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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温热似炭,风一阵紧似一阵,将灰烬吹得满天乱舞,扑脸而来腥辣刺鼻。她只觉一股热意从喉底倒冲上来翻摊在地,猛地睁开眼来,看见一地踟蹰的幽幽红光。
少东家咬了咬牙,缓缓试着开口,想唤声“寒姨”,那话才到唇边,便只剩下一截干沥的响声。
她忙再试着唤,却还是那般声儿,急忙去捂住喉口,一摸之下,却是伤痕累累,焦痂如鳞,哪里还有半点好肉。嗓里似有火种未灭,一呼吸便牵得疼,直如吞刀。
那股滔天的恨意,便自她几被烧穿的脖颈油然而生,爬过下颌,爬过面颊,一直爬到头顶。再往下走时,那凉意便顺着脊骨一节节沁下去,沁到五脏六腑,沁到四肢百骸,可这冷意越盛,心头那把火便烧得越旺——那是泠冽的大火,不带半点温度,只有焚尽一切的恨。
绣金楼……修金楼,她心头咀嚼着这个名目,一字一句都如砂砾般硌在心上。以她如今这半点残身、三分气力,就同那一帮杀人如麻的绣金楼贼子计较,无异于以蚂蚁之力撼树,痴人说梦。她自然也晓得,自个儿如今是砧板上的鱼,还未翻身,就已没了水,何谈报仇?怕是还没见着仇人,自己先倒在半路上了。
可那恨意生了根,再按不下去,如藤缠骨,缠得她不成样子;心头念着的,也不是寒姨,不是刀哥,连红线的名字,也只在脑子里轻飘飘晃过一回,便沉下去了。独独剩下一个字:“杀。”
火滚在胸口里,她却还得活下去。
少东家咬着牙,撑着一堆焦木慢慢站起来。
这一起身,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险些又栽倒。她死死抓住身边的木头,那木头还有余温,烫得她掌心生疼,可她不敢松手。好容易站稳了,才敢挪动脚步,踉踉跄跄向破院角落摸去。那边先前是堆柴禾的地方,如今倒塌了半边,剩下一口焦黑水缸。缸边新冒出一小滩泥水,也不知是哪一处瓦槽裂口流下来的,灰扑扑,腥咸咸的。她俯身便饮了两口。水刚入喉,便顺着那片焦痂灼着的嗓子滑下去,一路涩、一路疼,却也勉强镇了喉间作痛的火。
她擦了把嘴,有气无力地坐回地上。忽又听得一阵扑簌声,定睛看,却原来是灶屋后头,蹿出一只瘸了腿的小红鸡。鸡身上焦毛糊成一团,一只翅骨裸露着,拖拉在地,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眼看也活不多久。
她眯了眯眼,拾起身侧一块砖头,手起砖落,没费两下,鸡子便不动了。
她在衣摆上擦了擦手,便撕开那鸡腿咬了一口。
肉外头一层炭黑,又干又柴,嚼在嘴里像嚼木屑,还尽是烟熏火燎的怪味,叫人倒胃口。可她咬得很用力,一口一口,把那鸡腿上的肉全剔了下来,嚼烂了咽进肚里。
最后剩下一副骨架子,她才扔到地上。
废墟旁边还有几株没烧透的树,虽说枝叶都焦了大半,到底树干还在。少东家寻了株粗壮些的,抹了把脸上的油污,便要攀上去。这一抬手,浑身的伤处都在扯着疼,伤口登时裂开了,湿热的血顺着手臂往下淌,可她顾不得,又往上攀了一截。
绣金楼的人既然烧了不羡仙,定然还要回来搜寻一番,看她这个活口死了没有。她就在这儿等着,等那些狗贼自己送上门来。
这一等,便是几个时辰。
日头渐渐西斜,天色也暗下来了。少东家坐在树上,动也不动,她不敢睡,只是闭眼养神,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听着四周的动静。饿了,就咽口唾沫;渴了,就舔舔嘴唇;实在熬不住了,就在心里默念那些仇人的名字,一遍一遍念,念得那恨意又烧起来,便不困了。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
眼看着日头快落山了,远处传来脚步声。少东家猛地睁开眼,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人影晃晃悠悠走过来。那人穿着绣金楼的衣裳,年纪不大,十七八岁模样,嘴里哼着那里青楼小曲儿,步步悠悠,竟是来寻个幽静地儿出恭的。
那小贼走到废墟边上,四下里瞧了瞧,见没什么动静,便往树林这边来了。
那小贼走到树下,先是解了腰带,褪下裤子,蹲在树根底下。一边出恭,一边还嘀嘀咕咕地骂:"他娘的,让老子来这鬼地方守着,连口热茶都没有……那什么少东家八成早烧死了,还守个屁……"
少东家在树上听得真切,那恨意便又涌上来。
她等那小贼蹲得正舒坦,不知天地为何物之时,猛地从树上跃下。人在半空,便已运起内力,一招"凌虚一指"直取那小贼后心。这一指到底也有几分火候,又是趁人不备,登时打得那小贼一个趔趄,扑通一声栽进自己刚拉的那堆秽物里,七荤八素,叫得鬼哭狼嚎。
"哎哟!哎哟!谁!谁他娘的偷袭老子!"
那小贼还没爬起来,少东家已经扑上去,一脚踩在他后背上,将他死死按在地上。那小贼想要挣扎,她便又在他腰间要穴上戳了一指,疼得那小贼杀猪般嚎叫起来:"哎哟!哎哟娘啊!饶命!饶命啊!"
"闭嘴。"
少东家开口,那嘶哑破败的声音便从喉咙里挤出来。
那小贼听了这声音,吓得魂飞魄散,还当是遇见鬼了。
少东家也不废话,一把揪住他后颈,硬生生将他拖进废墟里头。那小贼裤子还没提,光着屁股在地上拖出一道印子,一路嚎叫,可四下里荒无人烟,叫破喉咙也没人来。
拖到一处塌了的墙根底下,少东家才松开手。那小贼瘫在地上,哆哆嗦嗦要爬,她一脚踩在他手背上,碾了两碾,听得骨头咔嚓一响。
"啊——!我的手!我的手!"
少东家蹲下身,那张满是灰污血污的脸凑到小贼眼前。她盯着他,一字一句,用那难听的破嗓子问:"绣金楼在清河一带,还有几处据点?都在哪儿?带头的是谁?有多少人?"
那小贼浑身抖得像筛糠,嘴里直打哆嗦:"我……我不能说……千夜大人有令,泄露帮中机密者……"
话没说完,少东家突然笑了。
那笑声沙哑得瘆人,像夜枭在叫。她凑得更近些,那双眼睛在暮色里亮得吓人:"不说是吧?也成。"
她顿了顿,那破嗓子慢悠悠地说:"你可知神仙渡往东三十里,有座李三郎的兵营?"
那小贼愣了愣。
"那李三郎本是后唐降将,后来投了南唐,又被南唐赶出来,如今占山为王,手底下有两百来号溃兵败卒。"少东家说得不紧不慢,"这伙人在乱世里头活得跟野狗似的,什么都抢,什么都吃。男人抢来做苦力,女人抢来……呵,你懂的。"
那小贼脸都白了。
"不过他们那儿,最缺的不是女人。"少东家歪着头,像在琢磨什么有趣的事儿,"是那种……细皮嫩肉的小哥儿。你这年纪,这模样,正合适。"
"你……你……"
"我把你手脚筋挑了,送到那兵营去,你说如何?"少东家伸出手,在他脸上拍了拍,"两百多号人,一个个轮着来,你这细皮嫩肉的,够他们玩个把月吧?等玩腻了,还能卖到更远的地方去……我听说契丹那边,最喜欢中原的娈童,能卖个好价钱呢。"
"不不不!别!别啊!"那小贼吓得屎尿齐流,"我说!我说!姑奶奶饶命!我全说!"
"这才乖。"少东家拍拍他的脸,"从头说,仔仔细细地说。少一个字,我现在就挑了你的脚筋,拖你去李三郎那儿。"
那小贼吓得把知道的全都抖搂出去。
少东家听着,把这些地方一个个记在心里。
"千夜呢?他现在何处?"
"千夜大人……千夜大人昨儿个就走了,说是要回总舵复命……"
"总舵在哪儿?"
"我……我真不知道啊!"小贼哭丧着脸,"小的只是个跑腿打杂的,连楼里都进不去,哪知道总舵在哪儿……求姑奶奶开恩,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少东家盯着他看了半晌。
那小贼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冷汗涔涔往下淌,生怕她不信,又要把自己送去那什么兵营。
"罢了。"少东家慢慢站起身,"你倒还算老实。"
那小贼刚要松口气,便觉后颈一疼,一命呜呼了。
她抹了把嘴角渗出的血。方才那几下,已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如今浑身虚脱,腿都在打颤。
可总算问出些眉目。
正是:
前头烧你喉咙哑,后头吓你屎尿流。
因果循环天道在,粪坑亦可审公堂。
Notes:
本作品所有情节、人物、机构、事件、地点及相关设定均为虚构。
作品中所有角色与现实中任何自然人无关联,不影射、暗示或描述真实人物。
作品涉及的时间背景、历史场景、事件发展等,仅为剧情服务的虚构设定,与真实历史时期、事件、背景无对应关系。
作品中角色的言行、观点、价值观,仅为角色设定表现,不代表创作者立场,亦不引导现实社会规则、道德或法律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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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第二章 自买生死单 换他桥头炸
Summary:
伤口流脓不医,只为心头那恨。算得精时偏失手,谋得巧处反误身。那一桶炸药,本是送绣金楼上西天,谁知先送自家升云。可笑可叹!然细思之,这少东家也不算冤。人在江湖,恨深如海,不报此仇,如何甘心?只可惜一身伤病,偏要做这搏命的买卖。
世人皆笑她痴,我却笑世人不懂。
何为痴?恨不能即刻报,便是痴。
何为愚?明知身已残,偏要拼命去,便是愚。
然这痴愚二字,比那些明哲保身、苟且偷生的,可强得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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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少东家打死了那小贼,问出了绣金楼几处据点的下落,心下便有了计较。
从那小贼尸身翻出腰间藏的通宝,还有半块晃悠悠的猪油干饼,略一犹豫,也一并收了,又将他外袄剥下披在寸寸焦烂的身体上,想着再贱再破也还能用,便踉踉跄跄地往县城方向走去。
这一路走得艰难,浑身的伤口都在扯着疼,尤其是那喉咙,每呼吸一口气都像吞刀子。走不多时,便觉胸口发闷,额头冒出冷汗来,顺脸皮一滴滴滑下,待她抬手去抹,手心却全是脓血黏滑滑一滩,身上缠的几处破纱布也早就绽边破洞,变得像涮羊肚似的挂在肉上,血水渗了干、干了又冒,沾着伤肉一抠就掉。
不寻大夫,这是少东家打定的主意。
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外头的大夫是个什么德性。悬壶济世的招牌挂得震天响,可一到真要看病时,眼睛只认银子,不认人。
你若腰缠万贯,便是得了个伤寒咳嗽,他也能给你翻出十来味名贵药材,什么人参鹿茸,什么灵芝何首乌,开得满满当当,你若囊中羞涩,便是断了手脚,他也只给你裹块破布,敷点金疮药,打发你回去等死。
更黑心的见你病入膏肓又无钱医治,便拿些盐水兑了鸩酒喂你,嘴上说是仙方妙药,其实是巴不得你早些咽气,好腾出床位给下一个冤大头。死了人,还能推说是药石无效,回天乏术,半点责任不沾。
少东家见过这样的事。
当年听说有个乡邻得了急症,家里穷,拿不出诊金。那大夫来了,把了把脉,瞧了瞧舌苔,便摇头叹气,说是"病势已重,非寻常药石可医"。开了个方子,一看尽是些贵得吓人的药材。那家人倾家荡产凑了些,只够抓三副药。大夫收了银子,留下药便走了。
那病人吃了药,不但没好,反而更重了。等家里人再去寻那大夫时,大夫却推说药不对症,需要换方子,又要银子。如此来回折腾了半月,那病人终于咽了气。家里人哭得死去活来,那大夫却只说了句尽力了,便拂袖而去。
后来有人说,那大夫开的头一张方子就是错的。他明知那病人家穷,便存心开错药,好让病人拖着不死不活,他便能来回收诊金。等榨干了,再让病人死,也落不到他头上。
这便是这年景的大夫。
少东家如今身上只有几个通宝,还是从那小贼身上摸来的。这点钱连抓副像样的药都不够,更别说治她这一身的伤了。她若去寻大夫,那大夫见她这副鬼样子,怕是连正眼都不会瞧她一眼,只当她是个要饭的,赶都来不及。
她如今这幅样子,便是寒姨瞧着,怕也认不得。
于是少东家咬着牙,走了约莫十里地,天光这才淡了些,远远望去,一处黑瓦青砖的小县模样的城池就浮了出来。
街上冷冷清清的,瞧不见几个人影。
也是这乱世使然。前些日子听说北边又打起来了,溃兵到处流窜,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百姓们都学乖了,天一黑便关门闭户,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街上偶尔有一两个行人,也都匆匆忙忙的,低着头赶路,生怕惹上什么祸事。
走到街中段时,终于看见一家杂货铺。
那铺子不大,招牌上几个字都褪了色。不过还亮着灯,显然还没关门。少东家便走过去,推开门。
门嘎吱一声,惊动了里头的人。
一个半老的掌柜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儿,听见声音,便抬起头来。那掌柜睡眼惺忪的,本还想说句"客官要买什么",可借着油灯的光一看来人,登时吓了一跳。
只见门口站着个人——也不知算不算人——浑身破破烂烂,衣裳焦黑,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一道道血污,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掌柜的手一抖,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
"你……你……"他结结巴巴道,"你要……要买什么?"
少东家走到柜台前,那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硝石,硫磺,木炭。"
掌柜的愣了愣。
"还要木桶,"少东家又说,"结实些的,五个。麻绳,铁钉。"
掌柜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这……姑……呃,兄弟……你买这些……做什么用?"
少东家抬眼看他,那双血红的眼睛在灯光下格外瘆人。
掌柜的被这眼神看得心里发毛,赶紧摆手:"不是,小的不是多嘴……只是……只是这些东西配在一起……有些……"
"有钱就卖,没钱就不卖,哪来这么多废话?"
少东家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几个通宝,啪啪啪扔在柜台上。那些铜钱在木头柜台上滚了几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掌柜的看了看那些铜钱,又看了看她,犹豫了一下。
他心里明白,这些东西配在一起,十有八九是要做火药。可这年景,管得了那么多?只要有钱赚,管她做什么用。再说这丫头这副样子,怕也活不了几天了,横竖与他无干。
"够,够的。"掌柜的点点头,"您稍候,小的这就去拿。"
他转身往后头去,显然是想赶紧把这尊瘟神打发走。少东家便靠在柜台边等着,她觉得头有些晕。
没多久,掌柜的便抱着一堆东西出来了。
他一样样摆好,又算了算账。
少东家点点头,把那些铜钱推过去。掌柜的手脚麻利地收了钱,又找了两个铜板给她,便催促道:"东西都齐了,您慢走。"
那语气,分明是巴不得她赶紧走。
少东家也不计较,伸手去拿那些东西。可她刚一用力,便觉胸口一阵发闷,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她扶住柜台,喘了几口气,才缓过劲儿来。
掌柜的在一旁看着,眉头皱得紧紧的,却也不肯帮忙。
少东家咬着牙,先把那些纸包塞进怀里,再把木桶摞起来,用麻绳捆好,一手提着,另一手抓着那包铁钉,便往外走。
身后传来掌柜的叹息声,随即是砰地一声关门声,还有上闩的声音。
少东家站在门外,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嘴角扯出个嘲讽的笑。
这便是人情冷暖。
她也不多想,提着那些东西,一步一步往前走。天已经黑透了,街上的灯笼也灭了大半。
走出县城,便是一片荒地。荒地里有座破庙,远远能看见那坍塌的屋顶。少东家便朝那庙走去。
月光从破屋顶照进来,勉强能看清东西。
她从怀里掏出那些纸包,打开来,借着月光看。她记得有人说过,这三样按一定比例混合,便能做成火药。
比例是多少来着?
她努力回想,脑子却昏昏沉沉的,怎么也想不清楚。她咬了咬舌尖,用疼痛让自己清醒些,这才慢慢想起来——硝石最多,木炭次之……
对,就是这样。
她在庙里找了个破石臼,也不知是当年和尚捣药用的,还是做别的。那石臼沾满灰尘,她也顾不得,抹了抹,便用起来。
这一捣一搅,那伤口便裂得更厉害了。
脓水混着鲜血顺着手臂往下淌,滴在那黑糊糊的火药上,她也不管,只是抹一把,继续捣。捣好了一桶,又捣第二桶,捣到第三桶时,眼前都开始发黑了,手也抖得厉害。
她停下来,靠在墙上喘气,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她张嘴吐出来,竟是一口带着脓血的痰。那痰腥臭无比,她看着地上那滩污物,知道自己确实伤得不轻。
又歇了一盏茶功夫,便继续捣药。捣完了五桶火药,再将那些火药仔仔细细装进木桶里,用麻布塞紧,外头缠上麻绳,每个桶上都钉满铁钉——这样炸开时,那铁钉便能四散飞出,杀伤力更大。
做完这些,已是三更天了。
她摸了摸额头,烫得吓人,定是发烧了。那伤口流脓流得厉害,纱布都烂在肉里了,散发出一股子恶臭。
管不了那许多了。
报了仇再说。
她选了最近的那个据点,那庙里只有统领带着七八个喽啰,人少,好下手。
走到庙外头时,天已经黑透了。
那庙破破烂烂的,里头透出火光,还能听见说话声、骰子声,显然那伙人正在喝酒赌钱。少东家蹲在庙外的草丛里,盯着那庙看了半晌,心里盘算着该从哪里下手。
她数了数,一共做了五个火药桶。
按她想的,在庙的四周各放一个,最后一个放在门口,等那伙人睡了,一起点了引线,自己跑远些,轰地一声庙便塌了,里头的人一个也跑不掉。
计划挺好。
她猫着腰,先把第一个桶放在庙的东墙根底下,插上引线。又摸到南墙,放下第二个。再到西墙,放第三个。最后到北墙……
放下第四个桶时,那桶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庙里头的说话声停了。
"什么声音?"
"好像在外头,去看看!"
少东家心下一惊,知道不好,也顾不得什么计划了,抱起最后那个桶就往庙门口冲。她想的是趁那伙人出来前,把这桶扔进庙里,点了火就跑。
可刚冲到门口,脚下一软,整个人便扑倒在门槛上。那火药桶从手里飞出去,咕噜噜滚进庙里,正好滚到火堆边上。
庙里那几个人正要出来,看见滚进来个木桶。
"这什么玩意儿?"
"哪来的破桶……"
话没说完,那桶上的引线碰到了火星子,嗤嗤地燃起来。
少东家趴在门口,眼睁睁看着那引线越烧越短,心说坏了。
她想爬起来跑,可手脚都不听使唤了。眼看着那引线烧到头,她便闭上了眼,心想这下完了,还没报成仇,自己倒要先炸死了。
就在这时——
轰!
一声巨响,那庙整个炸开了。
火光冲天而起,木头、瓦片、石块、铁钉,连同那几个绣金楼的喽啰,全都飞上了天。少东家首当其冲,被那股气浪掀起来,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半空中翻了好几个跟头。
她在空中时,脑子里还闪过一个念头:
原来这火药这么猛。
那人当年教的时候,也没说这么猛啊。
然后便是天旋地转,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响声。
她重重摔在地上,后背先着地,疼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紧接着,那些飞上天的碎片像雨点般落下来,噼里啪啦砸在她身上、脸上。她想躲,可浑身都散了架似的,动弹不得。
一块瓦片砸在她额头上,登时磕出个血口子。
一根带火的木头掉在她腿边,烧着了她的衣摆。
一颗铁钉飞过来,擦着她耳朵钉在地上,差一点就射穿她脑袋。
少东家躺在地上,看着那满天的火光和碎片,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回真要死了。
可那庙里的人,怕是也死透了罢。
也算……也算值了。
她这么想着,便晕了过去。
那火光在夜空中烧得通红,照得半边天都亮了。
正是:
通宝几枚换炸药,一身脓血自熬煎。
不求人处人如虎,敢笑天公炸我颠。
Chapter 3: 第三章 破庙自制轰天雷反伤其身 医者仁心问杏花以花相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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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少东家被那火药炸飞,重重摔在地上时,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她迷迷糊糊想,这回怕是真要死了。
也罢,也罢。
炸死了绣金楼那几个狗贼,也不算白死。
正这么想着,她隐约听见了声响。
踢踏,踢踏。
像是马蹄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在夜里听着格外清晰。少东家想睁眼去看,可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她只觉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她跟前。
接着,便有热气喷在她脸上。
那热气带着股草料的味道,还有牲口特有的体味。她迷迷糊糊想,这是匹马罢。
可这荒郊野地的,哪来的马?
少东家想说话,可喉咙里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声。
那马似乎听懂了什么,突然有了动静。她感觉那马伏下了身子,又用鼻子拱她,像是在让她爬上去。
少东家糊涂着,不明白这畜生要做什么。可她实在疼得厉害,趴在地上也是等死,便咬着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往上爬。
这一爬,便觉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手脚并用,总算攀到了那马背上。
一趴上去,整个人便软成了一摊泥。
那马站起身来,驮着她慢慢往前走。
少东家趴在马背上,脸贴着那温热的皮毛。那马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她颠下来。可饶是这样,她还是觉得浑身都在疼,每颠一下,那些伤口便扯得更厉害些。
她迷迷糊糊趴着,意识越来越模糊。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越来越冷。那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她死死抱着马脖子,汲取那点温暖,可还是冷,冷得像要冻成冰了。
恍惚间,她闻到了一股味道。
那味道很淡,不是焦糊味,也不是血腥味,而是一种清淡的药香,混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像春天溪边的味道,又像雨后竹林的味道。
只听见那马停下了脚步,打了个响鼻,像是在向谁打招呼。
接着,便有声音传来。
那声音苍老,却不疾不徐的,带着笑意,听着就让人安心。
少东家想说话,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含混的气音。她感觉有只手搭在她手腕上,那手干瘦粗糙,指尖却温暖有力,在她脉门上按了按。
"这伤得可不轻……还有口气儿,也算命大。"
那声音叹息着,手指又移到她另一只手上,按了按,最后按在她颈侧。
"把人驮进去。"
那马又动起来,走了几步,便停下了。
她被抱进了个暖和的地方。
那地方有炭火的味道,有浓浓的药香,还有木头和泥土的气息。她被放在一张软和的床上,一躺下去便陷进去半截,比她这些日子睡过的任何地方都舒服。
接着,便是一阵忙碌。
她听见剪刀的声音,听见水声,听见药罐子在火上咕嘟咕嘟的声音。身上时而疼,时而凉,时而烫,可她已经分不清那些感觉了。整个人像飘在云里雾里,飘飘荡荡的,不知飘到哪里去。
恍惚间,有什么苦涩的液体灌进嘴里。
那液体又苦又烫,刺激得她想吐,那药顺着喉咙流下去,一路烧到胃里,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她迷迷糊糊想吐,可吐不出来。
便这么昏昏沉沉地,沉进了更深的黑暗里。
临沉下去前,她隐约听见那苍老的声音在说什么。
"……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争不争气了……"
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少东家想听清楚些,可实在太累了。
她便不再挣扎,任由自己沉进那黑暗里。
沉得很深,很深。
深到连那恨,都暂时感觉不到了。
少东家这一昏睡,便是三日三夜。
第四日清晨,她终于悠悠转醒。
入眼是陌生的屋顶。
那屋顶是木头搭的,很简陋,梁上还挂着一串串晒干的药材。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药香,混着炭火的味道。她动了动身子,便觉浑身酸疼。
这是什么地方?
她警觉地想要坐起来,可刚一用力,那些伤口便扯得生疼。她咬着牙撑起半个身子,便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少东家登时绷紧了神经,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想寻件趁手的东西防身。可床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矮桌,上头摆着个空碗。
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的是个老者。
那老者须发皆白,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腰间系着个褡裢,里头插着些银针药瓶之类的物什。他手里端着个托盘,上头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
"醒了?"老者看见她,笑了笑,"醒得倒快,我还当你要睡到明儿个呢。"
少东家盯着他,没有说话。
她想说话,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她警惕地看着这老者,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像随时准备扑上去咬人。
老者似乎看出了她的防备,也不在意,只是把托盘放在床边的矮桌上。
"别紧张,我要害你,你这三天早死八回了。"他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我姓卫,行医的。你那匹马——把你驮到我这儿来,我便给你治了。"
少东家还是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他。
那卫老者也不恼,自顾自说下去:"你身上的伤我都看过了,火烧伤、刀伤、炸伤,啧啧,十六七岁的丫头,怎么伤成这样?"他顿了顿,"不过你放心,别的伤都能治,养个把月便能下地走动了。"
少东家听到这里,眼神稍稍松动了些。
卫老者叹了口气,又说:"只是这喉咙……"
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你这声带烧坏了,神仙也救不回来。以后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了,怕是唱不了曲儿了。"
少东家愣了愣。
她其实早有预料,可真听人这么说出来,心里还是沉了沉。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喉咙,隔着纱布,摸到那凸起的伤疤。
"别摸,还没长好呢。"卫老者拍开她的手,"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一身的伤,少说也得躺两个月。"
他端起那碗药汤,递到少东家面前:"先把这药喝了,喝了才能好得快。"
少东家看着那碗黑糊糊的药汤,没有接。
她还是不信这老者。这世道,哪有这么好心的人?无缘无故救个陌生人,还给治伤?
卫老者看出她的疑虑,笑了笑:"你是不是怕我下毒?"
少东家盯着他,没有否认。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法子。"卫老者把药碗放回桌上,"不过你想想,我真要害你,何必费这么大劲儿?你昏迷了三天,我给你清创、敷药、喂药,忙活了三天三夜。要杀你,一刀的事儿,何必这么麻烦?"
他这话倒也有理。
少东家犹豫了一下,慢慢伸手去接那碗药。
端起来时,那碗很烫,烫得掌心发疼。她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喝。那药苦得呛人,喝一口便皱一次眉,可她还是咬着牙喝完了。
喝完药,卫老者又给她把了把脉。
"嗯,脉象稳了些,看来死不了了。"他放下她的手,"你这几天好好养着,别乱动。等伤好了,给我摘个杏花,就当诊金了。"
少东家愣了愣,那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杏……花?"
"对,杏花。"卫老者指了指窗外,"我院子里种了棵杏树,开春时开满了花。你养好了伤,给我摘一朵,这诊金就算付清了。"
少东家怔怔地看着他。
她这一路摸爬滚打过来,见过太多索要金银、威逼利诱的人。绣金楼要她的命,要镇冠珏;那些溃兵要粮食,要财物;就连救她一命,也该要些真金白银才对。可这老者,只要一朵杏花?
"我……没有……钱……"她艰难地说。
"我知道。"卫老者笑了笑,"你身上搜出来的就那几个通宝,放心,我不要你的钱。你这条命,值一朵杏花。"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你就安心在这儿养着吧。饿了跟我说,渴了也跟我说。我这儿虽然简陋,到底还有口热汤热饭。"
说完,他便要往外走。
"等……等等……"少东家叫住他,那嘶哑的声音在屋里回荡。
卫老者回过头:"怎么?"
少东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不知该怎么说。她这些日子经历了太多,不羡仙被烧,寒姨、江晏都不知所踪,她一个人摸爬滚打,吃焦鸡、喝泥水、做火药、炸据点……咬着牙撑到现在,从没流过一滴泪。
可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鼻子一酸。
她到底还只是个十六岁的丫头啊。
她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那些日子积攒的委屈、恐惧、愤恨,像决了堤的水,怎么也堵不住。她咬着被角,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肩膀还是一抽一抽的。
哭了许久,她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看着窗外,透过窗棂,能看见一株光秃秃的树。那树还没开花,枝丫光秃秃的,在风里摇晃。
那大概就是卫老者说的杏树吧。
正是:
灰头土面半生寒,炸骨焚喉换口残。
冷马知门非药谷,老郎拈指照青峦。
最是人间情未死,杏花枝上报心酸。
Chapter 4: 第四章 义翁施仁救吝鬼 两丫头结伴起邪心
Chapter Text
诗曰,
热灶坑里嚼骨殖,冷牙缝中笑冰霜。
拳底压得鸳鸯倒,银钱凿穿仁义腔。
腥唾沾襟犹算酒,孽海浮沉且当床。
莫道人间无报应,胭脂井底卧金刚。
少东家这一养伤,便在卫老者那里住了下来。
头几日,她还防备着,总觉得这老者必有所图。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渐渐看出来了——这老者,是真的不图什么。
卫老者每日天不亮便起来。
少东家听见他在院子里走动的声音,便也醒了。她透过窗棂往外看,只见那老者背着个竹篓,拿着把小锄头,便往外走。走到院门口,还回头看了看她住的那间屋子,见没动静,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等他回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那竹篓里装得满满当当的,都是些草药。有的还带着露水,有的根上还粘着泥。卫老者也不歇息,便在院子里摆开了,一样样挑拣、清洗、晾晒。
阳光照在他身上,照得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有些透明,能看见底下瘦削的身形。
他须发皆白,背有些驼了,手上满是老茧和伤疤,走起路来也不如年轻人那般利落。
没人来时,他便自己吃那些粗茶淡饭,守着满院子的草药,过着清贫的日子。
她生出一咂舌的敬畏,又生出不甘的好奇。
少东家起初只是看着,后来便忍不住问:"您……这么大年纪……每天都去采药?"
那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卫老者听了,也不嫌难听,只是笑道:"不采药,哪来药治病?药铺里的药贵得很,一般百姓吃不起。我自己采的便宜些。"
"那您……"少东家犹豫了一下,"收的诊金……"
"诊金啊,"卫老者一边晾药一边说,"有给钱的,有给粮食的,有给鸡蛋的。昨儿个还有个给了我半袋子红薯。"他指了指屋角堆着的那袋红薯,"够吃一阵子了。"
少东家愣住了。下意识一转眼,那角落真摆着一口麻袋,结口草绳松着,红薯头翘出来一个,被老鼠咬了一瓣,还往外滴泥水。
这便是他的诊金?
几日后,她便亲眼看见了。
时将申正,有农人前来求医。只见那人身量中部,脸胸紧黑,约莫旧四十岁上下,头戴一顶毡帽,身上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衣,裤腿上还沾着泥点,似是刚从地里奔来,手里提着个篮子。进门时,先是恭恭敬敬地给卫老者作了个揖。
"卫大夫,我那婆娘的病……"
"好些了吧?"卫老者笑道,"上回给的药吃完了?"
农人低头应道:“那药吃完了,如今她身子已经好转了,昨天还下地拔了两窝蒜苗哩。小人感念您的大恩,特地来谢。”
说着,他把篮子递过去。
少东家在屋里看着,那篮里不过十来个灰白鸡蛋,一袋碎米,分明是农人家中的东西。个头参差,鸡毛未祛,米中还带着些净皮,一看便知道是刚淘晒的粗米,并非市上好货。
卫老者收下,从篮子里拿了五个鸡蛋出来,又抓了一把米,其余的都还给那农人:"拿这些便够了。你家里也不宽裕,你婆婆才好转,还得养着,鸡蛋每天煮一个给她吃,兑些米汤润肠,慢慢便好。”
农人听了,如蒙大赦,连连拜谢:“大夫菩萨心肠,救命之恩,小人没忘难忘。”说罢,倒退三步,感激涕零而去。
可没过两日,她又看见了另一番景象。
那日天气阴沉,风卷西檐,街头尘沙飞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伴着一股香粉与皮革交混的香气,旋即进了门来一人。此人三十出头青年,身着一袭青缎长衫,袖口滚着湖绿暗纹,腰间悬着玉坠,脚下黑皂皂的长头靴,油亮得能照出人影来。只说:"听说你医术不错,给我看看。"
她在屋内听了这番话,心中便觉不快,偷偷推开窗扇一角,只见那人倚桌而立,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卫老者仍是老样儿,听罢不恼不火,含笑拱手,指了椅道:“请坐。”随即一手轻搭腕脉,闭目片刻,复又叫其张口,翻舌细看。须臾方起身道:
“你平日里却酒肉不断,又喜食肥甘厚味?”
“那是自然。”他得意道,“本爷做的生意,南来北往的客商都要巴结,哪日不是山珍海味?昨晚儿个还在醉春楼吃了一桌燕翅席。”
“湿热郁结,肝郁犯脾,忽可常觉口苦,胸闷,大便滞重?”
那人“哼”了一声,似是被说中,点了点头。
卫老者便在案上铺开纸笔,提笔挥洒,一会儿写成一张药方,递给对方。那人信手接过,看也不细看,粗粗一扫,眉头便蹙起,嘴角斜挑:“就这么几味?这诊也太省事了吧?”
卫老者微微一笑:“药不在多,贵在对证。你这病,虚不得、补不得,用热药更误事——此方虽简,却正中病根。”
“那诊金多少?”
“诊金随喜。”卫老者答得平平淡淡,“小铺草芥,医病在此,便由你看着给。”
那人了这话,竟得像啥便宜,从怀里掏出一个鎏金边的钱袋,极其讲究,一看是定制缎品,他倒出在掌心,指尖一拨,唰唰三声,竟是三块铜板,“啪”地丢在了上面,旋即转身便走。
卫老者看了看,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她气得牙根发痒,暗暗运起内力,捡起一粒石子,照着那人的天灵盖就是一下。
“哎哟!”他捂着脑袋,四下张望,“哪来的石头?”
趁他慌乱之际,少东家又使出个摄星取月的手段,那钱袋便无声无息地落入她手中。
他揉着脑袋,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晦气!破庙一样的地方,还敢称药铺。要不是听人说起,本爷才不来这种地方……”
话音未落,又是一粒石子飞来,正中他的后脑勺。
“哎哟!见鬼了!”那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卫老者始终平静地看着,待人走远了,才不慢不慢地将那三块铜板收起,相当于一个小木盒里。
少东家从后堂转出来,手里还掂着那个钱袋:“这种人,你为何还要给他看病?他分明是欺负你老实!”
卫老者目光瞥了她一眼,目光深邃:“你可知道,方才那人虽然无礼,但他确实病了?”
“病了又怎么?这种为富不仁的……”
“为富不仁是他的事,治病救人是我的事。”卫老者打断了她,声音依然温和,“你看那农人,倾其所有来答谢。再看这人虽然只给了三块铜板。可在我眼里,都只是病人。”
他顿了顿,又道:“行医之道,若看人下菜碟,见富贵者便巴结,见贫贱者便怠慢,那与市何井商贾何异?医者当有医者的本分。他病了,我便医。至于他是善是恶,是贫是富,与医病干?”
正说着那番话,只听门口“簌簌”一阵脚步响,一个小丫头踏风而入,把一包采来的草药往木几上一扔,青布包一敞,露出一把把鲜湿的金银花、地骨皮,尚带泥腥气与叶尖露水。
那丫头看着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生得眉眼清秀,只是被日头晒得黝黑,脸颊上还有两团高原红。她穿着一身青布短打,下面是条灯笼裤,腿上打着绑腿,脚下是双千层底的布鞋,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头发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梳髻,而是编成一条粗辫子,用红绳扎着,甩在脑后。腰间还别着把弯刀,寒光闪闪的。
正是:
青布裁成燕子身,汗痕犹带野云腥。
辫梢红索拴残月,刀背寒光削晚春。
两团赪玉燃双颊,一截松烟画黛痕。
她进门便不似旁人拘谨,手一挥,扯了张椅就坐,从桌上抓起茶壶就往嘴里灌:"渴死我了!"
"慢些喝,小心呛着。"卫老者笑着摇头,"秀梅,怎么又是这副野丫头的样子?"
她放下茶壶,用袖子抹了抹嘴,嘻嘻一笑:"在山里采药,哪能讲究那么多?再说了,您当初捡我回来的时候,我比现在还野呢!"
卫老者拿起药材细看,连连点头:"不错,都是好药材。辛苦你了。"
这时,秀梅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少东家。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少东家虽身姿挺拔,眉目如画,不由眼前一亮:"哟,老头子,咱们药铺什么时候来了位公子哥?长得倒是俊俏!"
说着,她大大咧咧地走到少东家面前,绕着她转了一圈:"这位公子不像是来看病的。莫不是来学医的?我跟你说,我们老头子医术可高明了,就是脾气古怪了些。"
少东家被她这般打量,心中暗暗冷笑。这女人眼拙,竟把自己当成了男子。她喉间那股腥甜未散,声音沙哑低沉,倒正好遮掩了女儿身的底细。
她心念电转:这世道,女子单身在外,处处不便。若让人修复身份,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麻烦来。这秀梅既认错了,倒不如将错就错。
想到这里,她索性微微颔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任由秀梅自作聪明。
秀梅又道:"不过你这手倒是生得好看,比女子的还白嫩。来来来,让姐姐摸摸。"
说着就要去拉少东家的手。
"哎哟,还害羞呢!"秀梅咯咯直笑,那笑声爽朗得很,在药铺里回荡,"我说公子,你多大了?可有婚配?我跟你说,姐姐我虽然是个粗人,在这山沟沟里采药,晒得跟个黑炭头似的,可前些日子还有媒婆上门呢!说的是镇上开布庄的王家二郎,家里颇有些家业。我呸!那小白脸一看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少东家被她这般热络弄得不知所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想要往后退,又觉得失礼。
她清了清嗓子,拱了拱手,"在下……在下年方十八,尚未婚配。"
秀梅绕着她转了一圈,眼睛眨也不眨地打量,"倒是比我大一岁。不过你这细皮嫩肉的,真的是十八?我看着像十五六的少年郎。"
说着,她忽然伸手就要去捏少东家的脸。
少东家吓了一跳,连忙躲开,差点撞到旁边的药柜上。
秀梅笑得更欢了,拍着大腿道,"我说公子哥,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出门吧?瞧你这副样子,跟个黄花闺女似的。"
她强作镇定,板起脸道:"在下自幼家教甚严,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
秀梅挑了挑眉,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大咧咧地坐下,一条腿还搁在另一条腿上,那姿态活脱脱像个江湖汉子,"那倒是稀罕了。现在这世道,有几个读书人还讲究这些?我在山里见过的那些个秀才举人,嘴上说得比唱的还好听,背地里比谁都下作。"
少东家听她这话里有话,心中一动,便也坐了下来:"姑娘……在山里待过?"
"嗯。"秀梅的眼神暗了暗,随手抓起桌上的茶壶灌了一口,"我爹娘死后,我被山匪掳上山,在那鬼地方待了半年多。要不是老头子路过那山,把我赎出来,我这会儿……"
她没说下去,只是冷笑一声,又灌了口茶。
少东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也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
她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你倒是有趣。一般那些公子哥,见了我这副粗鄙样子早就嫌弃了。你倒还能坐得住。"
她站起身,拍了拍少东家的肩膀,力道大得少东家差点没坐稳:"行!我苏秀梅认你这个朋友了!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虽然我没什么本事,但采个药、打个架什么的,还是没问题的。"
说话间两人已打起话头来,都年少聪慧,又都是心气刚烈的女子,只一来二去几句,竟觉有些投契之意。
少东家原本心头还窝着气,被秀梅这一番软刀子似的调笑捅了几圈,本就未消的怒意越搅越浓。眉峰一竖,声音压低了几分,却也带着火气,道:
“你是不知道,方才那孙子模样的人,一身金翠挂得半身响,嘴里说得动听,手却紧得滴不出水来。白瞧你家老先生给他治了性命,最后只砸下三文铜板,还好意思哼一声,撇脸说‘破地方’,真当咱是他家下人不成?”
秀梅听了,眼珠子登时瞪起来:“呸!我在城里见多了这等狗肚肠、马屎面儿的主。连他家狗怕是都比他有良心!”
她翻个白眼,抱着臂膀,啐了一声,道:“要我说,这种狗日的玩意儿,就惯会在楠木桌上放屎——装得再光鲜,骨子里还是条烂尾老鼠。”
少东家听到这句,心里一震,只觉闷气穿胸响。原是强自捺着,如今被秀梅一激,嘴角倒浮出一丝冷笑。不禁低声道:“这种人……咱们不能由他去。我心里早有个念头。或可请他破点财,也算讨点公道回来。”
谁知这话刚出口,苏秀梅眼珠一动,顿时拍案大笑:“要真做这事儿,可不能少我一个。”
她又笑嘻嘻地倾身过去,凑在少东家耳边,低声絮语几句,尾音未绝,又添一句:“我有法子,半夜叫他连裤腰带也找不着。”
"对了,"秀梅忽然想起什么,"你叫什么名字?既然要一起行动,总得知道怎么称呼吧。"
少东家犹豫了一下:"你……你叫我阿江就好。"
"好了好了,"秀梅说,"咱们赶紧去办正事。那狗商人,今天不让他脱层皮,我苏秀梅的名字倒过来写!"
说完,她从腰间抽出那把弯刀,在手里转了个刀花:"这是我从山匪头子那里缴获的,用它割过不少恶人的耳朵呢!"
正是:
吃人情上好气,吐人性里凉风。
只信拳头真理,不问恩义齑粉。
Chapter Text
转眼已近黄昏,街上灯火才起,市肆初散。
苏秀梅蹲在廊前石阶,一边磕瓜子儿,一边想法子,末了抬头瞟了少东家一眼。
“你打算——怎么做?”少东家憋不住问。
苏秀梅不急,只慢条斯理从脚下拾起一小块破银箔纸,凝视许久,忽道:“你知他是谁?西市场头一块肥油疙瘩。姓冯,有的是铺子,人也不傻,见风转舵如穿针,哪能让人随便戳来?咱们若想整他,打他皮肉是枉然。按说这等人物,该是铜浇铁铸的心肠。可偏偏......”
苏秀梅眼角一勾,慢吞吞说道:“那净慈寺背后不是有个胡同?小屋里住着个女人,姓罗。原先是烟花巷出身,不算有色相,听说早些年冯德明在外头出了事,就是这罗娘子冒雪送信、跪求绑匪饶命,才救了他。”
“他原配骂她是贱货,嫌她低门低相,生不出儿,便叫人打牙打嘴地赶出去。冯德明本没本事硬抗,只敢在外头偷偷又置了房,将她养起。”
"人这一生,总有些东西是忘不掉的。越是得了富贵,越要证明自己还是当年那个重情重义的少年郎。罗娘子就是他这份'证明'。"
正是:
富贵易得初心难,
旧情最是破绽关。
世人都道无情好,
谁知有情更可攀。
“那我们便从她下手?”少东家试着问,心底生出一丝不安。
苏秀梅却摇头。
“不可动她。只叫他自己踩进咱设下的圈里,磕头拜地都出不来。”
“你那日将钱袋子还回去了吗?”苏秀梅却忽地问她,这问题一出口,那灯火便似低了一寸,院外远远传来老鸦惊飞的唳声。
少东家一噎,脸颊微红:“……没有。”
苏秀梅听到这一声“没有”,便哈哈一笑:“那不就已经是第一步了?”
“话说来轻巧……”少东家面色羞赧,声音里带了七分不甘,“那只是……一时气急。”
“气急也罢,贪心也罢,都是出在心了。”苏秀梅慢慢站起身来,“那袋钱现在还在你枕头底下躺着呢,咱别再光说不动手……冯掌柜早在梦里歪歪地拜你作瘟神了。”
少东家闭了闭眼,终究沉默一阵,木讷地点了点头。
苏秀梅看她神情,便知这事已成,便又笑道:“好弟弟,世上事哪能都干净?你若只想拈花事佛,那便回你家的深院高墙去;可你若留在这草堂,进了这人世间的流水苦井,就别怕水深。”
话说次日卯时,天色微明,晨雾如纱。苏秀梅早早起了,对着铜镜左照右照,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褪去平日的粗布衫,换上一身月白色的褙子,下着青色百褶裙,腰间系着条杏黄色的丝绦。又从箱底翻出支银簪子,别在发间,还往脸上抹了些胭脂水粉。
少东家在旁看着,不由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扮戏子呢?"
"你懂什么!"苏秀梅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要骗人,先得骗自己。我若还是那副粗鲁模样,谁信我有什么独门秘方?"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少东家凑过去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陈氏独门补肾固阳秘方】
专治男子阳事不举,房事不济
药到病除,阳起三寸,金枪不倒
三日可验,五日回春,七日如虎
下面列着几味药:蛇床子三钱,巴戟天二钱,淫羊藿二钱,杜仲一钱,肉苁蓉三钱,另有"秘药"两味。
"这……"少东家看得脸红,"你从哪学来的这些?"
苏秀梅嘿嘿一笑:"这些年什么江湖骗子没见过?这种方子,专门哄那些心虚的男人。其实这几味药倒也真能壮阳,只是……"
她压低声音:"我会在'秘药'里加点料。不是什么毒药,就是些泻药,让他拉上几天肚子,丢丢脸面罢了。"
少东家犹豫道:"万一出了岔子……"
"能出什么岔子?"苏秀梅不以为然,"顶多让他虚脱几天。再说了,这种贪色之徒,活该受点教训!"
两人说定了,苏秀梅便拿着那张方子,往热闹的市口去了。
且说那西市一带,正是烟花繁华、龙蛇混杂之地。沿街青楼酒肆鳞次栉比,门口站着涂脂抹粉的龟婆,扯着嗓子招揽生意:"客官里面请嘞!今儿个新来的雏儿,白嫩得很!"
隔壁几处大澡堂子更是热闹,混堂里雾气腾腾,搓澡的伙计光着膀子吆喝,那些个商贾老爷泡在池子里,搂着粉头嘻嘻哈哈,好不快活。卖烧饼的油锅冒着黑烟,旁边就是杀猪的,血水顺着石板流了一地。几条野狗在巷口争抢腐肉,发出呜呜的叫声。墙角下蹲着几个叫花子,浑身臭烘烘的,伸着脏兮兮的手讨钱。
苏秀梅专挑这些污糟地方,把那张方子贴在醉春楼的墙上,紧挨着几张招嫖的画儿。一嚷嚷,立马围上来一圈人。有那刚从窑子里出来的嫖客,裤腰带还没系紧,眯着眼睛凑过来看。还有几个澡堂子的搓澡工,光着膀子,下身只围着条脏兮兮的围裙,也挤进来瞧热闹。
"金枪不倒?"一个麻脸汉子凑过来,"真他娘的有这玩意儿?"
"你个短命鬼懂个屁!"旁边一个秃头老汉挤眉弄眼,"老子昨儿个在春香阁,那娘们儿说老子不行,气得老子要死!这方子要是灵验,老子花多少钱都买!"
"得了吧,你那玩意儿早就不中用了。"另一个人嘿嘿淫笑,"听说楼上王二麻子吃了鹿鞭丸,硬是硬了,可他娘的半个时辰都软不下来,最后疼得直哭,差点没把那玩意儿掐断!"
众人哄堂大笑,有的还做出下流的手势。
"我看这方子未必是真的。"一个穿得略体面些的商贩说,"现在骗子多得是,专门哄咱们这些个想那啥的。"
"未必哦。"旁边一个瘦猴似的小厮凑过来,压低声音道,"你看这药材,蛇床子、淫羊藿、都是壮阳的好东西。我家老爷就常用这些个。"
正说着,人群忽然被人粗暴地推开。
"让开让开!都他娘的挤什么挤!"
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挤进来。此人便是冯家的管事,人称钱扒皮。生得膀大腰圆,油光满面的胖脸上满是横肉。身上料子倒还算体面,只是前襟上尽是油渍酒渍,一股子馊味。腰间别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似的。
钱扒皮挤到方子前,眯着小眼睛看了半天,又转头打量苏秀梅。见她虽然打扮的眉眼清秀,身段窈窕,不由舔了舔嘴唇。
"小娘子,这方子……哪来的?"他故意往前凑了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秀梅的胸脯。
苏秀梅往后退了一步,捏着嗓子道:"这位大爷别生气,小女子这就拿回去。"
说着就要去撕方子。
"哎哎哎,别急!"钱扒皮一把拦住她,手趁机在她胳膊上摸了一把,"我家老爷正需要这个。小娘子,开个价,我买了。"
苏秀梅装出惊慌的样子,往后缩:"使不得使不得!这是家父的秘方,传男不传女的。小女子也是趁父亲不在,偷偷抄了一份。若是让他老人家知道了,非打死小女子不可!"
"你爹是谁?"钱扒皮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做什么的?"
"家父……家父姓陈,早年在宫里……"苏秀梅欲言又止。
"在宫里怎么着?说啊!"
"不敢说,不敢说。"苏秀梅摆手,"说出来怕吓着大爷。"
这一吊胃口,反倒把钱扒皮勾得心痒难耐。他从怀里掏出钱袋子,哗啦啦倒出一把铜钱:"你看,这里有三贯钱,够不够?你把方子卖给我,保管你爹不知道!"
围观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三贯钱可不是小数目,够普通人家过大半年了。
"这方子霸道得很。里面有两味秘药,须得严格按照分量来,差一分一毫都不行。而且服药之后,三日之内不能饮酒,不能行房,否则……轻则伤身,重则……"苏秀梅做出害怕的样子,"重则那玩意儿会烂掉,人也会一命呜呼。"
她这话一出,周围的男人都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
越是这么说,钱扒皮越是心痒。他家老爷最近正为那方面的事发愁,到处找壮阳的方子。若是能弄到这个……
他一咬牙,"五贯!加到五贯!你把方子和那两味秘药都告诉我,还有怎么用,都说清楚!"
围观的人都倒吸冷气。五贯钱,够买头小毛驴了。
苏秀梅还在犹豫,旁边看热闹的起哄了:"小娘子,五贯钱可不少了!够你嫁妆了!"
"是啊是啊,人家诚心要买,你就卖了吧!大不了别让你爹知道!"
"这位大爷一看就是爽快人,你还墨迹什么?"
苏秀梅被"逼"得没法,只好咬着嘴唇点头:"那……那好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方子用起来一定要小心。服药期间,千万千万不能喝酒,不能行房,每日只能服三钱,多一分都不行。若是出了事,可别怪到小女子头上!"
"放心放心!"钱扒皮满口答应,把那一堆铜钱塞给苏秀梅,"快说快说,那两味秘药是什么?"
苏秀梅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钱扒皮听了,连连点头,把方子小心翼翼地收好,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冲苏秀梅挤了挤眼睛:"小娘子,改日有空,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嘿嘿嘿……"
说完,他猥琐地笑着走了,那笑声在街上回荡,淫秽不堪。
苏秀梅回到药铺,把银子往桌上一放,得意洋洋:"怎么样?!"
少东家看着那些钱,心里却有些不安:"你那两味秘药是什么?"
"一味是朱砂,一味是芒硝。"苏秀梅笑道,"朱砂配上芒硝更是泻药。不过我特意叮嘱了用量,每次不过一钱,顶多让他拉肚子,不会有大碍的。"
谁知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两人意料。
却说冯德明这厮,年过四十后渐觉腰膝酸软,夜间常有力不从心之叹。先前不知试过多少方子:汴梁城王婆家的鹿茸膏,金陵张太医的龟龄药,连西域胡僧的合欢散都试过三五回,哪知都是银钱打水漂——吃时似有些微效用,过后反倒更虚三分。
这日正在书房闷坐,忽见钱管事捧着个锦囊进来,满脸堆笑说求得秘方。冯德明本要发作,待展开药方一看,不由冷笑:"又是这些劳什子!"
正要掷还,却听钱管事凑到耳边低语:"老爷不知,这方子足足花了五贯钱……"
冯德明捏着药方的手顿住。他眯着眼将那张黄纸凑到窗前细看,仿佛要透过墨迹看出什么玄机。说来也怪,同样的药材,听说花了重金求来,竟觉得那字迹都透着灵光。至于那两味秘药,他自作聪明,觉得既然是秘药,必定是好东西,用量自然是多多益善。
当晚,他便命人抓了药,煎好服下。谁知他性急,把苏秀梅说的"每味一钱",理解成了"各三钱"。这一下,药性可就大了。
服药后,冯德明只觉浑身燥热,下腹如火烧一般。他以为是药力发作,心中窃喜。恰好第二日酒楼新开张,东家设宴,他便欣然赴约。
席间正是觥筹交错,八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一碟油亮亮的烧鹅,一碗颤巍巍的东坡肉,还有新蒸的鲥鱼冒着热气。几个相熟的客商轮番劝酒,这个说“冯兄海量”,那个道“不饮便是瞧不起人”。奈何那绍兴黄酒香气勾魂,竹叶青又清冽爽口,三杯下肚,便把那医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酒过三巡,冯德明已是眼饧耳热,解了领口纽子,露出颈间一片赤红。又与人拼起烈酒,仰头灌下时,酒水顺着肥厚的下巴淌进衣领,他也浑不在意。席间有人说起风月笑话,他拍案大笑,只觉得浑身燥热,那处竟不自觉得翘挺起来,暗忖这药果然神效。
一连三日,他白天服药,晚上饮酒,还仗着药力去了两趟罗娘子那。到第四日,已是面色潮红,气喘吁吁,却还以为是药力太猛,需要"泄火"。
那日恰是他又去看望罗娘子的日子。他强撑着身子,备了些吃食,往净慈寺去。一路上只觉心跳如鼓,头晕目眩,几次差点摔倒。
待走到寺门口,已是黄昏时分。他刚要进门,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如千万根针扎一般。他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只觉眼前一黑,便直挺挺地倒在了池塘边。
恰好无人经过。他躺在那里,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不过片刻便断了气,直到天明,才被早起的香客发现。只见他面色乌黑,七窍流血,死状极惨。
消息传开,满城哗然。有说他是中毒而死,有说他是纵欲过度,还有说他是遭了报应。
苏秀梅听到消息时,正在给药材分类。脸色刷地白了:"死……死了?不可能!我明明说了用量……"
少东家也呆住了:"怎么会这样?"
