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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河很窄,几条船就能堵死河道,站在河的这一边能清清楚楚看到另一边。再早上个几十年,苏州河还是条静悄悄的小河时,趁着清晨声量大些、周围安静些还能隔着河对话上。不过现在已经不会有人这么干了,因为苏州河上船来船往,等不到安静的时候。
苏醒在站岗。站岗很无聊,但是他是警察,所以再无聊他都得站。站岗要做的事情很多,世道不太平,所以一边站还要一边维护治安,防止岸边的小摊贩吵架、防止黄包车撞到人以后打架、防止学生偷偷游行、再防止失主抓不到扒手……事情很多,不过都没什么“意义”。所以苏醒还是很无聊,无聊得只能把石子踢到河里。
石子掉进河里掀起了一层层涟漪。涟漪顺着荡开去,风送一程、船送一程,荡到对岸陈楚生脚边时刚好还剩一点点波澜。于是陈楚生了然地抬起头,正对上苏醒看过来的视线。
他看着苏醒笑,于是苏醒也笑,笑得酒窝在脸上绽出一个旋儿。他喜欢苏醒的酒窝,酒窝看上去就像苏醒爱吃的蛋挞,小碗似的盛着蜜似的甜,甜得能溺死人。
可惜苏醒从小到大吃了那么多蛋挞仍然没能被蛋挞溺死,陈楚生自然也没能被苏醒的酒窝溺死。
溺死这个词离陈楚生就有点距离。虽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但陈楚生也不是一般的会水。陈楚生是个在东海边跑船的船夫,往前两年是广府盘根错节的水网里最顶用的船工,再往前十年是琼州岛上几乎一出生就泡在水里的渔人。这样的出身,就是整个中国也很难数出一个水性比他更好的来了。
陈楚生第一次碰见苏醒就是在水里。那时他头回跟着表哥从广府北上来申城跑船,薄薄的行囊还在表哥那艘小船的货架间见缝插针地塞着呢。按说再繁忙的港口陈楚生在广府都看惯了,可是当航船沿着黄浦江驶进苏州河时,他还是叫申城的锦绣繁华迷了眼。陈楚生从小打鱼划船没读过什么书,讲不出“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或者“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之类的文邹邹的话,他只知道这是一片他过去二十余年人生里从未见过的土地,现在这片土地泛着东方的浪花与西方的风,汇成了一股白茫茫的水汽,把他带入了一个不一样的梦。
船在岸边刚停稳,表哥还没来得及卸货、陈楚生也还没来得及从那个白茫茫的梦里彻底清醒过来,岸边就突然传来一阵惊呼——有人落水了。一圈圈荡开的水花还没来得及触到陈楚生他就已经跳进了水里,入水前余光还瞟到对岸有新的浪花泛起。
可千万不要是什么不会水的莽夫赶着充好汉,他可救不动两个人——他在心里祈祷着。
幸好对面跳下来救人的水性也不错,陈楚生抓住落水者肩膀的时候对面来的人也刚好从落水者旁边冒出头来。两个人好不容易一块儿把几乎被呛得背过气去的可怜人拖到岸边,岸边那一大群围观的人就下意识地往旁边散开了些,还是那个一块儿救人的兄弟喊了一嗓子才有人过来接人。
“喂!这人的亲属呢?”两个穿着工装的小伙这才跑了过来把刚悠悠转醒的人拉走了。声音很好听,陈楚生想到,于是他下意识转过头打量旁边那人的样子。
旁边的男人长得相当年轻,有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和小麦色的皮,浓密的睫毛和被水打湿后贴在额头上的刘海甚至让他乖得看上去有点女相,抿起嘴时脸颊上还有两个酒窝。那双眼睛里掩不掉的关切和一点点对自己水性的得意更是让那双大眼睛看着格外有神,和着那对浅浅的酒窝,陈楚生一下子就看呆了,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水灵的人。
那人转过头对着他笑了笑,水珠从他的脸颊上滑落,像是鲛人滴落一颗颗晶莹的珍珠。陈楚生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
等爬上了岸,陈楚生才发现那人还穿了一身警服。这样乖的小孩居然还是个警察,陈楚生有些惊讶。
“不好意思啊,”那人很不好意思地对他鞠了一躬,操着一口北方官话口音讲,“最近这边集会很多,街上有点乱,没伤着您吧?”
