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Re:从0开始的摄政王生活
Notes:
笔者只是从LOFTER搬运过来,我是懒狗,欲看取其他作品LOFTER搜索idlecdency(狂暴印书组组长)
Chapter Text
周遭哭嚎之声此起彼伏,他半跪在地,抬着头瞧着床榻上的老人,此时此刻,身为臣子,多少也是该痛哭两声的,然而床上那个人知道他的脾气,且一群文臣老脸丢完了,才能走到这张床边,没有时间去给他悼念哀伤如何。
“丹卿……来……”
那短短几个月便花白了发的帝王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去。他于是凑上了前,低头瞧着这老人。
他算不上一个好皇帝,也说不上干了多大坏事,然而,他干的却都是蠢事。眼下混乱,究其根本,皆出于他。
韦才人能躲在后宫之中,掐住皇嗣这一命脉,扰乱时局,皆因为他,而他们这一帮大臣,如若不能抢出皇长子,一切都再无转机了。
然而帝王笑了笑,仿佛是料到了他会是这般反应一样,却摸向自己怀里,颤抖着手,摸出了一卷绢本,递向了他。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接过来,在他打开这手卷前,帝王如游丝一般的声音却响起了。
“皇长子年幼,不能主政……即日起,封肃王丹枫为摄政王,总理军政大事。”
他的动作一顿,抬眼,帝王还在看他,嘴角边是一点淡然笑意,很抱歉似的。甫一和他目光相接,老人那浑浊眼中的最后一线明光便消散了。
周遭哭喊震天,他还有些难以置信一般,打开了手卷,然而这中旨,或说,遗诏,完全跳过了内阁票拟,已加盖玺印。
这平平无奇的皇帝在死前,终于走出了一招险棋——即便皇长子在韦才人手中,她也绝不可能凭皇嗣来把控朝政,如若她乖乖交出景元,内阁还可拒不执行这中旨,重起遗诏。但若她不交,那么摄政王在,诸臣必将承认这中旨,行册封礼,景元即便为她握在手中,也不过废子一颗,即便明日一封圣旨下来要赐死他们所有人,也毫无用处。
他若凭摄政王身份救景元,那么待景元上位,这份中旨必不会为百官所认,若不救景元,往后大臣忌惮,虽会行册封礼以免朝政落到韦才人手中,却也不一定会给他实权,不过用摄政王之名吊着韦才人罢了——掌印太监既然能盖下这印章,必然是为着这帝王的。
左右他不过是个临时为了救出皇嗣而设的摄政王而已,只是朝中风云诡谲,景元年纪太小,只是定然有大臣不会愿意,要拿正统来攻击——他毕竟不姓景。
说到底,这中旨能不能颁出去,要看朝中这些大臣怎么斗怎么决定,与他并无干系。
思定,他站起身,拿着那中旨,转身面向群臣。
“诸位请起。”他道,“先帝驾崩,我知诸位心伤,然国事未定,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皇嗣仍在韦才人手中。”
当下要紧之事仍然是把皇嗣从韦才人手中抢出来,他心下思忖。
景元这个小孩他见过几次,算得上天资聪颖,但韦才人手段狠毒,难保景元不会被逼就范。
一帮七老八十的大臣听了他这话才颤颤悠悠地站起来,他在这群人里只能算小孩,但年轻的好处就是腿脚快,打人猛。刚刚能进来还全是靠他一脚踹翻了领头的太监,而这帮阉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东西,领头的一倒便作鸟兽散了。他上前去扶起首辅,瞧见对方脸上神色,心底却略有叹息。
本朝政治混乱,这首辅为了均衡各方,小心翼翼,手段委婉,战战兢兢呕心沥血这么些年,算是高风亮节忠心耿耿,今日却还要强逼他来参与这档子事,先帝方逝,今日帝王又崩,恐怕将来动荡,单凭他一人,凭一个十岁的幼子,扶不起这将倾的大厦。
“随我救驾。”他简短道,看向一边在这些大臣中算是年轻的左都御史,容三省。容三省当即上前来,手按上了腰间宝剑。
他已是摄政王,把皇帝交到他手上,这些大臣绝无放心可能,因而必须有人随他一起去,即便他不提,容三省也必然会与他同往。既然这般,不如他早便自己提了,算是示好。丹枫扫视周围这一圈,看向首辅时,稍稍颔首。
“首辅年事已高,不必同去,且守在此处。叶次辅,去叫轿夫,我与容御史归来后即刻启程。”
言罢,他当即迈出殿门,容三省紧跟在他身后,晚间照着晚霞的风一吹,吹得他当时清醒了不少,终于皱起眉,意识到一个极重要的问题。
皇帝遗体在此,然而景元现在在哪?!
他握紧剑,却看见远处有个奔来的身形,只稍稍一愣,他便立刻提剑冲了上去。那人面容焦急,瘦削得像只有一把老骨头的身形在夕阳下阴影飘忽,大步冲到他身边时已近乎喘不上气,却还挣扎着开了口——
“……暖……暖香坞!殿下!”
此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永。
他会意往前奔去,然而等到了暖香坞前,正大门前,却守着一群太监。
丹枫面上冷冷,提着剑,反而放缓了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宛如闲时游览一般轻松,沉静,夕阳照在他身上,照得他红袍如血。
那领头的太监见到他,满脸堆着不怀好意的假笑,走了上来,刚要开口,一柄长剑骤然破空而来。
他说不了话了,因那剑就抵在他脖颈旁,只要再深一寸,便会见血。
“圣旨在我身上,阻碍圣旨颁布,是为大逆不道。”他听见丹枫说,“开门。”
“肃王殿……”
剑光闪动,他那句“肃王殿下”尚未出口,便连带着他堆起的笑容一起落了地,血液,皮肉飞溅落地,发出些清脆响动,然而在它们之前的,是一声更沉重的闷响——
一颗圆滚滚的东西掉到了地上,落到了丹枫脚边,而他甚至未曾看它一眼,只提着剑,神色淡漠地望着这些人,血溅到他身上,颊侧,眼角边,再缓缓流下,滴落。
啪嗒,啪嗒。
站在一边的太监猛然跌坐在地,尖叫爆散开,他向后挪去,最后一翻身手脚并用地爬开了。他们让出了路,丹枫便提着剑,一步,一步往前走。
容三省呆在原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再看向自己手掌。
是血,被他的掌心抹开,大片的,稀薄的一片黏附着,锈蚀的气味钻入他鼻腔中,如同天上的夕阳,地上的王朝。
他仿佛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般,脸色唰地一白,连连后退了两步,再抬头时,丹枫已经走到了门前,推开了暖香坞的大门。
他强行定住心神,勉力迫使自己不去看那人头,加快步伐追上了丹枫。
他进门,直奔暖香坞主殿。原本在此伺候的宫女太监闻到他这身血腥味,仿佛见到了什么煞神一般纷纷尖叫着躲开了。他这时缓下步子,反而,在庭中央站定了,仰首,看向天边那血红的晚霞,在那些血红的云中,是一轮稍温和一些,同样是赤色的浑圆落日,掩着那落日的云边则映出一线金光,太过刺眼,令他有些睁不开双目。
很快,他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香芸,叫什么……”
穿着粉红对领袄,鹅黄马面裙的女子款款出来了,正瞧见站立于中庭的他。
还有他手中的,仍然不断往下滴着血的剑。
丹枫仿佛才发现她已走出来了,或是他早发现了,只不过暂且还无心情搭理她,直到此时此刻才转过脸来,斜睨着她。
如血晚霞照在他青瞳中,只留下一片血光。
“韦才人。”他开了口。
“我乃当今摄政,现有一问来问你。”
“他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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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坐在床榻上,心神不定地绞着手指。
方才韦才人进来叫他明日传一道圣旨下去,要赐死次辅,肃王等人,他不答应,韦才人便要来掐他。他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但是韦才人急得不得了,当即就要叫他写,他猜兴许是那群顾命大臣强闯进宫了,她才那么着急,于是他脑子一转,跟她讲:要颁圣旨,必须得掌印太监来盖印再宣读,否则是没用的。
韦才人信了,叫来了李永,李永跟他对了个眼神,当时便开始跟他一起骗这显然不大关注前朝的女子。
李永说,这圣旨写完了还得批红,此等重要时刻,必须得叫秉笔太监来,否则内阁那群人就还有封还权,圣旨亦毫无用处。但是秉笔太监现下肯定在圣上跟前记录遗诏,他得去把秉笔太监叫来。
这个话也只能骗骗韦才人了,但偏偏韦才人真信了,把李永放了出去,让李永去乾清宫叫人。
景元钻回被窝里,用被子把自己脑袋蒙住。
但很快,他听见脚步声,一个他听得出来,是韦才人那绣花鞋的,另一个却感觉仿佛鞋子泡了水一般。
两人走得有些慢,他稍稍掀开被子,闻到一股极浓的血腥味。
……!难道是……刺客?!
可若真是刺客,韦才人为什么要带他进来?
他深吸口气,从被褥中钻出来,端坐在床上,等待那两人从屏风后出来。
而后他看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男子,穿着红衣,一手执剑进来了。
在他身前是另一个中年男子,见到他便哭嚎着朝他跪了下来,两人中间则是哆嗦着嘴唇的韦才人,而那柄剑正架在她的脖子上。
景元眨了下眼,大概猜到了这两个是什么人。
“大人请起。”
孩童还有些奶声奶气的清亮声音响起。丹枫稍合了下眼,收剑入鞘,抱起手臂瞧着他,在他身前,那柄剑才刚离开,韦才人便径直滑倒跪坐在地,脸色煞白。
这就是下任皇帝么。他望着这孩童。
眉眼像他父亲,长得倒挺机灵可爱的,大约李永能出来通风报信也是他的手笔,虽说韦才人看着便是个蠢货,但区区一个十岁孩童,能有这般胆识,已很是不易。
“臣——救驾来迟了!”容三省颤声道,丹枫稍抬眼,一下子心里门儿清。
“首辅次辅等人还在乾清宫侯着。”他开口道,“诸位大臣本该亲自入宫迎驾,但年事已高,又方经先帝驾崩之痛,难以自抑,心神大伤,现下尚在乾清宫中,只由容御史与我来此。殿下慈仁,还望能多体谅天下栋梁。事不宜迟,先去乾清宫,再去太和殿。”
景元点点头,从床上跳下来,容三省从地上站起来,丹枫侧过身给景元让路,他正要尾随景元出门,却蓦地对上了丹枫双眼。
那双寒凉眼睛正冷冷地凝望着他,看得他心下凉惊,竟缩了下脖子。丹枫也没再看他,只转身,跟着景元走了。
门口的尸体已被拖走收拾掉了,还有几个太监在那擦血,景元才迈出门,便一脚踩进了血泊里,他一低头,当即惊得后退了一步,只一闭眼,便强行稳住了心神。
这下他知道那人身上的血哪来的了。景元睁眼,叫自己不要去看那血,重又往前走着。
一路无话,冷风吹得他脸上血液都干涸了,也没见到来接的轿夫。
而后,丹枫听见旁边这小孩的嘟囔声,别过头去看,看着也是闷闷不乐样子。
“怎么了。”他问。
“我脚疼……”景元说,抬头看他,又抿着嘴别过了脑袋。他身上都是血,便回头望向容三省,容三省一声不吭,他就知道是不行,容三省到底也五十来岁了,这一抱大概会闪到腰。
“我身上有血。”他说。“殿下若不嫌弃。”
景元向他伸出手,他便把景元抱起来,慢慢往乾清宫走。
事情纷乱,他心反而如明镜一般。
这个摄政王之位,他无论如何都要去争取,景元实在太过年幼,朝中党争这样厉害,朝政风气一片污浊。他自己本也出身寒微,早知道这种朝堂意味着什么。
等他们走到乾清宫,行了该有的礼仪,几个尚书,内阁大学士便开始议论了。
“陛下登基毕竟是大事。”叶文华道,“多少该准备准备,定个良辰吉日。”
旁边几人纷纷称是,丹枫在一边沉默不言,直到李崇安清了清嗓,看向了他。
“殿下以为如何?”