两人急忙打听详情,才知道冯德明擅自加大了药量,又连日饮酒行房,把身子彻底掏空了。那朱砂本就有毒,加上芒硝的泻下之力,再配上酒精,简直就是催命符。
两人面面相觑,皆是脸色惨白。外面更鼓已是三更天,夜风吹得窗纸呼啦作响,如鬼哭狼嚎一般。
苏秀梅坐在地上,双手抱膝,浑身微微发抖:"完了完了,这下闯大祸了。若是官府查起来……"
"查起来又如何?"少东家也是心慌意乱,在屋里来回踱步,"那方子是你要写的,银子也是你收的。"
苏秀梅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好哇!好一个白斩鸡假珠娘,喂屎时你张嘴,出了事就往我身上推?当初可是你这孙子先开的口,说要教训那姓冯的狗东西,我才想出这法子!"
"我是说教训,教训懂不懂?可没说要他的狗命!"少东家也急了,"是你个蠢婆娘自作聪明,弄什么劳什子补肾秘方。现在好了,人死了,你心里美了?"
"美你娘的屄!"苏秀梅霍地站起来,指着少东家的鼻子骂,"你少在这儿跟我装你那套清白贞节牌坊!我呸!最上不得台面的就是你这号货色——外面装得一脸香粉观音,里面长满尖牙烂肠!"
她越骂越狠,眼泪也跟着流下来:"你他妈以为我不知,你是怕事没做干净,沾上你的贵体!你们这种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一个个人模狗样,背地里使的坏比谁都毒!出了事就找个下贱人顶缸,自己拍拍屁股就走了!"
少东家脸涨得通红,"我何曾……"
苏秀梅冷笑,眼泪鼻涕一起流,"何曾把我当人看过?在你眼里,我苏秀梅死了一百个也抵不上你一根手指头!现在闹出人命了,你就想把我一脚踢开,干干净净地撇清关系,对不对?"
她说着,忽然狠狠啐了一口:"我告诉你,做梦!这事你跑不掉!你当初拿人家钱袋子的时候怎么不说?你跟我商量怎么整那姓冯的时候怎么不说?现在他死了,你倒成了白莲花了?"
少东家被她骂得哑口无言,胸口剧烈起伏,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怎能这般说话……"
"我怎么说话?"苏秀梅惨笑,"我一个被人轮过的破鞋,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贱命,你还指望我跟你们读书人似的之乎者也?老娘就是这么说话的!怎么着?嫌我臭?嫌我脏?那当初你跟我称兄道弟的时候怎么不嫌?"
她呆呆地看着少东家,忽然眼圈一红,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我……我也不想的……"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我真的不想害死人……我只是……只是……"
她说着说着,竟呜呜地哭起来。
少东家见她哭得厉害,心中也是一软:"你……你别哭了。我刚才也是急糊涂了,不该那么说你。"
谁知这话反倒让苏秀梅哭得更凶了。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们这些大家公子,哪里知道我们这种人的苦……我爹娘死那年,我才十三。我爹是个挑炭的,翻山时被马匪劫了货道,脑袋被砍下了。次日我娘也没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舍不下人,吊死在后山那棵老桑树上。我一人在屋里冻了一夜,第二天被山上的人抓了,押进了寨子——他们说,‘这丫头眼睛水灵,将来好死乞白赖做个压寨夫人。’”
“可你知道什么是‘压寨夫人’吗?”
“就是大当家的玩腻了,拿来赏下头兄弟的玩物。”
苏秀梅自问自答,声音里带着刀一样的冷,"山寨里那些喽啰、打手、伙夫——谁想要了,谁就来,像分一碗饭、一壶酒一样。"
她说着,眼泪又流下来,却仍是那副麻木的表情:"那一夜,我被关在马棚旁边的小屋里。进来七个人。一个接一个。我哭、我喊、没用。后来嗓子哑了,腿也麻了,就只剩下疼。"
"第二天天亮,我想跑,被抓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三十鞭子,脱光了打。"
"有一回,一个头目喝醉了,非要我学狗叫。我不肯,他就用烧红的铁条……"她指了指自己的后背,"你在他们眼里,连个人都不算。有时候一晚上要接七八个人,完事了还得给他们倒洗脚水、捶背。有的人玩腻了,还会用刀子在你身上划着玩儿。"
"有个姐妹受不了,上吊死了。第二天就被扔到山后去。"
"我那时候每天都想死,但又怕死。怕死了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
她说到这里,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有一天能逃出去……能像个人一样活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爷子救了我……给我饭吃、教我认字、教我医术……我发誓要重新做人……可是……可是我心里的恨……怎么也消不掉……"
"看到那些臭男人,我就想起山寨里那些畜生……他们怎么欺负我、怎么羞辱我……我就想让他们也尝尝苦头……就想看他们出丑、看他们遭报应……"
"可我……我真的不想害死人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是呜咽着说出来的。
正是:
不曾身入泥泞中,莫笑行人鞋底脏。
善恶真假谁为证,旧血新伤已混黄。
一笑昨夜人间苦,冷灶无炊喂梦凉。
少东家这才明白,为什么苏秀梅会想出那样阴损的法子,为什么她对男人总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恨意。
两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话说冯德明死后三日,官府虽判了暴毙,但街巷间流言四起,说什么服了邪药而亡。卫老者听得多了,心里自是明白七八分。
那日晚间,他把两个丫头唤到堂前,也不让她们跪,只是冷冷地说:"收拾东西,明日一早离开。"
苏秀梅愣住:"老爷子,您……"
卫老者打断她,"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你们折腾。"
他背着手,看着昏暗的房梁:"我本以为救你一命,教你医术,你能有个正经出路。却不想,你骨子里那股子邪性,到底是改不了了。"
苏秀梅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卫老者长叹一声:"冯德明虽然吝啬贪财,但他每月都会给罗娘子送银子。如今他死了,那可怜的女人该如何是好?"
这话如一盆冷水,浇在两人头上。
她们这才想起,自己的一时意气,不仅害死了一条人命,还断了一个寡妇的生路。
卫老者又转向少东家,眼中的失望更深了:"还有你。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历,但看你举止言谈,定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你……!"
他背过身去,"我行医四十年,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疏忽。每一剂药,我都要反复斟酌;每一个病人,我都要仔细诊治。就算是那些付不起钱的穷人,我也从不敷衍。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医者的良心!"
他转过身来,两行浊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流下来:"可你们呢?你们把我教的东西,都用来做什么了?"
他从袖子里掏出两个荷包,扔在桌上:"里面各有几百通宝,算是我最后给你们的。拿了就走,别让人知道你们在我这儿待过。"
说完,他也不再看她们,转身进了里屋,"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两人站在堂前,面面相觑。那两个荷包就躺在桌上,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苏秀梅走过去,拿起一个荷包,掂了掂,又放回去了。她转身往自己的小屋走去,背影显得异常萧索。
少东家也默默拿起另一个荷包,攥在手里,却觉得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一块石头。
一夜无话。
正是:
医得世人千般病,医不得人心一点邪。
天还没亮,苏秀梅就收拾好了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一个破布包,几件换洗的衣裳,还有那把弯刀。她最后看了一眼住了五年的小屋,把门轻轻关上了。
少东家也在收拾,她的东西更少,来时就不多,走时也轻省。
两人在院子里碰面时,天刚蒙蒙亮。四下里静得可怕,连只鸟都没有。
"走吧。"苏秀梅率先开口,声音很平淡。
少东家点点头,跟在她后面往外走。
走到药铺门口,少东家回头看了一眼。匾额在晨曦中模糊不清,像是要消失了一样。她忽然想起第一次来时的情景,那时候觉得这里很温暖,像个避风港。
谁知道不过十几日,就弄成这样了。
两人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话。街上还没什么人,偶尔有早起挑水的,匆匆走过。
走到城门口时,天已经大亮了。守门的兵丁打着哈欠,懒洋洋地靠在门边。
"你要去哪呢?"
"九流门。"苏秀梅说得很干脆,"听说他们不问出身,只要有本事就收。"
"九流门……"少东家皱了皱眉,"那不是……"
"是。"苏秀梅打断她,冷笑一声,"就是你想的那种地方。"
她抬头看着城门楼子,"九流门分上九流和下九流。明面上做的是'替天行道'的买卖——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听着多好听?跟戏台上唱的一个样。"
她冷笑一声,"可实际上呢?上九流里有师爷,专门帮人打官司、钻律法空子,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有药师,卖的药一半治病一半致病,今天给你治好了疮,明天让你生个瘤;有说书的,拿了银子就给你编排仇家,满城给你传他家祖宗十八代的丑事;有做买卖的,明着开当铺暗里放高利贷,利滚利能把人家祖坟都刨了。"
"只不过从富人那里咬下一块肥肉,从穷人那里再啃啃瘦骨头罢了。说穿了,这世上哪有什么侠义?都是生意。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神仙也不理你。"
苏秀梅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包从冯德明管事那里骗来的通宝,在手里颠了颠,那些铜钱叮当作响:"至于下九流……那就更不用提了。偷鸡摸狗、拐卖人口、设局诈骗、打家劫舍,卖屄的卖屁股的,只要给够了银子,杀人放火、掘坟鞭尸,什么都能办。"
她把钱袋子重新塞回怀里。
"有人说下九流是九流门的耻辱,可我看啊,下九流才是九流门的本色。上九流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
少东家沉默了。
苏秀梅摆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让我从良、好好做人之类的。可你也看到了,我这人骨子里就带着邪性。老爷子教了我五年,也没能把我教正。"
"与其装君子装得痛苦,不如就做个痛快的小人。九流门正适合我——"
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在两人之间打着旋。
"那你呢?"苏秀梅反问,"去哪?"
"不知道。"少东家摇头,声音有些飘,"可能……找个地方赎罪吧。"
苏秀梅嗤笑一声,"人都死了,你拿什么赎?烧几炷香、念几句经,那人就能活过来?"
她顿了顿,"我跟你不一样。你还觉得自己做错了,想补偿、想赎罪。可我不觉得。"
"冯德明那种人,死了就死了。他吝啬、贪婪、瞧不起人,活着也是祸害。唯一可惜的,是连累了那个罗娘子。但这世道本来就不公平,她命不好,怪不得别人。"
"我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我善良、我正直,而是因为我够狠、够贱、够不要脸。所以我不后悔。"
她说完这话,转身就走。
"保重。"少东家在她身后轻声说。
少东家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本想叫住她,说几句什么,但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出声。
说什么呢?说以后再见?还是说彼此珍重?
这几天发生的事,已经让两人都疲惫不堪了。那些互相指责的话,那些翻出来的伤疤,虽然后来和解了,但终究在心里留下了刺。
更何况,她们都心知肚明——冯德明的死,她们都脱不了干系。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在想:要不是对方,事情也不会闹到这地步。
所以与其虚情假意地道别,不如就这样各走各的。反正以后也未必会再见,何必装出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
少东家收回目光,转身往南门走去。
官道上,南来北往的行人擦肩而过。天上的太阳升起来了,照得人睁不开眼。
一个往北,一个往南。
正是:
好人难为恶人嫌,江湖深处戏人间。
一命一粥凭谁赎,肚里刀锋削丰年。
山高庙冷多荒鬼,瓦小灯微也照天。
自此以后,江湖劫路之处,街头行医背后,青楼喝汤卖笑声中,不时传唱一女匠医,喜笑眼狠,背刀配针,号称“药鬼阿梅”。
喝过她药的,说她是活神医;讨得她惩的,说宁可死在道上,也不想被她扒一层皮肉。
有诗为证:
银箔碎映勾栏月,边果轻嗑计初成
佛寺偏藏鸳鸯帐,芒硝暗渡虎狼津
三更犹嫌药力浅,自添三钱壮阳根
青楼酒气穿肠过,锦帐香肌彻夜昏
七窍流丹污净土,阳物如茄坠地沉
当初吝啬三文铜,今日偿还百两金
罗衣空对寒食雨,冷饭谁祭未亡人
老医垂泪斥孽障,少女泣血露真痕
冤魂链锁冤魂手,孽债生出新孽根
北行九流偷日月,南向青溪洗罪尘
若问此案谁之过?银钱袋里觅旧痕
慈悲一念成佛道,恶念一起堕阿鼻。
劝君行事三思量,莫待悔时泪成溪。
Notes:
九流诳
一流帝王冕旒荡,江山坐拥,不见饿殍塞河江;
二流圣贤典籍浩,道德文章,难济乱世半斗粮;
三流隐士烟霞旷,竹杖芒鞋,空谈玄理忘尘殇;
四流童仙丹炉旺,鹤氅翩跹,炼得金石蚀肚肠;
五流文人笔墨狂,诗赋千行,字字皆换锦衣裳;
六流武士刀剑亮,忠义满腔,终成权贵门下獒;
七流农人脊背弯,稻谷满仓,官税催逼剩空囊;
八流工匠巧手忙,雕梁画栋,朱门之外宿寒霜;
九流商贾算盘响,四海珍奇,良心秤底掺秕糠。
一举子登科狂,墨污圣贤,青云路上踏同窗;
二医者银针晃,药匣生香,穷汉叩门锁铜箱;
三相命卦辞诓,指点阴阳,自身祸福难测量;
四丹青彩墨淌,山水琳琅,不画苍生饥面黄;
五书生意气扬,唾玉咳珠,终向朱门献诗章;
六琴棋风月赏,弦冷枰凉,娱尽豪强笑苍茫;
七僧侣袈裟绛,闭目诵经,任他血海淹佛堂;
八道士符篆扬,步斗踏罡,难镇人间魍魉猖;
九尼姑青灯亮,红尘斩断,空门亦纳贿银光。
一师爷笔如枪,案牍翻浪,黑白全凭墨一双;
二衙役虎威装,锁链叮当,敲髓吸脂孝敬忙;
三升秤欺市巷,缺两短斤,童叟无欺成戏腔;
四媒婆巧舌簧,乱点鸳鸯,红绳暗系黄金床;
五走卒奔波忘,汗透衣裳,贵人唾沫溅脸庞;
六时妖鬼符扬,装神弄鬼,香灰兑水充仙汤;
七盗匪夜翻墙,侠名虚妄,劫贫献富拜官堂;
八窃儿手影晃,梁上称王,见官腿软跪公堂;
九娼妓脂粉香,罗帐温软,笑纳天下薄情郎。
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
流流盘旋,流流相扣,流流皆在釜中烹。
莫笑娼妓张开腿,且看皇帝也卖城。
唯有黄泉无贵贱,骷髅堆里认同行。
渡人舟是胭脂浪,极乐乡在温柔坊。
Chapter 6: 第六章 负罪疚少东家投青溪学医道 明门规立誓弥孽缘
Chapter Text
话说少东家与苏秀梅分道扬镳后,独自一人往南行去。
正值初秋,天高云淡,却不见半点秋高气爽的爽利。路边的芦花开得正盛,一片白茫茫的,秋风过处,白絮漫天飞舞,落在她肩头、发间、衣襟上,怎么拂也拂不净。那景致本该是清雅的,可她看着,只觉得凄凉,像是满天飘的都是纸钱,送的都是死人。
她走得极慢,脚下像灌了铅似的。
每走一步,脑子里就会浮现出那些画面——冯德明倒在池塘边,面色乌黑,七窍流血;罗娘子在寺里哭泣,卫老者失望的眼神,还有苏秀梅那张布满泪痕的脸。
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一遍一遍地在眼前转,转得她头晕目眩,几欲作呕。
有一回,两个差人在茶摊上高声谈论:"那个冯老爷死得蹊跷,听说是中了毒......"
她腿一软,差点跌倒。赶紧扶住路边的树,那两个差人瞥了她一眼,继续道:"可惜查不出什么来,只能算是暴病而亡。"
她这才长出一口气,却又想:"现在查不出,不代表以后查不出。万一哪天......"
越想越怕,连走路都不敢抬头了。
夜里投店,她总挑最偏僻的客栈,要最角落的房间。
掌柜的看她形迹可疑,多问了一句:"客观打哪儿来?"
她心虚得很,结结巴巴道:"路过的。"
"去哪儿啊?"
"南边。"她不敢多说,匆匆给了钱就躲进房里。
夜深人静时,外面但凡有点动静——猫叫、狗吠、更夫打更,她都会惊醒,浑身冷汗。
"是官差来了吗?"她屏住呼吸听。
没有。只是寻常的夜声。
可她再也睡不着了,瞪着眼睛看着房梁,直到天明。
就算睡着,也总是梦见冯德明来索命。梦里那人七窍流血,指着她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她惊醒后,往往一身冷汗。
正是:
少年行恶不知愁,
夜来惊梦满心忧。
镜里朱颜渐渐改,
梦中怨鬼夜夜临。
纵然官府无踪迹,
难逃心魔日夜侵。
一连走了七八日,她越发憔悴。原本白皙的脸蛋晒得发黄,眼睛下面有了乌青,整个人瘦了一圈。
这日傍晚,她走到一个叫临水镇的地方。镇子不大,却颇为热闹。街上摆着各色摊子,卖吃食的、卖杂货的、说书的、耍把式的,应有尽有。
少东家在一家小面摊坐下,要了碗阳春面。面端上来,她却只是呆呆地看着,一口也咽不下。
"客官,怎么不吃?"摊主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见她这副模样,关切地问,"可是面不合胃口?"
"不是。"少东家勉强笑了笑,"只是……没什么胃口。"
"唉,人活在世上,谁还没点烦心事?"妇人叹了口气,在她对面坐下,"我看你年纪轻轻,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少东家本不想多说,但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话实在太多了。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我……我做错了事。"
"做错事?"妇人笑了,"谁还没做错过事?知错能改就好。"
她低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本想学医救人,我师父……不,我不配叫他师父……那位老人家把我赶出来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去哪儿,该做什么。"
妇人沉默了一会儿,"离这里往南十里,有座山。山上有个青溪门派,专收有志学医的人。"
少东家抬起头:"他们……他们会收我这种人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妇人站起身,"不过我听说,青溪有个规矩,凡是入门的,都要在功德簿上立誓,说自己为何学医。若是心术不正的,就算医术再高,也会被逐出门墙。"
她看着少东家,语重心长地说:"姑娘,你既然做错了事,与其这样自怨自艾,不如去做些好事将功补过。"
说完,她转身去忙活了。
少东家呆呆地坐着,忽然端起那碗已经凉了的面,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次日清晨,少东家便启程往山上去。
那山不算高,却极为清幽。山脚下有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水里的鹅卵石都看得一清二楚。溪边种着几棵老柳,柳枝垂到水面,随风摇曳。
沿着山路往上走,两旁尽是药田。有人在田里忙活,看见少东家,也不搭话,只是点点头。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出现一座院子。
少东家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正要敲门,门却自己开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走出来。她穿着月白色的道袍,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脸上没有施粉黛,却自有一种清雅的气质。
"你就是来投师的那个姑娘?"女子打量着少东家。
少东家一愣:"您怎么知道……"
"昨晚临水镇的赵婶子给我捎了信。"女子淡淡一笑,"她说有个心怀愧疚的姑娘,或许会来青溪。"
她侧身让开:"进来吧。"
少东家跟着她走进院子。院子不大,却收拾得极为干净。正中是个药房,左边是几间客房,右边是个小花园,种着各种药草。
女子领她到正堂坐下,给她倒了杯茶:"你叫什么名字?"
少东家犹豫了一下:"江燕。"
她没有追问,只是说:"既然你来了,也应当知道我们青溪的规矩。"
凡青溪弟子治病救人,必收诊金。然诊金之数,当视病家贫富而定。富者多取,以济贫苦;贫者少取,不使其倾家;赤贫者象征性收取,或以物易医,不可分文不取。盖医者虽仁,亦需糊口;若一味施舍,则难以为继。但若见利忘义,重富轻贫,则有违医道。每名弟子皆有功德簿一册,需记录每月所行医事。每治好一人,簿上记功;每误诊一例,簿上记过。每月需积功德十五,若不足数,当面壁思过三日,抄写医书百遍。学医者,当先正己身。若自身品行不端,如何医人?凡入门者,需在功德簿首页立誓,说明学医之因。若誓言与行为相悖,或心术不正,虽医术再高,亦逐出门墙。医道医道,医术是术,医德是道。无德之医,不如不医。
她顿了顿:"若你在这里学医,是为了逃避,为了求个心安,那趁早离开。我们这里要的,是真心想要救人的人,不是来赎罪的。"
少东家猛地抬起头:"我……"
"你不用急着回答。"柳青打断她,"今晚你先住下,好好想想。明日若是决定留下,便在功德簿上立誓。若是决定离开,我也不强留。"
当晚,少东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次日清晨,少东家跪在正堂前,想了很久,终于在簿子上写道:
弟子江燕,愿终生习医,以赎前半生孽缘。若能救人一命,便是偿还一分罪债。若再起害人之心,甘愿万劫不复。谨立此誓,天地共鉴。
秋风吹过,院子里的药草沙沙作响。
正是:
残絮扑肩似纸钱,孽镜台前未敢言。
药香熏得旧魂瘦,烛泪滴残新鬼眠。
莫道悬壶能赎罪,芦花风里问当年。
若能救得千人命,或可慰藉九泉魂。
Chapter 7: 医道逢杀道 一念两乾坤
Chapter Text
山里的霜来得早,药房里的炭火日夜不熄。
她被分到药房跟聂观兰学医。她特意束了胸,穿了身青布长衫,头发也挽成男子的样式,远看倒像个清秀书生。
聂观兰三十来岁年纪,瘦高个儿,眉眼舒朗,说话带着江南口音,慢悠悠的,因为医术极好,青溪门上下都敬他三分,但为人却不端着,该说笑说笑,该骂人骂人,半点不装清高。
头一回见面,聂观兰正在炮制药材,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只道:"新来的师弟?"
"是。"少东家刻意压低了嗓音。
聂观兰这才抬眼,目光在她身上一转,嘴角忽地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放下手中的药杵,绕着少东家走了一圈,啧啧称奇:
"有意思,有意思。"
少东家被他看得发毛:"聂师兄,何事有意思?"
聂观兰伸手,忽然捏住她的手腕。少东家一惊,想要抽回,却被他按住:"别动,我把个脉。"
不过片刻,聂观兰便松开手,似笑非笑道:"小师妹的月事,该是这两日要来了吧?"
少东家脸腾地红了,下意识后退一步:"你......"
"莫慌。"聂观兰摆摆手,神色如常,"我这人啊,天生眼毒。你虽扮得像男子,可这走路的步子、说话的气息、还有......"
少东家咬着唇,不知该如何是好。
聂观兰见状,转身倒了杯茶:"放心,我不是多嘴的人。你既然女扮男装来学医,必有苦衷。这青溪门虽说不禁女子,可女子学医总归多有不便。"
他也不等少东家回应,转身就往药柜那边走:"行了,跟我来吧。既然来学医,第一件事,就是认药。"
他走到药柜前,伸手拉开一个格子,"你看这个,当归。"聂观兰将药材递给她,"拿着,闻闻。"
少东家接过,放在鼻端嗅了嗅。一股辛甜相间的气味钻进鼻腔,却不难闻。
"记住这味道。"聂观兰又拉开另一个格子,"这个呢?"
"好像是黄芪?"
"不错,是黄芪。可是哪种黄芪?"
他一边说,一边从柜子里取出各种药材,一样一样摆在案上:"甘草、白术、茯苓、川芎、熟地、生地、党参、人参、红花、桃仁......"
不一会儿,案上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几十种药材。
"这一柜子药材,足有三百来种。"聂观兰指着药柜道,"你要把每一种都认全了,不光要认得样子,还要记得气味、药性。认不出的,自己记下来,晚上来问我。"
少东家看着满案的药材,又看看那高高的药柜,不由咽了口唾沫。
"怎么,怕了?"聂观兰笑道。
"不怕。"少东家摇摇头,"只是......这么多,要认多久?"
"那得看你的本事了。"聂观兰倒了杯茶递给她,"有人三个月就认全了,有人三年还认不全。我当年跟师父学,用了半年。"
少东家应了声"是",便埋头苦学起来。
说来也怪,聂观兰虽然嘴上不饶人,教起东西来却极耐心。还会让少东家亲自闻、亲自尝。
"医书上写得再好,不如自己尝一口。"他说,"你得知道这药入口是什么味道,苦到什么程度,病人才会信你。"
少东家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多谢聂师兄指点。"
少东家记得很认真。她本就有些底子,再加上聂观兰教得好,进步飞快。
日子一天天过去,少东家渐渐摸清了聂观兰的脾气。
这人看着随和,其实精得很。出诊的时候,他一眼就能看出病人家境如何,然后决定该收多少钱。富户人家,他客客气气,药开得足足的,诊金也收得不少;穷苦人家,他话也不多说,开完方子就让人走,收些作物,鸡蛋便罢。
有一回,少东家忍不住问:"师兄,那富户的病其实不重,你为何要开那么多药?"
聂观兰笑了笑:"你懂什么?那富户要的不是药,是个心安。他请我们去,就是要听我们说'没事,吃几副药就好'。我若只开一两味,他反而觉得我敷衍。"
"再说了,他那钱,够咱们药房用一个月了。"
少东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聂观兰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慢你就明白了。医者也是人,也要吃饭。咱们不是菩萨,救不了天下所有人。但只要守住心里那杆秤,该救的救,该收的收,就不算辜负这身本事。"
这日,师兄妹俩出城去给一户人家看病。回来的路上,天色已晚,山道上起了雾,白茫茫一片。
走到半道,少东家忽然看见路边躺着个人。
"师兄,那里有人!"
聂观兰眉头微皱,提着灯笼走过去。昏黄的光线下,只见一个年轻人仰面躺着,约莫二十来岁,面容俊朗,却毫无血色。他穿着一身暗红色衣物,像是被血浸染过一般,在夜色中泛着诡异的暗光。
"呦呵,还是个三更天的……中毒了。"聂观兰把了把脉,皱起眉头。
他动作利落地灌药、扎针,少东家在旁协助。忙活了一刻钟,那人终于缓过来了,呼吸也平稳了些。
"抬回去吧。"聂观兰说,"放在这里,晚上非冻死不可。"
两人合力把人抬回药房,安置在偏房的床上。聂观兰又给他扎了几针,喂了些温水,这才松了口气。
"守着点,他醒了叫我。"聂观兰吩咐道。
少东家应下,坐在床边守着。
到了半夜三更,窗外寒风呼啸,药房里炭火微弱,只剩些暗红的火星子在灰里闷着。
那人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打量着陌生的屋顶、陌生的梁柱、陌生的药味。然后他撑着床沿坐起身来,动作很慢,像个老人,虽然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摸了摸自己的脉门,忽然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气息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和……失望。
"我……怎么还活着?"
少东家正坐在旁边打盹,听见声音连忙惊醒:"你醒了?太好了!你中了毒,昏倒在山道上,是我师兄救了你。"
那人睁开眼,看向她。他的眼睛很平静,像一潭死水,没有波澜,也没有生气。
"谁让他救的?"
少东家见过生病的、受伤的、痛苦的病人,但从没见过这样的。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那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很白,指节分明,但掌心有厚厚的老茧,显然是常年握刀的痕迹。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轻声说:"我本已下定决心脱离此苦海,他却将我强行拉回。这是慈悲,还是残忍?"
少东家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这人说话怪怪的。
"你……你是出家人?"
那人淡淡地说,"我是三更天的,修的是杀生道,以杀证慈悲,以业渡众生。"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人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疲惫的笑意:"你怕什么?"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发出一声极低极压抑的叹息。
只是一声叹息。
少东家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转身去叫聂观兰。
聂观兰正睡得香甜,被少东家摇醒后,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披着件外袍就过来了。
一进门,就看见那人坐在床上,低着头,像一尊石像。
"醒了?"聂观兰打了个哈欠,走过去伸手搭上他的脉门,"嗯,毒解得差不多了。脉象还有些虚,不过问题不大。再喝两副药,躺几天就能下地了。"
那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多谢。但我不需要。"
聂观兰挑了挑眉,"你知道你刚才差点死了吗?再晚一刻钟,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那人平静地说。
聂观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有意思。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想死想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他在床边坐下,翘起二郎腿:"不过呢,既然我救了你,这条命就算欠我的了。按照青溪门的规矩——你得付诊金。三百通宝。"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我……没有钱。"他老实地说。
"没钱?"聂观兰眉毛一挑,"那可就麻烦了。我这人别的好说,就是不能白干活。"
他转头对少东家说:"师弟,去把账本拿来,记上一笔——欠债人……对了,你叫什么?"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考虑要不要说。最后还是开口:"须蜜多。"
"须蜜多?"聂观兰念了两遍,忽然噗嗤笑出声来,"这名字……还挺别致。不过不好记。这样吧,我叫你小蜜蜜,简单好记。"
须蜜多却没有生气。
他只是看了聂观兰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无奈,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随你。"他说,声音依旧平静,"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叫什么都一样。"
聂观兰倒是有些意外:"哟,你不生气?"
"为何要生气?"须蜜多淡淡地说,"名相本空。喜怒嗔痴也是空。执着于此,便是妄念。你叫我小蜜蜜,我便是小蜜蜜;你叫我狗剩,我便是狗剩。"
聂观兰啧了一声:"行啊,小蜜蜜,挺能想得开。"
他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嘴角勾起一抹坏笑:"你还真叫过狗剩吧?"
须蜜多的脸色微微一僵。
聂观兰得意洋洋,"你这种出家人嘛多半是半路出家。既然半路出家,就肯定有俗名。你对名字这么无所谓,要么是真的悟透了,要么就是——"
"早就被俗名折磨得没招了。"
"还有呢?铁蛋?二狗子?"聂观兰掰着手指头数,"我见过的贱名多了去了,哪个穷苦人家不是这么叫的?好养活嘛。"
须蜜多抿了抿唇:"后来村里人还叫我'小瞎子'。"
"小瞎子?"聂观兰愣了愣,"你眼睛不是挺好的吗?"
“幼时目力不济,视物昏茫,”须蜜多语气依旧平淡,“村中顽童便以此相称,叫了……七八年光景。”
“后来呢?”聂观兰追问,身子不觉又坐直了些。
“后来,师父行过村落,施术为我治好了眼疾。”须蜜多缓缓道,提及“师父”二字时,那空茫的眼底似有极幽微的光一闪而逝,“他引我入了三更天。入门那日,赐名——须蜜多。”
聂观兰听了,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不过想得开归想得开,钱还是得还的。你说你没钱,那怎么办?"
须蜜多沉默了一会儿:"我可以在这里做工抵债。"
"做工?"聂观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会什么?"
"杀人。"须蜜多认真地说。
"……"
聂观兰和少东家对视一眼。
"除了杀人呢?"聂观兰问。
"念经。"
"……还有呢?"
须蜜多想了想:"打坐。"
“行了,行了,”聂观兰终于忍不住,以手扶额,几乎要笑出声来,“我算是明白了。你呀,就是个吃白食的废物。”
须蜜多听了,并无半分愠色,只是微微颔首,坦然接受了这个评价,仿佛这不过是又一个无需挂怀的名相。
他这般浑不在意的模样,反倒让聂观兰一肚子计较没了着落,像是蓄力一拳打进了棉花里。他有些无奈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权当是我行善积德。这账先给你记着,等你这身子骨能挪动了再说。”
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神色忽然正经了几分,“听着,小蜜蜜,我是个大夫。大夫的本分,就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人。不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江湖恶徒,不管你自己个儿是想死想活,只要还有一口气吊着,撞到我手里,我就得救。”
“这是我的道。你呢,有你的杀生道。你觉得那是慈悲,是超脱;我觉得我这救人的法子,才是正道。各人有各人的路,强求不得。但是,别在我面前杀人。”
“好生将养着吧,‘小蜜蜜’,”他故意将这三个字咬得缠绵,带着几分戏谑,“你可是欠着我三百通宝呢。便是一心求死,也得先把这债还清了再说。”
话音未落,他已撩起布帘,身影没入外间的黑暗里,脚步声渐行渐远。
屋里又只剩下须蜜多和少东家。
须蜜多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正是:
冷灶煨药夜沉沉,毒血浸透衲衣深。
莫道医门无刀剑,活债死债俱缠身。
Chapter 8: 第八章 血濡渡人舟 灯照无心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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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窗纸上透出一层青白色的光。
少东家裹紧衣裳,哈着白气去生炭火。炉子里昨夜的余烬还有些温热,她拨了拨,添上新炭,正要去水缸舀水,忽然发现须蜜多住的那间偏房门敞着,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却不见了。
她心里一跳,赶紧去叫聂观兰。
聂观兰睡得正香,被敲门声惊醒,嘟嘟囔囔地披了件外袍出来。头发乱得像鸟窝,眼角还挂着眼屎。
"大清早的,失火了还是地震了?"
"须蜜多不见了。"
聂观兰揉了揉眼睛,又进屋转了一圈。摸了摸床铺:"被窝都凉了,至少走了两个时辰。"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往外看。晨雾正浓,山路都看不清楚。
"这种天气赶路,伤口准要裂开。"他撇撇嘴,"真真不要命咯。"
"会不会是……"少东家咬着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聂观兰忽然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哦,你是说杀人的活啊。"
他慢悠悠地走到药柜前,取了个茶杯,倒了杯茶。
"他是三更天的。"聂观兰淡淡地说,"三更天还钱的方式,你猜猜看他得杀几个人才能还清?"
少东家愣愣地望着他,“可是……可是您平日不是常教导我,医者当有仁心吗?”
“对啊,我有仁心啊。”聂观兰回答得理所当然,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在朦胧的晨光里显得有些模糊,“耗我药材精力,从鬼门关抢人回来,便是顶顶大的仁心。难道非要管他下半辈子是行善还是作恶,才叫仁心?那般拖泥带水,岂不成了痴人?”
“今日你救活一个杀手,明日或许就得医治一个江洋大盗,后日保不齐还要给哪个贪赃枉法的狗官续命。若每个都要盘问清楚来历出身,计较他往日善恶、明日行止,扪心自问,这医道,还如何走得下去?这济世之心,岂非成了画地为牢的桎梏?”
正是
医者但救眼前命,莫问身后是非情。
慈悲原是无分别,善恶都付因果明。
整个上午,少东家都心不在焉。
她坐在院子里,一边翻晒着黄芪,一边望着山路。
直到山路尽头出现了须蜜多的身影。
他手里攥着一个钱袋,径直走到药房,把钱袋放在桌上:
三百通宝,一文不少。
聂观兰打开钱袋数了数,满意地点头:"不错,挺守信用。来,我给你重新包扎伤口。"
须蜜多依言坐下,默然解开系带,褪下半边衣衫。果然腰间缠绕的白布早已被深红的血色浸透,黏连在皮肉上,揭开时,甚至带下了些许凝固的血痂,露出底下颜色不甚新鲜的皮肉。
聂观兰一边处理伤口,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这回杀了几个?"
须蜜多闭着眼睛:"一个。"
"城西赌坊的陈老板。他欠了人高利贷,把女儿卖进青楼抵债。那女儿不从,上吊死了。女儿的未婚夫出钱要他的命。"
聂观兰不再说话。他拿起桌上那个钱袋,在手中掂了掂,随后手臂一扬,竟将整个钱袋“噗通”一声扔进了墙角那盆洗过伤口的血水里。
铜钱叮叮当当地沉入水底,溅起一片暗红色的、带着腥气的水花。
突然只见须蜜多身子猛地一晃,直撅撅便向后倒去。亏得聂观兰眼明手快,抢上一步,一把将他捞住,就势按在床沿。指头急急搭上脉门,只觉得那脉息乱如麻线,又浅又促,沉下去便似摸不着底。聂观兰脸色霎时变了,低喝道:“你这作死的!又着了什么道?哪里来的毒?”
须蜜多双目半阖,气若游丝,唇色泛着青紫,挣扎着吐出几个字:“他衣襟里藏了毒囊……我近身时……沾上了……”
聂观兰骂了一声,手上却不停,将他身子放平,朝少东家急道:“还愣着做甚!去!将我那紫檀木匣子里第三个青瓷瓶取来!”
少东家慌不迭地应了,转身便在药柜里翻找,瓶瓶罐罐碰得叮当乱响。
聂观兰这里已取出银针,寻着他胸前几处大穴,稳稳地刺了下去,他一边行针,嘴里却不住数落:“你这般挣来那几个铜钱,倒恨不得将自家性命一并填进去!你若真有心还债,便该惜着这副皮囊,少造些杀孽,多活几日,岂不两下里便宜?”
少东家取了药来,聂观兰亲自看着煎了,扶起须蜜多,一勺一勺,极耐心地喂他服下。谁知这毒性猛烈异常,非但未见好转,反见他脸上那点残存的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嘴唇乌黑,气息愈发微弱。
聂观兰的心直往下沉,行医多年,他晓得这是药石罔效的症候。他默然片刻,转身又从药柜底层摸出个小小的羊脂玉瓶,倒出两粒龙眼核大小的丸药来。
“把这个吞下去。”他将丸药递到须蜜多唇边。
须蜜多勉力睁眼,看了看那药丸。
“安神的药。”聂观兰目光不闪不避,“毒性太烈,一时半刻解不了。你先睡过去,缓住气血,我再想别的法子。”
须蜜多凝视他片刻,那目光空茫,似有千言万语,终是化作一片沉寂。他不再多言,就着聂观兰的手,将那两粒丸药含入口中,喉头滚动,咽了下去。
药力发作得极快,不过片刻功夫,他那长长的睫毛便缓缓覆下,紧蹙的眉宇渐渐舒展,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稳,终是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聂观兰却未离开,只拖过一张杌子,在床边坐下。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着他紧锁的眉头。他就这般静静地坐着,看着床上那人苍白如纸的侧脸,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极轻极轻地叹出一口气来,喃喃自语道:
“真是个……不晓事的痴人。”
那叹息声幽幽的,落在寂静的药房里,很快便被更漏声吞没了。
三更天自有其一套铁律——只诛该杀之人。盘剥民脂的贪官,鱼肉乡里的恶霸,手上沾满无辜者鲜血、却又逍遥于法网之外的凶徒,便是他们的目标。这般说来,他们倒像是悬在暗夜里的另一柄剑,行的是替天行道之事。
可杀人终究是杀人。即便杀的是恶贯满盈之徒,那温热的血溅上手掌,便是一重洗不脱的业障。更何况,那些倒在刀下的人,当真个个都罪该万死,无一冤屈?还是仅仅因为有人出了足够分量的银钱,便判定了他们的生死?
聂观兰想不明白,也不愿深想。
只是他切身体会过那种绝望,白日里接下那沾血的营生,要去杀人,更要时刻提防着无处不在的追杀与复仇;到了夜晚,连合眼都不得安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只怕仇家瞬息便至。莫说是安稳睡上一觉,便是片刻真正心无挂碍的安宁,于他而言,恐怕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这孩子哪里会知道,他那般拼了命去挣来的三百通宝,聂观兰其实从未真正放在心上,更不曾指望他能还清。
聂观兰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去添炭火,忽然听见床上传来一声极轻的抽噎。
他一愣,转头看去。
昏黄的灯光下,须蜜多紧闭着双眼,眉头又皱了起来。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淌下,浸湿了枕巾。
便是身中剧毒、痛不欲生时,也只是咬牙忍着,从未见他掉过一滴泪。
可如今,药力让他陷入沉睡,那些白日里强撑的坚强,终于在梦中崩塌了。
泪水无声地流淌,浸湿了大半个枕头。
聂观兰看着那张脸——说是二十来岁,可仔细看,倒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只是常年奔波劳累,又见惯了血腥杀戮,才显得老成些。
此刻,那些伪装都褪去了。
他只是个孩子。
一个在梦里都不得安宁的孩子。
聂观兰轻叹一声,起身走到床边,拉过被子,给他掖好。
正要转身,却听见床上那人呢喃起来。
声音很轻很轻,若不是夜深人静,怕是听不清。
那不是什么艰深的佛偈,更非夺命的咒言。
只是一个字。
一个对于出家人而言,重若千钧,清醒时绝不容许自己触碰的字。
"家……家……"
聂观兰动作一顿。
他侧耳倾听,那声音断断续续,却一遍遍重复着那个字。
“……阿娘……檐下……杏花……”
须蜜多没有家了。
这些年来,他杀人、逃亡、受伤,周而复始。
杀天下人,也为天下人所杀。
白天看似冷酷无情,夜里却在梦里一遍遍呼唤着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聂观兰看着床上那张泪痕纵横的脸,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他不懂什么高深佛法,不知这“家”字于三更天弟子是何等悖逆的妄念。
少年的指尖,沾着洗不净的血痂;那身火宅三更的经纬里,不知织进了多少亡魂的哭嚎。
但医者的榻前,只有亟待抚慰的伤痛,没有等待审判的罪人。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轻轻按在了须蜜多的额头上。
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莫慌,莫怕……囡囡乖。”
聂观兰很多年没这么唤过人了。
“此地……便是家呀。有瓦遮头,有被暖身,你安心困觉,明朝天光,灶上还有热粥哩……”
他说的,不过是这药庐里最寻常的景象。
可奇怪的是,那断断续续的梦呓,竟真的歇了。
他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对方汗湿的鬓发,絮絮叨叨地说着最寻常的话:"莫怕那些个梦,梦里头的事,都是假的。醒来了,便散了。便是散不了,也不打紧。"
他自己当年也做过很多噩梦。
梦见他们的血,他们的眼睛,他们临死前的表情。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声哼唱一首遗忘多年的童谣,
“月儿弯弯照药堂,
囡囡莫怕夜风凉,
瓦遮头来被暖床。
药吊子咕嘟响叮当,
灶上热粥扑鼻香。
明朝太阳照东墙,
囡囡醒来喝粥汤。”
“困觉吧,哥守着你,魇住了就唤哥……”
须蜜多的泪水不再流淌。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脸上浮现出一丝安宁的神色。
深夜。
须蜜多在昏睡中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所有的感官都警醒了起来。
药效还在,他的身体依然很虚弱,甚至抬不起手。但他的意识很清醒,清醒得可怕。
是见道修。
须蜜多慢慢转动眼珠,看向床边。他的双刀就放在那里,触手可及。
他的手指动了动,想要去握刀柄。
他听见了聂观兰的声音。
"站住。"
须蜜多艰难地转过头,透过窗户的缝隙,他看见了外面的情景。
月光下,聂观兰站在院子里,挡在窗前。
对面站着一个人,脸半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杀意却毫不掩饰。
"让开。"那人说,声音很年轻,但冷得像冰,"我要杀的是须蜜多,与你无关。"
"你们的规矩关我屁事。"聂观兰说,"我只知道他现在是我的病人。青溪也有规矩——不许任何人伤害我们的病人。"
"你要护他?你知道他杀了多少人吗?三百七十二人。每一个都是他亲手送往'极乐'的。这样的人,你也要救?"
聂观兰说,"他杀过多少人,那是他的事。他现在病了,我就得救他。"
"那你就是找死。"见道修抬起刀,"我会先杀了你,再杀他。"
"试试看。"聂观兰忽然笑了,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刃,"我也很久没活动筋骨了。"
剪刀修的身影如鬼魅一般,瞬间欺近聂观兰,长刀斜斩而下。
聂观兰侧身闪过,短刃反手一撩,直取见道修的手腕。
见道修收刀回防,两人瞬间交手数招。
聂观兰的打法极为刁钻狡猾。他那短刃虽不及长刀势大力沉,却胜在灵巧诡异,每每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打断其攻势节奏,令其气血翻涌,烦恶不堪。
转眼十几招过去,见道修竟占不到丝毫便宜,他心中愈急,深知若不能速战速决,一旦药力过去,须蜜多醒来,自己绝无胜算。
焦躁之下,他刀势更猛,意图以力破巧,然而,力发则隙生。
聂观兰眼中精光一闪,身形如游鱼般切入,短刃如电,在其肩头一掠而过。
见道修闷哼一声,捂着肩膀后退几步。
"你输了。"聂观兰说,"滚吧。下次再来,我照样把你赶走。"
见道修盯着他,眼中满是不甘和怨毒。
"他活不了多久的。"他冷冷地说,"到时候,我还会回来。"
* 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出自孙思邈的《大医精诚》
Chapter 9: 第九章 青囊难补苍生憾 红尘终渡苦命人
Summary:
本章有乱世,(非少东家本人的)自尽,食人,强奸,饥荒,杀人,尸体等等描写。
已打tag。
相信诸位看官已经看到过好几次预警和提示,如果您觉得难以承受,可以退出,莫要对您的心理健康造成伤害。
Chapter Text
自那夜之后,药房里便多了个古怪的"病人"。
说他是病人,可他从不好好躺着;说他是帮工,可他做的活儿又不像个正经帮工。
须蜜多每日卯时起床,简单洗漱后便出门。不跟人打招呼,也不说去哪里,推门就走。
起初少东家还会问一句:"你去哪?"
后来便不问了。因为到了戌时前后,他总会回来,带着一身伤。
有时是刀伤,有时是箭伤,有时是毒伤。
第一次回来时,少东家吓了一跳:"你这是……"
须蜜多脱下衣服,露出肩膀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平静地说:"麻烦了。帮我包扎一下。"
聂观兰闻声从内室出来,看了一眼伤口,啧了一声:"又去杀人了?"
"嗯。"
"杀了几个?"
"一个。"
"拿了多少钱?"
"没拿。"须蜜多说。
聂观兰闻言,这才抬眸正眼瞧他,嘴角扯出一抹不知是嘲是讽的弧度:“那你这趟买卖可是亏大了。拼着性命,挨了这一刀,竟是白忙一场。”
他边说边已利落地取来针线药散,“坐下,忍着点。”
少东家连忙在一旁帮手,递上烧酒、药棉。只见聂观兰撚起那根穿着羊肠线的弯针,在灯焰上燎过,便径直刺入翻卷的红肉之中。
须蜜多端坐如钟,连肌肉都未见紧绷,唯有那指节泛白的手,和额上不断滚落的冷汗,泄露了这缝合之痛是何等剧烈。
他始终偏着头,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那肉身正承受的酷刑,与他的神魂毫无干系。
待到最后一线收口,打结,剪断,聂观兰拍了拍手,“行了,这伤口深,好歹躺上三五日,莫要再妄动。”
“躺不了,”须蜜多的声音因失血而微哑,“明日……尚有俗务。”
聂观兰盯着他看了半晌,似要剖开这具皮囊,看看里面究竟装着怎样一颗铁石心肠。
他终于嗤笑出声,“行,你自有你的路要走,爱怎么折腾随你。横竖你这身破败筋骨,每次散了架还得由我来拾掇。倒也……不算全无进项。”
须蜜多似乎愣了一下,抬眼看向聂观兰,显然未曾料到他会是如此反应。
“对了,”聂观兰仿佛才想起正事,掰着手指,慢悠悠地算起来,“此番缝合,针线功夫,算你五十文;上的是我独门的金疮药,药费三十文;这裹伤的干净布条,算你二十文。拢共一百文,老规矩,给你记在账上。”
须蜜多沉默了片刻,苍白的脸上,那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竟逸出一声几乎听不出的轻笑。
“聂大夫,”他低声道,“你倒是……很会做生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须蜜多依旧早出晚归,每次回来都带着伤。
从一开始的深可见骨,到后来的皮肉之伤,再到后来只是些淤青擦伤。
聂观兰看在眼里,依旧每次都认认真真地治疗,然后认认真真地记账。
"初三,刀伤,缝合,一百文。"
"初五,箭伤,拔箭上药,一百五十文。"
"初八,掌伤,正骨敷药,八十文。"
"十一,擦伤,上药,二十文。"
到了月底,聂观兰把账本翻出来,啧啧称奇:"小蜜蜜,你这个月光医药费就欠了我两千多文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须蜜多正在院子里劈柴,闻言停下动作:"我会还的。"
"怎么还?继续去杀人?"
"不。"须蜜多摇头,"你不喜欢,所以我在想别的办法。"
"想到了吗?"
"还没有。"
聂观兰笑了笑,把账本收起来:"不急,慢慢想。反正你又跑不了。"
他转身往屋里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对了,晚上想吃什么?"
须蜜多愣了一下:"我不吃。"
聂观兰说,"你们的毛病我知道,不好好吃饭,饿着肚子就去打架。这样下去身体迟早垮掉。"
"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你现在是我的病人,得听我的。今晚吃面。"
他煮了一大锅面。
面煮得有些烂,但汤底倒是鲜美,里面放了肉片、青菜、还有两个荷包蛋。
聂观兰盛了三碗,一人一碗。
须蜜多看着面前的碗,没有动筷子。
"怎么,有意见呐?"聂观兰一边吃一边问。
须蜜多顿了顿,"三更天有规矩,过午不食。"
热气氤氲上来,熏得他眼睛有些发涩。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了。
从早上到现在,他只喝了一碗水。白天与见道修打了一架,耗了不少气力。
那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的香,只是最普通的野菜煮面的香。可就是这股香味,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冬天的时候,娘会煮一锅面,里面放些白菜,如果运气好,还能放两片肉。他和弟弟妹妹围在灶前,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的面翻滚,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娘总是把肉片夹给他们,自己只喝汤。
直到那个雪夜,三个兵痞挤进来,他蜷在米缸里,透过裂缝看见娘像条死鱼被按在灶台,年纪最小的那个兵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甚至没卸下佩刀,喘吁吁地压在娘身上耸动。
等兵痞们提着裤腰带散去,娘慢慢爬起来,把散落的白菜叶一片片捡回锅里。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邻家早起拾粪的老汉一抬眼,就看见院中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直撅撅地吊着个人。
浑身精赤条条一丝不挂,夜里结的厚霜挂在皮肉上,亮晶晶一层,像是给猪肉铺子里挂着的半扇牲口淋了水,又冻硬了。那身子随着冷风,慢吞吞地打着转儿,一对曾经饱满的奶子冻成了青紫色的冰坨子。
屋里头,小的那个弟弟,饿得只剩一口气,趴在早已没气儿的妹妹身上,拿那几颗还没长齐的乳牙,啃咬着她乌紫的小手指头。
他扑过去,一把将弟弟推开,抢过妹妹软绵绵冷冰冰的小身子。
这一抢,才看见,妹妹那原本该是水灵灵一对眼睛的地方,竟成了两个血肉模糊的黑窟窿,边上的皮肉翻卷着,早已被不知哪里来的野狗,趁夜掏吃得空空荡荡。
粮缸早见了底,瓮里一粒米也没剩下。
便是那些兵痞不来抢,这一家子,原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离阎王殿只差一步门槛了。
正浑浑噩噩间,隔壁的屠夫腆着个油腻腻的肚子踱了进来。他咧开嘴,“娃儿,想活命不?”
那双三角眼在他妹妹的尸身上溜了一圈,又转回来,压低了嗓门,“叫你娘……哦,你娘也没了……分条腿给叔,叔给你换半升黍米,咋样?”
他记得柴刀砍在妹妹腿骨上发出的闷响,记得煮肉时飘起的油腥气。
娘死了,弟弟妹妹也死了。
爹被征兵,打输了。
应该也死了。
他踏入三更天,从此碗里只有清水、粗粮,以及无尽的血色。
许多个夜晚,他在树下禅定。青烟缭绕不去,却盖不住记忆里那口铁锅蒸腾的血腥。
他闭目合十,眼前浮现的不是佛国莲池,而是母亲挂在冰凌间的身体。
他在心中默问,为何世间要有这般苦?
没有梵音,没有佛偈,只有记忆深处铁锅沸腾的咕嘟声作答。
在那极致的苦痛中,他醒悟这世间是一座无边火宅。
娘被凌辱时眼中的绝望,是火;悬梁时脖颈承受的重量,是火;弟妹饿死的呻吟,是火;自己吞咽骨肉时喉头的痉挛,是火。
这绵绵不绝的苦,不是偶然,是每个生命与生俱来的五阴炽盛。
他忽然明白了母亲最后那个清晨的眼神。
她自己打开了火宅的门。
若有一个人,能早一步为她打开那扇门呢?
若有一个人,能在她被凌辱前,在她悬梁前,就递来那把钥匙呢?
那一刀之苦,比起漫长焚烧,是何其慈悲!
他终于为所有的痛苦找到了归宿,为所有的死亡赋予了意义。
杀生,夺其业,断其苦。
每一次挥刀,他都看见母亲的身影在刀光中微笑。他在心里对每一个将死之人说:我送你一程,免你受我娘受过的苦,免你的孩子受我受过的罪。
碗中的清水,是提醒自己此身仍在火宅;无尽的鲜血,是他为众生铺就的彼岸之路。
那里的雪不再寒冷,那里的锅永远满溢,再也没有人会饿。
他似乎清醒过来。又补充,"三更天戒荤。肉食生杀念,不利修行。"
聂观兰放下筷子,“你们三更天日日刀头舔血杀生害命,倒在这里计较起碗里这几片肉、一枚蛋来了?那活生生的人命渡得,这死物的荤腥反倒渡不得了?”
须蜜多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他抬起眼,“杀人,是为斩断众生苦厄,助其脱离火宅,往生极乐。此乃大慈悲,非为私欲。口腹之贪,是根植于五蕴六尘的劣根,轮回之因,烦恼之源,不可等同。”
聂观兰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只知你此刻气血两虚,需得食物填补元气。规矩是泥塑木雕的,人是血肉长的。你师父……”他顿了顿,语气微妙地一转,“您那师父……他老人家如今在西方极乐世界享福哩,眼不见为净,谁还有那闲工夫来管你碗里是青菜还是豆腐?”
