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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蝶(色,戒)

Summary:

色易守,情难防。
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1856-1860),一名叫王耀的青年试图刺杀时任香港总督的政治秘书柯克兰先生,被迫卷入了一场危险的情感阴谋游戏。

Notes:

灵感源自李安导演电影《色,戒》及张爱玲原著小说。
原文是我正在写的一篇英文fic,答应了朋友译中。

Chapter 1: 王先生与柯克兰先生

Notes:

本章含成人内容:书房,及过程中的意外干扰。

Chapter Text

1.

1860年9月,香港岛。

羅便臣道上段坐落着一幢豪华宅邸。宅邸的主建筑是一栋盎格鲁-印度风格的单层平房,附带一个可通过外部楼梯进入的半层阁楼。整栋宅邸还包含游廊与花园,面积约两英亩。环绕主建筑的游廊、花砖地面、平整的草坪、修剪的灌木丛,以及点缀其间的木棉与玫瑰花......每处细节都彰显着宅邸主人的身份与地位。

这处宅邸属于亚瑟·柯克兰,时任香港总督夏喬士·羅便臣爵士的政治秘书。他与夫人共同居住在此。

柯克兰夫人是一位美丽优雅的女士,出身英格兰一位从男爵之家。1849年伦敦社交季,在双方家族的精心安排下,她与刚从牛津大學毕业的柯克兰先生相识。经过几次在舞会、歌剧院的公开露面,以及在双方母亲监督下的下午茶会,婚事很快敲定。

此后,她将经营“柯克兰夫人”这一身份视为自己的终身事业,她不仅是家宅的管理者、宴会的筹办者,还是丈夫社交与家庭生活的维护者。

1851年,她随调任的丈夫来到香港,如今他们已在香港生活了近十年。

 

这日清晨,刚下完一场阵雨,宅邸花园中漫着晨雾,柯克兰夫人正在散步,欣赏着几丛玫瑰。在游廊的转角处,她遇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王先生。

王先生是一位英籍华人,曾经在怡和洋行担任华人助理。2年前,他被引荐从上海来到香港,成为了柯克兰先生的私人秘书,并搬进家中居住。他主要负责日常翻译、文书整理、代笔及出行向导等事务。

他的房间由一间小阅读室改造而成,挨着柯克兰先生的书房,有门相通,以便随时响应工作传唤。为了减少对柯克兰家庭生活的打扰,王先生的房间内设有独立浴室,并另开了一扇门直通游廊。除非柯克兰先生另有安排,他的三餐通常由一名华人仆人送至房间,偶尔也会和英国男管家一起在管家的起居室用餐。

此时,王先生身着西式白衬衫,外罩一件中式的丝绸长衫,正安静地望向宅邸大门的方向。听见身后脚步声,他转过身,向柯克兰夫人点头致意:“早安,柯克兰夫人。”

“早安,王先生。”柯克兰夫人走近,裙摆轻摇,“您一早在这儿等候,是在等亚瑟回来吗?”

“是的,夫人。柯克兰先生两天前从广州乘坐明轮船返港,沿珠江而下,穿越伶仃洋,预计今天就会抵达。”

柯克兰夫人稍稍思索:“这些公务上的事情,我总是不太明白...只隐约听说与中国方面的条约批准出了些问题?他去广州前,我就感觉他心事重重。您能为我讲讲吗?”

“当然。朝廷对《天津条约》中的两项条款尚有异议。”王先生温言解释,“一是外国公使常驻北京,二是在北京正式交换条约批准书。他们认为这两项有损天朝颜面,且外国军队深入内地会带来军事风险。”见柯克兰夫人面露困惑,他微笑:“请您不必过分担心,这些问题总会得到解决的。”

“嗯,我相信会的。”柯克兰夫人点点头,神色感激,“说起来,自从您来到亚瑟身边后,他的公务顺利了许多。过去他总是不停出差,忙得不可开交,很少在家。如今他在家休息的时间明显多了,这都多亏了您的协助。亚瑟也时常称赞您的能力。”

王先生微微鞠躬:“您太客气了,这是我分内的事。能获得您与柯克兰先生的认可,是我的荣幸。”

交谈间,一阵马蹄与车轮的声音从正门外传来,王先生与柯克兰夫人一同朝那个方向望去。

一辆维多利亚式四轮马车停在宅邸大门前,车厢印着柯克兰家徽。车夫跳下座位并打开车门,柯克兰先生踏出车厢。他身着白色热带西装外套与长裤,系着领结,手中拿着一卷文件和一顶白色硬顶太阳盔

他侧身向随行助理交代了几句,对方领命离开后,又转身将手中帽子和文件递给了迎上来的管家。他的目光掠过大门,落在柯克兰夫人身上,随之展露出一个属于“柯克兰先生”的得体微笑。接着,他向游廊中的两人走来。

晨光流过他金棕色的头发与英俊的脸庞。在那双浓眉之下,碧绿的眼睛似乎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视人心深处的秘密。

“早安,柯克兰先生。”王先生的目光恭敬地垂下,随即抬起,保持倾听待命的状态。

“早安。”柯克兰先生淡淡回应,随即转向柯克兰夫人,礼貌问候:“亲爱的,希望你昨日一切安好。”

“一切都好,谢谢你,亚瑟。”柯克兰夫人说,“你今日会在家用晚餐吗?我已嘱咐厨子,可以准备你偏爱的那道冷盘烤鸡。”

“不了,”亚瑟回绝,“我回来取几份紧要文件,午后便要动身。条约换文在通州遇阻,額爾金伯爵急需熟悉情况的人,我必须立刻北上。”

“这么紧急?”

“非常紧急,事关重大。”柯克兰先生此时已经转身准备离开,他看向王先生,“王,此次行程你与我同行。去简单收拾一下行装,一刻钟后到书房见我,有些背景资料需要你先熟悉。”

“是。”

“等等!亚瑟。”两人刚走出没多远,身后便传来柯克兰夫人的声音。

“还有事吗?”柯克兰先生侧身问道。

柯克兰夫人快步走近:“我让厨师准备一些你喜欢的司康饼,刚出炉的,配黄油和果酱。稍后就送到书房去。你从广州奔波回来,一刻不歇,不能空着肚子。”

“不需要,亲爱的。”柯克兰先生抬手,轻拍了一下夫人的手臂,“我们有要事商谈,不便打扰。对了,今日下午,港督夫人似乎在府上有一个茶会。你代我出席吧,也代我向羅便臣爵士夫妇致以诚挚的问候。”

说完,他与王先生一同离开,将柯克兰夫人独自留在了花园中。

 

2.

柯克兰先生与他的私人秘书王先生一前一后穿过住宅的中央走廊,向东侧的书房走去,一路无言。

书房门前,王先生上前一步,拉开房门,“您请。”

“谢谢。”柯克兰先生迈入。

王先生随后走进,转身关门。

就在门关上的瞬间,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后颈,下一秒,他外罩的丝绸长衫就被扯下。王先生迅速挣脱转身,抬起手肘试图格挡,但这抵抗激发了更猛烈的进攻。

柯克兰先生用蛮力将他推向红木书桌,王先生的后腰撞上桌边,发出一声响,桌面的文件散落一地。

他疼得倒抽冷气,凌厉地看向压上来的柯克兰先生:“再走几步就是我的房间,你一定要在这儿发情吗?”

“一刻也等不了。”柯克兰先生将他按在桌上,整个人压上去,“我要你,就现在,就在这儿。”

“门没有锁。”

“不需要,没人敢进来。”

柯克兰先生吻住他的唇,吮吸、啃咬着,带来一阵刺痛。王先生身体绷紧,咬紧牙齿,像是坚守一道防线。他的抗拒显然激怒了身上的男人,又或许,正合他意。柯克兰先生的手滑到他的腰侧,用力一掐。王先生闷哼一声,牙关随之失守。就在开启的刹那,柯克兰先生的舌头推了进去,扫过他的上颚。这彻底的侵犯点燃了王先生的怒火,他立刻以同样的凶狠回敬。他将手指插进柯克兰先生后脑那被发膏梳理得整齐的金发里,用力揉扯着,那精致体面的发型瞬间凌乱。他恶狠狠地回应这个吻,仿佛要将柯克兰先生也从那高高在上的神坛拖下,一同坠入深渊。

漫长的一吻,两人都气息粗重。柯克兰先生的唇滑到他的颈动脉处,吸吮着那片皮肤:“...这么香。你今早洗澡了?”

“嗯。”

“瞧瞧你,耀。明明想我想得骨头都痒,还偏要装出那副该死的、平淡的样子。”亚瑟揽在耀腰际的手,隔着西裤覆上了那处坚硬的轮廓,惩罚似的按压,“一想到你刚刚在外面,那副恭敬温良的秘书模样,我就想狠狠撕开你这层皮,看看底下到底藏了个什么样的疯子!”

“你不也是一样?披着你那身绅士的皮,骨子里却是一头闻到血腥味就发狂的鬣狗。”

“还是这么牙尖嘴利。我看看你这张嘴,待会儿还能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亚瑟扯开耀衬衣的领口,一口咬上他露出的锁骨。

耀攥住亚瑟脑后的金发一拽,迫使他抬起头,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脸:“这就是你的本事?像只没断奶的小狗一样到处乱啃?我高估你了,柯克兰。”

亚瑟的理智彻底崩断,他的膝盖朝着耀的腹部一顶,耀瞬间泄力,抓着他头发的手松开。利用这空当,亚瑟抓住耀的双腕,按在头的两侧:“那你呢?!是谁一次次像条发情的母狗一样缠着我,摇着屁股求我操得更深?!”

“闭嘴!!”耀抬起上半身,用前额撞向他,“你他妈再说一遍试试?!”

“你想听?好啊。”亚瑟将王耀的双腕合并,用一只手箍住。“我这次在广州,可听了不少有趣的事...那些所谓天朝的大臣还在幻想靠谈判拖延时间。你觉得他们这可笑吗,耀?”

他撕开耀的衬衫。

“上月,我们和法国舰队从舟山出发,一路北上,拿下大连湾,控制烟台。现在整条长江都在我们手里。你们的海防,形同虚设。”他的嘴唇从王耀的胸口一路向下,留下一串牙印,像是所有权的标记,“你感到兴奋吗?耀?”

“你他妈要做就做,少说废话!”耀的声音压着怒火,青筋暴起。

亚瑟低笑一声,扯开耀的皮带,将西裤与衬裤一并扯下。

“你不喜欢听?还有更精彩的,他们在通州谈判中扣押了我们的使团,试图用这种野蛮的手段挽回尊严。你说,我们该怎么回报这种愚蠢的挑衅?嗯?”他的顶开耀的双腿,灼热的下体抵在紧绷的入口磨蹭。

“那就抓紧时间...趁你还能在谈判桌上见到活人。”耀的腿绞住亚瑟的腰。

“别急。我们的军队已在八里桥集结...接下来...会是北京...”亚瑟缓缓推入,感受内里湿热而剧烈的绞紧,直至最深处,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叹,“你说,当紫禁城的城门被炮火轰开时,皇帝是会跪着迎接我们,还是像你现在一样...只会咬着牙承受?”

“他或许会跪...”耀看着亚瑟,喘息化作一声嘲笑,腰用力向上一顶,“...但我会让你先跪在我面前!!”

这诅咒般的邀请点燃了导火索,所有试探都被撕去。亚瑟掐住王耀的胯,如同征服一片反叛的土地般,开始了凶狠的征伐。两具躯壳在一次次最原始的碰撞中,试图将对方摧毁在自己的战场里。

时间过去,房间内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耀被压在书桌上,紧抱着身上的亚瑟,在迎合与搏斗中沉浮。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先是两声,见无人应答,又敲了两下。屋内两人的动作停顿,所有声响被抑进呼吸里。

“柯克兰先生?夫人让我送些刚烤好的司康饼过来,我现在方便送进来吗?”门外传来女仆的询问。

亚瑟趴在耀颈间深吸一口气,随即凑到他耳边:“我要不要让她进来呢?你现在这副...浑身湿透、在我身下发情的样子,被别人看到会怎样?”

“你真他妈是疯子...只会用这种下流手段才能证明自己活着吗?”耀咬牙切齿。

亚瑟低笑一声,猛地起身站直在耀分开的双腿之间,双手把住他的大腿,将他向自己一扯,耀的下半身瞬间悬空,全靠双手撑在桌边维持着平衡,不至于摔下。亚瑟就着这个姿势开始冲刺,一次比一次更深重,书桌随之发出声响。

“柯克兰先生?”门外女仆的声音再次响起。

亚瑟喘息着:“啊...耀...你听,我想她就要进来了。”

耀眼里的怒火可以将他烧穿。他努力调集全身力气维持声音平稳,对外面说:“请稍等。柯克兰先生正在同我核对海关的货船清单...”

话还未说完,亚瑟一记深顶,将他未完的话变成一声吸气。

“王先生?抱歉,我没听清。夫人让我把茶点送来。”女仆说着,开始旋动门把手。

“不!”王耀立刻喝道,撑在桌边的胳膊剧烈颤抖,身体在亚瑟的撞击下越来越软,防线正在崩溃。“清单...还没核完...请一小时后再送来。”

“好的,王先生。我一小时之后再来。”门把手复位的声音传来,女仆脚步声远去。

就在女仆离开的同一秒,亚瑟用尽全力深深一顶,耀被抛上情欲的顶峰。他的头向后仰起,双手再也支撑不住上身的力量,后脑磕在桌面上。亚瑟同时在他体内释放,发出一声满足的、深长的叹息。

 

渐渐的,书房内的喘息声平息下来。在散落一地的纸张与衣物中,耀坐在地上,背靠着书桌,身上残破的衬衫敞开着,露出结实的、布满齿印和吻痕的胸膛。被他揽在怀中的,是头发凌乱、神情松懈的亚瑟,他的耳朵贴在耀心口的位置,听着那逐渐平缓的心跳,此刻的他像是一只吃饱了的、乖顺小猫。

“耀,我离开香港的这些天,你有没有想过我。”亚瑟用毛茸茸的金发在耀的胸口蹭了蹭,声音带着事后的沙哑与依赖。

耀将手臂收得更紧,他将脸颊贴在亚瑟的发上,闭上眼睛,呼吸那混合着香水和情欲的气息。“我有多想你,你根本无法想象...”

“你一直在等着我回来吗?就像今早站在花园的游廊里那样。”亚瑟的声音像梦呓一般,“我一下马车就看见你了,你站在那里,就像珀涅羅珀守望归航的奧德修斯,站在一切纷扰与喧嚣之外,只是...等待着。”

“每一天,亚瑟,每一天都是如此。”

“耀,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对吗?”亚瑟在耀的怀中抬起头,碧绿色的眼睛闪着期待的光,望着耀琥珀色的眼眸,“就像李爾王(King Lear)身边那唯一的弄人(The Fool),无论风暴多么猛烈,都不会离去吗?”

耀的心纠紧了,他的手抚过亚瑟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和红肿的唇。他俯身,吻上那双总是吐出刻薄话语,此刻却柔软无比的唇,温柔的、爱怜的,又慢慢移到他的耳边,在那里用嘴唇摩挲着。

“亚瑟,我在这儿呢,”他呢喃,轻轻拍着怀中的亚瑟,像在安抚一个孩子,“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一小时后,当女仆送来茶点时,柯克兰先生正衣冠楚楚地站在书桌后,向他的私人秘书王先生交代工作内容。

王先生换上了一身新的白衬衫,搭配灰色西服马甲,整个人看起来干练又精神,完全沉浸在工作状态中。

“以上就是我们此次北上的主要任务。需要你预订两张船票,确保我们今晚七点前启程。同时,请将海关税收抵押文件、怡和洋行提供的近期贸易流水整理好,放入我的公文箱。”

“好的,柯克兰先生,明白。”王先生点头。

“柯克兰先生,夫人让我送茶点过来。”女仆轻声说道,将盛有司康饼与红茶的银盘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就放在那儿吧。”柯克兰先生瞥了一眼茶点,随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王先生身上,“那么,你也去准备吧。”

“好的。”王先生得体地鞠了一躬,随女仆转身离开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3.

正午时分,气温回升,山路上又响起蝉鸣。

耀从柯克兰宅邸出发下山,抵达皇后大道附近后,先在一家西洋文具店前停下,假装挑选钢笔。接着又拐进一条小巷,在烟铺前买了包三炮台,倚着墙点燃一支,在吸烟的间隙,观察着巷外来往的行人。

一支烟吸完,他踩灭烟蒂,转身走入皇后大道中段的人流,像个为雇主办事的普通职员,拐进旁的文咸街,踏入了元发行的门槛。店内茶叶、桐油与香料的气味混杂,劳工们正将货箱搬进搬出。

耀刚走进,柜台处那位戴着铜边圆眼镜的老账房便合上账簿,领着他走向里间。

里间茶桌旁,一位身着深蓝色丝绸长衫,外罩中式坎肩的中年男人正在品茶。他梳着长辫,拇指上带着一枚翡翠扳指,见王耀进来,他起身放下手中的茶盏,含笑点头致意。

“王先生,许久不见。请坐。”中年男人示意耀在对面坐下。

耀依然站在原地,开门见山:“柯克兰今晚就出发,前往北京,向朝廷施压,参加《天津条约》的换文。你们什么时候动手?”

中年男人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自己先落座,拎起茶壶倒了杯茶:“王先生,年轻人锐气足是好事,却也忌心浮气躁。何时动手,如何动手,上面自有考量。你我听令行事,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了。”

“本分?”耀迈近一步,“不要把我当成你们官场上的一颗棋。我之所以站在这里,是为了中国,不是为了紫禁城里那些尸位素餐的大人!看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为了那点‘天朝上国’的虚名脸面,为了不让外国公使进京,不愿在京城换约,竟然在谈判桌上提出‘全免洋商关税’来作为交换!这究竟是保全天朝的颜面,还是卖国?你们究竟是在救国,还是在加速其亡?”

“大胆!”中年男人将茶盏顿在桌上,对着耀呵斥:“狂悖!朝廷方略,岂容你非议?再敢口出狂言,小心你的脑袋!”

“不要拿你们这一套来压我,”耀毫不退缩,“我不是你们大清的子民。我再说最后一遍,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这片土地上值得守护的东西。但是你们,一再让我失望。”

男人见王耀态度决绝,又顾及他的英籍身份,态度软下来,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恳切:“王先生,你这又是何必,你的爱国之心,我岂能不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谁不是念着这片祖宗土地,才干这随时丧命的任务?只是,说白了,我也就是个在上面与您之间传话的跑腿儿。具体安排,终究还得看京里王爷们的意思。”

他话锋一转,“但是,关于令祖母的事,我们一直放在心上,最近倒是查到一些。”

“她在哪?!”王耀声音变得急切,“她还...活着吗?”

“尚未确认,”中年男人遗憾地说,“不过有线索提及,道光二十一年(1941)五月,英夷攻广州时,有人看见她随逃难的人潮,往城西长寿寺的方向去了。王先生,我们从未放弃搜寻。我想,离找到她的那一天,不远了。”

“我知道了...”王耀颓然地坐下,双手捂住脸,指尖柔着眉心。“我会按你们的安排来。”

中年男人安抚地拍了拍王耀的肩膀:“接下来的章程很简单。你只需留在柯克兰身边,随他北上,沿途监视,将他与其他英夷的动向摸清。待动手之前,我们的人自会与你联络。”

“请务必尽快,”王耀深吸一口气,手指痛苦地插进发间,“我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了...我就快...坚持不住了。”

“快了,王先生,”中年男人的手在他肩上按了按,承诺:“就快了。”

 

一小时后,王耀从元发行走出,踏入文咸街的喧嚣中。与来时不同,此刻的他面色苍白而失落,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透不过那层阴霾。

一位抱着哭闹孙子的老妇人从他身旁蹒跚走过。为了安抚孩子,老妇人哼唱着:“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瞓落床……”

这熟悉的旋律,像把钥匙,打开了耀的记忆。

“阿嬷。”他驻足,恍惚地转向身后。

然而,身后只有熙攘的路人和陌生的面孔。他苦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思绪却飘回了二十年前的广州...

Chapter 2: 那些回忆

Notes:

本章含时代背景下种族/阶级歧视的描述。

Chapter Text

4.

王耀出生于1835年广州的一个富商家庭,家境优渥。王家的这份家业,完全得益于耀精明的父亲。

1830年,耀的父亲15岁,在广州府南海县九江镇跟随师傅经营丝绸生意。一次帮师傅送货时,他发现了师傅隐藏在丝绸生意背后利润百倍的“黑色黄金”——鸦片。渐渐地,他开始利用职务之便参与小额分销。

1833年是耀父亲命运的转折点。这一年,在西方,英国议会通过了《废除奴隶制法案》,宣布整个大英帝国废除奴隶制;以及《东印度公司法案》,取消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垄断权。这一年,由蒸汽机车牵引的客运铁路在英国扩张,当中国还在通过马车缓慢运输时,英国本土的铁路网正在飞速延展,形成技术鸿沟。这一年,就在英国本土为《废除奴隶制法案》高唱道德凯歌之时,更多英国私商涌入东方,为追逐暴利加剧了对华鸦片倾销

耀的父亲敏锐抓住了这一“机遇”。他离开师傅自立门户,负责将伶仃洋趸船上的鸦片通过“快蟹船”安全运至广州内河,再分销给本地贩子。短时间内,他积累起巨额财富,从寒门少年一跃为新贵,并迎娶了当地一位富商家16岁的美丽女儿。

 

1835年,耀出生。他作为父母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孩子,出生后却并未得到足够的关注。父亲忙于各种应酬,家中常宴请官员与英国商人,觉得孩子碍事,便提议将耀送回老家,交由祖母抚养。耀的母亲是一位以夫为天的传统女性,从不质疑丈夫的任何决定。

就这样,耀的童年在广州的乡下开始了。他的世界里有慈祥的祖母、绵绵桑田、青石板路和宗族祠堂。祖母虽不识字,却充满劳动者的智慧。她会在清晨带他去喂蚕,在午后的榕树下讲故事,当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床头时,又用温柔的童谣哄他入睡。

一个夏天的午后,老榕树下,祖母摇着蒲扇,为耀讲起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读书人,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自由自在地飞呀飞。等他醒来,却迷糊了。是他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他呢?”

耀打了个哈欠,忍着睡意问:“阿嬷,那他现在,到底是人还是蝴蝶呀?”

“谁说的清?”祖母抚摸他的发,“或许有时分不清梦和醒,人才是最快活。”

几天后的清晨,祖母带着耀去看蚕吐丝。耀踮着脚尖,两只肉肉的小手扒在竹匾的边缘,将脸蛋挤在竹条之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条白色的蚕。

那个小生物正安然地、一圈又一圈地,从口中吐出光泽的丝线,为自己缠绕出一个与世隔绝的茧,仿佛打造一座华丽、孤独的囚笼。它不急也不躁,只是笃定地想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沉浸在自己安稳、洁白的梦里。

“阿嬷,”耀看得入了迷,满怀期待地问:“等它哪天愿意从里面出来,就会变成蝴蝶飞走吗?”

祖母被这童真的联想逗笑了,最终,她选择了一个温柔的谎言:“会的,耀仔。”

她停下筛拣桑叶,走近拨了拨那些竹匾中的蚕茧,“它们会变成最漂亮的蝴蝶,飞过陆地,飞过沧海,去找它们心里的人,然后再也不分开。”

“阿嬷,” 耀充满了好奇,“有一天,我也会为自己织一个小房子吗?我也会像故事里那样,变成蝴蝶吗?”

祖母捧住他的小脸。

“系嘎,耀仔。”

“你會用夢裏面嘅絲,俾自己編一隻繭。當你破開佢飛出嚟,你唔會係一隻普通嘅蝴蝶。你會係最韌、最靚嗰隻。你會飛得好遠好遠,遠到阿嬷嘅目光都追唔上。然後你會撞見另一隻蝴蝶,一隻同你睇見同一片光嘅蝴蝶。到嗰陣,你兩個就會一齊搵到一個花園。係嗰度,冇籠,冇網,只有無盡嘅天光,同埋你哋嘅翅膀聲。”

 

1838年,三岁的耀已过了随意哭闹的年纪,父亲将他和祖母接到了位于广州西关宝华坊的家中。这里是新兴的富商区,众多靠外贸发家的行商与买办在此修建宅邸。

耀父母的家是一栋豪华的西关大屋,客厅内摆着黄花梨木家具与自鸣钟,卧室里还立着一面维多利亚雕花镜。初来此地的耀怯生生躲在祖母身后,望着眼前这对陌生的男女——尽管他们是他的父母。

 

1839年,四岁的耀开始对这个家有了最初的认知。

父亲常在家中宴请生意伙伴,多是来自怡和洋行的英国职员。他们身着燕尾服,金发碧眼,身上散发着香水味。这些绅士在最初的一个小时里总是举止得体——他们会彬彬有礼地赞赏家具的雕工,或是墙上的水墨画,再亲切地拍着耀父亲的背,称他为“我们精明的Wang”。

然而几杯白兰地下肚后,宴会的氛围便悄然变质。他们开始用蹩脚的中文向耀的母亲搭话,那些蓝色的眼睛像黏湿的水蛭,吸附在她的脖颈与有些颤抖的手上。行吻手礼时,嘴唇停留的时间总是过分漫长,连年幼的耀都能察觉到母亲的不安。

偶尔,那些目光也会扫到耀的身上,让他本能地躲向祖母身后。有人伸手揉乱祖母为他扎的双马尾发髻,笑着对耀的父亲夸赞:“王,你的女儿真像个小瓷娃娃。”

“这是我儿子,今年四岁了。”父亲讪笑着纠正,而耀只感到一种古怪的恐惧。

 

父亲要求耀在家中使用英语。

耀记得很清楚,有次他在看到一只很大的蟑螂爬过时,惊叫了一声:“曱甴!”。

父亲的脸立刻沉了下来:“耀,说英语。它是‘cockroach’,记住!我们很快就要去一个不说这种落后语言的地方了。”

话音刚落,祖母就会从里间冲出来:“你個衰仔!連自己祖宗嘅話都唔畀講?仲唔係數典忘祖!”

她会用一连串中文咒骂父亲。父亲通常会烦躁地挥挥手,却也不敢真的与祖母顶撞。而最后的胜利者总是祖母,她将吓呆了的耀抱起来,转身走开:“唔使惊,阿嬷喺度。我哋讲返自己嘅话。”

 

有时候,卧室里会飘来呛人的气味。父亲和母亲躺在榻上,父亲手持一杆长长的烟枪。母亲安静地待在旁边,她美丽又柔顺,像一件精致的摆件,对丈夫的行为没有任何质疑。

有时,父亲甚至不会顾及耀是否在场。而这时,房门会被“砰”地推开,祖母愤怒站在门口,指着父亲咒骂:“你個敗家仔!你自己索呢味毒藥都算嘞,重要帶壞你老婆,重要害我個孫?!”

父亲会不耐烦地辩解:“阿妈,你唔明嘎,呢啲系放松……”

但祖母根本不听,她会大步走进来,拉起耀的手将他拽离那个房间。在走廊,她会蹲下来,盯着耀的眼睛,用最严厉的语气说:

“耀仔,你听清楚!呢啲系鬼佬拿来灭我地种嘅毒药!睇你老豆个样!你生生性性,永远永远都唔可以掂呢样嘢!知唔知?!”  

那一刻,祖母眼中愤怒烙进了耀的记忆里,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

 

1840年的初春,一天夜里,熟睡中的耀被祖母轻轻晃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烛光下,父母正沉默地站在床边,而祖母俯身看着他,眼里映着烛光,亮闪闪的,像是蓄满了夜的露水。

“阿嬷,困......”耀嘟囔着,小小的身体向被窝里缩去。

但祖母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将他转了回来。她苍老的手指抚过他的额头、眉眼。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耀仔,乖乖瞓啦。瞓醒咗,記住夢裡面有阿嬷。”

迷糊中,耀感觉祖母的声音比平时更加苍老,他不耐烦地扭了扭身子:“阿嬷,我要睡,明天再说吧。”

温柔的抚摸停止了,耀立刻沉入梦乡。

第二天,耀是被呼啸的风和父亲急躁的吼声吵醒的。他在母亲的怀抱里茫然睁开眼,眼前是吵闹的黄埔码头。母亲不熟练地抱着他,站在巨大的桅帆船下。父亲正大声指挥着劳工,将一个个箱子搬上船。四周人来人往,唯独没有祖母的身影。

“我要阿嬷……”巨大的恐慌让耀鼻子一酸,他揉着眼睛,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还嫌不够乱吗?”父亲回头一声吼,将耀的大哭吓得变成了一抽一抽的呜咽。

在汽笛声、水手的吆喝声和母亲的安抚声中,三人登上了这艘开往英国的船。

甲板上,努力压制哭声的耀,小手插进口袋,摸到一个东西。他拿出来,是两颗蚕茧。它们是他几天前偷偷从祖母的蚕房里藏起来的,想等着看它们变蝴蝶。耀将它们攥在手心,终于找到一点安慰。

一旁的父亲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脸上立刻浮现出恶心,一把将那两颗茧夺过去。

“还在玩这种恶心的虫子!”