陈楚生这才注意到这边的街上全是穿着工服举着横幅的人群,浩浩荡荡地向着前方走去。拎着袋子买菜的、乘着黄包车的、街边揽客的、四处跑着卖报的又自然而然地向另一头走,似乎早就看惯了。他在广府的时候就听闻申城有什么“工人罢工”活动,没想到这就碰上了。
“我没事……”“醒哥!亮哥找你!”陈楚生话还没说完,那人就被一个同样穿着警服的人叫走了,于是那人只能很抱歉冲他笑了笑:“没事就好,再见!”黑色的制服还在向下滴水,随着他的奔跑在水泥地上画出了一条深灰色的印子。
醒。陈楚生在齿间滚过这个名字,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先生您要买报纸吗?《申报》刊了余儒海苏世杰二人最新时评!”陈楚生摆了摆手。
跑船比做摆渡生意要苦得多,但是赚得也多,还能各处走。陈楚生有时在想自己会不会其实是一条鱼,生来的唯一目的就是向远方游、游到属于他的栖息地。琼州岛太小,困不住向往自由的鱼儿,所以他从小岛出发,游过土地、游过大江,在东海里才算找到一片广阔的天地。
于是苏醒问他这是不是就是他离开琼州岛的原因?因为他是鱼,让鱼捕鱼太过残忍。
陈楚生懒得纠正内陆人对于海洋生态浅薄的想象力,再者苏醒说得也不算全错,琼州岛之于他确实太过残忍,所以他点了点头,收获了苏醒的一阵大笑。
那个时候他和苏醒已经很熟了。这完全不值得意外,虽然两人差了三岁,却在同一年在隔了大半个中国的地方离开家,又在某一天跨越半个地球在上海遇见。明明是来自天南海北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却在第二次见面时就聊了一下午,相见恨晚。
“真有意思,”苏醒总是笑着说,“这辈子没和别人聊得这么尽兴过。
苏醒和他讲他听过的西洋乐,陈楚生和他聊他从琼州一路过来听过的民乐。聊累了苏醒就倚在河边的栅栏上,陈楚生抱着一把琵琶轻轻地弹。苏州河的水顺着乐声慢慢地荡开,绿藻轻轻地飘着,卷上岸堤,留下一道无足轻重的痕迹。
陈楚生也终于知道了苏醒的全名是苏醒,不过他还是喜欢管苏醒叫“醒”,一个单字不算标准地从他嘴里吐出来,还带着一点南方语系的黏糊,分不清究竟是“Xing”还是“Sing”,却足以叫苏醒的耳朵燥得比天边的晚霞还红。
“你们南方人都流行叫单字吗?”苏醒红着耳朵嘟囔着。
当然不是,申城也是南方,但是除了琼州来的陈楚生没人管苏醒叫“醒”。不过陈楚生爱看苏醒那副害羞的样子,于是他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们南方都这么叫。”陈楚生不知道苏醒信了没有,但是苏醒的耳朵更红了。
不过陈楚生还是心想,估计是没信呢,毕竟苏醒那么聪明。苏醒十几岁的时候就被家里送去了欧洲读书,学过金融学过音乐,还学会了一口流利的粤语。23岁那年带着一张上哪都吃得开的外国文凭回了国,却留在申城做了一个小片警。
“你看啊,我这个性格既不适合教书也不适合从政,虽然有一颗拳拳之心,但是这个世道又乱七八糟的,爬太高我都怕地基被人撞了摔死,还不如留在底层安生呢。”苏醒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里的警棍,继续和河边船里的陈楚生唠嗑。
陈楚生这会儿已经有了一条自己的船。他干活麻利又讲义气,船跑得又好又快,很快就用赚来的钱和之前在广府攒下的积蓄盘下来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小船。