“不妥。”丹枫直言道。
李崇安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这本是来试探他态度的,一日不行典仪,景元就一日不是皇帝,这皇宫就一日还在韦才人手中,到时大臣势必仰仗他这个摄政王,若丹枫真那么想夺权,此时称是即可,那么他便不得不多警惕几分这先帝亲封的“摄政王”。但丹枫既然指出此做法的不妥,说明他也未必那样想夺权,不过摄政王还是帝王,这陷阱于聪明人而言都太拙劣,也不能就这样武断。
丹枫按他所想陈述了一遍,诸臣纷纷称是了,便叫礼部尚书周瑞阳去承办了,他们一帮文臣簇拥着景元到了文华殿,干脆都散了,闹腾这么一顿,好几个老臣饭都没吃便来了,而丹枫还站在文华殿前,只远远望着这京城。
“殿下。”他听见周瑞阳叫他,回过头去,周瑞阳不得不佝偻的身子后跟着景元,他便去瞧他身后的小皇子。
夕阳未尽,那浓厚的血腥气从他身上飘散开,红衣于空中飘扬着,他背对着那落下的太阳,面孔几乎有些看不清了,只留下一双凌厉危险的眼睛。景元抬头来仰望他,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心里几乎是有些恐慌。
他已听几个臣子说了,父皇的安排是由丹枫来主政,要他再慢慢长大,可丹枫能一剑杀拦他路的太监,能不能一剑杀拦了他路的自己?
摄政王……真的只是摄政王么?
“安排好了?”
周瑞阳点点头,丹枫吐出口气,拧着的眉头终于稍松懈了些。
危机算是暂时解除了。他抬手揉了下眉心。
“殿下,只差你了。”
闻言,丹枫一愣,一放手看向周瑞阳,却听对方“哈哈”笑了两声,便知是周瑞阳跟自己开玩笑来的,老人拍拍他肩膀,脸上照旧是爽朗笑意。
“殿下为救驾一路奔波,不去洗沐一番,换身衣裳吗?”
他这才想起自己现下还是一身血,便告了辞,回府洗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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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的事情一办完,他明显觉到些不对劲。
原先他为肃王,本是闲王爷一个,然而此番事后,第二日他去上朝,只见文武百官的眼睛全瞧了过来。
他先前本是近乎于旁听这些大臣上奏,也无甚参与的说法,然而景元才登基一天,文渊阁便迫不及待把他拉去,叶党李党也不争了,叶文华和李崇安都看他,殿堂上一片沉默,直到他开口询问怎么回事,这两人才长叹口气。
然后他得知了个消息。
这摄政王不是他们能不能决定丹枫当不当的了,丹枫必须当。
因先帝不受宠,先前读书便晚,连带着他的皇长子,景元,都没读过几本书,也没正儿八经的太子太傅来教他读书。
意即,新帝不识字。
丹枫的面色缓缓黑沉下来。
原本内阁掌有票拟权,皇帝可批红,而掌印太监盖印。从前皇帝怠政时批红一事也可由秉笔太监代行,而六科给事中若不同意,还可封驳圣旨,然而若皇帝不识字,那么圣旨的批红权便必然在司礼监秉笔太监手中,若秉笔太监与掌印太监联合,于前朝而言,将极为棘手。
现任掌印太监唯独忠于先帝,同样也会心向内阁,可年事已高,一旦换人,难保有不测。
“……我资质驽钝,无经世之才,不敢误事。”丹枫道。
他并非真推托,而是客套一番表个态。李崇安自是知晓的,稍往前倾了身子,作出副恳切劝告模样。
“先帝在时,与臣等谈及殿下,都说殿下聪慧过人,严肃克己,如今又有遗诏钦点,还望殿下莫要妄自菲薄,再者,殿下并非孤身一个,我等虽已是桑榆暮景,却还有心秉烛,殿下莫要忧心。”
他们俩推脱来推脱去一番后,丹枫自觉浪费口舌的话也说够了,便缓缓开了口,终于直说那真正重要之事。
那真正的,他不能摄政的缘由。
“我是外姓。”
“朝中亲王,除您之外,便唯有宁王一系了。”李崇安闻言,仍是一副苦口婆心模样,最终竟是上前一步来朝丹枫行了一礼,丹枫连忙伸手去扶他,直说“阁老这是作甚”,他也照样弯腰不起,只慢慢说着。
“宁王为人嚣张跋扈,在座诸位都是看着的,先前争来争去,争掉了那么些人的乌纱帽,杀了那么些人,唯求立皇长子。若您今日不愿上任,国之大权落入几个阉人手中,或叫宁王得了,都是国之不幸——崇安惶恐,斗胆代苍生请命,求您莫要推脱了。”
丹枫沉默片刻,最终缓缓开了口。
“我应便是,阁老请起罢。”
下午便行了册封礼,他从自己的肃王府搬进了武英殿,这时才知道后宫原先嫔妃全给赶出去了,上任皇后走得比先帝还早,因而后宫极空荡。忙活完一顿,那一大摞奏折被送到他桌上时,他坐着,沉默了半晌。
眼下最大的要务还是给景元挑几个老师伴读送去,不论如何都要教他尽快识字,只是成大事往往要耗费数年,数十年,若景元不是个明君,待景元长大,他该如何自处?
丹枫伸手,拿过一封礼部奏折来,看见是周瑞阳送来的,大抵也是知晓他现在起会忙得像个陀螺,通篇简洁,说的也正是他所想之事。
景元比起“皇帝”,实则更像太子,而数年前一次科举出来的一批寒门子弟中出了个连中三元者,现下做的是礼部侍郎,周瑞阳的意思是这位三元连中者来主教景元《论语》等经典,经筵讲师他也挑了几个人来,至于民间儒士,目前时间尚且紧迫,他还在寻觅。他思忖片刻,批了几个字。
最基本的讲经典的讲师周瑞阳都已择好,无需他操心,至于太子少保之责,他心下已有人选。
首辅海晏正适合担当此任,不过他年岁已高,精力有限,景元十岁,正是上房揭瓦的年纪,还得再选两人来辅佐。
至于太子太傅——
他稍犹豫了下。
放眼朝堂,老狐狸精不少,天天斗来斗去,弄得政务荒芜。从这帮老狐狸精口中学得的权术,未必有他本人懂的多,且,待景元长大,他便不能再以“帝王年幼”为由摄政,若能将这一身权术治国本事教与景元,即便他走了,大事亦成。
然而此任重要,文渊阁不一定会同意。
思虑过后,他仍在奏折上批了几字“由孤代行太子太傅之责”。等这个折子批完了,他才要伸手去拿下一封时,忽而发觉桌前站了个人,便抬起头,见是景元,在那好像罚站一般杵着。
对这个十岁的小皇帝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一来他不愿行礼,二来他自觉脾气凶戾,唯独耐心不错,才会自荐,然而教学之外,他这脾气极可能吓到小孩,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景元才尴尬地咳了两声,嘟着张小嘴,扭扭捏捏地开了口。
“我……我来问问你住得习不习惯。”
他该自称“朕”。
丹枫无言片刻,忽然生了点逗逗这个小皇帝的心思。
反正到时候都得他来教,玩两下,没事,总不能他逗一下皇帝都要被言官唾沫淹死,那周瑞阳肯定早被泡烂了。
于是他叹了口气,稍摇了摇头。
且这样说,亦做了他不愿摄政,只想回府当闲散王爷的态度。
景元“噢”了一声,鼓着腮帮子鼓了半天,他才注意到景元虽然书读得不怎么样,但吃得应该是不错的,据说他母亲很会做饭,他想了想,觉得此女着实伟大,他自己每次陪应星下厨,应星一眼没看他他就要捅娄子,还把小孩喂得这么好——
小脸圆圆,一看便知极适合揉搓。
“那要不你别住这了。”景元说,“我来找你好远好远——”
丹枫觉着他这副样子实在可爱,便支起头,也没想再看奏折了,只等着景元的下文。
“……你能不能跟我住在一块。”
……真是童言无忌。他想。
他身为摄政王,住到乾清宫去,该叫前朝如何想。
“不行。”他道,景元一下子蔫吧了,失落地“噢”了声。
“为何?”景元问。
“该我问你。”丹枫道,“为何非要我与你同住。”
“那个殿太大了,空空的,我害怕……”
“找别人陪你。”丹枫道。
“我害怕他们。”景元说。
他心下了然,当下时局诡谲,诸事方定,有人对他起心思实属正常——但话又说回来,最盼着皇帝出事的人定然是摄政王,实在搞不明白这孩子是聪明还是傻。
不过从外界大臣看来,若皇帝在乾清宫出了事,凶手定然难以彻查,若皇帝在武英殿出了事,想要拿掉他这个摄政王虽不是那样简单的,却也可告他“护卫不力”一状,唯有好处,却无坏处,以此事攻击力挺他的文渊阁,亦是理直气壮,算得上一桩极好的买卖——
沉默片刻后,丹枫直起了身,平视站着的景元。
“我昨日救你,身上血腥未尽。”他道,“你不怕?”