“还我!把我的蝴蝶还我!”耀吼着伸手去抢,却被母亲牢牢抱住。

“蝴蝶?做梦!我告诉你,我们抽丝赚钱,抽完了丝的蚕,只会被丢进开水里烫死!你还指望它飞?”说罢,父亲手臂一扬,将那两颗蚕茧抛进大海。

耀眼睁睁地看着那两点白色在浪花里一闪,消失了。

 

5.

1840年7月,王耀随父母初抵英国时,第一次鸦片战争刚爆发一个月。不满五岁的他还不懂故乡正经历什么,只知一家住进了伦敦船坞区莱姆豪斯教堂街一栋狭窄的连排屋里。

新家紧邻泰晤士河,阴暗潮湿,与广州大屋的宽敞明亮形成鲜明对比。然而在耀父亲眼中,这破屋却是他“融入”伦敦的象征。

耀的父亲加入怡和洋行担任华人买办,负责管理莱姆豪斯的华工,协助处理中国商船事务。尽管薪水微薄、地位低下,被英国同事视为“工具”而非平等伙伴,他却深感光荣。总爱将自己与更底层的华人洗衣工、厨子比较,陶醉于“高人一等”的虚幻优越感,在家则喋喋不休宣扬“公司与威廉·渣甸先生的伟大事业”,刻意忽略自己在洋行遭受的白眼。

 

耀6岁时,进入了由教会在莱姆豪斯地区创办的Ragged school学习。

1842年,在一个秋日,7岁的耀,通常只是沉默地靠在墙壁边,试图让自己隐形。但今天,他没能躲过。

三个高年级的男孩围住了他。彼时,《南京条约》签订的消息已经通过报纸传遍了伦敦,成了这些孩子心中‘英国又一次伟大胜利’的证明。

“看啊,是那个清国佬!”领头的孩子喊道,“你的皇帝向我们投降了!香港岛现在是我们英国的了!”

王耀抿着嘴,琥珀色的眼睛里燃着沉默的火。

见他不回应,另一个男孩伸手拽他脑后乌黑柔软的长辫子。

“女孩才留这么长的头发!你是个小姑娘吗?”他们哄笑起来,开始推搡他:“让我们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男的!”

几只手开始扯他的裤子。那一刻,童年记忆里家中宴会上那些令他不适的粘腻目光,与此刻的羞辱叠加,点燃了耀所有的愤怒。他大吼一声,向领头的男孩子撞去,拳头胡乱砸在对方脸上。

一场混战开始了。

耀寡不敌众,脸上、身上很快挂了彩,火辣辣地疼。但他死揪住那个领头的男孩,任凭其他人拳打脚踢也不松手,只是发疯似的用头撞、用拳打,直到他感觉自己的拳头撞上什么软骨,血溅到脸上——那男孩的鼻子破了。

当晚,男孩的父母,一对浑身酒气的码头工人夫妇,疯狂拍打着耀家的门。他们咆哮着,威胁要让‘这个无法无天的小清佬’滚出学校,把他送进感化院。

耀的父亲,脸色煞白地不停鞠躬,用结结巴巴的英语道歉,最后他掏空了家里的现金,才将这对夫妇送走。

门一关上,父亲的怒火爆发了。他转向王耀咒骂:“你个衰仔!你想害死全家吗?!你知道我们在这里立足有多难!”

耀倔强地抬起头,脸上是青紫的伤痕:“他们先侮辱我们国家!”

“国家?你现在是英国人!记住你的身份!”父亲吼道。

“他们先动手!他们还要脱我裤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耀死死忍住。

“他们只是几个男孩!你也是男孩,他们碰你又怎么了?!!”

“他们还揪我头发!”耀大喊。

父亲死盯着他,喘着粗气。突然,他一把拽住耀的手腕,将他连拖带拽出家门,直奔街上那个兼营理发的小酒馆。

在理发师惊讶的目光中,父亲暴躁的吼着:“剪了!全剪了!让他像英国男孩那样!”

剪刀冰冷的触感,随后是头发被剪断的声音。没人注意的时候,耀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

第二天,当耀顶着一头参差不齐的、毛茸茸的短发走进学校,背后的嘲笑并未停止,只是内容从‘清佬女孩’变成了‘短毛怪’。

 

1850年,15岁的耀成长为一位沉静俊秀的少年。三年前,他因为成绩好,再加上父母几年攒下的一些积蓄,升入一所工人阶层的Continuation school就读。在这里,他接触到英国文学、历史和基础数学,他会读莎士比亚,也会在学习英国光荣革命的历史。

学校里有位文学老师,他很欣赏王耀对文字的运用,会借给他Milton《失樂園》,与他讨论《李爾王》中的人性悖论。耀将他视为在伦敦迷雾中的灯塔。

这位老师有一位与耀同龄的女儿,罗莎。她有着金棕色的头发和绿宝石一般的眼睛,平时扎着双马尾,戴着一副眼镜,像一朵清新的英格兰雏菊。

他们的初遇在图书馆。当耀抬头与抱着一摞书的罗莎目光相遇时,她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跑开了。此后,她总是刻意避开王耀,这让他困惑而失落,以为她像其他人一样厌恶他。

直到一个冬天的午后,耀在自己的储物格里发现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姜饼人。它烤得有些过头了,糖霜画出的笑脸也歪歪扭扭,味道尝起来就像在咀嚼掺了糖的蜡烛。但在匿名的纸条上写着:“希望它能让你感觉温暖一些。”耀立刻明白了是谁。那一刻,这块姜饼在他口中化作了前所未有的美味。

爱情的幼苗在沉默生长。王耀开始用他自己的方式回应。他用银杏叶压成书签,夹在她常借阅的诗集里。他凭着对祖母的记忆,缝了一个填充着干花的香包,悄悄放在她家门前。他甚至尝试做了广式糕点,给她当早餐。

然而一天傍晚,文学老师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耀,表情惋惜而无奈。

“耀,你是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我无比确信这一点。但是你和罗莎...”他停顿了一会儿,思考着最不伤人的解释,“...这个世界还没准备好接纳你们这样的情谊。你们的未来,是两条无法交汇的平行线。为了她,也为了你,到此为止吧。”

耀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我明白,先生。非常抱歉给您们带来了困扰。”

从那天起,王耀收回了所有投向罗莎的目光。他依然去上文学老师的课,成绩依然优秀,但眼神里属于年少爱情的那点光,熄灭了。

 

6.

1851年,16岁的耀在完成Continuation school的学业后,因莱姆豪斯华人的身份无法进入大学。凭借父亲积累的人脉,他加入怡和洋行,从华人助理逐步升任买办。

1853年,太平天国运动席卷中国。三月,太平军攻占南京并定都‘天京’,引起在华外国势力的恐慌。为评估这场内战对长江流域贸易的影响,同时《南京条约》签订后,上海作为规定的五个通商口岸之一,正取代广州成为新贸易中心,怡和洋行决定派遣人员前往上海,以应对变局并衔接旧口岸业务。耀主动承担了这一任务。

抵达上海后,耀立即找到机会请假,自费南下广州寻找祖母。当他回到西关宝华坊的老宅时,却发现已有新住户。他从新房主那里得知:1841年5月英军进攻广州,清将奕山战败签订《广州和约》。在英军撤退期间爆发三元里抗英事件,全城陷入混乱。原宅主——一位老妇人——在混乱中随人流逃离,自此下落不明。

那一夜,耀在故宅门前静坐到天明。次日,他怀着悲愤敲开当地一位士绅领袖的门,请求对方帮助自己恢复国籍并在广州谋职。

这位士绅告诉他,中英战争后,广州官绅阶层仇外情绪高涨,已成立情报组织,暗中搜集英方情报、策划抵抗。他看中耀的英籍身份、语言能力及在怡和洋行的地位,鼓励他加入组织,并承诺全力协助寻找祖母。

耀就此加入组织。

表面上,他是怡和洋行上海分行的初级买办,为公司在华东开拓采购渠道;暗地里,他成为广州情报组织安插在英商内部的间谍,定期提供鸦片趸船位置、补给时间与运输路线等情报。

随着对情报工作的熟练与在洋行地位的提升,他开始接触英国低级官员,所获情报也逐渐扩展至军事外交领域:借怡和洋行后勤之便探听英军舰队调动、补给仓库守备,甚至窃取英国对华政策与条约谈判底线等高级别信息。

 

1856年10月,广州码头传来一个消息。中方水师官兵登上一艘名为‘亞羅號(The Arrow)’的货船,逮捕了数名中国水匪。“亞羅號”虽曾向香港当局注册,借得一纸英国身份的虚影,但至事发当日,那张执照已然过期。

此事件被有心之人抓住利用。英国驻广州代理领事巴夏禮,向中国两广总督葉名发出照会,咬定“亞羅號”乃英国船只,并指控中国水师‘侮辱英国国旗’。

时任香港总督寶寧爵士与巴夏禮一拍即合,决心将这个事件煽动成战争。大英帝国的炮舰需要一個出师的理由,而“亞羅號”正巧是引线。

就在战争一触即发之际,耀接到一项秘密指令:利用英语能力与成长背景,以随行翻译和向导的身份前往广州,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伺机暗杀一位在幕后鼓动战争、时任香港总督左膀右臂的关键政治人物,亚瑟柯克兰。

Chapter 3: 失败的引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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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1856年10月,广州城西一间寺庙的侧殿,一位身穿深蓝色丝绸长衫,外罩中式坎肩的中年男人,正打量着耀。

“王先生一表人才。组织推荐您时,我尚有疑虑,今日一见,方知晓他们确有识人之明。”

耀不太喜欢对方打量他的目光,尤其是最后落在他脸上的凝视。

“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直说吧。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可以尽力;但若超出能力,恐怕不便参与。如今时局将乱,我急需找到家人,还请谅解。”

男人立刻接话:“想必是令祖母吧?王先生一片孝心,天地可鉴。只要您接下这项任务,我们必动用一切力量助您寻亲。”

“三年前,组织的士绅领袖也这样承诺。三年过去,没一点消息。”

“王先生,那位士绅岂能与我们相提并论?地方势力再大,终究有限。而这次任务的发起人,是两广总督葉大人。”男人凑近,小声说:“英国人借‘亞羅號’一事挑衅葉大人,意图开战。葉大人希望秘密除掉此战的主要煽动者,那个叫亚瑟柯克兰的英夷。事成之后,两广官府将倾力为您寻人,这岂是士绅所能及?”

耀摇了摇头:“我没有杀过人,未受过任何训练。你们把这件事交给我,不切实际。”

“无需你亲自动手,”男人解释,“你只需利用你的优势,向柯克兰释放诱饵,将他引到广州城西关的一处宅院。我们的人自会埋伏处理,只要他踏入房门,一切尘埃落定。”

王耀思考了一会:“我有一个问题。如果这个人死了,情况真的不会更糟吗?英国人正愁没有开战的借口,柯克兰一死,岂不是送给他们一个比亞羅號更完美的理由?”

男人叹了口气,“王先生,你想想,巴夏禮与寶寧为何要为一条注册过期的船大动干戈?他们真在乎那面旗子吗?不,他们是在试探我们的底线。可如果他们的核心人物在广州城神秘失踪……您猜他们会作何想?他们会意识到这里的局势远比想象中复杂,面对的并非是可以轻易吓倒的官僚。这反而会让他们忌惮。”

“我认为你们有些...天真。你们低估了英国人开战的决心。但事实上,我也不确定我的判断是错是对……或许我们都只是在赌。至于你刚才说的‘利用我的优势,向柯克兰释放诱饵’?抱歉,我不太明白。”

男人脸上的笑变得有深意。

“王先生,您的仪态、风度,乃至这副相貌,本身就是武器。我们需要的,正是您这样的人去接近他。”

“接近?”耀的眼神变冷,“我想你搞错了。我是男人。”

“这个自然。但在几次私宴中,我们的人注意到,柯克兰对长相清秀的男子,流露过不寻常的兴趣。此外,他与夫人关系淡漠,不像外界所见那般恩爱。”

“有这回事?”耀陷入了困惑。

“千真万确。”男人请求,“王先生,此乃民族大义!不需要您真正作出什么牺牲,只需假意逢迎,将他引入宅院即可。事成之后,我们不仅奉上厚酬,更会动用官府全力寻找您的祖母!”

“……”

耀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许久他才低声说道:“好吧,我接受这个任务。但事先说明,我不是一个有魅力的人,更不懂如何……取悦别人。我不认为自己会成功,你们不要对我抱什么期望。”

男人郑重地拱手:“王先生深明大义,老夫在此拜谢!至于令祖母之事,你尽可放心,官府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听到这句承诺,王耀眼中亮起希望的光:“拜托您了。”

 

8.

十九世纪,广州十三行商馆区是朝廷指定的唯一对外贸易特区,各国洋行,包括怡和洋行,和外国商馆都聚集此地。

耀第一次遇见亚瑟就是在十三行的英国商馆。

午后,商管会议室内,亚瑟·柯克兰刚刚与朝廷官员就“亞羅號事件”进行了一场交涉。此刻他正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珠江上往来的船只,以及广场上的劳工与商人。

敲门声响起,怡和洋行的一位高级职员领着一位青年走了进来。

“柯克兰先生,请允许我为您介绍。这位是王耀先生,敝行最得力的买办之一。他精通汉语,对广州城了如指掌,在未来的几天里,将由他担任您的翻译与向导。”

耀带着温暖的笑容走上前,正准备说出练习好的开场白。

就在这时,亚瑟转身,午后的阳光掠过他的侧颜,映亮他那双如同海岸深潭的宝石绿眼眸,那里面仿佛沉淀了整个海洋的孤寂与秘密。此刻,那双眼睛正带着审视与工作的疲惫,看向耀。

而耀...

所有准备好的言辞在这一瞬间都从脑中蒸发了。时间瞬息凝固,世界无声,他仿佛不是初见这双眼睛,而是经历了漫长的漂泊,终于再次回到了它的注视之下。

太像了...罗莎...

记忆如温柔的潮水将耀淹没。

这种感觉很奇怪,该如何形容呢?耀努力思考着。

或许,就像舌尖再次尝到年少时冬日里那个歪歪扭扭的姜饼小人,粗糙的、带着暖意的甜;或许,就像手指再次抚过秋天那些银杏叶书签上细小的纹路,脆弱的、时光的年轮。

不知怎的,耀突然想知道,很想、很想知道:那个在图书馆见到他会脸红跑开的女孩,她此刻在哪儿?是否已经挽着一位般配的、英国绅士的手臂,在某个飘着百合花香的教堂里,许下他永远无法给予的誓言?

耀的心理泛起一阵失落,一种被整个世界抛下的孤独,或许还有一点...想家?

可他的“家”又在哪儿呢?

是广州午后的蝉鸣声、阿嬷的童谣和蚕室里关于蝴蝶的故事?

还是伦敦莱姆豪斯那间终年潮湿、弥漫着霉味的狭小公寓?

耀就这样怔在原地,悲伤地、直勾勾地凝视着那双眼睛,仿佛要透过它们,打捞起一段沉在泰晤士河底的梦。

“王先生?”

隐约中,耀好像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王先生。”

耀如梦惊醒一般,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在商馆的会议室中,而他的面前,是他必须接近的目标。他迅速向亚瑟鞠躬:“午安,柯克兰先生。在下王耀,很荣幸能担任您此次广州之行的顾问与翻译。”

此时的亚瑟已经被耀看得不自在极了,他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微抬起下巴。

“王先生,请问是我的脸上印着今日头条,还是我的眼里藏了条约文本?但愿我这普通的容貌,没有耽误您思考更重要的事情。”

“万分抱歉,柯克兰先生。”耀清了清嗓子,“您的眼睛...请原谅我的失礼,我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一位故人?但愿那位‘故人’给您留下的美好回忆,不是欠了什么债。”亚瑟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随即指向门外:“那么,王先生,我们可以结束这场对视,移步了吗?还是您打算用您深情的目光,在我的脸上一直停留到太阳落山?”

“抱歉,您请。”耀侧身闪开一步,仓促让出通路。

“谢谢,我准备在城里走走,看看那些...有趣的本地贸易。希望你准备好的介绍,能比你的开场白更令人印象深刻。”亚瑟走了出去,步伐从容而骄傲,仿佛刚才的小插曲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耀紧随其后,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慢慢从刚刚的尴尬中回过神来。

亚瑟略微侧头,扫过耀好看的侧脸和干练又时髦的短发。

“王先生,引荐你的人并未过多介绍你的背景。你是怡和洋行聘用的日本雇员吗?”

“不,我是中国人。”

“这倒令人意外,”亚瑟有了一些兴趣,“你的头发……和我认知里的中国人,很不一样。”

耀沉默了一瞬,随即解释:“我很小的时候,就和父母去了英国,大约五岁。住在伦敦的莱姆豪斯。”

“啊哈,”亚瑟放慢了脚步,“所以,你是英国人。和我一样。”

这一次,王耀的沉默比刚才更长了些。

“不......我是中国人。”

 

午后阳光洒在石板路上。广州的街道两旁排满了商铺、地摊,耀领着亚瑟穿行,参观贩卖洋货的摊贩。

“柯克兰先生,请看。”耀走向其中一个摊位,“如今在广州,像这样的印花布和餐刀已不鲜见。它们比本地的布更鲜艳,比铁匠打的刀更便宜。寻常人家也开始用得起。”

“得益于效率与规模。”亚瑟拿起一把餐刀,在阳光下看着刀刃,“工业革命改变了生产的本质,使货物可以像河水一样源源不断地生产,再流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您说的有道理。只是流淌的方向,由枪炮决定,不是吗?”耀的目光离开眼前的摊位,转向码头的方向,在那里劳工们正搬运贴着英文标签的印度鸦片箱。

亚瑟将餐刀放下,看向耀:“贸易的本质是需求,王先生。大英帝国提供选择,市场做出判断。我们只是在...努力满足市场的渴望而已。”

耀依旧望着码头。“有时候我看着这些,会觉得广州城正在变成一座巨大的、摆满英国货的集市。”

“王先生,你看到的不是一座城市的改变。你看到的,是整个世界的未来。”

就在耀想好了‘若需求是用枪炮催生,这样的市场渴望还能算是自由意志吗?’的反驳时,理智熄灭了他的辩论冲动——他想到了自己的任务。

或许他应该把注意力从辩论上移开,去思考如何...嗯...‘引诱’他的目标?

显然,这件事的难度比一场辩论大多了,从这位柯克兰先生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他对自己没一点兴趣。王耀犹豫着下一步该如何示好以拉近关系。

这时,一辆运送货物的马车从身后驶来,车夫吆喝着让路。这熟悉的场景下,少年时的浪漫回忆再次不合时宜地占据了耀的大脑。

曾经在莱姆豪斯的街道上,他和罗莎也是这样慢慢走着。记得那天下着细雨,罗莎抱着一本《李爾王》,她对耀说‘弄人是剧中唯一清醒的疯子’。当时,也是这样的马车从两人身后驶来,耀轻轻揽过罗莎的肩,将她护向街道的内侧。女孩在他怀中低下头,耳根红得如同晚霞。

身体快于思维,这个温馨的回忆还未结束,王耀已经将手伸向亚瑟,覆上他的腰间,用一种记忆中曾对罗莎用过的、温柔的力道,将这位英国长官——港督的左膀右臂——揽向自己身边。

“当心,柯克兰先生。”

耀甚至用了记忆中那般温柔的声线。

亚瑟的身体在被手掌触碰的瞬间僵住了。他停下脚步,翠绿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他低头看了一眼放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又抬头盯着王耀——一个行为粗鲁、彻头彻尾的笨蛋...不知为何,此刻还带着一种恋爱中的毛头小子一样的专注又笨拙的神情。

亚瑟的眼神从震惊转化为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又在留意到耀茫然的表情时,变成了玩味。

“王先生,我想我必须提醒你。我在伦敦皮卡迪利大街的车流里赶路的时候,你大概还在玩泥巴。”

他本想尖锐地讽刺,但瞥见耀像被烫到一样惊慌松手的样子时,又临时改口:“这种程度的交通,还不至于让我需要你如此的,呃...呵护。”

王耀的手僵在半空,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荒谬。巨大的尴尬、羞耻和任务可能搞砸的恐慌感,将他炸得四分五裂。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任何解释都只会让情况更糟,于是他就像石头一样呆在了原地,脸色惨白,又从脖子的位置向上涨红。

“好了,收起你那副像是被推上绞刑架的表情。我看,比起在街上进行这些......莫名其妙的动作,我们更需要一杯下午茶。”亚瑟无奈地迈开步子,示意耀跟上,“希望红茶和司康饼能让你恢复正常,王先生——并且,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别再给我任何‘惊喜’了。”

 

商馆的客厅内,茶桌边,窗外就是珠江。

茶香中,耀的目光始终望向窗外。江边,一位老妇人正牵着孙子的手走过,那侧影让耀有些难过,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压力——如果任务失败,官府绝不会再帮他寻人。而一旦战火重燃,广州就会最先陷入战乱,他或许再也找不到祖母了。

“王先生,”亚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的茶要凉了。还是说,你打算用和我见面时那种的目光,把它重新加热?”

“抱歉,柯克兰先生,是我失礼了。”耀为亚瑟和自己续上热茶,“我只是...突然想到了《李爾王》里的一个情节。”他随口编了一个借口,没指望对方接话。

然而,亚瑟对此似乎很感兴趣,他示意耀继续。

耀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我在想......当李爾在暴风雨中撕扯自己的衣袍,喊着‘脱下来,脱下来,你们这些身外之物!来,松开你的纽扣。’时,他追求的究竟是真相,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疯狂?”

“一个绝妙的问题。”亚瑟放下手中的茶杯,“在我看来,他是在剥离。他以为剥离一切,就能找到‘人’的本质,却不知剥离本身就是毁灭。”

耀沉思了一会儿,“如果剥离是毁灭...那陪伴这种毁灭的,又是什么?”他看向亚瑟,“当李爾在暴风雨中呐喊时,弄人陪在他的身边。可弄人明明已经看清一切真相、不断刺痛国王...他为什么要对一个疯子,保持如此痛苦的情感?”

“因为弄人自己,就是那个悖论。”亚瑟说,“他看穿虚无,却无法摆脱。他陪伴的与其说是国王,不如说是一个同样在世间流浪的赤裸灵魂。”

“同样的灵魂。”耀重复,眼神有些迷茫,“所以,弄人的陪伴,其实是一种自我映照?”

“或许吧,”亚瑟微笑,“我们总以为自己是为王,殊不知在命运眼中,只是那个洞悉一切却深陷局中的弄人。自己那点可笑的爱恨,早已成了更高意志眼中的一场滑稽戏...”

“...王先生,在命运的舞台上,只要留心,没有什么细节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眼神、一句无心之言,都可能暴露你真正扮演的角色。”

亚瑟盯着耀的眼睛,带着兴致,“在我的位置上,我见过许多人。商人、官员、求情者,以及...像你一样的人。他们大多心怀恐惧。但你像是个例外。你不害怕。这很有趣,不是吗?”

“嗯...我想...”耀被亚瑟的眼神看的有些不安,他清了清嗓子,“我想,我们应该出发了,柯克兰先生。接下来,如果您感兴趣,我将带您参观本地一家丝绸工坊。您在英国所见的那些华丽丝绸,或许正来源于此。”

“非常好。”亚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但愿那些吐丝的蚕宝宝,能比某位心不在焉的先生...更能专注于它们的工作。”

 

傍晚,亚瑟随耀来到了养蚕工坊。蚕房内闷热潮湿,成片的竹扁上,密密麻麻的、苍白肥硕的蚕在桑叶间蠕动,发出沙沙的咀嚼声。这幅景象给看惯了精致丝绸的亚瑟,带来了一种头皮发麻感。

“我一直知道丝绸产自某种蠕虫,但亲眼所见...这景象的生动程度,确实超出了我基于成品的美好想象。”说着,亚瑟退后了一些。

王耀却完全不在意,他站在竹旁,眼神温柔,甚至伸出手指,摸了摸几条正在啃桑叶的蚕,动作自然,就像在儿时家中的蚕房。

“柯克兰先生,您看。它们就是这样吃下桑叶,吐出蚕丝,用尽一生给自己建造一座与世隔绝的小房子,也就是结茧。”耀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我小的时候一直以为,它们在里面睡上一觉,就能变成蝴蝶,然后双双对对,自由自在地飞走。”

“噢,它们当然会飞,王先生——前提是您对‘飞’的定义,等同于一大群灰扑扑的蛾子围着油灯乱撞。”亚瑟嘲讽,“珍贵的丝绸是留下了,不过一想到这间屋子不久之后会充满一大群扑棱着翅膀、到处寻找配偶的蛾子......啧,那景象可真是不敢恭维。”

话没说完,亚瑟发现耀正用一种极其惊讶、甚至带着一丝...怜爱的眼神望着他。

“怎么?”亚瑟被他看得不悦,挑眉反问,“我说错什么了吗?干嘛这么看着我。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它们会破茧变成蚕蛾飞来飞去。莫非你以为它们长了翅膀,只是为了装饰?”

“会的...它们会的。”耀看着亚瑟的眼神变得异常柔和,像是在守护一个梦。之后,他从竹扁里捡出两只肥硕的、正在扭动的蚕放在掌中:

“到时,它们会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嗯?柯克兰先生?”耀终于注意到不对劲,疑惑地眨了眨眼,“你怎么站的那么远?”

亚瑟已经退到了三步开外,身体紧贴着门框。

“王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立刻、马上,把那两条......‘未来的飞蛾’放回它们该待的盘子里去。”

“嗯?”耀没有理解,他捧着那两只小生物,又朝亚瑟走近了一步,带着一种分享美好事物的热情说道:“您别担心,它们很可爱。您看,我们可以近距离观察一下......”

“我说不!”亚瑟高声打断他,他有些慌张地指着耀和他的蚕,“并且,我警告你。你那只和它们...‘亲密接触’过的手,别再试图碰触我!虽然我到现在也没搞懂,你今天为何总试图和我进行肢体接触!”

“柯克兰先生,你...是在害怕吗?”

“这是理智的厌恶!不是害怕!!笨蛋!!!”

 

晚饭后,广州城的街巷里亮起灯笼,白天的闷热未散,空气粘稠。亚瑟早将他的白色亚麻西装外套脱下,搭在臂弯,只穿着丝质的西装马甲和衬衫。耀的衬衫袖口也卷起了几折。

两人走在青石板路上,周遭安静下来。

“柯克兰先生,”耀声音在夜色中比白天低沉些,“您计划哪天返程?今晚下榻何处?若不介意,我可以送您一程。”

天气闷热,亚瑟用一方手帕按了按额角的汗,“多谢好意,我居住的地方基于安全考量,不便透露。我后天一早返回香港。”

耀点了点头,“明白了。那么,明天我依旧为您担任翻译和向导,还是在商行见面?”他表现得像一个尽职尽责的雇员。

“可以。”

没一会儿,两人便走到一处僻静的宅院前。耀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亚瑟也随之停下,询问的看向他,“怎么不走了?”

“我到家了。”耀看向那扇院门,“我在广州,住这里。”

“那么,今日多谢,告辞。”亚瑟瞥了一眼那宅院,转身离开。

“等等。”

耀的声音让他停住。亚瑟回身,只见王耀站在原地望着他。夜风吹动耀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夜色模糊了他大部分表情,唯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带着一种试探与邀请的光。

“我住这里,一个人。”耀看着亚瑟,“进来坐坐...喝杯茶。”

亚瑟的绿眸在夜色中闪了闪,他慢慢踱到耀的面前,拉近距离,将耀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目光最终落回他脸上。

“原来如此... 难怪王先生今日从街头到蚕房,一直在突破我的社交距离。铺垫了整整一天,最终目的是这个?”

“我的茶比外面的都好。不想尝尝?”说着,耀不再看亚瑟,他转身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铜锁。

大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比街上清凉许多的微风从院内吹出。

耀一手扶着门,转过身,看向身后几步之外、仍在审视着他的亚瑟。

“柯克兰,”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几分:“来不来?”

 

此时,宅院内的杀手们屏息凝神,他们埋伏在屋顶和院子的榕树上,握紧手中的燧发枪枪管与手弩,目光盯着那扇即将开启的门。

宅院的门终于打开,又闭合,杀手们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月光下,院内只有耀一人。他静立在院子中央,月光勾勒出他的侧脸,有些落寞。

 

9.

深夜的宅邸内,耀坐在暗影里,望着门外月光。他的上线——那位穿深蓝色长衫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

“看来柯克兰比我们预想的更警惕。”男人侧过头,“经过今日接触,你认为他是个怎样的人?”

“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耀的目光仍停留在那片月光里,“若此次任务失败,葉大人是否还愿意帮我寻找祖母?我可以从事其他情报工作,贸易、军事,什么都行。请您相信我的能力,我一定……”

“王先生,你要明白。”男人转身打断,“若杀不了柯克兰,战端一开,兵荒马乱。届时两广万千黎民的生死尚且顾不过来,官府哪还有余力去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老妇人?”

“......”