自己的船便能自己做主。因为船小,陈楚生只走申城周边的地方,出去跑一趟至多也就一个月,剩下没活的时候便在申城里呆着,做做帮工赚些外快——陈楚生想要一艘更大一些的船,这样可以走得更远;闲着没事就凑在苏州河边和苏醒讲小话,苏醒要是不当班,他就去苏醒的家里找他。
苏醒的家不算什么很私人的空间,他好像经常请自己的朋友到家里玩,有次陈楚生去他家时还碰到苏醒的一个朋友就宿在他家里。
“他因为天天窝在家里不愿意出门就被他妈赶出来了。”苏醒夸张地叹了口气。
“那你就让他窝在你家?”陈楚生挑了挑眉。
“唉,那不是看他可怜吗……大海你出门走两圈呢?”伏在案头那一堆书稿里的男人抬起头,对苏醒的话反应了两秒,然后仿若游魂般从大门里飘了出去。
“这也不能怪他,”苏醒搓了搓手,“他是个报纸编辑,他的工作就不用出门。”
“嗯。”
“最近他工作也比较紧,所以精神状态也比较可疑哈哈哈……”
“嗯。”
“诶楚生,我都没问过你平时都住哪儿呢。”
“船上。”
“我不是问跑船的时候,就是平时没事的时候你住哪?”
“船上。”陈楚生顿了顿,终于还是收了收自己心里那股莫名的酸劲,老老实实地讲道,“我还得攒钱换艘大船,没钱找别的地方住。”
“啊……”苏醒睁大了那双漂亮的眼睛,愣住了。
陈楚生低头摸了摸手上还没长好的冻疮。
于是陈楚生也住到了苏醒家。
那个叫“大海”的人没过一阵就搬出去了,陈楚生猜大概是他妈回心转意了;不过那堆书没搬走,苏醒家里也还是不消停,隔三差五就又有一堆人来。
苏醒喜欢和朋友聚会,或者说,苏醒喜欢有朋友和他一块儿呆着,陈楚生不确定这是不是就是苏醒留他在家里住着的原因。总是有很多人来找苏醒,警局的同事、工厂的工人、穿长袍的文人、讲洋文的文人,带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上门来,坐在客厅里一聊就是大半天,苏醒有时还会伏在桌上写一堆东西;要等时针转到六点,陈楚生做好了饭端上了桌,油烟气从餐桌上飘到了苏醒鼻子里,再从嘴里飘出来变成一句“要不要留下一起吃饭?”,这时来找苏醒的人才会摆一摆手告辞。陈楚生其实不太会做菜,只是苏醒的房子毕竟不大,两个卧房再加一个小客厅就占去了绝大部分面积;苏醒好像没有让陈楚生参与他和其他朋友的聊天的意思——陈楚生旁听过一些,无非是些他不感兴趣的时事政治;小小的空间里避无可避,于是他只好钻进小厨房里研究做菜了。
幸好陈楚生平日里也有自己的事要忙,申城的人来来往往,总不缺让陈楚生打零工的地方,他也就不需要经常面对苏醒那一大群朋友们。
这样他就可以让自己忽略他也只是苏醒众多朋友里的一个朋友这件事,也不用问苏醒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找他——其中的一些人陈楚生有时会在街角的通缉令上看到,罪名总是“反革//命”或者“危害民国”。不过陈楚生从来不关心这些事,他只是偶尔回家时会和苏醒说“注意安全”,其他他从来不问。
就像苏醒也从来不问陈楚生为什么一定要离开琼州岛一样。
他们只是住在一个屋檐下,在清晨互道早安、在有限的时间里一起吃饭,有时他们会聊点时事——尽管陈楚生对此并没有太大兴趣,但毕竟身处其中,更何况苏醒在聊起这些事时总会有些特别的观点与表达,谈起这些思考时苏醒语气里的那股悲愤与力量,总让陈楚生不自觉地想起老家祠堂里的那座佛——那座总是宽恕他一切疾苦的佛;有时他们也在有落日的午后一起弹琴唱歌,然后在邻居愤怒的砸门声中赶紧闭嘴,再偷偷笑作一团。