“怕,但你是为了救我。”
古怪,若是谁人怂恿他住入武英殿,这一句也该套出来了。
“周瑞阳昨日与我说,他跟你讲了些我的好话。”丹枫道,凝望着景元面孔。
景元愣了下,摇了摇头。
“周尚书没来啊。”他说,“只有李阁老来找我说过话。”
丹枫稍合眼,只道了句“是么”。景元点点头,接着往下讲了。
“李阁老问我喜欢吃什么糕点。”他说,“我说我喜欢吃绿豆糕。”
言罢景元的眼睛蓦地一亮,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便一挥手叫人去做了,景元便一下高兴起来,往他前边“嘿咻”一坐,两手撑着头看他批奏折。
确实无人来对他说过丹枫如何如何,相反,是他自己去找的海晏。
他告诉海晏昨晚睡觉的时候窗外有很多动静,海晏面色凝重,告诉他晚上多找点人来守着,他摇摇头,说要去找丹枫住。
如若他在丹枫那出了事,丹枫受的损害极大,因此,丹枫反而会竭力护卫,且前宫与后宫不同,要派侍卫来反倒更方便些。不过若丹枫不愿,他也没什么法子,人家到底是摄政王,不想跟皇帝睡一张床,半夜一脚把他从床上踢下去勒令他滚回乾清殿也绝非不可能。
他眼看着丹枫低头开始批奏折了,也不表个态,究竟是行还是不行,心里终究还是没个底,等那绿豆糕上来了,他捻起一块绿豆糕,只抬眼看丹枫。
“那我今晚……”他没接着往下讲。
“历代帝王皆宿于乾清殿。”丹枫道,没有抬头。
意思就是叫他别来了。
景元沉默半天,一边咬绿豆糕一边酝酿,酝酿到后来越想越委屈,只不断掉眼泪,一边掉眼泪一边吃,丹枫埋头批奏折,刚批了条把宫中混乱全推到李永头上,显然是来胡搅蛮缠的奏折,一抬手要换奏折,一抬眼便看见景元在那抹眼泪,他环顾四周,几个宫女都是一脸心疼又不敢上前的样子。
……放任皇帝在他这哭也不大行,等会应当就是讲课的时候,若海晏的人来了瞧见这一幕,恐怕他头上的帽子又要多扣一顶。
“怎么了。”他最终开口问。
“我害怕……”景元抽抽噎噎道,“以前……以前我害怕了,都是爹……父皇抱着我睡的……娘走得太早了……我七岁以前都是她陪着我的……”
旁边宫女都不忍地转过了头去。丹枫掐了下眉心,只觉头疼。
武英殿不是寝宫,而是个处理政务的地方,他本该在肃王府里住着,奈何几个大学士说当下是非常时期,叫他先在宫内住下算了,办事也方便,然而他哪想得到这办事方便中居然还包括“哄皇帝睡觉”,他是摄政王,不是乳母,真当他是为了这小孩才上的这位置,也唯有蠢货与疯子才会有这种想法。
“……可以。”他最终道,“待时局稳定后,你再回乾清宫。”
景元当即高兴起来,眼泪也不流了,才吃了几块绿豆糕,海晏的人便来叫了。这小孩便挥挥手跟他道了别走了,在海晏的人面前他还是得有点礼数的,也得起身给景元行礼,再坐下时,看那么些奏折,只觉更头疼了。
相当多折子说的都是正事,且涉及朝中政党利益,先帝去世古怪,两党吵的不可开交,都想拿此事来互相攻讦,他思虑之下,却觉古怪。
先帝死去,若无他这个摄政王,景元年幼难以理政,又不识字,内阁有票拟权,而秉笔太监虽显然有自己的想法,掌印太监却只效忠于先帝,意即,他不会偏袒李或叶中任意一者,只看文官整体,实则大权仍落在内阁手中,然而先帝虽干了许多蠢事,还算老实听话,文官不至于非要置他于死地。
但先帝正是干了许多蠢事,也有许多人对他不满。他不言,只继续思索着。
若杀先帝不是文官们集体的诉求,而是一人的一意孤行,便也有解释了——因先帝绝不会让大权落入宁王手中,而景元不识字,先帝也定然知晓,到此时,他所能选择的,便只有肃王摄政。
过往数十年先帝与宁王争太子之位,争来争去,景元都是最不被注意的那个,可皇嗣到了十岁都还不认字,也着实古怪,那么,是谁埋下了这颗子,促成了当今的局面……
他稍叹气,目光幽深。
走一步看一步罢,说到底都还只是推测。
Chapter 2: Re:从1开始的摄政王生活
Notes:
*算是日常向,幼年皇帝景×摄政王枫,这个系列大概以《Re:从x开始的摄政王生活》为标题的都是两人日常处理政务的一些举措,代表笔者知道了一点新知识,受作者水平限制(史盲),选择的策略不一定是最好的,如果有对这方面有研究的朋友可以评论区提一下,新起标题大概就是权谋文中会出现的大事件了(比如景元秋猎被围,丹枫倒台下狱,打仗大败出事,这类文会对本文的世界观进行补充,因为只是一时兴起写的,所以一些东西在日常篇目中不一定会有表现,而且出于作者的某种恶趣味,说不定会有很古早狗血味的情节出现)
*本篇丹枫性格会和善许多(被迫的),有ooc,他的身世不算好,这个系列里出来纯粹是硬闯天家
Chapter Text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大抵摄政王上任是不能三把火的,原因有二:他是外姓,算得上临危受命,大臣对他基本是不大信任,且先帝刚死,留了个大问题给他,动荡之际,不宜急功近利。
先帝之死,朝中吵得沸反盈天,第一天便有天一大批折子往他这里递,他在这中间冷眼瞧着,也算瞧出了些端倪。
官员大抵分为两拨,其中一拨是老狐狸精老滑头,另一拨很有点呆头呆脑的书生气,前者于李党中较多,后者则于叶党中较多。这两帮人天天吵来吵去没个安生,活没见得干的如何,嘴皮子功夫倒是利索,放眼朝中,竟只有一个海晏还算个正常人。
而本朝困境,他先前早有见识,但这些事极危险,也极容易功亏一篑,他能名正言顺地在位不过十余年时间,若他倒台,则一切尽付与大火,徒留灰烬。若要谋江山,一来此事极困难,二来群臣必将为支持他或景元再度引发或本能够平息之党争,到那时,他的心血才是彻彻底底付诸东流。
算来算去,若要扭转乾坤,唯有指望景元。
但他不得不疑虑。
聪明是好事,然而若聪慧而无德,只爱惜己身,再聪慧的帝王也治理不好一整个天下。
他自己先前颠沛流离,自然也清楚,若景元从此孤僻下去,是绝无可能去爱惜天下人的。但这小孩爹妈都死了,唯一的血缘还是他心怀不轨的叔叔,身边的大臣也只顾着把他当作矛头,互相攻讦,看来看去,兴许也就海晏,李永可能对他能尽心些。
丹枫合眼沉思了下,对旁边人耳语几句,备了轿动身。
今日经筵讲学是轮到海晏了,而内阁首辅德高望重,他自觉还是亲自动身去找,顺便看两眼景元比较好。他到时也算是个恰好的时机,经筵本是个无聊的环节,也就最后大家一块坐下吃顿饭算是有点心思的时间,然而他到时,一看桌上筵席饭菜,脸色渐渐阴沉下去。
原因无他,端上来的东西他只是稍一闻便知其中必有不对。本朝官员贪污腐败他向来知晓,只现在暂还无力整顿而已,光禄寺是个肥差,他自是知晓的,然而眼下做成这样,叫他头上青筋暴跳。旁边海晏脸色也不好看,景元在位子上干坐着,也是拿着把筷子不知道往哪夹。
最后海晏干脆一放筷箸,来找他了。
“光禄寺这番做的实在不像样子。”海晏道,丹枫抱着手臂,倚在墙壁上,望着庭中芭蕉。片刻后,海晏正要再开口,却听见丹枫发了话。
“海阁老以为,本朝如今混乱,究其根本,究竟是何原因。”
他当时便知道这位摄政王要发难了,便不再讲话,只听对方说着。
“不干实事。”丹枫道。“上既怠政,下必争权,只顾争权,不顾民生。”
这一句话说得极犀利,堪称一针见血,海晏叹了口气,朝他微微行了一礼,称了句“是”。
“光禄寺卿及少卿今日尽数下放左迁,孤方才上任,不识朝中官员,阁老可知治家清廉者,到时草拟一份名单送与我,本朝官员薪资微薄,待那几位上任后一月,我考察后会再行斟酌,以免开了坏头。”
“先帝一事跟刑部那边通个气,送药的道士还留着做什么,早些杀了,抓紧定案,免得东牵西扯,越搅越混。”
“方才看送上来的奏折,叫人头疼。”丹枫道,看向老人。
“奏折里尽是不必要的引经据典,若是常用熟用之典也便罢了,偏偏相当一部分极偏极难,整体看着晦涩难懂,也难怪过往秉笔太监可代上批红,长此以往,再勤政的帝王亦要懒惰——我知海阁老是做文章的大家。”
“殿下若要整顿文风,我倒知道个人物。”
丹枫朝他微微颔首,海晏思虑一番后,也便开了口。
“王秀林。”他道,“时下文人之中,以王秀林为首,此人颇有文采,文笔简洁生动,若殿下有意,大可请他来经筵讲学,再颁道圣旨,徐徐图之,往后朝中文风自能改过。”
“此人如今在哪?”
海晏答:“在南京,作礼部尚书。”
“调回来。”丹枫道,再度陷入沉思。
片刻后。
“由原礼部侍郎潘谦调任光禄寺卿,王秀林补他原位。”丹枫道,“如何。”
海晏思索了下,同意了。
“那么少卿之人选便交与首辅了。”丹枫道。
两人又谈了会,他看得出这摄政王是很有些想法的,可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一个人有想法,而是有想法的人不聪明,最惋惜的是一个聪明人有想法,却沉不住气。
幸而丹枫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谈话始终,虽是推心置腹之言,却不涉及具体措施手段,丹枫也说大事需长远计之,今日是他本人决定要做之事唯独更换光禄寺卿,整顿文风而已。前者只换了几个人,而光禄寺卿虽捞的好处多,实权却不大,也并不激起多大涟漪。整顿文风本也是美事一桩,托天子之意整顿文风,下边虽可能有些反对意见,却没必要与丹枫相抗衡。而丹枫提到的党争之事,他到这时才觉得此人厉害。
丹枫是要找个时机,枪打出头鸟,杀鸡儆猴。
“先帝撤除矿税,榷税一事如何。”丹枫问。
海晏摇摇头。
“先帝重视此事,本是仁善之举。”海晏道,“但先帝溘然长逝,此事若不看着,恐怕要耽搁了。”
丹枫一笑,令他背后生出些寒意。
“此事重大。”丹枫道,“便派右都御史贾玉龙去督办。”
贾玉龙其人嚣张跋扈,生得肥头大耳,在朝中属于是人见狗嫌。然而此人不属于叶党也不属于李党,能坐到这个位置,纯粹是他本事大。
然而问题在于,此人很有些贪。
矿税,榷税,中间本有相当的地方官在其中作妖,派一个大贪官去管小贪官,他听了只觉丹枫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本来收回矿监,取消矿税榷税是好事一桩,丹枫派这人去,矿监收没收回来另说,当地必然被吸了一番血。他望着丹枫,眼神古怪,斟酌一番后正要开口劝谏,丹枫却摆了摆手,微微笑着。
“首辅且听我一言。”丹枫道。
他听完了,终于算是搞明白了丹枫到底要干什么,也便不再言语,只颔一颔首行礼告退了。丹枫叹口气,掐了下眉心。
平心而论,他还是很喜欢和海晏这种人对话的,他极厌恶他人对他言语不敬,却也恶心一昧奉承空洞话语。说到底,他只喜欢他人跟他直说,直接讲意见,不要什么委婉用词,否则委婉来委婉去,半天了都谈不到重点。
因此,他也恨极这帮言官,广开言路本意是要他们去批评某些办事不力的官员,行督查之责,如今却为了争权,动辄便是攻击他人品德,丝毫不提此人政绩如何,毫无用处的同时浪费了宝贵时间。他这次派贾玉龙去督查收矿监,正是来钓这帮人的鱼。
右都御史的位置,李党叶党不会不想要的,他却正是要借此机会把这两党下的言官敲打敲打——他要向所有人宣告,往后绝不会再有无党争争权的机会了。
他发觉有人来了,终于收回思绪,看向门边,却是探出了个毛茸茸脑袋,哭丧着脸的景元。
“丹枫……”
他先前跟这小皇帝说定了,私下直呼他名,他也同等地直呼景元姓名,也不行礼。景元是傻乎乎地答应了,到现在来找他,他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丹枫也不开口,只低头瞧景元,看这个小孩要干嘛。
“饭好难吃。”景元说,还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今日下午反正景元也没什么事了,不如带他出宫去转悠。他想,且有些东西,在宫里是学不来的。
“我要回肃王府。”他道,“要不要跟我去。”
于是景元就高高兴兴坐上了跟他一块出宫的马车,走了半天出了宫,到了肃王府,他跟景元一块下轿,还没进府门就听见白珩的乱叫。
“吃我一帚——应星!有种别跑!”
他脸色古怪地绕过屏风,往院子里一看,只见白珩手里拿着把扫帚,把应星追得上蹿下跳,两个人有如马猴般在院中闹得鸡飞狗跳。应星一翻身绕过花坛,一边举手投降一边苦着脸,一抬眼看见他来了,他还没抬手制止,便大喊一声:“别打了——!你看谁来了!”
“今日就算皇帝来了你也得挨本姑娘一帚!接招吧!”
应星当即身子一扭往他这边逃来,白珩“嘿咻”一声转了身,刚要举扫帚揍他个劈头盖脸,却眼尖地一眼瞅见了庭另一边干站着的另一人。
她的动作蓦然一停,紧接着一丢扫帚,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嘻嘻地走来。
“唉呀看看这是哪位贵客回来了……丹枫,你不是,刚入宫去了吗?”