“...我明白了。不过柯克兰后天才离开广州,明日仍由我担任他的翻译。我会再找机会。”

“但愿吧。”男人叹息一声,离去了。

 

 

第二天一早,耀比约定时间更早抵达十三行的英国商馆,在昨日喝下午茶的客厅里等待。

怀表的指针走过九点、十点...窗外街市渐渐喧嚣,亚瑟始终未来。

中午,那位怡和洋行的高级职员走了进来。

“王先生,还在等?柯克兰先生托我转告,他有紧急公务,今早提前返回香港了。他让我务必感谢你这两日的协助。你的工作已经结束,可以回上海了。”

“怎会?!”王耀猛地站起,见对方被惊到,又强压情绪解释:“昨晚他亲口告诉我,明天才离开。”

同事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无措,“啊...我想,或许是香港那边突然有了一些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处理吧。总督办公室的工作,总是紧迫。”

“他几点的船?”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大约一个小时前在码头偶遇他,那时他正准备登船。”

“谢谢。”耀说完便冲出了商馆,朝着黄埔港的方向跑而去。

他穿过拥挤的街巷和人群,当终于来到码头时,汗水已经浸透了衬衫。他手撑着膝盖喘息着,抬头望去,一艘冒烟的蒸汽明轮,已经驶离了港口一段距离,码头上只剩刚下船的旅客和货物。

耀站在原地,望着那艘逐渐远去的船影。

任务失败了。祖母再也找不回来了。

无助中,年少的记忆又占据了耀的脑海,他好像又回到了莱姆豪斯那间总是弥漫着旧书和灰尘气味的学校图书馆。

阳光照进高窗,空气中漂浮着微尘。

然后,那个身影出现了——罗莎,她抱着一摞厚重的书籍,金棕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她看到了他。

她的脸颊染上红晕。

她低下头,抱着书,从他面前跑开了。

Chapter 4: 蝶的罂花

Notes:

本章含成人内容:轻度BDSM(绑缚与调教),模糊的性同意,毒品(鸦片)的使用等。

Chapter Text

10.

18584月,上海。

客厅地面摆着两个皮旅行箱,箱盖敞开,里面叠放着西装、书籍和一些私人物件。

耀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请自来的客人——那位蓝衣中年男人,他的上线。

“我不会再为你们做任何事。明早我就乘船离开中国。”

男人叹了口气:“国家危难,王先生却选择远走,实在令人惋惜。”

“我能改变什么?”耀强忍怒火与失望,“改变朝廷的无能?去年12月英法联军炮轰广州城,俘虏两广总督,在广州建立傀儡政权,朝廷做了什么?如今英、法、美、俄四国舰队陈兵大沽口,炮指京城,朝廷除了退让,又做了什么?”

“王先生,注意言辞!”男人习惯性的板起面孔,但很快,他的语气颓下来:“罢了...如今这时局,我承认,确实让人心寒。但谈判僵持,我们非常需要你。”

他沉默良久,接着说下去:“王先生,我也有失散于战争的亲人...我懂你寻找祖母的心。因此,我必须告诉你,内阁已特批文书,只要这次你接下任务,无论成败,文书都会加急发往各省为你寻人,这是动用国家力量的唯一机会。”

“我之前已经尽力了。”耀的声音疲惫,“为什么你们坚持要我来做这件事,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

“坦率地说,自柯克兰两年前返回香港,我们先后派出过几位。他们被摸了底不算,更在死前吐露了大量机密,导致我们在香港的情报网损失惨重。”男人语气沉重,“你是我们的人里,唯一接近过他,还活着的人。”

漫长的沉默。

“...你们要我怎么做?”耀问。

“我们希望您前往香港,担任柯克兰的私人秘书,获取他的信任,传递情报,协助完成清除。”

“两年前,我给柯克兰留下的印象与‘优秀秘书’相去甚远,我不认为自己能获此职位。”

“事实上,这个职位已经为您安排妥当,王先生。港督府内一位与柯克兰有嫌隙的高官与我们暗中合作,提供了助力,让这份任命得以通过。”

“看来,你们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已经把我当作棋子,摆上棋盘了。”耀苦笑了一下。

男人站起身,向耀鞠躬:“非常抱歉...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

“......”

“稍等。”耀起身走进卧室。约一刻钟后,他拿着一个信封走出来。

“如果我......”他将信封递给中年男人,“请在找到我祖母之后,把这封信念给她听。拜托你们,照顾她的生活。”

男人双手接过信封:“必不负所托。王先生...多谢。”

 

11.

1858年5,香港岛。

傍晚,亚瑟结束了在香港总督府一天的工作,乘马车回到了羅便臣道的宅邸。司阍为他拉开橡木门。亚瑟将手中的西装外套与公文袋递给男仆。在门厅那面镀金壁镜前,他习惯性地停下,抬手整理了一下被晚风吹得微乱的金发。

这时,他听见从连接门厅的走廊里,传来了妻子与另一个人交谈的声音。那男声温和、清朗,带着礼貌与距离感。亚瑟穿过门厅,来到走廊入口,向东侧望去——书房门口,柯克兰夫人正与一个背对着他的男子闲谈。

那人身穿灰色西装马甲,搭配白衬衫与深灰西裤,一身标准的秘书装扮。在与柯克兰夫人交谈时,他身体微向前倾,保持倾听姿态,双手叠垂身前。

“亚瑟,你回来了。”

柯克兰夫人注意到了站在走廊与门厅连接处的丈夫,脸上露出娴静的笑容,“你回来得正好,我正和王先生聊到你。我想你们应该见过,在广州?”

这时,那位王先生转过身来。他的动作让亚瑟想起了两年前,在广州那所宅院门口,他也是这样回眸——只是当时他的眼神里带着笨拙的试探,而此刻,那里只剩下一种平静。

他面向亚瑟点头致意,他的目光坦然平视。

“晚上好,柯克兰先生。”耀说,“很荣幸再次见到您。”

“晚上好。”亚瑟点了点头。

“亚瑟,王先生是今天下午搬进来的。我让女仆为他收拾出了书房旁的那间小阅读室作为住处,我想这样会方便你们工作交流。你看这样安排合适吗?”

亚瑟走近,目光短暂地在耀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妻子,语气温和:“亲爱的,这些小事你安排就好,我一向很放心。”

柯克兰夫人得到肯定,又笑着提议:“王先生今天刚到,或许我们可以邀请他共进晚餐?”

“您太客气了,柯克兰夫人。”耀带着歉意,微笑回绝:“我来此是为协助柯克兰先生工作的,实在不应打扰二位的私人时间,这于我于您们,都更为妥当。”

“这......”柯克兰夫人询问地看向丈夫。

“就按王先生的意思吧,亲爱的。”亚瑟说,“他是来工作的,不必让他涉入我们的私人生活,这对他也是种尊重。”

柯克兰夫人点了点头,转而对耀说:“那么,王先生,我让女仆将晚餐送到你的房间。”

“谢谢您,夫人。”

“我们去餐厅吧。”亚瑟向妻子伸出手臂。

“好的,亚瑟。今晚厨师准备了烤羊排配薄荷酱。”

“祝您和夫人用餐愉快。”耀站在原地目送柯克兰夫妇离去,随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间屋子不大,是由一个和书房相连的阅读室改造成的卧室,陈设简单:一张单人床,一个带镜子的木衣柜,和一张临窗摆放的书桌,另有一间分出的小浴室。

吃过晚餐后,耀将皮箱拎到床上打开,取出里面的西装、书籍,将它们归置整齐。

卧室门虚掩着。八点的钟声响起,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被走廊壁灯拉长的影子从门缝前掠过。随即,是两声敲门声。

耀抬起头。亚瑟正站在门边,一手随意搭在门框上,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房间小一点,”亚瑟的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回耀身上,“不过住这里,办事方便,也安全。”

“我怕打扰了您和柯克兰夫人。”耀起身。

“她有自己的社交日程,夫人们的茶会和舞会比总督府的会议还多。”亚瑟说,“至于我,你也知道,总在海上和公文里来回跑,这里更像是个旅馆。”

耀看着亚瑟,“你看上去有些累。最近压力大?”

“你也不一样了。”亚瑟也看着他,向前走了两步,踏入房间。

耀低头,继续整理箱中的一件西装背心。“你离开广州之后,炮火就沒停过。从珠江口一路烧到大沽……快两年了。能在这种时局下再见面,算运气。”

他从箱底取出两个盒子,放在书桌上。“从上海带的。茶给夫人。还有一盒雪茄,希望合你口味。不知道你们具体喜欢什么,一点心意。”

亚瑟看了一眼雪茄,随即移开。

“人来就好。”

说完,他离开了房间,脚步声消失在走廊。

 

12.

这天,外面下着雨。

早上八点半,耀正在宅邸的书房内向亚瑟汇报他手头工作的完成情况。

“柯克兰先生,昨晚您交代的上月与加尔各答往来的部分贸易数据,我已核算完毕,报告连同今日的日程安排,都已放入您的公文包。另外,根据您昨晚的指示,致广州怡和洋行经理的关于近期航运保险费用磋商的信函也已起草完毕,请您过目,看看是否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亚瑟接过信件,扫了一眼核心段落。“很好。十点前寄出。”

“好的。”耀应道,随即询问,“暂时还有其他需要我处理的事务吗?我们是否准备出发去总督府?”

亚瑟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穿上。“不必。我现在需要去银行见一位董事,有些谈话内容,你暂时不便参与。你就留在书房,将上周与各洋行的往来信函按日期和主题重新归档。如果需要你外出办事,我会让人回来通知。”

“好的,柯克兰先生。”耀为他打开书房门,侧身让出路,“我会处理好归档工作,并随时等待您的指示。一会儿见。”

“再见。”

 

九点,雨势大了些。

耀将封装好的信件收进西装的内袋,拿起一柄黑伞,走出书房。刚至庄园大门,身后传来管家的声音。

“王,请等一等。”

管家手中拿着一份用牛皮纸包裹、并以红色火漆封缄的文件袋走来。

“柯克兰先生吩咐,您在寄信之后,顺路将这份文件送至上亞厘畢道22B号。”管家将文件递过,地址写在袋身。

“好,”耀接过文件袋,感觉到它非常轻。“需要把它交给谁?”

“交给那里的管事即可。”

“明白了。”耀点点头,撑伞走出,坐上门口处的一乘山轿。

“邮局, 后去上亞厘畢道.”他对轿夫吩咐道。

“Yes sir! 邮局, 上亞厘畢道, 冇問題!”

 

雨中的上亞厘畢道环境清幽,这里绿树成荫,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幢联排别墅。耀抵达时,那别墅周围非常安静,就连大门处也没有仆人。

“请问有人吗?”

无人回应,门是开着的,耀迟疑了一下,走入。

别墅内部空旷,多数房门都上了锁,只有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敞开着。他走过去,门内是一间宽敞的卧室,空气中似有陈旧的雪茄与某种香水混合的气息,还有一种新鲜的、有些熟悉的甜腻味道。

耀走进卧室,将文件放在窗边一张落灰的书桌上。窗户开着,雨越来越大,透过窗子打湿了地毯,他伸手将窗扇关合。玻璃隔绝了外界雨声,在反光中,耀看到在他身后的角落,一个高大的衣柜旁,一个人影正坐在沙发上。一双翠绿的眼睛,在那个角落正无声、专注地盯着他的背影。

“我丢!”耀猛地转身,一声惊呼。

他看清了角落里带笑的亚瑟,一股被戏弄的恼怒混着尴尬直冲头顶。

“柯克兰先生!坐在那里一声不响,玩这种小孩的把戏...不知道在别人进来的时候,给点儿提示?”

亚瑟没有立刻回答,他悠闲地从西装内袋里取出香烟盒,弹开盖子,叼起一支烟,就着身旁小几上的烟灰缸里燃烧的余烬点燃。

“观察了你整整一周,每天看着你勤勤恳恳、端端正正,把‘完美秘书’那层皮披得一丝不苟...我几乎要以为,两年前那个在广州街头笨手笨脚的年轻人消失了。”亚瑟透过烟雾看向耀,“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你还是那个会被一点动静就吓得跳起来的...有趣家伙。”

耀从刚刚的惊吓里缓过来。他强压不快,从鼻子里发出声冷笑。“彼此彼此,柯克兰先生。您不也还是和两年前一样,喜欢躲起来吗?”

两人就这么无声对视着。

亚瑟吐出烟雾,“两年前在广州,你站在那个门口向我发出邀请时,像个经验老到的猎人。现在,呆呆站在这里,像个没做过的处子。我很好奇,耀。究竟哪一副面孔才是你的拙劣表演?”

耀看着那双眼睛——与罗莎如此相似,却看不见任何温柔,只有审视、洞察,让他有些紧张。他绝不能退缩。他走向亚瑟,努力让步伐自信。他来到沙发前,用鞋尖分开了亚瑟的腿,站进他两腿之间。

现在,轮到他俯视着坐在那里的亚瑟了。他一手抽走亚瑟衔在口中的那支烟,看都不看一眼扔在地毯上,用力踩灭。

“抽的什么劣质货?这味道……令人作呕。”耀皱起眉,语气里带着对这气味的真实厌恶和刻意表现的挑衅。

亚瑟没有动怒,他仰头,微笑看着耀,“哦?终于入戏了。那么请开始你的表演,王先生。但愿你能比两年前更投入些。”

话音刚落,耀掐住亚瑟的下巴,迫使他更高地仰起头,俯身吻了下去。亚瑟立刻启唇回应,舌尖迎上去的同时,一只手按住耀的后脑,将他更深地压向自己。

耀的进攻生涩而莽撞,像一场匆忙的风暴,凭着本能横冲直撞。而亚瑟的回应却游刃有余,他的舌头带着温度与技巧缠上来,撩拨耀,把这个吻变得更深,更湿,更乱。

终于,在一次交锋中,亚瑟故意用牙齿嗑在耀的下唇,随即又用舌尖暧昧地抚过,那挑衅让耀闷哼一声,彻底被羞耻和怒火冲昏了头脑,他脚下一蹬,全身压向沙发上的亚瑟,伸手去撕扯亚瑟的衣领。

而就在他重心离地的一刻,亚瑟抓住机会,发力上顶,原本按在耀后脑的那只手移到他的前额,猛的一推。失去支撑的耀踉跄了几步后摔在地上。

耀跌坐在那里,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未褪的情欲,像一头被反制后摔懵的年轻雄狮。空气中甜腻的气息越来越浓,刺得他喉咙发痒,眼眶湿润。晕眩中,他看见亚瑟站起身,慢慢向他走来。

亚瑟抽出皮带,凌空一挥,一声脆响抽在耀腿侧。

“你他妈的!”剧痛让耀瞬间清醒,嘶吼着扑向亚瑟。两人扭打起来,手臂相绞,膝盖互顶,最终亚瑟一个旋身将他反制摔按在墙上,用皮带缠住他手腕,又将他仰面推倒在床上。

“你就这点本事?连打架都像前戏。”亚瑟喘息着嘲讽,膝盖压住他挣扎的双腿。

“松开...开窗...”耀此刻缺氧一般大口呼吸着。

“松开?乐意之至。”亚瑟的手解开耀的腰带,将西裤与衬裤扯下,握住那根早已坚硬、灼热的欲望,开始上下撸动。

耀只觉得一阵毁灭般的羞耻感混合着快感,传遍全身。

“柯克兰,我丢你老母!”他骂道。

亚瑟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骂得真难听。两年前在门口勾引我的是谁?现在摆出这副被强的样子,想玩欲擒故纵的新把戏?还是承认你当初的勇敢是一场拙劣表演?”

耀的脸涨得通红,他将头转向一边。

渐渐地,他感到房间里的甜腻气息不再那么令人作呕,时间变得缓慢,窗外的雨声变得模糊。一种灼热的、令人堕落的、远比他一个人黑暗中自慰时强烈百倍的快感,从小腹蔓延至四肢。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模糊的意识里,他又看见了罗莎——那个像雏菊花一样美好的女孩,她害羞时泛红的脖颈,她跑过时带起的清新香气,她接过银杏叶书签时指尖那偶然的触碰……耀觉得自己快疯掉了。

“走神了?在我床上,想着谁?”亚瑟的声音打断了想象,手上的动作也停下。他拿起一旁耀的腰带,朝他的大腿抽了上去。皮革与皮肤接触发出一声脆响。

“柯克兰,我他妈弄死你!”耀痛得咒骂。

亚瑟置若罔闻,直到耀的腿上泛起几道红痕,他才扔掉皮带,再次用手掌覆上那滚烫的源头。耀发出一声呜咽。

就这样反复了几轮——在即将攀上快乐的顶峰时被疼痛打断,又在耻辱的疼痛中被强行赋予快感。他像一艘失控的船,既无法在痛苦中清醒,也无法在快感中沉沦。

终于,在一次皮带抽在大腿内侧时,耀发出一声吼叫,剧烈地宣泄了出来。

抽搐与喘息之后,耀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前所未有的虚脱:他的怒火再也难以集中,身体也软了下来。他呼吸着甜腻的空气,所有的紧张、不安、愤怒和羞耻,都不可思议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平静的幸福。

“真可惜...看来你这副好武器,今天是派不上用场了。”亚瑟的手拨弄了一下耀软掉的下体,又将手指沾上的液体,抹在耀的脸颊,“不过好消息是,我的还精神得很......开心吗,耀?”

耀迷茫地看着贴近的亚瑟,那双翠绿的眼睛,在雨天昏暗的光线里,比初见时更加深邃、迷人,仿佛一个令人甘心沉溺的漩涡。

甜腻的空气中,耀的思绪开始飘忽。对罗莎的怀念、任务的沉重、寻亲的焦灼、战争的憎恶......所有尖锐的情绪都被磨平了棱角,变得遥远而模糊。身下的床垫柔软舒适,床单的织物纤维摩擦着皮肤,像初春刚刚冒头的草芽。耀突然觉得,就这样躺着,也不错。

手腕的束缚被解开了,亚瑟灼热的、汗湿的身体压了上来,与他共享着同样的体温和失控的心跳。在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了两年前,自己站在黄埔码头,看着蒸汽明轮远去的样子。他的人生仿佛总在重复着失去,很多人离开就再也见不到了,唯有这双翠绿色的眼睛,出现、失去、再出现……如同一次次轮回的、无法醒来的梦。

他的手臂揽住亚瑟的背,将他抱得更紧。他感到一个灼热而坚硬的物体抵在自己腹股沟,于是顺从地将腿勾上了亚瑟的腰。

有什么东西挤了进来,那一瞬间强烈的异物感和疼痛让他身体收缩、痉挛。但疼痛仅仅是一瞬,便消失了——因为他发现,他浮起来了。

是的,浮起来了。

确切地说,是他的灵魂轻盈地脱离了躯壳。

他像一只破茧的蝴蝶,扇动着翅膀在空中飞舞。他飞到天花板上,低头俯视。在床上,他的身体还留在那里——亚瑟正解下他的衬衫,动作如同抽走包裹蚕茧的丝线,一寸寸剥开他最后的遮掩。而那个被留下的躯壳,却用肢体缠住身上的人,以一种陌生的、放纵的节奏,迎合着亚瑟每一次的深入。

耀叹了口气,他飞到了窗边,窗外暴雨倾盆,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他再次嗅到了那甜腻的气息,于是扇动翅膀,飞向房间角落——那个亚瑟曾坐过的沙发旁,小几上的烟灰缸里,正燃烧着一小块他童年时在父母卧室里见过的、被祖母呵斥远离的鸦片膏。

他了然地轻笑一声,又飞回床的上空,像一个冷漠的观众,看着那两具交媾的肉体。

此刻,亚瑟正一下下地撞入,而床上的那个‘耀’,脸颊绯红,目光涣散地仰视着身上的男人。那个被操的神魂剥离,痴醉又下贱的表情,让他想起过去,曾在莱姆豪斯读书时,有天路过一条暗巷,一扇妓馆的门被风吹开了,里面传来放浪的呻吟。他好奇地向内一瞥,恰好与男人身下那个妓女涣散、失焦的目光相遇,那一刻,他像被雷劈中,满面通红地逃开了。

此刻,床上的‘耀’,就是那副样子。

床上的‘耀’似乎也注意到了空中的注视,那情欲而迷茫的目光,穿透了现实,与漂浮的灵魂对上了。

他叹了口气,飞近了一些,像怜悯一个陌生人,伸出手,抚上床上的那个‘耀’发烫的脸颊。

“废物,”他对床上的自己说,“真他妈可悲。”

他看见亚瑟俯身,将嘴唇贴在那个被欲望主宰的‘耀’的耳边低语,亲密的姿态宛如爱人。他忽然感到好奇,他飞的更近,想听清那个此刻掌控了他身体的男人,究竟能吐出怎样虚伪的话。

“耀......这两年......我时常想起,在广州,你回头看我时的眼睛。”

多荒唐。

穿越了漫长的时光,从依赖阿嬷的幼童到孤独挣扎的青年,再到如今这具沉溺于敌人身下的身体;从广州的桑树田到伦敦的冷雾,再到此刻香港这间弥漫着罪恶与甜香的卧室……在他不断失去一切的这几年,这个造成了他所有痛苦的元凶,这个他本该杀掉的人,却说......想他?

这算什么?

更高明的操纵?情欲上头的鬼话?

还是......爱?

在这一瞬间,灵魂的翅膀溶解了,他像被吸进一个温暖的、黑暗的漩涡,意识被拖拽着、急速坠入下方那具身体。

当耀的灵魂在身体中苏醒,最初的痛感早已消失。只剩下积累的快感、无限放大的感官,与意志崩溃后的虚无...... 它们在此刻一股脑地在他身体的每一处爆炸,冲击着刚刚回归的灵魂。

他那原本因上一次高潮而软化的下体,不知在何时,又挺立起来,蹭在两人紧贴的小腹间。

他感到周遭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伪装的秘书身份、虚与委蛇的对话、朝廷寻亲的空头承诺...只有此刻身体的灼热是真实的、被填满的酸胀是真实的、毁灭一般的快感是真实的、这蚀骨的欲望是真实的...或许,连亚瑟那句“我时常想你”所勾起的情感波澜,也是真实的——如果这真实感,不是因为他自己已经疯了的话。

这场危险的游戏里,究竟谁是布局的猎人,谁又是入网的猎物?他已经完全说不清了。

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遵循本能,死死抱住亚瑟汗湿的脊背,将滚烫的脸埋在他的颈侧,在失控的喘息与呻吟中,一次次抬起腰胯,贪婪地向上迎合,渴求着更多、更深的占有。

亚瑟被他的主动彻底点燃,开始最后的冲刺。当一次深入碾过体内那一点时,耀剧烈地抽搐起来,随着一声呻吟,白浊的精液喷射在两人紧贴的小腹之间。亚瑟的节奏随之失控,在一阵深入后的短暂停顿后,将一股热流释放于耀的身体中。

Chapter 5: 亚瑟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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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消失在地平线,房间被夜色吞没。

在鸦片催化的风暴中,两具身体在床褥间交缠,冲破所有界限,完成最深处的结合。当快感退去,留下的只有被透支的躯体与精神虚空。

耀陷入断续的浅眠。

而在他身侧,亚瑟蜷缩起身子,将头埋在耀的胸前。白日里所有的傲慢与掌控在此刻消散无踪,那张好看的脸上只剩下脆弱与不安。他浓密的睫毛颤着,呼吸有些凌乱,在疲惫与缓慢发作的药效下,坠入了无法自控的梦境......

 

13.

1833年深秋,英格兰,约克郡。

柯克兰庄园的台球室里,五岁的亚瑟被窗外花园里一只跳跃的知更鸟吸引,他努力爬上父亲柯克兰子爵常坐的那把靠窗的、高背绒面扶手椅,小靴子踢在椅腿的铜包角上,发出轻响。

十三岁的哥哥正在一旁练习击球,这声音打断了他的专注。他皱着眉,将球杆重靠在桌边。

“亚瑟!从父亲的椅子上下来,立刻!”

哥哥的嗓音正处于变声期,沙哑的声音和刻意模仿的、从公学里学来的那种命令口吻吓了亚瑟一跳。他仍旧在椅子上,扭过脸辩解着:“我只是坐一会儿......这里能看到花园。”

“我说,下来!”哥哥大步走来,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拽下,“你的礼仪到哪里去了?简直像个...像个没教养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孩子!”

摔下来的亚瑟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他感到巨大的委屈,脱口而出:“我不是野孩子!你才是坏家伙!”

“我不是坏家伙,我是在教你规矩!”哥哥低头瞪他,失去母亲的伤痛让他的话无比刻薄,“你根本不懂规矩,因为没有母亲教你!你把她害死了!”

“你胡说!”亚瑟被这指控激怒了,他猛扑过去,用尽全力推了哥哥一把。

哥哥完全没料到只有五岁的亚瑟会动手,猝不及防踉跄了一步。惊愕随即化为更大的怒火:“你敢跟我动手?!果然是个没教养、没规矩的野小子!”

他感觉自己作为家族继承人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怒吼着扑来,想抓住亚瑟。

亚瑟惊呼着向旁边躲开,哥哥收势不及滑倒,额头磕在扶手椅边,算不上很疼,但这狼狈让他彻底爆发。他撑起身子,指着躲开的亚瑟吼道:

“你这个灾星!你出生把我母亲害死了!你就该跟她一起死掉!”

亚瑟愣住了,脸色变得惨白,随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引来了他们的父亲,柯克兰子爵。他站在门口,身形高大,面色严肃。

“吵什么?”子爵的声音让空气冷了下来。

哥哥立刻挺直身体,指着亚瑟抢先说道:“父亲!亚瑟他不仅占据您的座位、顶撞我,还动手推我,害我摔倒!他毫无体统!”

子爵的目光扫过长子磕红的额头,又看向哭得喘不上气的小儿子。

“亚瑟,对亲人动用暴力是柯克兰家族最不齿的行为。我是否告诉过你,要尊重你的兄长,未来的柯克兰子爵?”

亚瑟想辩解,但在父亲威严的目光下根本说不出话,只能哽咽。

“眼泪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子爵说,“你哥哥是这里的继承人。而你,亚瑟,这里绝大多数东西不属于你。你的责任在于你未来能否为家族在海外开疆拓土......现在,为你的失礼向兄长道歉。”

当晚,亚瑟抱着枕头和毛毯,逃离了自己卧室的小床。他光脚来到阴冷的走廊,在一幅画像下蜷缩起来,小声地哭。画像中的母亲神色温柔,一双温柔的蓝色眼睛看着他。

 

1834年,英国社会正经历着深刻矛盾《新济贫法》的实施将济贫院变为“穷人的巴士底狱”,而西敏宮的大部分也在同年毁于一场大火。

不过,这些都与约克郡庄园里六岁的亚瑟无关。他的世界只有平整的草坪、恭敬的仆人和与生俱来的体面。当西敏宮國會大廈起火时,他已随调任的父亲踏上了前往新加坡的旅程——那个被东印度公司寄予厚望,正欲取代巴達維亞(今雅加達)成为东方贸易基石的战略要地。

这一年春,东印度公司的远洋帆船停泊在伦敦码头。登船前,前来送行的亚瑟的兄长向父亲鞠躬,“父亲,请您保重。”

随后他转向亚瑟,伸出手,以继承人的姿态嘱咐:“亚瑟,我会在拉格比公學努力学习如何管理我们祖先的土地。而你在海外,也要牢记你的责任——为柯克兰的姓氏,在女王陛下的新领土上,学习开拓属于你的那份荣耀。”

亚瑟在父亲严厉的注视下,伸手短暂碰了碰哥哥的手。“再见。我会...记住的。”

说完,他立刻转身,踏上了连接巨船的跳板。

 

新加坡对亚瑟而言,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他与父亲抵达时已是十一月——在英格兰本该寒风刺骨的季节,这里却阳光灼热,空气闷湿。

他们的宅邸在福康宁山上,俯瞰整个新加坡港与河口,舰队与商船像玩具一样排在水面上。

亚瑟在这里开始了他的童年,他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高高在上的泡泡”中——山上有和柯克兰庄园里一样的草坪、午后的红茶与绅士的俱乐部;而山下,是喧嚣、混乱的港口与唐人街,那里是他被父亲禁止随意踏入的“另一个新加坡”。

然而,不久以后,一个女人的出现,戳破了他的泡泡。

 

1835年的一个春日,七岁的亚瑟刚结束拉丁文课程,在门口目送家庭教师的马车离去。这时,管家领着一位女子走来。她看起来二十多岁,肤色是阳光晒过的健康颜色,脸上带着温暖而直接的笑容。

“少爷,这是您的新保姆,从今天起由她负责照料您的生活。”管家介绍道。

亚瑟挺直身板,矜持的问候:“日安。”

女子一听,眼睛立刻笑弯。她全然不顾管家的存在,蹲下身与亚瑟平视,惊喜地说:“老天爷,您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孩子!像个小天使!”说着,她用手轻捏了捏亚瑟的脸颊。

“注意举止!”管家急忙提醒。

亚瑟则愣住了。从未有人这样对待过他,哥哥冰冷,父亲威严,仆人们也始终保持着距离。这突然的亲昵让他脸颊发烫,他顾不上礼仪,逃进了宅邸深处。

 

这之后,一切都不同了。这位新来的年轻保姆用她与上流社会截然不同的热情和生命力,将亚瑟拉出了那个泡泡。

她会偷偷带他下山,光脚踩在沙滩上捡贝壳,任海风吹乱他的金发,从不提醒或者责备,只会在回家前耐心地替他梳整齐。

“小孩就该多晒晒太阳、吹吹风,身体才会健康强壮。总待在阴凉的大房子里怎么行?”她一边为他梳发,一边用母亲般的口吻说。

亚瑟乖乖坐着,玩手中的贝壳,耳朵有些发烫。

有一天,他们在海边玩耍时,遇见了几个当地的孩子。那些孩子躲着亚瑟,远远地朝他喊叫着什么,一个词反复出现:“鬼佬!”