陈楚生喜欢给苏醒弹琴,不仅仅是因为苏醒总会跟着他的琴声哼唱好听的调子,更是因为苏醒看他弹琴的样子——他总会睁着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用着那种仿佛陈楚生是神明一般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眼里的欣赏和喜欢几乎化作实体向陈楚生投来。
陈楚生不确定苏醒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他的琴声,他也不知道苏醒会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别人。所以有时他会嫉妒每一个被苏醒夸赞的人——虽然苏醒几乎谁都夸,但是他就是嫉妒,他想要苏醒的眼里心里都是他。
但是这样的想法毕竟太离经叛道,所以陈楚生从不奢求苏醒的知晓与回应。如果真知道了他们怕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陈楚生苦涩地想。
有一阵突然多了不少跑船生意,陈楚生忙得脚不沾地,连申城都没回过几回,等活终于干完返程时才有空歇歇。路过苏州时看到一个泥娃娃,眼睛大大的,嘴边画了两道线,看着有点像酒窝,肚子上还印了个“苏”字,陈楚生一见着就乐了。船上的小工问咋了,陈楚生笑得眯起了眼,说,这看着像不像苏州河边上的苏警官?
小工挠了挠头,说,可能是有些像吧。
船驶进苏州河的时候正是黄昏,残阳映在河面上像是泼了血似的,泛着一股惹人恶心的腥臭。往常热闹的街上有些死气沉沉,过路人都行色匆匆地走着。陈楚生来到往常苏醒当班的岗位,却只见着他那个小眼睛的同事。
“苏醒今天不当班吗?”陈楚生有些疑惑。
“他请假了。”
夕阳快要落下去了,血色的残阳褪成了暗沉的橙红,但是那股惹人恶心的腥臭味一点儿没散,陈楚生这才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他的心理作用,是河道真的在发臭。
“我媳妇家那边那段早臭了,那一天到晚粪水洗碗水废水都往里倒的,没臭才怪了!”船工和他讲。
陈楚生有些烦躁,他感觉整座城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静默,让他不禁想冲回家拉着苏醒大叫。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将至的夜色里,伴着一个小报童的呼喊:“先生买报纸吗?《申报》头条,余儒海昨日被处死啦。”
陈楚生认识的字不多,名字认识,名字里的“生”对的“死”认识,养活了他的大海的“海”他认识,其他字不认识不要紧,报纸上都有图片,白底黑墨印得有些模糊,但是他还是认出来了,这就是之前住在苏醒家的那个、叫“大海”的男人。
他撒开了腿跑回家。
屋里没开灯。陈楚生颤抖着手把灯点亮,才看清椅子上蜷着一个人。
是苏醒。
陈楚生整个人都在发抖,而苏醒安静得像是一块悲伤的石头。他极力控制着情绪走到苏醒面前,蹲下,然后问:“你到底在做什么?”苏醒抬起头,带着悲伤、愤怒、茫然与一万种复杂的情绪,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陈楚生被他的眼神震住了。
寂静在两个人近在咫尺的距离里传递,然后苏醒又低下头,嗫嚅着说:“你不用管我,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陈楚生被气笑了:“所以呢?你准备继续瞒着我,等你哪天跟那谁一样因为什么狗屁「反革//命」死了的时候再让我从报纸上知道你在干什么是吗?苏,世,杰?”