须蜜多眼终究是抿紧了失了血色的唇,把头偏向那乌沉沉的窗棂子,再不肯吐一个字。
那碗冒着丝丝热气的面,渐渐坨成了一团。
之后的日子里,每日早晨,桌上总会给他留着一碗饭。
有时是面,有时是粥,有时是馒头配咸菜。总是热的,不加荤腥。
起初他还说自己不饿。聂观兰也只当没听见,自顾自捣他的药,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后来他就不说了,默默坐下,默默吃完,默默洗碗。
聂观兰看在眼里,心里暗暗高兴——因为他终于像个活人了。
一个会饿、会累、会吃饭的活人。
却说这日药庐前来了一行人,闹哄哄地抬着个门板,上头躺着个人,盖着床打满补丁的薄被,老远就听见那破风箱似的喘息声。
病人姓赵,名唤福生,听着是个吉庆名儿,却是个没福的。年纪刚过四十,原是城南码头上扛包的脚夫,全仗着一身气力养活家口。家里七十岁的老娘眼睛早瞎了,底下三个娃儿,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还在蹒跚学步,偏生屋里头的婆娘肚里又揣上了一个,眼看就要临盆。整整七张嘴,都指着他那一副铁打的肩膀头吃饭。
谁承想,三个月前,这壮实汉子忽然就垮了。起初只是咳嗽,痰里带着血丝子,他自个儿没当回事,照样去码头扛大包。后来那血越咳越多,人也一日瘦过一日,到如今,已是油尽灯枯的模样。城里几家像样点的医馆都走遍了,先生们哪个不是捻着胡须,摇头叹气,说“病入了膏肓,神仙难救,早些拾掇回去,准备后事罢。”
他婆娘是个倔强的,死活不信这个邪。听闻青溪的大夫有起死回生的手段,便横下一条心,求爷爷告奶奶,连蒙带骗,竟从那放印子钱的手里借来了五贯阎王债。
这才请了几个相熟的苦力,用门板将赵福生一路抬上了山。
聂观兰接诊的时候,赵福生已经瘦得脱了形。
"能治吗?"他婆娘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问。
聂观兰把了脉,沉吟许久,终于点了点头:"能治。但很难,而且会很痛苦。"
"能治就行!"婆娘连连磕头,"求您一定要救救他!他要是死了,我们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
聂观兰看了看担架上的赵福生:"你自己呢?你想活吗?"
赵福生艰难地转过头来,眼神空洞:"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想活。"聂观兰斩钉截铁地说,"行,我治。"
自那日起,聂观兰便将全副精神都系在了赵福生这头。每日里,光是灌那苦得舌根发麻的汤药,便要足足三大海碗;银针扎穴,早晚各一遍,将那副枯柴似的身子扎得如同刺猬;更有那外敷的膏药,拔罐的竹筒轮番上阵。
不过三五日功夫,赵福生住的那间偏房,便被一股子混杂着草药苦味笼罩了。
起初倒也见了些微光景。那骇人的咳血似是少了些,喘息声听着也不似先前那般扯心扯肺。婆娘脸上刚露出一丝活气,谁承想,到了第十日头上,病情竟猛地翻了个儿,直转急下。
赵福生发起高烧来,浑身滚烫得像块火炭,整日里昏沉不醒,只在喉间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呓语,一会儿喊娘,一会儿又像是被什么追着,惊惶地挥舞着手臂。身上冒出许多铜钱大小的脓疮,流出腥臭扑鼻的脓水,沾染得被褥上一塌糊涂。
那疼痛想是钻心刺骨,这平日里最能忍耐的汉子,此刻竟像垂死的野兽般,在床榻上翻滚哀嚎,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
聂观兰眉头拧成了疙瘩,施针镇痛的穴位换了几处,又命人取来深井里镇着的冰块,用布巾包了,敷在他额上腋下。他自己更是几乎衣不解带,日夜守在那污秽不堪的床榻前。
赵福生的腿开始腐烂了。
聂观兰决定截肢。
"截了腿,人能活。"他对赵福生的婆娘说。
妇人身子晃了晃,眼神空洞,仿佛没听懂。好半晌,她才像是从梦里惊醒,泪水再次涌出,却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
手术那天,少东家在外面。她听见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叫声像杀猪似的,听得人头皮发麻。她看见聂观兰满身是血地走出来,赵福生的右腿从膝盖以下被锯掉了。
截肢后,赵福生的状态更差了。
他开始求聂观兰:"大夫……求您……别治了……让我死吧……"
聂观兰便给他灌药,"你会好的,我保证。"
"我……我不想活了……"赵福生哭着说,"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一直守在角落形容憔悴的婆娘,此刻也扑到床边,握住丈夫同样瘦骨嶙峋的手,眼泪扑簌簌地掉:“当家的,你莫要说这丧气话,你若是走了,娘怎么办?娃儿们怎么办?俺肚子里这个,还没见过爹啊……你忍心吗?为了孩子们,你再忍忍……再忍忍啊……”
"孩子……"赵福生的眼泪流下来,不再说那些丧气话了。
聂观兰每天照样灌药,照样扎针,照样换药。
赵福生想拔针,被绑住了手。
他想咬舌自尽,嘴里被塞了木棍。
赵福生活下来了。
这天,少东家背着药篓下山采药去了。
须蜜多站在赵福生的房门外,已经站了很久。他听见里面传来微弱的呻吟声,那声音不像人发出的,更像是某种濒死的动物。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赵福生躺在床上,整个人已经不成人形了。
听见脚步声,他艰难地转过头来。
看见须蜜多,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求求你……"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杀了我……"
须蜜多站在床边,看着他。
"我太疼了……"赵福生的泪水滑落,"夜里做梦,我梦见半身入火,五马分尸。我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求你……"
须蜜多沉默了很久。
"你确定?"他问。
赵福生点了点头,眼中露出解脱的神色:"确定……谢谢你……"
须蜜多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你这一生,可曾害过人?可曾做过恶?"
赵福生愣了愣,艰难地摇头:"没……没有……我就是个……地里刨食的……"
"可曾恨过谁?"
赵福生想了想:"不……不恨……就是……命苦……"
“既如此,尘缘已了,今日,我便送你往生极乐净土。愿你此去,脱离五浊恶世,永离病痛苦厄。”
这一刀下去,干净利落,没有痛苦。刀尖准确地刺入心脏。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给整个房间镀上一层金色。
赵福生静静地躺着,呼吸渐渐平缓。脸上那种扭曲的痛苦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一种解脱。
他瞧见了幼时光着屁股在村头小河里摸鱼,看见了媳妇顶着红盖头,羞怯地坐在炕沿上;看见了头生儿子落地时,那皱皱巴巴、像个小老头的脸蛋儿……
种种尘世光影,如走马灯般掠过,最终,都融化在一片温暖、宁静、无痛的黑暗里。
"不……疼了……"他喃喃道,"真的……不疼了……"
他看向窗外,那里有夕阳,有云,有自由的风:
"好美……原来……这么美……"
须蜜多抽出刀,用袖子擦干净血迹,开始念往生咒。
门被推开了。
聂观兰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刚煎好的药。
药碗从他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碎成几瓣,黑色的药汁四溅。
须蜜多的衣袍下摆溅上了几滴药汁,他平静地转过身,目光掠过地上狼藉的药渣,最后落在聂观兰扭曲的脸上。
须蜜多说,“他在受苦。我只是渡他一程,净其业果,解其沉痼,助他解脱。”
聂观兰冲上来,一把揪住须蜜多的衣领,"我马上就能治好他了,就差三天!最多三天!新肉就能长出来,他就能撑着下地了!"
"他已经没有求生的意志了。"须蜜多没有反抗,只是看着他,"他求我杀了他。"
“他求你杀你就杀?!” 聂观兰的理智彻底崩断,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委屈而变调,“我他妈没日没夜地守着他,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那些烂肉脓血,你眨眨眼,动动手指,就把他这么多天的苦熬全废了!街上那瞎了眼讨饭的老乞丐苦不苦?城南那个被自家汉子打断腿爬着出来求药的妇人苦不苦?城北那个一连生了六个丫头,被休弃赶出家门,只能等死的老婆子苦不苦?!啊?!按你这套狗屁道理,他们都该被你一刀一个捅个干净才叫慈悲?!你索性发发善心,把这满街挨饿受冻的野狗也一并超度了,岂不更是功德无量?!”
"若他们求死,我便渡他们。"
聂观兰一拳打在他脸上。
须蜜多被打得后退一步,嘴角渗出血来,却依然平静。
聂观兰一边嘶吼着,一边发疯似的捶打着须蜜多,拳头雨点般落下,打得须蜜多身形摇晃,步步后退。
打着打着,聂观兰的骂声渐渐变成了哽咽,挥舞的拳头也慢了下来。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停住,双手却仍死死攥着须蜜多的衣襟,头却深深埋了下去,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滚落,砸在满是药渍和灰尘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他,他家里还有七张嘴等着啊……他婆娘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你让他,你让他们……怎么活啊……我本来……能救活他的啊……”
半晌,须蜜多擦了擦嘴角的血,声音依旧平静:"我欠你的钱……"
"钱?"聂观兰惨笑,"你他妈还有脸提钱?你知道为了救他,我用了多少心血?你知道他婆娘为了凑药费,借了多少高利贷?现在人死了,这些都白费了!"
他吸了吸鼻子,一字一句地说:"钱,我不要了。你,也给我滚。从今以后,我们两清。"
须蜜多静静地听着,光影晃动间,他竟在聂观兰那双被怒火与绝望烧得通红的眼底,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清晰的倒影——是他自己,面容模糊,却又无比真切地,嵌在对方的瞳孔里。
那双空濛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他沉默着,忽然抬起手,伸向聂观兰泪湿的脸颊。
聂观兰用尽全力打开了那只手。
须蜜多被打得手偏向一侧,悬在半空,他看着聂观兰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憎恶与排斥,那刚刚裂开一丝缝隙的眼底瞬间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空寂。
"好。"他说,然后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聂大夫,你医术通神,能活人无数,我很敬佩。然这世间众生,并非皆亡于‘病'字。”
聂观兰站在原地,看着床上的尸体,忽然跪了下来。
他抱着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嚎叫。
少东家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
赵福生的尸体躺在床上,床下是一滩血水,一直流到门外。
须蜜多不见了。
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救人的方式。
一种是让人活下去,哪怕痛苦。
一种是让人解脱,哪怕死亡。
而这两种方式,永远无法调和。
到底救人与杀人,哪一个更需要慈悲?
正是:
药杵声寒,禅刀影瘦,孽海浮沉谁参透?
脓疮未愈骨先枯,残躯已共残灯朽。
医者悬壶,杀生渡厄,两般慈悲争未休。
青囊难补苍天裂,空见血染黄昏咒。
Chapter 10: 第十章 仁心医者遭毒手 冷月空棺葬何人
Summary:
角色死亡(非少东家本人),尸体描写,死亡场面预警,g向
Chapter Text
这天午后,山下突然来了个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
“聂大夫!聂大夫!救救命哇!”
聂观兰眉头一跳,放下手里一把干枯的草药,在旁边的净布上擦了擦手,才抬眼打量来人:
“怎地了?慢慢说,天塌不下来。”
“是、是我家伢子!”汉子急得两手直比划,眼珠子通红,“前儿个还好好的,今早忽然就烧了起来,浑身滚烫得像块火炭!这会子……这会子人都迷糊了,怎么叫都不应声,牙关咬得死死的!我婆娘都快哭死过去了……”
他说着,那浑浊的汗水和着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也分不清了。聂观兰不再多问,转身便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半旧药箱,动作麻利地检查里头的银针和几个青瓷药瓶。
走到门口,光影在他清癯的侧脸上一晃,他又回头,对里间正低头捣药的少东家嘱咐了一句,声音放缓了些:“我下山一趟,药房你仔细看着,莫要走了水。”
少东家赶忙应了一声“是”。聂观兰不再停留,撩起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下摆,便跟着那报信的汉子,一脚踏进了门外白晃晃的日光里。
那汉子像找到了主心骨,忙不迭地在前面引路,两条腿却还软着,几步路走得跌跌撞撞。
自那日被赶出药房,须蜜多便再未回去过。
他寻了处破庙暂住,白日里便去码头扛活儿。扛麻袋、搬货箱、卸船板,一日下来,肩膀被粗糙的麻袋磨得皮开肉绽,火辣辣地疼,掌心更是叠起一串串紫亮的水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最后凝成一层厚厚的、黄硬的茧子。
管两顿饭。掺了糠的窝窝头,就着咸菜汤,但能吃饱。
须蜜多从不挑拣,给什么吃什么,吃完便继续干活。
工头见他肯吃苦,又不偷奸耍滑,倒也另眼相看,有时会多给他几个铜板:"小伙子,手脚利索,不错。"
须蜜多接过钱,点点头,不多言。
每日收了工,他便回破庙,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他打开布包,里面是这些日子攒下的铜钱。
一文一文地数。
数到一百文,用草绳穿起来。
数完了,再放回布包里,小心地塞进怀里。
他想起聂观兰说的那句话:"钱,我不要了。你,也给我滚。"
聂观兰说不要,他还要还吗?
可是不还,心里又过不去。
于是在码头扛活,他想着这些,竟扛着麻袋在颤巍巍的跳板上走了神,脚下一個趔趄,险些栽进江里。工头在底下看得真切,惊出一身冷汗,破口骂道:“兀那小子!魂儿被江里的女鬼勾去了不成?!干活不专心,想甚鸟事!”
须蜜多猛地回神,稳住身形,只低低道了声:“无事。”
夜里,他躺在破庙的稻草堆上,睁着眼睛看房梁。
月光从破洞的屋顶漏进来,照在他脸上,惨白惨白的。
他忽然想起聂观兰给他缝伤口的时候,那认真的样子。一针一线,稳得很,疼倒是疼,但缝完了就不疼了。
他想起聂观兰每次记账的时候,那副小气样儿,明明是救了命,却斤斤计较,跟个市井商贩似的。
他想起聂观兰给他留的那碗面,虽然坨了,但还是热的。
他坐起来,将所有的钱,连同那串好的一贯贯,全都重新包好,牢牢塞进怀里,贴肉放着。
随即出门,一路朝着青溪山的方向而去。
到了地方,他推了推门。
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炉子里的火灭了,桌上还摊着一张没写完的方子。
"山下有个孩子发高烧,师兄下山去了。"少东家从药房钻出来说。
"什么时候走的?"
“四个时辰以前……”
须蜜多眉头皱了起来。
已经过去四个时辰了。就算是重症,也不该耗这么久。
"我下山去看看。"
山道上起了雾,白茫茫一片。
到了山下的村子,终于在村口一户人家门口看到了聂观兰的药箱。
药箱被随意丢在地上,里面的药材洒了一地。
他看见了那个孩子,躺在床上,已经退了烧,睡得很安稳。
但聂观兰不在。
"聂大夫呢?"他问屋里的农人。
那农人支支吾吾:"他走了……"
"走了?"须蜜多眼神一冷,"往哪走了?"
"我,我不知道……"农人被他的眼神吓到了,"有几个人来,说是要找聂大夫。然后……然后他们就一起走了……"
"什么人?"
"我不认识,聂大夫走的时候,脸色很难看……"
须蜜多没再问,转身就走。
他在村子里找了一圈,没有聂观兰的踪迹。
又沿着几条路找,还是没有。
天亮了,雾散了。
须蜜多回到药房,少东家还守在那里,一夜未眠。
"师兄呢?"她紧张地问。
须蜜多摇了摇头。
少东家脸色一白,身子晃了晃,差点站不稳。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药房门口,看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心里一片冰凉。
聂观兰失踪的第四日头上,已是午后,日头却昏惨惨的,没什么热气。须蜜多寻到城西那处荒废的佛堂时,只觉得一股死气扑面而来。
只见正中原本供奉佛祖的地方如今空落落的,地下挖着一个方塘。想是当年善男信女们放生积福用的,如今水早已浑浊不堪,绿滲滲的面上漂着一层腻沫和些枯枝烂叶。
聂观兰,就在那池子里。
他被人死死地捆在池心一根残破的石柱上,头耷拉着,散乱的长发遮住了脸面,身子半浸在浊水里。身上那件长衫,早已被血、泥、污秽染得辨不出本色,东一道西一道地褴褛着,翻卷的布料下,是模糊的血肉。
竟是被人按在那里,活活地将血放干了。
须蜜多站在池边,火宅三更上本就沾着往日杀戮留下的深褐色血点,此刻与这满池的猩红一比,倒显得黯淡了。
池水冰凉,他一步步朝那石柱走去,每落一步,脚下那暗红的水便被他搅动起来,漾开一圈圈更浓、更艳的红,像是从水底翻涌起新的血泉。
他终于走到柱子前,池水已没过他的小腿。
水波的晃动,让聂观兰低垂的头微微晃了晃,几缕湿透的发丝黏在苍白如纸的额角。
少东家看着那池暗红的水,看着水中间那个再无声息的人。
她来这里,本是为了洗净手上的污秽,赎心里的罪愆,学这济世救人的本事。
她以为,这便是正道了。
可如今,这走正道的人,却落得这般下场——被人如猪狗般捆缚于此,活活放尽了血,弃在这荒寺污池之中。
她心里空落落的,竟寻不着一丝预想中的悲恸,或是愤怒。反倒泛起一种平静。
她怔怔地想:他救过那么多人,活人无数,可临到头,谁能来救他?这济世救人的医道,这仁心仁术的坚持,究竟抵得了什么?
须蜜多伸出手,拨开聂观兰脸上的头发。
那头发黏得紧,轻轻一拨,竟带起一层皮,他也不嫌腌臢,就那么一根一根地,把那些乱发都从脸上拾掇开。
末了,那张脸总算是露了出来。
须蜜多看着这张脸,看了很久。
那人竟像是睡了,稍有苦容,又有一分清清的平宁。
他扯起自己还算干净的袖口,小心翼翼地将那双被折磨得不成形状,筋骨毕露的手,轻轻裹缠了起来。
把聂观兰从柱子上抱下来,须蜜多的眼睛睁着,却像是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怀中这具正在冷却的躯壳,是聂观兰吗?皮囊犹在,音容已渺。像一滴水归于大海,一缕风散于虚空。
走去了哪里?六道轮回,业力如洪流,会将他带往何方?
他一生救人,活人无数,理应往生善道,登极乐净土。可他是被虐杀而死,这强烈的执念,是否会成为沉重的锁链,绊住他往生的脚步,令他不得超脱?
所以,我要渡他。以我杀生之业,斩断他的执念锁链,送他的魂魄一程。
须蜜多在弥漫着血腥与尘埃的雾气中静立,如同泥塑木雕。
许久,他缓缓闭上眼睛。
“聂观兰,一生悬壶。”
“今罹此难,横死于此,乃我业障牵连……”
“愿汝此去,莲台高筑,早登净域……更愿汝来世,得遇光明,常伴祥和……”
“阿比加当嘎。”
他把聂观兰重新放回地上,站起身,转身往外走。
三日后,有人在城外的乱葬岗上,发现了一位见道修的尸体。
浑身十七处刀伤,每一刀都避开了要害,让人在极度痛苦中慢慢死去。
须蜜多走后,少东家才开始张罗后事。
柳青不在,另两个师弟师妹回家了,她一个人,做不了太多。
药房里的病人早就散了,听说聂大夫死了,有的叹息几声,有的摇头离去,也有几个老病号抹着眼泪走的。
但到底没人留下来帮忙。
少东家也不怪他们。
她先是在城里寻了个做棺材的。那木匠见她孤身一人,开口就要五贯。
少东家磨破了嘴皮子,将那价钿一路压到三贯,那木匠才勉勉强强应承下来,却又言明,这般价钱,木料只能用最下等的杂木,连那一道遮丑的油漆,也是万万没有的。
少东家又寻了两个常在街面上挑水卖的苦力汉子,许了一百文钱,请他们帮忙,去将那佛堂里的尸身抬回来,入殓了事。
谁承想,等这一行人到了那荒废佛堂,推开门——哪里有什么尸体?
那两个苦力汉子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年纪大些的,搓着手,讪讪开口道:“姑娘……这,这人都没了,俺们这工钱……”
少东家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她怔怔地望着那空荡荡的池子,望着那根孤零零的石柱,昨日所见那满池刺目的红、那人毫无生息的惨白面容,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死寂的空无。
她一路强撑着的镇定,她试图遵循的入土为安的规矩礼数,她心中那点关于道义、关于善终的微末念想,在这片空寂面前,被撕扯得粉碎。
她也不顾什么体面,不管身旁还有人看着,就那般直挺挺地站在荒寺破败的庭院当中,面对着那一池褪色的血水,放声号啕起来。
两个苦力汉子何曾见过这般阵仗?一时都愣在原地,手足无措,那讨要工钱的话,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有诗曰:
青囊济世救苍生,怎奈江湖血雨腥。
莫道悬壶多圣手,黄泉路上最先行。
Chapter 11: 第十一章 山下开馆,再尝人心
Chapter Text
聂观兰死后,少东家日日守着那间日渐冷清的药房。偶尔有些老病号蹒跚而来,抓几味药,她便依着方子,一味一味地称量、包好,收钱,记账。
她变得极其沉默,常常对着一处虚空,便能怔怔地望上大半日。药杵握在手里,半晌也捣不了一下。
这日,她下山去采些日常需用的草药,路过山脚下一处低矮的茅屋,只听得里头传来妇人压抑绝望的呜咽声,她脚步顿了顿,还是推开了那扇虚掩的破木门。
那妇人见她进来,先是一惊,待看清她身上那件衫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许多,扑过来便咚咚磕头,带着哭腔喊道:“大夫!您是山上的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儿!救救他罢!”
少东家蹲下身,手指搭上孩子滚烫的腕脉。脉象浮紧而数,风寒客表未解,已然入里化热,闭阻肺络,成了肺闭喘咳之重症。若是早一两日,几剂麻杏石甘汤或可化解,可拖延至此,已是凶险万分。
“为何不早些送上山来?”她声音干涩地问。
妇人泪如雨下,指着屋里炕上一个同样面色痛苦,腿上胡乱捆着树枝固定着的汉子:“他爹前几日摔断了腿,家里连个能背他上山的人都没有……我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如何?山下……山下的医馆,诊金药费,我们这等人家,哪里使得起……”
少东家沉默了。她看着妇人那张被苦难侵蚀得早衰的脸,看着炕上那无助的汉子,再看看怀里气息奄奄的孩子,取出随身带的银针,寻准穴位,缓缓刺入。自己则守在一旁,不停地用冷水为孩子擦拭额头腋下。
忙忙乱乱,直折腾到后半夜,孩子的气息总算渐渐平稳下来,高热也退了些许。妇人千恩万谢,又要磕头,却被少东家拦住了。
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回去,夜风一吹,才觉出浑身冰凉。
她回头望了望那点如豆的灯火,一个念头清晰地浮了上来。
如果她今日不曾路过此地呢?
如果这妇人连求告无门的运气都没有呢?
那这孩子,是不是就像路边无人问津的野草,悄无声息地,也就这么死了?
她决定,下山去。
可这事她一个人做不了主。
弟子在外行医,必须报备,得到批准才行。
柳青回来时已是冬日时节,山上的雪下了一茬又一茬,积了厚厚一层。她踏着雪往山上走,心里盘算着这批药材该如何分配、储存,又想着门中这半月来有无大事发生。
到了山门口,一个青溪弟子见了她,神色有些古怪。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不敢说。
柳青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得不对。
到了药房门口,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屋里冷冷清清的。炭火还在烧,可火力很小,屋子里只有微弱的暖意。药柜依旧立在墙边,案上摆着些药材和器具,一切都和她走之前一样。
站在屋里的,是少东家。
她穿着身素色的长衫,头发简单地绾着,脸色苍白,整个人瘦了一圈。见柳青进来,她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低声道:"柳姐。"
柳青的心一沉:"聂师弟呢?"
"师兄他……他过世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
柳青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悲痛。她走到椅子前,坐下来,声音尽量平稳:"怎么死的?"
少东家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说到聂观兰如何救治须蜜多,说到他如何下山出诊,又如何遭遇伏击,身中数刀,被人发现时已经气绝多时。
说完后,屋里一片寂静。
柳青靠着椅背,闭着眼睛,半晌才开口:"他这个人啊……倔得很。我早就跟他说过,有些事别管太多,他不听。"
她睁开眼,看着少东家:"青溪每年因为治病救人而死去的弟子,有很多。有的是被病人家属误会,打死的;有的是在疫区染病,自己扛不住,死的;还有的像聂师弟这样,因为救了不该救的人,惹了麻烦,被寻仇的。"
"他啊……"柳青苦笑,"其实不是一开始就学医的。"
"之前,他是个杀手。"
"那个时候,聂观兰还不叫聂观兰,他专门接一些见不得光的买卖。杀贪官、除恶霸、灭仇家……只要给够钱,什么活都接。那时手上已经沾了几十条人命。”
少东家听得目瞪口呆。
她怎么也无法把那个温和儒雅、救死扶伤的聂师兄,和一个杀人如麻的凶手联系起来。
"后来……"柳青顿了顿,"他接了个活,去杀一个郎中。"
"那郎中在江南一带开医馆,医术平平,名气不大。他得罪了当地的一个权贵,那权贵便花钱雇人杀他。聂观兰接了这活,摸进医馆,准备动手。"
"可他到的时候,孙郎中正在给一个孩子看病。那孩子得了急症,高烧不退,抽搐不止,眼看就要不行了。孙郎中跪在地上,给孩子扎针、灌药。"
"聂观兰就站在暗处看着。他看着孙郎中忙活了整整一个时辰,终于把孩子救回来了。孩子的父母跪在地上磕头,说要重谢。孙郎中摆摆手,说不用谢,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
"聂观兰下不去手了。他没有杀孙郎中。他把刀扔了,走进医馆,跪在孙郎中面前,说:'我本来是来杀你的。可现在我不想杀了。我想学医。'"
"孙郎中当时吓坏了,以为他疯了。可聂观兰说得认真,跪在那儿,一跪就是一天一夜。孙郎中拗不过他,便收他为徒。"
"聂观兰跟着孙郎中学了三年医。他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三年时间便把医术学得七七八八。可孙郎中说,医术易学,医德难修。你手上沾了那么多血,心里背着那么多命,若不赎罪,便不配当医者。"
"聂观兰问:'那我该如何赎罪?'"
"孙郎中说:'你杀了多少人,便救多少人。等你救够了,罪便赎清了。'"
"于是聂观兰开始四处行医。只要有人求医,他便去救……"
"后来孙郎中过世了,临终前把他推荐给我,让他来青溪继续学医。我见他医术高明,便收他入门。"
柳青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闭上眼,两行清泪滑落。
“死在刀下,倒在血泊里,说不定是天地见他熬得辛苦,终于肯松松手,让他这副早该歇下的筋骨得以安生了。”
命数的秤杆,一头担着他救回的性命,一头坠着他欠下的血债,不多不少,刚刚好,平平地稳住了。
正是:
剑里藏花人不见,炉中有骨夜犹寒。
不是天公明眼目,也非鬼市抬青幡。
她站起身来,"你有什么打算?"
少东家深吸一口气:"我想下山开个医馆。"
柳青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好。我批了。不过……"
"你做好准备。"柳青认真地说,"下面的水,比山上深。"
半个月后,少东家在山下的镇子上租了间铺面。
铺面不大,一间门面,一间后堂,房东是个尖嘴猴腮的老头,听说她要开医馆,眼珠子一转:"小子,开医馆可不容易。这镇上已经有三家了,你要想站住脚,得有点真本事才行。"
却说少东家那医馆,开张了六七日,生意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富贵人家嫌她这儿门脸小,又是个不知根底的生面孔,不肯来;倒是那些在码头上扛包的、街面上卖苦力的穷汉,有个头疼脑痛的,都乐意上她这儿来。
为啥?
便宜啊。
到了第七天头上,日头刚偏西,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半老头子,穿一身半新不旧的宝蓝色杭绸长衫,他一进门,便拱着手,满脸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哎呀,想必这位就是江大夫吧?久仰,久仰!”
少东家正低头称药,闻声抬起头。打量了来人一下,问:“阁下是?”
那声音沙哑,听不出男女,只觉得有股子冷意。
“哎哟,瞧我这记性。”那男人一拍脑门,笑眯眯地自报家门,“在下赵文通,贱名一个,就在东街口开了家不成器的小药铺,叫‘一康堂’。听说江老弟新店开张,哥哥我来得迟啦,特来给您道个喜,赔个不是。”
他一口一个“老弟”叫得亲热,从那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个红纸包,鼓鼓囊囊的,往桌上“啪”地一放。
“一点薄礼,给老弟添置些笔墨纸砚,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少东家眼皮都没撩一下,手里依旧忙着活计,只回了句:“无功不受禄。赵掌柜客气了,有话不妨直说。”
赵文通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不过他也是个老江湖了,很快就调整好表情。他也不再装客套,大咧咧地在候诊的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端起桌上的茶杯就喝。
那茶是少东家给病人准备的,粗茶叶,寡淡得很。
赵文通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显然是嫌弃这茶太差。
放下茶杯,他清了清嗓子:“江老弟真是个爽快人,那哥哥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今天来,是替大伙儿跟老弟你通个气儿,讲讲咱们这行里的‘规矩’。”
“哦?什么规矩?”
赵掌柜干笑两声,“就是咱们这几家医馆药铺,这么多年了,看个伤寒,诊个杂症,那诊金药钱,都是有个大概的章程的,谁也不比谁高,谁也不比谁低。这叫什么?这叫‘和气生财’嘛!”
他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可我怎么听说,江老弟你这儿……有点特立独行啊?你年轻,火气盛,想博个好名声,哥哥我懂。可你这么一搞,是抬高了自家的名声,你让哥哥们怎么活?你一个伤寒收五文钱,我那儿收五十文,你说,那些病人是长了腿的,他们往哪儿跑?我们一家老小,都指着这点嚼谷呢,你这不是断我们的生路吗?”
“我没不让你们收五十文。”少东家平静地回道,声音依旧沙哑,“医者的规矩,是救人。”
“救人也得吃饭啊!”赵掌柜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少东家脸上了。“我的小老弟哎!你是不知道如今这柴米油盐有多贵!你现在刚开张,本钱足,可等过个一年半载的你就晓得了,光靠你收那点散碎银子,别说养家糊口,怕是连进药材的本钱都凑不齐!”
“那是我的事。”
“不!这不光是你的事,这是咱们大家伙儿的事!江老弟,我今天把话给你挑明了。我来,是代表那几家老字号的。大家伙儿的意思很明确——你小子要么,就跟大家伙儿一样,按行规来,该收多少收多少,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名堂。要么……”
“要么怎样?”少东家抬起眼,目光清冷如水,丝毫没有被他的气势吓住。
赵掌柜凑近了些,“要么,你这医馆,怕是开不太平。咱们这行,跟药材打交道,最怕的就是‘水火无情’。到时候,是药材发了霉,还是半夜走了水,那可就……不好说了。”
少东家坐在椅子上,没说话。她低头看着桌上那个扎眼的红包,看了半晌。
她当然知道,这姓赵的说的是实话。不是他说的那些威胁,而是那句“救人也得吃饭”。她这几日,进项确实微薄,刨去成本,所剩无几。
屋子里一时静得可怕。
赵掌柜本以为这看着文弱的小子,要么被吓住,乖乖听话;要么是个愣头青,当场翻脸。却没想到是这么个不软不硬、不阴不阳的态度。这比当面锣对面鼓地干一架还让人憋气。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看着少东家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那些狠话,竟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他只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小子,你有种!咱们走着瞧!”
说完,一甩袖子,气冲冲地走了。
自从那姓赵的甩袖子走了之后,明面上瞧着是风平浪静,可那水底下的暗流,却是一天比一天急。
少东家去城东那家最大的药材铺进货,往日里笑脸相迎的掌柜,如今却耷拉着一张驴脸,爱理不理。
少东家要几两上好的川贝,他只拿眼皮一翻,懒懒地道:“没了。”要几钱附子,他又说:“卖完了。”
最后,只从柜台底下,扒拉出一些颜色发暗、气味寡淡的次等货色,扔在柜面上,价格却比往日里最好的货还要贵上一倍。
“爱要不要。”掌柜的说完,便扭过头去,拨弄他的算盘珠子,再不瞧她一眼。
少东家心里明镜似的,这是被人打了招呼了。她也不恼,换了别家去问。可一连跑了三四家,人家一听是“江大夫”,都跟见了瘟神似的,忙不迭地摆手:“不卖,不卖,今儿个没开张。”有的干脆直接把门板都给上了一半。
这还不算。
有一次,她在街上给一个崴了脚的小贩正骨,旁边一个脸熟的村民本是凑过来看热闹的,瞧那意思,是想顺便也瞧瞧自己的老寒腿。
可刚要张嘴,就被他婆娘从人群里一把给拽走了,还压着嗓子小声数落他:“你不要命了!没听人说吗?那姓江的是个黑心肠的,专给穷人下套,药都是假的!别去他那儿!”
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飘进少东家耳朵里。她手上动作一顿,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她知道,这是赵文通那伙人在背后使坏,到处散播谣言,败坏她的名声。阳谋不成,便来阴的。这种手段,下作,却管用。
她能怎么办?跟人当街对骂?还是挨家挨户去解释?都没用。这世道,信谣言的,永远比信真话的多。
她没法子,只能把牙打碎了往肚里咽。
城里的药买不成,她便自己背上药篓,每日天不亮就上山,采来的药,自己洗,自己晒,自己炮制,储备着用。
有时候遇到急症,需要某种特殊的药材,山上又没有,她只能托人从外地买。
可外地的药材,价格贵得离谱。平时十文的黄芪,从外地买要三十文。当归要五十文,人参更是贵得吓人。
还得等。
货郎去一趟外地,来回要七八天。等药材买回来,病人早就等急了。
有一次,一个孩子得了急病,少东家山上没采到,就托货郎去外地买。可等了五天,货郎才回来,那孩子已经被家人送去一康堂了。
后来听说,一康堂开了个天价,要了八贯通宝。
那孩子的爹娘卖了家里的耕牛,才凑够钱。
好几次,她夜里一个人坐在药铺里,看着空荡荡的药柜,也问过自己:图什么呢?只要点个头,跟他们一样,把诊金提上去,什么麻烦都没了。
可一想到那赵福生的婆娘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想到他们来看病时那充满希望又带着点怯懦的眼神,她那点妥协的心思,便又硬了下去。
她若是退了,那些真的穷人,就连病都看不起了。
这日傍晚,少东家刚从山上回来,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一进门,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她那张破旧的桌案前,自顾自地沏茶喝。
是柳青。
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见少东家回来,便放下茶杯,抬眼打量着她。
一个月不见,少东家整个人又瘦了一大圈,脸颊都凹了下去,肤色也黑了不少。那身衣裳上还沾着山里的泥土和草屑,瞧着有几分落魄。
柳青看着她这副模样,叹了口长气,“我听说,你在这儿,被那帮子同行给挤兑得快开不下去了?”
“嗯。”少东家放下药篓。
“后悔吗?”柳青问。
少东家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和白眼,又想了想那些被她治好了病、对她千恩万谢的穷人。
她摇了摇头,答得干脆:“不后悔。”
柳青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竟绽开一个难得的笑容,像是冰雪初融。
“好!有骨气!不愧是我青溪的人!”
她站起身,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大布袋,咣当一声放在桌上。“这是我弄来的一批好药材,都是上等货。你先拿着用,别跟我客气。”
“咱们青溪的人,可以穷,但腰杆子什么时候都不能弯!他们不卖给你,我给你弄来!”
那话,说得是斩钉截铁。
少东家低着头,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滴落在了那装满药材的布袋上。
正是:
山下开馆为苍生,不惧同行冷眼行。
规矩虽是人定好,良心岂可论斤称?
Chapter 12: 第十二章 佛前血染佛泪参,菩萨低眉斩修罗
Summary:
各位看官,目前您应该已经看到多次预警,如果感到不适,可以退出。
本章涵盖内容:非自愿性行为,真正意义上的强奸,轮奸。以非常恶心的g向场面,断肢,脑浆迸裂,肢体破坏等猎奇血腥的场景,可能会让您感到恶心。
在下准备一个简略版本供各位看官了解内容,如果好奇后期剧情,又无法接受这一章细致场景,可以看这个。
本章:少东家为救人上山采药,被赵文通买通的溃兵强奸凌辱,少东家设毒计杀死三人,须蜜多救场杀死其他人,最终少东家砍下他们的头颅回城。
Chapter Text
却说那日医馆里来了个病人,是城东米铺掌柜的独子,年方七岁,咳得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
少东家把脉看过,知这病非佛泪参不能医。
佛泪参多生在山背面的崖壁上,相传是佛祖见世间疾苦流下的慈悲泪。因为难以采摘,城中药铺定然是买不到的。就算少东家去问柳青讨要,也不一定能讨得来。
正犹豫间,见那掌柜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大夫,求您救救我儿!"
少东家终是心软之人。
自打背负那仁字起,就好似把筋骨魂魄都缚在苦海舟上。
她只道:"罢了,我亲自去采。"
临行前,她照例检点行装,想着如果路上遇到需要求医问药的,也好治一治——银针、药瓶、绷带、止血散、解毒丸……样样不能少。
检查到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腰间那柄刀上。
这刀跟了她很多年了。
从医后,她再没用它杀过人。
因此刀锈得越来越厉害,她也没想过要磨。偶尔擦拭一下,也只是用布巾擦去浮灰,那些深入铁里的锈,便由它去了。
前些日子,城里新开了家兵器铺。
开业那天铺子门口敲锣打鼓,好不热闹。掌柜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膀大腰圆,留着络腮胡子,声音洪亮,一口一个"父老乡亲",说他家的刀是百炼钢打的,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为了招揽生意,头三天打八折,还送刀油、送磨刀石,买刀剑的送鞘,买鞘的送穗子。
城里习武的、跑镖的、当差的,都去瞧热闹。
少东家出门采药时,也路过过几回,远远看了两眼,倒没进去。
没过几天,那掌柜的竟找上门来了。
那日医馆里没什么病人,少东家听见门外有人喊:"请问可是江大夫?"
她应了声"是",抬头一看,便见那兵器铺的掌柜站在门口,笑眯眯地拱手:"在下姓马,单名一个彪字。听闻大夫在此开医馆,医术高明,今日特来拜访。"
马掌柜也不绕弯子,直接指着她腰间的刀:"您这刀,该换了。"
他从怀里掏出块布,打开来,里头是柄短刀。
"这是我店里新到的货,开过刃,吹毛断发。"
马掌柜献宝似的递过来,"您看,这刀长短正好,重量也合适,又结实又好看,保管用个十年八年都不会坏。"
少东家没接,只是看了一眼,问:"多少钱?"
"原价十五贯。"马掌柜竖起一根指头,"不过您是开医馆的,悬壶济世,咱敬重您。给您打个折,十贯就成。再送您一瓶上好的刀油,还有块磨刀石。"
少东家心里暗暗算了一笔账。
本来每个月的进项便很不稳定,可开销却是固定的——房租、药材、炭火、油灯……样样都要钱。
这个月到现在,扣掉房租、买药材、买米面炭火,手头只剩几百文。
她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多谢马掌柜好意,不过这刀我还能用,就不劳您费心了。"
马掌柜还想再劝,可见她神色坚决,便也不好多说,只得悻悻然收起刀:"那……那行吧。您要是哪天改主意了,随时来找我,这刀我给您留着。"
"多谢。"
有诗为证:
刃兮锈兮,鞘兮裂兮。
新刀在肆,价以十金。
囊中羞涩,难换寸刃。
岂曰不知?念旧难舍。
刃兮钝兮,鞘兮破兮。
掌柜殷勤,再三相劝。
三月所资,难购一刃。
岂曰不欲?力有不逮。
刃兮旧兮,心兮系兮。
英雄落魄,困于一文。
医者济世,反困于贫。
呜呼哀哉,此之谓欤?
少东家去采药,行至半山,果见崖壁上有几株佛泪参,她系了绳索,小心攀援。不料山石风化严重,手刚抓住一块凸起,石头便碎了。
她摔下来,右臂被尖石划了道深口子,鲜血直流。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此行的消息,却被赵文通偷偷递给了一队败军溃兵。
自上次吃了憋,赵文通便想方设法要整少东家。
他本在外头散布谣言,说这医馆的大夫医术不精,治死过人。又买通几个地痞,时不时去医馆闹事,吓跑了不少病人。
可少东家不为所动,依旧坚持自己的原则。
赵文通越想越气。既然寻常手段对付不了,得来点狠的。
怎么能让这小子彻底消失?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让他出点"意外"。
可他不敢自己动手,万一事发,他这医馆就保不住了。得找个替罪羊。
正琢磨着,机会来了。
那天傍晚,赵文通去茶楼喝茶,无意中听见邻桌有人在说话。说的是山里躲着几个溃兵,前些日子还抢了过路的商队,官府正在搜捕。
赵文通心里一动。
溃兵?那不正好吗?
这些人是亡命之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而且他们本就在逃,就算出了事,也赖不到自己头上。
他当即打听了这些溃兵的下落,又托人带话,说愿意给他们提供吃喝,只要他们帮忙办件事。
几个溃兵早就饿急了,听说有人管饭,立刻答应了。
当晚,赵文通在城外的一处破庙里见了他们。
那几个人穿得破破烂烂,面黄肌瘦,为首的是个独眼龙,看着就不是善茬。
赵文通也不废话,直接端上酒肉。
说时迟 那时快,只见:
个个张口,人人俯首。争抢之势,恰似饿鹰扑兔;夺食之状,宛如恶狼分尸。这个伸臂如风,仿佛三年未尝荤腥;那个下筷似雨,好比半世不识肉味。须臾之间,杯盏东倒西歪;转眼工夫,碗碟横七竖八。这边厢,酒坛倾覆又复起;那边厢,空盘舔净再伸手。手抓嘴咬,全无半点斯文;狼吞虎咽,哪顾什么体面。嚼未及咽,又塞新食;前味未尽,后味已至。片刻之间,满桌肴馔化作乌有;弹指之际,鸡鸭鱼肉尽入腹中。
正是:
饥肠辘辘如恶鬼投生,
得食狂吞似猛兽分食。
酒过三巡,赵文通才开口:"几位兄弟,我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
独眼龙打了个酒嗝:"什么事?只要给钱,什么都行。"
"很简单。"赵文通压低声音,"帮我除掉一个人。"
"杀人?"那人眼睛一亮,"多少钱?"
"十五贯。"
"成交!"
赵文通又给他们倒酒:"别急,先听我说完。那人是个开医馆的,年纪不大,二十来岁,穿着青布长衫,看着文文弱弱的。"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人据说是个女的。"
"女的?"几个溃兵眼中都露出淫邪的光。
"对。"赵文通阴测测地笑,"我小弟说前些日子无意中撞见她洗澡,看得清清楚楚。皮肤白净,身段也好,生了副好模样。"
他凑近些,声音更低了:"你们兄弟若是饿了,不如……先快活快活,再动手。反正她孤身一人,任你们摆布。玩够了,再做掉,神不知鬼不觉。"
几个溃兵听得眼睛都直了。
他们在山里躲了这么久,别说女人,连只母鸡都没见着。如今听说有这等好事,哪还忍得住?
几个溃兵呼吸顿时粗重起来,那独眼龙更是咧开满口黄牙,嘿嘿淫笑起来,胯下那不争气的物事已然蠢蠢欲动。就算不是女人,单是想着一个清秀男子在他们身下挣扎哭嚎的景象,也足以让这群畜生血脉偾张。
"那人现在在哪儿?"独眼龙急切地问。
"别急。"赵文通笑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明天她要去断崖采药。那地方荒无人烟,方圆十里都没人家,正是下手的好地方。"
他从怀里掏出张地图,指给他们看:"你们明天在这里等着。记住,事成之后,连尸体也别留。埋了,或者扔进山沟里喂狼,总之别让人发现。"
"明白。"独眼龙接过地图,仔细看了看,又问,"事成之后,钱怎么给?"
"事成后,你们来'一康堂'找我。"赵文通道,"到时候我给你们钱,你们拿着钱走人,离开这一带。这事儿就算了了,谁也不知道。"
"好!"
几人一拍即合。
赵文通又给他们留了些干粮和酒水,便告辞离去。
少东家刚将三株佛泪参小心纳入药囊,忽闻马蹄踏碎枯枝之声。
但见七八个盔歪甲斜的溃兵撞破瘴雾,将她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个独眼彪形大汉,那只剩的独眼在她身上溜溜一转,嘿嘿一笑。
少东家心下虽惊,却仍存着三分侥幸。这乱世之中,溃兵流匪并不罕见,多半是为求财。
她强自镇定,急退两步,反手便去抽腰间的刀,那刀身早已锈蚀不堪,入手沉滞。她还想拼死一搏,谁知掌心因方才攀岩已是汗湿血污,猛地一发力,那锈刀竟如泥鳅般从她掌中滑脱,没入一旁浑浊的泥潭之中。
她不肯束手,挥拳踢腿,招式间竟还有几分之前留下的底子。奈何她本就瘦弱,又刚攀悬崖采参,气力不济,兼之失血过多,眼前已是阵阵发黑。
不过三五招过去,她只觉腕骨剧痛,被两人一左一右狠狠反拧住賂膊,整个人被一股蛮力死死摁入湿冷的泥地之中。
肃杀之林,便只剩铁靴与破布的磨擦声与压低的粗喘,在粗枝断干间回音绵绵如鬼泣。
少东家心急如焚,那孩子高烧不退,若再耽搁,怕是凶多吉少。她强压着心头的怒火。
"诸位好汉,我只是个采药的大夫,身上没什么值钱东西。你们若是要钱,同我回城,我把医馆里值钱的东西都给你们,只求你们放我一马,让我去救那孩子。"
那几个溃兵听了,反而笑得更大声了。
"救孩子?"那矮胖的溃兵拍着大腿笑,"你心肠倒是好,只可惜啊,咱们兄弟几个也病了。"
"病了?"少东家一愣。
络腮胡子舔了舔嘴唇,眼中露出赤裸裸的淫光,"大病,得你亲自治。"
旁边那个满脸脓疮的溃兵一边解着裤带,一边狞笑道:"兄弟们患的可是相思病,正需您老妙手回春呢。"
他伸出满是污垢的手,就要去扯少东家的衣襟。
少东家心头一阵恶心,本能地往后缩。
独眼龙一把推开脓疮脸,走上前,粗糙的手捏住少东家的下巴,把少东家往旁边的山石上一摔。
少东家后背重重撞在石头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
她张嘴想呼吸,却怎么也吸不进气来。
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独眼龙蹲下身,少东家恍惚间只见独眼龙解裤的阴影笼罩下来,那物事紫黑如毒蛇,带着腌朥的腥臊气。
"本来只是想教训教训你,废你双手,叫你不能再行医,没想到——"
他舔了舔嘴唇:"还有这等好事!老天爷真是待咱们不薄啊!"
见少东家还有反抗的意思,独眼龙扭头从同伙腰间抽出一柄长刀。
刀身映出少东家苍白的脸,下一刻便带着破风声贯穿她右肩,深深扎进泥地。
刀锋切断暗藏的针袋,银针如星芒散落,瞬间被血水染红。
独眼龙三两下将少东家的衣物拨净摊开,扭头看向那几个蠢蠢欲动、喉结不住滚动的手下,厉声喝道:
“都他娘的给老子滚远点!你爷爷我还没尝鲜,哪个敢伸爪子,老子先剁了他的狗头!”
溃兵们悻悻退到三步外,几只充血的眼睛仍黏在女子赤裸的胴体上。
独眼龙急不可耐掏出那早已昂然怒张、紫胀丑陋的孽根,便欲往少东家腿间那隐秘之处强行顶入。
奈何少东家心中恨极惧极,身躯僵硬冰冷,加之本就未动情欲,那处干涸紧涩异常。
他猴急地往来冲突数次,竟如撞上铁壁铜墙,不得其门而入。
“妈的!”独眼龙屡试不成,在这群手下面前大失颜面,不由得恼羞成怒,一张黑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啐了一口,竟真个从靴筒里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贴身短匕。
然而就在他持刀欲行凶之际,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少东家彻底袒露的胸腹与臂膀,动作竟不由得顿了一顿。
或许有一丝本能的讶异掠过他那被杀戮和欲望填满的脑海:这娘们,怎地一身这般重的伤?
但也仅仅只是一下而已。
那片刻的迟疑,如同投入滚油的一点水滴,瞬间便被他体内更汹涌的暴戾蒸发得无影无踪。
管她之前是人是鬼,如今落到他手里,便是他砧板上的肉!
他不再犹豫,左手粗暴地分开少东家的双腿,右手那冰冷的刀尖,便毫不犹豫地朝着那最娇嫩、最无助的秘处,狠狠地一划—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猛地刺破了林间的死寂。
鲜血比想象中更加灼热殷红,瞬间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泥沼。
独眼龙扔开匕首,如同终于破开了坚硬蚌壳的渔夫,再次挺身而上。
少东家已然感觉不到什麽疼痛了,失血过多带给她的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恍然的安宁,只是安宁之后,她还能感受到恨意如影随形。
那恨意一直藏在心底深处,此刻终于破茧而出。
她恨江晏留她一人在世,却不教她如何在这乱世自保。
恨他们教她医者仁心,却不告诉她善良的代价。
恨这些溃兵畜生不如。
更恨自己,恨自己不买好刀,恨自己心软救人反遭此劫。
她忽然想起怀中还有止血散。
那是她自己调配的方子,加了几味别人不用的药。
单用能止血生肌,若配了烈酒,却会让人心火上炎,血脉贲张,轻则昏厥,重则暴毙。
只听少东家突然娇声道:"大哥,小女子有个请求……"
独眼龙一愣:"什么?"
"能否给小女子一口酒喝……"她声音发颤,"小女子想让大哥更尽兴些……"
"哟,倒是个识趣的。"独眼龙得意地笑了,"来人,把酒拿来!"
那脓疮脸赶紧从马鞍上取下酒囊,递过来。
少东家接过酒囊,先自己喝了一口。烈酒入喉,火烧火燎,她却不皱一下眉头。
她笑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小女子这里有药,能让大哥神勇无比。这药配了酒喝,能催情助兴。你若不信,可让旁人先试。"
独眼龙哈哈大笑,只当她是为了活命,就着她纤手将药粉倒入口中,又仰颈灌下烈酒。
酒液顺着他虬结的胸毛淌下,与少东家胸前的血污混作一处。
另两个溃兵看得眼热,其中疤脸汉子一把抢过药瓶,倒出剩余粉未分食,嬉笑道:“大哥好不公道!这般仙药还要独享,怎么不叫这小娘子也喂我们尝尝滋味!"
说罢便蹲下身,伸出猩红舌头舔舐少东家胸乳上的血污。
舌头粗粝如砂纸,所过之处留下道道红痕。
另一麻子脸见状,急不可耐地掏出阳具,贴着那对沾满唾液的乳团来回磨蹭。
独眼龙只觉丹田处烈火焚灼,那物在少东家体内又胀大三分。正待更深捣入,忽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如藤蔓般缠上来,竟是少东家那双玉腿。
少东家那双腿虽布满青紫,此刻却似有了自主性命,如柔韧藤蔓,又如铁箍钢圈,将他死死锁向深处。
皮肉相贴处,冷热交织,竟生出几分诡异缠绵。
药性发作需要一刻钟左右。做这事本就耗损心血,若再配上烈酒和毒药,心脏必然承受不住。
独眼龙闷哼一声,但见身下女子云鬓散乱,朱唇微肿,反比方才挣扎时更添媚态,不由心神荡漾,反而红了脸来,这莽汉平生所见女子不是哭嚎便是寻死,此刻竟真个放缓动作,笨拙地啃吻她颈子。
那独眼龙穿着半身铁甲,铁片冰凉坚硬,磨在她身上,硌得生疼。
他一边啃吻,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话:
"你既然是这般的尤物……我倒是可以不杀你……你陪我一起上山……落草为寇……到时穿金戴银,荣华富贵,哪个没有?吃香的喝辣的,比你一个人在外头强多了……"
少东家任由他操弄,手却慢慢抬起来,轻轻附上他的脸。
那独眼龙被她这么一摸,浑身都酥了,嘿嘿笑道:"你这小娘子……倒是知道怎么讨人欢喜……"
少东家也不说话,只是那双手在他脸上摩挲着。她的手很凉,像冰一样,摸在那粗糙的皮肤上,倒有几分凉爽的意思。
少东家的手慢慢往上移,移到他那只独眼的眼罩处。
那独眼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少东家用那嘶哑的声音轻声说,"只是……想看看你的眼睛。"
"我这眼……"独眼龙犹豫了一下,"丑得很,莫看了。"
"我不怕。"少东家凑近些,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你都说了要我陪你上山,总得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吧?"
这话说得有理。
独眼龙迟疑了一下,终于松开了手:"那你……别怕。"
少东家点点头,手指勾住那眼罩的边缘,慢慢往上掀。
那眼罩下面,是个空荡荡的眼窝。
眼珠早没了,只剩一个黑洞,周围是狰狞的伤疤,像条蜈蚣盘在那里。
那伤疤还在渗着脓,散发出一股恶臭。
少东家看着那眼窝,面不改色。
她见过的血腥场面多了,这点算什么?
她甚至还伸出手,轻轻在那眼窝边缘摸了摸:"疼吗?"
他喉咙里滚了滚:"不……不疼了……这是多年前的旧伤了……"
"是谁伤的你?"少东家继续问。
“是打仗时……”他喃喃道,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暴戾,“被流矢射穿了眼眶,脑仁都差点搅出来,疼,真他娘的疼。”
“俺们饿得啃树皮,城头守军往下泼金汁,黏糊糊浇在弟兄们头上,皮肉嗞嗞响着往下掉……”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肉横飞的战场,听见了同伴的惨叫,闻到了自己皮肉烧焦的臭味。
"那你可真命大。"
"是啊……命大……"
独眼龙痴痴地看着她,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这么多年了,从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话,这样看着他,这样摸他的伤疤……
药性彻底冲垮了他残存的理智,混淆了现实与幻境。在他模糊的视野里,身下这具遍布泥污与血痕的年轻身体,仿佛笼罩上了一层金光。
她破碎的衣衫成了飘飞的天衣,她腿间的血迹成了赤色的莲花纹,他恍惚地想,莫非她是传说中的肉身菩萨?