亚瑟听不明白,也不在乎,他正专心堆他的沙堡。但保姆立刻起身,严肃地朝那些孩子喊了几句,让他们改正。然后,她蹲下来,用手帕擦掉亚瑟脸上沾着的沙粒。

“别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甜心。他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一些很复杂、很辛苦的事情。就像是...”她想了想,接着说,“就像是一艘很大的船,撞伤了其他小船,你只是恰好坐在了那艘大船上...受到牵连了。”

“这道理我当然明白!”亚瑟立刻扬起下巴反驳道,“我根本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这些。”说完,他又忍不住偷瞄了她一眼。

看他这副模样,她不禁微笑,轻捏了下他柔软的脸蛋。

“甜心,你要知道,即使有些人,他们来自一个曾经折断过他人翅膀的家族,这也不代表,他们的翅膀生来就有罪,就应该被别人折断。就像你要做的,是用自己的翅膀,在未来飞得更高、更正直,去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哼,谁要听你说这些大道理。”亚瑟别过发红的脸,小声嘟囔着,“好了,我想回家了...你帮我整理头发,好不好?”

“当然好呀,还走得动吗?要不要我抱你回去?”

“我不是小孩子!”亚瑟起身站直,脸颊更红了,“我是绅士!哪有绅士让女士抱的道理?”

“绅士?”她眨了眨眼,“是哪位七岁的小绅士呀?”

“是八岁!”小家伙几乎要跳起来,“注意!是八岁!我下周就八岁了!”

 

1840年秋,十二岁的亚瑟开始抽条长高,身体的变化也带来了情感的萌动。一种模糊的情愫在他心底滋生。

他开始在意自己在她面前的形象,每天将领结系得更正;当她靠近为他整理衣领时,他会屏住呼吸,因为嗅到她发间椰子油香气,脸颊会不受控制地发烫;看到她与年轻的园丁说笑时,会莫名烦躁,故意踢开石子打断他们的谈话。

一个周末的午后,亚瑟本该前往俱乐部参加板球活动。马车已经等在门外,走出大门时他却发现自己忘带了击球手套。他懊恼地走回宅邸去取。

在空空的走廊中,他听见父亲卧室里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呜咽与沉重的喘息。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他放轻脚步,影子一样滑向那扇门,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越来越重的心跳。

终于,在门前,他停下脚步。透过门缝,他看到了父亲与她在床上纠缠的、赤裸的身影。

那天,他在门外站了很久,久到墙上父亲肖像的目光将他刺穿,久到双腿麻木失去知觉。然后,他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自那天起,他再未主动靠近过她。那个会脸红、会期待、会暗自嫉妒的亚瑟,永远留在了那个午后的门外。

半年后,父亲任期结束,即将带亚瑟返回英国。在堆满装箱文件的书房里,亚瑟终于忍不住问道:

“那她呢?你不带她一起走吗?”

子爵猛地站起,脸上带着被冒犯的恼怒:“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谁允许你过问我的私事?!你只是我的儿子,不是柯克兰的话事人!”

亚瑟没有看他,视线始终落在窗外庭院里一株枯死的九重葛上。

子爵压下怒火,语气恢复冰冷:“收起你那些无用的心思。回到英格兰,你将进入拉格比公學學习,而我将迎娶公爵的侄女,一位真正的淑女。你和你兄长,很快就会有一位符合你们身份与期待的母亲了。”

离开新加坡的那天,汽笛声中,亚瑟似乎听见远处传来她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1841年,亚瑟进入了拉格比公學,他的兄长也曾在此就读。

一个冬夜,学生们在长厅里用晚餐。他们按照年级和资历就座,低声交谈,话题从刚倒台的辉格党内阁,转到皮尔爵士新组建的保守党政府,又到远东战事的最新进展,关于皇家海军在清国东南沿海各口岸建立的军事控制权。

身旁一位女同学,脸上带着红晕,将一盘牛奶冻推倒亚瑟面前。

“柯克兰先生,或许你愿意尝尝这个?厨师今天的发挥相当出色。” 

几名男生注意到了这一幕,向亚瑟投来嫉妒的目光。

“谢谢,”亚瑟尝了一口:“确实很‘Q弹’。”

餐桌上他这一小片区域安静了下来。女同学愣住了,似乎没听懂。亚瑟握着银匙的手瞬间收紧,他也意识到了问题。

“诸位,注意到没有?”坐在亚瑟对面的一位高年级学生,用足以让周围人听清的“低声”说道,“我们柯克兰的词汇表里,总是不乏一些...来自东方的惊喜。”

“请务必原谅我的无知,柯克兰,”他礼貌地看着亚瑟微笑,“在你长大的那个东方领地里,他们也教导你使用刀叉吗?还是说,更习惯于直接用手指取食?”

周围立刻响起了一阵附和的笑声和窃窃私语。

亚瑟感到全身血液涌向脸颊,“我用错了词,抱歉。”

“不必道歉,柯克兰。我们正在帮助你矫正,这是我们的责任。记住,在这里,平庸的准确,远胜于古怪的生动。现在,请用纯正的英语,重新向我们描述一下你的牛奶冻。”

亚瑟沉默了两秒,用标准的口音回答:“口感细腻,甜度适中。一款...不错的甜点。”

“非常好,柯克兰。这才是符合水准的表达。希望我们今后不必再为这类...微小的偏差而费心纠正,毕竟维持这里的标准,需要每个人的自觉。”

 

1844年,《工厂法案》的通过将妇女纳入法律保护范畴,并进一步严格了童工的使用标准。亚瑟在刚刚上交的论文中,尝试性地论述了国家干预对规范工业资本主义的必要性。

当他抱着书本穿过拉格比公學的走廊,正准备前往学生代表委员会竞选会场时,几名同级生拦住了他的去路。

“诸位,猜猜看遇见了谁?我们‘东方词汇大师’柯克兰。”为首的学生笑道,“怎么,觉得在东方学到的本事,能让你在这里发号施令?你该不会想用从香料贩子那儿学来的狡诈逻辑领导我们吧?”

若是三年前,亚瑟会因这样的羞辱而沉默。但此刻,他只是停下脚步,用一双冰冷的绿眼睛扫过对方,嘴角勾起嘲笑。

“如果你的智力能与你可悲的想象力持平,就会明白——我即便从他们那儿学到皮毛,也足够应付你这种货色。”亚瑟向前一步,语气轻蔑,“更何况,那些东方香料贩子做起生意来,逻辑都比你的脑子清楚得多。现在,劳驾让开,别耽误时间了。”

他抬手拨开对方的肩膀,从几人中间穿过。那几个挑衅者一时语塞,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转角的背影。

 

假期,柯克兰庄园的书房中,亚瑟的哥哥放下手中的信,慢条斯理地说:

“我在拉格比的朋友,如今的级长,可没少提起你的‘风光’,亚瑟。特立独行,出言不逊,一个朋友都交不到——真是将柯克兰家的风格发扬得别具一格。”

亚瑟正靠在窗边看书,头也没抬。

“朋友?只有对自己没信心的人,才需要成群结队来壮胆。我的独来独往,恰恰证明了我一个人就足够应付所有事。”他这才慢慢看向他的兄长,“倒是您,亲爱的哥哥,与其操心我的人际,不如多花些心思在國會的表现上。我隐约听说,父亲对您近期的见习工作...似乎不甚满意。”

亚瑟故意放慢语速,“您最好谨慎些。爵位归您是天经地义,但父亲手中伦敦的宅邸、东印度公司的股份...这些可未必会跟着爵位一起落到您手里。想想看,当您,作为柯克兰子爵,守着破败的庄园为修缮费发愁时,我却掌握家族财富命脉。到时候,究是谁该看谁脸色?谁才是那个被迫仰人鼻息的...体面人?”

“你!”哥哥的脸愤怒涨红,一时语塞,他只能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走着瞧!”

“当然,”亚瑟平静地翻过一页书,“我拭目以待。”

 

1845,亚瑟以优异成绩进入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研修古典学。

1847年,伦敦报纸上已铺满铁路泡沫破裂后的破产名单、爱尔兰大饥荒的悲观报道。然而在象牙塔内,另一种生活仍在继续。

这日,一位贵族出身的女同学在学院草坪上与亚瑟偶遇。她红着脸提起即将到来的学期舞会。

“听说这次舞会引入了威尼斯面具元素,想必会很有趣。”她看向亚瑟的目光中带着期待。

“有趣?”亚瑟合上手中的《李爾王》,神色疏离,“当半个世界因铁路股票而破产,另一半在政治动荡中摇晃时,我不确定假面舞会的趣味究竟何在。”

“确实...时局艰难。”女同学有些尴尬,她试图挽回气氛,继续刚刚的话题,“最近有不少人邀请我,我是说舞会,但我都觉得不太合适...”

“可以理解,”亚瑟的回应依旧平淡,“毕竟,当街头挤满爱尔兰饥民时,华丽的舞会确实显得不合时宜。”

接连碰壁令她愈发慌乱,情急下想起家族饭桌上的闲谈话题,希望能够引起亚瑟的共鸣:“柯克兰先生,我的表兄刚被派往香港任职。听说您童年也在东方度过?那一定是段独特经历吧?”

“独特?”亚瑟挑眉,“如果你指的是与炎热、蚊虫以及各种不入流的文化,那确实独特。至于香港,”他顿了顿,语气轻蔑,“但愿令表兄的鼻子能习惯那种地方的气味。”

女生脸色苍白,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触及了一个禁区。

“我...我很抱歉,柯克兰先生。”她低声说完,小跑着离开了。

 

1854年,香港总督府。

一场会议正在进行,议题从远方的克里米亞戰爭扯回到眼前太平天國导致的难民潮——数以千计的难民正涌入香港,带来治安与卫生压力。

“...因此,我认为,与其被动地设立难民营,不如主动引导。”亚瑟总结刚刚的发言,“我们可以划定特定区域,以维持秩序和防止疫病的名义进行有限度的管理,并从中招募廉价劳力用于市政工程。这既能缓解压力,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加以利用。”

“一个务实且高效的建议。柯克兰,就由你来牵头拟定具体细则。”港督对此表示认可。

会议结束,亚瑟与一位同僚走到门外,他忽然停下脚步对同僚说:“您先请,我好像把备忘录落在里面了。”

待同僚的脚步声远去,亚瑟静静地站在虚掩的门外。果然,里面的谈话声再次响起,内容已从公事转向了私人。

“爵士,恕我直言,”室内的一名官员说,“柯克兰先生确实才华出众,只是他的晋升的速度是否过于迅捷?这让一些为帝国服务更久、经验更丰富的人感到有些...难以适从。” 

紧接着是港督的声音。

“耐心些。柯克兰先生这样的才干,正是帝国在东方所需要的。我们应当珍视这样怀揣抱负的年轻人,他的锐意进取,往往能推动那些我们囿于身份而难以直接推动的变革。”

“你我都明白,远东事务的复杂性,远非國會里那些优雅的辩论所能涵盖。许多必要的举措,在实施过程中难免会...偏离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期待。总需要有人勇于站在前沿,直面随之而来的指责、人身诋毁,乃至生命危险。”

“柯克兰恰好具备了承担这一角色的特质。就让他去执行那些棘手的任务,吸引舆论的焦点,这并非牺牲,而是赋予重任。唯有如此,像你这样恪守传统、维系帝国核心价值的绅士们,才能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中,确保我们事业的根基不受动摇。”

门外,亚瑟自嘲而冷漠地轻轻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14.

上亞厘畢道22B号。

浅眠中的耀被胸口的重量与温度唤醒。意识从梦境中挣脱,他尝试活动身体,一阵腰酸与身体深处的钝痛传来。空气中甜腻的气息已变得稀薄,他睁开眼,窗外一片漆黑,雨已经停了。

亚瑟蜷缩在他身旁,头枕着他的胸膛,双眼紧闭,好看的眉毛拧在一起,额前渗出一层薄汗,沾湿了金色的发梢。此刻的亚瑟褪去了所有锋芒,显得脆弱又毫无防备。

一个念头在耀的心中窜起——只要双手扼住这截脆弱的脖颈,用力收紧,只需片刻......一切就都结束了。

或许明天,人们会发现香港总督首席秘书的尸体,轰动整个远东;又或许,失败的他将先一步成为一具无人问津的尸首。但无论如何,这场由谎言、诱惑与仇恨编织的噩梦,终于可以结束了。他和亚瑟,都能从这该死的梦里解脱了。

耀屏住呼吸,缓缓地、试探着,将双手伸向了亚瑟的脖子。

就在手指触到皮肤的瞬间,睡梦中的亚瑟仿佛感知到了那一点温度,他向耀的手腕靠去,像只受伤后的小动物,用脸颊轻轻蹭了蹭耀温暖的手腕。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亚瑟紧闭的眼角滑落,沿着太阳穴没入金棕色的发间。紧接着,是一声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呜咽。

那滴泪落下的瞬间,耀懵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所有的杀意土崩瓦解。

耀从未见过这样的柯克兰,不再是那个在谈判桌上咄咄逼人的殖民官,不再是那个在宴会上游刃有余的绅士,只是一个在噩梦中流泪的、无助的人。理智在告诉他这是绝佳的时机,可身体却背叛了一切。

仿佛有一种本能苏醒了,耀想起许多年前,祖母将做噩梦的他紧紧搂住。此刻,他的手臂竟不由自主地环拢,将亚瑟颤抖的身体更深地拥入怀中,一只手生涩却轻柔地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就在这时,亚瑟感觉到了这拥抱,于此同时,迟来的药效开始冲击他的胃。他猛然惊醒,那双骤然睁开的绿色眼睛里充满了戒备,让耀心头一紧。

下一秒,亚瑟挣脱他的怀抱,跌撞着冲出了房间。耀回过神,立刻起身追了出去。

月光照亮的走廊里,亚瑟单膝跪在角落,一手撑着墙壁,后背痛苦地弓起,全身剧烈颤抖。他止不住地干呕与痉挛,胃部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不断滚落,沾湿了他苍白的脸颊,在月光下闪着令人心碎的光。

耀走上前,蹲下身,将一方干净的手帕放在亚瑟手边,随后用手掌一下下轻抚着亚瑟的后背。

过了许久,颤抖终于平息。亚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倒向身后的温暖。他转过身,重新缩回耀的怀里,将额头埋在耀的肩头。

“没事了,我在。”耀的手臂用力环住他,“别怕,跟我回去。交给我。”

他稍稍退开一些,握住亚瑟无力的手,将其环在自己颈后。随后一手托住亚瑟的背,另一手穿过他的膝下,将他打横抱起,向卧室走去。

耀将亚瑟轻放在床上,但亚瑟环住他脖子的手臂却没有松开。

“听话,松一松手,我去开窗,你需要新鲜空气。”耀的额头轻轻抵着他的安抚,“我保证,只是开窗,一步都不走远,就用半分钟。数到三十,我就回来了,好吗?”

脖颈上的手臂迟疑着,终于松开了。

耀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扇,雨后的清新空气涌入,涤净了室内最后一丝甜腻。他转过身,正对上那双湿润的绿眼睛——亚瑟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像被遗弃的小动物般惶然。

耀立即回到床边,刚掀开被子,亚瑟便贴了上来,重新埋进他怀里。耀用力收拢手臂,再用被子将两人严严实实地裹住,筑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安全的茧。

“闭上眼睛。”耀低声说,手掌在亚瑟的后背上一下下抚过,“我在这儿,哪儿都不去。睡吧,天快亮了。”

亚瑟向他温热的胸膛里又钻了钻。

“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瞓落床...”

黑暗里,耀轻轻哼唱着。

Chapter 6: 谁离不开谁?!

Notes:

本章含成人内容:Angry Sex, 浴室, 浴缸, 镜子...

Chapter Text

15.

1858年6月。

早上八点半,耀敲了敲书房的门,无人。他走到书桌前,开始整理昨天送来的公文,将摘要誊写进备忘录,又把待批复的文件按日期规整好。

十点,他准备去门厅查看邮袋,正巧遇见了手持信件的管家。

“早,王。我正在巡查房间,顺便把今早的信件带过来。”

“早,谢谢。”耀接过那叠信件翻看,大多是社交请柬与商会公告之类无关紧要的信函。“柯克兰先生北上一个月了,府上有收到他归期的消息吗?”

“没有。先生出差从不交代行程。”管家看了他一眼,“你是他秘书,也不清楚?”

“我没有接到任何安排。上月的一天,人突然就不见了。连他北上的消息,都是我后来在港督府得知的。我想,或许是天津的谈判事态紧急。”耀将信件理齐,“若您后续收到任何相关消息,烦请告知我。”

“当然。”

“有劳了。”

 

一个月了。

自从五月初的那场大雨后,耀随亚瑟在沉默中回到庄园。次日清晨,当耀准时推开书房门准备工作时,只见衣架上那件亚瑟常穿的西装外套不见了,墙角的旅行箱也随之消失。

管家只知道,柯克兰先生连夜乘马车赶往了港口,这样的突然离去是常事。可作为他的私人秘书,耀却没有收到任何行程告知或工作安排。数日后,耀才从港督府一名华裔文书那里得知,是天津的谈判告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任何音信从北方传来。耀依旧履行着优秀秘书的职责,主动处理着日常公务,只是偶尔会怀疑——那个雨夜里在他怀中颤抖脆弱的男人,是否只是鸦片催生的一场幻梦?

而真正令耀不安的是情报站的失联。位于西營盤街市旁的茶楼,在五月底被英属警察局带人搜查后贴上了封条。他几次路过,只见大门紧锁,因担心打草惊蛇,也不敢贸然打听。如今,他彻底失去了与组织的联系:无法获知大沽口谈判的进展、下一步需要传递的情报,以及任何关于祖母下落的消息。

 

七月的一天,耀又一次路过茶楼时,在一旁的茶叶摊前,他瞥见了那抹熟悉的蓝色身影——他消失了两个月的上线。

耀快步走到男人身边,俯身假装挑选茶叶。

“长话短说,情况危急。”男人语速飞快,“香港、广州三处联络站上月被端,我们的人……折了一批。五月底大沽口炮台失守,洋人兵临天津城下。昨日朝廷已签《天津条约》,但对驻京、内河航行等条款......仍在设法拖延执行。”

耀眉头紧锁。

“你祖母的事,上面一直在查。”男人继续说,“近两月有些人来官府认亲,经核对......信息都对不上。才两个月,寻人需要时间,你需耐心。”

“明白。”耀迅速将一卷纸条递去,“这是柯克兰宅邸地图,正门与后门有哨兵。他在上亞厘畢道还有一处房子,不常去,我...只进过一次,保卫情况不明。”

男人将纸条收进袖子:“近期风声极紧,英国人比狐獴还警觉。你既已取得进展,切记蛰伏,万不可妄动!一切以获取信任为上。此地不宜再来,待下一步指令,我自会设法联络你。”

耀点头,“还有件事。柯克兰自五月离港北上天津,至今已有两月,音讯全无,我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

“我们的人确认,他六月初条约签订前就已离开天津。但他未必直接返港。据我们掌握,柯克兰在别处养着几位情人,极可能先绕道他处逗留。无论如何,你只需——”他忽然停住,看向神色凝滞的耀:“王先生?”

耀猛地回神,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紧攥了一把摊上的茶叶,叶片已在掌中捏成粉末。他立刻松手,茶屑落下。

“抱歉,我刚刚有些走神。请您继续。”

“你只需正常等待,待他返回后继续获取信任。”

“我知道了,”耀说,“我祖母的事,就拜托您了。”

“自然。”

 

耀从茶楼返回柯克兰宅邸时,已是黄昏。刚走进大门不久,他隐约听见了低低的啜泣声。远远的,耀望见柯克兰夫人独自站在游廊边,正对着几丛新开的玫瑰擦拭眼泪。他立刻移开视线,加快脚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王先生。”身后传来柯克兰夫人带着点鼻音的呼唤。

耀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她,将手背在身后,微微点头:“晚上好,夫人。”

“晚上好。”柯克兰夫人走近,在离耀大约三步的位置停下。这个距离耀能看到她泛红的眼角和泪痕。

“王先生...您有亚瑟的消息吗?可知他何时能回来?”

“很抱歉,夫人,柯克兰先生并未告知我具体的归期。我只知天津的谈判,比预想中更棘手,想必会耽误不少时间。”

“这样啊,”她低下头,声音轻了些,“我向来不懂这些公务...只是,亚瑟他总这样,一句话不留就离开家,之后音讯全无。有时几周,有时几个月,他每次都是这样。”

“请您不必过于忧心,”耀试图用最公式化的理由安慰她,“柯克兰先生身居要职,事务繁忙,身不由己也是常事。”

“不全是,王先生,不全是。”她抿了一下嘴唇,心中像是在挣扎,“王先生,你或许并不清楚,亚瑟与我的关系并不像外界看上去那般美满。他在外...一直不乏女伴与朋友。社交场上,大家都心照不宣。”

耀背在身后的手悄然间握紧了。

“我们结婚近十年,我始终恪守本分。”柯克兰夫人继续说了下去,“如果...如果他只是在外逢场作戏,我或许可以装作不知。但我担心的是,有朝一日,会有人真正威胁到柯克兰这个姓氏的尊严,以及我作为他合法妻子的地位。”

“夫人,我相信柯克兰先生始终敬重您作为妻子的地位。”

“王先生,”她看着耀,神色有些恳求,“您是他最倚重的秘书,又与他如此亲近。若您愿意,能否劝他多留在家中?有些话由您来说,或许比我更有分量。”

“......”耀沉默了一会儿,“夫人,我相信柯克兰先生会体谅您的。”

 

16.

7月末的一个午后,耀刚从港督府送交完一批需要归档的往来公文返回庄园。他见到管家站在大门外,似乎等很久了。

“王,柯克兰先生今早返港了。他吩咐你将那份《条例》修订草案送到上亞厘畢道22B给他签署。”

耀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港岛的七月烈日炎炎,尽管上亞厘畢道绿荫浓密,却也依旧闷热,蝉鸣声令人烦躁。耀走到22B院门前时,正巧遇见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男士从房内走出,那人整理着衬衫领口,与耀擦肩而过时,斜瞄了耀一眼,随后得意地抬起下巴离去,只留下淡淡的香水味。

在走廊尽头那间卧室外,耀敲了敲房门。

“进。”里面传来亚瑟松闲的声音。

推开门,耀见到了两个月未见的亚瑟。他半倚在床头,衬衫领口敞着,指间夹着香烟,眉宇间带着倦意。房间里散着烟草与香水混合的气味。

“柯克兰先生,这份文件需要您签署。”

“拿过来。”

耀将文件翻到签名页递到床边,同时从西装口袋取出钢笔。亚瑟接过,将烟叼在唇间,在纸上签下漂亮的花体字。

“看到刚才那位了?”亚瑟吸了口烟,“很遗憾,王。这两个月我的生活相当充实。希望你没产生什么误会,以为两个月前偶尔的一件事能代表什么。”

他将签好的文件递回去,看着耀:“当然,如果你能比他们更...专业,或许我会考虑给你更多的机会。”

耀站在床边,耐心等待亚瑟说完,随后接过文件。

“谢谢,”耀检查了下签名位置,语气如常,“您不在的这段时间,往来信函我已重新归档,索引放在您书房桌案左手边第一个文件夹内。今晚的晚宴邀约也全部婉拒了,您需要休息。”

他略作停顿,像是才想起什么一样,神情表现得有些困惑:

“至于您说的两个月前...具体指哪件事?若是普通公务,恐怕我确实记不清了。”

房间陷入沉默,连窗外的蝉鸣都显得刺耳。

最终,耀鞠躬:“若无其他事,我先将这份文件送去港督府。另外,柯克兰夫人希望我转达,家中为您准备了晚餐。”

耀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把时侧过半张脸,“烟别在床上抽。床单若是烧着了,麻烦的是您自己。”

房门被轻轻带上了。

 

晚餐时分,一位华人仆人轻敲耀的房门:“王先生,先生和夫人请您共进晚餐。”

“好的,马上到。”耀在衣柜门板的长镜前理了理衣着,走向餐厅。

餐厅中,亚瑟正为夫人拉开座椅,姿态是平时罕见的体贴。落座后,他倾身靠近妻子,神情温柔异常:“刚刚我看到花园的玫瑰开了,该多陪你去花园走走。”说话时,他的目光不时扫过耀的方向,打量这他的表情。

“你工作忙,我明白的。”柯克兰夫人脸颊泛起红晕。

“再忙也不该冷落你。”亚瑟为妻子倒上葡萄酒,“还记得约克郡的玫瑰园吗?你总说傍晚的光线最美。”

柯克兰夫人眼中泛起温情的光。上菜的间隙,她真诚地看向耀:“真要感谢您,王先生。亚瑟难得回家用餐,想必是您提醒的功劳。”

“夫人您言重了。”耀谦和地微笑,“先生向来注重家庭,想必是公务暂告段落才能抽身。我只是尽了自己的职责。”

“是啊,在外奔波总会格外想念家里的温暖。”亚瑟的手覆上夫人的手背,目光却死盯着耀,“还是家里最好,你说呢,王?”

“当然。家庭生活是工作的基石。”耀从容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他看着亚瑟,关切地问,“您这些天想必十分疲惫,能在家中好好休息再好不过了。”

那纯粹出于职业关怀的微笑让亚瑟的眼神瞬间冰冷。

用餐结束后,亚瑟对妻子低语,声音却足以让对面的耀也听见:“今晚陪你读诗集,很久没好好陪你了。”

“亚瑟,”柯克兰夫人面颊绯红,局促地看向耀,“王先生还在这儿呢。”

耀礼貌地起身,“晚餐很美味,非常感谢,先生以及夫人。我还有些数据需要核查,请恕我先告辞。柯克兰先生,愿您今晚能真正放松下来,卸下...所有角色,好好休息。”

他最后看了一眼亚瑟,随后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港督府一间办公室内。

亚瑟将一份中文贸易章程摔在办公桌上,上面圈出一个错别字。

“王先生,请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低级的笔误,你的校对职责在哪里?”

耀接过文件仔细查看。确实,有个字被他写错了。虽然于整体文意影响不大,但他惊讶于亚瑟中文水平的长进,竟然能发现汉字细微的差别。

“这是我的疏忽,柯克兰先生。非常抱歉,我立刻修改。”

“立刻?”亚瑟冷笑一声,声音提高,足以让外间办公区的其他几位助理听清楚,“我们所有的决策都基于这些文件!一个字的错误,可能导致数千英镑的损失,甚至引发外交误解!王,我以为以你的背景,在这些细节上会更为谨慎。看来是我高估你了。”

就在这时,一位捧着文件的女助理胆怯地走进来。亚瑟立刻换了一副面孔,语气变得温和。

“啊,你来得正好。你昨天整理的会议纪要非常出色,条理清晰,连寶寧爵士都特意称赞了。”亚瑟微笑着,“我希望今晚呈交给他的报告也能保持同样的水准。或许我们可以详细讨论一下报告的格式?”

那位女助理的脸瞬间红了:“当、当然,柯克兰先生。”

“应有的赞誉不该吝啬。”亚瑟说着,目光却扫过耀,“如果这里每个人都能像她这样严谨,很多错误就能避免了。”

耀平静地收回文件。“错误在我,我会承担。更正版一小时后交给您。”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开始专注修改。不远处传来亚瑟与助理的谈笑声,他称赞她新换的发型优雅别致,又问她周末是否有什么安排。所有这些,王耀都恍若未闻,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

一小时后,耀将一份字迹工整、附带详细注解的译文放在亚瑟桌上。

亚瑟还在与那位助理聊着工作,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一样。直到几分钟后,他才像是刚发现般抬起头,皱眉问:“你怎么还在这儿?等着我为你鼓掌吗?”

“请您过目更正后的文件。我附上了详细的注解。”耀说。

亚瑟嗤笑一声,“看来王先生总算拿出点专业态度了。”

“分内的事。”耀语气平淡,“您看如果没问题,我先去处理函件了。”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留下一个专注工作的侧影。

 

夜晚,港督府宴会厅宾客盈门。

耀在厅外等候,透过敞开的大门,他看见亚瑟正周旋于宾客之间,像花丛中的一只蝶,在交谈与碰杯间吸引着所有视线。

厅内喧嚣,厅外清冷。耀将手伸进口袋,摸到了一盒同事塞给他的香烟。他犹豫了一会儿,抽出一支,偏头点燃。

第一次试着抽烟,烟雾呛得耀咳嗽了几声。但很快,那种不适被一种麻木取代。他倚着廊柱,一支接一支,随身的纸袋里的烟头越来越多。

直到大半盒烟吸完,才看见亚瑟与一位年轻绅士走出厅门。亚瑟的脚步有些不稳,那位绅士靠得很近,一手虚扶亚瑟的腰作为保护。而亚瑟正侧头听着那人说话,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耀在铜名片盒上将烟暗灭,他走上前,格开了那位绅士的手,自己扶住亚瑟,顺势将亚瑟往自己身边一带。“好了,夜深了,我们该回去了。”

亚瑟侧移了一步躲开,借着那绅士的手臂站稳,漫不经心地看向耀:“你还在,真是尽职。不过我们相谈甚欢,正要换个地方聊聊。”

那位绅士会意微笑:“我书房里刚到了一幅从加尔各答送来的水彩画稿。不知是否有幸,请柯克兰先生一同品鉴?”