苏醒猛得抬头:“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我诈你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知道那些小孩一天到晚在街上喊余儒海写了什么什么苏世杰写了什么什么,但我还没蠢到连这个都猜不出来的地步!”
陈楚生拿起苏醒手边的酒猛灌一口,忽然岔开话题说:“我应该没和你讲过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琼州岛吧。
“肯定没有,因为不光彩。我其实自己也不想走,我从小就在琼州岛长大,离了那我哪儿都没去过,我怎么活?但是没办法,我是被赶走的。因为……呵。”陈楚生抬起眼恶狠狠地瞪了苏醒一眼。
“我想不明白啊,我说为什么我跟别人不同我就不能活了?这是什么道理?这没道理。所以我就跟着船走了,走去广府、再走到申城,走得越远我就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个事,什么男人女人好人坏人,人跟人之间完全可以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走南闯北跑船送货的时候,谁会管我夜里都在想什么做什么?
“醒,”酒劲有些反了上来,陈楚生忽然觉得头有点晕,但是他还是抓住苏醒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想不明白啊,你何苦呢,何苦为了不相干的人害了自己呢?”
苏醒闭上了眼睛。他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动摇了,他想跟着陈楚生躲在这里、或者任何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只管好自己,可是,“可是你看你也没那么绝情不是吗,”苏醒忽然睁开眼睛直直地望向陈楚生眼底,“如果你真的跟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你真的不在意别人做什么说什么,那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呢?”
陈楚生被酒精熏得迷蒙的双眼一下睁大了,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苏醒笑了笑,反握住陈楚生想要挣脱的手,说:“你被赶出来是因为你喜欢男人吧。”“醒……”“你现在在这里劝我,是因为在意我吧。”“醒……”陈楚生近乎是发出了哀求的声音,却只能绝望地等待最终的审判。
“楚生,你喜欢我吧。”甚至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肯定得不能再肯定的陈述句。陈楚生接着酒劲挺起来的脊梁顷刻间就垮了,现在房间里是两个绝望的男人。
其实苏醒没想这样,没想在这样一个尴尬的时间戳破他们之间这层岌岌可危的窗户纸,在他的设想中表白或许应该在一个更庄重的场合,比如燃着蜡烛的长桌旁或者吹着晚风的海边,而不是在这样一个破旧的、狭小的小屋里,变成击碎对方论据的武器。但是苏醒想不想的好像总是脱离他的掌控。就像他曾经想他会爱上学金融、会留在欧洲、会成为一个音乐家、会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但是目前来看一个都不可能了。
苏醒在欧洲读大学的时候国内就出事了,等他毕业赶回来的时候,他甚至有些陌生——恐慌的群众、麻木的群众,曾经生机勃勃的街道上开始蔓延负面的情绪。苏醒从小就是一个热心肠的好孩子,儿时遇到被雨淋湿的小鸟都会给它打伞,更何况长大了面对一整个浸泡在血泪里的祖国。
可是给一直淋雨的小鸟打伞他举得动,给一个国家遮风挡雨,他一人如何做得到?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做个小警察尽可能地帮一帮他能看到的所有百姓,再化个名在报纸上呐喊着诉说民众的渴望。
尽管都没有什么用,但是苏醒不能允许自己在这样的时代里对一切保持麻木、对苦难坐视不理。
于是苏醒讲:“你看你根本就割舍不掉,没人能割舍掉和他人的羁绊。你没有办法麻木地看着我死,我更没有办法麻木地看着这个国家陷入绝境。这是我选的路,我不会逃的。”
“苏醒,”陈楚生忽然打断了他,“你爱我吗?”
苏醒忽然噤声了。
“苏醒你爱我吗?”陈楚生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你回答我,你爱我吗?”
“这不重要……”“醒,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你爱我吗?”