此身非身,此乳非乳,此血非血,此口非口。
"你……你放心,"他结结巴巴道,"跟了我,我不会亏待你……以后我抢来的东西,都给你……"
"真的吗?"少东家笑了。
"真的!"独眼龙拍着胸脯,"我说话算话!"
"那就好。"
少东家说着,突然双手用力,按住他的头,凑上去堵住了他的嘴。
独眼龙只觉一股香软涌上来,脑子里便只剩一片空白了,黝黑的脊背上滚着油汗,独眼里满是饕足之色。
可渐渐地,他觉着心口发紧,似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肝五脏,额上冷汗如瀑,眼前金蝇乱舞,连身下那张沾着泥污的俏脸都模糊起来。
"老子……怎么……"
他话没说完,忽然捂住胸口,面色涨红。
"大哥!"旁边两个溃兵想扶他,却也各自捂住了胸口,脸色煞白。
独眼龙瞪大了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少东家。
他挣扎着想退开,不料那双玉腿竟如铁箍般将他牢牢锁住。
那方才还耀武扬威的阳物突突乱颤,竟射出大股浓黑血块,腥臭扑鼻。
血块溅在枯叶上,滋滋作响。
他仰面倒地,那黑洞洞的眼窝里竟汩汩涌出黄白相间的脑浆,与污血混作一团。
直到此刻,旁边那几个看呆了的小喽啰才骇然发现,那女人一只手不知何时,早已如毒蛇般探入了老大那空无一物的眼眶深处。
那几根纤长的手指,正深深抠挖在那脆弱的颅骨内侧。
方才独眼龙那看似沉醉的颤抖,哪里是什么极乐,分明是被人用手指活生生捅穿脑髓时的剧烈痉挛。
正是:
巧施胭脂计,暗藏断肠方
金娇言犹在耳,阎罗帖已到厢
莫道红颜祸水,从来恶孽自招殃
余下溃兵见状个个魂飞魄散。有两人裤带尚在手中提着,白花花屁股露在外,却也顾不得将裤穿妥,只捞起兵器便撒腿朝林里狂窜,嘴里哆哆嗦嗦地喃念:
“撞邪啦……鬼也不敢收这骚娘们儿啊……”
年岁最轻的逃出十余步,忽闻脑后风响,回头正瞧见独眼龙的黄白脑浆溅在枯藤上,竟似豆腐花般微微颤动。
他腿间一热,黄浊尿液顺着铁甲缝隙淌下,在枯叶堆里积成一洼。
此刻只见一道红影突如鬼魅飘至,血色衣袍在暮色中翻飞如业火红莲。那红影落地时,才看清是个人。双手各持一柄刀。
"三更天……"有人认出来了,声音都变了调,"是三更天的人!"
溃兵们尚未及惨叫,那双刀已化作两道银蛇。
先头那人脖颈处现出细密血线,脑袋骨碌碌滚到年轻兵卒脚边,嘴唇犹在微微开合。
年轻兵卒方要张口,忽觉天旋地转,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自己仍站立着的无头身躯。
第三刀从侧面斜斩,将另一人拦腰截断。那人下半身还在往前跑,上半身却已经倒地。
少东家强忍剧痛,伸手握住肩头那柄刀。刀身斜插入骨,她咬紧牙关,猛地一拔,血如泉涌。
她抬眼望去,但见那熟悉的身影缓缓走来。
夕阳西斜,将天边烧成一片血红。
那人逆光而行,夕照为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层层叠叠的衣袂翻飞,像是佛堂里的幡幢,又像是地狱里的血河。
她恍惚间觉得,他眉间似有朱砂印记,不知是血溅上的,还是本就有的。她盯着那印记看,看得恍惚了,竟觉得那不是朱砂,而是一只闭着的眼睛。
双刀提在手里,刀头的血珠滴答作响,奇的是,那血珠在残阳底下明明是赤红的,落下去的时候却一点点化亮,像滴漏的琉璃蜜,如甘露,如酒泪。
笃。
笃。
笃。
每一滴血落地,都是一声木鱼。
每一声木鱼,都在为死者超度。
却说那须蜜多将溃兵如同砍瓜切菜般料理干净,踏着一地狼藉的血肉与断肢,缓缓行至少东家面前,定定站住。
他打量她片刻,目光落在她破碎的衣衫、腿间的血迹、肩头汩汩流血的伤口上。
少东家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般的平静,闻到了他身上突兀弥漫的药香。
"你为何救我?"
须蜜多淡淡道,"我是接了悬赏来的。"
少东家一愣:"悬赏?"
须蜜多点头,"这几个溃兵,有人要他们的命。我正好路过,便接了。"
少东家心中一动:"是谁?谁悬赏他们?"
须蜜多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告诉我!"少东家咬牙,"我有权知道!"
须蜜多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
"悬赏的人只说了三个条件——第一,这几个人今日必死;第二,死前要受尽折磨;第三……"
他顿了顿:
"第三,若遇见一个女大夫,务必保她性命。"
话音甫落,他却不急不缓地转过身,面向那横七竖八的尸骸,竟自寻了块稍显干净的地面,盘膝坐了下来。
他合上垂目,低沉的梵唱自他喉间缓缓流出,不再是先前那杀伐决断的冷冽。
他念的是往生咒,为这些刚刚被他亲手送入幽冥的恶徒超度。
一边是狰狞可怖的尸身,一边是宝相庄严的僧者。
梵唱声止,他徐徐起身,衣袍下摆拂过沾染血污的泥土,只留下满地开始僵冷的尸首,和一地愈发凄艳的残阳。
那几株佛泪参被少东家拾起,紧贴着心口放好。
她复又蹲下,扯住那独眼龙的发根,手起刀落,一颗头颅便与身子分了家。
如此这般,一颗,两颗,直到将那七八颗头颅尽数割下。
她攥住那些长短不一,沾满血污油腻的发绺,将它们紧紧拴在一处,打了个死结。
发丝纠缠,像一团腌腾的水草,提在中,沉甸甸地坠手。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黑色的伤疤,划在荒山之上。
正是:
莫道杀生非功德,地狱门前渡万人
Chapter Text
话说回那赵福生的婆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把丈夫送了去青溪。
谁承想这一送,竟送出了人命。
且说那日一个青溪的弟子白着脸出来,对她道:“娘子,节哀,人……没了。”
翠娘只觉头顶轰隆一声,她跌跌撞撞冲进去,只见丈夫直挺挺躺在板床上,胸口一个窟窿。
那伤口极是利落,分明是刀剑所致。
“人是怎么没的?”翠娘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聂观兰闭目不语。
那弟子低声道:“是三更天的人……”
翠娘愣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她扑到丈夫身上,又是掐又是摇,那身子早已硬了。
她放声嚎哭起来,骂青溪是庸医害命,骂三更天是刽子手,骂老天爷不长眼睛,骂着骂着,又抱着尸身喃喃自语,说当家的你怎的这般狠心,撇下我们孤儿寡母。
后来嗓子也哑了,泪也流干了。青溪的人默默帮着将尸首收敛入棺,又凑了些散碎钱财与她做盘缠,雇人将棺材抬下山去。
那翠娘当初为救丈夫性命,走投无路之下,咬着牙借了五贯铜钱。那会子她想,五贯钱虽不是小数目,但自己日夜做些针线,再央人找个浆洗的活计,勒紧裤腰带,三五年总能还清。
谁知那钱利上加利,五贯变十贯,十贯翻作二十贯。泼皮三日两头登门,不是拍桌子就是摔板凳。(因为家里只有桌子和板凳了)
这日又来,翠娘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求再宽限些时日。
那人却不依,冷笑道:"宽限?我看你是不想还了。行,不还也成,把你这屋子抵了,人跟我走一趟,去窑子里做几年,债就算还清了。"
翠娘吓得魂飞魄散,死活不肯。
那人便放出话来:"三日之内不还钱,便让你好看。"
翠娘急得团团转,可又能怎么办?如今丈夫死了,她一个寡妇,拿什么还?
那人不会放过她的,到时候,不是卖房就是卖身。
第二日一早,她竟出奇地平静。
先是将屋里屋外洒扫干净,又把孩子们的破衣裳一一补好。
箱底压着一件蓝布衫子,还是出嫁时娘给的,平日舍不得穿。
她慢慢换上,对着一盆清水拢了拢头发。
走到城门口时,日头刚爬上城墙。守门的兵丁打着哈欠,见她一个妇人独行,多看了两眼。
翠娘低着头,一步步挪到城外的河边。
河面上荡开几圈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有那件蓝布衫子在水面上漂了一漂,慢慢沉了下去。
巧也巧在那日,云令正沿着河岸练晨功,听得一声水响,他定睛看去,惊呼一声,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河水冰碴子似的刺骨,他浑不在意,三两下便游到那团蓝布跟前,揪住那人后领往岸边拖。
待将人拖上岸,才见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面色青白,已是没了气息。
云令不慌不忙,一手托住她腰腹,一手在她背上不轻不重地拍打。
“咳……咳咳……”几口浑水从妇人口中呕出,她终于缓过气来,浑身筛糠似的抖。
云令见她冻得嘴唇发紫,把尚干爽的外袍往她身上一裹。又从腰间解下个酒葫芦,拔开塞子就往她嘴里灌:
“大妹子,来,整两口暖暖身子!你说你这大冷天的,往河里蹦跶啥啊?有啥想不开的跟我说!”
那酒烈得很,呛得翠娘连连咳嗽,一股热流却顺着喉咙淌遍四肢百骸。
她抬眼看去,只见这汉子浓眉大眼,额上挂着水珠,说话时喷着白气。
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断断续续将丈夫如何病重不治,如何被三更天的妖僧害死说了一遍。
却把借高利贷的事瞒下了。
当初为凑药钱,她偷偷当了娘家陪嫁的银镯子换了一贯银子,转头却把钱押在了赌桌上,想着翻个本就能请更好的大夫。
结果血本无归。
她跳河,也不全是为夫殉情,更是怕那些脏手撕了她的衣裳,怕左邻右舍戳着脊梁骨骂她是个赌鬼寡妇。
当然,这事情云令是万万不晓得的。
云令听罢,眉头拧成个疙瘩,一双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大妹子你别怕,这事儿俺天泉管定了!”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钱袋,不由分说塞进翠娘手里:“这些你先拿着,把大哥的后事风风光光办了。剩下的够你支应些时日。”
翠娘捧着钱袋愣在当场,正要推辞,却见云令霍然起身,锵啷一声掣出一柄陌刀。那刀身映着光,寒芒刺目,暗刻的云纹似有流水浮动。
“大妹子且回家去,”他将陌刀往肩头一扛,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笑容却带着森森杀气,“待俺去会会那王八羔子,问问他们青溪的病人,何时轮到三更天来超度了!”
说罢转身便走,湿透的中衣紧贴在虬结的背肌上,在料峭寒风中蒸腾起缕缕白汽。
那柄陌刀在他肩头微微颤动,仿佛活物般发出嗡嗡低鸣。
翠娘见他转身要走,心下着急,也顾不得浑身湿冷,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上去,一把扯住他湿透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
“恩公!恩公留步!好歹告诉奴家您高姓大名,往后……往后就是当牛做马,也好知道该报答谁啊!”
那汉子被她扯住,只得停下脚步,却不回头,只侧过半张棱角分明的脸。
“嗐!说这些干啥!”他摆摆手,袖口还在滴水,“报答啥报答,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泉门下云令便是。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好好活着,比啥都强!若有什么难处,你就去找天泉的人,绝对帮你!”
她捧着钱袋,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竟忘了哭泣。
云令离了河岸,心里那团火却是越烧越旺,烤得他胸口发烫,连寒风刮在脸上都觉不着了。
他想起小时候爹带着他走镖,爹是个黑脸膛的汉子,话不多,却总和他强调:“咱练武的,拳头不是用来欺负软柿子的。”
后来爹死了,栽在了一伙饿红了眼的流寇手里。
他们像蝗虫一样扑上来,只为抢镖队那几袋救命的粮食。爹的刀砍卷了刃,被人从后面一锄头刨在腰眼上,扑倒在地,紧接着七八把破烂兵器就招呼上来。
等云令疯了一样砍翻两人冲过去,爹已经成了一滩血肉。
十五岁的云令,用拉货的板车把爹的尸首拖回家。
爹的血浸透了粗布,一路走,一路滴答,引来几只循腥的野狗,被他用砍豁了的刀背砸跑了。
他在爹坟前,跪下,磕头。
第一个头,额角抵着冰雪,谢爹生养之恩。
第二个头,眉心贴着冻土,恨自己无能。
第三个头,重重砸下,鲜血从额角渗出,混入泥土——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三天后,他提着那头子的脑袋回来,脸上多了道疤。
有人报了案,官府要抓他,他只好逃。
路上饿得啃树皮,碰见了天泉门采买的弟子。
看他骨架大,瘦得皮紧贴着骨头了,于心不忍扔给他两个馍馍:“小子,会打架不?”
云令把馍噼里啪啦塞进嘴里,好悬噎死,用力咽下去,抬起那双因为饥饿和仇恨而异常明亮的眼睛,哑着嗓子说:“会杀人。”
那人哈哈大笑,领着他回了天泉。
这一待就是八年。
晨起赤着膀子跑操,雪碴子混着汗珠子往地上砸;下训了,师兄弟勾肩搭背往春水阁冲,在蒸腾水汽里骂娘,互相搓背能搓掉一层皮,夜里啃羊骨头,油手往裤衩上一抹,烈酒传着喝,喝高了就扯嗓子吼十八摸,被拎着烧火棍的师姐追得满山蹽。
善恶是咱自家定的规矩——瞅着不顺眼的,削;兜里蹦子儿没有活不下去的,抢了富户匀他一口;敢跟咱呲牙咧嘴的,管你哪路神仙,先把你门牙敲下来再说。
劫富,那是咱本事;济贫,那是咱高兴!
至于那富该不该劫,贫值不值得济,全凭爷们儿几个当时心情。
该削不削,憋憋屈屈,那还叫个爷们儿?
该管不管,眼睁睁瞅着,那还不如回老家种苞米!
正是:
天泉少年侠气生,手提霜刃向西行。
不知此去凶与吉,但为苍生讨公平。
云令这几日把腿都跑细了。
他从城东跑到城西,从南市跑到北巷,茶坊酒肆、赌档当铺,凡是消息灵通的地方,他都去过了。
每到一处,便掏出几文铜钱,请人喝茶吃酒,旁敲侧击地打听三更天弟子的下落。可三更天行事诡秘,来去无踪,寻常人哪里知道他们藏在哪儿?
问了十来个人,都说不知道。
云令心里着急,可也没法子,只能继续找。
又跑了两天,到底从一个专收破烂的老乞丐嘴里抠出点音信。
那老乞丐缺了门牙,说话漏风,一边喝着云令给买的酒,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前些日子,俺在南门外收破烂,见着个穿红黑衣服的年轻人。那人走路轻飘飘的,跟鬼似的,吓了俺一跳。"
云令裹了裹身上的袄子,鼻子一痒,猛地扭过头去:“阿——嚏!”
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震得房梁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吓的老乞丐一激灵。
他使劲吸了吸那不通气的鼻子,瓮声瓮气地催问:“接着嘞?瞅清楚那人往哪儿去了不?”
"后来俺远远跟着他,见他进了南门外那座破庙。"老乞丐咂了咂嘴,"那庙早断了香火,荒了有十来年了,平日里连个鬼影都没有,不知他躲那儿做啥。"
云令揉着发红的鼻头,脑子却没停,他得确认好,别砍错了人,那乐子可就大了。“诶,老爷子,你瞅真亮儿没?那小子个头多高?是胖是瘦?别到时候俺吭哧瘪肚找过去,再削错了人!”
老乞丐眯缝着眼回想了一下,比划着:“个头嘛……跟你差不多,三更天哪有胖子啊!没你这么膀,溜直精瘦跟个瘦猴儿似的,指定没认错!那身邪性衣裳一般人谁穿啊!”
云令记在心里,又给老乞丐塞了几文钱,便转身离去。
到了地方,见那庙门烂了半边,只剩一扇还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被风一吹,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要散架了似的。
他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开那扇破门。
但见佛龛上那尊泥菩萨塌了半边脸,慈眉善目碎成一地渣子。
就在那堆碎泥胚子下头,赫然蜷着一团物事。
是个人形,却早没了人样。尸身看着分明死了有些时日,皮肉却不见腐烂,只泛着层蜡黄的死气,伤口边缘凝着紫黑的血痂,细看有些金粉似的碎末闪着微光。
看那伤口,应该是三更天干的。
"直娘贼……"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攥着陌刀的手指节发白。
他想起翠娘哭诉的模样,想起她那双红肿的眼睛,想起她说要投河时那绝望的神情。
老赵大哥估计也是这么没的吧?
个瘫在炕上动弹不得的病人,让人用这损招活活祸害死。
那得疼成啥样啊。
云令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
睁眼打量这破庙,墙角草堆明显有人睡过,上头还洇着新鲜血点子。他薅开草堆,底下露出几绺沾血的布条条,绕到佛龛后头,踢着几个空药瓶,拿起来一闻——金疮药的味儿。
云令心里明镜似的了:估摸着这原先有俩人。
一个死透了,另一个伤得不轻搁这儿挺尸呢,估摸也快交代了。
那个受伤的瘪犊子,八成就是他要找的三更天崽种。
可地上这具尸首又是哪路神仙?
云令蹲回去扒拉死者衣裳,想找点能证明身份的物件,结果毛都没有。
他杵在那儿瞅着这具惨不忍睹的尸首,心里头不是滋味。
云令忽然想起师哥曾说过的话:"这世道啊,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当时他还不以为意,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赵福生那样老实本分的人,却遭了这等横祸。
那三更天的畜生,杀了那么多人,却还活着,还能躲在这儿养伤。
这叫什么道理?
云令越想越气,一脚踢翻了身边一个破酒坛子。
酒坛子滚出去老远,撞在墙上,碎成几块。
这日,须蜜多过得极艰难。
见道修知道须蜜多受了重伤,便成群结队地来,准备趁他病要他命。
一共来了五个人,他们围住须蜜多,招招不离要害。
须蜜多强撑着应对,旧伤未愈,新创又生,不过半盏茶工夫,身上又添了三处伤口。
他咬着牙,拼死杀出重围,等到了这里,他已经失血过多,头晕目眩,几乎站不稳了。
自聂观兰死后,再无人为他疗伤换药。那些伤口没有好好处理,有些已经开始溃烂,流脓。
好不容易挨回去,只见昏暗的庙里,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他肩膀很宽,个子很高,斜挎着一柄巨大的陌刀。
云令听见门口的动静,他猛地转过身,等道看清那身衣服的颜色,眼睛立刻红了。
"呔!妖僧!果然是你!"
他一边用袖子擦了擦鼻子,一边将陌刀卸下来,横在身前,拦住了须蜜多的去路。
"你这畜生害死了赵福生,今天老子就替他报仇!"
说着,他举起陌刀,一刀劈下。
须蜜多神智昏沉,眼前云令的身影已经出现了重影。
见陌刀劈来,他本能地抽出双刀,勉强举起来格挡。
刀刃相交,火星四溅。
可那力道软绵绵的,根本挡不住云令的怒火一击。
他只觉得虎口一震,手中的刀便脱手飞出,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须蜜多踉跄后退几步,背靠在墙上,喘着粗气。
他抬起头,费力地看着云令,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云令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这就是那个渡化病人的杀手?
这就是那个冷血无情的三更天弟子?
怎么看起来……这么惨?
他握着刀的手松了松,又紧了紧。
杀还是不杀?
这畜生害死了无辜的老赵大哥,按律按理,都该千刀万剐!
可……可他眼下这副模样,浑身破烂,气息奄奄,怕是阎王爷的勾魂帖都已经揣在怀里了。自己这一刀下去,是替天行道,还是反倒给了他一个痛快?
正这般天人交战,犹疑不决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尸首,心中暗忖,罢了,好歹先替这不知名的倒霉玩意收拾一下,让他入土为安,也算积点阴德。
他刚转过身,迈出半步,打算先去处理那具尸体。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身后突然爆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别……动他!"
“找死!”云令听得身后动静,杀心顿起,回身便是狠辣无比的两刀。
第一刀,轻易地割开了火宅三更,割开了皮肉,露出了底下白森森的肋骨和蠕动的内脏。
第二刀,更是刁钻狠毒,顺势向下一搅一拉!
只听哗啦一声闷响,仿佛一袋装满湿滑物事的布袋被猛地扯破。一大团热气腾腾的肠子,混着暗红发黑的血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他豁开的腹腔里稀里哗啦地涌了出来,滑腻腻地堆叠在他自己脚边,尚自微微搏动。
而此刻,提着陌刀,正要上前结果的云令,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那肠壁薄得几乎透明,看不到半点食物残留的痕迹。
这妖僧竟是许久未曾进食了!竟然是全靠着意志力吊着最后一口气,撑到了现在。
须蜜多重重摔回地面,剧痛几乎瞬间吞噬了他残存的意识。视野急速变暗,耳边嗡嗡作响。在彻底沉入黑暗前,他仿佛听见了一阵极轻柔、极温暖的……江南小调。
“月儿弯弯照药堂,
囡囡莫怕夜风凉,
瓦遮头来被暖床。”
是聂观兰的声音。
他死死盯着几步之外那具冰冷的尸体,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
随即用下巴死死抵着冰冷粗糙的地面,一寸、一寸地朝着聂观兰的方向蠕动。
每往前蹭一寸,那截从腹部豁口滑出的沾满尘土的肠子便被拖长一截,软塌塌黏糊糊地耷拉在身后,在粗砺的地面上犁出一道越来越长、越来越惊心的拖痕,如同一条执意要汇入母河的支流。
这般撕心裂肺的痛楚,莫说是寻常人,便是铁打的汉子也该当场毙命了。
可他这些年刀头舔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比年纪还多,竟硬生生还吊着半口气。
“阿哥……”
云令被他这举动和称呼弄得一怔,随即更加暴怒。“操!你他妈亲哥都杀?”
须蜜多听不见云令的怒骂了。
他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那短短的几步路上,凝聚在幻觉中的声音里。
“囡囡乖,莫怕黑……阿哥在这里……”
“瓦遮头,被暖身……药吊子咕嘟响……”
“明朝天光……灶上有热粥哩……”
他只想走到那里去。
走到那声音的源头。
走到那温暖的怀抱里。
他的脸颊触碰到了聂观兰冰冷僵硬的衣角。
可在他此刻混沌的神智中,却比任何锦缎都要柔软,甚至觉得温暖。
他汩汩流出的鲜血,濡湿了聂观兰的衣衫。
“我魇住了……”
可是聂观兰的胸膛那样僵硬,没有任何回应。
幻觉中的江南小调,也渐渐消散,只留下无尽的虚无和寂静。
须蜜多脸上显出恐慌,他害怕那声音彻底消失,竟自己张开了口,用那嘶哑的的喉咙,断断续续地试图重新哼唱起那首温暖的歌谣,仿佛只要歌声不停,那幻境便不会崩塌:
“月……月儿弯弯……照药堂……”
“囡……囡囡……莫怕……夜风……凉……”
歌声戛然而止。
现实的腥风血雨重新灌入他的感官。
可也就在这刹那,他那摇摇欲坠的灵台,反而被这极致的痛苦冲刷得一片诡异的清明。
他看见那双惯于撵药扎针的手,带着温热的药气,轻轻覆上他滚烫的额头。
他看见,他如何打来冰冷的溪水,混着药液,用自己还算干净的中衣里布蘸湿了拧得半干,一点点、一寸寸地擦拭这具冰冷的躯壳,包括那失去生命迹象,软垂下去的男性象征。然而死亡的真容,远非仅是冰冷与苍白,他便用指尖,一根,一根,将那些细小的肥白的蛆虫拈了出来,将它们掷在地上。
他看见,自己如何像个偷食供奉的野鬼,在更深露重之时,偷偷爬上那具早已冰冷的尸身所在的地方,侧身蜷缩在那再无知觉的臂弯旁,拉起那条僵硬溃烂,曾经施针救人的手臂,环在自己肩上,试图营造出一个被拥抱的假象。
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是对这尘世一点温暖的贪婪执着,是对那具早已冰冷的尸身生出的大不韪的依恋,不动声色地蛀空了他苦修多年的根基。
须蜜多想,三更天戒偷盗,戒邪淫,戒妄语,戒饮酒。
他这半生,杀生无数,谓之“渡人”,算破戒么?似乎不算,此乃宗门根本。
偷盗?他身无长物,从未起过贪念取人钱财。
邪淫?他身心皆奉于佛前,视红粉为骷髅,何来淫念?
饮酒?更是从未沾唇。
唯有……妄语。
是了,唯有妄语。
这副残躯,这双沾满血腥的手,都已不配再执起渡人的刀。
他猛地抬起头,他望向怔在原地的云令,“此身已是残躯,难承杀业,请……助我往生……”
云令的刀尖指向聂观兰,“这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须蜜多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脖颈转动时,牵扯着下巴处在地面磨出来的豁口,森白的骨突兀地暴露在外,边缘挂着几丝肉糜。
“杀了我,此身魂魄,当归无间……代偿杀孽……”
他每说一字,嘴角便溢出更多的血沫,那暗红的液体蜿蜒而下,滴落在他早已被浸透的衣袍上。
他似乎要将他所渡之人的一切罪业,统统背负到自己身上,引向那永世不得超生的炼狱。
云令看着这非人非鬼的景象,听着这似佛似魔的言语,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举起陌刀。
须蜜多感到自己的精魂正似一缕将散的炊烟,从那具被刀剑磋磨得不成形状的皮囊里丝丝缕缕地抽离。
他阖着眼,静候着,候那经文里说得分明,他这般满身血债的三更天弟子该去的去处:业火炽燃,烧灼五内;铁汁灌口,烫穿喉肠。
这正是他修行多年早已认定的归宿。
每一个被他亲手送往极乐的亡魂,每一份被他斩断的尘世苦厄,都化作这地狱中的一道刑具,一处煎熬。
业火愈炽,铁汁愈烫,恶鬼愈凶,反倒证明他这些年的杀戮不曾白费。
那些被他超度的苦命人,此刻想必正在莲池畔漫步,听着梵唱,再不必受这人间疾苦。
他等着,可周遭并无烈焰翻涌,反倒有一股说不清的暖意,将他这缕轻烟似的魂魄缓缓托起。
他惶然睁眼,却见下方那本该属于他的阿鼻地狱竟渐渐隐去,眼前竟是金光晃耀,七宝庄严。
他欲挣扎,欲沉堕,欲回归那本该受的苦楚。可那净土的光芒却不容分说地包裹了他。
耀眼的金光渐渐柔了,淡了,竟化作人间黄昏时分,家家户户窗里暖黄色的灯火。那庄严的梵唱也远了,散了,耳边响起的竟是聂观兰那日哼唱的,带着江南水汽和药草清苦气息的安眠小调。
就连那七宝池中盛放的千瓣莲花,也一瓣一瓣舒展开来,幻化作了记忆深处,故乡春日里,一树树在暖风中摇曳的的杏花。
他忽然想起来了。
抛却所有杀业与修行,忘却三更天与火宅,忘却他爱别离的名号,他今年,应当是十六岁。
陌刀上的血,是方才劈砍时飞溅的。
地上的血,是须蜜多的腹腔流淌出来的。
那红衣的僧者,即便身首分离,其残躯最后寻求的,并非无间焦土,而是这青衫男子已然沉寂的胸膛。
云令不懂什么佛法禅机,也不知这其中有何玄妙。
他只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怀抱着另一具温热尚存的尸体。
他们在无尽的黑暗中,仿佛彼此取暖,相拥而眠。
喧嚣的血色归于沉寂,纠缠的业障暂时休憩。
红尘万丈,苦海无边。
终究,都归家了。
有诗曰:
袈裟红红摇摇,渡不了寒夜霜
刀光晃晃森森,劈不开孽海茫
梵唱袅袅袅袅,唱不暖尸骨床
血泉汩汩汩汩,流不尽旧时伤
你说杀生是慈悲场,他说济世是匪人腔
今朝你送他往生去,明日谁送你归故乡?
Chapter Text
却说少东家踅回医馆时,天色已暝糊糊的,只听得野狗在巷尾狺狺地吠。
她推那门时,先探进半个身子,见没些人影,心头一块石头方才略略放下。
反身插上门闩,蹑足来到后院,费力掀开井盖上半腐的木板,便将那几颗血糊剌剌的头颅使麻绳一个个拴缚停当,慢慢缒下井去。
只听“扑通”几声闷响,似石块坠入深潭,心下才觉安稳。
踏盖好板子,又寻来一块顽石死死压住,这才觉得周身气力仿佛被抽干,靠在井沿上,定了一定神,方从怀中摸出那株佛泪参,借着朦胧月色细看,心想:“那孩儿合该有救,也不枉我拼死走这一遭。”
念及此处,身上那火灼刀割般的伤痛,倒似减了三分。
她强撑着挪出医馆,往城东去。
一路上,但见家家关门闭户,只有些勾栏院门前还挂着红绡灯笼,里头传出些咿咿呀呀的唱曲并男人家狎昵的笑语声,与她这一身血污满心凄惶,恰成了对面。
行不多时,到了米行门前。但见三间开阔的门脸,黑漆门板闭得严丝合缝,唯二楼窗棂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少东家走上前,抬手叩门。
“笃、笃、笃。”
三声脆响,在静夜里传出老远。
里头并无人应。她又叩了三下,指节已有些发痛。
少东家心头火起,提高那破锣似的嗓子叫道:“孙掌柜!孙掌柜!我是江大夫!”
里头窸窸窣窣,半晌,才有个声音隔着门哼唧道:“谁……谁啊?”
“是我,”少东家压着性子,“与你送药来了。”
门后登时没了声息,好一会儿,那声音才又响起,“大夫,这……这药俺们不要了……”
少东家只疑心自己听差了,愣在当场:“什么?”
“药……真不要了,”那声音里带着哭腔,“您老行行好,快回去吧,莫要再来了……”
少东家一股冷气从脚底直窜脑门,咬着牙道:“不要了?你儿子的病不治了?我为这株参,险些将命丢在荒山野岭!”
门内孙掌柜带着呜咽声:“俺知道对不住您,可……可俺惹不起呀,那赵爷放了狠话,谁再敢登您的门,便砸了谁的铺面,俺这米行是祖上留下的命根子,若毁在我手里,俺不如现下就吊死算了……”
少东家听得这话,想起日前他抱着儿子,跪在自己门前磕头如捣蒜的可怜相,不由得冷笑一声:“你当初那般苦求,可不是这般嘴脸。”
里头扑通一声,想必是跪下了,哭声压抑着传出来:“俺是猪油蒙了心,对不住您!可俺上有老娘,下有妻儿,一大家子指着这铺面嚼谷儿……那孩儿是他命该如此,俺认了,求您饶了俺吧……”
说罢,只听脚步声仓皇退去,二楼上那点灯火噗地一下也灭了,四下里陷入一片死寂。
少东家僵在门外,手臂还悬在半空,良久,她才缓缓垂下手。又轻轻叩了一下门板。
她对着那扇无情无义的门板,说,“你儿子……只剩三日了。三日后,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她苦笑一声,转身往回走。
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
那门里头,有个孩子,正在等死。
那门外头,站着个能救他命的人。
如今她才算真真切切地明白,有时候,这人心里头的病,比那五脏六腑的恶疾,更要难医千倍、万倍!
病在身上,哪怕是入了膏肓,总还有几味药可以搏一搏。
病在心里,烂了根子,黑了肠子,你便是捧着救命的药到他嘴边,他也只当是穿肠毒药。
她咧开嘴,笑了几声,便哽住了,只觉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的闷痛,眼前金蝇乱舞,天旋地转。
她知道这是不好的征兆,伤口感染了。
她得赶紧回医馆处理伤口。
好容易走到医馆门口,她推开门,佛泪参掉在地上。
她想弯腰去捡,可身子一软,整个人便栽倒了。
迷迷糊糊间,门外似有马蹄声,踢踢踏踏,停在医馆前。
有人推门进来。
少东家勉强睁开一条缝,只见一个女人影儿晃进来。
那女人蹲下身,伸出葱段似的指头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摸了摸脉门,啧啧两声:“命大,还没咽气。”
少东家想问你是何人,那女人也不在意,自顾自抱起她,像抱个孩子。
少东家闻着她身上的香,脑子乱成一锅粥,昏沉沉又沉了过去。
少东家醒来时,先闻到一股子浓郁的药香,身上盖着锦被,底下是张雕花大床,她动了动,浑身疼得像散了架,尤其是下身。
她勉强撑起半个身子,四下里打量。梁上吊着琉璃灯,照得满屋子金灿灿的。墙上挂着字画,画的是春宫图。
少东家心下骇然:这是什么地方?窑子?她低头一看,自己身上裹着件绸缎袍子,里头光溜溜的,伤口包得齐齐整整,纱布雪白,药味冲鼻。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几个丫头,穿着薄纱裙。
“姑娘醒了?”为首的丫头笑吟吟的,“我们东家吩咐了,您醒了就伺候着。来,先洗洗身子,换身衣裳。”
少东家嘶哑着嗓子问:“这是哪儿?你们东家……是谁?”
丫头们也不答,只管七手八脚地伺候。剥了她的袍子,只管用水擦拭。伺候完了,退出去。
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个女人。
穿一身湖绿色的锦袍,袍子上绣着金凤,腰间束着玉带,头上挽着高髻,插满珠翠,手上戴着十来个金镯子。她这一走动,浑身上下便是金光乱颤宝气蒸腾,烛光映照下,但觉满室流光溢彩,竟将那销金的帐幔都比得黯然失色。
少东家几乎要被这泼天的亮丽晃晕了头,半晌,才从那珠围翠绕中辨认出那张巧笑倩兮的脸,难以置信地挤出两个字:
"秀梅?"
正是: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苏秀梅咯咯一笑,在床边坐下:"哟,还认得我啊?这么久没见,变化是不是有点大?"
她说着,还特意抬起手,让那些金镯子在灯下晃了晃:"怎么样?好看吧?"
那神情竟不似寻常女子佩戴首饰为了增色,倒更像那得了亮晶晶物件的乌鸦,纯粹是因这金灿灿明晃晃的光芒本身而心满意足,喜不自胜。
少东家看着她,又看看四周。
"这是哪里?"
苏秀梅笑道,"如意楼,听说过没?"
少东家摇头。
“也是,你这傻丫头整日里窝在你那不挣钱的破医馆里,跟那些药罐子打交道,哪儿知道外头这花花世界的好处。”
苏秀梅站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推开雕花木窗,“来,自己瞧瞧。”
少东家挣扎着,扶着床沿下了地。
天色虽已擦黑,街上却亮如白昼。
两旁的店铺酒楼,将整条街照得纤毫毕现。
哪是人间?分明是一座用金钱和欲望砌成的、永不打烊的销金窟。
“说白了,也不过是个开门迎客的小小客栈。”苏秀梅捡起一片枯叶在指尖捻了捻,叶子化作碎屑,从窗缝里飘了下去。
“南来北往的客商,三教九流的朋友,来了这开封城,总得有个地方歇脚、谈事、寻乐子不是?人聚得多了,消息也就灵通了。谁家的小妾跟人跑了,哪个官人又新纳了宠,哪批见不得光的货急着出手,哪条道上的税卡又换了新人……我这儿,总能比别处早知道那么一点点。”
她转过身,给少东家斟了半盏茶,又给自己斟满。
“说起这如意楼的前尘……原主陈员外贪图颜色,一顶小轿将我抬进这后宅,做了第二房妾室。那老厌物身子骨早被酒色掏得差不多了,正头娘子又是个病秧子,常年抱着药罐子。我进门不到三月,那大娘子竟就病故了。你说巧不巧?她头七还没过,老员外也不知是伤心过度还是怎的,一夜之间也跟着中风,口不能言,手不能书,没熬过三七,也一蹬腿去了。”
“这家里顿时就乱了套。外头的掌柜、管事的,也都起了别样心思,账本乱成一团麻,库房的钥匙都对不上数。还有那起子族老,打着主持公道的名头,想来分一杯羹。”
“那时候,真真是阿猫阿狗都敢上门吠两声。地痞无赖堵着门要孝敬,衙门里的官差,今日查偷税,后儿个又说窝藏了逃犯,封条揭了又贴,贴了又揭,无非是觉得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妇道人家好揉捏,盼着我识相,自己卷铺盖滚蛋,或是……寻个由头把我弄进大牢,他们好占了这偌大家业。”
“可我怎能认命?便使了些小小的计策……这下想捏我软柿子的人,发现自己捏到了一块铁板,还扎了一手刺。而那些自己身上不干净,或是有了难处,想借把刀的人,反倒提着礼物,客客气气地找上门来了。”
少东家沉默地看着她。眼前的苏秀梅,和记忆里那个在山野间采药的丫头,早已是两个人。
苏秀梅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会儿你往南去,说要积德赎罪。怎么样,你的罪,赎清了吗?”
这话说的就有点扎人了。
苏秀梅也不追问,只将视线转向窗外那片繁华街景。“我呢,最开始进了九流门,起初也就是干些跑腿传话,治病卖药的活儿,跟街上的小厮没两样。”
“后来我也是慢慢琢磨出个味儿来,这世上的事,有时候,‘知道’,比‘能做’,要紧得多,也厉害得多。这些零零碎碎的‘知道’,起初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或是拿捏些小人物、换几文酒钱的把戏。可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就能看到一张张人皮下的真面目,看到一桩桩交易下的暗流。知道了这些,便像是捏住了蛇的七寸。 ”
“比如,有时候你明明没招惹谁,清清白白地开着你的小医馆,可你那医馆开的好,碍了旁边同行的财路。那同行呢,也不用自己动手,他只需花点小钱,把一句话递出去。递给谁呢?递给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脏东西,比如一伙刚逃下来,饿红了眼也憋红了眼的溃兵。让他们知道,在某条偏僻的山路上,有个孤身一人的女子会经过,而且……模样还不错。就能借刀杀人,把你干干净净地从这世上抹掉。”
少东家正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那温热的茶水泼了大半在衣袍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她像是没察觉,只霍然抬头,一双眼睛死死钉在苏秀梅那张描画精致的脸上,嘴唇哆嗦着,却半晌没能挤出一个字。
她原以为,不过是同行倾轧,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最多不过是赵文通之前那般,散布谣言、断她药材。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在泥潭里打滚、与他们周旋到底的准备。
却万万想不到……那姓赵的,心肠竟能歹毒、下作至此!
仅仅因为她的医馆碍了他的财路?
仅仅因为她想救那些穷苦人,损了他几贯铜钱的进项?
他就要……就要借那些溃兵的腌臜手段,让她受尽凌辱,死无葬身之地?
她行医救人,为何偏偏招致这般灭顶之灾?
这世道,难道真就容不下一点干净念头,容不下一点济世之心?
苏秀梅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血色褪尽,看着她眼中那点摇摇欲坠的光终于彻底熄灭,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呵……呵呵……” 少东家肩膀微微耸动,笑声低哑,“原来……是这样。”
正是:
从此看破仁心假,方知恶念是保身。
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嘶哑地问:“所以……你早知道?”
苏秀梅缓缓放下杯子。“妹妹我且问你,若我当初拦下你,告诉你前路有险,你会听吗?你会信吗?还是会觉得,我苏秀梅走了邪路,说的话也沾了邪气,不足为信?”
少东家哑然。
“后来,”苏秀梅继续道,“你去青溪学医,我假若递消息给你,说那赵文通贼心不死,正在暗地里磨牙吮血,等着寻你的错处,甚至要你的命……你待如何?是立刻扔了那救人的银针,提起杀人的刀剑,先下手为强永绝后患?还是继续捧着你的黄帝内经,守着你的医者仁心,觉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邪不胜正?”
“看。”苏秀梅轻轻笑了,“你只会用你的规矩,去衡量不守规矩的人。直到别人把你的规矩、你的退路,连同你这个人,一起砸烂、烧光。”
“毁了你的,是讲规矩的人吗?”
“排挤你的,是讲规矩的人吗?”
少东家被她问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只觉得满嘴苦涩。
“所以,”苏秀梅直起身,“你要在这种人手里活下去,甚至把他们施加于你的还给他们,你就得先弄明白他们的规矩,然后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跟他们说话。”
少东家看着自己那双曾经只用来搭脉、捣药、施针的手,如今上面布满了细碎的伤痕和凝固的血迹。
门开,几个小弟抬进个箱子,打开,里头是堆成山的宋元通宝。
“你一个个去救,能救几个?你那点微末医术,熬更守夜,救得了一人、十人,救得了这天下万千在血水里打滚的苦命人吗?看看这些金光闪闪的物什,没有这些黑钱脏款,我怎么去填那些官老爷的胃口,让他们对城外的流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我怎么知道哪家米店要囤积居奇,逼他开仓平价卖粮?别把自己困在你那点小小的医馆里,抱着你那点干干净净的良心等死。菩萨要救人,还得先有金身。咱们要想在这地狱里捞人,就得先比阎罗更狠,比恶鬼更富,只消把这黑漆漆营生做得风生水起,我还真不信这乱世苦海,能淹了老娘的渡人舟!”
正是:
渡人舟是胭脂浪,极乐乡在温柔坊。
少东家盯着那箱子钱,又看看苏秀梅那珠光宝气的模样,再想想自己这些时日的清贫、委曲、血泪、腌臜,只觉得天旋地转。
“到姐姐这如意楼来。姐姐这里,有的是达官显贵,有的是金山银山。你在这里,不用再担心被人欺辱。姐姐也能让你接触到那些……能决定别人生死富贵的人。”
“那赵文通,不过是条仗势欺人的狗。你若留在外头,他一辈子都能压着你,恶心你。但只要你进了这门,姐姐自有一百种法子让他跪在你面前,把他加诸在你身上的痛苦,十倍、百倍地还回去,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少东家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残存的迷茫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取代。
“好……我答应你!”
正是:
金珠砸碎清高梦,血海催生入彀心。
苏秀梅听她答应了,心情大好,将两条腿往面前的矮几上一架,露出裙摆下缀着珍珠的绣鞋,鞋尖轻轻晃动着,扬声唤道:
“都瞎了?没看见老娘笑了?”
眉清目秀的年轻后生,便个个穿着轻薄鲜艳的绸衫,乖顺地跪坐在苏秀梅身侧左右。
苏秀梅任由一个小弟将一颗剥了皮的葡萄喂到她嘴边。她伸出舌尖慢悠悠地卷了进去,目光在席间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身边一个最为清秀的小弟脸上,伸出手指,轻佻地勾了勾他的下巴。
“放心,晚上回了房,自有你报仇的机会。老娘就喜欢看你们几个小蹄子争风吃醋的劲儿。”
她说着,手竟顺着那小弟的脊梁骨往下滑,在那紧实的腰臀处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旁边另一个胆子大些的小弟凑上来调笑:“梅姐,您可不能太偏心!昨儿晚上您可是应了让我……”
苏秀梅斜睨他一眼,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应了你能在上头?美得你!老娘还没舒坦够呢!你们几个,有一个算一个,今晚都得给老娘老老实实躺着!谁先讨饶,明天就滚去后院刷马桶!”
屋外丝竹更闹,笑声浪声,混成一片。
却说少东家在那如意楼将养了几日,外伤虽渐愈,却总觉身下异样。起初只当是伤口愈合的牵拉,后来那感觉愈发真切,竟似多了件不属于自己的物事,沉沉地坠在那里。
夜里翻身,那处的触感分外分明。
这日午后,她终是按捺不住,向伺候的丫头借了面铜镜,闩上门,褪了裤儿,就着窗隙里漏进的天光照看。
只见那女儿家最私密处,竟与从前大不相同。原本柔嫩的肌理间,凭空多出一段肉红色的物事,形貌古怪,似肉非肉,似骨非骨,就那般突兀地缀在那里。
怔了半晌,她强撑着起身,理好衣裳,径直去寻苏秀梅。
推门进去时,里头水汽氤氲,苏秀梅正泡在一个大木桶里沐浴,乌油油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疤痕虬结的背脊上。
见她进来,也不遮掩,反倒舒坦地往后一靠,掬起一捧热水浇在肩头。
“醒了?瞧着气色倒好些。”苏秀梅语气轻快。
少东家立在桶边,声音干涩:“我身子底下…那是什么?”
苏秀梅侧过脸来,眉眼弯弯地笑了,“不过瞧你总想着扮个男人家行走江湖,可怜见儿的,便请高手匠人与你安了个鹿势罢了。怎的?不欢喜么?往后你可就真真是个齐全人了。”
“为何要如此?”她问。
苏秀梅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她慢腾腾从浴桶里站起身,热水哗啦一声从她身上泻下,浑圆结实的奶子,平坦紧实的小腹,乃至腿间那丛乌茸茸的湿毛,都毫无遮掩地袒露在氤氲水汽里。
她也不擦拭,就这般赤条条地走到少东家跟前。
“你这身女儿皮囊,往日里招了多少祸事,吃了多少暗亏,你自己心里没数么?那些杀千刀的男人,凭什么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不就是仗着胯下多长了二两躁动不安的腌臢肉?我这是帮你,替你斩了这烦恼根——虽说斩得不甚干净,好歹给你添了件趁手的兵器。”
“虽说这鹿势是死物,不通情欲,只是个空架子,里面也没那造孽的子孙袋,撒不出精来,可它硬实啊!”
说着她手臂一环,将怔忪的少东家紧紧搂住,另一只手在她小腹下方飞快地按揉了几下。少东家只觉得那处一热一麻,那截多出来的物事竟如同受惊的活物般,倏地缩回了体内。
苏秀梅松开她,“平日里就这么收着,不耽误你穿衣解手。需要充场面、唬人的时候,提一口丹田气,它自会出来替你撑腰杆子。往后行路住店,与人谈买卖,岂不方便?再则……”
她顿了顿,“我手里头,多的是那些只有男人才方便去办的体己事儿。往后,少不得要借重你这真男子的身份呢!”
她擦干了身子,随手扯过一件大红衫子披上,系带也懒得拢严实,露出颈下一片雪腻腻的皮肉,嘴角扯出一个明晃晃的笑,话锋陡转:
“对了,你搁在井里镇着的那几颗土疙瘩,再不见见光,怕是要捂烂发臭,白费了你一番拾掇的功夫。实打实的敲门砖,烂了岂不可惜?”
有诗为证:
昔日锦衣何处寻,今朝血泪湿衣襟。
悬崖峭壁攀来药,性命悠悠一线侵。
街街冷冷无人问,巷巷深深避瘟神。
曾经医者父母心,此刻谁怜苦命人?
昔日医馆采药女,今朝客栈做主人。
锦缎绸缎裹其身,金钗宝钗插满鬓。
买卖生死传消息,脏的黑的样样真。
行医济世得何物?清贫困苦伤痕深。
黑心买卖得何物?珠光宝气日日新。
天道循环何处在?善人受苦恶人亲。
这世间,冷冷暖暖,
到头来,明明暗暗,
都只是,虚虚实实一场尘!
但说那苏秀梅,做黑黑买卖肥,
恣潇洒,喜洋洋笑眉眉。
世道寒,凉凉薄薄,
人心冷,淡淡凄凄。
且看这,恍恍惚惚人间戏!
Notes:
给大家讲一个小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小老鼠。小老鼠在长出胸部之前就先学会了偷盗,因为如果不去偷,就会饿死。小老鼠经常能成功,偶尔也失败,失败了,就要骗人。所以小老鼠练就了一身好骗术,并且自以为能看明白所有人的骗术。
可是这一天,小老鼠发现自己被骗了!
而且,居然是过了很久很久才发现自己被骗!
小老鼠气的牙痒痒,嗷嗷叫着又偷了几个人的东西,摸了几个人的屁股。
直到小老鼠发现那个人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小老鼠还是生气,又觉得她可怜。但是小老鼠又不是活菩萨,不会因为可怜就救她的命。
这个故事结束了。苏秀梅是光明正大开酒楼+客栈+窑子以及其他无数引申行业,当然也给了很多九流门弟子平民百姓的生存空间。站在我们现代角度,或许会觉得这些为娼的女人可怜可悲,但是在那个年代,或许对她们来说,能不饿死已经很幸福。
少东家不会做娼妓,请大家放心。
Chapter 15: 假素服巧语叩权门 真珠契暗通青云路
Summary:
本章写点买官卖官的事,在下才疏学浅,或许有些地方写得片面浅薄了些,诸君只当看个乐子就好。
对这部分内容不感兴趣的读者们,看缩略版跳下一章就可以,不影响后续剧情阅读。
简略:苏秀梅用黄金白银给少东家造了一条当官路。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却说那苏秀梅,自打开了这如意楼迎来送往,早练就了一双识人的慧眼,一副穿心的肝肠。
这几日,她心心念念只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正是王押司。
此公的名头,城里坊间,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虽只是个押司官儿,却掌着兵马司的肥缺,浑身都酥透了油水。
你道怎生肥法?但只见:
战马吃料,那料里能筛出三成金沙;兵丁用药,那药里能抠出五成回扣。便是那每月发放的例银,从他手指缝里过一过,瞧着光亮,内里早被吮去了七分精髓。漏下的一点渣子,都够寻常门户嚼用上三年五载。
这王押司人生得五短身材,肥头大耳,却有三桩性命般的爱好:
酒、色、财。
若要将此比作三把钥匙,那酒是铜钥,能开他话匣;
色是银钥,能启他心门;
财便是那金钥,直通他五脏庙,能叫他唤你作亲娘老子。
却说这王押司有个小舅子,姓张名衡,生得是五陵年少模样,却是个酒色淘伤的胚子。
白日里在衙门应个卯,点个卯,便似那热锅上的蚂蚁,只捱到日头西斜,便一头扎进这如意楼温柔乡里,再不肯出来。
真真是:
白日官身夜里客,姐夫权柄作酒钱。
这厮更有一桩妙处,三杯黄汤下肚,舌头便如那断了线的风筝,由不得自家做主。
莫说家中妻小,便是他姐夫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也敢拿到床上当作助兴的艳曲来唱。
这一夜,他又搂着楼里的头牌姑娘苏湫,一只不安分的手在她水滑的罗衫内揉搓,另一只手高举着酒杯,“心肝儿,你、你可知我姐夫,嗝……瞧着人五人六,背地里,嘿嘿……”他喷着酒气,将嘴唇凑到她耳边,“外头养着三房小的!个个都是水葱儿似的……”
苏湫只软绵绵地倚着,由他揉捏,纤纤玉指却适时地又替他斟满一杯,“哟,张二爷尽会说笑。王大人那般正经人物,岂是这等偷腥的猫儿?”
“正经?屁嘞!”张衡被这一激,那话头更是搂不住,仿佛不抖搂出来,便显不出他的能耐,“我姐若知晓,非活剥了他的皮!可他精怪着呢,一个,落在他那穷酸表弟名下;一个,挂在他那狗头师爷屋里;最绝的一个……嘿嘿,灯下黑,灯下黑呀!”
待得这张衡烂醉如泥,瘫作一摊肉泥,苏湫细细漱了口,洗净了身上沾染的酒臭,便悄无声息地上了顶楼,将那张衡嘴里零碎扯出的言语,一字不差,细细禀报了苏秀梅。
苏秀梅听罢,只微微一笑。
便准备了两颗龙眼大的珍珠,这一颗,是要送去安抚那深宅大院里早已失了颜色的正头娘子,堵住那可能掀风作浪的嘴;另一颗,则是赏给那最得宠的外室,买她个识趣,晓得枕边风吹哪边。
且说这日苏秀梅褪去了往日那等锦绣辉煌的装扮,只拣了件月白素缎的褙子,脸上脂粉不施,乌云般的长发间单单斜插一支羊脂白玉的簪子,通身上下竟似那出水新荷,别有一股清丽风致。
她带着少东家雇了一顶再寻常不过的小轿,悄无声息地便抬到了王押司那处外宅。
跨进门坎,未语先笑,身子软软地福了下去,“小女子苏氏,给王押司请安。”
王押司虚抬了抬手,一双眼睛早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见她这般素净打扮,心下先有了三分受用,暗忖道:倒是个知趣的。“苏东家不必多礼,久闻如意楼苏东家的名头,今日一见,果然是女中豪杰,名不虚传。”
苏秀梅侧身在下首坐了,只沾着半边椅面,闻言微微欠身:“押司真是折杀小女子了。不过是守着个小小客栈,迎来送往,挣些辛苦钱糊口罢了,哪里当得起豪杰二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先说些城里的趣闻,又论几句时新的花鸟,言笑晏晏,倒像是多年故交。
说到兴浓处,王押司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听闻贵楼新近来了位扬州姑娘,名唤素素?说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苏秀梅眼波微微一转,“押司的消息真是灵通。正是呢,那丫头年方二八,模样儿倒也罢了,难得是肚子里有些墨水,心气儿也高。前几日还同我说,若非那等有权有势、又真正懂得风月雅趣的人中龙凤,她是断不肯轻易见客的。”
王押司听得这四个字,“这丫头,年纪不大,眼界倒是不低!哈哈哈哈!”