“当然,”亚瑟应道,目光仍钉在耀脸上,“王,这里没你的事了。”

“是。”耀侧身让路,神色平静,“愿您度过一个...值得回忆的夜晚,柯克兰先生。”

亚瑟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他站直了身体,醉意消了大半,翡翠般的眼眸死盯了耀片刻。最终,他从耀面前大步离去。

 

这一晚,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一种莫名奇妙的烦躁堵在他胸口,像是吞了一大团咽不下的棉絮。脑子里乱七八糟地闪过些东西,比如空气中残留的香水,食不知味的晚餐,办公室的谈笑...对,还有那句“这里没你的事了”。

为什么会在意这些?真他妈邪门。

大概是抽太多烟了,耀想。第一次抽烟,下手没轻重,几乎抽完一盒,现在嗓子还在难受。他走到床边坐下,手肘抵着膝盖,双手撑住额头。可不过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最终停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漆黑的花园。

烦躁。

一种邪火在身体里来回窜。他必须做点什么,耀荒谬地想,或许该找个人打一架,或着随便找个看得过眼的人来场不计后果、酣畅淋漓、能让人忘记一切的......性?

这个念头让耀不禁冷笑,就像他那位混账雇主、房主、一次鸦片伴侣、一夜情对象、名义上的情人及待暗杀目标,此刻或许正在某张陌生的床上所做的那样。

他觉得自己大概魔怔了,全因为那几口倒霉烟。

对,就是烟。今天抽了太多,以至于手指和衬衫上都沾着尼古丁和焦油味,一定是这气味让他反常。

终于找到原因,耀拎起洗漱间里的铁桶,去热水房一桶桶提回热水,将浴缸灌满,水汽在房间漫开。正在他脱衬衫时,走廊响起重而凌乱的脚步声,像是哪个冒失的仆人在狂奔。

耀原本没在意。可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随着旁边书房传来一声摔门巨响,耀警觉地转身,此时卧室连接书房的小门被撞开,一道身影冲进洗漱间,耀还没看清就被撞进了浴缸,下一秒热水灌入口鼻。

亚瑟带着酒气,掐住耀的后脖颈,将他按入水中,随即自己也跨了进去,浴缸里的热水上涨,晃荡、泼溅着。

“丢你老母...!”耀呛了口水,刚露头骂出半句,又被一只手按回水里。他试图挣脱,却感觉裤子被扯下,紧接着,没有任何预兆的,那个灼热的硬物借着热水的润滑,挤进了他的身体。

“呃...!”

一大股气泡涌上水面,耀扒住浴缸边缘试图起身换气,但却一次次被按下。快要窒息时,求生本能让他用尽全力抬身,抱住亚瑟的脖颈,才终于把自己拉出水面。

亚瑟似乎满意了,就着这个姿势,在热水中一下下开始进入。

“现在知道抱了?今晚在门口那副冷静样子呢?抽了多少?一整盒?非用那身烟味盖住你等我等到发酸的怨妇样?”

“哈...你他妈是狗吗?靠闻的认人?”耀大口喘息着。

“牙尖嘴利!你不过是我用顺手的一个秘书,一个...自己送上门来的泄欲婊子!谁准你在我面前装没事人?!”

“这么大火...”耀的身体随着亚瑟的动作起伏,他稳住呼吸低笑,“是气我... 没按你写的剧本演?没当场揍那小白脸一顿?”

“别太看得起自己!”亚瑟低吼着,用力向前一顶,“只要我想,多的是人排队等我垂青!卑躬屈膝,比你会讨人欢心!”

“行啊,”耀的声音因身体的晃动而颤抖,眼神却带着嘲弄,“那就去找更钟意的...那位害羞助理?你名义上的妻子?还是你别墅里...那个连衬衫都扣不齐的男孩?”

“你以为在跟谁说话?”亚瑟从耀的身体里抽出,攥住耀的肩膀和腰,将他在水中翻转过去。一手按上他的后颈,将他的脸再次压入水下。“你算什么?我随手就能按进水里的东西。你的命、你的喘气、呻吟......哪样不是我说了算?!”

窒息感袭来的瞬间,耀的手肘抵住浴缸底,撑起上身,随后扒住浴缸边沿。亚瑟从后面压上来,将耀困在浴缸与他的胸膛之间。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将臀部抬高,另一只手撑在耀耳边的浴缸边沿,在后方再次侵入,这一次更深、更彻底。

耀撑住缸壁,在一下重过一下的深入中回头:“费这么大劲...就为了在你那串征服名单上,给我这‘不算什么’的...打个勾?”

“闭嘴!你懂什么...你凭什么...凭什么敢他妈的不在乎!”

“我凭什么?”耀喘息着,发力向后顶去,“凭你...没本事!”

“你自找的!”亚瑟怒音被情欲扭曲,随之而来的是彻底失控的、惩罚的冲击。

水流在激烈的动作中被不断挤出浴缸,溅在地面。耀不再用言语反击,他试图调集所有的意志力对抗身后的攻势,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发热、紧绷,然后就在将达顶峰之时,一切停止了。

亚瑟在身后抵着他,却不再动作,只留下空虚和悬而未决的焦躁冲撞着耀,他回过头盯着亚瑟,眼中闪着中断的恼火:

“......你他妈的...有始有终啊!鬼佬!”

“怎么,这就受不了了?”亚瑟愉悦了一些,“看来掌控你,比我想象的要容易。”

下一秒,亚瑟将耀从水中拽出,湿淋淋地拖回卧室,一把按在衣柜那扇嵌着长镜的门上。手臂撑在镜面的瞬间,冰冷的镜面激得耀身体一颤。亚瑟借着这个姿势,从后方再次进入,一只手把住耀的腰,另一只手托住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直面镜中的那个浑身湿透布满吻痕的自己。

“看清楚了?”亚瑟在耀的耳边喘息着,望着镜中那双充满情欲、屈辱和一丝不甘的琥珀色眼眸,“你不该这么特别,这么让我分心......我在天津,跟那群该死的代表周旋。俄国佬,狡诈,贪婪得像冬熊;美国人,虚伪,假装中立,只想搭便车从这场战争牟利...秃鹫一样的东西,等着分食猎物。我看着他们令人作呕的嘴脸...脑子里想的全是你!”

他的动作随着话语愈发粗暴,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的煎熬全发泄出来。

“我坐在那里,看着他们的嘴一张一合,眼前晃动的却是他们压在你身上的样子!他妈的...当时我就想拔枪...把他们一个个全都毙了!”

耀正欲开口反击,但亚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用捏住耀的下颌用力,随即三根手指探入口中,压住舌根,在上颚与舌面抽插、按压,堵住了所有的言语。耀的嘴无法闭合,也无法咬下,嘴角滑落一条细线。

他起初用舌头抵触,试图将手指推出。然而,在情潮的冲击下,理智渐渐被击溃。在一次次越来越深的顶撞中,在高潮即将来临的前夕,身体超越了精神。那推拒的舌变得绵软,认命地裹住入侵的手指吮吸起来。

煤气灯下,镜中的景象令人血脉偾张,亚瑟的手臂环过耀的腰腹,汗水与水珠从他们的身体上滚落,肌肉随着结合而战栗。耀的头稍仰起,含咬着亚瑟的手指,发出低低的闷哼。在他身后,亚瑟的一次次侵入,将他推向顶点。在这上下同时被填满的、窒息一般的结合中,所有的对抗和伪装都消散。亚瑟咬住他后颈,在最后一阵失控的律动中宣泄出来。耀的低吼被手指堵下,白浊的液体溅上镜面。高潮的余韵中,亚瑟抽出手指,带出一条暧昧的丝线,两人喘息着,看着镜中彼此剥去防备的脸。

耀将额头抵在镜上,胸膛一起一伏,放纵之后竟有一种畅快,之前堵塞在胸口的烦闷似乎被冲散了。他自嘲地牵了牵嘴角——拜身后这个鬼佬所赐,他大概是真的中邪了。

亚瑟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此刻绵软地伏在耀的背上,下颌抵着他的肩膀,温顺得像只收起爪子的小猫。

耀调整了一下呼吸,找回了心跳的节奏,随即后背发力一记后撞,将亚瑟从身上甩开。

他以为亚瑟会像往常那样与他对抗,会死死缠住他,至少也能站稳。

可是他错了。

亚瑟竟毫无防备地向后倒去。在他身体失衡的瞬间,在耀侧头瞥去的瞬间,耀又一次看见了那双湿润的、带着茫然与释然的、翠绿色的眼睛,那种努力过后终于放弃的眼神,连同他唇角难以捉摸的、解脱的微笑。

时间凝固,这一秒被无限拉长。

“亚瑟!”

耀慌乱地推离镜子,回身冲上前,手臂迅速环过亚瑟腰背,一只手护在他的脑后。两个人一同摔在地面。

倒地时,亚瑟没有感到预想中的疼痛。耀的手臂垫在了他的身下。他抬起眼,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望着自己,里面盛着惊慌与关切,那么的真实。他垂眸,视线又落在耀的胸膛上。他突然怀念起一种触感,一种温度......那个雨夜,他被紧紧拥抱、轻轻拍抚的温度。他一直想念的,苦苦追寻的,究竟是什么?......他或许疯了。

耀试探着收紧手臂,像生怕惊扰一个梦。亚瑟果然顺从地贴了上去,脸颊埋在耀的肩膀,再一次融化在这个让他感到安全的臂弯之中。

这一刻,耀终于确认了,两个月之前的雨夜,不是一场梦。这份真实的、柔软的依赖,就如同纯白色蚕茧中被小心守护着的温度,而他,正捧着他那只刚刚破茧而出的、愿意向他显露脆弱的蝴蝶。

“以后......别随便让那些人靠近你了。”耀说。

“你不是不在乎?”亚瑟将脸深埋,声音沉闷,“你也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过问?”耀接着说,下颌轻靠在他的头顶,“只是因为...那些是你的事。就像你,也从没问过我的事情,我能做的...只有在这等,像刚刚那样接住你,只有这么多。”

“那你那天就不该给我那种错觉!”亚瑟猛地抬起头,眼中压抑着屈辱与怒气,“每一次...我让他们出现在你面前,每一次!我都在等!我在心里数,从一数到三十...你说过数到三十就会回来...你他妈一次都没有!”

这句话击中了耀,他从未想过,那些刺痛他的话、那些他视为挑衅场面,背后竟是如此笨拙的、藏在骄傲之下的呼唤。

一种心痛让耀失语。他伸出手,从怀中捧起亚瑟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他甚至来不及看清亚瑟的表情,便吻了上去。

“亚瑟......亚瑟......”他抵着亚瑟的额头,一遍遍重复这个名字,“你让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亚瑟从吻中浮出,呼吸还有些凌乱。他凝视着耀,仿佛要看透他的灵魂:

“告诉我,耀,你究竟想要什么?”

耀的心跳停了一拍。

“你说什么?”他的手抚摸着亚瑟的发,轻声反问。

“他们答应给你什么?”

耀抚摸他头发的动作停下了,全身血液在这一刻凝固。

见他没有反应,亚瑟撑起身,盯着他。“地位?金钱?还是他们在远东永远无法给你的自由与庇护?无论是什么,现在告诉我。他们能给你的,我能给你双倍,三倍。说吧。”

心在狂跳,耀强压恐惧,他将亚瑟打横抱起,放在自己的小床上,躺下后,将他的头按回自己怀中。

“又在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听不明白?”耀的声音无奈又宠溺。

“......”

良久的沉默。

亚瑟重新将脸埋在耀的肩膀,“没什么...只是确认了一件事。”

他顿了顿,手臂环住耀的腰,收得很紧,“是我想多了。耀,陪着我。”

“我会的,亚瑟。”耀闭上眼,将亚瑟更深地拥住,“以后不用数到三十了,只要你需要,我就在。”

灯火熄灭了,亚瑟没有再说话,只是像黑暗中寻求暖意的旅人,将腿缠进耀的腿间。

耀感受着怀中人逐渐平稳的呼吸,将一个吻印在他的眼睫上。

Chapter 7: 清梦良宵

Notes:

本章含成人内容:轻度BDSM(绑缚与调教),丝绸领带,蜡烛......和爱。

Chapter Text

17.

1858年夏末,总督办公室内,关于《天津条约》签订后,广州城秩序重建与确保条款执行的讨论刚结束,驻华专员与皇家海军代表先后离去。亚瑟也合上记事本,起身准备离开。

爵士,关于协助广州领事馆接触新任两广总督黃宗漢的流程,我会立即拟定执行备忘录。”

“不急,柯克兰。”

寶寧爵士靠在椅背上,示意他坐下,“倒是想问问,你和尊夫人近来一切可好?香港这地方,夏天漫长湿热,实在算不上舒适。生活上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亚瑟坐下。“感谢您的挂怀,一切安好。”

“那就好。生活安宁最有利于事业上的建树。”爵士话锋一转,“说来,我注意到你近期在一些讨论中,不像以往那样......活跃了。尤其是在对华策略方面。”

他看着亚瑟,真诚劝导:“亚瑟,你正值建功立业的年纪。在这种历史关口,更该展现出我们盎撒人与生俱来的魄力与远见。帝国需要能提出并执行强硬方针的人,这样的人,才能被伦敦记住,走得更远。”

亚瑟的脸上维持着谦逊而完美的微笑。

“感谢您的指点。我只是近期专注于条约落实,在宏观策略上确实还没有好的思路。但我会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寶寧爵士凝视着他,似乎想看穿那层礼貌的外壳,“但愿如此。”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蓝色封皮的文件推过桌面。

“柯克兰,你过往的成绩,伦敦都记得。对于有价值的人,我们从不吝于投入额外资源。比如远超常规的安保,为你排除那些因你过往‘卓绝’表现而夜不能寐的隐患,”他看了眼文件,“以及,这个。”

“我们相信,这些安排足以扫清你的顾虑,并提供足够的...动力。希望你的未来,能继续证明我们这笔投资的...远见。”

“......”

亚瑟迅速将那份文件收进公文包,“我明白了。感谢您与伦敦的鼎力支持。”

“小事而已。”爵士语气恢复温和,“另外,下周官邸晚宴,请务必与尊夫人同来。”

“...这是我们的荣幸,爵士。”

 

午后,总督府门外,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人正站在树下。他避开可能晒到他白皙皮肤的阳光,有点紧张地取出一枚怀表式样的梳妆镜,检查着自己的头发和衣着,随后又掏出一方香水手帕,在脖子上擦了擦。

临近四点,他终于看见了那个许久未见的人——亚瑟·柯克兰。金棕色的头发梳成背头,热带西装衬得他修长又英俊。而在他身后跟着他的华人秘书。

那位秘书沉静俊秀,带着温和的笑。年轻人记得他,上次在别墅前匆匆一眼,遇见的就是他。心中一阵酸涩,他深吸一口气,换上灿烂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

“柯克兰先生,午安。几日没见到你,我连下午茶都觉得无趣了。总督府的下一次宴会,你一定会引荐我参加的,对吧?”他轻快而期待地说着,像个讨糖果的孩子,随即又换上有点为难的神色,“一周前,我名下那艘小货船在海关被扣了,手续繁琐...没有你出面帮我,我肯定会吃亏的。”

不等亚瑟回答,他身旁的秘书已经向前迈出一步。

“抱歉,先生。柯克兰先生的日程已排满,私人时间也已另有安排。您的邀约,若确属公务,可按流程递交申请,由我统一排期。”

说完,耀无视面前的年轻人,转向亚瑟,“马车已在等候。各个洋行送来的贸易数据急需核查,不容延误。”

亚瑟的眉梢挑了一下,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闪过受用与愉悦,像一只被顺了毛的猫。他向那错愕的年轻人投去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如我的‘日程大师’所言,公务缠身,身不由己。至于您提到的事,我建议您还是按规矩来。祝您好运。”

待亚瑟说完,耀侧身,将亚瑟与那人隔开,抬起手臂,引着亚瑟绕过对方,朝马车走去。

只留下那位年轻人僵在原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马车就在不远处。亚瑟登上车,坐在车厢内侧。耀紧随其后,门关,在他身旁落座。

“回府。”亚瑟透过前壁的小窗对车夫吩咐。

车刚行进,亚瑟便用肩膀撞了一下身边的耀,唇角扬起,眼神戏谑。

“刚才真够霸道,王先生。”他拖长语调,“那副架势,我差点以为你不是我的秘书,而是要把那可怜男孩儿生吞了的监护人。”

耀不答,只是微笑着。

车轮碾过一块石子,车厢晃动。耀环过亚瑟的后背,扶住他的肩膀。待平稳,他的手滑落,在车厢的阴影下,握住了亚瑟放在膝上的手,拇指温柔地在亚瑟手腕摩挲着。

亚瑟将头转向车窗,耳根泛红,故作镇定地看窗外的街景。

“现在好了,”他语气硬邦邦地,试图掩盖心跳,“时间还早,我难得的娱乐也被你一手断送了。说吧,接下来干什么?”

“去海边吧,”耀侧头看着他泛红的脸颊,“我带你去捡贝壳。再把你的名字写在沙滩上,让潮水带它出海。”

“你是三岁小孩吗,王先生?”亚瑟嘲笑着,下一刻他提高了音量,对着前窗吩咐:“改道去淺水灣。”

 

黄昏的沙滩被夕阳染成金色,海浪声舒缓。

亚瑟穿着黑皮鞋,在离海水较远的干沙里弯腰翻找着。太阳晒过的细沙,钻进他的鞋里,挠着他的袜子和脚踝,那感觉痒痒的,像一种亲密。每一次他试图维持风度地走稳,动作却因此变得笨拙,反而让更多沙子涌进来。

忽然,他翠绿的眼眸一亮,从沙堆中拾起两枚蝶形贝壳。他直起身,望向更靠近海浪的地方——耀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什么,在夕阳下亮闪闪的。亚瑟感到好奇,他不再去想灌满皮鞋的沙子和可能打湿鞋袜的潮水,走了过去。

“看,”他炫耀着摊开手掌,“像不像英皇閣里的艺术品?”

耀瞥了一眼亚瑟的贝壳,将自己手里的千手螺递过去,“我这个,不仅好看,对着耳朵还能听见大海的声音。比你的有趣。”

那枚千手螺有着蔷薇一样的颜色,像朵绽开的花。

“哦?”亚瑟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那我用这两片艺术品,换你那个能听响的怪玩意儿。”

耀将海螺藏回身后,眼中带笑:“不换。这是我的宝贝。”

“宝贝?真是幼稚的想法。一个破螺壳,顶多算是水手骗小孩零钱的小把戏。”亚瑟不屑地说,又瞄了一眼耀藏在身后的手,“你等着,我能找到更好的。”

说着,亚瑟走向更潮湿的海滩,任由潮水打湿皮鞋。寻找的间隙,他抬头看见耀已经脱下了鞋袜,赤脚站在浅水里,专注地翻找着什么。

一股胜负欲燃起,亚瑟更仔细地搜寻,终于,他看到了一颗被海浪磨圆的红色玻璃。他将它用海水冲洗干净,对着夕阳举起来。

“看!像不像王冠上的宝石!”

“确实很漂亮。”耀走过来,感兴趣地看着那颗玻璃。

“我发现的,”亚瑟扬起下巴,“想要的话,你得拿等价的宝贝换。”

“好吧...”耀盯着那枚红色玻璃,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这可是我能找到最好的......”

亚瑟好奇地凑过去。只见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招潮蟹,猛地托到亚瑟鼻子前面。

“上帝!”亚瑟被这突然出现的多足生物吓了一跳,“快把这丑东西拿开!”

“它说它想跟这位尊贵的先生握个手呢!”耀恶作剧般笑着上前。

“笨蛋!它那只大钳子看起来能夹断手指!”亚瑟抓起一把海沙就作势要扬他。

两人随即在沙滩上追逐打闹起来,溅起一片水花。

耀几步便追上了穿着皮鞋、陷在沙地里跑不快的亚瑟,从身后搂住他的腰,将他圈进怀里。

“我警告过你!在你用那碰过...碰过那些生物的手碰我之前,最好先去洗干净!”亚瑟挣扎的喊着。

“现在可由不得你下命令了。”耀在他耳边笑着,手指在他腰间一挠。

亚瑟身体一颤,笑声爆发出来,整个人都软了半截。

“又被我发现了!”耀就势将他扑倒在细软的沙滩上,“你不仅怕虫子,还怕痒。”

“你这个......不按规则出牌的野蛮人!”亚瑟喘着气反驳。

耀又坏心眼地挠了他一下,亚瑟再次爆发出一阵大笑,身体在沙子里扭动,直到笑出了眼泪,挂在金棕色的睫毛上,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渐渐地,他的喘息平复下来,大笑变成了挂在嘴角的、轻松的微笑。他望着身上的耀,发现耀正凝视着自己,眼神温柔得像沉静的海。

“干什么......”亚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偏了偏头,“又用这种黏糊糊的眼神盯着我。”

耀没有说话。他用手肘撑在亚瑟耳侧的沙地上,另一只手轻抚上亚瑟的脸颊,拇指拂去他眼角的湿润。

“亚瑟...”

耀的声音比环绕着他们的海浪还温柔。

“...要这样笑才对。”

耀的拇指轻轻摩挲着亚瑟的颧骨,凝视着那翠绿的眼睛。

“不要总是绷着,但也不要...不要假装你很开心,勉强自己戴上面具、去享受那些社交场上无休止的、优雅的战争。”

耀俯下身,额头轻轻抵住亚瑟的。

“就像刚才这样,发自内心地、开朗地笑出来...”

“...就像你本来的样子,就像我的亚瑟...原本就该有的样子。”

他最后的声音化作了柔软的气息,温柔地拂过亚瑟的皮肤,

你这样笑的时候,最好看了。

 

夕阳沉入海平面,夜色笼罩下来。

耀将清理干净的皮鞋放在亚瑟身旁。

“天快黑了,跟我回去。”

“再待十分钟。”亚瑟坐在沙滩上,望着日落的方向。

耀在亚瑟身边单膝蹲跪下来,他将亚瑟揽入怀中,轻轻拍掉他发间的细沙。

“我明白,这里没有港督府,没有工作,也没有...任何你必须扮演的角色。”耀的手掌停留在亚瑟的后颈。“把这一刻装进口袋里带走,亚瑟。只要你想,我们随时可以回来。我向你保证。”

亚瑟靠在耀的肩头,沉默了片刻,能听到海浪周而复始的呼吸。最终,他点了点头。

耀站起身,向亚瑟伸出右手。亚瑟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耀稍一用力,便将他拉了起来。

两人踏着暮色离开了。

 

18.

1858年秋

秋日黄昏的阳光醇厚而温柔。它透过宅邸书房的窗,洒在地板上。伴随着的,还有拂过窗帘的秋风。

亚瑟皱着眉头,手中拿着管家刚刚送来的,来自约克郡的信件。

致 亚瑟柯克兰先生

亚瑟,

你上月来信父亲已阅悉。因他近来为议会事务所扰,特命我代为回复。

你在信中所述之忧虑,我们已详尽考量。你意欲寻求退路,对此,必须向你阐明家族立场。

你所期望的政治庇护,在目前局势下难以实现。

你需明,你今日之地位与影响力,正源于你过往那些果决而富有成效的政策。它们或许招致非议,但更为柯克兰家族带来了切实的利益。此刻急流勇退,不仅是对帝国职责的背弃,是对家族投资的浪费。

关于你担忧的人身安全,我们理解你的处境。你必须认清,你当下的职位与帝国的支持,才是你最坚固的盾牌。一旦失去,家族所能提供的庇护将极为有限。届时,你将直面伦敦的曼徹斯特學派政敌与远东反抗势力的威胁。

父亲希望你认清现实:留在远东,继续为帝国扩张与家族服务,才是你最荣耀的归宿。

请勿再作他想,安心履职。家族始终关注着你在东方的一举一动。

 你忠实的兄长,

于柯克兰庄园,

1858年秋

叹了口气,他将信收好,又拿起那份蓝色封面的文件翻开。

敲门声响起。

“进。”

耀走进书房,将一沓刚用裁纸刀处理好的文件放在亚瑟面前。

“关于近期华南移民潮的户籍登记与治安管理的汇总,我整理好了,所有数据都核对过两遍。”

“效率不错。”亚瑟的眼神有些疲惫。见耀走近,他合上文件,随即将它收进身旁带锁扣的公文包里。

耀瞄了一眼那份文件,询问:“您从广州回来后,就一直在处理这份文件,有时周末也不休息。如果内容涉及跨部门协调,或许我可以分担一部分基础工作?”

“不必。这部分涉及军方情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有些界限,不过问,对你我都更安全。”亚瑟说着,看向墙边的书架,“去帮我把那本《远东贸易年鉴》拿过来。”

耀点头,走向书架。

亚瑟快速翻阅那叠新文件,纸张边缘锋利,在翻过一页时,他的食指猝不及防地被划出一道口子。

“该死。”

血从伤口流出。

“别动!”听见声音的耀立刻折返,冲到他身边,捧住亚瑟的手。他目光扫过那叠文件和自己刚用过的裁纸刀,眼里瞬间充满了懊悔和心疼。

“只是纸划了一下。瞧你这样子,简直像在对待一个在舞会上晕倒的淑女。”亚瑟本想抽回手,但当他看清耀眼中的痛苦和担忧时,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安抚着,“没事,别担心。”

耀拿出干净的手帕,包住亚瑟的手指。可那伤口比想象的深,血很快在白色丝绸上染出一小团红。与之相反的,耀的脸色却一点点失去血色,变得苍白。他低着头,盯着那团扩大的血迹。

“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疼不疼?”

不知为何,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告诉我,你到底有多疼?”

亚瑟看着耀。明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伤口,耀却紧盯着,眼神里的悲伤就像在目睹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巨大的绝望笼罩在耀的周围,他看起来快窒息了。

“耀,”亚瑟用未受伤的那只手轻触耀的脸颊,“为什么这么难过...是什么在折磨你...”

耀没有说话。他用手指按着伤口,仿佛只要止住了血,就能止住一种名叫‘失去’的恐惧。

许久,血流似乎缓了些。耀解开被染红的手帕,伤口处,一颗血珠正在重新凝聚。那红色刺眼,就像他无数次在噩梦中看到的,一颗穿透祖母胸膛的弹片。又像他不可控制地恐惧着的事——如果这不是纸的边缘,而是刀刃;如果这不是指尖,而是脖颈或胸膛......那该是怎样的景象?

耀被这个念头刺痛了。下一刻,他低下头,将那只受伤的手指含入口中。舌尖小心地、轻轻扫过那道伤痕。

亚瑟身体一颤,只感觉一股热流直冲脸颊与眼眶。当他看清耀重新抬起的脸时,那种眼神痛得他无法呼吸。他伸手试图抚平耀紧蹙的眉心。

“你这个...笨蛋...”说着,他将耀拉近,一吻落下。

耀闭上眼,迎了上去。在唇齿相缠的温热间,他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是泪。

耀痛苦地意识到,亚瑟在流泪。

为什么?

那双他爱极了的、盛着整个海洋秘密的绿色眼睛,要笑才对,像在海边夕阳下那样,发自内心地笑才对。

太痛了吧...

可如果有一天,我们比现在更痛...

耀不敢再想下去,他会被这个念头击垮。他用力地抱紧怀中的人,仿佛融为一体,从此再没有力量能将他们分离,也再没有真相能将他们刺伤。

“别哭,”耀抚摸着亚瑟的后颈,一遍又一遍,“亚瑟,别哭,我的心要碎了...”