“我是入宫,不是死了。”丹枫说,看向应星,目光明摆着一个意思,应星只摇头,他便只好再看向白珩。
“怎么回事。”丹枫问。
那两人当即举手指向对方鼻子,异口同声道“他偷吃了我那份点心”他看看白珩再看看应星,果不其然,应星目光稍有闪躲,他便心下了然。
“你幼不幼稚。”丹枫说。
应星咳了两声,看向他身边的景元,这时白珩也注意到了,她是一点分寸感没有,当即蹲下,满脸邪笑。
“这谁家小孩。”她问,“你从哪拐来的,这么可爱,小朋友你吃不吃糖啊……”
丹枫下一句话把她噎了个半死。
“不是说皇帝来了也没用么。”丹枫不咸不淡道,“他就是皇帝。”
白珩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
小皇帝在旁边高高兴兴吃点心,但吃了两块又不吃了,说是甜的慌,转而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茶,喟叹一声,肃王府里面基本上是什么都没有,只有茶水点心还算可以。丹枫拿了块梅花糕,白珩应星在他对面坐着,他懒懒抬眼,将果盘推向他们俩。
“现在不吵了?”
白珩苦唧唧干巴巴一笑,应星掐了下眉心,两个人都不说话。他本意也不是回来问这两人罪的,只摆了摆手。
“过段时间。”丹枫道,“应星,随我入宫。”
应星终于摆正了脸色,脸上显出些光彩来。
应星本是大匠,不过大抵他这种天才就是什么都会点。本来他当年把应星留在府内看中的不是应星玩木头的本事,而是应星作为一个大夫也极出类拔萃,后来才发现于技术活上应星几乎样样精通,然而此人一读经典就犯困,以至于到如今都没考上个官。且应星脾气太直,只当个纯粹的工匠于他而言是最好的,要他当官恐怕三天两头他都要从诏狱里把应星捞出来,着实不大好。因而此番叫应星随他入宫,倒也不是要给应星塞个官帽,只是让应星能去跟工部那帮人打打交道,指导一番。
“那我呢?”白珩问。
“今晚。”丹枫道。
白珩是他身边的暗卫,本来管着他名下几个商铺,平时不用来护卫时白珩实则是他府里管财务的总管兼铺子老板。而白珩身手敏捷,善暗杀,如今他有些顾虑,才让白珩进宫暗中护卫,往后兴许也有不得不让白珩涉险的情况。
言罢,白珩长吁口气。他站起来,向这两人理所当然一摊手。
“干嘛?”应星问。
“钱。”丹枫道,“宫中光禄寺腐败,去买些吃食。”
他身上是真没几个子,昨日在宫中待着忙碌也没空吃饭,只叫人送了几个大饼来啃了算了。因而得先回肃王府一趟拿点钱,他之前几年攒的俸禄全拿来给白珩买铺子了,今日虽比不上京城内其他高官巨贾,倒还有些积蓄,至少若他某天不想干了,卷钱卖地卖铺子带应星白珩一块逃回江南,三个人下半辈子也能活得滋润。
白珩恍然大悟,“噢”了一声,转身不知道去哪了,再回来时手里拎着个钱袋,往他这边一丢,喝声“接着”,丹枫一扬手接住了,掂量了下,抬眼看向白珩。
“你们俩可有什么要我带?”他问。
“给我带份对面铺子的茶团。”白珩说,“最近客人都给他们招去了,本姑娘倒要亲自尝尝是何方神圣,至于吗?”
“这次不要了。”应星说,“下次回来你从他——”应星朝景元努了努嘴,弄得这小孩很有点莫名其妙的瞧了他一眼,丹枫果决道:“不行。”
从皇帝私藏里边弄字画文玩出来,到时候出了什么事,百官第一个弹劾他的罪状就是这条,只需稍夸大其词,光这一条罪状就能给他扣无数顶帽子。他住进去的武英殿里也存了不少书籍碑帖,但那些他知晓不是应星所想看的东西,带应星去看了也无用,而南三所存字画,养心殿造办处只是暂存新进文物,修复的也放那。而金匮石室里边放的都是极重要的国宝,譬如清明上河图之类。
应星“唉”了声,知道从他身上打那些玩意的主意大概是没戏了,于是他悠哉悠哉挪开眼,反而看向景元,却打了个手势,丹枫稍挑一挑眉,只见应星一溜烟不见了,再出来时,手上捧了俩木鸟,跟端茶盘似的出来了,雄赳赳气昂昂走到景元面前一摊手:“哝。”
“小子,送你了。”应星说,景元面上微露疑惑,伸手去拿那小木鸟,这东西做得活灵活现,却在尾部有一小木桩,他看了半天也没搞明白这是什么玩意,应星看他摆弄半天没摆弄明白,心下有些急了,丹枫却忽地稍稍摇了摇头,直直望来。
他发觉到丹枫瞧了他一眼,便也停了动作。这时景元恰好按了下那小木鸟尾部的木桩,它便当即张开了翅膀,把这小孩惊了一惊,然而只惊了一惊,景元便又伸手去按了下那木桩一下,这木鸟便把翅膀收回去了。
“这是什么?”
“木鸢。”应星道,得意一笑。“没见过吧。”
景元摇摇头,又摆弄起来了,然而摆弄两下之后又把这小木鸟递向了应星。
“怎么,不要?”应星扬眉。
“海阁老说不能玩物丧志。”景元说。
“我既然带你出来了,便不要想那样多。”丹枫道,顿了一顿后,又开了口。
“玩是人之天性。”他道,“要玩便玩,该学时再学即可。成天到晚闷着,除却死板地背几句话之外既无心力,也无想法,要那种人有何用。”
景元这时仿佛才真正高兴起来,抬头看向他,面上出现种不可思议与小心翼翼。
“当真吗?”
“当真。”丹枫说。
“我要去放风筝。”景元说,还是看他。
“可以。”
景元当即兴高采烈起来,马上就来扯他衣袖撒娇。
“那咱俩快走嘛,快走快走。”
小孩真难搞。他暗自叹了口气,接过景元手中木鸢,将它收进钱袋子中,抬眼看向白珩应星。
“我先走了。”他说,“白珩,等我回来,你随我一同入宫。”
到大街上,他拉紧景元的小手,陪这个小皇帝逛街,还得耐着性子去回答他种种问题。
“丹枫,那是什么?”
“磨喝乐。”
“我也想要一个。”
“可以。”
“丹枫,那又是什么?为什么那个小人能动来动去?”
“皮影戏。”
“我们俩能坐下看看吗?”
“可以。”
景元是真像大山里还没开化的妖怪进城,看什么都新鲜,东买买西看看,早把放风筝丢到脑袋后边去了。他这时想起来这小孩因他父亲的原因,大概是一直窝在深宫中的,所以才什么都不知道,因而他不得不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就叫白珩来了。
景元的精力实在太旺盛了,他自己还算个很有生气的人,也经不起一个十岁,正是上房揭瓦上敢抓大鹅下敢逗黄狗的年纪的小孩的折腾。刚好白珩也幼稚得没边,把她叫进宫,以后可以叫她带着景元玩,带着景元多跑跑跳跳,甚至可找人来教景元练武,也不希望景元武艺多强大,只希望他能身体好些,免得到时候跟他爹一样身体不好英年早逝,大业未成身先死。
景元拿着串烤猪皮在那边啃边看皮影戏,晃悠着小脚,他在那盯着皮影戏,也有些出神。
这一出演的是诸葛亮秋风五丈原。
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大抵也能理解。
士为知己者死,他走到这条路上时,也早已做好身死的准备了,只是他希望死亡能来得晚些,叫他准备充分些,至少他要办的那些事——重新丈量土地,在流民这边实行新策,重整军备等等,叫他合眼前能看着它们正常地办着。
然而他不为谁,他没有所谓知己,他这么做,他在心中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天下人,可他的目光又太犀利,以至于他不得审视自己——他究竟是为了天下人,还单单是为了野心。
武侯死,而后不久,天下一统。
看完皮影了,景元说累了,他便抱起景元,慢慢往街上走着。
“诸葛武侯。”景元说,拿起他一缕黑发握在手中玩,“海……先生跟我讲过,但海先生讲得怪无聊的,还是皮影好玩,我还想看。”
“以后再说。”丹枫道,景元点点头,又啃一口烤猪皮,嚼吧嚼吧,却忽地又开了口。
“丹枫……唔……你是我的武侯吗?海先生说到你的时候才跟我说的武侯。”
丹枫的脚步一顿。
“我若是武侯,你是什么。”最终,丹枫答,瞥了景元一眼,“刘禅吗。”
“也行啊……唉唉,不是?我不想亡国!”
丹枫笑了一下,很有些看小孩的那种怜悯又轻蔑意味。看得景元瘪了下嘴,戳了他肩头一下。
“丹枫,你能不能不要笑。”他说,“你一笑,我总觉着你不如不笑。”
丹枫没应,只抱着他接着走,景元扒在他肩头,蓦然瞧见什么,当即“唉”了声。
“丹枫丹枫。”他说,“那是什么?”
他顺景元手指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是个书摊,便走过去把景元放下,景元便蹲下,叼着烤猪皮拿起一本来翻着。他一眼看见的是副插图,却皱了下眉。
原因无他,此书绘图精美,然而大约五年前,景元的祖父便颁旨,禁了此书。
《西游记》。
小孩爱看这种画了图的故事,他却知道这是禁书,只怕是五年一过,禁令又松动了,才又印了。景元翻了几页,便看向他。
“丹枫,我想买这本书。”景元道。
他问了下价格,一翻钱袋,买不起了。
景元看起来很是震惊。
“你……你不是……你怎会没钱?”
他为什么一定要有钱,挣钱的又不是他,肃王俸禄又不多,他还要养一整个府,现在府中仆从都只有一个老仆,负责每日府中庭院洒扫看门,还有两个老妈子擦房间内布置,三个护卫,其他还有几个负责抬轿子之类的杂役。这些人靠俸禄早养不起了,还有些必要的支出,若非白珩管那三个铺子,这肃王府他早卖了。刚刚白珩给他的钱袋本就没几个子,就是拿出来买买吃的玩的的,书本本来就不便宜,尤其绘本禁书,价格只会更高。
他和景元大眼瞪小眼,半天,景元可能是明白他所言非虚了,挠了下脑袋,好像很苦恼一样,抱着那书依依不舍的放下了。他反而蹲下身去,捡起一本来翻了翻。
质量倒挺不错,他抬眼扫了圈这书摊,卖的倒杂,杂文散文市井小说,诗词歌赋。
文渊阁之中藏书太正经,这些书好些都不入流,因而未曾有藏。他思索了下,伸手摘下指上玉扳指。
这扳指他戴了好几年,成色一般,裂纹也多了,只不过是旧物,他念着这点旧而已,实际上除却装饰便没什么用了,他已不拉弓了。丹枫估量了下,若把这扳指拿去当了,大约能买下这整个书摊了。
他也懒得再走回肃王府了,买完直接叫侍卫去叫轿夫来接算了,到时候顺便把白珩也接上来。
丹枫伸手把那玉扳指放下,简单道了句“每样来一本”,老板呆了下,拿起那玉扳指对着阳光仔细看着,他便在原地负手等着,直到老板脸上赔出个笑容,当即开始给他挑。他便也抬手叫了个侍卫来,叫他去叫马车。老板包好书了递给他,他是搬不动这厚厚一叠,也等着到时候轿子来了再说,便站在路边抱着手臂等了,却觉景元拉了下他袖口。
“丹枫……怎么买这样多。”他问。
“出宫时候少。”丹枫道,“一次买全,省得麻烦。”
“可你……”景元犹豫了下,又低头了,不知这小孩在想什么,许久后,景元才慢慢抬头,仍旧是很犹豫的神色。
“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丹枫没必要带他出宫,实际上出宫相当麻烦,也累,且他也充分且正当理由来搪塞他,甚至可反过来说教他成天不想着学习,无论如何都不必做到这地步。
丹枫稍稍思索了下。
“从血缘而言。”丹枫道,“往上追溯数代,你我本是一家人。”
“自学识而言,我亦需教你些别人所不能教你之事。”他说,“你算我的学生。”
“因为我们俩是一家人,你是我先生,你就要待我好吗?”