只是一个好问题,苏醒想,这或许取决于如何定义爱。喜欢他的陪伴是一种爱,对人的欲望是一种爱,同频共振的稀缺性是一种爱,担忧和牵挂是一种爱,爱有很多种。他看着陈楚生那双褐色的眸子,不知道是刚才喝的酒劲才返上来还是陈楚生呼吸里的酒味太浓影响了他,他试图转动他的大脑思考这个问题,却发现好像在每一种定义里他都爱着陈楚生。于是他只能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句:“我爱你。”
陈楚生一下子拥住了他,带着酒气的呼吸打在苏醒耳畔,灼热地仿佛能把他烫熟。苏醒能感觉到陈楚生的手都在颤抖,然后苏醒听到了耳边传来的坚定的声音:“那这条路,我陪你走。”
苏醒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时代的巨轮卷着他往前走,带走了他的朋友,现在还要把陈楚生也卷进来。大海已经走了,很快就要轮到他了;他也知道陈楚生对他的事业不感兴趣,那陈楚生就更不应该被卷入这一切来。
“楚生,你听我说,虽然我用的是化名,但是当局想要找我还是很容易的,现在大海已经……我可能也快了;但是你不一样,你和这件事没关系,你还要买一腰大船、你还会去更远的地方,我们俩之间是一条还没建起的桥梁,你还可以回头,你没必要往前走……”
陈楚生没接话,他只是吻了上去。
起初只是很简单的唇齿相依,轻得像是羽毛划过了嘴唇,然后渐渐的,陈楚生加深了这个吻。他的舌尖扫入了苏醒的口腔,苏醒则泄愤似地咬在了他的嘴唇上。两个人仿佛笼中困兽般抵死依偎、彼此纠缠,直到苏醒再也憋不住气的逃离。
陈楚生说:“你自己也说了,我没有办法麻木地看着你死。”
苏醒喘着粗气,终于闭上眼睛靠倒在陈楚生身上。他仍然不想陈楚生卷入其中,但是他不可否认陈楚生的话给了他一种久违的依靠感,这是一种自他16岁离家留学后就不再体会到的情感。
眼眶酸酸涨涨的,于是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后来他们做的一些事情就应该留给史书去记载了,不过大体上还是没什么变化。陈楚生还是开着他的船在苏州河上航行,他现在已经赚了不少钱了,过些日子把这艘船卖了就可以换条大船了;苏醒也还是明面上在苏州河边站无聊的岗,私底下在报纸上大骂当局,现在他的化名又换了,“苏世杰”的出场频率没那么高了,或许当局会以为是自己杀鸡儆猴的策略取得了成功,所以似乎也没人再查他了。
关于他们两个,生活的区别其实也不大,无非是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现在他们每天早上都能第一眼看到对方了。
陈楚生其实还是不太理解苏醒到底为什么愿意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改变的机会——他说那叫革//命,敢于如此鞠躬尽瘁地表达与奋斗。但是他理解他对这一切苦难的愤怒,也理解他的那份对国家、以及这个国家里所有受苦的人民的爱——就像他无可救药地爱着苏醒一样毫无道理。
他有些时候也会想,如果有一天苏醒的理想实现了,那个十九岁的陈楚生是不是就不用离开那座小岛了?