他在安慰亚瑟,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在这个充满泪水的拥吻里,他们不再是‘耀’和‘亚瑟’,只是人间两个孤独的灵魂,寄希望于剥离所有外在的身份,赤裸地相拥。

一吻结束,亚瑟将耀抱起。这一次,耀伏在他肩上,温顺得不可思议。

他抱着耀走进卧室,将他放在那张他们无数次缠斗、占有、在极致欢愉中相拥睡去的单人床上。耀的手立刻环上来将他拉近,吻的认真又决绝。亚瑟刚撑起身,就再次被耀拽了下去。

“不够...继续...”耀喘息着,仰头追索他的嘴唇。亚瑟回应了几下,强迫他分开,将他按回枕间。

“看着我,”亚瑟凝视着他,解开了自己的领带,呼吸中压抑着渴望,“耀,看着我...今晚把你交给我...求你。”他恳求着。

耀回望着亚瑟,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双手,手腕并拢递向他。

亚瑟用领带缠紧,将它们缚在床头的栏杆上。接着他解下耀的领带,轻轻蒙住耀的双眼,在脑后打了一个结。

“太暗了。”耀低声说。

“现在呢......”亚瑟起身走到桌边,划亮火柴点燃一支蜡烛。蜡滴落,将蜡烛固定在桌上,暖光在房间亮起。

“可我看不见你。”耀不安地转向光源的方向,追寻着亚瑟的存在。

“但你可以感受...”亚瑟回到床边,手掌轻抚他的脸颊,“我在这里。”

耀侧过头,鼻尖在手掌上磨蹭着,亚瑟感到自己的呼吸变重。他看着被束缚在床上的耀——那个平日里无论对谁都总是保持距离感的、就连握手都只肯用手指片刻接触的秘书,此刻躺在他的阴影之下。

在他眼前,耀的手腕被缚在头顶,手臂的肌肉线条展露,结实的胸膛在烛光里起伏着。蒙眼的丝绸领带不仅遮住了那双好看的琥珀色眼睛,更抽离了他矜持的目光,将一切情绪都集中在那微启的唇上,那嘴唇湿润,残留着暧昧的水光,还在向他索吻。衬衫领口在刚才的纠缠中松开了两颗纽扣,露出锁骨和一小片变成粉色的的肌肤。

任谁都无法将眼前这个男人,与办公室里那个永远端正、从容的王先生联系在一起。

只有他。

只有他看到了这副模样,这个褪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本能反应的耀,是他的。

“现在,你只需要感受。”

亚瑟轻声说着,拇指抚过那柔软的唇。昏暗的光线中,他的指腹触到一片温热潮润的柔软。耀竟张口,舌尖探出,轻轻扫过他的指尖,一阵酥麻。

就是这烛光在亚瑟的眼眸中一闪,他俯身吻上去,缓慢而深入地品尝。

终于得到渴望的亲吻,耀发出一声呜咽。他努力抬起身体,追寻更多接触,胳膊与束缚手腕的领带对抗着,留下红色的痕迹。

“别急。”

亚瑟在他唇边低语,将衬衫的扣子解开了几个,手掌顺着开口滑入,抚上胸膛。指尖触到乳尖时,耀的猛地一颤。亚瑟刺激着那一点,满意地听着耀的呼吸逐渐失控,变成断续的喘息。

“亚瑟...解开...让我碰你。”耀的声音低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渴望。他向上挺腰,试图贴近亚瑟的身体,束缚手腕的领带拧转,勒痕在挣扎中加重。

“别急......”

他解开耀的皮带,褪下西裤。耀的身体瞬间收紧,又全然信任地向他敞开。烛光晃动,耀的双腕被缚在头顶,蒙眼的领带在脑后系紧,脸颊绯红,衬衫凌乱地敞开着,露出胸肌与腹肌。长裤挂在脚踝上,双腿放纵地张开,而他腿间早已苏醒的欲望正湿润地挺立着。

亚瑟的手指若即若离地掠过那灼热的顶端,“谁能想到,办公室里王先生端庄的西装下,藏着这么热情的身体。”

“...亚瑟,别闹了,”耀仰起头,寻找着声音的方向,蒙着眼的面庞写满难耐的煎熬,“这都是因为你...要么就给我个痛快...”

亚瑟撸动了几下耀的下体,蘸取足够的润滑,随后将一根手指探入那紧致的温热。耀发出一声呻吟,被缚的手腕挣扎着。亚瑟没有停下,而是耐心地开拓,直到柔软的内壁开始主动吸他的手指。他又加入了一根手指。

“可以了...”耀喘息着,“...进来。”

亚瑟抽出手指,扶住自己的欲望,抵上那入口,却没有进入。

他俯身,用牙齿咬开了耀衬衫上最后一颗纽扣,“看着我。”

尽管被蒙住双眼,耀却仿佛感知到了亚瑟的视线,茫然地朝他望去,被缚的双手攥紧。

“感受到了吗?”亚瑟撑起身体,下身在那入口处磨蹭,同时一手握住耀的下体,以折磨人的节奏上下撸动,“感受到我是谁了吗?”

“亚瑟——”耀的身体向上拱起,试图从那恼人的厮磨中求得更深的连接。“别玩了...我知道是你。我要你。”

“求我,”亚瑟命令道,手上的动作加快了几分。

“收声了,扑街!直接操进来!”耀愤怒低吼。

“那就告诉我理由,”亚瑟逼问,他的克制已经到极限了,“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嗯?说给我听,说清楚。”

剧烈的战栗蔓延耀的全身。那一瞬间他仍在抵抗,直到最后一丝理智悬在空气里,作响,崩断。

“因为我是你的!”一声颤抖的、破碎的呼喊,“现在,来拿走属于你的东西!”

这句话像野火点燃荒原。下一秒亚瑟挺腰撞入,完全占有他,被紧致与滚烫彻底包裹。

他着迷地看着身下的一切,看着汗水从耀的额角滑落,看着耀唤着他的名字,看着耀手腕上的勒痕愈发鲜明。他从未感觉如此危险,仿佛正拥抱着一团终将灼伤自己的火焰,却舍不得放下;也从未感觉如此完整,仿佛迷失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归宿。

耀发出解脱般的叹息。蒙眼丝绸领带被泪水浸湿,他的嘴角却慢慢扬起。在极致的痛楚与欢愉中,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自由。在这里,没有过去与未来,没有潜伏者与殖民官,只有他和亚瑟,在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融为一体。

亚瑟一次次深入着,汗水从他的面庞滑落,落在耀的脖颈。

“疼吗?”他看着耀的鬓角不断渗出汗水,喘息着问。

“不疼...别停。”耀仰着头,声音在深顶中变得破碎。

他在说谎。

身体被充满的胀痛是真实的,但这疼痛反而分散了心中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更难以忍受的疼。

原来,他是如此渴望此刻身体的疼痛。

这种这让他暂时从所有身份中解脱出来的疼痛;这种他将自己的身体作为祭品献上、换来的一种真实的、自由的疼痛。

这种确认了,亚瑟和他都还活着的疼痛。

亚瑟解开了束缚耀手腕的领带,转而将桌角那支燃着的蜡烛塞进他的掌心。

“拿稳...”亚瑟咬着他的耳垂低语,再度深深进入,“我们一起。”

耀立刻紧抱住亚瑟,在激烈的律动中,手中的蜡烛倾斜,滚烫的蜡滴落在亚瑟的背上。他听见亚瑟发出一声疼痛的闷哼,随即是更凶狠的进攻。

在最后的冲刺中,亚瑟扯下蒙住耀双眼的丝绸。黑暗消散,耀在眩晕的烛光中望见那深沉的绿色眼眸。就在这一瞬,他腰腹绷紧,一股热流射而出。蜡烛从手中滚落,摔灭在地板上。

与此同时,亚瑟深深埋入他体内,将那股灼热烙印进他灵魂最深处。

 

19.

1858年冬香港最高法院正式履职,标志着殖民司法体系的完善。英国加速香港的城市建设,希望其作为殖民管治示范地。与此同时,英法美三国正与清廷在上海就《通商章程善后条约》进行最后谈判,核心是鸦片贸易合法化与海关控制权。

总督府一间办公室内,一位官员将一份文件递给亚瑟。

“柯克兰先生,这份关于扩大领事裁判权的立法草案,我们认为由您作为提议人最为合适。您向来擅长处理这类棘手的事务。”

亚瑟翻阅着那些对华激进条款,冷笑一声将文件扔回桌面。

“真是精妙的安排。所有肮脏的决定都在密室里做好,然后推一个像我这样的面孔出去,承担所有的骂名和历史的目光。等到哪一天,需要一个历史罪人的时候,你们就可以轻松地说——‘看,那都是柯克兰的主意’。”

官员的脸色沉了下来。

“柯克兰先生,我需要提醒您。您今日的地位,正是建立在过去的强硬方案之上。别忘了,正是您在‘广州入城’等一系列问题上的坚决立场,才让寶寧爵士和伦敦对您青睐有加。我们在全力推荐您出任羅便臣爵士的政治秘书,希望您不要在这个关键时刻让人失望。”

“或许吧。”亚瑟眼中闪过厌倦,“但这套把戏,我确实玩腻了。”

“那么,我非常抱歉地通知您,这已不是您个人的兴趣问题。”官员的眼神变得冰冷,“这是来自伦敦的期望。”

“伦敦很欣赏您过去的果断,为此,他们愿意为您提供远超同僚的安全保障,并动用影响力,让议会里反战派那些关于您的质疑声暂时平息。但最近,伦敦开始出现一些声音,质疑这项投资的回报率了。请您设想一下,如果这些政治保护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您会先倒在远东反抗者的刀下,还是伦敦那些反战议员的道德审判中?”

官员看着亚瑟,做出了最后的总结:“我们希望您明白,那些您所谓的幕后操控者,恰恰是赋予您今日地位与安全的唯一支柱。请想清楚,懂得感恩。”

办公室一片死寂。

几秒后,亚瑟微笑:“我刚才只是说笑罢了。文件我会签好送去。”

“感谢配合,柯克兰先生。”官员恢复礼貌笑意,“希望不会让我们等太久。”

门被关上的瞬间,亚瑟脸上笑消失了。

 

快下班时,亚瑟将签好字的文件交到了那位官员办公室。刚走出门,便与一位素来不睦的同僚相遇。

“许久不见啊,柯克兰先生。”那人带着虚伪的微笑,“真是到哪里都能听到您的消息。寶寧爵士的知遇之恩还没凉透,这就又攀上了羅便臣爵士的高枝。这份钻营的本事,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真是幸会,”亚瑟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他扬起下巴,正准备讥讽反击。

旁边办公室的门突然大力被推开。耀大步迈出,走到亚瑟身前,不由分说地将亚瑟往自己身后一拉,隔开了那人的视线。耀什么都没说,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琥珀色眼睛死盯住对方,全身都散发着警告。

那同僚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慑住了,一时语塞。他最终只是嘟囔了句“粗鲁无礼”,转身离开了。

亚瑟看着耀,他依旧盯着那人的背影,直到消失的走廊转角,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此刻正带着十分的敌意。

亚瑟轻轻拍了拍耀的肩膀,“走了,为这种人不值得。”

耀这才收回目光,最后瞥了一眼那个方向,转身与亚瑟离去。

 

总督府外,他们登上马车,耀将车门关上。

亚瑟瞥了一眼身旁依然眉头紧锁的耀,随即转向窗外,声音很轻:“你刚才不必那样。像他那种嗡嗡作响的苍蝇,我见得多了。除了嘴上那点本事,内里不过是个草包。我多的是言辞能让他无地自容,在这类辩论中,我还从未输过。”

“我知道你不会输。”耀像往常一样,握住亚瑟的手,拇指在他手腕轻轻摩挲。“我只是不想看你一个人站在那儿。”

“笨蛋......”亚瑟放松下来,轻靠上耀的肩膀。耀立刻将他揽入怀中。

“其实,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耀的另一只手伸进口袋,取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球形玻璃瓶。瓶中盛着透明液体与白色细沙,一个用画着粗眉毛的木刻小人,站在一片小船一样的贝壳上。

“这又是什么蠢东西?”亚瑟接了过来。他将瓶子翻转,白色细沙在浮力作用下缓缓飘落,覆盖在小人和他的贝壳小船上。

“你上次说,香港从不下雪。我造了一场雪,送给你。”耀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愿它能不让你那么想家......我知道,你其实一直是个喜欢精致漂亮东西的男孩。”

“真是...蠢得让人无话可说。”亚瑟看着瓶中飘落的雪花,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当他注意到耀始终停留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时,脸颊开始泛红:“你......你就这么喜欢盯着我看?”

“嗯,”耀伸出手,拂过亚瑟的脸颊。“就是要这样笑,亚瑟。我的亚瑟这样笑的时候,比王冠上的宝石还要好看。”

“......”

亚瑟俯身躺在耀的臂弯,将脸颊埋进耀的怀里,他的声音闷闷的:

“耀....”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压抑着什么痛苦,“我很想...可...我已经...停不下来了...无法回头了...”

“亚瑟,你说什么?”耀没有听明白,他的心揪紧了,轻抚着亚瑟的脸颊。

亚瑟只是摇了摇头。

“耀,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我会的,亚瑟。”耀心开始痛了,他低头用鼻尖轻蹭亚瑟柔软的金发,“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一步都不会走远,一秒......都舍不得让你等。”

“你向我保证?”亚瑟的脸埋得更深,他的手与耀十指相扣。

“我保证。”耀拉起亚瑟的手,按在自己胸前,“你听,这里为你跳着呢。”

“耀,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像弄人追随他的李爾王那样,即使全世界都背过身去,也会守在暴风雨里吗?”

“我会的,亚瑟。”耀轻吻亚瑟的额头,“即使有一天,我们失去所有,我也会为你披上外衣、陪着你走过荒野。”

“就像骑士守护在蕾貝卡窗前,哪怕城堡燃烧、倾塌也寸步不离?”亚瑟在耀的怀中闭上眼睛,捏了捏耀的手。

“我会的,亚瑟。”耀将他有些凉的手暖在掌心,

“即使烈焰焚烧,城墙化作废墟...”

“...只要你还在对我笑,我的目光就永远不会看向别处...”

 

20.

1859年初,英清两国在《天津条约》签订后陷入外交僵局。清廷虽对部分条款深为不满,表面上仍维持着外交接触;英国议会内部也对战争代价争论不休,一些人主张以外交手段落实条约。

春天,柯克兰庄园内,暖阳洒在花园里,玫瑰竞相绽放,在微风中摇曳。

柯克兰夫人站在卧室的镜前,调整着礼服的腰线。

“寶寧爵士下个月就要卸任返回伦敦了。”她轻声说,抚着裙摆,“时间过得真快......他为你颁发贡献奖章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她转向靠在床头看书的丈夫:“这身礼服如何?”

“非常典雅,绿色衬得你容光焕发。”亚瑟放下书微笑。

柯克兰夫人最后调整了下胸针,柔声询问:“你真的不与我同去吗?寶寧夫人想必也希望在离开前见你一面。”

“不了,稍后有些紧急公务需要处理。请代我向他们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我会的。”柯克兰夫人拿起手包走向门口。

“啊,等等。”

“还有事吗,亲爱的?”

“只是想问......你大概何时回来?”

“恐怕要到晚上了。之后还得陪寶寧夫人去置办些带回国的礼物。”柯克兰夫人解释。

“那么,玩得愉快。”

“谢谢,晚上见。”

门轻轻关上。

亚瑟立刻放下书走到窗边,挑起窗帘一角,不多久便看见柯克兰夫人的身影登上马车,随着车轮声消失在远处。

他雀跃地转身,快步穿过走廊,在书房旁的卧室门前停下,轻敲两下便推门而入。

“耀!她出门了!”

耀正在换床单,满屋都是香皂与阳光的气息。他闻声回头,眼里瞬间亮起笑意:“真的?!那我们可以……”

话未说完,亚瑟已抓起他的手向外跑去。脚步声在走廊回荡。

“慢些!”耀被他带着跑,心跳加速,“当心惊动仆人们!”

“放心,他们都在后院清点春季仓储!”

“管家呢?”

“这个时间他在阁楼记录库存!”

“哈!”耀终于放下心来,反手与亚瑟十指相扣,任他带着自己奔跑,“上次我们看完了你的藏书室,今天玩什么?”

“带你看看我这些年搜罗的宝贝!”亚瑟拉着耀冲进走廊西侧的房间,在一个木柜前刹住脚步,“有我在新加坡码头买的玳瑁梳子、加尔各答市集的檀香木小象,还有锡兰带回来的孔雀石坠子!”

“快打开它!亚瑟。”耀的眼睛亮晶晶的。

“等等,钥匙在……”亚瑟手忙脚乱地翻找西装口袋,硬币、钢笔、零碎纸片散了一地。终于摸到那把钥匙,却因锈蚀卡在锁眼外。

“见鬼!”他懊恼地拍了下柜门。

“亚瑟,”耀拉住他的手臂,“没关系,我们去看更有意思的,花园里的玫瑰全都开了。”

“花园......对!我还有整个花园!”亚瑟眼睛一亮,再次紧握耀的手,两人笑着跑向门外。

 

花园里,玫瑰丛的深处有一颗枝干粗壮的高木兰树。在香港温暖的气候里生得亭亭如盖。

树下,耀顺着亚瑟的视线望向树冠。

“约克郡的庄园里,也有一棵这样的木兰。”亚瑟的目光变得悠远,“据说是我的父母结婚那年移栽的。树上有个知更鸟巢,我小时候常看着它们在上面跳来跳去......那时我就在想,站在那上面的感觉,一定好极了。”

说罢,他眼中闪过一抹久违的、属于少年的光,像被某种积压已久的渴望被点燃。他毫不犹豫地脱下西装外套,扔进耀怀里,随即深吸一口气,双手扒住树干,脚尖寻找着支点,动作生涩又笨拙。

“当心,”耀立即上前,双手托住亚瑟的腰。

“哈!”亚瑟借着力道,腰部发力,将自己轻盈地向上引去。他不顾衬衫被树皮蹭上痕迹和皮鞋上的刮痕,此刻他只是一个想要攀上高处的男孩。

最终,他稳稳站在了分叉的枝干上。一手扶着主干,腿弓起保持平衡,另一手拢在眉前远眺,像个站在桅杆顶眺望新大陆的探险家。

“快看那儿!”他兴奋地指着下方,“从这里能看到整个庄园!哈哈,该死的——那个喷泉,从这角度看简直蠢透了!得让人把它换掉!”

亚瑟畅快地呼吸着高处的空气,望着满园的玫瑰花,畅快感充盈着胸腔。

他看着树下的耀,耀将他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正仰头望着他,目光温柔。

“快,把手给我!”亚瑟在树上喘着气,兴奋地向下伸手。

“我得在下面看着你,”耀看着他,声音沉稳带笑,“万一我的绅士摔下来,总得有人接着。”

“用不着,这点高度根本......”话音未落,远处小径传来脚步声。

亚瑟脸色一变:“管家!他来巡查花园了!”他慌忙寻找落脚点,心跳加速。

“亚瑟。”

树下传来耀平静的呼唤。亚瑟低头,看见耀已站在他正下方,双臂张开。

“跳下来。我在这儿。”

“......”

亚瑟眼中闪过决断。他咬紧下唇,膝弯微曲,纵身一跃。

短暂的失重感后,他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那是他在无数深夜里紧紧依偎过的胸膛,是这世上让他感到全然安全的归宿。

耀稳稳接住了他,手臂缓冲了所有下坠的力道。

当管家的身影即将转过树丛的刹那,亚瑟揽住耀的腰,带着他顺势向侧方一倒。两人紧拥着滚入茂密的玫瑰花丛,被枝叶与盛放的花朵吞没了身影。

管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渐渐远去。

亚瑟躺在馥郁的玫瑰丛中,被花香与阳光包裹。

耀伏在他身上,手臂撑在他耳侧,小心支撑着身体重量,不让他承受太多压力。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只剩下彼此的心跳,还有白翅蝴蝶在玫瑰花间飞舞的振翅声。

不知是因为方才的惊险,还是此刻亲密的距离,亚瑟只觉得脸颊越来越烫,连心跳声也大得扰人。

“我十二岁以后,就没再这么疯过了。”亚瑟低声说,试图用话语掩盖内心慌乱。

耀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漾着温柔与爱怜。

时间变慢了 

亚瑟恍惚地想。

不,或许不是时间慢了,而是他们变了。

他们变成了一对蝴蝶,从这春日玫瑰丛深处的一颗蚕茧里挣脱而出,羽翼相叠,呼吸与共。

然后到了秋天...他们会变成落叶,坠回泥土。

那么,属于他们的一季,便已是完整的一生。

所以,这一秒才会被拉得如此漫长,如此郑重。

在这棵与故乡无二的木兰树下,在这片与世隔绝的玫瑰花丛里,在这独属于他们的、被无限拉长的时间中...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耀。

他看见耀抬起手,为他拂去落在发间的玫瑰花瓣。

他看见耀的指尖轻柔地抚过他的脸颊。

他看见耀缓缓俯下身。

然后,他的耀——

深深地、虔诚地,

吻了他。

Chapter 8: 叫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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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1859年5月

初夏的香港岛天气湿热。灰色的天空压在海面上,太平山顶已经被乌云完全遮住了,雷声从远处传来。

刚寄完信的耀拿着一柄黑伞,快步走在皇后大道上。他路过了维多利亚港沿岸的一个个鸦片仓库,拐进一条通往山顶的近路,穿入一片市集中。

天越来越阴,摊贩们收拾着货物,人群推搡着,谁都想赶在暴雨前离开。

“唔該,借借。”耀侧身,从两个搬运生鱼的小贩中间穿过。“请让让...唔好意思。”

“Sir!看看今日新到的黃皮吧!刚摘的,解暑最好啦!”一个摊贩举起串果子,伸手拦在他面前,“买完这最后几串,阿叔我收檔返屋企啦!”

“唔使啦......我赶时间,有人等我。”耀摆了摆手,快步走过,焦灼地望向远处山顶。

刚走出几步远,一个报童又钻到他身边,挥着份报纸,“Sir!德臣西報!有广州城最新消息!買份吖!”

“唔好意思...”耀甚至没看一眼,小跑起来。

如果亚瑟比他先到,一定会皱着眉,不耐烦地看怀表,指不定还会抱怨这鬼天气和他不靠谱的秘书。这样想着,耀开始后悔:为什么在这个季节,将亚瑟约到山顶?他只想着那里风景好,可以暂时逃离工作,却忘了五月的香港,天空的脸色翻得比伦敦证券交易所的行情还快。

他加快速度,就在快穿过整个集市时,一抹鲜亮的翠绿色映入他的眼中,耀的脚步不由地停了下来。

一只玉雕的蝴蝶,大概半个掌心大小,被一根红绳系着,悬在一个摊位的架子上。雕工生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红绳,飞入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中。

摊主见耀停下,立刻笑起来:“先生好眼光!我这全部是正宗缅甸玉!买件送给太太,包保她钟意!”

“可不可以把那个蝴蝶拿给我看看?唔好意思...我有点赶时间。”

“好嘅!”摊主快速解开红绳,将玉蝴蝶递到耀手中。

耀的抚过蝴蝶的翅膀,那通透的绿色,让他想起了一双眼睛——在情动时深邃如海,在脆弱时湿润如雨后森林,在偶尔真心微笑时,比宝石还美好......亚瑟的眼睛。耀的心柔软了一下。

“先生是买来送给太太的吧?”摊主笑道,“这款最受太太小姐欢迎了,夫人见到,肯定心花怒放。”

“我要了。”耀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银毫。“不用找了。”

“多谢先生!”摊主伸手去接那几枚硬币。

“诶?!”

就在硬币即将交递时,一个人撞在耀的后背,他向前踉跄一步,手中的硬币掉了一地。那玉蝴蝶也差点脱手,幸亏被他拉住了红绳。

“仆街啊!行路不带眼。”摊主骂着,慌忙去捡钱。

耀同样带着怒气,想看清是哪个冒失鬼。可就在他回身的那一刻,身体仿佛冻结了。撞他的人已经快步走出几步,侧过头,斗笠下,露出那张熟悉的脸——耀的上线。

隔了将近一年,在耀以为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的时候,他来找他了。

 

文咸街元发行的里间,一位戴着铜边圆眼镜的老账房将两杯茶放在桌上,随即退了出去,关上门。

室内只剩下耀和他的上线。

“过去一年了,我就快说服自己,和你们的一切联系,连同那个任务,都只是我的一场荒唐噩梦。”耀的双手沮丧地揉着前额,“就在我快要接受现在的身份和生活的时候,你们偏又出现了。”

窗外的天色又阴沉了些,室内陷入一片昏暗。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洋人为确保条约执行,清剿甚严,我们不得不蛰伏。如今换约在即,朝廷意图在上海完成,避免洋人军队逼近京城。可英法蛮夷,视率舰队进京换约为权利与威严所系,寸步不让。英国公使卜魯斯已奉命,将以武力为后盾北上。”

“为此,朝廷正秘密重整大沽口防务,战争一触即发。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节,我们必须在下月前,摸清英夷北上的具体部署与决心。”男人看着耀,目光恳切,“你在柯克兰身边,正是发挥作用的时候。”

他注意到耀的目光时不时飘向房门,看上去有些焦躁。

“王先生?”

“抱歉...”耀回神,捏紧了手中的玉蝴蝶,“请问关于我祖母的事,有进展了吗?”

“有,”男人点头,“两年前广州城破后,英夷抢掠、焚毁宝物无数,档案尽毁,寻人犹如大海捞针。但这一年我们筛遍了周边所有能查的记录,可以肯定,她从未离开广东,极大概率就在广州附近。方向已经有了,找到人,只是时间问题。”

“谢谢,其实我早不敢抱太大希望。”耀的视线再次飘向屋门,暴雨前的大风拍打着窗,“请问还有别的事吗?我...我今日真的有急事,非常、非常着急。”

“何事?”男人的语气显得很不赞同,“好不容易接上线,必须将后续安排交代清楚。此地日后便是联络点,你来此寻我,务必谨慎。此外,对柯克兰的暗杀,也已重新提上日程。若洋人执意闯京,他便是必除之患。”

“为什么一定非得是他?!”耀起身,动作太猛,晃动了茶杯,茶水溅洒在桌上。

“王先生?”男人惊讶的看着他。

“我必须走了...”耀的脸色很差,避开对方的视线。窗外狂风骤起,拍打窗扉。“我会再来...方便的时候......”

“王先生,请留步!此事必须——”

“我不能让他等!”一声惊雷后,耀丢下这句话,拉开门,冲进了大雨。

街上空无一人,天地间只剩下暴雨声和耀奔跑的喘息。

不能让亚瑟等。这个念头像雷声一样打在他的心里。

亚瑟一定在等。在雨中,从矜持到沉默,从烦躁到那种...耀熟悉的、令人心碎的安静等待。或许他会数数,从一数到三十,每数一个数字,就离那个脆弱的、真实的亚瑟更近一寸。

错了。全错了。他不该约亚瑟在山顶,不该在今天出门,不该停在那只该死的蝴蝶前。如今,他的梦,那个用谎言编织的梦,快破了。

 

山顶凉亭中,亚瑟听见脚步声,回身见耀正向他跑来。

耀的头发和西装外套湿透了,手里明明攥着一把伞,却收拢着,像忘了它的存在。

“老天...看看你!你是刚从维多利亚港里游了一圈回来吗?”亚瑟一把将耀拽了进来。“顺便再问一句,你手里的伞,它今天是在休假吗?”

耀脱下外套扔开,然后两步上前,将亚瑟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下雨了为什么还等?你该回家的,亚瑟。”

“谁在等你?别自作多情,我只是恰好想欣赏雨景而已。”亚瑟抱着他,声音带着那股别扭的傲气,“倒是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湿透的蠢样跑来,是想让我欣赏你的狼狈吗?”

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手里,被塞进了一个东西。低头看去,掌心里躺着一只玉雕的蝴蝶。

“生日快乐,”耀说,“虽然下周才是,但我...不想等了。”

亚瑟的心头一暖,他想仔细看看这份礼物,可耀把他抱得太紧了。

“谢谢。”他将下巴轻轻放在耀的肩上,“不过,下次送礼前,建议先把自己烘干。我现在感觉像在拥抱一块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有体温的礁石。”

“亚瑟,”耀同样靠在亚瑟的肩膀上,目光却投向亭外被暴雨搅得天翻地覆的世界,“在我很小的时候,听过一个故事。一个人,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自由自在地飞。等他醒来,却恍惚了。他不知道,是刚刚自己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此刻蝴蝶做梦,变成了他。”

“亚瑟,我来的时候,一路跑,一路想......我的国家,曾经就像一只茧中的蝴蝶。她在自己编织的、纯白的宫殿里,安睡了千年。然后,在1840年,虎门一声炮响,她的梦醒了。”

“惊醒后的现实,比梦境荒诞,也比梦境...残酷。被迫打开国门,异化成一只还不熟悉翅膀、就被抛进风暴里的蝴蝶,跌跌撞撞,满身伤痕。”耀的声音带着深切的无助,“现在,亚瑟,我觉得我梦也快醒了。”

亚瑟沉默了。他几乎问出“发生了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哽住了。他知道,有些答案,他此刻未必承受得起。

“亚瑟,”耀忽然问,“此刻,是梦,还是现实?我们究竟谁在谁的梦里?”

雨声越来越大,淹没一切。亚瑟沉默了很久,久到耀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到他的声音。

“梦境与现实的边界是模糊的。那个做梦的人,或许本就不想分清。而我们...”他停顿了一会儿,“我想,我们也不必分清。”

“如果有一天,这场梦,我的梦,像我的国家那样,终究要醒...我该怎么办,亚瑟?”耀将脸埋在亚瑟的肩膀。

“耀...很多东西,都像玫瑰园里的蝴蝶。它们自由,美丽,但生命短暂。”

亚瑟抬起手,凝视着掌心那只玉蝴蝶。它冰凉,美丽,易碎...像极了他们之间的一切。那只握着玉蝴蝶的手,连同蝴蝶一起,轻轻按在了耀的后背,

“至少现在,我抓住我的蝴蝶了。至于能抓住多久....是到你梦醒,还是到我松开手,都不重要了。”

 

22.