苏秀梅见他这般情状,“可不是么?说来也是这丫头的造化,若能得遇押司这般真正识货的贵人点拨,才是她的福分呢。改日押司若得闲,定要赏光来指点她一二才是。”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苏秀梅轻叹一声,那笑意便如潮水般从脸上褪去几分,染上些许愁容。
“说来惭愧,小女子有个不成器的远房表弟,自幼失了爹娘,是我这做姐姐的勉强拉扯大。这孩子虽命苦,倒也肯上进,读过几年圣贤书,后来机缘巧合,跟着个游方的郎中学了些岐黄之术,本以为能安身立命。谁承想,前些日他回乡省亲,正撞上一伙杀千刀的溃兵在乡里烧杀抢掠,祸害百姓……”
她话音顿了顿,似是不忍,朝身旁侍立的丫鬟递了个眼色。那丫鬟会意,悄步端上一个长匣,轻轻置于桌案之上。
匣盖掀开,里头衬着猩红锦缎,锦缎之上,赫然是一颗须发虬结的人头。
王押司乍见这般物件,也是心头一跳,酒意醒了两分。
“这便是那溃兵头目的首级,”苏秀梅面不改色,“我那表弟年轻气盛,看不得乡亲受难,竟带着几个胆大的乡勇,设计将那贼首诱出乱棍打死。事后才知晓,这贼子竟是朝廷张榜悬赏的要犯。”
王押司定睛细看,果然见那首级眉宇间确与海捕文书上的画像有几分相似。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下已是飞快盘算,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拖长了腔调:“哦——为民除害,这是立功了嘛……不过嘛——”
“苏东家你有所不知,”王押司摊了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如今这朝廷用人,最重根脚出身。令弟……可有功名在身?”
苏秀梅垂下眼睑,声气更低:“惭愧得很,连秀才也未曾中得。”
“这就是了!”王押司两手一摊,“白身之人立功,朝廷赏些银钱便是天恩浩荡了。想要求个官身,难,难啊!”
他摇头晃脑,那“难”字咬得极重。
苏秀梅闻言,只幽幽一叹:“小女子也知此事让押司为难了。不敢求什么高官厚禄,只盼着这孩子能有个正经差事糊口,将来也好娶妻生子,延续香火。”
说着,她如玉的纤手探入袖中,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票,动作轻缓地推到王押司面前,“听说……有个医官之位,正空缺着?”
王押司打眼一瞥,心头一跳,面上却仍是那副为难相,咂了咂嘴:“这医官掌管军中医药事宜,非同小可,岂是寻常人能胜任的?若是所托非人,出了纰漏,本官也担待不起啊……”
苏秀梅听他这般说,又似变戏法般,从另一只袖中取出一张地契,轻轻压在银票之上,“押司为国操劳,日理万机,小女子无以为敬。这是城东一处三进宅子的地契,带着个小巧花园,还算清幽。我一个妇道人家,守着那么大的宅子也是空落,若能给押司闲暇时做个休憩之所,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王押司的目光在那地契上扫过,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哈哈一笑,伸手将两样东西不动声色地拢入袖中:
"苏东家真是玲珑心窍,事事都想在头里!这般周全,倒叫本官不好推辞了。令弟这事儿,既有功于乡里,又通晓医理,确是个可造之材。本官嘛倒是可以在上头面前替他美言几句,递个话头。这荐书,本官来写。"
他刻意顿了顿,观察着苏秀梅的神色,"如今这衙门里,一个缺多少双眼睛盯着。不过……既然我开了这个口,出面替他周旋,这八九成的把握,总还是有的。"
“多谢押司成全!”苏秀梅立刻起身,又是深深一福。
“不过——”王押司收了厚礼,神色却严肃了几分,竖起三根肥短的手指,“丑话需说在前头,这医官虽小,里头的规矩却大,一步行差踏错,便是本官也护他不得。”
“请押司明示,小女子定然让他谨记在心。”
“这一,”王押司压低了声音,“司内所有药材采买,须得从本官指定的两家药铺进货。这多出来的利头,衙门里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分润,此乃惯例,你可明白?”
苏秀梅点头如捣蒜:“明白滴,明白滴,规矩如此,应当的。”
“这二,每月需验看牢中女犯。其中不乏有些家境殷实的,家里使了银子,想要图个方便。届时,你那表弟需懂得变通,该写的脉案、该开的方子,一样都不能少。”
“这是押司恩德,给了她们一条活路。”苏秀梅应承得毫不犹豫。
“第三,也是最紧要的一桩!”王押司面色一沉,“营里那些丘八,十有八九都是穷酸赤佬,有几个看得起病?你那表弟需得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学会分辨,家里使得起银子的,好生诊治;那些穷得叮当响的,随便给些甘草打发便是。朝廷拨下来的药材是有定数的,可不能白白浪费在这些穷鬼身上,糟蹋了东西!”
(丘八,是兵字的拆分。)
苏秀梅脸上笑容不变,恭敬应道:“押司金玉良言,小女子都记下了。回去定当一字不差地教导表弟,绝不会让押司为难。”
少东家在门外的轿子里等着。
她听着里面的对话,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心里还那般鄙薄苏秀梅,只当她与那些倚门卖笑的并无不同,不过是仗着皮肉颜色,在男人堆里厮混,讨些残羹冷炙。
如今隔着一道门帘,亲耳听闻那杀人越货的人头成了晋身的阶梯,那黄白之物与地产契书变作敲门的砖石,看她将那血淋淋腥膻膻的凶物,裹上为民除害的锦绣外衣;将那赤裸裸沉甸甸的贿赂,说成是体己孝敬的贴心暖语……
正心潮翻涌间,轿帘唰地被掀开,带进一丝微凉的夜风与浓郁的脂粉酒气。
苏秀梅弯身钻了进来,在她身旁坐下,轿厢顿时更显逼仄。
“成了。”
少东家沉默着,轿子已被抬起,晃晃悠悠前行,她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王押司那三条规矩。
许久,她才哑声开口,“那些女犯的事……”
苏秀梅闻言,侧过脸来,流转的灯光掠过她半边脸颊。
“照着办便是。那牢狱里,十个女犯倒有九个是顶罪的羊替罪的鬼,或是得罪了人被塞进去的。你给她们行个方便,开一条活路,是积德的事。至于她们家里使来的银钱……该收就收,不必手软。你手里若没些活钱,拿什么去周济那些真正一无所有的穷鬼?”
少东家没有再说话,只将身子往阴影里更缩了缩。
有诗曰:
金枪不倒渡众生,玉门常开纳乾坤。
阳精化雨润枯骨,阴德如潮葬饥魂。
朱唇尝尽千家税,雪乳掂量万贯银。
吞龙吐凤寻常事,夜夜超度权贵根。
舔痈吮痔积功德,品箫弄箫续命汤。
锦被翻浪救孤寡,红烛泪干平灾荒。
舍身布施三千客,胜似寒窑救孤孀。
娼门自有济世路,笑问良善可充肠?
黄白铺就青云路,犹道为民除害艰。
Notes:
q:为什么苏管少东家叫妹妹,自称姐姐。
1.她已经知道少东家的真实年龄了
2. “落地为手足,何须骨肉亲”
Chapter 16: 借官威封铺断生路 布粥药沽誉钓贤名
Summary:
人兽,性虐,虐杀等场面描写预警。
受害者非女性,非少东家。
Chapter Text
却说少东家勉强挤进了官身门槛,初时几日,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官袍,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行走在廊庑间,听见别人唤她江大人,脊背都会下意识地僵一僵。
没过几天,便有人将装着银钱的信封悄悄塞进她袖袋,见对方那副规矩如此的了然神情,推辞的话便堵在了喉头。
那夜回到住处,她对着那些钱坐了半宿,眼前晃过好多张面孔,好多张明明暗暗的嘴,最后都化作了苏秀梅那句菩萨要救人,还得先有金身。
渐渐地,再有人来递,她虽仍不多言,却已能垂着眼,不着痕迹地拢入袖中。
哪些是收了就得办事;哪些是孝敬长辈的,得原封不动地转呈给王押司;还有哪些是烫手的山芋,得笑着推回去,还得让人家觉得你不是不给面子。
她慢慢发现,权力这东西,真是个妙物。
自己轻言细语的一句话,竟能让药商价格浮动;随意一个点头,便能决定牢中某个女犯能否外出。
本就是个水晶心肝琉璃人儿,玲珑剔脱一点就透。
既也晓得自己是踩着人头、枕着银子才换来这身衣裳,便索性将那点不值钱的清高收进肚里。
再后来分派下的差事,无论肥瘦,她都办得妥妥帖帖,绝不拖泥带水,经她手送出去的孝敬,礼单都做得花团锦簇,既有实惠又有名目。
不过月余,王押司便打心眼里觉得,苏秀梅送来的这个江小哥,真是个贴心贴肺的体己人。
办事牢靠,嘴巴又严得像个蚌壳,撬都撬不开。
那明白人三个字,便算是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少东家头上。
这一日,王押司刚收了一笔外放的孝敬,心中畅快,便在小花厅摆了桌酒,邀了几个平日里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同僚。
点人时,他手指头在名册上划拉了一圈,特意点了少东家作陪,笑道:“也叫上江小哥,让他见见世面,学学咱们这酒桌上的规矩。”
少东家听了,连忙躬身谢恩。
且说那日少东家一进去,便先矮着身子,给各位大人请了安。
她穿的瞧着干净利落,只是那张脸,生得实在太清俊了些,眉是眉眼是眼,倒像个大户人家里养着的粉头小官。
"晚辈来得仓促,前几日偶得了几样小玩意儿,想着唯有在座诸位大人这般风雅之士才配赏玩,今日特地带来,还请各位大人莫要嫌弃。"
说着,她打开锦匣,里头是几样精心挑选的物件:一套上好的薛涛笺并两锭徽墨,是送给那位好附庸风雅的刘主事的;一柄紫竹杆的狼毫笔,笔斗上镶着块青玉,正合李典史的心意……
在座众人纷纷把玩着收到的礼物,个个面露笑意。
席间自然是觥筹交错,酒过三巡。那几个几杯黄汤下肚,胆子也肥了,打了个酒嗝,指着少东家笑道:“王押司,你从哪儿寻来这么个水葱似的小哥儿?”
少东家端起酒杯,起身道:“赵大人说笑了。小子皮糙肉厚,哪比得上各位大人金尊玉贵。小子敬大人一杯,祝大人万事顺遂,夜夜春宵。”
一旁李主事眼珠子一转,“光喝酒没意思!咱们行个酒令!雅的咱们也不会就来俗的。就说那榻帏之间最得意的一桩本事,或是新鲜见识!说得不精彩,罚酒三杯,还得去院子里,抱着那旗杆子学猫叫!”
王押司捋着短须,笑眯眯地不置可否,显然是要瞧这新来的江小哥如何应对这局面。
少东家知道这坎儿绕不过去。她若露怯,往后便是人人可欺的兔儿爷;若真跟着说些淫词浪语,更是自贬身份。
酒令从王押司开始,他打着哈哈说了桩如何用新得的缅铃戏弄小妾的俗事,引得众人捧场大笑。接着一个个传下去,言语愈发不堪入耳,什么倒浇蜡烛、金莲绕颈……
轮到少东家时,满桌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等着看好戏。
她也不推辞,端着酒杯,略一思索,清了清嗓子,哑声道:
“诸位大人见的都是真章,小子惭愧,只通些医理药理。前几日翻看医案,倒见着一桩奇闻。说是有位富家翁贪恋风月,不知节制,又误服了虎狼之药,竟至玉关不固元阳失守。白日里尚可夸口勇猛,一到夜半,便如那漏了底的茶壶,滴滴答答,漫淹床褥,最后竟是连人带褥,一并被夫人嫌恶地撵出了房门。”
她的目光似无意般在李主事下半身一扫。
席间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李主事的脸色先是涨红,旋即转为青白,嘴唇哆嗦着,却半晌憋不出一个字来。他想发作,可对方句句说的是医案,他若对号入座,岂非当众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漏底的茶壶?
王押司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少东家道:“你真是……真是个促狭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场刁难,就这么被她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众人那几分轻视之心便也收敛了。
气氛反倒比之前活络了许多,酒桌上的话题,也从下流的玩笑,渐渐转到了正经的公务上。
真真是:
衙门深似海,银钱作舟船。
只要肯低头,平地起高楼。
却说那王押司府上有个得用的大丫鬟,生得几分颜色,又兼口齿伶俐,常在主母跟前递话,在下人堆里也有些体面。这日她与几个管浆洗的婆子坐在廊下,说起府里近日事务,“你们是不晓得,咱们老爷如今可是离不得那位新来的江医官了。前几夜,西院那位新收的姨娘,不知是吃了生冷还是存了气,半夜里疼起来,哼唧得要把房顶都掀了。老爷急得什么似的,偏生太医院的老先生们请不动,便慌慌地叫人去请那位江小哥 。”
她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
“他开了方子,亲自看着小厮煎了药,守在门外直到四更天,听得里头安稳了,才悄没声息地退去。这一番折腾,直忙到天边翻了鱼肚白。”
旁边一个婆子咂嘴道:“这尽心?”
丫鬟哼了一声,“可不是么!老爷第二日就夸,说这江小哥儿不只医术精到,你们想,那般清俊的人儿,又肯这般俯就,半夜三更来伺候一个姨娘……”
不过三五月光景,这江医官便成了王押司跟前第一等得意人儿。
但有所请,无有不允。
比如说,衙门里新来了个医官助手的位子,本该按资历排,可少东家说想要个体己帮手,王押司二话不说就批了;又比如,每月的药材采购,从五十贯涨到了八十贯,只因少东家说物价上涨,从前的份额不够用了"。
再说刑部那边有个棘手的案子,涉及一位命妇的侄女,说是得了心疾,刑部的主簿亲自来找王押司,王押司转手就交给了少东家,直说你去看看,能成就成。
少东家去看了,那侄女确实有病,病就病在贪字上——贪了人家的银子,被人告了。
少东家照着王押司的意思,写了张病历,那侄女就这么保了出去。
自然,那命妇送了二百贯通宝,少东家留了五十贯,其余的都孝敬了王押司。
如此这般,不过数月,少东家手里竟也攒下了不少钱。
那日,她揣着本新造的账册,寻了个王押司得闲的时候,来到值房。
少东家在门口轻咳一声,"下官有事禀报。"
"进来吧。"
少东家进门,先把账册放在桌上,然后蹙起眉头,做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大人,下官近日查访城内药铺,发现了一桩大事。"
"什么大事?"
"是'一康堂'的赵文通,"少东家压低声音,"此人将霉变的黄连掺入新货,以次充好。下官暗中买了几味药,拿回来一验,果然是劣品。"
"这等小事,你看着办便是。"王押司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少东家心中一喜,面上却还是恭谨:"下官明白了。只是……"
"怕什么?"王押司摆摆手,"你按规矩办事,谁也说不出什么。再说了,你是为衙门办事,我还能不护着你?"
得了这句话,少东家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几名差役便哐地一声踹开了一康堂的门。
他们也不多话,见人就捆,见货就封,闹得鸡飞狗跳。
转眼间,一张朱红封条便死死地贴在了门脸上。
门口还贴了张硕大的告示,写明了一康堂“以次充好,贩卖劣药,草菅人命,天理不容”的种种罪状。
那赵文通被从被窝里拖出来,衣衫不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托人说情,把银子流水价地往外撒。
可怪就怪在,往日里那些称兄道弟的官场朋友,如今一个个都像得了瘟疫似的躲着他。任他银子使尽,竟连官府里一个端茶递水的小吏都见不着。
他哪里知道,少东家早就把上下关节都打点得铁桶一般。
这厢封了店,断了赵文通的生路;那厢,少东家却换了副面孔,做起了活菩萨。
次日,那如意楼气派的门脸底下,便支棱起了一趟崭新的粥棚并药摊。
地方正在那人来人往的路口,如意楼的朱红栏杆琉璃彩瓦做了背景,衬得这布施的场面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富贵气象。
但见:
如意楼前开善门,热粥药香混风尘。
那粥棚里一字摆开三口大缸,缸缸都是稠得能插住筷子的新米粥,热气蒸腾,米香四溢。
眉眼伶俐的小厮嘴里不住吆喝:“如意楼苏娘子施粥,管饱管够!老人家前边来,娃娃们别挤!”
几个穿着干净利落的婆子,手脚麻利地分着碗筷,眼神却似不经意地在人群里扫来扫去——哪个是真心来讨粥的穷人,哪个又是别家派来窥探虚实的眼线,心里都门儿清。
少东家褪了官袍坐在一张长桌后头。此刻垂着眼睫,凝神诊脉,引得那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粉面含春,你推我搡,寻些头晕、心口闷的由头,也要挤到前头,只为近前说上一句话,闻一闻她身上那股清苦的药香。
药材都是最普通的,价钱却比市面贱了三成不止。遇上那等衣不蔽体、家无隔夜粮的,她只摆摆手,提笔写了方子,温声道:“拿去隔壁抓药,账记在我名下。”
那伙计便心领神会,引着那人去粥棚,不只给粥,还暗暗塞上两个热腾腾的炊饼。
人群中,自然混着九流门的自己人。有那能说会道的,便挤在人群里,看似闲聊,实则句句都是唱给旁人听:
“瞧瞧,这才是积德行善!比那起子黑了心、卖霉药的要强上天去!”
“谁说不是呢!江医官人俊心善,苏娘子更是女中菩萨!在这如意楼底下行事,便是如意二字也沾了福气!”
不过三五日功夫,江医官菩萨心肠、如意楼积德的名声,真个似长了翅膀,飞遍了大街小巷。
连那深闺里的妇人,茶楼里的闲汉,都知道了如意楼前这段佳话。
苏秀梅坐在楼上,听身边的心腹婆子低声道:“娘子,这每日的米粮药材,开销不小……”
苏秀梅听了,一声轻嗤,似笑非笑地睨着那婆子:
“眼皮子浅的老货,你当老娘这雪花银是丢进水里听响儿的?枉你跟了我这些时日,还看不透这钱里的乾坤?这金财啊是活水,你得让它流起来,从咱这如意楼流出去,流到那些饿肚子的穷鬼手里,流到那些没药等死的苦命人跟前儿。他们吃了米,喝了药,活了下来,心里念着谁的好?嘴里传着谁的名声?是咱们如意楼,是那位活菩萨江医官……”
“这名声一起,先前那些捂着鼻子、嫌咱们这儿腌臜的清流人家,如今不也扭扭捏捏,派了人来订席面了?往日里揣着银子都敲不开的门,如今借着行善积德这顶高帽子,不也能把话递进去了?”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楼下忙碌的少东家身上。
“更何况,咱们这位江医官,就是那最好使的敲门砖。如今她这名头越响,在那些官老爷贵人们眼里分量就越重。她现在是个清俊的医官,将来保不齐就是咱们手里一张能送进宫里,递到御前的王牌。”
那婆子被她一番话说得醍醐灌顶,连连称是。
正是:
施粥药,小惠买大名。
布罗网,深谋钓巨鳞。
却说那赵文通被断了生路,每日里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积德行善,自己却落得个人人喊打的下场。这口恶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没几日便急火攻心,病倒在床。
可少东家哪里会让他这么舒舒服服地病死?
这日,少东家又寻了个由头,去王押司那里请安。
少东家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仁慈的为难,“下官听说,他病得快死了,嘴里却还不干不净,四处嚷嚷,说下官是仗势欺人,还胡言乱语,编排些……编排些不堪入耳的浑话来污蔑下官。”
“下官倒是无妨,身正不怕影子斜。可他这么闹,传出去,终归是丢了大人您的脸面,旁人不知道内情,还以为咱们是屈打成招,办了冤案呢。”
王押司一听这话,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最重脸面,哪里容得下他如此放肆。他把茶杯重重一顿,冷哼道:“这老狗,死到临头还敢乱咬人!一张臭嘴而已,有什么难办的。这种事不用我来教你吧?去提刑司那边支会一声,就说此人疯癫狂悖,需得好生照看。”
少东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面上却还假惺惺地作揖:“大人思虑周全,下官佩服。如此,既全了王法,也堵了悠悠之口,更是彰显了大人您的仁德之心。”
一顶高帽子送上,王押司舒坦了,此事便就此定了。
进了那终年不见天日的大牢,赵文通还没缓过神来,两个五大三粗的狱卒便走了进来。
前头的咧嘴一笑,“赵大掌柜,您老人家金尊玉贵,初来乍到,怕是还不晓得咱们这儿的规矩。”
后面的将灯往前凑了凑,“咱们哥俩儿也是奉命行事,上头说了,赵掌柜您这张嘴啊,平日里太爱说道,惹是生非。如今既到了这清净地界,就该安安分分,少开尊口,免得……言多必失,再招祸端。”
但见那人手法竟是异常熟练,左手两指如电,探入赵文通口中,精准地捏住那截软肉,往外一扯;右手那柄窄薄锋锐的小刀,寒光一闪,悄无声息地一掠而过。
大股大股浓稠猩热的鲜血从他无法闭合的口中涌出,瞬间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那人松开手,抓出一把早已备好的香炉灰,粗暴地按在赵文通仍在汩汩冒血的伤口上。
“得嘞,这下清净了。赵掌柜,您往后啊,就安安稳稳在这儿静养吧!”
那截遗落在污秽地上的软肉,不过片刻,便被一只得意的狱中老鼠悄无声息地拖走了。
且说那少东家,心头那口恶气算是出了,但她本性终究不是那赶尽杀绝的狠厉之人。
眼见赵文通已然下狱,家业尽毁,想着他往后余生也只在牢中蹉跎,便不欲再行那落井下石之举,只道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可她这般想,那如意楼里的苏秀梅,却是另一番计较。
她斜倚在锦榻之上,听着心腹回报少东家已然罢手,不由得冷笑一声,
“我这妹子,终究是心肠软了些,沾着些不合时宜的善气。那赵文通虽断了牙,扒了皮,可只要还剩着一口气,谁知道他哪日会不会攀上别的门路,缓过劲儿来反咬一口?这世上,只有死人才最能守住秘密,也最让人安心。”
更深人静,牢房深处更是阴风惨惨。
赵文通因失了舌头,伤口剧痛,哼哼唧唧地昏沉着。
忽听得牢门铁链哗啦作响,他惊恐地睁眼,只见几个黑影闪了进来,不由分说,便将他身上那件早已污秽不堪的囚衣扒了个干净,赤条条地暴露在污浊的空气里。
他还未及挣扎,便被一条臭麻布堵了嘴。
旋即,两匹高头公马被狱卒小心翼翼牵了进来。但见那畜生,眼珠子赤红如血,鼻孔张得似铜铃,喷着白沫子的粗气,浑身筋肉虬结,油光黑亮的皮毛下,血管根根暴起。尤其胯下那根孽根,因被药物催发,紫胀得如同成人臂膊,青筋缠绕,铃口翕张,滴滴答答垂着腥臊的黏液,不住地刨着铁蹄。
两个狱卒互相递个眼色,一人上前,用膝盖顶住赵文通后腰,另一人揪住他散乱的发髻,又从怀中摸出个青瓷小瓶,拔了塞子,将里头些许气味刺鼻的腺液,不由分说胡乱涂抹在赵文通那干瘪松弛的后庭处。
那两匹公马登时狂躁难耐,嘶鸣着人立起来,狱卒瞅准时机,骂了句粗话,便将那匹孽根尺寸也最骇人的公马,牵至赵文通身后。
那畜生早已失了灵性,只循着本能,嗅得那诱源,便挺着那紫黑粗壮的凶器,找准方位,猛地一撞。
一声闷响,赵文通身子如同被扔上岸的活鱼,剧烈地反弓抽搐起来。那马却不管不顾,只是凭着狂性,疯狂耸动起来,直进直出。
这还不算完。旁边另一匹公马被同伴刺激,也躁动着挤上前来,竟也寻着空隙,将那几乎不逊色的凶器,硬生生挤了进去!
两马争槽,如同捣臼。赵文通初时还能抽搐,到后来,便只如一块死肉,随着那狂暴的节奏晃动。口角边涎沫混着血丝,滴滴答答淌了一地,下身更是狼藉不堪,随着马的抽送,缓缓涌出带着碎肉的血水,腥膻之气弥漫了整个牢房。
如此这般,也不知折腾了几个时辰,直到那药力渐退,两匹公马才喘着粗气,萎顿下来,被狱卒骂骂咧咧地牵走。
待到牢房里彻底安静,那两个狱卒才捏着鼻子,皱着眉头进来收拾。但见那赵文通身下那处,已然成了一个不忍卒睹的黑黢黢血窟窿,兀自缓缓渗着血水和黄浊的肠液。
其中一个望着地上赵文通那具尸身,兀自心惊肉跳,啐了一口骂道:“这姓苏的婆娘真真是那阎罗殿前转生的夜叉,使的好狠辣手段!”
另一个忙左右张望,急声催促:“作死么!还不快些收拾干净!明日上头问起,只说是这囚犯自己福薄,突发恶疾,一口痰涌上来,暴毙了事……”
话音未落,却听得阴影里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那笑声又柔又媚。
“方才,是谁在背后嚼舌根,说我是那阎王婆来着?”
苏秀梅从廊柱后的暗影里袅袅娜娜地转了出来,依旧是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她步履轻盈地走到近前,手中弯刀挽了个森然的刀花,也不理会那两个吓得魂不附体的狱卒,只俯下身,用刀尖将赵文通拨弄过来,使之面朝上。
腔子里的血,噗地一声喷溅出来,在地上洒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血雾微散,苏秀梅拎起那颗头颅,目光却陡然一凝。只见那血泊边缘,竟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想是那赵文通临死前,不知何时又咬碎了舌根,用那指头蘸着心头热血,拼尽最后力气划下的。字迹被后来的淫水洇开些许,却仍依稀可辨:
“宅后井中,藏金十笏。老母在堂,求赐粟帛。”
苏秀梅瞧着那“老母在堂”四个字,竟是破天荒地愣了一下。
她那只刚杀了人、稳如磐石的纤纤玉手,不知怎的微微一颤,提在手中的那颗新鲜头颅便脱手坠下,咕咚一声闷响,砸在血泊里,滚了两滚,恰停在那句血字旁边。
那头颅上怒睁的双目,正空洞地望着她。
两人胡乱将那尚有余温的躯体用破草席一卷,拖了出去。
是夜,月色被薄云遮得朦胧,如意楼后巷里,一辆不起眼的青篷小车悄然驶出。
苏秀梅亲自来了少东家暂居的小院,也不进屋,只站在那月色照不到的影地里。
“赵文通的事了了。你随我去看一眼,也算是个了断。”
少东家心里本已倦极,不愿再见那污秽场面,刚想推拒,却见苏秀梅在暗影里投来的那道目光,她知晓这不是商量,便默默跟了出去。
车子直往乱葬岗去。野狗嗅着人气,在远处发出低吠,直到一处新翻动的土坑前。
灯光一晃,少东家便瞧见了那具被草草掩埋、却又被野物刨出大半的尸身。
虽是夜里,那惨状依旧触目惊心,尤其是下身处,狼藉不堪,难以言述。
大仇得报,心中那口憋了许久的恶气霎时泄了,可随之涌上的,并非全然快意,反倒是一丝冰凉的凄然。
她胃里翻搅,偏过头去,低声道:“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光晕描摹着她侧脸柔美的线条,她轻轻笑了一声。
“妹子,你道这世上的人心是肉做的么?”她顿了顿,目光从尸身上移开,落在少东家苍白的脸上,“我这般手段,不是为了自己痛快。是要叫那些暗地里还想伸爪子的人瞧清楚了,动了我护着的人,是个什么下场。”
“你如今在这位置上,看着是站稳了,可底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今日你心软一分,明日他们便敢欺你十分。有些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绝,做得让人想起来就骨头缝里冒凉风,这才不敢再犯。”
她伸手,替少东家拢了拢被夜风吹散的鬓发。
“你记着,我待你自是不同的。你待我以诚,我自然护你周全,让你在这吃人的地界活得比谁都舒坦。”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只那目光在少东家脸上轻轻一绕,又瞥了一眼坑中那具不成形的尸身。
有诗曰:
官袍初染铜臭,酒令暗藏机彀。
本是青囊济世手,学甚魑魅魍魉迎送!
巧设下粥药迷魂阵,布散了仁义名利场。
笑里刀早把生路葬;
囊中金尽作买命赃。
最毒那妇人心肠。
割舌根,血溅牢墙;
驱牲口,窟穿肚肠。
才道是冤孽清偿,转眼又念想亲娘。
井底金,膝下粮,诱得那阎罗也彷徨。
这人间,几副肝肠?几碗砒霜?
Chapter 17: 批命词道尽荣枯事 宋金云装病争恩宠
Chapter Text
且说苏秀梅与少东家,这夜拣了城中一处雅静酒楼,在二楼要了个临窗的阁儿,桌上摆着四样精致的小菜:一碟盐水鸭胗,一盘糟卤的白鸡,一碗清炒的河虾仁,还有一份拿蟹粉烩的豆腐。旁边的小炉上还咕嘟咕嘟温着一壶好酒。
少东家坐在她对过,虽也端着酒杯,那酒液入喉,却只觉得一片涩然,并无半分欢欣。
抬眼觑着对面这位姐姐,见她灯影下眉目如画,正自顾自地用银箸挑那蟹粉吃,神情闲适,仿佛处理那些个刀光剑影人命关天的勾当,竟如掸去一粒灰尘般轻巧。
一股怨怼之意悄然滋生——若非她苏秀梅,自己至少双手干净,不必沾染这许多腌臜血腥。
可这念头刚起,她便悚然一惊。
若无苏秀梅,她早被溃兵凌辱后,尸骨无存了。
她对苏秀梅,便是既感激,又畏惧,更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怨。
便如那炉上的酒,热腾腾地烫着喉咙,却又凉浸浸地钻进了心里。
二人正这般一个心内翻江,一个面带假笑,各自吃着闷酒。忽听得那楼下通往阁儿的木梯子被踩得咯吱乱响,二人心里一顿,齐齐扭过头去。
只见一个邋遢道人,也不问声主人,就这么直不楞登地闯了进来。
这道人生得干瘦,穿着一件油污得几乎看不出本色的道袍,唯有一双眼睛,开阖之间,竟无半分浑浊。
他行至桌前,眼神在苏秀梅与少东家脸上来回一扫。
苏秀梅什么怪人没见过?见这道人突兀,也不惊慌:“哟,这是哪里来的野道士,鼻子倒尖,闻着酒味儿就摸上来了,怎么,也想就着咱们这碟残羹剩菜,讨杯水酒润润喉么?”
老道不答,喉间发出一声似叹非叹的幽咽。
“幼失父母,飘零无依……本是笼中雀,奈何心是山中鹰,在那虎狼窝里以身为饵,露水姻缘皆是穿肠毒药,引得那鸠占鹊巢,群鸦争食,你方得金蝉脱壳。”
苏秀梅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父母双亡,被掳上山,她周旋于那些莽汉之间,最后引得寨主与二当家为她争风吃醋,互相残杀,底下人群龙无首乱作一团……她才寻了机会,设计让恰巧路过采药的卫老者“救”了她。
这些肮脏秘辛,她自认埋得严实,这邋遢道人如何得知?
老道不看她微变的脸色,继续幽幽道:
“你这命格里带着三分桃花煞,七分狼藉运,偏又生了九窍玲珑心。是那天上劫火凝就的精魂,错投了这地上的艳骨皮囊。命数如盛夏烟火,腾空时万人瞩目,辉煌炽烈,足令星月失颜;然转瞬即逝,终化青烟一缕,落地成灰,繁华事散,终归寂寥。”
“然,星火虽灭,余温犹存,可暖三尺冻土,可催一株新芽。足矣,足矣……”
这番话,竟真让她窥见了几分终将灰飞烟灭的终局。
她脸上那惯常的笑意,一点点凝固,剥落。
老道说完,也不理会苏秀梅的反应,目光转而凝视少东家。
“至于阁下……” 他终于开口,声音愈发缥缈,“身似无根浮萍,心若不息漩涡,前半生永无宁日。飘零雨打,惊涛屡侵,皆是常态。”
“然而阁下命宫深处,隐现青龙回首之异象!虽非承天命之真龙,亦是得了气运的潜蛟!”
“更有一桩机缘在后——待得那真龙腾跃、鼎革乾坤之际,阁下当有一份从龙之功傍身。此功非同小可,是尔命数转折之关键。”
那老道言毕,似完成了一桩使命,也不求布施,更不索酒食,只是深深再望了二人一眼,随即转身,叮叮当当,下楼而去。
阁内,苏秀梅与少东家相对无言,方才的微醺早已荡然无存。
有诗曰:
霁月难逢冰雪姿,九窍玲珑陷淖泥。
火中取栗酬恩义,云外焚身作雨丝。
风波卷絮絮难停,潜蛟饮浪浪未平。
金簪划破琉璃井,玉碎犹听金石声。
二人正各自心事重重,冷场在此。忽听得门外又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帘子一掀,探进个梳着双鬟的小丫鬟。
那丫鬟此刻粉面泛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怯生生地福了一礼,“娘子,可不好了!金云哥哥方才在房里习字,不知怎的,心口猛地一疼,冷汗珠子滚豆儿似的往下掉,如今正倒在榻上哼唧,口口声声只唤着娘子,说……说怕是不中用了,要见娘子最后一面才甘心!”
苏秀梅执杯的手微微一顿,对少东家道:“瞧瞧,我这还没尽兴,家里那黏人的小祖宗就等不及要作妖了。不是心口疼,就是头晕症。”
这宋金云,说起他的身世,也是个苦的。原也是个小富之家,谁知他那个爹是个滥赌的胚子,把家底儿都输给了赌场里的毛贼们,最后欠了一屁股还不清的债,脚底抹油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他娘也是个没主意的,卷了铺盖,跟了个南边来的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他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举目无亲,最后落到了那吃人肉不吐骨头的人牙子手里,一路被贩到了这开封。
苏秀梅一眼看中了他,这小厮生得何等模样?但见:
眉如墨画,目若秋波。面皮儿白净,恰似那刚剥了壳的鲜菱角;嘴唇儿红润,犹如那熟透的樱桃。说话时声气软糯,竟是个风流俊俏的粉面郎君,比那寻常女儿家还要娇媚三分。
她把他买下来,养在如意楼后院,当个书童。
名义上是书童,实际上嘛……懂的都懂。
这宋金云倒也聪明,知道自己的处境,便一门心思地巴结苏秀梅。又是撒娇,又是卖乖,把苏秀梅哄得服服帖帖的。
今儿个也是如此。
他听说苏秀梅带着江医官出去吃酒了,心里就不痛快。等到天黑了还不见苏秀梅回来,更是急得团团转。
于是,他就使出了老招数,装病。
他确是精心装扮过的,一头乌发松松挽就,身上只着一件月白寝衣,带子虚虚系着,露出大片精心保养的胸膛。脸上薄薄敷了一层粉,更显得唇无血色,眉宇间锁着一抹轻愁,真个是西子捧心,我见犹怜。
他耳听得廊下脚步声近,立刻便哎哟一声,“姐姐……姐姐再不来,只怕……只怕金云今夜就要……”
门被推开,苏秀梅携着少东家走了进来,金云半睁着迷离的眼,见苏秀梅果然来了,心下先是一喜,待瞥见她身后少东家那道清俊身影,那喜意便如冷水泼炭,化作一股酸涩的浓烟。
他挣扎着便要起身,却又虚弱地跌回枕上,气息奄奄:“姐姐,金云……金云不是有意搅扰姐姐雅兴,只是这心,疼得如同针扎刀绞一般……”
说着,那眼角竟真逼出两点泪光,顺着瓷白的脸颊滑落,“方才梦里,见姐姐与旁人饮酒,笑得开怀,转身便不要金云了,惊醒来,这心便……”
苏秀梅在床沿坐下,伸出纤指嗯轻轻搭在他腕上,“哦?是梦见我与何人饮酒,竟把我们金哥儿吓成这样?”
金云眼神闪烁,偷瞄了一眼静立一旁的少东家,话里有话:“梦里影影绰绰,看不清面目,只觉是个极清俊的人物,与姐姐相谈甚欢。姐姐还亲自为他斟酒。”
他越说声音越低,越发显得委屈,“姐姐如今事忙,金云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奢求姐姐常伴,只求姐姐莫要……莫要彻底忘了金云才好。”
这番做派,七分真病,三分假意,十二分的心眼子,全用在争宠吃醋上。哪里是心口疼,分明是心眼疼,疼的是苏秀梅对那江医官日渐不同的看重,疼的是自己那摇摇欲坠的恩宠。
若这姓江的只是个寻常粉头,或是个有些姿色的清俊小哥,如同他宋金云往日打发掉的那些张三李四一般,不过是姐姐一时兴起,图个新鲜,玩上三五日便如敝履般撂开手的货色,他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更不屑使这般苦肉计。
可这一回,他这双在风月场里摸爬滚打炼就的火眼金睛,却瞧出了真真切切的不妥来。
这姓江的虽也生得好模样,可那股子气度,绝非是那以色侍人的流辈。只看他站在那里,不卑不亢,苏秀梅待他,竟也不像是逗弄猫儿狗儿,倒像是个能平起平坐、拿主意的自己人。
就比如前几日,他亲眼瞧见姐姐竟亲手给那江医官斟了一盏茶,那是何等体面?他宋金云撒娇卖痴,汗透重衫地伺候一晚上,也未必能换来姐姐亲手倒的一杯酒!
这般的不同,如何能不让他胆战心惊?
苏秀梅岂会看不出他这小儿女的把戏?她也不戳破,只从袖中抽出一条软罗帕子,替他拭了拭那鳄鱼泪,“傻话,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我的小金云儿。你这病根不在心上,是在这脑子里,整日里胡思乱想。”
她转头对少东家笑道:“弟弟你瞧,他吹不得风,受不得气,稍有不顺心,便要死要活地闹一场。”
少东家在一旁冷眼瞧着,只见那宋金云虽病态毕露,然那双桃花眼在看向自己时,飞快地掠过一丝藏不住的嫉恨与审视。
这正是:
悄传急讯假作真,芙蓉帐里演酸嗔。
一点妒心催病骨,十分算计为争恩。
苏秀梅安抚了金云几句,又命人去取安神定志的丸药,这才与少东家一同出来。
而房内,听着脚步声远去,金云坐在床上,心里那个酸啊,恨啊,气啊,全都涌上来了。
他狠狠地抓着被子,眼泪又掉下来了。
小杏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哭声,叹了口气。
她是个伶俐人,在这如意楼里看得多了。这金云哥哥,模样是顶顶好的,皮肉也白嫩,伺候人的功夫更是下了苦力学来的。初时娘子也确实宠他,新鲜得什么似的,金银缎匹,时新果子,流水般地往他房里送。可他错就错在,竟把这份宠当成了爱。
“我的傻哥哥诶,”小杏倚着门框,心里头念叨,“你也不想想,娘子是什么人物?她手里经过的男人,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上至王孙公子,下至江湖豪杰,哪个不是对她又爱又怕?她喜欢你,是看你年轻鲜亮,嘴甜懂事。装病争宠,哭闹撒泼,这等后宅妇人用烂了的招数,也敢在娘子面前卖弄?如今不过是尚有几分情面,懒得拆穿你。若真个闹得过了火,惹得她心头腻烦,你这好日子,只怕也就到头了!”
“今日是你宋金云得脸,明日就能是张金云、李金云,后院里那些个学着吹拉弹唱、调理眉眼身段的小子,哪个不巴巴地望着娘子垂青?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宋金云仗着娘子眼下正宠他,在院子里作威作福,脾气上来时晴天下白雨般说变就变。那些粗使的小幺儿、扫地的小丫头,哪个没挨过他的无名火?轻则被他指着鼻子,用那唱曲儿的嗓子骂得狗血淋头,祖宗八代都不得安生;重则,随手抄起个什么没头没脸地打将过去,留下几道红棱子,也是常有的事。
也就是对她小杏,因她是从苏娘子房里拨过来的,又生得几分颜色,口齿也伶俐,宋金云尚且还留着两三分薄面,平日里说话也肯给她个笑脸儿。可这也只是尚且罢了。
若赶上他心头不痛快,譬如在外头听见些风言风语,或是觉着苏娘子待他不如往日亲热,他便如同那炮仗跌进了火盆里,逮着谁炸谁。便是小杏,也曾被他那夹枪带棒、指桑骂槐的话,噎得一口气上不来,只得背过身去悄悄顺气儿。
想到这一层,小杏只觉得一阵心灰意懒,那本来要迈进去劝慰的一只脚,又生生收了回来。暗叹一声,“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造化。 他如今正在这醋海里头翻腾,心里那点子邪火没处发散,我若不知趣,此刻进去充那知心人儿,岂不是自己往那刀口上撞?白眉赤眼的被他当作出气筒,啐一脸睡沫星子还是轻的。何苦来哉!”
“不如省些口舌,养养精神,自去歇息是正经。”
她摇了摇头,转身悄没声息地走了,留下金云一个人,哭得昏天黑地。
有曲曰:
恰便似西施效颦捧心娇,怎学得神女行云巫山俏。
只道是芙蓉帐底锁春愁,谁承望鸳鸯枕畔藏机巧。
哎,你个俊俏俏的粉郎官,脆生生的小莺雏,怎把那醋海翻波当作贤良桥?怎将那假意虚情认作长生药?
痴也么嘲,看不破她笑里秋霜刀;
蠢也么高,偏要争那镜中花月好。
她那里拭鲛绡,假意儿温存调笑;
你这里咬银牙,真心儿妒火中烧。
一个在锦缎堆里演风骚,一个在琉璃镜前扮窈窕。
怎不见那窗外黄莺儿换了新调,槛外海棠儿谢了妖娆?
只落得,泪染鲛绡,恨填心窍,冷清了芙蓉绣帐,辜负了月夕花朝。
兀的不笑煞人也么哥,兀不的气煞人也么哥。
只道:金云易散,春梦易消!
Chapter 18: 痴郎君暗室进谗 冷医官焚酒示警
Chapter Text
是夜,宋金云特意熏了香,披着件松垮的袍子,里头未着寸缕,溜进了苏秀梅的寝房。
也不多话,只挨着榻沿跪下,将一张粉脸贴在苏秀梅膝头,拿捏着气声道:“姐姐连日操劳,让金云好生服侍姐姐松快松快.....”
说着,那不安分的手便探入裙裾,顺着光滑的小腿一路摩挲上去。苏秀梅睨他一眼,倒也没推拒,由着他动作。金云胆子便大了,手上功夫愈发精到,唇舌亦不安分起来,在那敏感处细细舔舐。
却说那宋金云正自情动,忽觉那妇人带着三分心不在焉的躁意,全不似往日那般沉浸其中恣意取乐的畅快。
他偷偷将眼眯开一条缝儿,觑见苏秀梅那双眼里清凌凌的,不见多少迷乱,心里当即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姐姐今日心里不痛快。”
这般一想,他哪里还敢造次?忙不迭地将那点子想要翻身上位的骚动心思死死摁下,身子骨愈发地放软,只乖乖巧巧地摊在底下,甚至还悄悄挪动了些位置,将腰臀垫得更高些,好教那妇人动作起来更省力、更舒坦些,使出了浑身解数,只盼能讨得她一丝欢心。
苏秀梅正自烦闷,只觉身下这具往日里还算得趣的年轻身子,此刻也显得索然无味起来。她刚将那话儿纳入没两下,心思早已飘到九霄云外,盘算着明日该如何与那起子老狐狸周旋。
偏生这宋金云是个没眼力见的蠢材,他见妇人默不作声,只当她心情稍平,又被这云雨情状勾起了嫉恨,竟自以为得了时机,将一张汗涔涔的粉脸挨蹭过去,气息紊乱地在她耳边哼唧:
“姐姐可知……嗬……”他一边喘,一边不忘给那江医官上眼药,“那江医官瞧着是个清俊人物,谁知背地里,啊——!”
正说到那阴损关节处,苏秀梅眸中寒光乍现,那点子残存的情欲瞬间被暴怒取代,她猛地探出手,五指揪住他汗湿油腻的鬓发,往旁边一拽。
他像一条被甩上岸的鱼,赤条条、白花花的身子狼狈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方才还昂扬振奋的英雄,此刻也吓得萎顿下去,蔫头耷脑,好不凄惨。
“这般快活时候,你偏要提那不相干的人作甚?”苏秀梅眸中欲火未熄,她坐起身,绸被滑落,露出肩颈一片雪腻肌肤。
金云被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戾气骇住,尚未及辩解,苏秀梅已探过身来,扬手便是一个极清脆利落的耳刮子!
“我苏秀梅行事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那江医官是你能编排的?”
她越说越气,想起他之前几次三番的挑唆,坏了自己难得的兴致,更是怒从心头起,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再让我听见你嘴里不干不净,议论前堂的事,仔细你的命根子!”苏秀梅撂下这话,便不再看他,径自披衣下床,对着门外冷声唤道,“来人,送金云回去,叫他好好静静心!”
宋金云捂着红肿的双颊,被两个低头不敢言语的丫鬟半扶半架地请了出去。
他浑身颤抖,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吓的,但更多的,是那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的屈辱与嫉恨。
她竟为了那个姓江的,这般作践他!下手如此狠绝,骂得如此不堪!
这前所未有的大动干戈,这不容置疑的维护,在他那被嫉妒和狭隘填满的心里,反而成了确凿的证据,
若非真有私情,何至于此?
好啊,好得很!他咬碎银牙,将满嘴的血腥气咽回肚里。
那宋金云在房中辗转了几日,他思来想去,终究不甘心,便寻了个由头,打扮得竟有几分清雅书生模样,摇摇摆摆,便往少东家暂居的小院踱去。
他心下盘算得好:那江医官不过是个外来户,仗着几分医术和苏娘子的青眼,才立住脚。自己且去探探虚实,若是个好拿捏的,便言语间敲打几句;若是个厉害的,也要叫他知道,这如意楼里,谁才是苏娘子心尖上的人。
到了院门,只见两扇黑漆木门虚掩着。他捏着嗓子,假意咳嗽一声,里头并无人应答。金云便大了胆子,轻轻推开条缝,侧身闪了进去。
但见庭院之中,那人正舞着一口长剑。此时日头西斜,金晖遍洒,映得那剑身寒光流转。
有诗为证:
一道银光射斗牛,星斗暗沉浮。
乍如惊鸿掠影,又似白练横秋。
身随剑走龙蛇动,气吐虹霓鬼神愁。
剑尖儿挑落了夕阳挂,剑脊儿映照着脸如画。
衣袂飘飘似云霞;眼波粼粼藏肃杀。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起处似乌龙摆尾,落处如彩凤点头。
那江医官一身利落的短打,乌发高束,随着剑招飞扬,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夕阳下亮晶晶的。
金云看着那剑,从左劈到右,从上刺到下,每一招都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可更让他震撼的,是那剑里蕴含的杀意。
金云一时看得痴了,心头那点嫉妒混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他躲在阴影里,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口干舌燥。
少东家早已察觉这窥视的目光,她认得这脂粉香气,是那日装病争宠的宋金云。
她懒得理会,只当是多了一只嗡嗡叫的蝇子,自顾将一套剑法使完。
奈何那目光黏腻,久久不散,倒叫她心头泛起一丝不耐与厌烦。想起那日他含沙射影的挑拨,一股无名火悄然升起。
她倏然收势,剑尖斜指地面,气息匀停。看也不看那阴影处,只反手取下腰间悬着的一个朱红漆葫芦,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
只见她手腕一抖,竟将葫芦中剩余的酒液,尽数淋在剑身之上。
那淋了酒的剑刃在火上一掠,火焰猛地窜起,映得她那张清俊脸庞半明半暗。
下一秒,那燃烧着的长剑便递到了他面前。
金云再也顾不得体面,一屁股瘫坐在地。
"宋公子,"少东家慢悠悠地说,"偷窥,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宋金云面无人色,嘴唇哆嗦,“你使的什么邪法!怪不得……怪不得苏姐姐被你迷了心窍!”
少东家气极反笑。她手腕微沉,那燃烧的剑尖又逼近一分,火焰几乎燎到金云的眉毛。
“宋金云,你除了这张还算能看的脸皮,和那点子床上伺候人的功夫,你还有什么?整日里不是心口疼就是脑仁疼,变着法儿地争风吃醋装痴卖傻,也配来质问我?”
宋金云被那剑火逼得向后缩了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反倒豁出去了一般,“是!我是下作,我是只会争风吃醋,可你呢?我的好医官,我的江大人,你如今是得了她的青眼,觉得攀上了高枝儿,风光无限了是不是?苏秀梅是个什么人,我比你清楚。”
“她那人今日能把你捧在手心儿里,叫你好弟弟、好心肝肉儿,等她榨干了你那身医术和官场上的用处,或是你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你的下场,只怕比那赵文通还要不如。你可知前些时日那赵文通是怎么死的?那老厌物在牢里,先是叫人割了舌头,这还不够,是你那好姐姐亲自吩咐下来的,找了两匹刚从战场上退下来喂足了烈性春药的公马,那畜牲的物件,紫胀得如同人臂,就把那没了舌头光溜溜的老东西,面朝下按在腥臭的稻草上,你是学医的,你想想看,肠穿肚烂都是轻的!”
少东家长叹了一口气。她不是那等没见过风浪的深闺小姐,自踏入这开封城,哪一步不是踩在刀尖上?苏秀梅是何等人她心里岂能没个掂量?
她冷眼看着地上那个衣衫不整、因嫉恨与恐惧而面容扭曲的漂亮少年,只觉得如同看着一只在阴沟里拼命鼓噪的夏虫。
既觉其可怜,又觉其可憎,更觉其可悲。
她连与他分辩的心思都懒怠提起,只觉得多说一个字都是辱没了自己的口舌。
“滚。”
她只淡淡吐出这一个字,便转身不再看他。
宋金云被两个仆子清了出去,也不顾那凉风灌进他松散的领口,恶狠狠地剜向那扇已紧闭的黑漆木门,仿佛要用目光将那门板烧穿两个窟窿。
他尖着嗓子,发出一串儿不阴不阳的冷笑:“好大的官威,真是癞蛤蟆插鸟毛愣充天上的俊鸟儿,也不知是仗了谁的势,爬了谁的高枝儿,便忘了自个儿当初是个什么破烂出身,只怕那身官袍底下,还是那股子穷酸骚臭气!”
他见里头毫无动静,骂得更其刁钻恶毒起来,“我呸!不过是个没根没基的野种,真当自个儿是个人物了?打量着谁不知道你的底细呢?靠着卖屁股、舔屄上位的贱骨头,倒在我跟前充起大瓣蒜来了?你那点子医术,怕是都用在钻研上了吧?伺候得那位如意楼的主子舒坦了,才赏你这身官皮穿!”
院角落里,几个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小厮互相递个眼色,撇撇嘴,低声道:“这宋小哥儿,真是疯了心了,这等话也敢浑说,真是作死不等天亮……”
说罢,便也缩回头,各自散去了。
有诗曰:
白花花银锭,颤巍巍恩宠,
热烘烘榻上把魂儿送。
俏生生面容,软绵绵膝骨,
怎敌她心肠冷飕飕风。
今日里娇容,明日里残红,
百年身苦乐由她弄。
金灿灿牢笼,血淋淋窟窿,
男儿汉倒做了裙钗梦。
Chapter 19: 假邪祟公子失心魂,真医者妙手辨阴阳
Summary:
是的朋友们,八万字了,少东家感情线男主角之一,皇帝的亲弟,晋王赵光义,终于,出现了!
(短暂出现了一下)
(在唐代,“衙内”也指担任特定职务的官员,如掌理禁衙的官职,这些职务在五代和宋初多由大臣子弟担任。后来,这个词被用来指代官员或官僚家庭的子弟。)
Chapter Text
说到那开封府尹赵光义,平日里总含着笑意,待人接物更是温文尔雅,礼贤下士,不知底细的,只怕要将他比作那芝兰玉树,皎皎明月。
然而若是有那慧眼的,细细观瞧,便能从他那一汪春水似的笑意底下窥见几分不同寻常的光景。
这一日,他听着心腹禀报动向,说的正是那新晋的江医官。
那人弓着身子,陪笑道:“这位江小哥,年纪虽轻,手段却老辣。如今在街口设了义诊的棚子,那些穷汉乞儿,都把他当活菩萨般供奉着。小的原想着,莫非是个沽名钓誉的,细查之下,却又不像。”
“哦?”赵光义眼皮微抬,“怎见得不像?”
那人忙道:“若是做戏,三五日也就罢了。偏他便是自己病着,也撑着去义诊棚子坐诊。若真是为名为利,何至于此?小的还打探到一事——那江小哥在义诊棚子里,不独施诊给药,还时常与那些贫苦百姓说些劝善的话。”
赵光义笑了笑。“这世上有两种人最难得,一种是真君子,表里如一,璞玉浑金;一种是真小人,坏得坦荡,倒也可用。最忌的是那等面上仁义道德,肚里男盗女娼的。”
那人忙应道:“大人圣明。小的这就去安排人手,将那江医官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皆报与大人知晓。”
赵光义摆摆手,神色淡然:“不急。这等事最忌操之过切。且由他去,只消不动声色,留心看着便是。”
他话锋一转,又问道:“他如今可与朝中何人来往?”