自然不是,同室操戈在皇家中多了去了,而师生反目,朝堂上也不少学生弹劾老师,叫老师颜面丢尽的。但他也不能直接告诉景元是为了什么,景元太小了,什么都不知道,理解不了的。
即便告诉他,徒劳伤小孩心,将来说不准景元一长大,便拿他这个摄政王开第一刀,用他的血来立下一个皇帝应有的威严,弑师杀亲,名声纵然不大好,可确够叫人胆颤了,无人能拦他的路,即便是教过他书的先生,是曾经依偎过的血亲。
因为是一家人,因为是师生,他也要把这人情教给景元——因在朝堂上,这种关系最牢不可破。
师生,血缘,关系,种种人身上寻来的共同性,变而为党,党争之中,权力不断被争夺,本就低下的效率更是被连累了不知凡几。
“是。”所以他答。
景元凝望着他,他低头看景元,半天后,景元忽然开了口。
“那个扳指——”景元说,“我将来肯定会给你弄一个更好的。”
他想说不要浪费那个钱,但是看景元的神色显然是认真的。
“贵。”丹枫道。
“我知道。”景元说,“我以后一定给你做一个能买更多书,更多包子的扳指。”
话说到这份上他觉得还是不要再违逆皇命了,主要是景元讲这话的样子也怪可爱的,像他说的包子,圆圆滚滚白白胖胖的。此时马车到了,他回过神来,便带着景元上了车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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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处心积虑一整天,上午上早朝批奏折,虽说多数只批个知道了,唯有少数他才认真看,下午陪皇帝逛街,本来他以为晚上能安生睡觉了,睡前还临时找上了海晏说了光禄寺的事儿,回武英殿时,却见景元团在床上,拿被子紧紧蒙着头,窝成了个球。他也没看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便走过去,拍了拍这团被子。
然后他也不知怎么就吓到了景元,竟是把景元吓得大叫一声径直蹦了起来,窝到床铺最深处去了,他也被惊了一惊,很有些莫名其妙地看景元,只见景元两眼泪汪汪地看他,抿着嘴,像是委屈极了的样子。
他不过去找海晏谈点事,难道有人来难为他了?可景元再怎么年幼亦是帝王,谁敢来难为他?
“……怎么了。”丹枫最终问。
景元指指床头,他看过去,看见本书,拿起来看了,却是个寻常绘本,翻了几页,他才搞明白怎么回事。
这书讲的是妖魔鬼怪的故事,里面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妖怪,专门吃小孩的,且虐杀残忍,最后被这些小孩的父母合伙杀了,这绘本只画了两张图,一张是妖怪吃小孩了,另一张是妖怪被斩成数段,画面极血腥,看得他都不免皱眉头。
“你怕的便是这个?”丹枫问,景元点点头。
“鬼神,人之妄念。”丹枫道,“你尚且未读那样多,有些鬼神,名为鬼神,实为野兽,既是野兽,人便有抗拒之力。”
“其余鬼神,按人世间规则行事,不过人心妄念所化罢了。”
景元看着还是很有些怕的样子,他思索了下,便接着说了。
“鬼神是阴气所化。”他道,“你身为天子,阳气极重,本能压制这些阴气。”
“本能?”景元又缩了点头回去。
说实话,他这算在骗小孩,但是不骗这个小孩他估计景元能闹一晚上不安生,明天景元得去上早朝,上完早朝还得学习,不睡觉根本经不住这些事。
“你年岁尚幼。”丹枫道,“阳气弱小,反而容易遭鬼神吸食。”
“那怎么办?”
丹枫没有回答,只解下腰间长剑挂到床头去。
这是他惯用的那把剑,宫内管制厉害,且枪太长,难以随身携带。而剑如今更似是礼器,带在身上作装饰也不错,不过他这把剑杀了许多人,兴许这几天,这几晚,又要多杀几人,算是件凶器。
“别看了。”他说,“睡觉。”
景元看看那剑,再看看他,还是缩回了被窝里去,平躺着,紧闭着眼。他也懒得再管了,便去洗浴了一番回来,换了睡袍便吹了灯,往床上一躺准备睡觉。
才躺没一会,他便感到景元一翻身来抱他手臂。
他不喜他人离自己过近,如今景元睡到他床上来,他也不大高兴,但此番不能感情用事,只能每晚往床边靠,幸而景元也识相,只睡到床最里头去,两人中间空出来。今晚是景元头一次过来贴着他,只这么抱着,他便感到额上青筋一跳,黑暗中,几乎是立刻拧起了眉。
而后景元大约是觉得他睡着了,又搬起他手臂,竟直接窝到了他腋下,枕着他胳膊来了。
他是真的很烦小孩,然而景元一来聪明,二来可爱,又是帝王,他才没那么烦,可现下他是觉到了,他真是没那个慈爱之心,即便是景元来贴着他,他也无法忍下这嫌恶心。
他在头脑中反复地想,想了半天才勉强说服自己身边躺的其实是个应星刚烤出来的红薯,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了,不那么厌恶了。
再者,武英殿本不是拿来作寝宫的,实在有些寒凉,他便干脆一翻身抱住景元,权当自己抱的是个红薯,还挺暖和。
他意识渐渐模糊了,白日累积的疲惫不断袭来,有如浪潮一般,卷着他沉海,最终他也确实沉了进去。
而叫醒他的是景元,焦急又惊慌的喊声。
丹枫睁眼,一双青瞳之中满是疲惫与为人打扰安眠的不耐烦,然而在景元开口之前,他猛然回了头。
兵戈之声。他心下一沉,当即取下床头长剑下床,拔剑走到门前,俯耳听着。
来的人并不多,他便推了门。
外面已有一人躺在地上,不知还有无气息,只余一人还在与白珩搏斗着,他立即拔剑上前,很快便结果了此人性命。白珩抹去脸上鲜血,抬眼望向了他。
“丹枫,你可得……给我加钱。”她说,甚至还有心情扯个笑容出来。丹枫没答,兀自蹲下身去,在这人身上摸索半天,什么也没摸索出来,便走向另一人,先伸手探了他鼻息。
此人还活着,只是昏迷了。
“我怕杀了便问不出东西了,只给他打晕了。”白珩道。
然而白珩擅长的是暗杀,并非正面进攻,这两人能给不擅正面进攻的白珩逼成这样,说明本身也没什么功夫。
有脚步声渐近了,丹枫本在合眼思索,却猛然睁眼,一提腕子,白珩还没出声,那本还活着的人便被一剑刺了咽喉,当即断了气。
她青绿色瞳孔瞬息缩小了,却看见丹枫冷冷双眼,眼中分明只有一个意思。
她立时明白过来,也不管丹枫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了,即刻扭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几个宫女太监提着灯匆忙来了,见到这一幕,俱是恐慌。他只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转身,走回武英殿中。
景元本该窝在床上,像之前一样躲着,听见这脚步声,却也探出头来了。
血溅了丹枫一身,本是素白的睡袍已大半都变作了深红色,血也溅到了他面孔上,黑发上,顺着他下颌线,黑发滑下,滴落。
血滴落在地,声音冷冷。
他背对月光,看起来极像一只恶鬼,方才吃过了人,从无间火涂中爬出的恶鬼。
“明日。”他听见丹枫说,“你要留心朝堂诸人反应。”
景元点点头,只问了他一句。
“你去做什么了?”
丹枫垂眸,许久后,他才听见丹枫声音。
“我去斩除人的妄念。”他说,“鬼神来犯,我已将它们斩杀于剑下。”
“你不必怕了。”
Chapter 3: Re:从2开始的摄政王生活
Chapter Text
第二天一上早朝,朝堂果不其然炸开了锅。
他不打算瞒住这件事,这件事也瞒不住,他反而要借这件事看看朝中群臣的态度。此事疑点重重,一来皇宫不是什么菜市场,即便武英宫是前宫,也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闯进来的,而这两人没什么功夫,身上他也看了,没有正儿八经练过的样子,充其量也就是民间随手拉来的两农民。
除非动手之人蠢到极点,否则也干不出这种事。而他觉着,能指使这俩人闯过种种门禁,在深夜前来袭击武英殿,背后主使也绝非等闲之辈。
他站在皇位旁,冷冷俯视底下百官,一片喧嚷之中,刑部尚书朱东阳终于持笏上前来。他将目光投向朱东阳,此人是海晏门生,受他一路提拔上来的,身上还有点读书人的样子,不像个官,还像个学生。
“殿下,此事重大,臣恳请三司会审!”
“审谁。”丹枫问。朱东阳愣了下,随即高声道:“自然是审那两个刺客!”