1859年625日

英法联军舰队,依照《天津条约》进京换约,抵达大沽口。清军鸣空炮示警,要求联军从北塘进入。联军无视,强拆大沽口河防,炮台随即开火。

联军根据过去的经验,认为清军不堪一击,未预料到清军实力大幅提升。最终,清军在将领僧格林沁指挥下,依托重建的防御工事炮击联军舰队,击沉英法炮舰4艘,英军司令霍普重伤。

这是清廷在鸦片战争后首次获得明确胜利,中国态度由此强硬;而英法国内,复仇的声浪掀起,决议扩大战争。

 

1860年夏,香港,元发行。

“去年大沽口,你那份关于霍普轻敌的情报,起了关键作用。”中年男人为耀倒了杯茶,脸上带着笑。

“别高估你们的实力。”耀说,“这一年,朝廷因这场胜利,态度已转为绝对强硬,拒绝务实的外交。但实质上,那只是英、法的一次掉以轻心。在国力上,你们无法抗衡。如今,他们的远征军正在香港、上海集结。”

“王先生,国策如何,这不是你该考虑的。”男人提醒,“你的任务没有变。配合我们,清除柯克兰,就快行动了。除掉他,才能震慑伦敦,为朝廷争取时间。”

“只有这件事,我拒绝。”耀将视线移向窗外,“依我所见,柯克兰或许激进,但他绝不是决策的核心。他更像一个被推到台前执行命令的角色。伦敦的战争决心,不会因少一个政治秘书而动摇。杀他,意义不大。”

男人没有因耀的拒绝而动怒,反而靠向椅背,平静的看着耀。

“王先生,你拒绝的理由,听起来很理智。但是,你似乎忽略了一件事......或者说,你在刻意回避。这一整年,都在回避。”

耀的手攥紧了,男人满意地注意到这一点,接着说:

“你告诉我杀掉柯克兰‘意义不大’,那么,是谁让你做出了这种判断?是你作为情报人员的专业素养,还是...你作为他枕边人的,私人体验?”

“!”

耀的寒毛直竖,一股混杂着羞耻、愤怒与寒意的东西窜遍全身。他攥紧拳头,最隐秘的关系被说出来,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让我们谈谈更实际的问题吧。关于你的祖母。”男人继续说下去:“1841年,英夷炮轰广州。那一年她六十高龄了吧?一个本该安享晚年的年纪,却要在炮火里颠沛流离。而推动那场战争的,是谁的家族?”

每一个字都扎在耀的心上。

“你离家那晚,她叫醒你。你只觉得不耐烦,甚至没听清她最后说了什么,就转身睡去。你留下的两颗蚕茧,也被父亲扔进了海里。”

耀的身体开始颤抖。

“王先生,你对至亲的最后一刻,是模糊、不耐烦与漠视。而对仇敌阵营中的那人,却能记得他生日,为他选礼物,担心他是否等你太久,甚至在此刻为他辩护......你和你一直厌恶的父亲,又有什么区别?他卖了祖宗换钱,你是卖了良心换一张鬼佬的床。”

“够了...!”耀的眼中布满血丝。

“这就够了?轰开你家门、让你祖母失踪的,是英国人的炮舰。而如今柯克兰,就是给那些炮舰上发条的人。王先生,你是在替那些把你祖上祠堂轰成废墟的凶手,跟我这个同胞讨价还价吗?”

“闭嘴!!!”

耀猛然起身,带倒了椅子。

他死瞪着对方,眼中涌着痛苦与愤怒,随后他撞开门冲了出去。

耀离开后,那位老账房走进屋内,将椅子扶起,轻叹一声。

“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祖母的事,你不打算告诉他?”

“告诉他?他若知道了真相,还会去完成他的任务吗?”男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苦笑:“我们这行,心里只能装一个信念,那就是忠诚。忠于你的组织、你的国家。旁的,都是干扰。”

“可他才五岁就被父母带离故土,这本不是他该背负的。”老人说。

男人沉默片刻,“这世界上,哪有什么该不该,只有能不能用。他恰好站在那个位置,恰好有那份心,又恰好有我们能握住的软肋。这就是他的命,也是我们的运...”

他顿了顿,继续说:“...三年前,我的儿子战死广州。昨天,我还能笑着,对那个下令开炮的英国佬敬茶——这就是干情报的!不讲该不该,只论成不成。若能把他用好了,打掉那些鬼佬的气焰,我不介意当这个逼他手上沾血的恶人。”

 

总督办公室内,亚瑟手持简报,汇报北方情况。

“远征军主力上月已在上海完成集结补给,正分批北上。此次决心明确,不再谈判,将以足够军力直接进入北京换约。”

他的目光偶尔飘向窗外。一片落叶被风拍在玻璃上,像一只被钉住的蝴蝶。

羅便臣爵士靠在椅上,待亚瑟说完,他开口:

“很好。我们在此的任务,就是保障远征军的后方与情报衔接,配合好額爾金伯爵。”

“柯克兰,你我共事一年了。你的能力一如既往出色。只是在一些事的决断和关注度上,似乎不像寶寧爵士说的那样滴水不漏。”他语气关切,“如果是因为香港的夏季令人疲惫,或许可以考虑短暂休假?这里的工作暂交他人也无妨。”

亚瑟立刻集中注意力:

“感谢关心,爵士。我状态很好,无需休假。若没有其他指示,我就去处理远征军的后勤文件了。”

“还有一件小事。关于你那位私人秘书,王耀先生。”

亚瑟的心一紧,神色依旧平静:“王先生?他有什么问题吗,爵士?”

总督笑了笑,“倒非确凿问题。只是收到一些安保提醒——非常时期,身处关键岗位的华人,其背景与忠诚都需仔细审查。有未证实的消息暗示,王先生可能与某些过于关心我军动向的本土团体,存在说不清的联系。”

“竟有此事?这确实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亚瑟的声音冷静得像在讨论天气,“爵士,不知是哪个环节的安保提醒?他们是否有证据?王先生为帝国服务多年,背景经过多次审查,若真有如此疏漏,是我的失职。”

“证据目前还没有。他的父母在英国,算是一种牵制。不过听说他们关系疏离,久无联络。这层纽带,恐怕并不牢固。柯克兰,现在是关键节点,我只是提醒你多一份留意。”

“感谢您的提醒,爵士。我会注意的。”亚瑟点头致意后走了出去。

走廊中,一名官员与亚瑟擦肩而过,他瞄了亚瑟一眼,随即敲响了总督办公室的门。

“请进。”

官员关门,走到总督面前,低声说:“先生,查清了。王耀确系广州情报组织成员。去年大沽口之战的关键情报,就是他递出的。目前,他们正在策划对柯克兰先生的暗杀。”

“正巧,我刚提醒柯克兰。那么,将他叫来,我们一起讨论处理此事。”

“先生,伦敦方面另有指示。”

“请说。”

“近一年,伦敦对柯克兰的工作,尤其是其忠诚度,深感不满。他不仅态度软化,更屡次阻挠我们清除王耀,甚至擅用职权,暗中为王耀寻找在华的亲人。他的立场,已严重存疑。伦敦认定,柯克兰本人,已构成叛国。”

“原来如此。”总督缓缓靠向椅背:“那么,伦敦希望如何处置?”

“监控,但不干预,让王耀执行暗杀。”官员说,“此举能同时达成两个目标:这些年,柯克兰经手太多敏感事务,知晓太多不必要的细节。伦敦需要永久解决柯克兰这个内部隐患。同时,还可以借‘高级官员遭敌国间谍刺杀’之名,名正言顺扩大战争。最后利用好他们,充分榨干价值,为大英帝国带来最大的收益。这才是符合效率的处置方式。”

“最大化利用现有资产,同时尽快完成风险出清?有趣。”总督沉默片刻,最终点头,

“我明白了。我会安排,确保一切顺利。”

 

黄昏,刚走出总督府,亚瑟就看到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和站在那里的耀。

和往常不太一样,今天的耀没有望向大门的方向,微笑着看他出来。他只是侧靠在车门上,有些失神地盯着石阶缝隙里一丛顽强探头的、灰扑扑的酢浆草。

直到亚瑟走近,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等久了?”亚瑟走到耀的身边,“一个关于北边补给的会议,拖了些时间。”

“没事。”耀回过神,拉开车门。他的声音平静,没有温度。

“谢谢。”上车前,亚瑟的视线在耀的侧脸上多停留了几秒,感觉他今天格外疏远。

耀跟着坐了上来。

光线渐暗,马车厢内空气沉闷,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耀望着窗外街景,整个人像裹着一层冰壳。

亚瑟瞟了一眼耀放在膝上的手,它们紧握成拳,没有像往常那样伸过来握住他、摩挲他的手腕。

沉寂的空气、冰冷的侧影、握紧的拳头......一切都太反常了。

“今天顺利吗?”亚瑟看向耀,试图确认发生了什么。

“嗯。”耀依旧看着窗外。

感觉到这份冰冷,亚瑟的心沉了些。他尝试着,像许多个黄昏里习惯的那样,将头靠向耀的肩膀,寻找那份熟悉的支撑和温度。

“你今天去了中环,那边...没什么特别的事?”

“没有。”

耀没有调整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揽住他的肩膀。他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温度、也不会回应的大理石像。

一段长得令人窒息的沉默降临车厢。

最终,亚瑟自己移开了。他没再说话,同样无声地望向窗外。太阳落下后的黑暗彻底将两人吞没。

 

宅邸走廊中,耀为亚瑟推开了书房的门。

“谢谢。”亚瑟看了他一眼,走了进去。

耀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等等。”

耀停下脚步,回头,“今日所有日程均已处理完毕,没有其他的工作安排了,柯克兰先生。请问还有何吩咐?”

“进来。”

耀站在原地没动。

“我说,进来。”亚瑟的声音沉了下去。

几秒的对峙,耀走了进去,停在离书桌三步远的地方。

“把门关上。”

“...我认为,开着门通风对缓解您刚结束会议的疲惫更有益处。”耀说。

“关门。”亚瑟的绿眸里压着暗火,“王,作为我的秘书,你应该清楚,当上司要求进行一场私下谈话时,你的首要职责是确保谈话的私密性,而不是质疑室内空气流通。”

耀沉默地走到门边,关上门,然后转过身,后背贴着门板,双臂环抱在胸前。

“现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让你变成这样。”亚瑟走近他。

耀没说话,他的视线越过亚瑟的肩膀,看向窗外的夜色,就像马车里那样。

“说话,耀。或者至少,看着我。”亚瑟比耀略高一些,他微微垂眸,眼神带着压力。

耀的视线扫过亚瑟,像看陌生人一样,很快又移开了。

“没什么好说的,先生。今天有些累。”

“没什么好说的?”亚瑟伸手掐住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你给我承诺,只要我需要,你就在。现在我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却对我说‘没什么好说的’?嗯?”

耀的目光被迫与亚瑟相接。那双熟悉的绿眼睛里,怒火之下,是不解、委屈,和耀熟悉的那种...依赖。这目光直击耀的心脏最深处,一阵疼痛,他立刻看向别处。

“放手。”耀扣住亚瑟的手腕,将他的手掰开。

“告诉我!”

亚瑟被这推开的动作刺伤了。他攥住耀的衣领,将他撞在一旁的墙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

亚瑟愤怒而不解地质问着,“你知不知道我为你挡掉了多少麻烦?知不知道我每天要对着多少双怀疑的眼睛,告诉他们、我的人没有问题?!伦敦的质询函就在我的抽屉里...那些警告和威胁,你以为只是说说而已吗?!”

耀的后背撞得生疼,但他只是皱了下眉,随即苦笑。

“那么,柯克兰先生,您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是对的?”

这一瞬,亚瑟眼神中的愤怒被痛苦取代,手上力道也松了些。耀趁机挣脱,拉开距离。

“也许我,才是您最大的威胁......晚安,先生。”

说完,他转身走向自己房间的门。

在房门关上的一瞬,一股猛力将它撞开。亚瑟闯了进来,反手将门甩上。他几步上前,将还没来得及转过身的耀推倒在床上,随即压了上去。

“不对!你之前不是这样!”

亚瑟撕扯着耀的领带和衬衫纽扣,“你又被那些该死的过往魇住了!我能让你忘掉,像之前一样!”

他咬住耀的颈侧,试图打碎这层冰壳,逼出那个会反抗、会回咬、会把他拖入情欲深渊的耀。

可耀躺在那里,没有抵抗。他望着天花板,眼神平静得可怕。

“看着我!”亚瑟撑起身体,双手捧住他的脸,“耀,看着我!醒过来!告诉我,你还是我的!”

太安静了。

这种抽空所有空气一般的安静。

他宁愿耀和他对抗,宁愿互相咒骂,也好过像现在这样,好像他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只是在对着空气演独角戏。

“醒过来?”耀苦笑一声,“亚瑟,我已经醒了。”

亚瑟的动作僵住了。

“需要醒的,不是我。”耀继续说着,“之前那些,才是梦。一场我们谁都不敢先喊停的梦。现在,该醒了,亚瑟。”

泪水毫无预兆,模糊了那双好看的绿眸。

“...别这么快。再给我点时间。”

亚瑟将头埋进耀的怀中,双手穿过他的腰背,抱着他,“再等等,耀...”

亚瑟泪水在耀的胸前洇开,滚烫的,让耀心痛。

又来了。

他又要把人推开了。

上一个是罗莎,那个送他姜饼人的女孩,他收回了所有的目光,礼貌地退后,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现在是亚瑟。那个会因为他迟到而皱眉、会因为他一句“数到三十”而安心、会爬上木兰树再信任地跳进他怀里、会因为他一句“你该这样笑”而脸红别扭的亚瑟。

那个此刻在他怀里流泪的亚瑟。

耀的手臂抬起,想要收拢这个怀抱,可最终却悬在半空。

怎么办?

抱住他,他就是你的爱人。

推开他,他就是你的仇人。

你究竟要护着怀里这个让你心动、心痛的人,还是要向造就他、也毁了你一切的那个世界复仇?

没有答案。只有心脏被绞紧的剧痛。

最终,那抬起的手臂,只是沉重地落回了身侧。耀闭上眼,原来拼命忍着泪水时,连呼吸都痛。

慢慢的,怀中亚瑟的颤抖平息了。那短暂的脆弱被冷漠的骄傲取代。他将自己从耀的身上推离,一把擦去所有泪痕。

“很好,”他转身走向门口,声音冰冷,“那么,如你所愿。”

门被关上了,只留下一室空旷的、令人发疯的寂静。

 

23.

午后,亚瑟办公室内,那个衣着时髦的年轻人将一个没有邮戳的厚信封放在亚瑟的办公桌上。

“你的伦敦来信,柯克兰先生。和之前一样,还是寄到我那儿了...您瞧,即使您这两年来忙得‘无暇他顾’,我也总是记得把这些要紧东西给您带过来的。”他抱怨着。

亚瑟看了眼年轻人,沉默地拿过信封,用拆信刀划开封口,抽出信纸展开。

阅读的过程很安静。年轻人一直看着他,试图捕捉任何情绪变化。

亚瑟的脸上,起初没什么表情。但随着目光在字里行间移动,他的眼神变得凝重,待读完最后一页,他极轻地冷笑了一下,像读到了什么荒诞的事。最终,他放下信,目光越过眼前的年轻人,停在书架上那本《李爾王》上。

“疯子带着瞎子走路,本来就是这时代的病态。”亚瑟说。

“什么?”年轻人愣住了,“您是在说这封信吗?”

“不。你不会懂。”亚瑟将信件夹进那份蓝皮文件中,放入公文包,“你永远不会站在我们的位置上,自然也永远不会明白。”

敲门声响起。年轻人看向门口,亚瑟的华人秘书正站在那里,像一株沉静的竹。

“柯克兰先生,马车已经备好,在门口等候。”耀平静地说。

年轻人看了耀一眼,随即抬起下巴,将视线移开,一副不屑的样子。亚瑟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耀身上。

这一周来,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耀不再与他同车,工作时永远保持三步距离,回答简短到吝啬,眼神交汇时总是迅速避开。曾经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黑暗中互相取暖的体温、暴雨中的拥抱...都像是一场被当事人双方否认的梦。

此刻,看着耀那张平静的、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的脸,亚瑟扬起嘴角,向耀走近了些,目光有意扫过身旁的年轻人。

“王,你来得正好。”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耀的表情,享受着,也忍受着,“今晚的行程取消,我有私人安排。”

他紧盯着耀,不愿错过一丝一毫的破绽。

可最终,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裂纹。

“好的,先生。”耀的回答,恭敬,礼貌。说完,他便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甚至不忘将办公室的门轻轻关好。

 

深夜,耀的房间里没有开灯。地上散落着无数烟蒂与烟灰,尼古丁与缺氧让他的意识恍惚。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知觉即将被烟雾吞没时,门外传来了踉跄的脚步声,伴随仆人小心翼翼的询问。那询问被一个带着醉意、不耐烦的声音打断、驱赶。

脚步声朝着他房门的方向来了。耀熄灭香烟,屏住呼吸,盯住房门下那道缝隙。

影子挡住了门缝的光线。亚瑟没有像上次那样愤怒地破门而入,耀也没有起身。两个人就这样隔门对峙着,像是一场看谁先崩溃的竞赛。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那影子晃动了一下,离开了。拖沓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一步,两步....然后,走廊传来一声闷响。

“亚瑟!”

耀的心急速下坠,他从地上弹起,撞开椅子,扑到门边,冲了出去。

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亚瑟蜷缩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散着浓烈的酒气。

耀扑下去,颤抖着检查他的脉搏和是否有致命伤,再确认只是普通的醉酒后,后怕和愤怒直冲头顶。

“我丢!”他揪住亚瑟的衣领,用力晃了晃,“你他妈的!差点吓死我!”

亚瑟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对这一切毫无反应。耀将他抱起,走回自己的房间,放在床上。屋内烟味让昏睡中的亚瑟皱了皱眉,发出一声难受的轻哼。耀立刻将窗户开到最大,夜风灌入,驱散着烟雾。

随后,他回到床边,为亚瑟解开了紧勒的领口和皮带。他去盥洗室拧来热毛巾,擦拭着亚瑟脸上、脖子和手上沾到的灰尘。偶尔触碰到亚瑟的皮肤,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触感。

就在耀准备擦拭亚瑟额头时,亚瑟忽然不安地动了动:

“...妈妈......对不起.....”

毛巾从耀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他愣住了,那句孩子一样的梦话,砸在他的心上,砸碎了最后一点强撑的冰冷。

他慢慢地弯下腰,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亚瑟的额头上。睡梦中的亚瑟感受到了这份温暖,抬起手臂,环住他。耀顺势侧躺了下来,将亚瑟拥入怀中,让他的脸贴着自己温暖的胸膛,腿自然地交缠在一起。耀轻轻拍着他,感觉到他的身体渐渐放松。两个受伤的灵魂,在经历了长久的对峙、冰冷的隔阂后,在这个黑暗房间里,再次相拥。

耀将脸埋进亚瑟柔软的金发间。许久,眼泪流了下来,一滴,又一滴。直到那一小片头发被沾湿,变得冰凉。他就这样抱着他,在无声的泪水中,在彼此的心跳和呼吸中,慢慢睡去。

 

第二天清晨,当耀醒来时,窗外天色微亮,枕畔一片空荡,只余一丝残存的酒气。

洗漱,穿衣,等待八点的钟声。

当耀推开书房的门时,那里空无一人,房间角落里的旅行箱又一次消失了。书桌上,亚瑟常用的拆信刀下,压着一张对折的便笺。

耀走过去,拿起它:

耀,

我去广州了。这次归期未定。

你曾问我,我们谁在谁的梦里。现在我想,也许我们都在对方的噩梦里。

珍重。

—— A.K.

Chapter 9: 落叶归根

Summary:

1. 本章含成人内容:爱,是情欲的最高级。
2. 关于结局:本章为True Ending。之所以称它为TE,是考虑到揭示真相、角色完成、伏笔回收和内核表达的原因。它不一定是轻松愉快的,甚至可能是沉重的。
3. 时间线提示:由于全文的倒叙结构,本章情节发生在第一章后。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24.

1860年9月

一艘从香港开往天津的班轮,正在穿越台湾海峡。夜风卷起巨浪,船身忽上忽下。

上层甲板的一间单人船舱内,耀蜷在床铺上,嘴唇发白。晕船的耳鸣声渐变为梦中父亲的咒骂。

他又一次回到了五岁,握在掌心的两枚蚕茧被夺走,划过船舷,消失在浪中。船舱挤满昏沉呕吐的人们,时间在颠簸与恶臭中流逝。海洋尽头,是个陌生的世界。

梦境中,帆船缓缓靠岸,雨幕之外,岸边有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固执、明亮,穿过人群,静静望向他,像一道温暖的光。

“呃......”耀从梦中挣脱,睁开眼。

壁上的煤气灯被调到了最暗,亚瑟正坐在他的床边,一手抓着舱壁上的扶手,对抗着摇晃。

“回你房间去...这鬼天气,船晃得厉害。你待在这儿...除了多一个人受罪,有什么用。”耀艰难翻身,重新闭上眼睛。

“有用,”亚瑟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个杯子和一个小锡盒,“颠茄片,止恶心。姜柠水,顺下去。顺便一提,这点摇晃,跟我饭后散步没两样。不过,看到永远挺直脊梁的王先生,也有今天这副模样,这趟航行倒也不算无聊。”

耀撑着身体坐起来了一些,靠在舱壁上。

“...谢谢。”他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暂时压下了胃里的不适感。

“好了,亚瑟,”他的声音放软了些,带着一丝无奈,“回去吧。你这个护士糟糕透了,根本不会照顾人。”

“是我不会照顾人,还是某个喜欢逞强的病人连被照顾都不会?”亚瑟扬起一边眉毛,“需要我提醒你?一个多月前,是谁用‘天亮了梦该醒了’的说辞推开我,好像多看我一眼都会玷污了他的‘清醒’?然后,是谁晚上把自己关在屋里抽完一整包烟,弄得像火灾现场?最后,又是谁,冲出来把我拽回去,抱得那么死,以至于我第二天早上不得不像解开缠住船锚的海草一样,一点点把自己从他怀里掰出来?”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嘲笑,“耀,我们之间,到底是谁更擅长推开,又是谁更擅长事后反悔?我一直以为口是心非是我的专长,现在看来,至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才是更别扭的那一位。”

一个更大的浪头拍在船身,船体倾斜。

“呃......!”耀手里的姜柠水泼出来一些,他将杯子塞回亚瑟手中,再次滑倒回铺上,蜷缩起来,闭上了眼睛。

亚瑟将水杯放在一旁固定好,起身,扫了一眼耀敞开的行李箱,看见里面的一本《李爾王》。他拿起来,又把煤气灯调亮了一些,重新坐回耀的床边,将书翻开到某一页。

“...这个冬天啊,我们宁可和豺狼做伴,也不搭理忘恩负义的人类。

亚瑟轻声读着,伦敦西区的腔调听上去圆润又悦耳。看耀的神情似乎轻松了些,于是他接着读下去,声音里带上表演一样的抑扬顿挫:

听我说,老伯伯——多积攒点儿钱,少摆点儿阔;多听听劝,少开开言;别把房子押上赌,只要床上睡得暖...你就可以比两个国王加起来都富有啦!

床上的耀从鼻子里发出声轻笑。他伸出手,握住亚瑟空闲的另一只手。

“抓稳,”耀说,“别书没拿住,人先摔了。”

亚瑟顺势与他十指相扣,借着灯光,继续读下去:

这就是那忘恩负义的女儿,嘴巴比刀子还锋利,心肠比石头还硬。可您啊,我的老伯伯,还是我那一无所有的、疯疯癫癫的国王......”

又一页读完,亚瑟揉了揉眼睛,抬起头,看见耀正专注、沉静地看着他。就和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十三行的商馆里那样。

“又来了。”亚瑟的耳尖泛红,他侧过脸,把书放到一边,“劳驾,眼睛稍微管理一下。直勾勾地看着我,在我脸上找李爾的台词?”

“你念书的声音...”耀说,眼中映着煤气灯柔和的光,“真好听。比维多利亚港傍晚的钟声还好听。”

他的拇指在亚瑟的手背上轻轻画圈,“你的眼睛也好看,像雨后森林里最深、最安静的湖水。”

“停。你这些肉麻的比喻,都是从那些廉价小说里学来的吗?”亚瑟嘟囔着,看上去有些别扭,“再这样下去,我该去甲板上吹吹风了。”

耀笑了笑,没有反驳,他往床铺内侧挪动了一下,腾出位置。

没有丝毫迟疑,亚瑟侧身躺了上去。他蜷起膝盖,与耀的双腿交叠,将头靠在耀的肩上。

“亚瑟。”耀收拢手臂。

“嗯?”

“我喜欢你。”

亚瑟似乎愣了一下。

耀将他抱得更紧,嘴唇在他耳畔柔软的金发上蹭了蹭,“自从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完了。”

眼眶有些温热,亚瑟收紧了环在耀腰上的手臂,将脸更深地埋在耀的颈侧,“...笨蛋。”

“你之前去广州,走了很久。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你的眼睛。在想,你去了广州的哪里,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去处理一件对我很重要的事,耀。一件我欠你的事...但现在还没有确切的结果。就快了,你会知道的,我保证。”

“亚瑟,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在哪,我就在哪。”

“...嗯。这话我记下了。”

 

25.

1860年9月中,班轮抵达上海中转。

离开了船舱,踏上外滩码头的耀觉得脚下的大地仍在摇晃。

“我需要去趟领事馆,向驻沪领事和军事长报到。最近局势敏感,盯着我们的眼睛太多,你不方便跟着。”亚瑟从耀手中接过公文包,看向耀还有些苍白的脸,“你之前在上海生活,对这里熟。趁这半天,回你熟悉的地方休息一下,透透气。”

“好。”耀微笑,“我去买些生煎和条头糕,让你尝尝上海的点心。”

“与其琢磨这些油腻腻的东西,不如想想哪里能弄到点像样的橙子或者葡萄...不过,既然你坚持要带,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品尝一下。”亚瑟轻哼一声,“明天下午三点,还在这里。我们改乘炮舰,随队北上天津。别迟到。”

“知道了,明天见,亚瑟。”

 

耀在码头拦下一辆马车,穿过外滩,转入四川中路,最终停在了一栋靠近苏州河的联排屋前。

当他打开门时,他的上线已经在客厅里等候了。

“王先生,朝廷那边最新的消息,通州谈判彻底陷入僵局,洋人毫无退让之意。我们是时候行动了。”

耀没说话,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低头点燃。

男人弯下腰,从桌下拖出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银锭。

“这些,请您过目。”

“不需要,”耀吐出一口烟,“我用不上了。”

男人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将箱子合上:

“王先生,上一次和你在这间屋子里说话,还是咸丰六年*(1856)。那时候,你船票都买好了,一心想要离开。是我劝你留了下来。没想到再回到这里,已经四年过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我这个人,做的事,说的话,未必都见得光。有些承诺,也未必都兑现得了。身在其中,身不由己...但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还是想尽量讲一点信用。”

“王先生,你这几年,为这片土地做的事,冒的险,我都看在眼里。有些事上,我对不住你,那是我的无奈。但这一次,在这件我能做主的事上,我愿意尽全力,减轻你的负担。”

说着,男人敲了敲箱子:

“这些,是你应得的。你查点过后,如果需要,我们会帮你换成汇票。任务结束,我们的人会立刻护送你上天津最近一班船,前往长崎。新的身份,安顿的费用,都在里面。”

“这次的行动,对于你,也很简单。你们的船到天津后,第二天,柯克兰会前往联军的总部。他的马车会经过军粮城附近的一处堤坝。你只需找个借口,和他在那里下车步行。之后的事,与你无关。”

“王先生,你不用背负太多。这计划环环相扣,各司其职。你只是其中的一环,扮演好你的小角色,就够了。”

耀抽着烟,听他说完。

“我说过,箱子里的东西,我用不上。”耀看着那个男人,“我要的东西,带过来了吗?”

男人的神色变得有些犹豫和挣扎。

“王先生,请您再听我一句。我也有过儿子...如果,他还在的话,和你差不多大。”

他停顿了很久才控制住情绪,接着说:“王先生,就这一次,信我。我是真心的,想给你一条安稳的退路。”

“那个东西,给我吧。”耀重复

男人最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他取出一个用蜡密封的小瓷瓶,蜡封处隐约能闻到苦杏仁混合着金属锈蚀的气味。

他将瓶子递给耀,“气味刺鼻,平时务必掩藏好。需要的时候,咬破或捏碎蜡封。”

“谢谢,”耀接过瓷瓶收紧口袋里,“会有痛苦吗?”

“发作需要一刻钟左右。比砒霜利落,但这期间,会非常痛苦...王先生,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再——”

“痛一点好。”耀微笑,打断了男人的话,“痛是真实的,也是相通的。到那时,会让我觉得...还挨着他、走不散。”

男人望着他平静的侧脸,最终将所有剩余的劝说咽了回去。他后退一步,郑重地向耀鞠躬。

“那么,王先生,请允许我,代表组织和您守护的这片土地,向您致以至高的敬意...保重。”

 

26.