“据小的所知,此人谨慎得紧,不大与官宦交接。平素只往来几个同僚,并无异常。”
正说着,忽有小厮匆匆进来禀报:“宫中有旨意下来,请您即刻入觐。”
赵光义神色不变,从容起身。
正是:
奇材虽好需涵养,且待东风送春来。
且说那枢密院副使张宏运府上,这些时日可谓是愁云惨淡。
他儿子张衙内年方一十六岁,本是个风流俊俏的少年郎,平日里斗鸡走马,赏花阅柳,也是数得着的纨绔人物。
谁知好端端的,前几日竟不知着了什么邪魔,入了什么圈套,一夜之间人就疯癫了。
白日里胡言乱语,将丫鬟小厮认作牛头马面;深夜里又惊惧哭嚎,说窗棂外有索命的无常。
家里人还只当是少年人受了惊吓,着了风寒,胡乱请了个郎中来看。
谁知不过三五日的工夫,一个原先体格风骚的哥儿,竟被折腾得形销骨立,两颊深陷,如今只剩下一口气若有若无地吊着。
张宏运就这么一根独苗,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见状心肝俱碎。
医生流水似的请了七八拨,个个进来时捻着胡须,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势;药不要钱似的往下灌,却如泥牛入海,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银针把衙内扎得跟个刺猬也似,人还是疯疯癫癫,不见好转。
最后那老儿也没法子,只好揣着手,含糊其辞地说是什么离魂之症,乃是神鬼之事,非汤药能医,这便是撇清了干系,溜之大吉。
张宏运急得嘴角燎泡,家中出了这等事,不免心力交瘁,连日告假,在权力场上的角力自然也落了下风。
这一日,他正对着昏睡不醒的儿子长吁短叹,便有人领着王押司来了。
那王押司最是个会钻营、会看风向的,听闻张府出了这等事,便知是自己献殷勤的好时机,立刻寻了门路找上门来。
一进门跪倒在地,也不顾地上凉,只是干嚎:“哎哟,我的老大人,我的老泰山,您这是何苦来哉?衙内吉人天相,您可得保重自己的身子骨儿啊!您若再有个三长两短,岂不让小的们没了主心骨?”
张宏运正心烦意乱,哪里有心思理他。那王押司见主家不睬,也不着恼,自己爬起来,凑上前去,“老大人,您且放宽心,俗语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小的这儿倒是认得一位专治疑难杂症的活神仙!”
他见张宏运眼中闪过一丝光,更是来了精神,“那神医别看年纪轻轻,那手段真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前些日子,隔壁的小娃娃一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就是他三剂汤药给拉回来的!如今街面上的人,不叫他江医官,都拜他作活菩萨哩!”
张宏运此刻已是急疯了的蚂蚁,哪还管他是真是假,只要有一根稻草,便要死死抓住。
听王押司说得活灵活现,仿佛那救命的菩萨就站在眼前,他一把抓住王押司的袖子,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急吼吼地道:
“当真?此话当真?既有这等人物,还啰嗦什么!快,快快替我请来!莫说请,便是用八抬大轿去抬,也得给咱家抬来!”
正是:
病到沉疴求鬼神,愁临绝境信人言。
哪管他是医是巫是男是女,但求一剂活命丹。
世间万事皆可弃,唯有骨肉难舍难。
纵使黄金堆满屋,不及爱子一平安。
少东家被火急火燎地请入张府,她心细如发,发现这少年虽狂躁,但在某些瞬间,眼神里会闪过极度的恐惧,尤其当窗外有黑影掠过,或是听见“信”、“书”等字眼时,反应尤为剧烈。
她不动声色,借着为其整理衣襟的当口,指尖在其枕下轻轻一探,果然摸到一小角被揉得发皱的信笺残片,上面隐约是“……事若不成,满门……”等字样。
她心中顿时雪亮。这哪里是什么撞着邪?分明是这没见过世面的哥儿,无意间偷瞧了他老子与人往来的杀头买卖的密信,这等泼天的秘密,说不得,咽不下,可不就憋在心里,把个活人给活活憋疯了么。
她当下并不声张,只对焦急万分的张宏运平静说道:“衙内此症,乃心火亢盛,灼伤神窍,兼之外邪侵扰,以致神思不宁,幻视幻听。需以银针定其神,汤药清其火,再佐以安神之物,徐徐图之。”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府上人多嘴杂,大人不妨屏退左右,只留心腹之人服侍。待衙内神智清明了,大人再与他好生谈谈……心里的事儿,还须心药医。”
那张宏运何等精明,听她这话里有话,脸色微微一变,只含糊应道:“多谢江医官指点,张某明白了。”
她开了一剂药方,其中几味药材颇为罕见,吩咐需立刻去她相熟的药铺抓取,不可延误。
却说那张救命的药方,从她手里递出来,便如那击鼓传的花儿一般,先到了张宏运的心腹管家手里,管家又交给了府里的二管事,二管事再吆喝着一个专管采买的小厮去办。
这小厮得了令,揣着方子和一包沉甸甸的银钱,急急忙忙便往外走,竟被那日日来张府门前探头探脑,打探少东家动向的宋金云瞧了去。
他因前番挑拨不成反被苏秀梅申斥,心中对少东家的嫉恨早已如野火燎原。
此刻见这药方关乎重大,恶向胆边生,竟寻了个由头,将那张府派去抓药的小厮拦下,塞了些散碎钱财,哄骗他说:“兄弟,你这是给府里衙内抓药去?莫跑冤枉路了!那江医官刚才又差人传话,说方子上有味药犯了冲,得换一换。你瞧,他也是忙忘了,不好意思再改口,特地叫我来帮你圆转圆转。你把方子给我,我认得那药铺掌柜,保管给你换成顶上尖的货色,还不是一桩功劳?”
那小厮不明就里,又贪图钱财,竟真将药方给了他。
宋金云拿了药方,转身便溜进一条暗巷,扔进了阴沟里,心中冷笑:“我看你这次如何救人!”
想到得意处,他又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笑声在暗巷中回荡,阴恻恻的。
正是: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害人如害己,因果自轮回。
却说那宋金云自以为做得干净利落,却不知他这番鬼祟行径,从头到尾都落在了一双眼睛里。
苏秀梅若没几分提防人的手段,早就被人连皮带骨吞下去了。
她早就在宋金云身边安了针,插了线,他放个屁是香是臭,不出一个时辰就能传到如意楼的堂里来。
这不,那小厮气喘吁吁地跑回报信,把宋金云如何哄骗,如何毁了药方的事,一五一十学了个遍。
苏秀梅一听,那叫一个柳眉倒竖:“作死的小贱人!竟敢误我的大事!”
那江医官是她放出去的香饵,钓的是张宏运这条大鱼,更是给赵光义看的一出好戏。
如今鱼儿刚要上钩,这杀千刀的宋金云竟敢从中作梗,剪断她的鱼线,这如何不叫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她当即便唤来两个平日手脚最麻利的婆子。压低声音问那报信的小厮:“你把那衙内的病症,再细细说与我听。他是如何发病的?有何症状?”
那小厮虽不懂医术,这些日子在张府外盯梢,却也打听了不少消息。当下便将衙内发病的经过、症状、医生们的诊断,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苏秀梅一面听,一面微微颔首。待小厮说完,她闭目沉思片刻,忽然睁开眼来,眸中精光一闪,竟是对这病症了如指掌,随手扯过一张纸,提笔就写,也是一派行家手段。
她将写好的方子拍在桌上,继续道:“照这个方子,把那几味顶上尖的药材给我拣最好的取出来。你们两个,亲自给我送到张府去,务必亲手交到江医官手里。见了人,就说是我如意楼的一点心意,助她马到成功!至于那宋金云……”
她眸子里寒光一闪,“先把他嘴给我堵上,手脚捆结实了,扔进后院的柴房里!莫让他叫唤,也莫让他死了!等老娘回来,再细细炮制他这没屌的货!”
两个婆子听了,连声应“是”,揣了对牌和药方,一阵风似的去了。
这边厢,少东家在张府左等右等不见药材,那张衙内又开始抽搐起来,张宏运急得团团转。
那两个婆子已是捧着几个精致的药匣子,稳稳当当地走了进来。冲着张宏运和江医官作了个万福。
其中一个口齿伶俐的婆子便开口笑道:“给大人请安,给江医官请安。我们夫人听闻江医官在此为衙内施展回春妙手,心中实在敬佩。只是夫人说,这京城里的药铺,鱼龙混杂,怕有那不长眼的拿次货糊弄,耽误了江医官的大事。因此,特命我二人将自家库里收着的几味上等药材送来,聊表心意。夫人还说了,好马要配好鞍,好医官自然要用好药材。江医官只管放手施为,缺什么短什么,只管打发人去说一声,万事有我们如意楼在后头帮衬着呢!”
少东家心下明了,暗叹一声姐姐手段,也不多言,立刻亲自煎药、施针。
等到张衙内神智稍清时,她屏退左右,坐在榻边,缓缓说道:“衙内所见,皆是幻梦,魑魅魍魉都已被人赶走。你且安心睡吧。”
如此这般,精心调治了七八日,那张衙内竟真的一日好似一日,癫狂之态渐消,眼神也恢复了清明,虽身子还弱,但已能认人进食了。
这份人情,这份信任,沉甸甸地落在了张宏运心里。
Chapter 20: 如意楼私刑了孽债 琉璃窗官袍染新红
Summary:
审讯,逼供,强奸,轮奸,男男,阉割场面,性虐,血腥场面预警。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少东家从张府出来,心头刚因救人一命而略感松快,便被苏秀梅房里的一个婆子拦住了,只低声道:“东家请江医官去后头柴房一趟,有要紧事。”
见她神色凝重,少东家心中莫名一紧,跟着便去了。
还未走近那阴湿的柴房,便听得里头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哀鸣。
推开门,只见昏暗的灯光下,宋金云被人用粗麻绳捆着双手,赤条条地吊在房梁下,像一块等待风干的腊肉。
他浑身雪白的皮肉上,已是布满横七竖八的紫红色血痕,原先专在女人身上作威作福的,如今只剩一截烂藕似的黑肉,被人齐根剁了,里头还夹着几根没剔干净的阴毛。
剁面子上厚厚糊着一层香灰,结成硬壳,裂开一道口子,血水混着脓汁蜿蜿蜒蜒淌下来,在脚踝那儿聚成一条细线,滴滴答答,滴进脚底下那滩黄白红黑搅和的污秽里,溅起小水花。
苏秀梅正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上是那件见客时才穿的遍地金锦缎袄儿,只是衣摆上不慎溅了几点腥红。
她手里把玩着一根绳镖,犹自滴着血。
宋金云抖着嘴唇,喉咙里只挤出嘶嘶的血沫子,哪里还叫得出声。
苏秀梅叹了口气,似是惋惜,手腕一抖,那绳镖嗖地飞出,精准地扎进他左乳下,镖尾一扯,硬生生撕下一块带血的皮肉,甩到少东家脚边。
她冲少东家眨了眨眼,“弟弟,你说这腌臜东西,留着那张嘴还有什么用?不如也剜了,塞进他自己那话儿的窟窿里。”
那宋金云已是听见动静,勉强睁开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瞧见少东家,目光里竟陡然爆发出濒死的怨毒。
他嗬嗬地喘着气,“哟……我的好哥哥,你还敢来呀?你这扫把星,阎王爷派你下凡专门克人的小淫种儿!”
少东家脚步一顿。
宋金云见她神色动摇,愈发癫狂,语无伦次地骂:“那冯德明是不是你害死的?还有你那好师兄聂观兰被人割了喉咙放干净了血……那三更天的妖僧,叫须蜜多的,死得好惨啊!在庙里被人砍得七零八落,脑浆子都流干了……”
“你当他为什么死得这么惨?他蠢啊!为了护着那早就冷透硬透的尸骨,被天泉的煞星砍的肠子像喷泉一样飙出来,像条瘸皮狗一样爬过去。爬啊爬,爬到那具尸骨跟前,死死抱着不肯撒手,肠子拖了一地,还伸着两只血手往那死人怀里钻!哈哈哈真他娘的贱……”
“还有你那青溪,你的好师姐柳青,假仁假义带着一帮傻子去解什么梦傀瘟疫,结果呢?一个都没回来,全死绝了!奶子被野狗叼着跑,腿被乌鸦啄得只剩骨头,听说她死前还喊你名字呢,喊小燕,我好冷……都是你害的!你这天生的淫胚子,老子今儿废了这一身皮肉,也值了,至少死前叫你知道,你身边的人,都是被你这小贱货一手克死的……”
他状若疯魔,将那些人的死状描绘得清晰无比,字字句句,狠狠烙在少东家的心上。
少东家强自稳着心神,暗自忖道:“这起子小人,惯会血口喷人,扯这些无稽之谈来乱我心绪……”
可那话语太过具体,太过鲜活。一幅幅惨烈如修罗地狱的景象,竟随着他的言语,在她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她仿佛亲见须蜜多那总是带着几分悲悯的脸上沾满了污泥与血污,仿佛看见柳青倒在荒郊野岭,任鸦雀犬彘糟践……
少东家猛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身子晃了晃,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撑住。
她不愿信,不敢信,可那描绘太过细致,由不得她不去想,不去怕!
莫非……莫非他们当真都……皆因我之故?
正是:
毒舌翻浪揭旧疤,血淋尸骨乱如麻。
惊闻亲友皆作鬼,一口丹朱溅黄沙。
宋金云骂着骂着,那怨毒的话锋,却猛地转向了坐在一旁的苏秀梅,“还有你苏秀梅,你这毒妇,你这娼妇根子!你……你忘了你当初怎么跟我说的?”
他用尽力气扭动着被吊起的身子,试图面向苏秀梅,那双充血的眼里,竟真真切切地滚下泪来,混着脸上的血污,肮脏又可怜。
“你说我宋金云是你心尖上独一份的,你说那些狐媚子都是逢场作戏,你说只要我乖乖的,你这如意楼,将来都有我的一半,你还发誓,你说你若负了我,便叫你万箭穿心,死无全尸,永世不得超生!”
“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打我,你当着下人的面作践我!”
“你忘了,你他娘的都忘了。老子替你陪那个一身肥膘的盐铁使睡的时候,你在外头听着响儿收钱。那老杀才玩得花样百出,老子后面淌了三天血,你来看过一眼没有?你就送了盒香膏来,说'金云儿,委屈你了,这桩生意成了,姐姐给你打副金项圈!”
“金项圈?呵呵,后来呢?为了搭上王押司那条线,你让我去伺候他那个有龙阳之好的……那是个傻子啊!他不懂人事,只会咬人!”
他死死瞪着苏秀梅,眼神里是滔天的恨意,却又在最深处藏着一丝近乎乞求的期盼,期盼她能说出哪怕一句软话。
“苏秀梅,你好狠的心,我把什么都给了你,真心,身子,这些年替你鞍前马后,你都忘了么,你的心是铁打的……是冰做的……”
苏秀梅在一旁听得,她原想着,这小冤家不过是又犯了争风吃醋的老毛病,使性子撒泼罢了。
毕竟养在身边这些年,猫儿狗儿尚且有些情分,何况是个会温存会撒娇的活人?
可听着听着,她那两道画得精致的眉渐渐蹙了起来。
这起子下贱种子,平日里只知道讨胭脂钱、争床笫宠,怎的今日竟像是换了个人?这些事情,她连枕边风都没与他透过半句!
她心头那把无名火噌地就窜了起来。好个吃里扒外的小畜生,老娘平日里疼你宠你,金银绸缎供着你,倒供出个白眼狼来!这般想着,那杀心便如毒蛇吐信,丝丝地往外冒。
再看那少东家,虽强作镇定,可那微微发抖的指尖却瞒不过她的眼。这丫头素来心高气傲,今夜被这等污言秽语作践,怕是比挨刀割还难受。
她面上那泼天的怒意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一张笑吟吟的粉面。
她慢腾腾站起身,走到那被吊着的宋金云跟前。
“吊了这半日,手脚都麻了吧?何苦来哉,非要惹姐姐生气。”
说着,她竟去解那缚在他腕上的麻绳。气息拂在他耳畔,暖烘烘,香喷喷。
宋金云被她这般作态弄得恍惚起来,以为她终究是念着旧情,心下竟生出一丝微弱的希冀。
苏秀梅轻笑一声,绳索恰在此刻松开。宋金云软塌塌的身子眼看就要委顿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苏秀梅那刚刚还在温柔解绳的手,猛地一把攥住他的乌发。
“好弟弟,你先告诉姐姐,方才那几桩旧事,你是怎么晓得的?谁教你拿这些话来戳我江弟弟的心窝子?嗯?”
她指尖顺着他汗湿的脊背往下游走,停在那两瓣还算结实的臀上,轻轻掐了一把,声音软得滴水:“说出来,姐姐就疼你。不说……”
宋金云疼得浑身抽搐,胯下那团烂肉又淌出一股腥脓。
苏秀梅咯咯一笑,手指一松,他整个人往前一栽,她却早有准备,另一只手早已抄起旁边那根拇指粗的铁签子。
她用那烧红的铁签子,在他胸前那块还没开鞭的花皮上轻轻一点,嗤啦一声轻响,皮肉立刻卷起青烟,一股焦香味儿直冲鼻腔。
宋金云杀猪般嚎了一声,浑身抖得像筛糠,汗珠子混着血珠子滚成一片。
“说不说?”铁签子又往下挪了半寸,贴着他乳尖打圈。
“不说。”他嘶声挤出几个字,“你,杀了我,我……我死也不说……”
苏秀梅叹了口气,像是真心疼了,伸手替他抹了把额上的汗。
“姐姐怎么会舍得杀你呢?”
她手腕一抖,那铁签子猛地扎进他左乳下最嫩的那块皮肉里,足足没进去两寸。
“姐姐有的是法子叫你开口……剜眼、削鼻、剥皮、灌汞……一样一样来,你那点骨气,够撑到第几样?”
她手腕再一拧,铁签子在肉里搅了半圈,带出一股鲜血。
宋金云疼得眼前发黑,却仍是死死咬着牙关,血从嘴角溢出来,染得那张漂亮脸蛋越发妖冶。
苏秀梅眯起眼,笑意终于褪得干干净净。
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掏出袖中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溅到手腕上的几点腥红。
那帕子上绣着的一对鸳鸯,被血污浸没了一半。
苏秀梅转向面无人色的少东家,声音放缓了些,“这般早回去也是无趣。姐姐这儿正有一出热闹戏要开锣,角儿还是现成的,你可要随我去上瞧瞧?”
心下却笃定她素来面皮薄,必是要推拒的。
不料,少东家闻言,只略略抬眼,淡淡道:“既是姐姐相邀,便去瞧瞧。”
苏秀梅心下微诧,旋即笑意更深,亲亲热热挽了她的臂弯:“这才是我苏秀梅的好妹子!”
且说苏秀梅引她往那暗阁里去。这暗阁设在如意楼顶深处,四面悬着绒帘,正中却留着一方琉璃窗,正对下头一间布置奇特的厢房。
才在锦垫上坐定,便见下头厢房门开,三五个粗汉拥着个赤条条的人儿进来。正是宋金云。
当先一个黑壮汉子将宋金云往那特制的春凳上一按,但见:
孽根早作无根絮,残花空余败柳枝。
可怜翩翩佳公子,竟成坊间肉唾壶。
众汉将他四肢用那浸过水的红绸死死缚在凳脚,那绸子深深勒进细皮嫩肉里,勒出一道道深痕,映着那身雪也似的皮子,竟透出一种血淋淋的艳丽。
一个汉子捏住他下巴,嘿嘿淫笑道:“我的小爷,既没了那嚼舌根的玩意儿,往后便好生用你这上下两张嘴伺候爷们快活!”
说罢,顺手取过旁边一碗凉茶,也不管他喝不喝,硬灌了半碗下去,随即捞起一柄滑腻腻的玉势,不由分说便往他口中塞去,直抵喉头,噎得他眼珠翻白,呜呜作呕。
但见这场面,真是:
玉柱捣残胭脂井,后庭花开血淋漓。前门迎客旅,后巷纳干舟,哪管他娇花嫩蕊堪不堪!
一个大汉笑着解开裤带,掏出一根乌紫发亮的孽根,他先不急着入港,只把那热腾腾的阳物在宋金云惨白的面颊上左来右去拍打,拍得啪啪作响,笑道:“往日里你也是金枝玉叶,今日却叫爷拿这驴鞭刷你这骚脸!可爽快?”
说罢,揪住他一缕散乱乌发,往后猛扯,迫得那雪项高仰,红唇大张。
他拔出那滑腻腻的玉势,只听啵的一声,带出一股酸馊的涎水,顺着下巴直淌到胸前两点樱红上。
那汉子趁势将自己肉刃猛地塞进他口中,直捅到喉咙深处,登时顶得宋金云眼珠怒凸,喉头咯咯乱响,汉子却只管掐着他两颊,腰臀乱挺,操得那樱桃小口成了个活套子,进进出出,带得涎沫四溅。
旁边的黑壮汉子早已按捺不住,双手掰开那两瓣雪臀,只见被数十人轮番蹂躏过的后庭早已肿胀如桃,肛口翻开,红肉外翻,里头还残留着干涸的浊精与血丝,他啐了一口浓痰在掌心,抹在那紫红龟头上,对准那血洞猛一低腰,那根巨物竟半截没入。
宋金云被前后夹攻,痛得浑身痉挛,指甲都抠断了也不自知。
众汉见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更是兽性大发,围成一圈,争先恐后。
你刚拔出,他便顶入;前头的未软,后头的又硬。春凳吱呀乱响,红绸勒得更紧,雪肤上血痕纵横。
正是:
朱颜改作残红乱,鬓发散乱沾涕涎;冰肌印满紫痕新,股间狼藉漫腥膻。
却说那宋金云被灌了虎狼之药,又经了几番蹂躏,早已是神魂离体,五内如焚。他眼神涣散,连爹娘都认不真切了。正被身后一个黑壮汉子抵在春凳上死命捣弄,忽觉眼前一暗,有个人影立在了跟前。
他也辨不清是谁,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邪劲,挣脱了按着他头颅的手,如同一条蛆虫般猛地向前一窜,那颗汗湿淋淋的头颅直往那人的裆下钻去。
少东家垂着一双冷眼,但见宋金云一身细皮白肉,被那药力催逼得泛起一层不祥的胭脂色,活似那市井肉案上刮了毛待售的猪羊。
她知他这般下去,无非是被活活操弄至死,烂泥也似地断气,比狗还不如。
她手腕一翻,便已掣出腰间那柄贴身短剑。但见寒光一闪,如银蛇出洞,精准无比地没入了宋金云的咽喉。
宋金云身子猛地一僵,双眼骤然瞪得溜圆,似是终于清醒了一瞬,也不知最后一眼,看的是这如意楼顶梁的彩绘,还是少东家那沾满他鲜血的冰冷的脸。
血点子热辣辣地沾在脸上,顺着少东家清俊的脸颊往下淌,将她那身簇新的官袍染得斑斑点点。
少东家却看也不看那尸身,只缓缓抬起眼,望向那楼梯之上。
苏秀梅不知何时已倚在了栏杆旁,垂着眼皮儿瞧着她,“手脚倒是利落。”
她扶着栏杆,慢悠悠地踱下几步,裙摆拂过阶梯,窸窣作响。
行至少东家面前,她伸出那纤指,竟似要替她拂去脸上的血点,口中轻飘飘地道:
“姐姐我这还没撬开他的蚌壳,掏出里头藏的珠呢,你倒好,心急火燎地就替我把葫芦给彻底开了瓢儿。这杀千刀肚子里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那些躲在阴沟里支使他的人,你叫姐姐我……这会儿去找谁问个明白?”
她说着,那指尖终究是落下了,却不是在少东家脸上,而是在少东家官袍前襟那片洇湿的血污上轻轻一刮。
“罢了罢了,杀了便杀了罢,只当是便宜了这厮,落个痛快……你也不用担心担上什麽问题,这开封,明面上有赵官家的公堂,底下嘛,自然也有咱们如意楼的私堂。”
有诗曰:
残花贱肉千金价,摇尾乞得胭脂铜。昨日枕边唾沫星,今朝翻作剔骨钉。一霎时官袍璀璨迷了心,却原是白骨堆里借光阴。昨日里他横死如秋叶坠,今日里我冠戴似春花媚。问苍天这富贵是谁赐?原来是一命换得一官归。九重宫阙登临处,步步踩着旧人灰。都在这名利场上争座位,岂不知官运恰似那无根水,今朝涨明朝退。
Notes:
宋金云对苏秀梅,确实有爱情。
苏秀梅对他就不一定了。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能揭短啊
Chapter 21: 借得东风上青云,打通关节入枢堂
Summary:
这一部分本来想多写一点,但是写多了似乎就得把标题改成“少东家漫漫升官路了”……在下或许有的地方描写有不足之处,诸位把我当个屁放了就行。
对这部分不感兴趣的,一句话概括剧情跳下一章:
少东家进入度支司与九流门产业官商勾结,后得了赵光义的默许进入枢密院。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那张宏运是个知恩图报、更懂得顺势而为的官场老手。
儿子病愈,心头大石落地,再看少东家,那真是丈母娘看女婿,怎么瞧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熨帖。
医术通神还在其次,难得的是那份谨慎,竟对他儿子那离魂症的真切病因只字不提,对外只一口咬定是心火郁结。
这等人物,若不收为己用,岂不可惜?
正自盘算着,又一桩事,更是往他这烧得正旺的灶膛里,狠狠添了一大把炭。
那日,他正在书房里头歇着,忽听外头人声嘈杂,管家一头汗地跑进来回话,说是如意楼的苏东家,派人送了几担薄礼来贺喜衙内康复。
张宏运心里还纳罕,这苏秀梅倒是会做人。等他踱到前厅一看,好家伙,饶是他见惯了金山银海,那眼皮子也不由得狠狠跳了一下。
黄的是金,白的是银,亮闪闪的是各色宝石首饰,还有那光滑水亮的金缎烟罗,足足装了四个大抬盒。
张宏运立刻就品出了这礼物的分量和深意。苏秀梅这臭娘们,一是在显摆她如意楼的财力,告诉他,她有的是钱,是个值得结交的财神奶奶;二是在抬高少东家的身价,暗示他,这医官背后不是空的,有他张宏运也得掂量掂量的势力在撑腰。
这两层意思,再加上那黄白之物本身的勾魂摄魄,把他心里头原先那点子破格提拔怕是有些扎眼的顾虑砸了个稀巴烂,连渣儿都不剩了。
他心里头那杆秤,瞬间就倒向了这边。
钱是英雄胆嘛。
只是面上却犯了难。他一个堂堂枢密副使,管的是军国大事,如今却要公然去提拔一个刚刚救了自家儿子的医官,这事儿传出去,落在那些专爱闻着味儿咬人的御史言官耳朵里,一顶徇私舞弊,任人唯亲的大帽子扣下来,岂不是自个儿递了个把柄到人家手里?
他捻着胡须,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只想着如何寻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既能把人提上来,又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不过几日,张宏运便运作起来,寻了个度支司下恰缺,将那少东家安插了进去。
苏秀梅在如意楼得了消息,对着心腹婆子便笑了:“这可比给她个虚头巴脑的清贵官职实在多了……那些清水衙门,手里既无实权,又无油水,整日里只能坐在那里喝茶写字,蹉跎岁月。纵是熬到头发花白,也未必能出头。可度支司不同!”
她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继续道:“让下头的人都机灵点,该打点的赶紧打点起来,把这路子给我走顺了!再有,传话给江燕,就说姐姐我说的,在度支司里,不必急着争强斗狠,先把那些账目流程、人情往来给我摸得门儿清。该拿的孝敬,一文不少地收着,该办的事,一件不落地办好。有了这份资历和咱们在背后的银钱开道,将来再想往枢密院那等地方去,便不再是痴人说梦!”
果然,那少东家在度支司这等钱谷堆里,非但没被淹没,反倒如鱼得水。她心思缜密,不过两年光景,便将一司繁杂账目梳理得条清缕晰,更兼她懂得眉眼高低,该装糊涂时绝不清醒,该伸手时也绝不忸怩。上下同僚得了好处,自然替她在上官面前美言;司里那些老油条的胥吏,起初还当这新来的年轻官儿是个可欺的雏儿,几番试探下来,却发现这位竟是同道中人。办事爽利,又不卡拿勒索,也乐得与她行个方便。
借着这职务之便,她暗中不知为九流门关联的生意挡了多少杂税,行了多少隐秘关节。真是“春江水暖鸭先知”。这般里应外合,那些银子有的流入如意楼的账上,有的散入九流门各处的产业,有的则暗中接济了穷苦百姓、落难之人。
正是:
小小度支司,藏龙又卧虎。
账目千千万,尽是糊涂数。
有人浑水摸鱼肥,有人借路登青云。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九流门中客,官商两相通。
春江水暖鸭先知,财源滚滚入门庭。
却说那少东家在度支司中混得风生水起,一边替九流门打理暗中的生意,一边也不忘经营明面上的官声。
那张宏运的知遇之恩,她自然是片刻不敢忘的。这等恩情,岂是寻常礼物所能报答的?
逢年过节,送到张府上的总是头一份的丰厚;更有些不便入公账的损耗与羡余,也总有法子化作几件不起眼的古玩珍奇,悄无声息地补入张家的私库。
张宏运府上的管家,每每接到少东家送来的礼,脸上便笑开了花。
“这位当真是会做人!”管家私下对小厮道,“旁人送礼,不过是面子情分,图个吉利。可这位送的礼,那才叫实在,你瞧瞧……”
小厮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问道:“这江大人一个度支司的俸禄才几个钱?哪来这许多银子?”
管家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懂什么?那度支司是什么地方?人家肯把这银子孝敬咱们老爷,那是知恩图报、懂得做人。你休要多嘴,仔细叫老爷听见,打你板子!”
小厮吓得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多言。
张宏运见她如此懂事,心下愈发满意,只觉这步棋走得再对没有,偶尔在紧要关头,也不吝于为她递上一两句关键的话。
少东家如今在这钱权交织的泥淖里,已然将那身官袍浸染得与这污浊世道浑然一体了,如此一番经营,少东家竟搏了个干练通达的好官声,真真是:
莫道算盘珠子小,拨得乾坤暗里来。
赵光义这日正在书房理事。张宏运揣摩着时机已到,特意拣了个赵光义用茶歇息的空隙,捧着几卷文书上前回话。
赵光义一面翻看,一面点头,不时问上几句。待公事说罢,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张宏运见状,知道是闲谈的时机,便陪着笑脸,“殿下日理万机,着实辛苦。卑职听闻,殿下近日为边关军务操劳颇多,不知可有什么卑职效劳之处?”
赵光义叹了口气,道:“说起来,确有一桩事,颇为棘手。”
“枢密院那边来报,说军饷的核算出了些问题。那些账目乱得一塌糊涂,几个主事的官员翻了半个月,也没理出个头绪来。这些人,整日里就知道互相推诿,当真是误事!”
“大人息怒。说起这账目核算之事,卑职倒是想起一人来。”
“哦?”赵光义抬眼看他,“何人?”
张宏运道:“殿下可还记得,两年前卑职曾和您聊过一位江姓医官?就是那位治好了犬子的江燕。”
赵光义微微颔首:“记得。后来调去度支司了,如今如何?”
张宏运笑道:“殿下好记性。那江燕在度支司这两年,办事极是稳妥,核验更是精细。卑职听闻,那度支司里头几本烂账,旁人理不清的,到了她手里,不过几日便条清缕晰。此子虽年轻,却沉稳干练,更难得是心思缜密,滴水不漏。调去枢密院历练历练,或可为殿下分忧。”
赵光义自然记得那位。
更要紧的是,此人据说牵连着江湖上一个颇为神秘的门派。
这江燕若当真有些本事,倒不妨拉拢拉拢。
思量已定,他开口道:“张副使这般举荐,想必是个得力之人。”
张宏运大喜,忙躬身道:“多谢殿下成全!卑职这就去吏部打点,尽快办妥此事。”
赵光义摆摆手,道:“不必如此麻烦。”
他提起笔来,在一张札子上写了几行字,递与张宏运道:“你拿着这个,他们自会照办。”
张宏运心中大喜,只恭恭敬敬地道:“卑职领命。”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单说那少东家自打得了赵光义的青眼,又走了张副使的门路,鲤鱼跳龙门般得了枢密院副承旨的职衔,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时来天地皆同力。
这身份一变,可了不得。
单是那各方明里暗里递过来的孝敬,便让她那原本清贫的住处,悄无声息地添置了许多名贵家具、古玩摆设。
人家把东西往地上一放,磕个头就跑,你追都追不上。再者说,她虽性子清冷,不爱这阿堵物,但如今身在官场,这便是人情世故的规矩。
你若是个水清无鱼的直筒子,一概不收,那便是断了所有人的路,往后谁还敢与你亲近?
这泼天的富贵,便如那春潮一般,不管你愿不愿意,都漫过了你的脚踝,涌进了你的屋子,由不得你不受用。
更何况这些人送礼,也未必都是有所求。更多的,不过是花钱买个平安,买个交情罢了。你收了他的礼,日后他有什么事求到你头上,你便是帮不了忙,至少也不会为难他。
只是那些上门送礼的人,三教九流,什么身份都有。有的是真心结交,有的是别有用心。
譬如那日,有家差人送来一对前朝的古玉,说是王爷久仰少东家的医术,想请她择日到府上坐坐。
少东家不明就里,正要应下,却被苏秀梅拦住了。
“妹妹,你可知那王爷是什么人?他与当今晋王殿下素来不睦,你若帮了他,便是与晋王作对,晋王若知道了,你这承旨的位子,还坐得稳么?”
少东家恍然大悟,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亏得姐姐提醒,不然我险些铸成大错!”
苏秀梅道:“你初入枢密院,不识得这些弯弯绕,原也怪不得你。只是须得先打听清楚来路,万不可稀里糊涂地收了烫手的东西,帮了烫手的人。”
苏秀梅随即一一给她分析:哪些人是晋王一派的,可以亲近;哪些人是对头一党的,须得远着;哪些人是墙头草,两边不靠,可以敷衍;哪些人是实权人物,必须巴结……
少东家一一记在心中,依言行事,果然再未出过差错。
这日,她便依着苏秀梅的指点,在如意楼后头一处极清雅的别院设下私宴。
席间少东家言谈间绝不提半句公务,只说些风月雅事,医术药理。酒至半酣,自然有那知趣的,提起家中老母宿疾难愈,少东家便顺势道:“若蒙不弃,下官略通岐黄,或可代为请脉。”
有人抱怨漕运损耗巨大,难以核销,少东家只轻轻一句:“章程是死的,人是活的,总有些惯例可循。”
话头一起,底下人心领神会,彼此交换个眼色,这交情便算结下了。
不过三两回这样的往来,那效果立竿见影。
往日里拖着不办的文书,忽然飞快地签押下发了;吏部考核的评语,也多了几分润色,便是她偶尔想查问些陈年旧档,那管档的老吏也跑得比往日勤快十分,不消她开口,便主动将东西送到她案头。
“江大人,您要的那几份文书,小的已经找出来了。您瞧瞧,可还缺什么?”
“江大人,听说您在查那案子的旧档?小的这儿倒有几份相关的文书,虽不在您要的目录里,却也颇有参考价值,您要不要瞧瞧?”
少东家心中暗喜,只客气道:“有劳吴老了。改日请您喝酒。”
老吏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您客气了。您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便是。”
正是:
官场升迁妙如戏,假作真时真亦假。
一块金字招牌后,多少心照不宣人。
送完金运来宏运,黄白开路官路顺。
Notes:
赵光义想要一把刀。
在得到这把刀之前,他需要一条小鲶鱼。
需要一条小鲶鱼,就要给小鲶鱼一点“私恩”。苏秀梅能“知道”很多事情,但不代表能“改变”很多事情。
我今天得知了一个爆炸消息居然有人推了我的文啊!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我朋友刷到了说这个是不是你写的,我说哪能呢一看还真是我,差点哭了。(喜悦泪水)
Chapter 22: 不是更新
Chapter Text
致各位阅读到这里的朋友们:
遇见你们,深感幸福。每一次看到你们的评论和kudos我都会像小狗一样绕着椅子转三个圈圈然后对着手机亲一口。天下很大,江湖很远,相遇是缘分,我很珍惜。永远爱你们。
大概预警一下义主线,纯bg,没有少东家插赵官威的情节,互攻想法也没有。要问为什么……(目移),大概就是,嬷赵官威会跑肚吧,我消化道不太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总而言之……
义主线,有赵光义登基情节,基本无赵大提及,赵大赵二之间这块儿感情我实在不擅长写,恐将贻笑大方,索性就不提了。
大概是“没有打败心魔的赵官威”,其中或许包括g向场面,强制行为,一定程度的暴力和控制,以及……(目移)慕残,出于爱或者出于占有都有。希望不会让大家掉san值吧……后期赵会因为心魔越来越病娇,这绝对算不上是健康的爱。
多情必多疑,可以这么说吗。
所以情天往往也是恨海……
(跑题了,喂!)
需要注意的是,在这条线中,您或许会看到权力对于人性的扭曲和腐蚀,可能让您感到不适。
权力必然异化,统治必然伴随暴力,在结构压迫下,个体的道德选择极其有限,世界是荒诞的,命运是无常的……
但人依然可以选择成为“人”。
少侠或许有的时候不是少侠,但少侠最终还是会是少侠,这是建立在燕云世界观的故事。
并不遵照历史事件发生时间致歉。很多历史相关资料依靠互联网查询,如有不对可以指出我进行修改,或者当个屁放了也ok。
赵光义无不洁情节。(意思是我不会写他的佳丽三千)赵光义不会说侮辱女性话语。(指母狗那种人格贬低)
赵光义线非常,极端,阴暗(但并不是所有阴暗都来自于赵光义本人,乱世啊!)。顺便说一句,燕赵二真的很萌。简直……柔善可欺!
赵光义线和江晏线无交叉,两个人的爱天差地别。
有诗曰:
至近至远心扉,至甘至苦同杯。
至高至厚天地,至合至离君臣。
改自 唐·李冶《八至》
一个关于遗憾的故事。
一个和命运棋差一招的故事。
一个锁麟记,也是一个破囊而出的故事。
Chapter 23: 俏承旨官场逢运 贤王爷雨夜识才
Summary:
一句话概括:
赵光义和少东家打太极,邪恶茄子对清河狐狸拼尽全力无法抵抗。
Chapter Text
雨夜,灯火阑珊,少东家正埋首于一堆军需档案之中,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她抬起头,只见门帘一挑,一个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肩头还带着几丝雨水的湿气:
紫袍郎,步从容,踏碎檐前雨玲珑。丹凤含威藏秀水,剑眉飞鬓隐云峰。偏有几丝不驯墨,溜出官帽牢笼。恰似工笔描不尽,逸出尺素两三松。莫不是画里仙官临凡世,却为何携来风雨满帘栊?
赵光义掀帘入内,抬眸望去,但见那值房灯下,端坐着一位少年官人。
灯光映照下,好一番别致光景:
青衫薄,骨清绝,恰似寒梅立雪中。烛影摇,眉目澄,恍若明月出云中。唇绽樱珠贝含雪,齿含白玉竹生风。不施粉黛天然色,难辨仙童与娇容。这一躬身,恰似新竹迎风摆。这一抬眼,恍如清泉映碧空。分明是个男儿相,为何心旌无端动?莫非是连日案牍劳形久,错把冯京作玉容?莫教眼眩明珠色,且将慧剑斩迷蒙,纵是潘安再世容,不过皮相一场空。
正是:
这一边紫袍玉带真龙种;
那一边青衣掩过假玉郎。
赵光义看了少东家几眼,觉得这江燕虽做男子打扮,举止间也颇为稳重,可不知怎的,总有几分说不出的别扭。
赵光义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却又立刻否定了。此人在度支司办事多年,若真是那等货色,早被人瞧出来了,只当是此人天生生得秀气罢了。这世上,原也不乏面若好女的男子,古来便有潘安、宋玉之流,不足为奇。
少东家从容起身,依礼躬身:“下官参见大人。”
“不必多礼了。”他缓步走到桌案前,目光在那些摊开的卷宗上轻轻一扫,方才笑道:“赵某夜巡至此,见此处尚有灯火,心下好奇,不知是哪位如此勤勉,便进来看看。不想竟是你。”
这话说得分寸拿捏得妙到毫巅,让人听了如沐春风,浑然不觉深夜造访的唐突与诡谲。
“这可是个烦难的差事。那边来来去去的银钱粮草,头绪繁杂得很,便是老于此道的人,也未必能理得清楚。你这才来枢密院多久?便揽了这等苦差?”
少东家道:“下官虽资历尚浅,却在度支司时经手过不少类似的账目,倒也略知其中门道。况且这差事若无人做,总归不妥。下官不才,愿效犬马之劳。”
“你叫江燕?”
少东家忙道:“正是下官。”
赵光义道:“我听张副使提起过你。说你医术精湛,曾救了他家衙内的性命;又说你在度支司办事干练,账目理得清清楚楚,颇有才干。如今调来枢密院,想来也是要大展拳脚的。”
少东家谦逊道:“下官不过是尽些本分罢了,当不得殿下如此夸奖。”
赵光义点点头,话锋一转。
“我前些日子翻阅边关奏报,看了许多,却越看越是心寒。”
少东家并不接那愤懑之语。当下她只将手边一盏新沏的茶轻轻推过去半尺,语气平和道:“殿下喝口茶,润润喉罢。边关苦寒,药材之事,下官正在核查。”
赵光义看了她一眼,接过茶盏,却并不饮,只拿在手中摩挲。
她略略一顿,“下官想起昔年在市井行医时,见过一桩趣事。”
赵光义正端起茶碗,闻言动作微顿,抬眼看她:“哦?何事?”
少东家道:“彼时下官曾遇一户殷实人家。那家中老夫人头痛,少爷肚痛,皆来问诊。下官诊过脉后,开的不过是寻常疏散之药,并无什么稀罕药材。”
“谁知药吃下去,老夫人的头痛非但不曾减轻,反倒更甚了几分;那少爷却痊愈如初。下官百思不得其解,亲自去那家中查看,这才知道缘故。原来是家中仆役贪图省事,又或是别有用心,竟将给老夫人药里的一味挪给了少爷用。老夫人少了这一味,药效便大打折扣。少爷那厢呢平白多了这一味,虽不至于有害,却也是暴殄天物。”
“这不过是一户人家的区区小事,尚且能因这微末之差,酿出这等祸患。何况那千里之外的边关?何况那千千万万的将士?”
赵光义听到此处,眸光微动,若有所思。
少东家又道:“庙堂高远,或不见蝼蚁之穴;江湖草莽,却常溃百里之堤。下官愚见,边关药材之弊,恐非一二人之过。那仆役挪药之事,若只是偶然为之,查出来重责一番,也就罢了;可若是这挪药已成了惯例,成了那些经手之人心照不宣的规矩,那便不是换一两个仆役能解决的了。”
“承旨曾于市井悬壶,除了这药材一项,还有哪些事,是让承旨印象尤深的?”
少东家略一沉吟,道:“殿下垂问,下官不敢不答。只是下官年轻识浅,若言语间有冒失之处,还望殿下恕罪。下官在民间时,倒觉着有些事,颇似那医理。譬如这漕运一桩,江南的鱼米,经由运河,源源不断地输往京师,滋养万民,正如人身之气血,周流不息,方能养五脏六腑。这原是通经活络、滋养国脉的好事。可如今这漕运,却有些不对了。沿途关隘重重,胥吏如蚁,每过一卡,便要抽分一回,盘剥一番。本是活血通络的要道,却因这层层关卡,反倒成了阻滞气血的瘀结。”
她伸手比划道:“大人试想,那一船新米,自江南启程,至京师靠岸,中间要过多少关隘?每过一处,便要孝敬一番,打点一回。这船米的价钱,自然是翻了几番。可那还在其次,下官听闻,有些胥吏为了多捞油水,竟将那米袋拆开,掺入沙石,以充分量。如此一来,待那米运到京师,已是沙石过半,霉变无数了。这般气血行至京师,已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如何能滋养国脉?而那些指望这点漕粮活命的京师小民,吃进肚里的,却是沙石掺杂的霉米。苦的,还是那些最无依靠的百姓。”
他看了少东家一眼,道:“那依你之见,这漕运之弊,当如何整治?”
“依医理而论,若要通其气血,必先清其瘀滞,此乃常理。然漕运之弊,非止于肌肤腠理之瘀,实已深入膏肓,那些层层关隘,雁过拔毛,看似是胥吏贪蠹,实则是盘根错节的利益脉络,滋养着上下无数张嗷嗷待哺的口。贸然以雷霆手段通之,恐非但不能活血,反会撕裂经络,令毒血四溢,激起拼死反扑,届时运河梗阻,其祸更烈。故而,下官浅见,整治之道,不在‘通’,而在‘控’与‘换’。”
赵光义凝视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官员,张宏运那老狐狸,近来举荐得殷勤,话里话外将这少东家捧得天花乱坠——什么医者仁心,什么洞悉民瘼。赵光义心底却是另一番计较:他要的,从来不是圣人。
有些事,沾了王法二字反而不便,需得些王法之外的手段。
至于那个门派,说它是江湖帮派,却经营着诸多看似正经的营生;说它安分守己,其触角又无孔不入,若能为其所用,许多台面下的事情将顺畅得多;若任其坐大或为他人所控,则后患无穷。直接招安?江湖草莽,最忌与官家牵扯过明,他们也未必肯真心俯首。放任不理?更非上策。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寻一个既能得他们几分信任、又能为自己所牢牢掌控的纽带。
赵光义又饶有兴致地问起少东家行医的细节,问那乡野郎中的草药,问那贫苦人家无钱请医的窘迫,问那市井之间的人情冷暖。
少东家知他意在探访民情,便也不藏私,拣些切实的情形说了。
说到那乡间缺医少药的困境,她道:“那些村子里的百姓,生了病,只能挺着。小病挺成大病,大病挺到病死。有一回,下官遇着一户农人,家中老母病重,需用一味人参吊命。可那人参价贵,那农人便是卖尽家当,也凑不齐那几两银子。”
赵光义问道:“后来如何?”
少东家道:“后来那农人走投无路,竟将幼女卖入富户为婢,这才换得几两银子,买了人参救母。”
她说到此处,语气平淡,只道:“也是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
赵光义听罢,沉默良久。
“如今朝中蠹虫遍布,贪墨成风。那些尸位素餐的庸官,只知明哲保身、得过且过;我想做些事,却处处掣肘,举步维艰。我需要有人,能替我查清那些账目中的猫腻,能替我揪出那些中饱私囊的蛀虫,替我做些实事。”
他走到少东家面前,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道:“江承旨,你可愿意?”
她略一沉吟,躬身道:“殿下既有此意,下官岂敢不从?只是下官才疏学浅,只怕有负殿下厚望。”
赵光义笑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今夜这番谈话,我已知你是个有见识的人。日后你只管放手去做,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近侍低低的声音:“殿下,时辰不早了。”
赵光义这才如梦初醒,回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他转向少东家,温言道:“夜深了,承旨也早些歇息,莫要过于劳神。那些账目,也不急在这一时。”
少东家躬身道:“多谢殿下关怀。”
赵光义掀帘而去。紫色的袍角在灯下一闪,便没入廊外沉沉的夜色中。
少东家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久久无言。
一股清冷的夜风迎面扑来,带着雨后泥土的气息,沁人心脾。
有诗曰:
君自天街踏霖至,我本江湖载酒行。
相逢莫问前因果,案上陈卷即鸿蒙。
漕运淤塞如脉滞,粮仓亏空似髓空。
君言庙堂多朽木,我叹闾阎少完肱。
割疮须用非常刃,济世岂拘方外朋?
自此藤萝悄附壁,九流暗水汇沧溟。
君执圭臬分黑白,我斡阴阳补亏盈。
可记雨夜初逢语?可辨青衫本素绫?
皆道从龙腾云起,谁见兰因坠寒汀。
Chapter 24: 九流暗度陈仓策 一语惊破庙堂心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却说赵光义自那日潇潇雨夜与属下那位江承旨秉烛一叙,心下便似落下了一粒微尘。
虽不觉其重,却时时能感其在。
他自知对这江承旨,合该是三分用其才,三分防其心,恩威并施,方是正理。
然则情之一字,最是不由人。
这滋味着实恼人!
赵光义独坐书房时,常拿那套驭下之术、帝王心衡的道理来弹压自己:“不过一柄好用的剑,一副玲珑的心肠,恰能为我所用罢了。留心他,是察看利器是否趁手;多看他两眼,是斟酌棋路如何摆布。除此,焉有他哉?”
心下倒是将自己说服得铁板一块。
只是此后公务往来,或于府衙回廊下擦肩,或于街市上人烟凑集的茶坊前偶遇,虽亦不过是官样文章的问候,每见他那般清风明月似的仪容,总让赵光义心头漾开一圈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只觉得这三言两语,实未尽心中之意。
是日,正是秋深。
帘外一派萧疏景象。赵光义独坐于书房之内,案上堆着小山似的卷宗。
此案干系甚大,一头是朝廷的军国大计,一头是江湖上根深蒂固的漕帮,其间又不知牵扯了多少军中宿将、地方豪绅,真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棘手之物。
他对着那错综复杂的脉络,只觉得眼前一团乱麻,竟寻不出个头绪来。
赵光义心头蓦地一动,他想:“这江承旨于这三教九流,市井门道上的事,想来比我要洞明练达得多。何不请他来,从旁参详一二?”
此念一生,便如春冰乍融,再也按捺不住。
他扬声道:“来人。”
门外一个伶俐的小厮闻声,忙打起帘笼,悄步进来,垂手侍立道:“大人有何吩咐?”
赵光义站起身来,沉吟片刻,方缓缓说道:“你且去套了车,将那方歙砚用锦盒装了。即刻往江府走一趟,就说赵某有请,请江承旨过府一叙。”
他转过身,看着那小厮,特嘱咐道,“天色已晚,动静轻些,见了江承旨,便说赵某这里遇着一桩公务上的难解之事,想请他来帮着思量思量。”
那小厮也是个乖觉的,见自家老爷这深更半夜雨打芭蕉的凄凉时辰,偏要请这么个年轻的承旨。
又是备车又是备礼,连说辞都斟酌再三,便知这思量二字背后,怕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掂量。
他不敢多猜,只恭身应了个“是”,正要退出。
“等等。”赵光义又叫住他,“你去告诉厨房里,把我前儿得的那罐洞庭君山银针取出来,再预备几样清雅的点心,譬如那桂花糖蒸新栗粉糕,雨夜清寒,莫要慢待了来客。”
他心中愈发明白了八九分,这位爷何时这般留心过点心?
口中却只一迭声地答应着:“是,是,老爷放心,小的省得,定办得妥妥帖帖。”
这就脚下生风地去了。
这里赵光义见人去了,复又坐回案前,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觉得那雨滴声格外清晰,不由得又起身,就着灯光,把自己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照了一回。
不多时,只听得帘外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赵光义心神早已飘了过去,暗自打量。
但见灯下这人,愈发显得身形单薄,比之白日里更多了几分被夜露浸染过的清冷。
“大人深夜相召,不知有何钧谕?”
赵光义这才恍如从文牍中回神,抬眼示意她进来,指了指自己案旁,口中淡淡道:“江承旨不必多礼,且坐。深夜搅你清梦,实乃是为着一桩烦心事。”
说着,便将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卷宗,轻轻往她那边推了推,“你曾行走江湖,想必于这江湖漕运之事,比赵某想得要通透些。不妨看看这个。”
少东家谢了座,许久,她方才将卷宗合上,“大人若只在官面上查,怕是查不出什么来的。漕帮有漕帮的规矩,外人一概是水泼不进,他们信的是江湖的义气与自家的门道。”
“哦?依江承旨之见,该当如何?”
她略一沉吟,道:“大人若信得过下官,下官家中倒与漕帮中的几位有些交情。此事若由下官私下里去探访,或可寻得一丝半缕的线索,也未可知。”
赵光义既喜她果然有法子,又无端涌起一股说不清的忧虑,脑子里两个念头打得不可开交:一个说“此计甚妙,速速行之”;另一个却嚷着“刀剑无眼,江湖险恶”。
良久,赵光义终是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牌,沉声道:“也罢。既如此,开封府的衙役你尽可凭此令调遣。万事小心为上。”
她伸出双手来接。就在那令牌交接的一刹那,她微凉的指尖不经意间轻轻擦过了他的掌心。
她得了令牌,便起身告退。
行至帘前,赵光义却又鬼使神差地唤住她。
她回过身,赵光义已从案头取过自己暖着手的那只小巧精致的手炉,里头的炭烧得正旺,握在手里暖融融的。
他走上前,将手炉递到她面前,“夜深露重,外头又下着雨,你身子单薄,带着这个暖暖手罢。也……好走夜路。”
说完,生怕她拒绝似的,又急急补充道,“这炭火足,能暖到天亮。明日你差人送还府里便是,不必亲自跑来。”
她显然也愣了一下,但她终究没说什么,只再次敛衽为礼,双手接过那暖呼呼的手炉:“谢……大人体恤。”
这一次,她接得很快,指尖再未与他相触。
又过了几日,仍是那般秋雨连绵的深夜。
赵光义正恍惚间,忽闻门外侍从压着嗓子,低声禀道:“大人,江承旨在外头,说是……有要紧事求见。”
赵光义闻言,忙将手中卷宗撂下,揉了揉略感酸胀的眉心,整了整衣襟,沉声道:“快请进来。”
她并不多言客套,只从那宽大的袖中取出一沓纸来。
“漕帮那条线,似是有了些眉目。下官斗胆,将这些不甚干净的东西謄抄了来。明面上看,确是监守自盗,暗中吞没。然细究其银钱流向,实则背后,怕是还有兵部那位大人的手笔在里头搅弄。”
赵光义心头一凛,伸手接过那几页账目。他借着烛火细看,只见那账目做得繁复精巧,一笔笔出入,表面上竟是天衣无缝,若非从最底层的关节处着手,将那漕帮里一个个泥腿子苦力的零散口供串联起来,任是神仙来查,怕也只能查成一桩无头公案。
“好手段。”他缓缓抬起眼,将目光从纸上移开,重新落在那张清俊得不似凡俗的脸上。
“赵某倒想请教,漕帮那些人,个个都是滚刀肉,寻常的刑讯怕是也撬不开他们的嘴。江承旨你是如何让他们吐露真言的?”