前宫深夜,宫内唯有太监宫女能自由进出,他未颁布两名刺客已死,朱东阳不知晓理所当然。丹枫扫了眼其余官员,原本小声交谈的其余官员都安静下来了,这一眼也瞧不出什么了,便再望向朱东阳。
“孤昨晚护驾。”他道,“情况危急,未能顾全,将刺客杀了。”
朱东阳呆了,丹枫只微微摇头,他便行了一礼下去了。
“两人尸身孤已交与锦衣卫探查。”他说,“此事虽已难追究,然而锦衣卫看守不力是事实——”
他稍稍眯起青瞳。
“指挥使尹庄办事不力。”他说,“降为佥事,指挥使之责由原锦衣卫同知费达接任。”
此事最大的疑点便在此处——皇宫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且摄政王皇帝都在武英殿,锦衣卫竟没能第一时间出来护驾,且不论尹庄是不是幕后黑手,这事他都难辞其咎,这一罚是该罚的。而前几日他叫来几个锦衣卫谈论了一番,尹庄是有些太聪明了,且他在这个位置上太久,从穆宗起始,历经三朝,到景元这时候,对他的态度都轻狂了。锦衣卫与前朝大臣不同,要紧的不是聪慧,是忠心,他今朝敢对自己轻狂,明日便有欺瞒可能,干脆今日敲打一番,尹庄若能忠心悔过,往后便还能考虑着再用,若是不能,日后便将他降为南镇抚使,不必再管了。
他昨晚便思忖过,他虽是肃王,可他本来这身份往景元他家族谱往上查,也是个极远的亲戚,朝中并无几个心腹,若非先帝一封遗诏下来,他是绝无可能参政的。而这费达前几日召见,为人沉默,他问起来才知他已在尹庄手底下做了许多年了,尹庄当了多少年指挥使,他便当了多少年同知,甚至更久。他今朝提拔费达,也有要用他的意思,他意思到了,剩下的便是看费达够不够这个给他用的格了。
口谕已下,尹庄当即出列跪下,低头俯身。
“臣领旨谢恩。”尹庄道。“臣愚钝,有负圣恩,陛下降罪,实属应当。”
景元坐在那椅子上,抬头看了眼丹枫的背影,丹枫长得高挑,背影落在他面孔上,恰巧替他挡了早上照进来的过亮的阳光。
丹枫降他职,关他什么事,怎么就“陛下”“陛下”了。
而后尹庄磕了三个头便下去了,费达也出来行了一套差不多的感恩流程,他在座位上坐着,只觉昏昏欲睡,又不能睡,只想赶紧下朝,他要回武英殿睡觉。然而丹枫还在他身前,继续说着。
“先帝一事可有进展。”
本来这事算是简单,无非是先帝自己乱吃药把自己作死了,但偏偏这事情太好作矛头了,这帮大臣就爱拿这种事来斗,然而此事重大,三司会审倒还算有点用,因其中参与官员,上到首辅门生朱东阳,下到刑部主事,李崇安的同乡李楚清,双方都想从那道士口中撬出有关于对方的话,审到如今还是一点进展都无,也没那必要再查了,牵扯这么多官员,也该叫他们抽身出来了。
又是一阵争吵攻讦后,丹枫正式给此事盖棺定论
道士意外致先帝崩,罪过最大,立即斩首,此人是户部尚书杨秉炋推荐的,杨秉炋贬为庶人,秋后问斩,结案。
至于派贾玉龙去收回矿监,榷税一事,他是不打算在朝堂上说,叫那群言官当场吵起来,跟鸟叫似的,吵的人心烦。
下朝之后,他是真快昏过去了。
本来他一个肃王,平时在朝中说不上话,哪有起这么早过,天还黑着便得爬起来起床更衣,还得跟景元一起去文华殿早读,景元读着读着睡着了,他还得把景元叫醒,他听景元读书,读着读着也给他读睡着了,最后两个人一大一小趴在一块睡觉。还没睡足又得起来准备上早朝,提前跟大学士吱声通气再上早朝,吃过早膳便得批奏折,也就中午得空午休,午休一起来又得看密疏,看完这堆文件了,又得召见大臣来谈事。也就晚上得闲,本来是个空档时候,可他昨日又得敲定景元习武的老师,因而这个空档时候又没了。
——本朝重文抑武,太祖极忌惮武将,各处封地布防军队由所属亲王领兵,而当今动荡过后,各处亲王只余宁王一人,他虽有肃王之位,却又不是景家本姓,并无封地,常年留京,由先帝照看,到最后凭一纸遗诏骤然起势,正是看中他虽是本朝王储,却无兵权,全无篡位之可能。宁王如今身在封地手握兵权,却并不反叛,能让景元和他坐在这个位置,忌惮的却并不是他们。
本朝中绝大多数官员都是寒门出身,唯有两家例外,唯有这两家是真正的世家。
——镜家与萧家。
镜家守朔北,萧家守阙西。镜家手底下的铁骑跟随镜老将军征战数十年,筑成了朔北一道无法逾越的铁墙。而萧家萧腾飞比如今已有六十五岁的老将镜照年轻许多,仅仅三十余岁。
这两家都有子嗣在京中任职,名为荫庇,实为质子。
当今朔北主将,四十三岁的镜明光没有儿子,便送了其女镜流来京,萧家则是送了萧腾飞之弟,萧腾风来。
这两人他都还未曾见过,而海晏认为镜流可以着重培养,萧腾风却整日没个正形,花天酒地,他便在前几天率先去找了镜流。
让镜流来教景元习武,他心下也有些自己的斟酌。
镜流如今二十岁,与他年龄相仿,大约镜家原本是计划着要让镜流入宫,从此镜家便是皇室姻亲,守朔北也更安心些,可没料到先帝竟死得这样快,镜流如今在京中,便很有些尴尬。
景元才十岁,哪有什么入宫的说法,而他虽只有二十一岁,与镜流年龄相仿,可他再过几年便绝不会再是摄政王了,摄政王身份一掉,他就又是个连封地都无的肃王,镜流嫁给他,镜家便只有一个选择——废景元,推他上位。
他也做好了准备,与海晏谈起要见镜流时,海晏要求陪同他一起,他心下也能明白海晏为何非得与他一道。
如若镜家要给这江山换个姓,阙西萧家虽会因质子在京,在阙西威慑朔北,可到时混乱,若阙西,朔北出了什么乱子,于这本已不堪的朝政,遍地哀鸿的天下,都是过大的伤害。
——因而,他作的准备并非与镜家结为秦晋。
他确乎是个野心勃勃之人,可他不是来夺帝位的,本朝帝王多了去了,他当这个摄政王,唯一能拦他路的无非是景元,以及涉及到某些利益,不肯干活的官员。
前者只要他不谋权,便跟不存在差不多。后者他都是摄政王了,本朝官员虽然大多懒惰,却几乎都还有分气节在身上。人无外乎要一口气,只要这口气尚在,他就有办法叫这帮人干活,再不济该升的升该贬的贬,总有人能干。
他要做下些事,要扭转乾坤,把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的车轮扳到另一个方向去,往后无数人会赞颂他的名,史官写他亦写不尽他的伟大,然而,然而——
他不在乎。
他要将自己的,景元的,乃至于这整个王朝的宿命都扭转,他的野心太大,帝位配不上他的野心,青史亦无法为他的野心留名。
——他的决定是让镜流来教授景元武艺。
往后镜流便是帝师,镜家也该安下心来了,而景元聪慧,镜家从来重情重义,镜流若倾囊相授,连带着镜家铁骑的策略尽数教与景元,往后镜家当真谋反,景元也更容易应付些,且镜流既是帝师,往后便再难回到朔北。
他见到镜流时,女子身着轻甲,正在擦拭手中长剑。海晏跟在他身后,镜流发觉他们俩来了,只起身对海晏行了一礼,却直直地望着他。
“殿下不在武英殿里批奏章,来我这里做什么。”镜流道。
“来请教。”他答,手扶上腰间长剑。
镜流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放下手中擦剑的纱布。
只过了三招,他手中长剑便被镜流挑飞,笔直地插入了地面。
丹枫站定了,点了点头:“好剑法。”
镜流神色平静,照旧是那个冷冰冰模样。
“拿出全力来。”她说,再度抬剑,“你不是用剑之人——为何不用枪?”
他刚要回答,却听见一声兴高采烈,由远及近的喊声,。
“丹——枫——!”
丹枫终于脸色微变,抬头看向墙头,下一刻,从墙头跃上来一个紫色身影,左手抱着一大堆糕点,右手提着一叠大约是食盒的东西,一闪身一歪屁股从墙头上翻下来了,大大咧咧地往这边走,边下来边大声说着。
“应星说你中午就啃了俩大饼,怕咱俩的好大儿饿瘦了,给你做了四菜一汤,这些糕点是本姑娘临时捏的——”
场上一片寂静,她走了两步,终于发觉不对劲了,抛开旁边似是太震惊了,以至于愣在原地的海晏不谈,前头这里还有个拿剑指着丹枫的白毛女。她手比脑子快,当即一放食盒拦到了丹枫身前,手扶剑柄。
“这是做什么?”
当场一片寂静。直到镜流放下了剑,对她抱了抱拳。
“白珩。”丹枫道,她这时才沉默地后退一步,重新又提起了食盒。
“本王的护卫。”丹枫道,稍颔首,“眼下已到晚膳时分,不如诸位来本王府上用晚膳。”
然后应星被迫又多做了两个菜,等他跟镜流谈完了日后教景元武术的事,镜流走了,海晏也终于稍稍松了口气,才又望向他。
“殿下今日跟我说这事。”海晏道,“臣愚钝,若是要套牢镜家,为天子一驱,何必要镜家之女来做帝师,只需再过几年,陛下年事稍长时,使他迎镜氏入宫便可,陛下一日之中诸事繁杂,经筵都尚且不能日日举办,可君子六艺中,唯有射御像是殿下今日所操办之事。”
丹枫夹了一筷子鱼放入碗中,听见这话也放下了筷子。
海晏的疑惑他很能理解,可海晏毕竟是一个老人了,他是一个极重视旧传统,经历了无数风波的老人,可他需要海晏,因海晏稳重,若自己太激进,海晏能及时纠正他。
于文官们眼中,唯有儒学经典是一直需要教授的,景元如今虽还练书法,但日后稍大,书法便绝无可能再抽出时间去给他练了。包括他买下的给景元看的杂书,他本意是要景元在深宫中,看这些书后能体会到那经典中的人情,要他体会到孔子曰不只是几句道理,还要体会到孔子对学生的那温和引导,然而这类书触了这些文官的霉头,因而绝不能叫他们知道。
一个无情的帝王,叫他怎么去情爱天下,他是这么想,才那样做,然而这一点他自觉极难和海晏说通,也没必要说通。但练武一事既然要被排入景元日程之中,他就必须说服海晏,叫他也愿意,否则景元随便练两年不练了,还有什么用处。
“海阁老膝下一双儿女。”他道,海晏愣了愣,道了声是。
“我听闻阁老长子长平身子有些弱。”他道,“我府中应星擅医术,若阁老愿意,可令他前往看看,开几副药方调理。”
“殿下美意,臣心领了。”海晏道,脸上现出点悲伤神色。“只是我这小子,近年来看遍了医生,也不见好,便莫要再劳累殿下了。”
“阁老可曾想过叫长平入仕。”丹枫道,海晏摇了摇头。
“长平他身子太弱。”他说,“精力也不大行了,在家都常常卧床不起。朝中近几年动荡,我已不指望他能有什么作为,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好。”
“然而我听闻阁老之女芳庭既习四书五经,还习射术,与男子无二。”丹枫道,“阁老便希望她嫁出去,从此拘在阁中么?”
海晏脸色微变,只沉默着不说话。丹枫便夹起那鱼肉,接着往下说了。
“镜流亦是如此。”他说,“她是大将之女,今日我与她过招,方才又与她谈论,此人颇有将才,我便问阁老好了——若往后镜家再无男丁出生,这朔北大将军的位置,要由谁来接着。”
放眼四海,除却生在朔北长在朔北的镜家人,还有谁能接下这朔北的铁骑。
海晏看向他,丹枫目光灼灼。两人对望片刻后,海晏垂下了眼。
“殿下说的是。”海晏道,“是我迂了。”
镜家送镜流入京,虽有送镜流入宫联姻的意思,可镜明光当真希望自己亲手养大,亲自教她剑术,教她打仗,教她带兵的女儿便这么进入宫门,从此她的剑术,将才都荒废么?