傍晚,雅努斯号炮舰驶离长江口,驶向渤海。

一间单人的军官舱室中,亚瑟神情凝重的坐在床铺上,眼睛有些充血、泛红,像是在尽力压制什么,连呼吸都有些发冷。

他手中的那份蓝皮文件,翻开的一页写着:

目标关联人物1853年确认死于流矢。

敲门声响起,亚瑟立刻把文件合起收进公文箱,锁上锁扣,他深呼吸,努力让声音正常:

“...请进。”

耀推门走进,手里提着一个小藤篮。他将篮子放在床铺边的小桌上,从里面拿出油纸包裹的生煎、糕点,还有几个新鲜的橘子和苹果。

“尝尝这个,还温着。”他拿起一个生煎递给一直看着他的亚瑟。

“不饿,”亚瑟的声音有些哑,他清了清嗓子,“胃里...不太舒服。”

“嗯?”耀先是有些惊讶,随即露出调侃的笑:

“之前谁说海上颠簸就跟饭后散步一样?现在我都没事了,轮到你这位‘老海盗’栽跟头了?看来大海也看不惯你那副永远游刃有余的骄傲德行,非得治治你不可。”他将生煎收回油纸中,用一旁的湿毛巾擦了擦手。

“可能偶尔也会。”亚瑟含糊地应了一句。

“真难得,”耀走到亚瑟的床边坐下,看着亚瑟有些凝重的眉眼,伸手揽住他的肩,“我们柯克兰先生也有主动认输的时候?说说吧,发生什么了?”

“没有,没什么。”亚瑟向耀的身边靠了靠。

耀没再追问,他想了想,松开亚瑟,从桌上拿起一个最红的苹果和一把小折刀。他坐回亚瑟身边,两个人的膝盖碰在一起。

“来,给你看个厉害的。”耀语气轻松,像是要变个魔术哄孩子开心。

他低下头,开始削皮。刀锋贴着果肉旋转,侧脸在煤气灯下那么柔和。船舱在摇晃,但他的手很稳。长长的、连续不断的果皮,像一条红丝带,从他手中垂落,越来越长,直到最后一点和果蒂分离,完整的一圈皮拎在他手里,一点没断。

耀举起那圈长长的苹果皮,在亚瑟眼前晃了晃,露出得意的笑容:

“怎么样?厉害吧?”

亚瑟看着那条红丝带,又看向耀带着期待的眼睛,心脏抽痛了一下。他点了点头,勉强牵动嘴角,挤出一个短暂的微笑。

耀像是得到鼓励一样,又从桌上拿起一个小瓷碟,把去皮的苹果放在上面切成小块,再用刀尖雕刻,把它们改成小动物的形状。

“看,是小精灵们,喜欢吗?”耀用叉子插起一块递到亚瑟嘴边,“我是苹果小精灵,我们亚蒂,愿意尝尝吗?”

真是的。

遇见耀之前,亚瑟以为自己早已不会流泪了,自从五岁之后。可眼前这个笨蛋,总能让他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像个笑话。

“...傻气”他低头吃掉那块苹果,却尝不出任何甜味,只觉得鼻腔酸涩。“谢谢,耀。我还是吃不下。”

他向侧边挪动了一下,将头靠在耀的肩上,手臂环上耀的腰。

耀放下叉子,调整姿势,将亚瑟圈在怀中,手掌在他后背一下下,轻轻拍着。

“亚瑟,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是在上海的时候,领事馆那边有人为难你?还是北边的消息不好?”

亚瑟在他怀里摇了摇头,“都没有。只是...累了。想这样靠一会。”

“好,”耀的心被这句话攥紧,他收紧手臂,下颌轻轻抵着他的发顶,“我在这儿呢。我和你在一起。”

他静静地抱着亚瑟。船身带着他们摇晃,像个笨拙又安稳的摇篮。

 

一天夜晚。睡梦中的耀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唤醒。亚瑟走到床铺边,躺下,将面朝里的耀向内侧挤了挤,从背后抱住他,把脸埋进耀的颈侧,鼻尖有些凉。

耀迷迷糊糊地掀开被子,往亚瑟身上撩了撩,“做噩梦了,我们骄傲的柯克兰先生?像只迷路的折耳猫...当心着凉。”

“想你了,”亚瑟的声音闷在耀的肩头,“抱一会儿。”

“嗯,抱着。”耀含糊地应着,握了一下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困意再次上涌,快睡去时,一滴眼泪,突然滴在他的脖子上。

“亚瑟!”

像烫到,耀瞬间惊醒,睡意烟消云散。他转身,在摇晃的船舱中,试图撑起自己,看清亚瑟的脸。

亚瑟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将他拉了回去。耀跌伏在亚瑟身上。

亚瑟就那样仰躺着,抱着身上的耀,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不让他抬起。

“亚瑟,松手。让我看看你。”耀他试图挣脱那拥抱。

“别动。”亚瑟手臂收得更紧,“就这样...别动。”

耀妥协了,他俯下身,脖颈和亚瑟相交、相贴,声音轻的像叹息:

“亚瑟,你知道吗?这四年间,我的梦里,翻来覆去都是你。”

他侧过头,嘴唇在亚瑟耳边蹭了蹭。

“你坐在别墅扶手椅里,抽烟、用话刺我的样子...站在宴会厅门口,等着看我为你失控失态的样子...最多的,是在浅水湾,你笑得喘不上气,眼泪都掉出来的样子;还有你从木兰树上跳下来,落进我怀里,眼睛亮得像偷到了全世界的珍宝的样子;还有在花园里,玫瑰花瓣落在你眉毛上的样子...”

“亚瑟,你知道我有多喜欢看你那样笑吗?让我再看一次。就一次。”

“我...做不到,耀。”亚瑟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亚瑟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黑暗中、船舱晃动的天花板,“假如一艘很大的船,撞伤了其他小船。而我恰好坐在那艘大船上...不,或许不止是坐着。或许我还参与了驾驶。但或许也不是我亲手...”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逻辑开始混乱,“或许我只是...站在甲板上,看着,至少没有阻拦。或者,我甚至递过绳索...天哪,我在说些什么!”他沮丧地哽住了。

耀始终安静地听着,用拥抱接纳着那些混乱的比喻和心痛。

过了很久,亚瑟的情绪渐渐平复。

“抱歉。”亚瑟说,“有些事,我还没有整理好。耀,再给我一点时间。等船靠岸,等到了天津...到时候,我一定能说清楚、安排好。”

“亚瑟,这个世界...太吵了。有太多纷乱的、理不清的东西。”黑暗中,耀的目光望向叠放在椅子上的西装,那个小瓷瓶就在西装的内袋里,“但很快,就会安宁了。”

他将亚瑟搂紧了一些,“睡吧,我在这儿。睡吧。”

 

27.

1860年9月30日,黄昏,渤海湾。

炮舰雅努斯号驶近大沽口。带着金秋寒意的风,吹动着耀额前的发。他手肘撑在栏杆上,望着远处的河口落日。

夕阳沉入地平线,将天空、陆地、海面、船舷染成浓烈的橘紫色。

“耀。”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耀立刻转过身。

亚瑟就站在几步外,微笑着。他穿着白衬衫,金发被海风吹动。夕阳的余晖为他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翠绿的眼中映照着整片天空,仿佛太阳还未落下,银河就已汇聚在了他的眼底。他准备走近。

“...别动,”耀的声音很轻,“就站在那儿。”

亚瑟停下脚步,看着他,双手插进西裤口袋:“王先生,这次是打算看多久?需不需要我给你搬把椅子?...看吧看吧,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光线正好。”

“椅子就不用了。”耀的眼里溢出温柔的执拗。“但你说的对,光线正好。你笑的样子,我看不够。”

“别犯傻了,”亚瑟低笑着摇了摇头,

“耀,我想清楚了。明天是你的生日,等船靠岸时,我想送你一件礼物。我想你会喜欢——”

“嘘。”耀的手指轻放在唇前,截断了他后面的话。

亚瑟的绿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耀伸出手,朝他摊开掌心,“把手给我。”

亚瑟的心跳快了一拍,扫视了一圈空旷的甲板。

“你疯了?要是被哪个士兵看见,告到随军牧师那里,我们俩明天就可能被以‘有伤风化、违背上帝造物秩序’的罪名,一起挂上桅杆。”

尽管这么说,他依然握住了耀的手。

耀用力一拉,亚瑟在牵引下,向前一步。之后,耀仰起头吻了上去。

嘴唇触碰的那一刻,仿佛有星火在暮色中迸裂。他们的身后是沉入河口的落日,暖光在亚瑟的睫毛上颤动。那一瞬间,耀甚至相信时间是可以被挽留的——至少夕阳肯为他们停留这半分钟。

良久,直到不远处传来士兵换岗的脚步和交谈声。亚瑟才从这个吻中分离。

“跟我来。”他拉住耀的手腕,在最后一丝夕阳消失时,带着他跑向船舱。

 

舱门关上的瞬间,亚瑟猛地将耀抵在门板上,灼热的吻再次落下,比在甲板上更加激烈、更加不管不顾,耀环住亚瑟的肩膀和脖颈,将他拉向自己。

“亚瑟,”亲吻的间隙,耀喘息着,“记住这一刻。把我也记住。”

“我他妈当然会。”亚瑟的吻落在他的脖颈上。

“不,你根本不懂——”

“我懂,耀!”亚瑟抬起头,翠绿的眼睛在昏暗中燃烧着,里面翻涌着痛苦、焦灼:

“我说我懂!我知道所有、一切!...是你!是你从来就不明白,从你第一次那样看着我,第一次把我揽到你身边,从你告诉我‘数到三十’,从你第一次为我挡开那些苍蝇,从你带我去海滩,从你把我从树上接下来...从你在那个雨夜把我从地上抱起来开始——”

他咬在耀的肩膀,“你从来就没有明白过,你做的所有这些,对我意味着什么!你就没停过!你一点一点,把我的盔甲都拆了,你的温度,你那些让我上瘾的废话...你不明白,你这个人,你的存在本身,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耀抓住亚瑟的金发,强迫他直视自己,眼底烧着一片火焰。

“证明它,”耀说,“证明给我看。”

那火焰顺着视线烧入亚瑟的眼中,他发出一声闷吼,手臂发力,将耀从门边推向船舱的床铺。

后背砸在床铺的一刻,耀屈起膝盖,脚掌蹬在床沿,蓄势迎接。

亚瑟随即压了上去,十指强硬地插进耀的指间,将他的双手按在头的两侧。黑暗的船舱中,他们的眼神却发亮,目光死死咬住对方,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不肯错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神情。

没有多余的准备,亚瑟腰身沉下,闯了进去。

“呃——!”

突如其来的充实感和疼痛让耀绷紧了身体,他用小腿和脚踝锁住了亚瑟的腰,在船身的晃动中,用腰腹发力将自己更深地送向对方。每一次都沉重而扎实,床铺发出吱呀的声响。

汗水从皮肤上渗出,滑落。体温在碰撞中攀升。他们谁也没有闭眼,也没有移开视线,就那么死死地看着对方——看着痛苦、欢愉、绝望、爱意在那双琥珀色和翠绿色的眸子里疯狂搅拌、翻滚、无声的爆裂。

在最激烈、仿佛连灵魂都要出壳的顶点,亚瑟俯下身,抵着耀的额头,汗水滴落在耀的眼角:

“说你是我的...耀,说你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是我的!”

“...早就是了。”耀仰起头,吻上他的唇,“从看见你第一眼...就是。”

爱是非理智的。

它的迸发不问阵营。

它的降临不问身份。

它的燃烧跨越阶级。

它的归属只认灵魂。

耀话音落下的瞬间,亚瑟狠狠贯入他的身体深处。而几乎在同一时刻,耀的身体也剧烈地颤抖,在浪潮将他吞没的前一瞬,他抬起头,吻住亚瑟的唇。

高潮的余韵久久不散,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喘息,和肢体相缠、融为一体般的紧拥。

 

28.

1860年10月1日,清晨。

耀猛地惊醒,船已经靠港。

床铺还残留着亚瑟的气息,但,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耀环视着狭小的船舱,亚瑟的公文包不见了,只剩下那份蓝色封皮的文件放在桌上。

亚瑟!!

他半摔下床,仓皇地将它打开。

耀,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在路上。

而此时此刻的你正我身旁沉睡,呼吸安稳,仿佛这世上所有的喧嚣与不堪,都无法惊扰你的梦境。

我从不相信命运,可第一次见你时,不知为何,我竟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我见过太多人,练就了一双看透虚饰的眼睛和一副刀枪不入的盔甲。你的身份、你的目的、你的计划,我一开始就清楚。

可当你不卑不亢地纠正我、坚持你的身份认同,当你毫不退让地与我辩论贸易的本质,当你在谈及《李爾王》时流露出悲悯的眼神...盔甲之下,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你的灵魂吸引,直至彻底沉沦。

我曾一度以为,爱上你是我的业障,是我充满傲慢与野心的生涯里,终将反噬自身的报应。可那个雨夜,你把我从地上抱起来。那一刻我就知道,我错了。你不是来毁灭我的。你是来拯救我的。你把我从这个用礼节包裹算计、用优雅掩盖掠夺、人人都是猎人也人人皆是猎物的冰冷地狱里托起,带回了人间。

如果生命终究要归于尘土,灵魂终将向上帝交账,我想,能死在你的手里,或许是一种命运的慈悲。

耀,有一件事,我必须忏悔,也必须告诉你真相。关于你的故乡,关于你的祖母。我尝试过去弥补,去广州寻找线索,做一些微不足道、甚至可能于事无补的事。但几天前,我在上海收到了最终确认的消息。有些伤痕,一旦造成,便永远无法愈合。对此,我负有不可推卸的罪责。我很抱歉。

记得你曾对我说,蚕会破茧,飞向远方。后来我才知道,它们在无数代的驯化下,早已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它们生来就是为了吐出最后一寸丝,然后被扔进沸水,或被遗忘在角落。即使侥幸破茧,也只剩下爬行、交配、产卵、然后死去的本能。它们的翅膀,在成为商品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剪掉了。

但是耀,我始终相信,它们本应变成蝴蝶。

耀,今天是你生日,原谅我无法当面祝贺。

这封信和旁边的文件里,是你需要的所有答案,以及一张前往旧金山的船票。就当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还你一双翅膀。

我早已身陷局中,无路可退。但至少,我还能为你争取时间。

飞吧,耀。飞得远远的。

快走!

永远属于你的,

Arthur

 

【机密文件】

呈:政治秘书 A. Kirkland 先生

事由:关于目标(王耀祖母)之最终调查报告

经深入核查,确认结果如下:

1841年5月,部队进入广州城初期,因秩序未定,部分区域发生零散士兵劫掠。目标于混乱中自西关住所逃离。

1842年2月,有目击证词证实,目标曾于广州城西长寿寺外乞讨。

1846年,广州爆发抵制入城事件,社会动荡加剧,目标期间脱离原户籍管辖范围。

1850年,有线索指称,目标曾于广西浔州府紫荆山区域出现并行乞,期间向地方官打听其子孙在国外的消息。

1851年,为求生存,目标随部分流民加入拜上帝會,成为信徒,并随之定居广西。

1853年5月,其孙王耀赴上海任职约一个月后,目标在清政府军清剿太平军(拜上帝會)的军事行动中,误中流矢,当场身亡。

上述事实,清政府已于1856年与王耀先生建立合作前查明。基于某种考量,此事未向王耀先生披露。

结论:目标确认已死亡,直接致命因素源于中国内战,并与我方在广州之初期军事行动存在间接关联。

 

亚瑟,

但愿这封信能赶在更坏的消息之前到你手上。

伦敦的风向变了,变得对你非常不利。他们的耐心正在耗尽,有人开始质疑你对东方事务的热忱,委婉的说法是态度趋于审慎,而直白则直指对帝国的忠诚。

当他们认定一个人的价值已抵不上他的风险时,清除只是时间问题。家族的影响力无法对抗这种定论,尤其是在叛国的罪名之下。

父亲虽未明言,但我知他亦有关注。你自幼便不喜听人告诫,但此次,我劝你仔细审视周遭。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你的兄长

 

文件从耀的手中滑落,轻飘飘地散在脚下。那张船票打着旋,停住。

世界在这一刻安静了,海浪,风声,鸥鸣,全都消失了。因为眼睛看到了真相,所以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

“亚瑟......”

太晚了。

他被利用了,他们都被利用了。

原来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他们两个人的故事。他们只是写在两张不同信纸上的名字,被看不见的手叠在一起,再被同一阵风吹散。

原来这个世界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那份爱是真的。可就连这唯一的真,最后也骗了他,用一张船票,一句快走,和一场赴死。

下一秒,某种东西在他体内炸开了。

不晚,还不晚。

“亚瑟——!!!”

他撞开舱门,冲了出去。

 

29.

1860年10月1日,午后。

北方的秋日寂静而悲凉。路上铺满落叶,车轮碾过,发出细碎的声。

亚瑟坐在马车内,起初的那种恐惧、不安已经消失了。像一场演出的序幕终于拉开,演员反而镇定下来。他不再去想对错或恐惧,只是等待着。

车窗外一片金黄的落叶打着旋飘过。那颜色,像极了某个人的眼睛。亚瑟的目光追随着那片落叶,直到它消失在车轮后。

就在这时,马车颠簸了一阵,随后停住了。同行的皇家海军士兵正和车夫说着什么,声音时高时低,夹杂着几句的争执。片刻,那名士兵来到车窗前。

“先生,前方路段泥泞松软,马车轮子可能会陷住。我们最好步行通过这段。”

“好的。”

亚瑟的声音很平静,他从西装口袋中拿出那枚玉蝴蝶,握在掌心,随后推开车门,下了车。

黄昏的光像融化的琥珀,流淌过他的脸、发梢。夕阳下,四周是辽阔的、泛着金色的芦苇荡。飞鸟掠过泛着暖光海河水面,轻声的歌唱。

他与两名士兵沿着堤坝旁的小路向前走去。不久,身后的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起初亚瑟没有在意,直到那蹄声近了,更近了,伴着落地和奔跑的脚步声,直直地朝他背后而来。

亚瑟警觉地转身,然后,他愣住了。心哄然一声坠了下去,落在肋骨之间。

是耀。

耀向他跑来。

像挣脱了茧的蝶,像扑向夕阳的蛾。

“耀?”亚瑟轻声说,来不及思考,就已张开手臂。

看啊,黄昏时分,天空会变成爱人眼睛的颜色。

他在这片芦苇间的小路上,重新见到了那个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

“耀......”

当他想念爱人的时候,就会在寂静里重复他名字。

爱人带着满身尘土与破碎的光,撞进他怀里。手臂揽住他的腰背,用尽全力地带着他一个旋身。

砰——

一声枪响,撕裂了宁静,怀中人的身体踉跄了一下。在旋转的视野边缘,亚瑟看到不远处芦苇中,升起的一缕硝烟。

他低下头,耀仍紧紧抱着他,额头抵在他的肩膀,气息拂过他的脖颈,只是那怀抱的力度,正一点点地松懈下去。亚瑟的手触到了一片迅速蔓延开来的、温热的粘稠。

阳光依旧很好,暖洋洋地照着。

他掌心的玉蝴蝶,被握得生疼。

......

亚瑟不记得刚刚的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了,他也没有能力与勇气去思考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当他重新恢复一点理智,灵魂重新被恐惧唤醒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正背着耀,在荒凉的堤坝上拼命地奔跑。

他的呼吸带着血腥味,分不清是耀的,还是他自己喉咙里涌上来的。

“撑住...听到吗?撑一下,就快到有人的地方了...”他的声音颠簸在奔跑的节奏里。

背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嗤笑。“...安排我走的时候...怎么不问问我...撑不撑得住,你个混蛋...”

“我想你没事...”亚瑟的眼泪混着汗,砸进尘土里,“求你了,你一定要没事...”

随后,记忆再一次破碎了,留下断续的、染血的画面与声音。

......

脚下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亚瑟立刻恢复神智,背着耀越过一道干涸的沟渠。

“耀...疼吗?”

“不疼...别停...”耀摇了摇头,他在亚瑟胸前的那只手,轻轻挠了一下。

“上帝啊!”亚瑟哽咽着,“这种时候...你他妈还开什么玩笑?!”

耀的血不断渗出,在亚瑟的后背洇开,像滚烫的蜡。

“耀,痛就咬我,”亚瑟侧过头,“咬这里...我帮你,分担一点...”

一个吻,落在脖子上。

亚瑟的视野瞬间模糊,记忆的碎片再次飞旋、剥落。

......

夕阳落下了,黑暗席卷而来。

“耀,说点什么...别睡,和我说点什么...求你...”

“...亚瑟...笑...”

“我笑不出来...你看着我,我才能笑...求你了,看着我...”

......

“耀,坚持住...你给过我承诺,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记得吗?你不能不负责任。”亚瑟的双腿在奔跑中早已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絮上。

“......”

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像最后一片秋叶坠地,融进无边的、寂静的夜里。

“...别这样,耀...你应我一声...就一声...”

......

“耀,回答我...这是命令...”

......

“...我背不动了,耀...你下来...自己走两步...好不好?”

......

美妙的秋夜一片寂静,欢快的蝉鸣声再也不见踪影,树林中也不再有灯火阑珊,一切沉寂了、消失了、死去了。

终于,亚瑟脚下一软,世界倾倒——背上的重量,温度,连同他的意识,一同摔进了温柔的黑暗中。

 

1860年10月1日,深夜。

月光透过舷窗,照在炮舰“雅努斯”号船舱的床铺上。

亚瑟坐在床边,用双手暖着耀冰冷的脸颊和脖子。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敲门声响起。亚瑟的眼神亮起了一瞬,又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时,迅速暗淡下去。

一位军官站在那里。

“柯克兰先生,请接受我最沉痛的哀悼。考虑到当前的形势与舰上条件,我们无法妥善保存遗体。为尊重逝者,也为了全体人员的健康,建议在明日黎明时分,为他举行一场体面的海葬。”

“不。他的家不在这里。我要带他走。”亚瑟的目光没有离开床上的人。

军官蹙眉,语气加重:“柯克兰先生,这既不现实,也不符合规定。遗体转运在战时极为敏感,且恕我直言,事情的性质已经不同了。我们已有确凿证据表明,这位王耀先生,是清政府情报组织的成员。考虑到您的身份和目前的处境,我建议您接受安排,保持分寸。”

他说完,略一颔首,转身准备离开。

“不,先生。”

军官的脚步顿住,回过头。

月光下,亚瑟缓缓抬起头。

“他不是间谍,先生。”

“他是我的蝴蝶。”

 

30.

长久以来,清廷因不满《天津条约》条款,在通州扣押了以英国谈判代表巴夏禮为首的三十九人外交使团,其中二十人因受虐待而死,这一事件成为战争的导火索。

1860年9月21日英法联军向扼守进京要道的八里桥清军阵地发起总攻。尽管僧格林沁统帅的蒙古马队英勇冲锋,但在联军近代化炮火与步枪的密集射击下伤亡惨重,最终溃败,北京门户洞开。

1860年10月6日至10月18日英法联军占领圆明园。为迫使清廷彻底屈服,并报复使团被虐杀一事,联军统帅額爾金伯爵下令对圆明园进行劫掠与焚毁。大火自10月18日起,持续三日不熄。这座汇聚中西艺术精华的“万园之园”,连同其中难以计数的珍宝、典籍、建筑,在浓烟与火光中化为焦土。

1860年10月24日,中英签订《北京条约》。

 

31.

1860年11月

深夜的海上天色阴沉,有雷声从远处滚过,似乎有风暴要来了。

一艘开往香港的明轮船舱内,亚瑟躺在床铺上,在波涛的晃动中,望着天花板。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应该有两三个人。

时间慢慢过去,当脚步声第三次出现的时候。亚瑟握紧了手中的玉蝴蝶。

“耀,他们来了。”

亚瑟迅速起身,悄无声息地闪到舱门边,屏住呼吸。

锁芯传来金属刮擦声。撬锁的人显然低估了他的警觉。

就在锁开的瞬间,亚瑟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把门向外一推。门外传来一声痛呼。

借着这短暂的混乱,亚瑟冲了出去。走廊里,另一个人扑来拦截,亚瑟看准时机,抓住那人手臂,再将他推向身后追来的人。

“抓住他!”

亚瑟朝着甲板狂奔,身后是紧追不舍的脚步。

甲板上堆满了运往香港的鸦片木箱,亚瑟闪身躲入一个箱子之后。

“仔细找!他跑不远!”那人的声音近在咫尺。

亚瑟环顾四周,只有层层叠叠的箱子。他深吸一口气,脱下西装外套,将它抛入大海。

接着,他双手扒住一个箱子的边缘,脚蹬着凸起的木棱,将自己向上引去。

一阵大风刮过,船身在巨浪中倾斜,他险些脱手。

“耀,帮我。”

终于,他踩到了一个落脚点,就这样向上攀爬。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爬到了那堆箱子的最顶端,俯看着黑色大海。

一道闪电撕裂夜空,雷声炸响,暴风雨来了。

船猛烈摇晃,一个浪头扑来,冰冷的海水砸向亚瑟。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俯身抱住身下的木箱......

 

就在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

没有暴风雨,没有冰冷的海水和无尽的黑夜,也没有追杀他的人。

亚瑟眼前是湛蓝得天空,几缕白云慵懒地飘着。温暖湿润的春风拂过面庞,送来一阵阵甜美的玫瑰花香,还有新翻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当他环顾四周时,心跳漏了一拍。

他竟然在香港的庄园花园里。

亚瑟身下是那棵木兰树一根粗壮的枝干,阳光透过绿叶,洒下斑驳的光点。树叶沙沙作响,一只知更鸟在不远处的枝头好奇地歪头看他。

他似乎只是在这里小憩了一会儿,做了一个漫长而可怕的噩梦。

他有些急切地低头,望向树下。

耀正站在那里,穿着初见时的那身西装。午后的阳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仰头望着他,目光沉静而温柔。亚瑟的西装外套,搭在他的手臂上。

酸楚和狂喜冲垮了亚瑟的心防,眼泪涌了上来。

“该死的!你说过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可你这些天...你他妈到底去哪儿了?!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耀没有回答。只是微笑望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全世界的包容与理解。

亚瑟慢慢站起身,踩稳枝干。

他久违地、畅快地呼吸着高处的空气。

他望着脚下满园盛放的玫瑰,胸腔被疼痛的快乐填满。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小径上,传来了脚步声。

“是管家!他们来了!”亚瑟脸色一变,他慌忙寻找下树的落脚点,心跳加速。

“亚瑟。”

树下传来耀平静的呼唤。亚瑟低头,看见耀已站在他正下方,双臂张开。

“跳下来。我在这儿。”

那一瞬间,所有惊恐、孤独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眼前这个人,这个张开双臂等待他的人。

兴奋、紧张、欣喜、无边无际的思念、还有淹没一切的爱意,如同最温暖的春风,轻柔的吹来。

情之为物,可使生者赴死,令亡魂再生。时间于此倒转,伤痕从此复原。

爱人啊,若春蚕能破茧,蝶可渡海川——那我们这早该破碎于历史与谎言中的拥抱,也必将在每一次潮汐与季风里,重新拼凑完整。

一丝久违的、孩子气的微笑,浮现在亚瑟的唇边。

“...好。”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咬紧了下唇,膝弯微曲,像过去那样,向着那片温暖的怀抱,纵身一跃。

轻风掠过耳畔,带着玫瑰的香气。

他知道,

他的耀,

一定会接住他的。

 

(TE 落叶归根 完)

 

选给耀的歌:《暗香》-沙宝亮

选给Arthur的歌:《让他降落》-何璐

Notes:

Hi~结局章节是中英文同时写的,两种思维纠缠碰撞,最终,中文率先在晚上成稿,英文后一步,估计明天。诶,写完有点难过...为了舒缓一下和不失眠,这里随便写点胡言乱语。

关于Arthur:因为视角通过耀展开,而且表层身份具有迷惑性,我们可能会忽略亚瑟的线。但如果回想一下,Arthur年幼丧母、父亲再婚、无法获得家族足够的关注、和不爱的人周旋、再被政治力量送上舞台... 直至遇见耀,获得了那一点温暖。为此,他放弃了家族、体面人生、甚至生命。自始至终,他才是这个故事里的“王佳芝”。

关于耀:即使经历至亲分离、社会歧视、不公与利用... 重压之下,依然保有爱人的能力。通常来说,爱人意味着,承担被拒绝、受伤的风险,并愿为所爱负责;不将自身价值寄托于他人的赋予,而是通过主动的爱来确认自我;内在足够丰盈,能源源不断地给予爱。因此耀是这个故事里绝对的强者,是独属于Arthur的温情“易先生”。

关于后续:会有另一个相对愉快的结局,但是不会特别快,因为遇到了一点点小问题。开始写之前,这是我第一次把人物捏的特别细,亚瑟的人设和经历从五岁开始,耀更小。他们在我脑子里,有那么一点点贴近真实了,所以在进入剧情的过程中,有的时候会影响我... 前前后后写了一个月了,从第八章开始,我突然发现我开始有点儿失眠。这种燃尽角色一生的悲剧对我还有点沉重了~~所以我会慢下来,从这个故事里抽离一下,可能会翻译和精修我的旧文(这个最轻松啦,不用动脑子),比如那篇《Deep Blue》,之前在lofter上发了删减的,有的地方很乱,我不太满意... 同时~慢慢捋清楚色戒这篇HE的逻辑~不会让它显得强行HE。

最后感谢看完这些~HE是一定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