这话问得直接,她听了,却是微微垂下眼帘,轻声道:“大人过誉了。不瞒大人说,下官于这市井间的盘桓问诘一道,实是愚钝得很。此事能有进展,并非下官之能。实是下官有一位交情甚好的义姐,她于这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中颇有些脸面,手下也有些得用的人。是她代为周旋,软硬兼施,许之以利,慑之以威,才从那些嘴巴里掏出了这些实情。下官不过是借了她的光,做个传话递信的罢了。”
“不过,经此一事,下官倒想起这人,或许日后能替大人分些许忧烦。”
赵光义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她抬起眼,目光澄澈地迎上他的视线,缓缓道:“便是那如意楼的东家,此妇人最是知情识趣,也最懂得分寸二字。大人日后若有什么不便亲自明察的琐碎事体,或是想听听这开封城里,那些官面上永远听不见的体己话……或可着人知会她一声,让她去办。想来,总比我们这些穿着官服的,要便宜得多。”
正是:
利益深处窥庙堂,暗桩布下天罗网。
不是寻常脂粉辈,九流手段通阴阳。
Notes:
不站队就上不了桌,上了桌就会从人变成工具,变成工具就会变成消耗品,变成消耗品就总有一天会下桌。
Chapter 25: 锦帐无眠暗生魔障,市井有影枉动疑猜
Summary:
搞笑的一章。
皇帝,你弟弟是gay———啊
Chapter Text
却说这日天光还未大亮,那星星仍在天边挂着,赵光义却早已在锦被绣褥间烙了半宿的饼,被面儿上的纹都快被他碾平了。
一时觉得身上燥热得紧,便蹬开了那床薄衾;一时又觉脊背发凉,只得又将那衾角拉扯过来胡乱盖了。
怪只怪那扰人清梦的魔障,也不知是冲撞了哪路神佛,还是那流年犯了什么桃花劫数,只要他一阖上眼,那些个不成体统的荒唐景象便不请自来,赶也赶不走,躲也躲不开。
时而是书房烛影里,自己竟俯身去嗅那人领口的冷香;时而是满园梨花簌簌如雪落,自己伸手去拂对方鬓边的花瓣,指尖却触到一片温腻肌肤;更要命的是前夜那场大梦,竟见两人在汤池水汽氤氲中赤条条相对,那人湿发贴颈,水珠顺着清瘦的骨往下滑,自己伸手去……去……
去**的!
赵光义一个激灵惊醒,冷汗涔涔,心跳如擂鼓。
黑暗中只觉脸颊滚烫,仿佛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勾当被当场拿住。
他摸黑起身,连灌了三盏凉透的茶水,那心头邪火却半分未消。
可任他找遍借口,那梦里江承旨的身影却愈发清晰,这认知让他五内俱焚,羞愤难当。“你怎能生出这等......这等断袖分桃的龌龊心思!古有龙阳之好、安陵之癖,那都是亡国败家的前兆,列祖列宗的脸面,都要被你这不肖子孙丢尽了!”
他对着黑暗痛心疾首,然而训斥归训斥,那魔障却赖着不走。
辗转反侧间,竟莫名想起那人微凉的指尖,想起雨夜对谈时低垂的睫毛⋯⋯想着想着,身上竟又燥热起来。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他便一骨碌爬起身,盥洗时特意用冰凉的水扑了脸,又对着那面熟悉的铜镜,将仪容狠狠整顿了一番。
描出锋利眉峰,口脂匀了淡色,见镜中人凤目含威,气度凛然,又是那位端方持重的晋王大人。
街面上却已有了窸窣动静,卖炊饼的挑着担子吱呀呀地过,倒夜香的推着木车吱扭扭地回,赵光义只带着三两个暗卫,也不骑马,就这么施施然踱出了府门。
鬼使神差地,脚步一拐,竟又来到了那升平桥头。
桥头那家面摊子已然开张,油布棚子支棱着,两口大锅冒着滚滚白气。
一口锅里熬着奶白浓醇的骨头汤,另一口滚水翻花,跑堂的小二是个机灵鬼,早认得这位虽衣着简素、气度却非凡的爷,晓得是位不差钱的主儿。
不待赵光义开口,便满脸堆笑,扯着那副能穿透半条街的亮嗓子吆喝起来:
“您可是有日子没来照顾小人生意啦!老规矩,阳春面一碗!”
不多时,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便端了上来。细白的面条妥帖地卧在清亮的汤里,上头郑重地浮着一层碧莹莹的葱花,赵光义心不在焉地提起那油光水滑的竹箸,刚要挑起一绺面,眼角余光随意那么一瞥——
这一瞥可不得了,仿佛晴天里忽地打了个焦雷,震得他手腕子一哆嗦,那筷子尖儿上的面,哧溜一下又滑回了碗里。
但见斜对过那张桌上,竟坐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不是那江承旨是谁?
今日这小郎君也脱了那身官袍,换了一件寻常的靛青布直身,料子粗朴,却越发衬得她那腰身纤细,肩是肩,背是背,竟比穿着官服时更显出几分弱不胜衣的体态。
赵光义心头刚泛起一丝异样的念头,目光便落在了江承旨的旁边。
这一看,他险些把舌头咬着。
江承旨身边,竟依偎着一个妖妖娆娆的妇人!
那妇人约莫二十五六年纪,生得一副桃腮杏眼,满头珠翠林林总总,少说插了七八件,随着她一举一动,便是叮叮当当一片碎响,身上穿着一件扎眼至极的玫红遍地金的缎子褙子,在这满是灰衣短褐的市井摊档间,似一只开了屏的花孔雀,惹得周围几个吃面的汉子都直了眼。
赵光义心里顿时就堵了一块石头,暗自忖道:这莫非是江小哥家里的什么人?是妻是妾?怎从未听他提起过?看这妇人风骚入骨的模样,倒不像个正经人家的奶奶。
他这边正自狐疑,那边的好戏已然开场。只见那妇人拈着一方手帕,去揩拭江承旨额角渗出的细汗。
“我的小官人,瞧你这一头的汗,昨夜定是又熬到三更半夜看那些劳什子的书了。仔细熬坏了身子,可叫人心疼。”
更让赵光义心头火起的是,素来不喜人近身的江承旨,竟由着那妇人动作,脸上非但没有半分不耐,唇角还噙着一丝笑意。
那妇人见他这般纵容,更是得寸进尺,整个身子都要贴将上去,胸前那丰隆之处,有意无意地便挨擦着江承旨的手臂。腕上的金镯子撞得叮当乱响,嘴里继续央道:“我的好人,横竖今日休沐,待会子陪奴去那绸缎庄,瞧瞧新到的一批缎子可好?正好给你我各做一身新衣裳。”
那妇人说着说着,竟将一只纤纤玉手,鬼鬼祟祟地探进了江承旨宽大的袖口里,看那眉眼间的浪态,想是在他袖中挠他的手心作怪。
谁知,那江承旨却不见恼,反倒将面前一碟小菜往那妇人面前推了推,“莫闹,光天化日的。快些用早饭,仔细凉了伤胃。”
赵光义把那双竹箸重重往桌上一摜。
那碗里滚烫的汤水被这力道一激,溅出了好几滴,烫得他手背都红了一小块,他却浑然不觉。
小二哥正提着一把锃亮的长嘴铜壶,给旁桌的客人碗里续那奶白的骨汤,被这一声脆响惊得手腕一抖,险些把汤水洒在客人身上。
他连忙将铜壶往灶台上一搁,颠颠地小跑过来,脸上堆起十二分殷勤又惶惑的笑意,哈着腰问道:“哎哟我的爷!您老这是……可是今儿个这汤头咸了?面软了?葱花老了?猪油腥了?您只管吩咐,小的立马让后头给您重做一碗!保准合您口味!”
赵光义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对桌那刺眼的红配绿,耳朵里嗡嗡嗡嗡尽是那妇人娇滴滴的好郎君和金镯子叮叮当当的脆响。
别说一碗面,就是龙肝凤髓摆在眼前,他也咽不下半口。
多看那桌一眼,都觉得眼睛要被那妇人身上闪烁的金光给刺瞎了。
他沉着一张脸,摆了摆手,从怀里摸出饭钱,往油腻的桌上一丢,“不必了。”
说罢,看也不看那碗几乎未曾动过的面,霍地起身,转身便走。
那跑堂的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张了张嘴,一头雾水。
这位爷今儿是吃错了什么药?
赵光义大步流星,几乎是用竞走的架势离开了升平桥。
他暗骂自己一句:“赵光义啊赵光义,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人家小夫妻或是小情人,床笫之间的恩爱,拿到街面上来显摆,与你这外人何干?江承旨是男子,男子恋慕女子,恰如日出东方,水往低流,乃天经地义!”
这一通内心叱骂,非但没让他消气,反而更觉脸上火辣辣地烧。
一个更惊悚的揣测浮上心头,赵光义脸色白了又青,他狠狠一甩袖子,这才重新迈步,只是那背影怎么看怎么有些灰溜溜的意味。
这一日的早朝,只见那素来精明强干、心思缜密的晋王殿下,竟是破天荒地走了三回神。
却说自打升平桥头那一顿阳春面起,江承旨便觉着自家的顶头上司,这位赵大人,像是被哪路邪祟附了体,陡然换了个人一般。
先头她心里头,原是存着几分敬重,又夹着一星半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
一则敬他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却并无那些个纨绔子弟的浮浪习气;二则敬他虽是金枝玉叶,却肯放下身段,听她这小小承旨剖析漕运之弊、细述民生之苦,且听得认真,问得仔细,不时还能提出些切中要害的见地,让她心下暗自赞许:这倒是个能办事、愿办事的上官,难得!难得!
至于那一星半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么……咳,她虽历经磨难,心肠磨硬了不少,可到底不是铁打铜铸的。
那赵大人生得龙章凤姿,气度清贵,一双丹凤眼含威蕴势,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子凛然。处理政务时凝神蹙眉的模样,倒也确曾让她无意间多看过两眼。偶尔那烛火将他侧脸的轮廓映得分明,鼻梁高挺,唇线紧抿,端的是好个俊逸人物。
她心底暗叹过一回,也就罢了。
论什么绮思遐想、春心萌动,那是断断没有的。
只能说对着这般品貌才干俱佳的上司办起差来,总比对着个脑满肠肥的蠢货要舒心几分不是?
可这几日,舒心是半点也无,倒凭空生了许多闷气。
譬如那日,她捧着一摞漕运想关的文书到他书房回禀,冷不丁听他闲闲抛来一句:
“江承旨年纪虽轻,这交游倒是广阔得紧。”
少东家一怔,不知他何意,只得恭谨答道:“回大人,下官承蒙抬举,不过是因着职务之便,与各处同僚多有往来……”
话未说完,便听他一声轻笑,“连那些个贩夫走卒,见了江承旨也是亲热得很呐。”
少东家当时便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她办的是差事,查的是线索,摸的是民情!怎的到了他嘴里,倒像是她成日里不务正业、与人厮混一般!
她强压下心头那点子不快,面上仍是恭谨模样,又说了句大人教训的是便匆匆告退了。
她当时只当他是上官敲打,提醒她莫要太过张扬。
虽觉得这敲打来得莫名其妙,却也只得暗自咽下这口气。
谁知这不过是个开头。
又有一回,她换了身半新的雨过天青色杭绸直裰,偏巧在廊下遇见赵光义。
他只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在她脸上身上慢悠悠打了个转,似笑非笑地又添一把火:“哦?是了,我瞧着江承旨今日这身衣服,料子倒是鲜亮,年轻人,是该鲜亮些。”
少东家险些没背过去。她鲜亮个屁!
她本不欲穿这等招摇衣料,可今日原是要去与那些老滑头扯皮,想着穿精神些也好压压阵,谁承想倒成了话柄!
这赵大人是吃错了药,青春期延后了还是更年期提前了,怎地平白就招来这般阴晴不定的敲打?
先前敬他是上官,是知遇之人,乃至是……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复杂牵扯,她尚且肯耐着性子,揣摩几分,退让几步。
可如今这般无风起浪、指桑骂槐,真真是将她心头那点子旧情新惑都搅成了冰水混合物。
“好没道理!” 回转自己那冷清衙署的路上,这四个字在她舌尖滚了又滚,几乎要冲口而出。
一股子邪火,在她心腔内左冲右突,烧得她喉头发干,眼眶发热。连带着两条腿都走得虎虎生风,险些把迎面一个捧着文牍的小吏撞个趔趄。
她自问并无行差踏错,漕运之议也是尽心竭力,何以招来这般颜色?莫非是自己暗地里与九流门的那些走动让他起了猜疑?还是近来锋芒太过,碍了谁的眼,传到了他耳中?
想了一圈,只觉得每一条都对不上号。
偏偏她那副聪明伶俐的脑子,唯独在这一桩事上犯了糊涂。
直想起苏秀梅讥诮点拨“官场无非演戏”。
可如今这场戏,对手不按常理出牌,锣鼓点全乱了套,叫她如何接?如何演?
眼看刚摸到些门径,搭上些脉络,正是要紧关头。苏秀梅那头固然有自己的盘算,可这条线若能经营好了,于公于私,于她想做的许多事,都是一条难得的蹊径。如今赵光义态度骤冷,若因此断了往来,或引得他深究,岂不是前功尽弃?
她气得只想回家,后来又一想,自己哪里还有家?没爹没妈没朋友,非要找个地方呆着,就只能去苏秀梅那如意楼去看她和男男女女眉来眼去。
她茫然四顾,街边食肆酒旗招展,里头猜拳行令好不热闹;勾栏瓦舍丝竹盈耳,欢声笑语隔着帘子往外飘。她一个女子纵使如今扮着男装顶着官身,能像那些粗豪军汉一样,钻进小店拍着桌子吼“筛两碗酒来!”,喝得酩酊大醉,再吐个昏天黑地么?
不能。明早还要点卯。
少东家红着眼眶,长长叹了口气。
自此,再去回话,只拣最干巴的公务说。
呈递文书,双手奉上,眼帘低垂,目光只落在自己官袍下摆三寸之地。问一句,答一句,绝无赘言;不询问,便沉默。
赵光义头几日只当她是公务繁忙,无暇寒暄。
可一日两日尚可,三日五日便有些不对味了。
从前她回完话,若无旁事也会站着听他说几句话。如今倒好,话音未落人便已到了门槛边儿,再一眨眼,只剩下一角衣服边了!
那速度之快,仿佛他书房里头藏着什么吃人的恶鬼一般!
赵光义对着那晃悠悠的门帘,愣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站住!”他冲口喊了一声。
然而那门帘已然落定,外头哪还有半个人影?
门外候着的小厮连滚带爬地进来:“爷有何吩咐?”
赵光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总不能说把江承旨给我抓回来吧?
“……没事。下去吧。”
他挥挥手,颓然地靠在椅背上。
他越想越气,越气越酸,越酸越要找茬,越找茬少东家脸越臭。
于是下一回少东家来回禀时,他又忍不住夹枪带棒地刺了几句。
少东家听了,心下却更凉了几分:果然!这赵光义就是看我不顺眼!
这日,又到了回禀漕运案关节的时候。
少东家一早起来便觉右眼皮跳个不停,心下便有些发毛。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虽素来不信这些个神神鬼鬼的说道,可一想到待会儿便要去面对那位近来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赵大人,这心里头便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蛤蟆。
她磨磨蹭蹭地将文书整理了三遍,直到再也寻不出由头拖延,方才硬着头皮,抱着那一摞厚厚的文书,一步三挪地往赵光义的书房去了。
她眼观鼻,鼻观心,只当眼前是块会喘气的木头桩子,将连日查访所得一五一十道来。
赵光义也不知那魂儿是飘到了漕河上,还是飞去了哪处云里雾里。
好容易禀报完了,她如蒙大赦,忙不迭躬身道:“下官已回禀完毕,大人若无其他示下,容下官先行告退。”
脚下已悄悄挪了半步。
“慢着。”座上那尊神终于掀开了眼皮。
赵光义坐直了身子,一双凤目直勾勾地望过来,那眼神复杂得活像打翻了五味铺子,酸甜苦辣咸搅和在一处。
少东家心头一紧,暗叫一声苦也,只得硬生生收住脚步,那半转过去的身子又转了回来,垂手而立,恭候训示。
他盯着她看了足足有喝一盏茶的功夫,直看得江燕后脊梁发毛,方才幽幽地、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
“江承旨……不知可曾婚配否?”
少东家一时怔住了,她疑心自己耳朵出了岔子——方才还在说哪处码头有私贩夹带,哪条漕船吃水可疑,怎么话锋一转,就拐到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姻缘事上来了?
她愣了片刻,见赵光义还目光灼灼地等着回话,只得按下满腹狐疑,老老实实答道:“回大人话,下官……尚未婚配。”
“哦——”赵光义拖长了调子应了一声,那声音百转千回,他身子向前探了探,两手搁在案上,追问道:“既未婚配,那……家中可曾为你订下亲事?或是你自个儿在外头,已有了两情相悦的意中人?”
她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心下暗啐:今日真是见了活鬼,这赵大人平日里瞧着人模人样,怎地专爱打听这些没来由的私隐?莫非这晋王做得太闲,竟要兼起媒婆的差事了?
她深吸一口气,绷着脸,声音比方才回禀公事时还要平板三分:“大人说笑了。下官出身微寒,家业凋零,更兼公务冗繁,恨不能分出三头六臂,哪有什么心思与空闲去思量婚嫁之事?家中更无长辈催促,故而至今仍是孑然一身,并无什么未婚妻室,亦不曾有甚……意、中、人。”
赵光义听了这话脸色反而唰地一下沉了下来。一拍桌子,冷笑道:“没有?没有便好!没有,就更该懂得洁身自好,爱惜羽毛!”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那话语便如连珠炮一般射了过来:“江承旨,你年纪轻轻,才学与样貌都是出众的,前途不可限量。赵某也是爱才,才多提点你几句。这官场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若是与那些正经人家的大家闺秀往来,倒也罢了,那是风流佳话。可你若是不知轻重,与那些……那些个来路不明、风骚冶荡的妇人厮混在一处,当街拉拉扯扯,做出那等不知廉耻的狎昵之举,传将出去你让旁人如何看你?”
他这一番话,又急又快,声色俱厉,倒像是捉奸的丈夫在痛斥不贞的妻子。
她起初被他骂得一头雾水,待听到“风骚冶荡的妇人”、“当街拉拉扯扯”这些字眼,她脑中灵光一闪,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她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他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通发作,笑的是她这飞来横祸吃得是何等莫名其妙。
心里的那点清高和恼怒,竟被这啼笑皆非的误会冲淡了不少。
她定了定神,躬身一揖道:“多谢大人提点教诲,下官……受教了。”
赵光义见她这般模样,心里的火气倒像是打在了棉花上,发泄不出来,反倒更憋闷了。他冷哼一声:“你明白就好!”
“下官明白了大人的爱护之意。不过,此事怕是大人误会了。”
她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大人所见的那位妇人,实不相瞒,那位,便是我前次与大人提及的,于漕帮一案中鼎力相助的那位义姐,如意楼的苏秀梅,苏姐姐。”
“苏姐姐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性子……是热络了些。我与她相识多年,情同姐弟,平日里说笑惯了,举止难免亲近些,倒让大人见笑了。那日我因连夜查看卷宗,有些头疼,她不过是心疼我,替我揉揉额角罢了。至于她拉我去看绸缎,也是想给我做身新衣裳,并无他意。”
她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看着赵光义脸上那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的精彩神色,心中暗笑,嘴上却愈发恭敬:“说来,漕运一案能有突破,苏姐姐居功至伟。下官正想着,寻个机会,摆一桌薄宴,请大人与苏姐姐见上一面。一来,是为答谢苏姐姐的援手;二来,也让大人亲眼见见这位奇女子,日后若再有需要之处,也好说话不是?”
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合情合理。
赵光义站在那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闹了半天,是自己会错了意。
他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想说几句场面话挽回一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最后只能生硬地道:“原来……是这样。既是误会,那便罢了。你……你先下去吧。”
她忍着笑,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一礼,这才转身退了出去。
只留下赵光义一人在书房里,对着满室的书香。
自此之后,一来二去,眉来眼去,赵光义明面上自是正襟危坐,审的是阳间的案,断的是官面的理。可这开封城里,有多少阴私腌臜的勾当,是那官府的文书上永远也写不明白的?有多少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是那大堂的惊堂木永远也拍不断的?
转眼便是数月,这期间,借着苏秀梅那张无孔不入的网,赵光义悄无声息地办成了好几桩大案,在外人看来,只道是赵大人神明如镜,断案如神。
谁又知道,这背后竟是这般暗通款曲,走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门路?
有诗曰:
官袍楚楚坐明堂,暗里慌慌探袖香。
公文摞摞案头乱,飞醋汪汪心头痒。
冷眼斜斜盯桥畔,热肠痒痒恨红妆。
三更鬼火悄悄话,九流门路曲曲肠。
Chapter 26: 如意楼巧设连环计 白玉池打破君臣纲
Summary:
江承旨潜规则赵官威
张养浩《折桂令》
功名百尺竿头,自古及今,有几个干休?一个悬首城门;一个和衣东市;一个抱恨湘流。一个十大功亲戚不留;一个万言策贬窜忠州。一个无罪监收,一个自抹咽喉。仔细寻思,都不如一叶扁舟。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这一夜,月挂柳梢,苏秀梅备下了一桌极尽精巧的席面,单只宴请赵光义一人。
赵光义作个常服打扮,悄没声息地从如意楼的侧门闪了进去。
那楼内依旧是笙歌笑语,脂香粉浓。往来的酒客们正搂着娇娘吃酒划拳,哪里晓得这一位何等人物竟在此间出没。早有伶俐的丫鬟在前引路,那丫头生得玲珑剔透,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却半点不敢多看这位贵客,只低眉顺目地引着他,径自绕过那喧闹处,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僻静的楼梯口。
楼梯既长且陡,蜿蜒向上,直通那顶层幽秘之所。
赵光义后来回想起这段路程时,总觉得那楼梯比实际的要长得多,仿佛有人在他攀登的过程中,悄悄地往上添加了几级台阶。
赵光义抬步而上,靴子踏在软毯上,几无声息。行至中途,他下意识抬眼往上一望——
但见那楼梯尽头门扉洞开,苏秀梅竟是安然端坐在阁内最深处的那张木椅上。
云鬓珠翠,明艳逼人。
赵光义一步一步向上走,目光所及,恰恰是苏秀梅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桃花眼,正透过那长长的阶梯,平静地迎着他。他每上一级台阶,便觉得那女人的身影在视野里清晰一分,威势也重一分。
分明是他居高临下地攀登,心里头却无端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正一步步趋前拜谒的臣属。
待他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立在门前时,苏秀梅方才不慌不忙地起身,脸上堆起那惯常的媚笑,身子软软地福了下去。
“哎哟,我的爷!您可算来了,可叫奴家好等!”
然而,赵光义立在门口,看着她从那高高在上的主位迎下来,心下不由冷笑一声,这妇人,好深的心机,好大的排场!
席间,烛影在她精心调制的暖香中摇曳,不似王府宫烛那般辉煌,却别有一种勾人沉醉的暧昧。
她言语间只说些市井趣闻、官场轶事,什么张家的公子在青楼里打了赵家的小舅子,什么李家的老爷参了王家的叔叔。
赵光义起初只是敷衍听着,渐渐地却也被她逗得笑了几回。
可笑过之后,他又暗暗警醒——
这妇人的厉害之处,恰恰在于她能将那些机密之事,包裹在这些家长里短之中。
几轮酒下来,见赵光义面泛红光,眼神也比平日少了几分戒备,苏秀梅挥退侍候的婢女,亲自起身,为赵光义续上一杯温得恰到好处的酒。
赵光义捏着酒杯,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苏娘子这般尽心竭力,助赵某扫清烦忧……想要什么,不妨直言。”
苏秀梅闻言,并不急着答话,只慢悠悠地替他重新斟满酒杯。
“王爷快人快语,秀梅若再扭捏,倒显得小家子气了。”她微微一笑,“秀梅一介女流,不懂什么江山社稷的大道理,眼里看的,不过是身边这一亩三分地,和手下跟着混饭吃的兄弟们。所求不过三件事,对王爷而言,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举手之劳。”
“哦?哪三件?”赵光义身体微微前倾,显出颇有兴趣的模样。
“这第一件嘛,”苏秀梅伸出一根纤指,“鬼市子角门里这类地方,王爷想必也知道,鱼龙混杂,最是难管。秀梅想讨一张官凭地契,也好名正言顺地替王爷……看着那块地方,省得总有些不开眼的小吏去滋扰,平白给王爷添乱。”
赵光义眸光一闪,不动声色:“这些地方……确是藏污纳垢之所。苏娘子若能使其秩序井然,于京城治安,倒是一功。此事,或可商议。”
苏秀梅见他松口,笑意更深:“王爷圣明。这第二件,秀梅手下也有些兄弟要吃饭,如今这漕运药材行当水浑得很。王爷他日若整顿这些,秀梅不敢求多,只愿能得一份顾问的虚名,跟着喝点汤汤水水,也好约束手下人,莫要断了王爷的财路,或是……碍了王爷的事。”
“苏娘子倒是会做生意。只是,这名分给了,娘子可能保证,漕运通畅,军需无碍?”
“王爷放心,”苏秀梅立刻接话,“秀梅别的不敢说,在这三教九流里,几分薄面还是有的。定然让王爷的物资,走得比旁人更快、更稳。”
“好。”赵光义点头,算是默许,“那第三件?”
“这第三件,是为王爷省心。角门里、鬼街那片地方,穷棒子多,是非也多,历来是衙门最头疼的所在。王爷何必让官差们去沾染那身腥臭气?不如就交给秀梅打理,王爷只需派个吏目挂名,每年等着收一份平安钱便是。秀梅敢立军令状,从此那片地界,绝不会出一桩需要王爷亲自过问的乱子!”
他沉吟片刻,目光锐利地看向她:“苏娘子,你这可是要在本王眼皮底下,另立一个公堂啊。”
苏秀梅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王爷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秀梅不过是帮王爷看着些不体面的角落,做些王爷不便出手的脏活、累活。王爷您尊贵无比,有些泥潭,何必亲自下脚?”
赵光义眼神深邃,“若船,想行得更稳,乃至……换一个更开阔的港口停泊呢?”
苏秀梅心领神会,“那更需要熟悉水下暗流的人了。起风之时,确保缆绳结实,水下无桩……这些脏活,正是水鬼的本分!”
赵光义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他提起酒壶,亲自将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
“苏娘子,”他举起酒杯,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温和却深不可测的笑容,“赵某今日,方知何为‘市井豪杰’。”
苏秀梅也举起杯,与他轻轻一碰,嫣然一笑:“王爷过誉。不过是互行方便,各取所需。”
这酒也不知是甚么酿的,后劲忒大。赵光义只觉得浑身燥热难当,如同揣了个烧红的炭炉在怀里。
他使劲晃了晃越来越沉的脑袋,想看清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苏秀梅头上那一片金光灿烂晃瞎了眼。
赵光义醉眼朦胧地数着,越数越晕乎,心头竟冒出个荒唐念头:这婆娘统共就一颗脑袋,怎生戴得下这许多黄白之物?也不嫌沉得慌!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把他本就混沌的脑子搅成了一锅烂粥。
一个不慎,竟将面前一盘油汪汪、香气四溢的炙鹅肝哐当一声打翻在地,油腻的酱汁溅了他那身昂贵的常服一身。
他似醉似醒,扶着桌沿试图站稳。
苏秀梅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得色,连忙起身,假意关切地搀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柔媚得能滴出水来:“王爷可是醉了?都是妾身的不是,这酒太烈了些……王爷这身衣裳也污了,快快随妾身到后面汤池沐浴更衣,醒醒酒再说……”
正是:
楼外笙箫沸脂河,楼内暗梯通紫阁。
一步一阶云鬓近,三步五步威压重。
玉盘托出江湖信,银箸夹藏百官私。
笑谈尽是风月债,细听句句是铡刀。
三巡酒过吐真章,三件事儿换金章:
一要官凭盖鬼市,污泥塘里立旗杆。
朱批暗允藏污契,龙榻分腥地下王。
二借漕船通血脉,官粮私药混一舱。
千里河道皆眼线,军机民命俱可量。
三讨平安钱自取,穷巷另立收税堂。
明吏挂匾暗抽髓,黑街白契两般账。
若得东风换港口?水鬼自当清暗桩。
琉璃杯碰血契成,金阶上下影成双。
此夜宴罢笙歌歇,明日鬼市换新幡。
官凭一张糊窗纸,能遮万具白骨寒。
君收平安妾收权,各把算珠颠倒打,
待得账清盘货日,方知饵下是刀山!
赵光义神智已有些昏沉,半推半就地任由苏秀梅那温香软玉的身子搀扶着,上了顶楼。
眼前雾蒙蒙一片,只见白玉砌成的宽大汤池中,热水氤氲升腾,如同仙境。
池中,少东家正背对着门,独自浸泡在温热的水里。
她手里正捧着一个素瓷小壶,是苏秀梅前日悄悄塞给她的梨花酿,她原不胜酒力,只浅浅啜了几口,那酒液却似有魂灵一般,顺着喉舌滑下去,初时只觉清甜微辛,如嚼新梨;不多时,一股暖融融软酥酥的劲儿便从腹中缓缓漫开,直蒸得四肢百骸都懒洋洋的。
“姐姐这酒……果然是好东西……”
几滴酒液顺着唇角滑落,滴在锁骨凹陷处,又顺着肌肤纹理滚入水中。
正醺然陶然间,忽听得身后“吱呀”一声轻响,是门轴转动。
她只当是苏秀梅安排妥了外头事务,折返回来陪她,或是又要絮叨些什么体己话。
当下头也未回,只将素瓷小壶往池边青石上随意一搁,嘴里含含糊糊地嗔道:“姐姐又来……莫不是嫌我喝得多了?这酒,这酒却不醉人,只是……只是有些缠人……”
说着,自己倒先吃吃地低笑起来。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并非苏秀梅那袅娜生姿的身影,而是一个高大挺拔,明显属于男子的轮廓。
她不及细想,猛地自温水中跃起,也顾不得浑身赤裸,春光尽泄,一把抓过池边矮几上的短剑。
剑尖化作一点寒星,直刺那模糊而危险的人影。
赵光义正被药力熬得五内如焚,迷迷糊糊间忽觉一股锐利的劲风扑面而来,杀意凛然刺骨,骨子里对危险的警觉瞬间压过了药物的混沌与身体的躁动。
剑锋本是正对着他的脖子,却在少东家看清来人的瞬间偏离了轨道,险之又险地擦着他脖颈的皮肤划过,割裂了空气,也割断了他几根飞扬的发丝,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红痕。
死亡的擦肩而过,让他惊出一身冷汗,酒意和欲火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惊得消退了大半。
他想也不想,在那持剑的手腕尚未收回之际,反手便是一记军中常用的擒拿手法,狠狠扣住了那只纤细而湿滑的手腕。
赵光义盛怒之下,擒拿竟是用上了十成的力道,硬生生将少东家那纤细的腕骨当场掰断。
短剑哐当一声脱手落在白玉地砖上。少东家一只手死死握住那迅速肿胀起来的断腕,冷汗瞬间布满了光洁的额头和脊背。
他手上的力道丝毫不松,另一只手已如铁钳般猛地扼住了她脆弱的咽喉。
比起身体的疼痛,少东家觉得自己现在要面对更严肃的问题是——
顶头上司!这是顶头上司啊!
在汤池、衣冠不整还持械袭击亲王……
手腕也好痛……能不能先晕过去?晕过去是不是就算工伤?
……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说“殿下恕罪,下官酒醉失态,以为有贼人闯入”?可他看起来不像会信的样子……
要不干脆装晕?可手腕实在太疼了,装不像啊……
就在她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快要被窒息的黑暗淹没时,赵光义咬牙切齿的声音,裹挟着滚烫的怒意,砸在她耳边:
“你——好大的胆子!”
胆子不大,胆子不大……就是运气有点差,上司有点凶……
赵光义这才终于看清了这胆大包天的袭击者的脸——不是江燕,又是哪个!
原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那些午夜梦回时自己都羞于深想的古怪念头,竟是在这儿等着他!
他素日里只道这江承旨生得清俊太过,行止作派又与寻常男子不同,私下里思量莫不是自己这些年忙于政务,疏忽了……某些不该疏忽的念想?竟对着个年轻臣属,生出些不该有的、属于“龙阳”“断袖”之流的腌臜思量?
为此,他暗地里不知懊恼过多少回,批阅公文时走神,对着铜镜整顿衣冠时叹息,只觉自己堂堂晋王,竟险些误入那等见不得人的邪径,真真是有负圣贤教诲,愧对列祖列宗。那些自我唾弃、那些隐秘的焦躁,如今想来,竟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原来不是他赵光义转了性向,走了歪路!
药力混着酒意,如野火般在四肢百骸里窜将起来。
脖子被捏得生疼,少东家被迫仰着头,视线却无可避免地往下滑——氤氲水汽也遮不住某些过于清晰的轮廓。
她虽醉意昏沉,又兼手腕剧痛,神思恍惚,可到底不是深闺里不谙世事的姑娘。
哦,是这么回事。
她脑子里慢吞吞地转过这个念头,比起当年溃兵那令人作呕的形景,眼前这根倒还称得上齐整。
她晕乎乎的视线费力地聚焦了一下,心中竟莫名其妙地品评起来:形制比那些杀才的讲究些,好歹干干净净,颜色也不那么腌臢人。
跑?手腕断了,喉咙还被掐着。苏秀梅不知死哪儿去了,讲理?跟一个这种情况的男人讲君臣之道?她残存的理智告诉她,此路不通。
酒意混着痛楚,胆子也跟着虚浮地膨胀起来。
罢了罢了,横竖是逃不脱,倒不如……倒不如好生瞧瞧。她昏沉沉的目光,竟顺着那玉杵往上,游移到了他腰间,又掠过紧实的腹线,最终,竟落在他披散下来的头发上。
赵光义一头乌发因着方才的纠缠,早已散乱,此刻披在肩背,竟如泼墨般浓密丰茂,长及腰际。
发丝根根分明,在氤氲水汽与摇曳烛光下,泛着鸦羽般的光泽。一股清冽微甜的香气,丝丝缕缕地从那发间透出来。
她没受伤的那只手,竟鬼使神差地抬了起来,触手微凉,滑不留手,比她摸过的任何一匹贡缎都要柔顺。
她把眼一闭、牙一咬,心里那股子破罐破摔的泼辣劲儿直冲顶门——横竖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活,死到临头,焉能不把这养尊处优的王爷摸个够本?
她这般想着,身子便像块热年糕似地贴了上去,手指却还贪恋地留在他发间缠绕。也不管什么上下尊卑,更不念什么男女大防,只将那还沾着血丝儿的嘴唇子,莽莽撞撞地往赵光义嘴上摁。
这一下可真是——
她口里那半是梨花甜半是铁锈腥的古怪气息,不管不顾地全渡了过去。
他心头那点火气,被这又湿又热又血腥的强吻搅得不上不下,愣是憋在胸口发不出来。想推开罢,手刚按上她肩,触手一片滑腻温凉,那身子软得没骨头似的,湿漉漉地黏在他怀里;想喝骂罢,嘴被堵得密不透风,只能从喉咙底挤出几声“唔、唔”的闷响。
少东家却越发放肆起来,她竟还有闲心,用那没受伤的手,在他紧实的胸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这晋王殿下,奶子生得倒比好些妇人还大,还结实……”
赵光义被她这举动和言语惊得浑身一僵,那双总是蕴着威势的凤眼此刻瞪得溜圆,他活了这二十多年,听惯了圣贤道理、经纶文章,何曾被人用这等市井俚语、腌臊比喻,如此品评过身上皮肉?
他总算挣开些许空隙,从牙缝里想挤出几个字,气息却已乱了。
少东家哪里容他喘匀这口气?见他嘴唇微张,立刻又瞅准空子,将那带着血腥味的舌尖儿急急递了进去,不管不顾地又搅了一周天,把他未出口的斥骂全堵了回去,这才气喘吁吁地退开半寸,眯着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竟还敢舔着嘴唇笑。
水波因两人身体的贴近而剧烈晃荡起来,破碎的灯光与扭曲的倒影在池壁上游移不定。
两人唇舌痴缠,银丝牵绊,恰似春蚕吐絮,又像那蛛网缚住粉蝶,挣不脱,甩不脱
赵光义喉结滚动,耳尖泛红,到底没敢学市井里那些粗人吐一句脏字,只低低地、近乎笨拙地唤了一声:“我……还没这么……”
他那话儿却诚实得很。
因药力催逼,原本便已粗长惊人,此刻更胀得青筋乱迸,通身紫红,龟头大得像一枚熟透的紫李,亮晶晶的,沾满了因紧张而渗出的清亮水液。
最是那玉门关隘险峻非常。原本就生得窄紧,经巧手改造后只余细缝,平日连指尖都难容。此刻被他一番揉弄,两片粉唇肿得像初绽的花苞,穴口微微翕张,露出里头嫩红的媚肉,蜜汁汩汩不绝,把腿心染得晶亮。
他用那紫李似的龟头在玉户前来回碾磨,每蹭过敏感处,她便浑身乱颤,花径又涌出一股热流。
偏他还要假作体贴,胀得发痛的阳物在穴口打转,蹭得阴唇愈发艳红,那声询问混着水声传来:
"可疼么?"
说话间龟头不慎顶到蕊珠,伞缘勾开细缝,带出缕缕银丝。
赵光义愈发动兴,当下将那紫巍巍、热烘烘的龟头往幽深处送去。
可叹那玉门窄小,被这般巨物闯入,直撑得薄如蝉翼,紧紧勒在棱沟之下。
但见青筋盘绕的阳根缓缓推进,将内里娇嫩褶皱碾得平平整整,顶得小腹微微隆起,竟显出个浅窝来。
待那鹅卵大的龟头撞上花心,少东家只觉酸麻痛楚混作一团,两条玉腿虽绷得笔直,腿心却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倒似在迎凑一般。
赵光义也被绞得倒吸凉气,额间汗珠滚落,双手如铁钳般扣住她纤腰,生怕一个把持不住便丢了丑。
垂首看去,自家那话儿已没入大半,玉门衔着阳具,周遭嫩肉都在簌簌颤动。
他暂不敢妄动,只将拇指恰按在她腰窝敏感处。
少东家吃这一掐,浑身乱颤,花房骤缩,反将那孽根吞得更深。
赵光义闷哼一声,见身下人眼波横流,朱唇半启,愈发兴起。一手扣住后颈迫她仰面,另一手握住玉乳揉捏,五指深陷乳肉,从指缝间溢出白腻春光。继而俯身含住挺立茱萸,先是舌尖拨弄,继而齿关轻啮,直惹得身下娇躯阵阵战栗,乳尖愈发硬挺如珠。
却说少东家被那酒气蒸腾着,浑身酥软,恰似春雪遇了艳阳。一股热流自小腹窜起,沿着脊梁骨丝丝地往上爬,直冲得她头晕目眩。
她仰着粉颈,目光泼辣辣地在他身上刮过,但见那平日里威仪棣棣的丹凤眼,此刻眯作两条细缝,眼角飞红,竟比那勾栏里的姐儿还要媚上三分。
什么开封府尹,晋王殿下,剥了紫袍玉带,赤条条的不也就是一具喘着粗气,被欲望烧红了眼的肉身么?
那只在他背上逡巡的玉手,猛地向上探去,插进了他那一头乌发之中!
“呃.....!”
赵光义正驰骋间,冷不防头皮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与拉扯,喉间猝然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他整个人被她扯得向后一仰,被迫高昂起了头颅,将那平日里绝难示人的喉结,全然暴露在了氤氲水气之下。
他何曾受过这等折辱?偏在这欲仙欲死的当口,倒生出几分异样快意。
少东家眨了眨眼,非但不松手,那揪着他湿发的五指反而收得更紧,骨节都泛了白。借着水浮力,她腰肢猛地一拧,双腿顺势缠紧,竟如水中精怪般反客为主,硬生生迫使他那张因情动与薄怒而分外俊美,也分外危险的脸,逼近到自己眼前。
鼻尖几乎相抵,呼吸可闻。
汤池波光映着四壁灯烛,在她那双迷蒙又清亮的眸子里碎成万千点摇曳的寒星,明明灭灭,直直照进他眼底深处。
赵光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压得向后一倾,脊背抵上池壁光润的玉石,水花四溅。
这姿态,倒真好似她一时性起,把他当成了可供驱驰的烈马,正跨坐其上,执缰在手。
“殿下……”
她故意顿了顿,感觉到身下躯体的瞬间紧绷,才呵气般接上:
“这般的威风凛凛,如今入了我这区区的浅水泥淖,可还施展得开么?”
语罢,竟还顶着那迫人的目光,腰肢不轻不重地往下沉碾了一记。
赵光义怒极反笑,他不再留半分余地,双手猛地抄住她膝弯,将她两条修长玉腿折得几乎贴到胸前。花穴彻底敞开,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他眼前,腰身下沉,更重地楔入她身体的最深处。
雪乳随着他的撞击晃出动魄心惊的乳浪,摩擦着他的胸膛。
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她殷红的乳尖上。
她终于承受不住,头猛地后仰,花穴在极致的刺激下彻底失控。
一股热流从深处喷涌而出,浇在那凶器最敏感的龟头上。
赵光义被这一股热流烫得浑身战栗,他死死扣住她腰,一股股浓稠的白浊直直灌进她最深处,精液混着她的淫水溢出交合处,顺着她颤抖的大腿内侧缓缓滑落。
有长诗一篇道这场交战,但见:
玉池中翻江蟒闹,鲛绡帐困兽争锋。暖雾里杀出个摄魂夺魄玉罗刹:头散乌云瀑,身缠月华绸,汗浸丁香舌,泪染春山眸。使两弯绞肠锁,迷魂扣,悬九转玲珑窍,摄心钩。跨一匹嘶风逐浪白鹄马,打一面倒凤颠鸾合欢旒。水波里撞见个掀天揭海紫鳞蟒:头顶盘龙髻,身披帝王氅,口吐丹朱焰,睛燃欲火芒。仗一杆定鼎乾坤鎏金杵,悬双丸移星换斗日月囊。跨一匹踏破山河乌骓兽,擎一柄经天纬地紫薇章。霎时间:这厢儿娇喘急急摇金铎,那厢儿低吼沉沉擂战鼓。一个道:入我销情窟,俱是渴饥郎。一个道:纵有千般机巧玲珑窍,终是掌中物,难逃五指山。泉涌珍珠帘,露滴牡丹心。将军性起,长枪直捣凤凰巢;承旨魂销,曲径偏迎龙首戏。一个玉杵频舂,往来专攻花房露;一个莲瓣乱颤,开合尽纳云雨情。战鼓摇,香汗流,点点猩红溶碧水;莺声碎,柳腰摆,涓涓甘露润玄田。倒浇蜡烛横陈,玉山颓软随波荡;猿探臂抱紧,银牙咬碎枕肱眠。揉碎海棠红满掌,拨开雾縠见重峦。津唾咽,舌儿缠,胭脂虎噬英雄颈;莲钩举,股儿叠,无底舟吞莽撞篙。揉碎花心浑不顾,采罢玉液更求涎。
正是:
痛楚欢愉皆孽债,从此君臣一榻同。
少东家眯着眼睛看着飘散的雾气,它将赵光义的面容洇得虚虚实实,恍若隔着一层雨过天青的旧纱。
他在做什么呢?莫不是在用唇齿丈量那些凹凸起伏的旧痕?像孩提时舔舐糖画儿那般仔细?
新肉长成总归是痒的,似有看不见的蚁在皮下游走。她下意识地蜷了蜷身子,他却偏又挨近些,温热的气息拂过那些敏感的瘢痕。
“你为什么会受这么多伤?”
少东家笑起来。
她歪着头,一缕散下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颈侧,仿佛真在认真思量。
“伤?哪一处呢?”她伸出指尖,虚虚地点着自己心口,又滑到肋下,最后停在小腹上,“是炸的,箭扎的,刀划的……”
她捉住他的手,引着那修长的指节去触自己脖颈一片浅淡的白痕。“这儿,是火舌舔的。”
“这儿,是为采佛泪参叫山石豁开的。”
“这儿嘛,许是哪个记不清面目的溃兵留下的。”
少东家话音未落,忽觉颈侧那片旧疤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赵光义竟真就着那处浅痕,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去。
她吃痛,身子一颤,哀哀地叫出声来,手便去推他肩头,“你**属狗的不成?怎地还学会乱咬人了?”
赵光义仍不言语,只齿间加了三分力道,舌尖尝到一点极淡的铁锈味,方松了口。就着昏昏的光,可见那白皙的颈子上赫然添了一圈细密的牙印,中央沁出颗殷红的血珠。
他这才抬眸,眼底暗沉沉地望着她,拇指抚过那处湿痕,竟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按律,辱骂宗亲,可是要株连的。”
少东家蹙着眉,指尖碰了碰那刺痛的伤口,闻言反倒噗嗤乐了。她眼波斜斜一睇,“大人快去,快去。我如今是光杆一个,九族谱上翻来捡去,拢共就我这一片孤叶子。哦,倒是想起来,”
她忽然做出一副恍然模样,眼睛亮晶晶地望他,“我还有个江叔,早年失散了。大人若真能发发神通,替我把他从那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来,我这儿先给您磕一个都成!”
赵光义眉心微蹙:“江叔?什么江叔?”
方才还巧笑嫣然的人儿,霎时收了声。眼帘垂了下去,长睫在眼下投了片小小的阴翳,只余唇角那点笑影子还勉强挂着。
静了片刻,她才又转回头,脸上已换了副油盐不进的市井无赖相,指尖戳了戳自己颈上那新鲜的罪证,“大人瞧瞧,这可是新鲜出炉的公伤。下官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这奉旨办差之余额外添了彩头,您堂堂晋王殿下,总不好白占便宜不是?多少给贴补些汤药钱,也好叫下官往后更尽心竭力地为大人效劳呀。”
赵光义被她这一番连消带打、真真假假的话堵得胸口发闷,盯着她那副要命一条的惫懒模样,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看你确是皮痒了。”
少东家笑吟吟地:“痒不痒的,大人方才不是验过了么?”
Notes:
一些无聊的解释:
赵光义此时若要直接治理角门里等等这些三不管之地,需要付出极高的成本。对一位志在更高权位的亲王而言,这是一个纯消耗、难见政绩、极易惹一身骚的泥潭。无忧帮等恶匪是不稳定炸弹,而苏秀梅代表的九流门,至少是一个可谈判、有组织、有诉求的。赵光义目前阶段,也确实需要一双看不见的手,来处理官面不便出手的事。将这部分治理权外包给苏秀梅,相当于引入了一个垄断性的特许经营商。赵光义只需与苏秀梅这一个接口进行交易,她利用其已有的江湖规则和信息网络,高效地维持秩序,对赵光义而言,这是一种在不损害自身收益的情况下,以远低于朝廷直接管理的成本,实现了社会的局部稳定。九流门就是开封底层社会高效的非正式制度执行者。在此阶段,苏秀梅作为一个高效的黑手套,其带来的边际收益远大于赵光义容忍其存在的成本。只是如果日后赵光义坐稳江山,或者是九流门的势力企图建立国中之国时,其性质会发生根本改变,从资产变成了负债。
苏秀梅的价值和她对皇权的威胁,源于同一个东西。她懂得如何利用人性的贪婪、好色与恐惧,这是她在乱世中生存并崛起的根本。她的成功模式是通过算计和交换,她将这套模式用在了与赵光义的交易中,并且一度非常成功……不过嘛苏秀梅也没做全身而退的打算,这对她来说是唯一能最快积累资源、在有限时间内为更多人搭建起屏障的路径,后来也很聪明地做出了最后的选择。在赵光义的角度,只会轻视苏秀梅的这种(把自己玩进去)交易模式,一定程度让他轻视了苏秀梅的智商。
有一千个女孩被逼良为娼,有一半女孩子自杀,有两百个被逼成鬼娘子,只有一个苏秀梅。在乱世里想要做好事,必须比坏人聪明数倍,必须比恶人狠毒数倍,必须比奸臣更奸上数倍!
苏秀梅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做到很可能让自己万劫不复的地步?
大家还记不记得无忧帮。
Chapter Text
自那汤池狎昵之后,赵光义对这位年轻的江承旨,确是愈发“倚重”了。
那些个机要事务,如今也渐渐地经由少东家的手过一遍。紧要的文书,总有一份会悄悄地送到她案头。
这般的信重自然不是白给的。
那些个贪墨太过、行事跋扈,惹得民怨沸腾,偏生背后倚仗的靠山又算不得盘根错节,动起来不致掀翻整张桌案的官员,便似秋后枝头熟透了的果子,一个接一个地坠了下来。
一番看似公正严明的查办下来,那几个倒霉蛋便成了儆猴的鸡。
却说那李某下了大狱,往日里趋炎附势的门生故旧早作鸟兽散,躲得连影儿都不见一个。
牢房里阴湿湿,那李某蜷在一堆烂稻草上,一身囚服污得辨不出颜色,哪还有半分昔日大员的体面。
忽听牢门铁锁哗啦一响,一道纤影逆着廊下昏暗的灯火走了进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李某那点子残存的精气神腾地就烧了起来,“这江山……这江山迟早要亡在你们这些奸臣手里!”
他骂得唾沫横飞,胸口剧烈起伏,恨不得扑上去咬下她一块肉来。
少东家却不恼,她慢慢踱近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李大人,您骂得是。下官嘛,或许真是个奸臣。”
“只是您的案子,那账册一本本,那人证一个个,那从您府上抄出来的金银珠玉、田契房契,样样都是实打实的。下官纵是个奸臣,也是个讲规矩的奸臣。不像有些人,做了恶事还要装清白,害了人还要立牌坊。您说是也不是?”
少东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忽地俯下身,猛地掐住他的下颌,另一只手已从袖中摸出一粒乌黑的药丸,指尖巧妙地在他喉结处一按,趁他吃痛张口之际,将那丸药精准地弹入他喉咙深处,再往他下颌上一托一合。
“呃……咕……”李某眼珠猛地凸出,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想要呕吐,却哪里还吐得出来?
剧痛如潮水般阵阵袭来,却也在最初的灼热后,劈开一片异样的清明。
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
他不再挣扎,反而用尽余力撑起半边身子。
“江承旨.....好、好手段!”
黑血随着狂笑从嘴角不断溢出,他却恍若未觉。
“赵相公老了,老得已经看不清前路了。他在官家与晋王之间走钢丝,如今终于走不动了。去岁他被罢相,临行前召我密谈了一夜。他说,晋王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非人主之相,乃枭雄之姿。”
“他又说,若无此盟,晋王安分守己地做他的富贵闲人便是。可有了这道盟约,他便有了名分,有了大义,有了问鼎天下的资本。”
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
“官家仁厚,顾念手足,尚在犹豫是立子还是立弟……可他呢?他等不及了!万一官家哪天想通了呢?万一他决定立德昭了呢?只要官家一日还在,晋王便一日不能安心。清除异己,安插私党,如今连军需钱粮都要伸手……他是在织一张天大的网,要把官家,把这朝堂,把这天下都网进去!你——”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开始发黑的手指,那毒已经渗透到四肢百骸,再过片刻便要毒发身亡了。
"我在临死之前,跟你说几句明白话。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有心的人。那些脏活累活,你做得下去,却未必做得安心。从你去岁暗中替他料理了那谏官满门暴病的案子,到今春漕运账目上那几笔勾销得干干净净的血债,桩桩件件,哪一桩不是他的手笔?你以为自己是在行大义,可你有没有想过,那太平盛世里,有没有你的位置?"
少东家眸光骤然一冷,衣袖下的手指微微蜷起。
“他们说晋王待你与众不同,说你以色侍人,凭龌龊手段攀附。他们都在赌,赌你将来不是死在他寝殿的龙榻之上,便是亡于他御阶之下。等他踏着血坐上那把椅,你且看你的……你的下场……!”
少东家叹了口气。“大人莫急,黄泉路上,自有故旧相候。您那盐道上颇有建树的妻弟,想来不日便有旧账寻上;至于您身后清名,史笔如铁,下官定会细细斟酌。是贪墨渎职,事发自尽好,还是结交匪类,暗通款曲更妙?总归要选个让族中子弟永难翻身的罪名才是。”
稻草堆中的人影猛然一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少东家直起身,冷冷地看着他在稻草堆里翻滚,最终腿一蹬,没了声息。
牢门再次合上,将那逐渐冰冷的尸身,重新锁回了这片永恒的黑暗之中。
候在甬道口的心腹迎上来,躬身把一件斗篷替她披上,又压低声音道:“江大人,地底阴潮,久立伤身。这样的晦气地儿,日后还是少来才是。”
少东家把斗篷的带子在颈下拢了拢,“若不是他这两年贪得太狠,敢在军需上动银子,闹出好几起兵丁冻饿之死,今日也轮不到我来送他这一程。”
那心腹原也是科举出身,只是几年仕途磨下来,早把书本上那点迂直收拾得干干净净。此刻听她这么说,忙赔笑道:“是是。那边本就拿他没奈何,如今叫咱们先动了手,也算替朝廷省一件难事。只是……毕竟是朝廷命官,若传出风声,恐被人抓了话柄。”
少东家脚步慢慢往前,甬道里的石阶一层层往上,火光在她额角一明一灭,“御史台的笔是好笔,能写忠臣,也能写乱臣。此人要真交到公堂上,左不过几位言官各执一词,有人为他求情,有人为他雪冤,案子拖个三五个月,最后判个革职夺俸,再放他出京闲住。到那时候,他这一肚子脏水撒出来,不知道要泼到谁身上。”
心腹“唉”了一声:“这等人,最会临死咬人。”
少东家冷笑了一下,道:“所以死也要死在我们手里。京中这几年风声紧,盯着晋王殿下的人多,咱们做事,表面上要合律,骨子里却不能太守律。不然殿下的路,早让人从案牍里绊住了。”
甬道一出来,天地倒宽敞了,少东家脚下走着,忽觉腿间有一点虚软,她把手缩进斗篷袖里,指尖触到掌心,才发现掌心也是冷的。
心腹轻声试探道,“您回去如何禀殿下?”
