温相近的手,生怕苏醒只是幻觉,晚一步抓住他,就会像泡沫般粉碎。

那张脸。
原不是在视频里才见。

不对萍水相逢过客上心的吸血鬼,在飘雪的平安夜,忽然想起多年前的平凡夏天。

拍完毕业照后,被柳冈旻拖去看了学生会筹备的新生开学典礼。各个科系的新生代表联排了节目,队形神秘的用大幕拉起遮着。
我赶时间要回公司练习,从台前绕出去的瞬间,大幕毫无防备的轰然落下,吓了我一跳。
像揭开宿命的幕布,数十人中,我只看得见站在最中央的少年。
那样的神情,那张脸。
在潜意识中刻了三年。

——我才知道,爱怎会只是一场幻觉。

少年笑起来,轻轻拉着我的手指往他脸上探。
“你看。”让我去摸他原本虎牙的位置。

我心颤着,直到摸到不属于人类的锋利齿尖。

“我就知道,我爸会保佑我成为那百分之十的。”

“哥,我赌赢了,你没有理由再恨我了。”

他的嘴角轻轻颤着,一直看着我的眼睛,我很清晰的看见他深棕色的瞳孔渐渐转化成蓝灰色,泪水也在色泽的流转中积蓄。
他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却不是劫后余生的欣喜眼泪,他在问我满身的血是从哪里来。
差点死在成人礼这夜的周安信,却只顾着心疼我。

窗外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在晨光熹微之刻停下,我的眼泪也是。
此时此刻,我和周安信之中再没有人类了。
相对而望的,是两只是身体里流淌着相同血液的吸血鬼。

“是筹码。”我回答他说。
他问我是什么意思。

为了把你的胜率从百分之十加到百分之百,我愿意用我全部的血液去做加注的筹码。

所幸赌赢了,所幸诞生在平安夜的少年永远平安。

周安信还在哭,非要我回答他我还恨不恨他。
我抱住他,抱住我重新升起并将带来永昼的太阳。

不知道从哪句开始说。
先说对不起。

李相沅早就没有理由恨周安信了。
因为我早就在爱你了。

像你爱着我一样。

END
仅以全文5万字作为送给沅信的决赛礼物
他和他永昼即将来临 愿爱不熄
感谢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