他不知道,但他愿意去想象,就像苏醒一样。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着,但是局势却一天比一天更坏。苏州河的污染更严重了,那黑臭的河水就跟泔水似的,表面上都瞧不见什么水了,光是些垃圾堆在河道里腐烂发臭,在太阳底下更是挥发得臭不可闻;街上一天比一天压抑,一天比一天冷清。陈楚生的生意也不好做了,船走在路上常常被拦下来“检查”,原本半个月的行程现在硬是要多花一半的时间,物价也更贵了、还得上下打点,出去一趟根本赚不回什么钱,陈楚生盘算着,干完这票得歇些时日再干了。街上跑着卖报的小孩也少了,更多的,是趴在地上磕头的乞丐。
苏醒还在做他巡警的工作,所以他只能每天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瘫倒在街头,而他的工作却是镇压愤怒的群众。呐喊的愤怒的群众们和他走在相反的方向上,白色的横幅与旗帜迎着风飘着,周围的同事放着冷枪警告着,而他只能像被冰冻了似地僵在原地,祈祷着双方都不要再向前走了。
但是还是有人倒下了。全世界都混乱地纠缠着,然后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色逐渐被染成成片的血红色,很多人在哭在喊,苏州河的臭味好像飘了过来,到处弥漫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苏醒再也受不了了。他扶着墙吐了出来。
他简直是一个帮凶。他绝望地想。
但是他又不能走,因为组织还需要他留在这个岗位上,为更多的奋斗做准备。苏醒的奋斗道路已然明晰了,但是他还不确定要不要告诉陈楚生。他知道他们必将胜利,但是他还是不想陈楚生卷入这种危险之中。
有天组织上的人来找他,当他有点心虚地把人拉到客厅的时候,他看到陈楚生又钻进小厨房捣鼓他的新奇菜肴了。
来的人和他说,组织上有一批物资要想办法送到前线,他们知道他每天在苏州河畔巡逻,应该认识不少船夫,希望他能找个可靠的同志办一下这个事情。
“我们在水路方面目前完全没有可行的路子,”那人说,“但是现在铁路和公路已经完全在敌人的控制之下了,前线吃紧,我们只能走水路了。”
“可是现在形式这么严峻,我很难找到一个完全可信的人啊。”苏醒苦恼地说。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
“我去吧。”然后他就听到陈楚生的声音传来。
“您是?”“我是苏醒的,爱人。”陈楚生走过来,把手搭到了苏醒肩上,“我不是有意偷听,就是刚才路过门口的时候正好听到你们在讲需要一个船夫。我有一艘自己的小船,如果你们需要送什么东西,就让我去吧。”
“楚生,”苏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个事情可能会有些危险,可能……”陈楚生打断了他:“你不信我吗?”
“当然不是!”“那就我去吧。”“你没有必要为了我做你不喜欢的事情。”苏醒皱着眉头说道。陈楚生笑了笑:“如果是为了你的话,没有事情是我不愿意做的。”
苏醒还是有些犹豫,但是他知道,这个任务太重要、风险太高了,所以没有比陈楚生更好的人选了。
陈楚生出发那一天,苏醒送他去的码头。
“要不我跟着你一起去吧。”苏醒又一次提出这个想法。
“算了吧,你一看就不是跑船的,去了才是真穿帮了,”陈楚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他站起身,叉着腰看了一圈,然后露出了一个笑容,“我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诶。”
苏醒噎了一下:“你要说什么?”
陈楚生的笑容慢慢地扩大了:“万一这是咱俩最后一面……”“陈楚生你闭嘴。”
苏州河还是那么臭,现在已经不能跳下去了。苏醒漫无目的地想着,如果现在还有人掉下水,是不是已经不会沉下去了——毕竟表面的水藻和垃圾那么厚。
“你路上要是碰到盘查的人千万别慌。”
“好。”
“小心一点啊,保命最要紧。”
“好。”
“要真有人来盘问你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好。”
苏醒深吸一口气,说:“我等你回来。”
陈楚生笑得很温柔:“好啊,你等我回来见你。”