不得已而为罢了,如今他这样做,算是找了个折中的法子,既叫镜流能留在宫中牵制镜家,又没全然荒废她。甚至往后,若镜明光又有儿子,大可把那儿子送入京中做质子,由镜流回去做朔北大将军。
“然陛下习武,又是如何?”海晏再抬眼问。
“先帝,穆宗思皇帝身子虚弱。”丹枫道,“历代帝王鲜有长寿者,无善终者太多。”
海晏当即明白了,只叹了口气,望着他神情稍显复杂。
他是首辅,却还是个父亲,孩子降生时,也不过希望两个小孩都能平平安安长大而已。后来长子体弱,便对他无所谓要求了,只希冀他能快快乐乐,长女身子强健,他或许也是希望她能有出息,才派了那么多老师来教她。
只是他想不到,丹枫叫景元练武,竟也是希望景元长寿。
“阁老。”丹枫道,“存天理,灭人欲,说得太冰冷,是人皆有情,若人无情无欲,叫他如何爱怜天下。”
“往后景元若要玩乐,只要他不过分,还望阁老能体谅他些,朝中大臣气节清白,我知晓他们绝不会奉迎,然宦官以媚上谋权——我自知心性不如何,口舌也不如何,到那时非是我所能劝动他的。要叫他不放纵,也不能只顾着抑他欲望,此番调和重任,全交与阁老了。”
今日无甚大事,他便只叫了费达来,叫他把锦衣卫里头好好查查,先帝那案子趁早结了,不过还有几个言官非要骂负责此事的大臣办事不力,他只批个“知道了”便算了。
派贾玉龙去收矿监,他实则关心的是此事,言官劝谏之类,这些折子他也都看过了,其中有些还算正经劝说,只骂贾玉龙贪得无厌,大部分矿监离京城太远,监察不易,这种他能耐心解释,却还有些显然是蓄意攻击,除却骂贾玉龙贪得无厌外,还列上来诸多譬如“嚣张跋扈”之类的罪名,而这类罪名之后往往跟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本朝官员的手段他先前也见识过,先由几个小官出来讲话,幕后必然有几个领头的指使,纷争不休。
矿监榷税必须得收回来,而放眼朝廷,贾玉龙任右都御史已久,时常巡抚各地,且他本人就很会贪钱,矿监之中必然有不少太监都已与当地地头蛇勾结,唯有他这个大贪官懂得怎么治这群人。
然而贾玉龙不贪不大可能,为免这位大贪官去鱼肉百姓,他把贾玉龙叫来,问他要多少钱。
贾玉龙跟他装傻。
“殿下这是何意?”贾玉龙道,“我去收矿监,账本户部早算好了,哪是我说了算的。”
丹枫点点头,倒也不急,却叫人去召了另一个小官,只留他坐下喝茶胡扯聊天,谈谈先帝道士杨秉炋的事。丹枫说朝中许多言官上书列了杨秉炋几大罪状,譬如强占土地,不好好挑选皇陵所在,实在罪大恶极,不该秋后问斩,该立刻杀了,可他觉着杨秉炋毕竟尽心尽力,该给他些时候去处理家中事务,贾玉龙说先帝一贯慈仁,殿下是先帝亲指的,重任在肩,能承先帝遗风是美事一桩。丹枫听了只一笑,贾玉龙在他身前坐着,虽摆着笑脸,心下却不以为然。
直到一个人出现时,他终于脸色一变。
户科给事中,程平,腋下夹着账本,见丹枫正要行礼,丹枫便挥一挥手示意他免礼了,程平也没说话,只将那账本递给丹枫,便在旁边拱手站定了。
“户部确乎算得不错。”丹枫道,“孤前几日都看过了。”
“元贞三年,在秋山修了座园子。”丹枫道,“元贞十年,黄河溃堤。”
他只念了几条,贾玉龙脸色便白了,却还赔着笑脸。
“户部确是做得一手好账。”丹枫道,“一本真,一本假,穆宗皇帝时,流连后宫,无心理政,苍天无眼,先帝慈仁善听谏,却又叫他未能尽为天下苍生躬身劳苦之心。”
“贾御史合该比本王更清楚,杨秉炋该不该杀。”
贾玉龙当即起身朝他重重磕下头颅,后背冷汗狂冒。
丹枫分明知道杨秉炋该立刻杀了,可直到现在,都给杨秉炋安着个罪名,非要拖着,秋后处斩,要杀不杀。
杨秉炋是叶党人,叶党的人自然想救他,李党的人则必然为了推户部右侍郎朗子望上位,更想杀了杨秉炋,两方争吵不休,原先丹枫是个闲王,匆忙上位,许多派系不是一两天便能弄清的,可这一下他却必然是看明白了谁是谁的下属,往后心里便更有些数了。
“御史请起罢。”他听见丹枫又开了口,照样是那样冷淡语调。
“国之重臣,要多注意保重身体。”
他注视着贾玉龙走出武英殿,那肥胖身躯近乎是有些不稳当了。
这算一招恩威并施,他捏着贾玉龙的把柄在手里,往后贾玉龙若是不听话,他便是下一个杨秉炋,却又给了他甜头,正是为了防他到地方鱼肉百姓,一来他有把柄被掐,二来已有许诺,贾玉龙只能卖命与他。
往后御史督查,总算是有些效力,他可以稍稍放心些了。
丹枫将那账本放至一边,程平便走上来弯腰接了回去,丹枫抬眼,定定地望着他,程平垂着眸,看不清神色。却在程平站起身时,丹枫出声,叫住了他。
“陈给事中敢于直言,尽职尽责。”丹枫道。陈平朝他拱了拱手,却又听见了丹枫下一句话。
“这么些年的账本,记了太多人。”丹枫道,“何不早早进言。”
陈平凝望着他,最终笑了一笑。
“殿下,我是户科给事中。”他道,“若尚书不肯叫我递折子,我也是没法子的。”
程平也并不完全信任他。丹枫最终没说什么,让他走了,自己再低头,重又批起那几个骂贾玉龙的折子来,先批下几句肯定这几个言官骂贾玉龙贪腐,却又在下面几条莫名其妙,甚至他不得不怀疑其真实性的罪名后话头一转,转而把这几个言官骂了一顿。
最后他罚了这几个言官一通,罚俸一月,叫他们几个这个月勒紧裤腰带过活,杀鸡儆猴,好让这帮言官别老揪着敌党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
他批着奏折,批着批着便有些困了,直到这时,景元偷偷拿着个本子过来,坐到了他旁边来。
他低头一看,是那绘本。
“怎么了。”丹枫问。
景元扭扭捏捏,嘟嘟囔囔半天,半天他没听明白景元要干什么,直到最后景元来抱紧他胳膊,晃了两下。
“丹枫,我看不懂。”他说,“你给我念嘛。”
他这时才想起来景元不识字,也难怪当时会买下来那西游记。实则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书,只不过看它有图画看,画得生动有趣便买了。
他已批完了折子,叫太监抱下去了,便拿起那书,翻开第一页要给景元讲,却在看见第一页时沉默了。
他本沉默寡言,若非成了摄政王,涉足官场,是绝无那么多话可说的。他上位这几天,把他过往一个月的话都说尽了,如今又得给小孩读书听,关键是这书情节波澜起伏,他硬着头皮读了几句,便觉到些尴尬,且景元看着也尴尬,他读的太板正,大抵说书这活计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
丹枫掐了下眉心,抬眼,叫来了个小太监。
“认字么。”
“回殿下,认得。”
丹枫点点头,将书递过去。
“念。”他道,“若陛下有疑惑,答。”
“是。”
小太监接过书,景元也站起身,丹枫摆摆手,又补了句。
“便在这念。”他道。
景元便贴着那小太监,两人一块,一个念书一个听去了。丹枫在旁边写折子,稍有沉思。
后宫之中,宫女太监太多了。
若是从前妃子众多时候,多倒也算了,可如今后宫供养的宫女太监又不服侍什么人,守着空荡荡一个宫殿,既费钱,又叫他们徒劳在此等死,不如花些银两送她们出宫,寻个好人家或是如何,接着过下去。至于太监,也还留着,只叫司礼监往后每年少招些人,司礼监里边他看着几个厉害的太监,油嘴滑舌,能坐到那个位置,也有学问在身,何必要来宫中当太监,无非是图个掌权的捷径。
可惜,他既然上了位,便绝不会叫任何人来染指这权力。
他伸出手,下意识地抚上景元颅顶,景元本来还在听故事,被他一摸回头来瞧了他一眼,见他还在专注写着什么,便又回头去听书了,却觉他还在摸自己脑袋,不由得有些心慌,装模作样问了几个字后,他便不想听这个书了,转而又往丹枫怀里钻,一抬头,只见丹枫黑着脸盯着他。
他是不那么怕,丹枫再生气也不能拿他如何,便直接开口问了:“丹枫,你在写什么。”
丹枫掐着毛笔,强忍下心底直冲而上的一脚把这小孩踹开的冲动。
“……起来。”丹枫说。
“不要。”景元理直气壮往他怀里一坐,丹枫便伸手抓着他腋下把他提到了一边去,然后景元又坐回来了,丹枫便再把他提溜开。两人来往不知几个回合,直到最后景元服了,不往他怀里钻了,蔫蔫地坐在旁边。
“丹枫,你为什么老赶我。”
“别妨碍我。”
“我没妨碍你呀。”景元说,低着头戳着手指。“我就想你抱着我嘛。”
“我有事。”
“你可以一边抱着我,一边写嘛。”景元说。“以前父皇就经常抱着我写字。”
他又不是他爹。丹枫蘸了下墨水,继续提笔写着。
其实正事都办完了,他现在是在干私活。
——帮人写字,写墓志铭赚润笔费。
原因无他,闲着也是闲着,摄政王之位只是给了他权,却没多给他一两银子,他若真要用权来谋钱虽然也简单,权在他手中,意即,先前本朝官员贪钱的主要手段现下都在他手中。可若真那样做了,譬如工程舞弊,修点什么园林从国库里面套钱出来,大家都是老狐狸,谁都看得出来他在做什么,将来他还有事要办,若那时这些官员以此为把柄来攻击他,拉他倒台,这时的蝇头小利便要来反咬他一口。
如今先帝新丧,先前的工程他也准备着去看了,不过此事不能走漏风声——至少得待到年底。
待到年底,要过年时,他要调高官员俸禄,原先那些现下弃用的酷刑却也要再提起来。而京中靠卖官鬻爵的,靠盖房的收常例的,常例他管不了,可前两者他却是能管的,卖官鬻爵的,大权如今在他手中,也掀不起多大水花,还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修园林山水来从国库中套钱的,他却要追究,也不叫他们尽数吐出来,只把这群人的皮剥一层下来便可。
——至于地方官,天高皇帝远,却难整治,本朝收实物不收银两,实物比银两可来的门道多太多,只是这事重大,如今的他暂且还不能办。而粮食……
他心神一动,毛笔一歪,墨水浸透了笔下一个“清”字。
粮。
这一个字,太过为难。边关镜家,萧家,没人说得准他们会不会反,可这两家守了边关这样多年,至少他在位的这几年,要这两家能放心地守边关。
事情太多了,他不知道自己能摄政几年,景元如今已有十岁,可息党争,改赋税,重新丈量土地,查粮食,他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动手,要坚持几年才能做完,历来不到十岁便亲政的皇帝不在少数,若非先帝一纸遗诏,如今他便仍是一个闲散肃王,朝政上景元在位又无太后,大权旁落,海晏必将应付得极其吃力,那时才是真正的无力回天。
他能名正言顺地在位几年?
丹枫望向身边的景元,景元抱着小手,看着很郁闷的样子,气鼓鼓的。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道了句“上来吧”。景元回头看他,他低眼看景元,景元盯了他一会儿,脸上骤然现出个笑容,“嘿”一下挪到了他怀里,扭了两下屁股坐舒服了,往后一仰头窝到丹枫怀里去。
丹枫瞥他一眼,也不理他,兀自写起字来,他便坐在丹枫怀里看外面蓝天白云,看着看着便开始走神,许久后,他听见丹枫长叹了口气,俯下身来抱住了他。
这……这是做什么!
他一下僵住了,好半天才放松下来,所幸丹枫并非来如何他的,只是这么抱着,把头埋在他颈窝处。
难怪有人喜欢抱小孩。他闭眼抱着景元。
这个小孩身上挺软,抱着还挺舒服,且兴许是因为是孩童,又爱干净,身上有种皂角混合甜食的香味,闻着叫人发困。
他昏昏欲睡半天,终于有小太监出来提醒了。
“殿下。”小太监道,“到陛下练武的时候了。”
丹枫“嗯”了声,终于把头从毛茸茸的小孩身上抬起来。
“备轿。”他道。
——————————————
练武一开始都是打基础。
他在旁边坐着看景元扎马步,搬了张桌椅,倒了茶水,坐着支着头看镜流练景元。
他看景元咬着牙在那扎马步,夕阳的光从他身后照来,仍旧觉得困倦。
实在太累了,也难怪当初文帝要把收到手中的权力再放出,实在太累了。
可这几天后,他的权力欲丧心病狂,已经不容许他再放手了。即便要他死在武英殿中,太和殿高座旁,他也绝不愿闲散又平和地躺在肃王府中赏景了。
他支着头,那小茶盏夹在他两指间,他看久了干脆便将头搁到臂膀上,却很快合了眼。
结束了。
景元往地上一瘫,喘了半天气。镜流在一边抱着手臂瞧着他,忽地出了声。
“陛下要练武,今年起太迟了。”镜流道,“若要练出一身好武艺来,已是不可能。”
“回去还请转告殿下。”
景元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看向镜流,又看向另一边已经睡去的丹枫。
说实话,他对丹枫叫自己来练武,心里很有些怨气。
经筵,早朝,那是历来一直都有的事,他若要真正为众臣承认,真正登基为帝,便不得不忍受些繁琐仪式。可练武却毫无根据,毫无必要,他是帝王,即便练武又有何用,也唯有秋猎时分,他或许要拉弓射猎,可即便他不中,即便他的箭矢绵软无力,连只兔子都猎不中,也会有人提着事先杀好的野狐野兔来,也会有人闭着眼为他喝彩。
这本该是一个玩乐的时间,甚至丹枫也得来陪他,但丹枫把这时间占去了,把他推给了镜流来吃苦,自己在一边睡觉。
他无法理解丹枫的用意,带着点孩子的赌气,带着点皇帝必然会有的对于摄政王的警惕,这行为似也只能解释为——丹枫要荒废他,只要他不成器,丹枫如若做得好,即便他成年,丹枫不再摄政,丹枫便还能影响这朝政。
否则干嘛带他出宫去?他想,又往地上一瘫。
可这样又说不通,若真要全然荒废他,干嘛叫他来练武,叫他放肆地玩不就行了?