“自然说他死得利落,临死服罪,那些老狐狸见风使舵惯了的,自会把话往对殿下有利的地方改。我们做事,只管把第一步走稳,后面的话,就轮不到我们说了。”
她似乎是累了,多说了两句。
“有些事万岁爷做不得,便只能默许晋王爷来做。可晋王爷那是何等身份?将来也是要留个贤王美名的。这王爷也不便做的事,便只能由下官这种没根没底、没爹没娘的人来担了……”
她忽然不再说话。
廊那头,横着一截人影。
她只觉得胸口一紧,喉咙里“江”这一字几乎自动要窜出来。
心腹只觉眼前一花,少东家已如惊鸿掠水,疾射而出。
他骇得魂飞魄散,抬脚要追,却见她足尖在廊柱上一点,借力腾身,人便如一片轻飘飘的叶子,倏地翻上了墙,旋即便没入鳞次栉比的青瓦之间,再无踪迹。
他追了几步,仰头望去,但见重重屋脊连绵如黛色山峦,飞檐翘角刺向苍茫天色,哪里还寻得着人影?只得顿足长叹,自恨没有那踏雪无痕的轻身功夫。
少东家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她追得眼也红了,气也促了,一颗心在腔子里横冲直撞,越过一道高墙,又一道;掠过一重檐,又一重。
前头那影儿在窄巷里一转,没了,又现了半边身子。总隔着那么十来丈,不远不近,她拼尽一口气力,眼见着近了,更近了,袖口几乎要触到那片飘飞的衣角——
然后,便没有了。
真真是没有了。
少东家四下环顾,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方才分明就在这里的。
分明就在这里!
她站在那里,眼眶酸涩。
这些时日,她一直在找,找江叔的消息,找任何一点能证明他还活着的蛛丝马迹。她托人去查过,那夜的火场里并没有找到他的尸首;她派人去寻过,从开封到江南,甚至是边关,凡是他可能去的地方,都寻了个遍。
什么都没有。
就像一滴水落进大海里,无声无息,再也找不回来。
时日久了,她便渐渐不再抱什么希望了。
江叔大抵是死了。
死在那场火里,死在那些追杀他的人手里,又或者死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
总之,他是不会回来了。
他如果回来,怎么会不见自己呢?
心腹的声音从下头传来:“大人?您在哪里?”
少东家深吸一口气,把那股酸涩硬生生压了回去。她纵身从飞檐上跃下,落在他面前,面色如常。
“没事,看错了。”
心腹望着她,欲言又止。他分明看见她眼角有些微红,可又不敢多问,只低低应了一声:“那……咱们回府?”
少东家点了点头,转身往前走。
若她那时再多追过几重屋脊,再往那巷陌深处寻上片刻,便会看见一处僻静死胡同里,横着四具尸首。
尸身尚温,血迹未凝。
那尸体上的痕迹,正是无名剑法所留下的。
这般一来二去,空出的缺位,一小部分自然便由少东家举荐的自己人顶了上去。
官场之中,单打独斗是成不了气候的。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须得有一班得力的人马相助,方能成事。
她在枢密院中日日周旋,发现大部分人虽堪驱使,却也不过是寻常之辈,办些庶务尚可,若论真才实学、经世济民的本事,却是差了一筹。
正所谓千金易得,一将难求。那等既有才干、又肯效力的人物,岂是轻易能遇见的?
然而天遂人愿,这样的人物,还真叫她给遇上了。
这其中最得她看重的,当属一个唤作楚乌彦的年轻人。
少东家初入枢密院时,曾因一纸奏章中引用典故微瑕,与他有过一番争执。楚乌彦当着众人面,梗着脖子非要改正,言语间竟无半分圆转。旁人皆替这书呆子捏一把汗,少东家却只含笑细听,末了竟依了他。
众人都道这江大人性子软和,却不知她回去立时命人寻来楚乌彦历年著述,灯下细读,越读越觉此人胸中丘壑非比寻常。她起了爱才之心,却不急招揽,只缓缓图之。先在人前赞他博学,又托人赠他珍本古籍,皆是投其所好。
直到一日,少东家独召他至身前,案头堆着尺许高的卷宗。“先生请看,这账目上的数目,出入得古怪。”
楚乌彦凝神细览,不多时便指出几处关窍。
待他说罢,她方轻声问:“先生有这般见识,甘愿终生埋没文牍之间么?”
楚乌彦苦笑:“下官人微言轻,纵有愚见,谁肯听之?”
少东家起身,走到他面前,语气恳切,“这些日子,我细读先生文章,知先生胸中自有经纶。如今愿为先生辟一席之地,施展抱负。不知先生可愿助我?”
楚乌彦怔然,望着眼前这双清亮诚挚的眼,想起自己往日偏见,不觉面生惭色。默然半晌,方长揖及地:“下官……惭愧。往日浅见,竟辱没了大人这番苦心。从此愿附骥尾,任凭驱策。”
自此,这匹千里马便成了少东家麾下最得力的臂膀。
少东家待他也确实不同旁人,便是与苏秀梅那边往来的些须隐秘,也肯让他经手一二。
除了楚乌彦之外,少东家还陆续结交了几个人才。
这些人虽说名义上是朝廷的官员,可心里头都明白,自己这福分是怎么来的。那份知遇之恩,自然是要报答的。
一切都在公务往来的框架内,做得滴水不漏。
便是有那等心思细密的老狐狸,想要从中挑出些毛病来,也无从下口。
日子久了,这网便开始显出力道来了。
比如那不开眼的想寻赵光义的不是,弹劾的理由还在肚子里打着草稿,他自家女婿在赌场里欠下巨债、险些典卖妻女的丑事,便被匿名信塞到了他的书房枕下。老御史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当夜便将那未成文的草稿烧了个干净,自此见了晋王一系的人,便似那老鼠见了猫,远远便绕着道儿走。
这般水底下的暗流汹涌,搅动得几处波澜,水面之上,少东家却依旧是那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每日里点卯应值,举止从容,见了苏秀梅,仍是亲亲热热唤一声“姐姐”,将外边得来的新奇果子、时兴花样送去,只道是妹妹的一点孝心。
苏秀梅如何看不出这妹子眉眼间的恭顺底下,那点子日渐滋长的硬邦邦的东西?
她冷眼瞧着少东家在官场上愈发游刃有余,手腕愈发老辣,心下明镜儿这已不是当初那个离了她便活不下去的孤雏了。
可她只是拈起一枚蜜饯,闲闲地放入口中,甜汁儿在舌尖化开。
“小蹄子翅膀硬了晓得自个儿扑腾了。也好,总比那扶不上墙的烂泥强。”
自晋王府出来时,已是更鼓将残。
回到自家宅门,几个丫鬟捧了手炉在廊下伺候,她都摆了摆手,只吩咐一句:“叫厨房把夜饭撤了,只留一壶酒来。”
管事的一怔,忙赔笑道:“大人素日不大用酒的,今儿可要熬个清汤养胃?路上冷,空肚子伤身。”
少东家连眼也不抬:“汤不必。酒要烈的。”
少东家只在书案旁拉了张椅子,袍子也不脱,伸手把酒壶提过来。
酒液入喉如刀,顺着胸口一路烧下去,胃里原是空的,这一烧,烧得她眼前一黑,胸腔里逼出一口热气。
到后来,连酒味都尝不出了,只剩一团火在身子里上串下跳,她的舌头像是被这火燎糊了,说不出一句整话。
烛泪沿着烛身慢慢往下淌,凝成一层不规则的痂,颇有些恶心。她盯着那地方看了一会儿,踉跄着起身,整个人连椅子带倒了,发出一声钝响,把门外守候的小丫头吓得一哆嗦。
她手脚并用从地上撑起来,踢开门,凉风砸进来,直灌进她酒精蒸腾得发烫的胸腔。她扶着廊下的柱子,就着一角空地弯下腰呕了起来,肩胛一下一下抽,呕到后来已吐不出什么东西。
小丫头还想上前扶她,被她一个眼神止住,只得应了退下。
她把脸随意抹干,连发也顾不得梳就躺上榻去。本不指望能睡,但酒力与疲倦一齐上头,她最后记得的是自己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脏话,那句子刚成形,便被黑暗吞没了。
直到噩梦将她惊醒。
她已记不清多久未曾做过噩梦了——自打将那颗心肠淬炼得硬如铁石,连梦境都该是铁马金戈的算计才对。
可方才梦里,赵文通那没了舌头的血窟窿竟会说话,咿咿呀呀地唱着她幼时听过的童谣,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双手,指缝里长出密密麻麻的铜钱,钱眼嵌着流血的眼珠。赵光义的手指伸进她的口腔里,她看见自己柔软的舌头在地上弹跳了一下,便不动了,你一尾离水即死的鱼。
她看见了镜子里自己的脸。
她这才恍恍惚惚地觉着,自己不知从何时起,竟也学了苏秀梅的样子——把那些惊的、惧的、悲的、恨的,都搁在心头文火上,细细地熬,熬成一锅辨不出本味的膏子。
敷在脸上,一层遮一层的,任谁也瞧不出底下是怎生一副形容。
险些,连自己都要骗过去了。
镜中人似笑非笑地回望着她。
那笑容是苏秀梅的,是这官场、这世道所需要的——却独独不是她自己的。
你是谁?
她低声问。
窗外夜风忽起,镜中人的面目便也跟着恍惚起来。
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去,触上那冰冷的镜面。
以不义制不义,以肮脏对肮脏,到头来,谁比谁干净?
想做好人却不得不做恶事的人;想做恶事却偏要装好人的人。
她如今,算是哪一种呢?
铜镜幽暗的深处,映出她身后炉里将烬的残香,和架上那件象征着权柄的官袍……
华美琳琅。
有诗曰:
权谋非本意,心沼却沉沦。
初拭青锋剑,自诩斩荆榛。
素手翻案牍,暗室锁奸魂。
但见棋枰上,黑白渐不分。
夜半惊魇起,铜镜照迷津。
颊敷胭脂毒,朱颜无泪痕。
笑靥摹苏氏,权术效王孙。
欲洗浊世恶,反被浊世吞。
恶孽叠恶孽,何处觅清浑。
炉香烬成雪,官袍垂如坟。
此身非铁石,此心早蒙尘。
惟见长夜尽,天光终照临。
千古兴亡事,不过镜中尘。
Notes:
*香炉,赵光义在燕云剧情里送了瓜一个香炉。
Chapter 28: 梨雪纷飞暗藏箭影,燕身委地忽降梅香
Summary:
看那脂粉队里的英雄,绳镖起处,救得麒麟出死局;
听那温柔乡里的密语,并蒂莲旁,道尽江湖风雨声。
Chapter Text
且说这日天光晴好,惠风和畅,赵光义与少东家为着军饷案,微服出行。
为免招摇,只共乘了一匹马,又换了寻常衣裳。
少东家一袭月白长衫,墨发只以一根素银簪子绾住,愈发衬得眉目清隽。
行去长街,少东家只觉胸中块垒竟似被这三月熏风拂去了大半。
她日日周旋于机要之间,好些时候不曾这般自在出门了。
如今见着这市井烟火、茶坊酒肆,又有那沿街叫卖花糕蜜饯的小贩,脂粉铺子里探头嬉笑的小丫头,莺声呖呖,车马骈阗,端的是太平盛景,眼眸也禁不住漾开些许鲜活神采来。
赵光义坐于她身后,瞧见这般情景,倒也不忍再提那些烦心公务。
二人极有默契地避开那桩案子,只拣些旧年趣事来说。
马蹄得得,踏在青石板上,清脆可闻。
少东家谈起幼时随江叔习武,其间多少趣事。
“那年不过七岁。江叔教我扎马步,我只扎了半个时辰,便觉腿脚酸麻得很,只想着偷个懒儿。正巧身后有棵老槐树,便想着悄悄往后靠一靠,谁知那树下恰有个淤泥塘子——”
她说着,自己倒先笑了起来,“我一个倒栽葱跌进去,活似个从哪个池子里捞出来的泥猴儿。叔叔笑了半晌方想起来捞我,打那以后,再没敢偷懒。”
“还有一遭,偷看江叔练剑,悄悄将那几招记在心里,待他睡下,便摸了根柴火棍在院子里比划。我原以为自己学得极像,正舞得兴起,殊不知叔叔早就醒了,正抱着手靠在门边瞧了一刻有余,那神情,如今想来,实在是没眼看。”
赵光义在她身后,一另一手原本搭在身侧,此刻却不知何时轻轻落在了马鞍沿上,离她腰间那根锦带近在咫尺,却又似有千山万水。
他口中随意应答着,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微微扬起的侧脸之上。
她谈及武艺时,那眉梢眼角一抹不自觉流露的英气,恰与他记忆深处那惊心动魄的一剑暗暗重合。
那日白玉池边,水光潋滟中,她那一剑横空刺来,凛然若霜雪,泠冽似秋水,至今想来犹是心惊。
赵光义接口笑道:“怪道那日白玉池边剑风那般凛冽。原是家学渊源,童子功深厚。”
却听她忽然指着远处一架水车,偏头唤他来看:“赵兄你瞧,那水车,是不是比城里的大些?”
赵光义觉得她那一声赵兄甚是悦耳。
他敛了敛心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觉得这满天的芳菲烂漫,十里的莺歌燕语,纵有千般好处,万种风情,竟都成了虚设,通通抵不过眼前人眉梢眼角那一点乍泄的春光,来得更惊心动魄,更牵魂摄魄。
他心中忽然动了一念,想要知道更多——不是江承旨,而是眼前这个人,她从何处来,又因何故,走到了今日这步田地。
“说起来,你这一身本事,当初怎么就想着……走入这仕途了呢?”
话一出口,又觉似有几分唐突。她素来不爱谈及自身,这他是知道的。便又补了一句,“若觉得唐突,便当我没问。”
少东家沉默了片刻。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小时候遭过难,家里人都不在了。是一个在山里采药的老人家,心善,把我捡了回去。”
“后来,机缘巧合,去了一个叫青溪的地方……学医,也学了些别的。那里有待我很好的师兄,还有一个总是说些古怪话,但心眼不坏的朋友。”
聂观兰清癯温和的面容,须蜜多通透的眼神,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那时节,人也痴傻,总想着学好了本事,便能悬壶济世,将人从那水深火热里搭救出来。谁知后来,竟又生了一场泼天的大祸,他们竟都不在了。那方叫青溪的清净地,也成了再回不去的南柯一梦。”
她这寥寥数语,便将那生死永诀的惨痛轻轻揭过,再开口时,声调已恢复了往日的平稳冷静:“待下了山,入了这滚滚红尘,方知世道之艰。悬壶之术,救得了一人之病,却救不了万民之苦;医得好皮肉之伤,却医不好这世道人心之沉疴。也曾想过做个安生的郎中,偏又处处碰壁,见的无非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况……思来想去,心里便有了计较:或许,唯有站得高些,方能为这天下,为那些如当年的我一般,在风雨中飘摇无依的孤苦之人,略尽一份心力。”
他在她身后,只静静地听着。他是个聪明透顶的人,并不去追问那大祸是何等情由,也不去细究那青溪是何处所在。
他默了许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才听他悠悠一叹。
“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年少时,我也曾见得多了。兄长……他立意要扫平这纷乱天下,还百姓一个安生日子。我便跟着他,亲眼见过那城破之后的千里缟素,也亲眼见过那饥民道旁易子而食的人间惨状。那时节便悟出一个道理:光有慈悲心肠是万万不够的,更要有霹雳手段。有些事,明知做了要担上千古的骂名,然只要于这江山社稷有利,于万民长久安稳有利,便是背负着这骂名,也须得去做,不得不做。”
这一番话,竟也是将自己的心迹剖白了出来。
二人一路行来,不觉已至一片梨树林中。
但见那梨花开的正是荼蘼,如雪如云,密密匝匝,将天光都映得白了几分。一阵风过,便吹落漫天花雨,纷纷扬扬,铺得满地碎琼乱玉。
忽闻头顶枝叶簌簌,传来一阵细微的哀鸣。
二人抬头望去,却见一只巴掌大的幼猫,不知怎地竟爬到了高枝之上,那枝条纤细,不堪重负,随着猫儿的挣扎微微颤动,情势岌岌可危。
赵光义方欲开口唤暗卫,却见身旁少东家眸光一凝,轻道一声:“这小东西……”
话音未落,她只在马鞍上不着痕迹地微微一借力,马尚且无知无觉,她人已翩然掠起,衣袂拂过处,带起几片旋落的飞花。
赵光义在下方仰首望去,但见她探出纤手,小心翼翼地将那颤抖的毛团儿揽入怀中,随即一个回旋,如落叶般悄无声息地翩然落地,立在满地香雪之中,点尘不惊。
那猫儿伏在她温软的掌心,似是惊魂未定,只细细地咪呜一声,碧澄澄的眼中映着她的面容。
不知从何处飞来成群的白蝶,竟似被这梨花的精魂召唤而来一般,密匝匝,翩跹跹,直往她身边聚拢。
一时间,蝶影纷乱,花光缭绕,竟将她的身影遮掩得朦胧胧胧,看不真切。
赵光义看着她的身影,突然想——
倘若他不是当今皇帝的胞弟,不是这大宋的晋王,不必担负那些家国天下的重任,不必在那权谋倾轧的漩涡中步步为营……
他是不是也能如这蝶、这猫一般,轻盈无羁,自在逍遥?
是不是也能与她携手,遁出这红尘浊世,寻一处无人知晓的所在?
不必再问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不必再忧边关外的烽火狼烟,不必再理会那些奏章政务、军国大事。
只做一对寻常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她若想看这梨花盛放,他便年年陪她来此,直到白头。
这念头一生,便如野草逢春,疯长难抑。
是何等的甘美,如同偷饮了瑶池的仙酿。
却又是何等的虚妄,如同伸手去捞那水中的月影!
明知是痴,明知是妄,明知那花间的人儿不过咫尺之遥,却隔着千山万水、九重宫阙——
这一霎的痴念,竟比他过往一切时日还要鲜活,还要灼热。
赵光义看她将那只猫儿轻轻放在落花堆里,那猫儿打个滚儿,便钻进花荫深处不见了。
少东家转过身向他走来,眸光清亮,不染尘滓。
忽见枝头一朵梨花被那风一拂,打着旋儿悠悠落下,不偏不倚,恰恰停在他摊开的掌心之上。
他心头猛地一动,便痴痴地想道:“这花儿倒是生得清绝。待她走近了,我便将此花簪于她云鬓之侧,想来比那些累赘的金珠玉翠,更衬她这般风流人物。”
这般一想,唇边不觉便噙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一双眼只望着那从花影深处冉冉行来的人儿,满心满眼,俱是欢喜。
他向她伸出手去。
他伸出手去——
只听嗖嗖两道破空锐响!
两支淬了暗光的箭挟着阴风,直噬少东家后心。
说时迟,那时快,少东家心头如擂鼓般一震,只道是晋王身份泄露,有奸人蓄意行刺。
不及细想,疾跑两步,便将身子一侧,猛地张开双臂,竟是将赵光义护在自己单薄脊背之后!
电光石火间,一支箭被斜刺里飞来的一道乌光击中箭杆,断作两截,跌落尘埃。
另一支却避无可避,狠狠扎进她左肩胛骨之下,力道之大,带得她身子向前一个趔趄,几乎扑倒。
赵光义只觉眼前一红,一朵殷红的花,霎时便从她那伤处绽将开来,更有一两点滚烫的血珠,溅在他掌心那朵冰清玉洁的梨花之上。
红的是血,白的是花,两色相映,竟是说不出的惨烈,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剧痛尚未全然散开,又是几支冷箭,衔着前番的尾羽,自那梨花雪浪间激射而至。
方才那道击落箭矢的乌光,原是一条绳镖,似活物般在半空中一折,去而复返钉入她后背——这次却非为了伤她,那镖头入肉不深,倒像鹰爪般牢牢扣住了皮肉筋骨。
少东家疼得眼前一黑,不待她反应,那长索猛地绷紧,一股沛然大力传来,竟将她整个人如提线傀儡般从地上拽起,凌空拖拽而去。
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啸,两旁那雪浪般的梨花、虬龙似的枝干,霎时间都化作了过眼云烟,飞也似地向后倒退。
少东家只觉三魂七魄悠悠荡荡,随即结结实实落入了一个怀抱之中。
这怀抱触手处是一团软玉温香,一股子甜腻腻的脂粉香气不管不顾地直往鼻子里钻。
只见她身上胡乱套着一件九流门里寻常女弟子服,极不合体,紧绷绷地裹在那丰腴的身段上,勒出两团鼓囊囊的肉光,显出几分不伦不类的局促与风流来。
不是那苏秀梅,又是哪个?
她一只玉手好似铁钳般,死死箍住少东家的腰,将人稳稳当当扶住,另一只手兀自忙活着那根染血的绳镖。
“我的傻哥儿,真当自己是块挡箭的牌了?这些人,是冲着你来的。你近来手脚太利落,断了不少人的财路,人家这是要你的命呢。”
说着,那臂弯又收紧了几分,指尖在她未受伤的腰侧不轻不重地一掐,似怨似嗔:“好个不省心的弟弟,真真是会惹祸。白白糟蹋了姐姐我方才的好事,我刚正与门下新来的那个小蹄子亲亲我我,她那身皮肉又滑又嫩,正是得趣的时辰,偏叫你这一惊,搅了个风流云散……”
言语之间,她足尖在那横斜的枝桠上轻轻一点,她二人身姿却已翩然掠下。
定睛看时,方才那几个藏于花间放冷箭的歹人,早已被不知从何处涌出的暗卫捆翻在地,如同端午的粽子般,动弹不得。
赵光义见她虽穿着九流门弟子的衣衫,却难掩那风月场里浸淫出来的熟媚体态;更兼方才那一手绳镖救人的手段,干脆利落,绝非泛泛之辈。
他原本只知这妇人经营着如意楼那般日进斗金的销金窟,是个消息灵通、手段玲珑的人物,平日里只会调脂弄粉,迎来送往,却万万没想到,她这身娇皮嫩肉底下,竟还有如此俊俏的功夫。
赵光义低声道:“好手段。本以为苏东家只晓得锦绣丛中的温柔手段,没成想,这武功本事也是一绝。”
苏秀梅却似没瞧见赵光义那审视的目光,只慢条斯理地收了绳镖,这才似笑非笑地睨了赵光义一眼,“爷怎么拿这般眼神瞅着奴家?奴家也是没办法,世道艰难,妇道人家若是没两把防身的刷子,早被这起没廉耻的生吞活剥了去。”
说罢,她将少东家往赵光义怀里轻轻一推,眼神流转,意味深长地道:“人交给你了,这细皮嫩肉的,若是落下个疤儿,回头我可是要找爷算账的。”
赵光义也不多言,只把眼神往旁边一递。几个便服的暗卫心领神会,如狼似虎地扑上前,将那几个被捆翻在地的刺客拖到一旁紧急勘问。
谁知,异变陡生!
那几人面上泛起一股诡异的青黑之色,喉咙里咯咯作响,不过眨眼功夫,便都腿一蹬,没了声息。
领头的探了探鼻息,脸色煞白地回禀,“齿间藏了剧毒,见事不成,便都……服毒自尽了!”
光天化日,竟养着这般死士!
他目光缓缓扫过地上那几具迅速僵冷的尸身,最终落在少东家苍白如纸的脸上。
“江承旨今日受此大惊,又为护我身负重伤,皆是受我牵连。这外面如今不甚太平,你独自回去,只怕路上再生波折。不如暂且移步,到我那处别院小住几日,一来便于延医用药,好生将养;二来,也免得再被宵小之辈惦记。”
说罢,也不等少东家回应,便吩咐左右:“仔细扶着江承旨,速去请最好的医者来!”
苏秀梅在一旁,忙不迭地福礼:“爷真是仁德!有您庇护,我这弟弟可算能安心养伤了,真真是他天大的造化!”
两个暗卫应声上前,她正欲借着他们的力道站稳,暗自提一口气,想像往常那般自行行走,却惊觉丹田之内空空荡荡,那口气竟似泥牛入海,无论如何也凝聚不起来。
四肢百骸更是酸软无力,莫说运功,便是寻常站稳都需倚仗旁人扶持。
这感觉与往日受伤的锐痛截然不同,倒像是经脉滞涩,内力涣散。
她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竟比肩背的伤口更刺骨。
有诗曰:
当时若未舍身护,或可并肩看月明。
当时若早窥杀局,何至江湖困凤翎。
梨云犹记掌中温,血色已湮鬓畔馨。
弩箭裂却三春景,毒烬焚尽一世盟。
最憾非关恩与怨,只是轻风误锦程。
Chapter 29: 毒侵心脉岐黄束手 血融金丹晋王刎腕
Summary:
自残场面预警。
Chapter Text
内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石之气,混着些许未散尽的血腥味,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
须发皆白的老太医颤巍巍收了银针,又仔细验看了少东家伤口处泛起的异样青黑色,转身向着默立床前的赵光义深深一揖。
“回禀大人,江大人所中之毒,老朽行医数十载,实是见所未见。其性极阴邪,非但侵入肌骨,更是循着血脉缓缓侵攻心脉……江大人周身要穴如遭蚁噬,莫说运功调息,便是寻常行动,只怕也……”
赵光义负在身后的手,指节不由地微微一紧。
他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及那惶恐的老太医。
室内顿时静了下来,他缓步走近,在床沿坐下。
锦被边缘露出少东家一侧因失血而冰凉的肩颈。
他伸出手,本想去探她的鼻息,半道却转了向,极轻极轻地替她拭去了额角的冷汗,指尖触到那一抹冰凉温腻。
“冤家……”
他低低叹了一声,“何苦如此……我这里,还轮不到你来挡这些灾劫。”
他看着那蹙紧的眉头,仿佛能感受到那毒素在纤细血脉中肆虐带来的剧痛,心中竟是难得的不好受起来。
他轻轻握住她露在被外的一只手。
他的手掌宽厚温热,此刻却似乎也被那寒意侵染了几分。
他不管不顾,只一味地捂着,似乎想将自己身上所有的热气,都渡给她几分。
他想起幼时曾读过的医书上说,人之将死,四肢必先厥冷。那寒意从指尖起,渐渐蔓延至手腕、臂膀,直至心脉……
捂着捂着,忽然觉得眼眶之中,竟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不受控地涌了上来。
他心里一慌,连忙抬起头来,意欲将这不合时宜的软弱生生忍回去。
可哪里忍得住呢?
那泪是滚烫滚烫的,带着他多年未曾流露的痛楚与惊惶;那手是冰凉冰凉的,承载着她此刻命悬一线的死寂与无望。
这滚烫的泪,与这冰凉的手,就这么交汇在一处,说不清是谁灼了谁,又是谁冷了谁。
他一时竟有些恍惚,早已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年不曾这般掉过泪了。
就在这恍惚的罅隙里,那蛰伏已久的心魔,便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缠绕上来,在他耳边低语,字字诛心:
“那漕帮的线是她冒死探的,那射向你的冷箭是她用身子去挡的……你给了她什么?她如今躺在这里,气息奄奄,每一分痛苦里,都有你赵光义的手笔!”
“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更漏一声幽远的轻响,将他从这泥淖般的恍惚中拽了回来。
他猛地一颤,仿佛大梦初醒。
第一个动作,竟是下意识地去擦拭自己颊边未干的泪痕。
指尖触及脸颊,却先感到火辣辣的锐痛!
他愕然低头,就着昏暗跳动的烛光,看向自己的手心——
只见掌心,竟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却说赵光义在少东家病榻前守了一夜,眼见烛泪堆叠,约莫是寅初时分。
他心中烦闷,兼之衣不解带,只觉得胸中一股浊气难以排遣,便轻轻踱出房门,欲在院中吸些清冷之气。
这别院守卫何等森严,明哨暗卡皆是心腹精锐,便是雀鸟飞过,也休想毫无声息。
然而,赵光义刚踏入庭院,便猛地刹住了脚步——
但见那白石小径尽头,一株老树下,竟悠然立着一个道人。
那老道生得是鹤骨松姿,赵光义心头剧震,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他强自镇定,沉声喝道:“你是何人?怎能进得此地?”
那老道闻声,缓缓转过身来,“居士怀紫微之气,负龙虎之姿,本是天命所归,来日自当君临天下。你身旁卧着的乃是一头麒麟儿,她本该栖瑶池,饮玉露,逍遥于紫府洞天,如今却陷在这血肉泥犁之中,历尽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诸般苦楚。实是星轨错位,天命误投,与居士您的命格,阴差阳错地绞在了一处。”
“赠居士一言:莫将此缘,仅视作可利用之棋、可赏玩之器,更莫误以为仅是俗世男女那点浅薄的痴缠。此乃天道予您的一份考验,亦是一面洞彻己心的无垢明镜。”
“您若能以赤诚相待,善加护持,使其冰封之心渐次回暖,蒙尘之麟重焕光彩,得其真心归附……那么,他日风云际会之时,她便能化作您手中最利的剑,为您斩除奸佞;亦能成为您心头最柔的尺,为您度量民心。涤荡乾坤,开创不世功业,非虚言也。”
他话语微顿,“然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万里江山,看似由金戈铁马打下,实则系于亿兆生民一念之间。麒麟虽瑞,其性至仁至洁,最是不能长久忍受浊浪滔天。”
“若您不能体恤下情,善待百姓,纵有祥瑞在侧,终将心意阑珊,麟趾远遁。待到那时,高台倾覆,金殿成墟,您的下场……只怕比那碌碌终生的寻常百姓,还要凄惨万倍。”
“这一局是共生共济,还是相误相伤,端看居士您是择那金玉其表的冰冷权术,还是珍视这星月为盟的造化因果。”
言罢,老道也不待赵光义反应,只将大袖轻轻一拂,一个朴素的青瓷小瓶便稳稳地向赵光义飞来。
赵光义下意识伸手接住,触手温润。
“此丹或可解那附骨之厄,用温水化用即可。”
赵光义再抬头时,但见树下空空如也,哪里还有老道的踪影?
只有几片残花,被晨风卷着,悠悠飘落。
他疾步上前四顾,庭院寂寂,守卫们依旧在外围悄无声息地巡逻,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唯有手中那枚尚带着一丝体温的青瓷瓶,证明着那匪夷所思的际遇,真实不虚。
赵光义捏着那青瓷小瓶往回走,只觉掌心那一点温润,竟是这漫漫长夜里唯一的凭恃。
他掀起帘子进去,定睛看时,心头猛地一沉,只见榻上的少东家,不知何时起,竟已打起了寒战,整个人在锦被里缩成一团,筛糠也似地抖个不住,一张脸更是白得没了半分血色,只唇瓣上泛着一层可怖的青紫。
赵光义疾步上前将她连人带被拥住,只觉得怀中人儿冷得像块寒玉,任他如何暖着也不见半点温热。
眼见着那青紫之气非但未退,反似有了灵性般,顺着她纤细的颈脉蜿蜒而上,渐渐侵向眉眼之间。
他心口如被重锤擂过,目光急扫四周,偏生此刻要寻一盏化药的温水,竟似比登天还难。
他再不多想,反手便拔出腰间匕首,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左腕落下,哪知情急之下力道不足,那血珠只是淅淅沥沥,如何够化开丹药?
“废物……”他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不知是在骂这刀子不快,还是在骂这身金玉皮囊的无用。
眼见那血半天才积起浅浅一层,连碗底那枚丹药都未能浸透,心头那股早已生根的妄念,此刻得了这血腥气的滋养,蓦地疯长起来。
若这腕骨就此废了,从此再挽不得雕弓羽箭,若他也成了残缺之人,一身华服之下藏着与她一般无二的破损,是不是就能离她那浸在寒冰里的魂魄更近一步?
是不是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伤疤与沉默,就能被这由他亲手刻下的伤痕填补一二?
他不再犹豫,反手握住匕首,刃口对准方才的创处,狠狠压下去,又深深一划——这回用了十成的狠劲,几乎见骨。
鲜血再不迟疑,顿时如红梅在雪夜骤然吐蕊,汩汩涌出。
剧痛如闪电窜遍全身,他却从齿缝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神思早已涣散,任凭金匙凑到失了血色的唇边,血药也只是顺着唇角滑落,在中衣上洇开点点殷红。
赵光义端着那半碗血药,又试了一回,见她秀眉微蹙,唇齿紧闭,竟似在昏迷中也在抗拒这腥浓之气。
眼见那单薄身子颤得愈发厉害,气息弱得如同游丝,胸口起伏几不可见。
他把心一横,仰颈将碗中血药尽数饮下。一手轻轻托起她的后颈,另一手抚上她苍白的脸颊,拇指抵住下颌,迫使那两片青紫的唇瓣微微开启。
他将自己的唇小心翼翼覆上那片冰凉。
撬开一枚紧闭的河蚌,内里是同样柔软脆弱的生灵。
暗红的药汁混着鲜血,顺着相贴的唇缝缓缓渡入。
她似有所觉,喉间发出细微的呜咽,他却不允她退缩,以舌尖轻轻抵住她战栗的牙关,不教那救命的药汁漏出分毫。
温热的唇瓣密密贴合,将每一滴血药都牢牢封存。
恍惚间,少东家感到自己跪伏于一座无边际的莲池之畔。池中千叶宝莲次第绽放,华光流转,清香馥郁。一尊白衣菩萨端坐虚空,低垂的眉眼慈悲如月,身后圆光皎洁。菩萨手中虚托着一只寻常的素白瓷碗,微微荡漾的暗红液体,散发出温煦如乳香的光晕。
何其悖逆,又何其缠绵。
寂静室内只闻她细弱的喘息与他压抑的呼吸,唇齿间血药濡湿,竟似完成了一场歃血为盟的仪式。
良久,他缓缓抬身,见她喉头微动,终究是将那混着他血液的药汁咽下了大半。
一缕血丝自她唇角滑落,在玉白的颈子上划出一道惊心的红痕。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气力都似被抽空了去,正待拭去额间冷汗,却见掌中那只纤手微微一动。
他心头猛地一跳,慌忙将受伤的左腕藏入袖中,用右手将她指尖轻轻拢住。
他实是不欲教她知道这件事。
若在往日,他或许会存着三分刻意,要让她知晓自己的牺牲,好教她感念,教她更死心塌地。
他彼时惯于做这样的事。
施恩,然后收债。每一分情意都像账本上的数字,给出去多少,便要收回多少,最好还要带上利息。他给过很多人恩惠,也从很多人那里收回了忠心,或者至少是忠心的模样。
可如今……如今看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想起她扑过来挡在自己身前时那双决绝的眼,他心底那一片惯于算计的冻土,竟被晒出了一道细微的裂口。
他这一生,见过太多人跪伏在他脚下,口称效死,可那不过是权势与利益交织出的虚言。
便是最亲近的谋士,最得力的部下,又有哪一个,不是在权衡,在押注?
他们效忠的是晋王殿下,是那个能带给他们荣华富贵的符号,而非赵光义这个人。
他和她之间始于胁迫与利用,纠缠着欲望与掌控。那些被他除掉的人,有多少是经她的手料理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个为了那把椅子可以不择手段的人,是个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人。
她本该恨他,怕他,或是曲意逢迎,以求自保。
可她为何偏偏在最险急的关头,用那单薄的身子,硬生生拦在了他与死亡之间。
为什么呢?
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他的掌心宽厚,带着薄茧,轻柔地包裹着她纤细的指节。
这画面竟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母亲尚在时,也曾这样握过他幼时受伤的手。
那时天地间所有的风雨,仿佛都能被那只温暖的手隔绝在外。
如今,轮到他来做这个隔绝风雨的人了么?
低头看时,正对上她缓缓睁开的双眸。
她气若游丝,眸光涣散。
赵光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柔声道:“醒了便好。”
他用的是好字。
其实一点也不好。
她微微偏了偏头,像是想看清他的脸。室内的光很弱,外头有人低声走动的脚步,又很快远去。
她的眼神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儿,忽然清明起来。
她是习武之人,怎会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
那些经脉就像是河道,气血就像是河水,河道断了,水便流不动了。
她稍一运气便知道了,知道得清清楚楚,知道得无可挽回。
她忽的挣开他的手,颤巍巍举到眼前。那曾经执针握剑的手,此刻却连抬起都显得吃力。
“我的经脉全断了……”
他急忙截住话头,将锦被往她肩头拢了拢:“莫要胡思乱想,好生将养才是。”
他伸出手去,轻轻覆上她的眼睛。
他感觉到她的眼睫在他掌心里轻轻颤动。
她的泪水,一滴一滴,濡湿了他的掌心。
有诗曰:
鸩羽沁骨非外毒,情丝缠脉是内焚。
纵有金丹渡残魄,难续沧海旧月轮。
绛珠还泪终有尽,顽石补天岂无痕。
三界原无圆满法,一生尽在未央辰。
Chapter 30: 紫微移宫焰火烬 麒麟折足锦灰堆
Summary:
并蒂莲开即离枝,缠花香透是散时。
世间好物皆如此,盛极方知衰败始。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却说少东家自那日遭了暗算,虽赖仙丹妙药捡回性命,到底伤了根本。
她这身子时好时坏,夜里尤甚,常是辗转反侧,冷汗浸透中衣。
赵光义往这别院来得越来越勤。他嘴上说是顺路瞧瞧,或是拿些紧要公文来议,可十回里有八回,总要捱到夜深人静的时辰。
起初少东家还强撑着精神应对,后来实在乏得厉害,偶尔说着话,眼帘便不由自主地垂下来。
赵光义见了,也不催促,就拣一张离床榻不远的椅子坐下,借着那点昏黄的光,静静地翻看手里的卷宗。
她哑着嗓子劝道:“大人政务繁忙,不必为臣如此耗神。此处自有下人照料。”
赵光义从卷宗里抬起眼,目光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停了停,淡淡道:“你为护我周全,才落得这般境地。我若连这点看顾都吝惜,岂不寒了人心?”
一次他晚间来时,手里竟拿着一个极大的纸鸢。
“今日瞧见个老匠人扎的这个,手艺倒好。想起你总闷在屋里,待你身子大好了,叫人寻个敞亮地方,将它放起来,想必极高远。”
少东家正靠在软枕上,闻言不由望向那栩栩如生的纸鸢。
烛光下,它的翅膀仿佛真要扇动起来。
他面容有些模糊,“气力总会养回来的。届时,若你有暇,或可同往一观。”
如此这般,竟成了常例。赵光义案牍劳形,白日里应付诸多事宜,夜里得了空,十有八九便往这别院来。
有时他来得晚,身上还带着寒气,便在炭盆边略站一站,暖了手,才走近榻前看她。
见她睡得尚稳,便只立在帐外看一会儿,并不惊动;若她醒着,或咳嗽,或翻身,他便总要问上一句可要饮水,或是哪里不适。
日子久了,连侍奉的丫鬟婆子们都摸清了规矩,入夜后便只在外间候着,非召唤不入内,将那内室一片安静,全然留与他二人。
少东家见他眼下的青黑一日重过一日,知他是为自己耽搁了歇息。
她并非铁石心肠,心中自也存了几分感念。只是这感念之上,又覆着一层沉沉的无奈与隐痛——他这般用心,究竟是念着那一箭之功,还是当真怜惜她江燕这个人?
这答案她不敢深想,亦不愿深想。
偶尔精神好些,他若问起漕运新弊,她便也打起精神,细细分说几句。
直将养到年关底下,那肩胛处的伤口方才收了口,只是每逢阴雨天气,仍觉筋骨酸疼,行动间总透着几分虚乏。
往日那等踏雪无痕的轻功、运针如飞的腕力,如今都似那昨日黄花,再难寻觅。
这日见小丫鬟们忙着剪窗花,她才惊觉已是除夕。
挣扎着披了件斗篷走到廊下,只见张灯结彩,连那株老树也系了红绸,端的是一派热闹景象。
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看着那晶莹在掌心渐渐消融,恍恍惚惚地想起那时梨花树下,自己还能踏着纷飞的花瓣,将一只惊走的幼猫轻盈地揽入怀中。
如意楼今夜闭门谢客,将那满城的喧嚣与富贵隔绝在外。
顶楼的暖阁里,却别有一番洞天。
苏秀梅只穿着一件石榴红缂丝满池娇的对襟袄儿,底下系着一条沉香色遍地金马面裙,她未施浓粉,颊边却自然透出些微红晕,少东家则是一身月白缎的袄裙,通身上下素净得很,只鬓边簪着一朵南边来的新鲜绒花。
二人对坐,起初还有些官面上的客套,几杯暖酒下肚,那话头便渐渐松了。
苏秀梅擎着酒杯,眼波却有些迷离地望着窗外零星升起的烟火,嗤笑一声:“说起这个,真是寒碜死个人。妹妹你如今瞧姐姐我这屋里,锦被绣褥,熏香暖帐,是样样俱全。往前数几个年头,还在哪处山沟野寨的破窝棚里,跟那群杀才挤在一处,分食一锅不见半点儿油星的烂炖菜呢!”
她说着,自己先咯咯地笑起来,
“那时节莫说这般绵软得能陷进半个身子去的床了,便是想寻个能伸直腿,不硌骨头的平整地界儿都难……”
苏秀梅伸箸夹了一箸清蒸鲥鱼最滑嫩的肉,细心剔去一根小刺,方才放到少东家面前碟中,“这鲥鱼难得,贵在一个‘鲜’字,离水即死,快马加鞭送来,也就这两块活肉还能入口。如意楼的厨子,旁的不敢夸口,整治这鱼鲜倒还有几分火候。”
随即,她端起酒杯,目光盈盈地望着少东家,“说起来,这偌大的开封城,张灯结彩,万户团圆,可能陪姐姐过这个年的,数来数去,竟也只有你了。”
如今锦衣玉食,煊赫一时,细论起来,竟也都是无根无萍、无家可归的浮萍之人。
少东家心中亦是一动,被那暖酒和话语共同熏蒸着,生出些酸涩的暖意。
她举杯相敬,“姐姐待我恩义,几次三番救我于水火,这些情分,妹妹心里都记得,不敢或忘。”
苏秀梅笑了笑,说起另一桩,“前儿个清晨,两个负责收夜香的弟子,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五,在巷口争执起来。推搡间,不知谁先动了手,两只粪桶哐当撞在一处,也是合该有事,旁边正巧路过一位天泉门的弟子,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领口还缀着雪白的毛领子,端的是一派潇洒!”
“这下可好,那污秽之物,不偏不倚,正溅了人家一身,尤其是那毛领子,沾了星星点点,气味冲天,那天泉弟子当时就僵住了,低头看着自己心爱的行头,再闻着那冲鼻的恶臭,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绿,哇地一声弯腰干呕起来。一边呕,一边抽出背后的陌刀,红着眼就追着那张三李五砍!那两个惹祸的见势不妙,扔下粪桶抱头鼠窜,那场面真是臭气熏天,鸡飞狗跳。”
她笑喘着气,拍着胸口顺气。
“到了晚上更是热闹。这帮泼皮,白日里吃了亏,晚上竟互相偷起别人的粪桶来,想着叫对方明日无桶可用,出个丑。你偷我的,我藏你的,忙活了大半夜。结果第二天一早,揉着惺忪睡眼出门当差,却见自家门口空空如也——好么,竟是黄雀在后,自己的桶也不知被哪个缺德带冒烟的给顺走了!一个个面面相觑,哭丧着脸,真的谁也别说谁……”
少东家也被这市井趣闻引得莞尔,连日来的郁气似也散了些许。
她执起酒杯浅啜一口,眼波流转间,忽的想起一桩旧事,便也含着笑意说道:
“姐姐可知我们每日上朝戴的那官帽?偏生我与他……”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将“晋王”二字咽了回去,“身量差着一截,那帽翅恰巧就在他鼻梁处晃荡。”
“有一回在枢密院议事,他悄没声息立在我身后,我浑然不觉,一转身要取卷宗,那帽翅便扫过他面颊。当时只听他倒抽一口冷气,我慌忙回身请罪,却见他面上并无愠色,反是那被帽翅扫过的颊边,透出些不寻常的红来。我初时只当是打重了,晚间回府细看,却见那帽翅上竟沾着些许细腻香粉。原来说话行事那般雷厉风行的人,平日里竟也要傅粉施朱,妆点门面的。”
这话引得苏秀梅拍案叫绝,连说“可抓住了王爷的短处”。
两人便这般推杯换盏,渐渐说起哪个官员惧内,哪家商铺出了新奇玩意,后来话头也不知怎地,就滑到了那些阴沟里的耗子身上。
苏秀梅似笑非笑地开了口:“前儿个听底下人说,那窝无忧无虑的爷们,近来手伸得越发长了。南城李货郎家那个痴傻闺女,前日里丢了,今日便有人瞧见被装在麻袋里,往他们城外的庄子上送。那丫头才十三,发起痴来只会喊娘。”
少东家执箸的手微微一顿,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箸肉,送入口中细细嚼了,“姐姐手眼通天,这等腌臜事,自然瞒不过你。”
苏秀梅嗤笑一声,“我哪里配让他们瞒。不过是底下几个不长眼的喽啰,打秋风打到了咱们九流门罩着的药铺头上,叫福禄寿撞见了,顺手揪了尾巴。你猜怎么着?那里头可不只是拐来的痴傻女子。竟还有些……本是良家,骨头硬,不肯就范的。”
她伸出食指,在空中虚虚一点:“对付这些硬骨头,无忧帮自有妙法。一碗药下去,三魂七魄都能给你搅浑了,乖乖变成只听他们使唤的‘鬼娘子’。杀人越货,剔骨剥皮,比最凶悍的杀手还听话。”
少东家觉得脊背窜上一丝寒意。
苏秀梅瞧了她一眼,嘴角那抹笑淡了些,“我嘛,闲着也是闲着,便让薛叔去查了查那药的方子,是苗疆混了西域邪术的路子……既是毒,便有解。解药配起来麻烦些,几味药材得碰运气,不过也快齐了。用他们自个儿造的‘鬼’,去反噬他们自己,这戏码,岂不是有趣得紧?”
见少东家还是没搭话,苏秀梅便知道她不愿参与此事了。
她不再强求,只随手取出一个早备下的锦匣,打开来,里头是个绣工极精致的香囊,凑近了闻,似兰非兰,似麝非麝。
她走到少东家身边,挨着她坐下,“好妹子,转过身来。”
少东家依言微微侧身,苏秀梅便亲手将那香囊系在她腰间。
“这是姐姐特意为你寻来的,里头添了些安神定惊的好东西,你如今公务劳神,需得千万仔细自己的身子。这香囊,务必日日戴着,切莫离身。”
话语落时,窗外恰好嘭的一声,一朵极大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绚烂夺目,将暖阁内照得恍如白昼,也映亮了苏秀梅眼中复杂难言的光芒。
少东家睁开眼,看着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与苏秀梅那张艳若桃李却深不可测的面容交叠在一处,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姐姐,我们这般汲汲营营,究竟是对是错?”
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曾经执针施药的手,“我原以为握了权柄,便能救民水火。可如今裁撤了几个蠹吏,断了几个奸商的财路,这官场竟似那九连环,解了一环,又生一环。我如今对着铜镜,竟认不得镜中人了。说是个医者,却再拿不起银针;说是个官身,满心都是江湖手段。便如那戏台上的丑角,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唱哪一出……”
她说到此处,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竟是带着血沫。
苏秀梅忙起身,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又端起一盏温热的茶递到她唇边。
少东家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待那咳嗽稍稍平息,她方才又开口,“这身武功废得蹊跷……莫非当真是报应?”
苏秀梅眉心微蹙,“你这话从何说起?”
“医者要心存慈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伤人一命,背负无尽的业障。可我这些年来,算计过人,也害过人命。有些是不得已而为之,有些却是……”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苏秀梅见她眉宇间那化不开的迷惘与凄清,知她心病又犯。
这些日子以来,她眼见着这个素来冷峻自持的人,一日日消瘦下去,一夜夜辗转难眠。那原本清亮如水的眸子,如今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那原本挺拔如竹的脊背,如今也微微佝偻了几分。
正要开口劝解几句,却忽觉手背上一热。
低头看时,但见一滴滚烫的水珠,倏地落在自己手背之上。
她这心善的妹妹啊,又在为这污糟尘世掉金豆子了。
她挪身过去,与少东家正面相贴,将那具丰腴的胴体紧紧嵌合上去。
少东家此刻实在太过疲惫,太过脆弱,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拥抱,也叫她贪恋不已。
“莫想那些……”苏秀梅的声音哑了几分,她抬起手,捧住少东家湿漉漉的脸颊。
指腹带着薄茧,有些粗糙地揩去她颊边的泪痕。
少东家怔怔地看着苏秀梅近在咫尺的眼眸,那里面映着自己狼狈的倒影。
恍惚间,这捧着脸的触感,这带着些许强势的温柔姿势,竟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又温暖的片段重合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寒姨,或是江叔?
记不真切了,只记得那是一双同样温暖、甚至更柔软些的手,也是这样捧着她稚嫩的脸蛋,为她擦去玩闹后的汗水或委屈的眼泪。
"燕儿乖,不哭不哭……"
那温柔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回响。
"摔疼了?来,让寒姨看看……"
"没事的,没事的,擦擦眼泪,咱们不哭……"
那点遥远得几乎褪色的暖意,此刻隔着血腥的权谋与冰冷的现实呼啸而来。
眼前的苏秀梅,与记忆中的寒姨江叔身影交错。
一个在修罗场里对她伸出沾血的手,一个在旧时光里给予纯粹的庇护。
她究竟是从何时起,走上了这样一条再无法回头的路?
“瞧瞧,我们顶顶厉害、能医人能医国的江承旨,怎么成了个泪人儿了?那些魑魅魍魉,那些前尘旧债,自有它们的去处。若真有那煌煌天理,就凭姐姐我做下的那些事,合该被拖去那阴司地狱,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才是。可你看——”
她说着,引着少东家那只微颤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温热的心口上。
那底下,一颗心正沉稳地跳动着。
“姐姐我还活得好好的,心跳得稳稳的。”
少东家听见苏秀梅的声音愈发轻柔,“妹妹可知道,这世上的风云变幻,有时候比戏文里唱的还要快。昨日还在潜邸的贵人,说不定明日就要换上那最尊贵的服色了。姐姐这些日子在外头走动,见紫微星明灭不定,似有移位之兆。到那时,妹妹这般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可要格外当心。须知'从龙之功'这四个字,既是登云梯,也是,”
她顿了顿,将断头台三字咽了回去,“也是烫手的山芋啊。记住姐姐一句话,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要给自己留三分退路。那九重宫阙看着金碧辉煌,里头却不知埋着多少痴心人的白骨。”
她忽然绽开一个极艳极脆弱的笑:“这些话,妹妹只当是醉话听了便是。今夜过后,姐姐便再也不记得了。”
有诗曰:
昔年虱絮共寒窑,今夕鲥鲜佐琼浆。
笑谈皆是刀头蜜,恩义无非刃上糖。
暖枕温言说不得,寒鸦早已立宫墙。
紫微移宫星斗换,麒麟折足血泥藏。
从龙功业千秋戏,结局早书第一章。
并蒂莲开即离枝,缠花香透是散时。
世间好物皆如此,盛极方知衰败始。
Notes:
对于赵光义心魔的补充:按原作的个人理解就是,玄元教想控制赵光义去弑兄篡位,改变原来的命数或者天命,本if线无疑玄元教在一定程度上是成功了,但既然是心魔总有被打破的时候。
从现代角度来说,个人倾向赵光义同志罹患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症状表述:有时伴有幻觉和感知觉综合障碍(如视物变形等),其中听幻觉最为常见。听幻觉的内容与妄想往往紧密相关,如病人听到要伤害他的声音因而产生被害妄想并坚信不疑。其情感和行为常受幻觉和妄想支配,表现为多疑,甚至出现伤人或自伤的行为。但病人的精神衰退不明显,在不涉及其妄想症状时,其行为、言语和思维无明显异常,故在发病后相当长的时间内,病人可以维持日常工作。
其他补充:部分慕残者也会有自残倾向,考虑到本文作为同人文的特殊属性,因此对于慕残/自残的描写会相对克制,尽量不对大家造成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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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moyunlv on Chapter 1 Mon 17 Nov 2025 08:13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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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kongduozaixiayu on Chapter 1 Mon 17 Nov 2025 08:21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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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thomeryKylin on Chapter 1 Tue 18 Nov 2025 03:08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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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ujiku on Chapter 1 Wed 26 Nov 2025 06:18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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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diecy on Chapter 1 Wed 26 Nov 2025 06:1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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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diecy on Chapter 1 Thu 27 Nov 2025 03:20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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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diecy on Chapter 1 Thu 27 Nov 2025 03:53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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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红怪物 (Guest) on Chapter 1 Thu 27 Nov 2025 03:1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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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ujiku on Chapter 1 Thu 27 Nov 2025 06:23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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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na19930214 on Chapter 3 Tue 11 Nov 2025 10:41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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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红怪物 (Guest) on Chapter 5 Sun 09 Nov 2025 06:02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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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iscillin on Chapter 5 Wed 26 Nov 2025 12:4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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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红怪物 (Guest) on Chapter 6 Mon 10 Nov 2025 11:59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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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红怪物 (Guest) on Chapter 6 Mon 10 Nov 2025 02:2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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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克夫女 (Guest) on Chapter 6 Mon 10 Nov 2025 01:0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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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红怪物 (Guest) on Chapter 7 Tue 11 Nov 2025 11:1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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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红怪物 (Guest) on Chapter 8 Wed 12 Nov 2025 10:48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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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nqianxue (Guest) on Chapter 10 Fri 14 Nov 2025 10:10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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