小船摇摇晃晃地荡开水面走了,前路遥遥。晨间的雾气还没散尽,似是迷迷朦朦的一层薄纱,掩在人们心头。
路途遥远,便是快去快回也要走上一个月,更何况如今路上多是盘查的敌军,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陈楚生不在的日子里苏醒还是照旧上班写稿会朋友,就像从前陈楚生每一回出门跑船时一样。说不担心是假的,如今四处是敌占区,死亡早已是这个时代里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只是担忧也没用,担忧不能挡子弹,更何况他相信以陈楚生的能力他一定可以平安归来。
只是有时候,他还是会在早上起床时对着大床空荡荡的另一半发呆,或者在和朋友一聊聊到深夜的饥饿中有些愣神。他们确定关系已经很久了,但是他们在一起住了更久,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陈楚生已经在他的生活中参与得那么深了。他开始思考,他是否有勇气用陈楚生去换一个更大的理想的实现。
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转头看去,桌上的陶瓷娃娃忽然掉到了地上摔碎了。
两个月、三个月、半年过去了,陈楚生却还是没有归来的踪迹。物资早已送到前线,按道理说陈楚生早该回来了,可是苏醒却怎么都没能等到他。树叶由绿转黄,铺了满地,秋风卷着飘进河里。苏州河已经熏得人睁不开眼了,局里的同事好心要给苏醒调岗,却被苏醒拒绝了。
“你不会还要等吧?这么久没回来,那人八成是被夺了船溺死了……呸呸呸,瞧我这张嘴。”苏醒瞪了那人一眼。
“但是老张说得也是呀,现在外面局势这么乱,要能回来的早回来了,我三舅姥爷的儿子就是,出去跑船,船被夺了、人给扔水里淹死了,那媳妇儿死活不信,出去找,结果上个月捞了个尸身回来。你也是,何必自个为难自个呢,说不定人是跑了也不一定。”另一个同事说。
苏醒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滚。
那个陶瓷娃娃被他用胶水粘了起来,只是留下了几道丑陋的裂隙。现在苏醒开始学着自己做饭了,不过水平实在不怎么样,他现在觉得陈楚生做的菜味道是真的很不错了。
陈楚生的琵琶还留在家里没拿走,他时不时得就擦一擦,偶尔也会抱着弹一弹。弹琵琶还是陈楚生教他的呢,可惜他对乐器没有那么高的天分,弹得总是有些磕磕绊绊的。
其实他也不确定他还等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他们说得对,日子过去那么久了,或许该回来的早该回来了,回不来的也不会再回来了。只是暑往寒来,他早已习惯了每天早上来到这里站着,等一艘艘小船摇摇晃晃地来了又走,等残阳把一切染作红色。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回来。他答应过陈楚生会等他回来,陈楚生也答应过会回来见他,仅此而已。
苏州河很窄,几条船就能堵死河道,站在河的这一边能清清楚楚看到另一边。再早上个几十年,苏州河还是条静悄悄的小河时,趁着清晨声量大些、周围安静些还能隔着河对话上。不过现在已经不会有人这么干了,因为苏州河上船来船往,等不到安静的时候。
苏醒在站岗。站岗很无聊,但是他是警察,所以再无聊他都得站。站岗要做的事情很多,世道不太平,所以一边站还要一边维护治安,防止岸边的小摊贩吵架、防止黄包车撞到人以后打架、防止学生偷偷游行、再防止失主抓不到扒手……事情很多,不过都没什么“意义”。所以苏醒还是很无聊,无聊得只能把石子踢到河里。
石子掉进河里掀起了一层层涟漪。涟漪顺着荡开去,风送一程、船送一程,荡到对岸的人的脚边时刚好还剩一点点波澜。苏醒抬起头,看到了陈楚生。
他看着苏醒笑,于是苏醒也笑,笑得酒窝在脸上绽出一个旋儿。陈楚生喜欢苏醒的酒窝,他说酒窝看上去就像苏醒爱吃的蛋挞,小碗似的盛着蜜似的甜,甜得能溺死人。
可惜苏醒从小到大吃了那么多蛋挞仍然没能被蛋挞溺死,陈楚生自然也没能被苏醒的酒窝溺死。
溺死这个词离陈楚生就有点距离。
分别这个词离他们也有点距离。
苏州河还在流,静静地流、喧闹地流,流过了申城的大街小巷,流过每一个故事的缝隙。
流到苏醒的眼睛里,变成了眼泪,落回了河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