搞不懂这人。
他是不信丹枫那一套所谓血亲师生情的,他与丹枫相识不过这么几天,真正能对他尽心尽力忠心无二之人,他只认一个海晏,甚至李永也不是,李永忠的不是他,忠的是先帝,和先帝留下的这个王朝,他不过是个先皇留下的遗产罢了。
丹枫看着不像个忠臣,他眼里的沉思,偶尔一闪而过的冰冷狠厉本性,都不像一个忠臣能有的,只不过他披着一层温和的皮而已。
朝堂的事,他也不那么懂,他只知道,丹枫是摄政王。
宁王危险,肃王难道便不危险吗?变而为摄政王的肃王和远在历东的宁王,哪个更可怕?
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时刻警惕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谨慎地观察丹枫——他要知道丹枫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要等,哪怕要小心地等待四年,五年,六年,他都要等,要努力学习,当个好学生,等他长大。
直到他可以依靠自己,那时候无论是鬼神,还是人的妄念——
他都不会怕了。
Chapter 4: Re:从?开始的摄政王生活
Notes:
*正文实在太严肃了其实煮波的本意是写点轻松可爱日常结果写出来变成了丹枫命苦工作景元提心吊胆四处防备……一开始在群里口嗨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遂写点互穿,本文实际上并未发生在正文,纯属作者想看点轻松的不想看社畜办公写的
*枫恒二人论,前情见合集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殿下,该起了。”
丹枫蹙紧眉,挣扎片刻,终于缓缓抬起眼皮,他眼前仍是一片昏暗,殿内已点了灯,透过床帘隐约地照进来。他自觉有些古怪,可半天也没反应过来,直到他要坐起身,才发觉有条胳膊搭在他身上。
且不只一条胳膊,还有条腿。
丹枫猛然起身伸手拿出枕下长剑拔剑出鞘,旁边那人也被他动作惊动,颇困惑且不大情愿地睁开了一双金瞳,边打哈欠边起了身,满脸困倦地瞧着他,又低头看他长剑,再抬眼看他满脸警惕。
这人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观察他。
此人白发金瞳,长得与景元很有些相似,尤其眼下有颗小痣,和景元如出一辙,上身赤裸,浑身莫名其妙,看不出是什么伤的红痕。他记得景家上上代子孙凋敝,这人看着是男子,又与景元生的相似,他只能猜是宁王。
可宁王远在历东,如何能在一夜之间赶来京城,又能无视门禁进宫,爬到武英殿他的床上来?
他一时没有说话,只立即翻身下床,拿着剑飞速地思索着。直到对面这人先开了口。
“倒是奇了……”那人揉了下眼睛,道,“往常这时候你哪有精神起来,今日怎一起来便这样闹腾,我昨晚……”
“报上姓名。”那人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他打断了,丹枫拔出剑,往那人脖颈上一架。这人也是一愣,看看他又看看剑,抿起了嘴,原先睡眼惺忪神色终于消散,呈现为一种思索样貌。
“……景元。”那人最终道,“你可是身子不舒服,要叫太医么?”
丹枫如遭霹雳,一掀床帘,重又将这人细细打量一遍,那人仿佛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却是直接来抓他手看了,终于脸色变了一变。
“……丹枫,你今年几岁?”
“二十一。”“我现下与你同岁。”那人道。
到底怎么回事?
细想之下似也只有这种可能,皇家子嗣凋敝,若还有个二十一岁的皇室宗亲,先帝绝不可能把摄政王之位指给他,因而眼下之事即便离奇过头,却又是唯一解释——这人真是景元,因那小皇帝本该睡在他身边,却离奇消失了。
丹枫脸色极难看,景元却还算镇定,摇了摇手示意他凑近些。丹枫便俯身,只听见几句耳语。
现下确是该确认如今是什么时候。他走出去,遣退了一帮太监,只叫他们传令下去今日不早朝了,再拿了桌案上的文书一翻,心下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还是他那时候,意即除却这突然长大的皇帝,一切都还在他掌控之中。
正当此时,景元套了件内衫出来了,穿的还是他的衣服。丹枫抱起手臂望向他,只觉古怪。
昨日还抱在怀里的小孩,一夜之间长得比他还高,他那内衫原本他自己穿都很宽松,穿在这景元身上却显得很勉强。他正要开口询问是怎么回事,可一想这景元方才反应,恐怕另一人也是一头雾水。
“昨日钦天监来报。”景元道,“七星连珠,必有异样,恐怕这便是所谓异样了。”
丹枫却吐出口气,脸色稍松。
昨日同样,钦天监来告诉他七星连珠,恐怕要出什么事。他向来不在乎这部门,事在人为,然而有时不得不假托天意,却未曾想竟真有古怪。
七星连珠只持续一日,大约捱过今日,诸事便能回归正轨。
“今日不早朝么?”景元稍挑眉,问。
“他不在。”丹枫答,却见对方一副恍然大悟表情,再度攒起眉心。
……既然不早朝,他也有空细思了。
这人抱着他睡觉,还一副习以为常样子,恐怕在他那时候那地方,自己与他便是这样……相拥而眠,他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能在景元二十一岁时仍旧和对方亲密亲切,且景元二十一岁时他必不可能再是摄政,若回归肃王之位,他也是有王府的,为何会在同一张床上?且景元方才既然那样问了,隐隐便透露出一个事实——在他那时候,即便皇帝不在,早朝依旧能够举行。
他跟景元将来究竟是什么关系?
丹枫狐疑的目光投来,景元倒坦荡,随他看去。
“怎么,”景元稍歪头,脸上现出些笑意。“好看么?”
……平心而论,景元长成这样子,也不算出乎意料,只是长得太高,他得抬头瞧景元,便觉得很不自在,可一想这毕竟也意味着他把景元养得还算不错,往后做得也没出甚差错,不仅保住了小命,甚至还能和对方同床共寝。
“……你我是何关系。”最终,丹枫问。
景元眨了下眼。
“朋友,挚友,知己,高山流水……”
丹枫脸色都变了,他便适时停了,只笑意盎然瞧着对方。
十一年前的丹枫,和他尚且不熟悉,他也是第一次看自家摄政王这样青涩,震惊,且毫不掩饰其困惑的模样,仿佛被事实冲昏了头脑似的,呆呆的,怪好玩的。
“我为何会与你同寝。”丹枫问。
“我们俩最近在筹办官织坊。”景元道,“遇到了些麻烦,晚上谈太晚,你便在乾清宫睡了。”
“乾清宫?”
一个肃王,怎么敢睡乾清宫?且“我们在筹办”?
景元也不说了,只笑着瞧他,由他自己想去,一边却又觉得无奈。
七星连珠,他的记忆却绝非虚假,这边幼时的他既然不在了,想必是去了自己那时候。
早知昨晚不折腾他了,可丹枫此人他是清楚的,不做过火点把他累趴下,第二天丹枫必然会强撑着起来上早朝,权力欲旺盛得不得了,到如今了也放不太开,也不知今日出了这档子事,丹枫还要不要起来干活。
不过今日他必须得出宫暂避,他这模样出去见人,必然会引起些误会。思忖之下,他倒是想到了个好去处,只是这时候的丹枫不一定肯。
“独此一日,我还是出宫暂避。”景元道,“免得生了误会,到时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清的。”
丹枫中断了思绪,点了点头。
“去肃王府。”丹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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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肃王府没开门。
原因简单,王府不是皇宫,没有早朝要上,而他府里也没什么人,这个点诸人都在睡觉。于是马车把他俩放下之后,景元稍掀起大氅抬眼看紧闭的府门,转而看向他。
如果真要叫人,恐怕会把应星吓一跳,这个点上门,他又新近上位,只会觉得是出了什么事。
景元稍思索了下,望向了他。
“也不能一直这样干等着。”景元道,“眼下有些太早了,贸然闯入,恐怕应星要以为是平白生了什么事端,往后要在你我……你耳边唠叨一阵子了。”
“我倒知道个办法。”景元道,笑意盈盈地看向他。
丹枫是很有些困惑。
他自己的王府,他住了也有几年了,若真有什么办法能在这个点进去,他也不至于在这干站着了。
然而凌晨半夜,还有些冷,确实如景元说的那般,若在这干等,恐怕到时免不了得一场风寒。且这景元既然来自数年后,大约确实知道些他不知道的门路。
丹枫打了个喷嚏,正欲开口,却见景元解开了大氅,干脆利落往他身上一披,这动作令他当即愣了一愣,景元却仿佛很熟练一样顺手给这大氅打了个结,他很有些不自在,伸手扯了下那结。
他不习惯有什么人来这样——照顾他,哪怕是应星白珩也从未如此过这般,不自觉皱了下眉。
“怎么了。”景元问。
“……多谢。”丹枫道,景元稍扬眉,最终却是一笑。
“我晓得了。”他道。
这并不是那与他共同经历了十年的丹枫,生疏,尴尬本是理所当然的,反而是他,平时跟丹枫亲密多了,习惯成自然了。
既然这般,他也觉得该保持些距离,干脆今日便干脆戴个兜帽自己去外边逛逛好了,反正他平日里在宫中,也难有完全放松的时候。
随即景元转身走了,丹枫跟上他,心里还有些感慨。
原来他把景元养得还挺好的,他自觉本性冰冷锐利,难保要养出一个外强中干的小孩,可看景元这样镇定,想来海晏在其中出力许多。
他跟着景元绕到了王府另一边,景元却忽地驻足了,他左右一看,也没见什么门,正当他困惑时,景元把旁边推车拉来了,在他搞明白景元要干什么之前,景元一跨步,一脚迈上推车,竟借势纵身一跃,跳到了墙头!
丹枫被他惊得愣在了原地,直到景元探了个头出来。
“你去大门等着罢。”景元道。
这哪是一个皇帝该有的样子,上房揭瓦,他将来到底是怎么教景元的?怎么跟白珩一样天天翻墙?还这样熟练?
他也觉着没那去大门的必要了,干脆学着景元的样子爬上这小推车,却听见景元略有些困惑的声音。
“你能上来么?”
爬个墙而已,有什么上不来的。丹枫一跃扒住墙头,景元来抓住他臂膀,他便也轻轻松松上来了。
景元跳下墙头,回头来望他,丹枫犹豫了下,他见到丹枫面上犹豫神色,便张开手,丹枫皱着眉叹了口气,跳下来,由他接着了,再了放下来。
天光稍稍亮了,这里是他府中一片小竹林,里边摆了石桌椅。景元抬起手作眺望状,望着这一片地方,冷风吹得他白衣飘拂。
他仍旧很难将这人认作那连字都认不得的小皇帝,到现在身处这摇曳如波涛的竹林,再看已身姿挺拔的景元,他却觉到些莫名心情。
原来那看着软乎乎的,粉雕玉琢,像个小包子的小孩长大之后是这种模样。丰神俊朗,眉目如画,白衣翩翩,称得上一句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很少注意他人外貌如何,即便是应星,白珩这两个走在大街上要吸引许多人来回头看他们的人,他也极难发觉其实这俩常常惹人发笑的朋友实则也极俊俏。
可景元不同,不论是幼年的陛下,还是风华正茂的帝王,他都不甚熟悉,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算真正地仔细打量了景元。
长成这个样子,要叫人不仔细看看他,反而是困难的,也难怪景元会问他:好看么,他的确该有那个问出这一问的底气,且他有些奇妙的感受,打量景元,仿佛不只是打量“景元”这一人物,而是透过他去窥见时光。
“室外寒冷。”景元道,“你先回屋罢,若宫中大臣提及,便说他今日染了风寒,要休息一日。”
“嗯。”丹枫道,“你在府中不要走动。”
景元冲他一笑。他当即有种预感:景元绝不会听他的话。
实话实说,他不喜他人不在自己掌控之中,可这位皇帝没必要听他的话,他只是此世过客,超脱于所有人之外,谁的话他都不必听,而他极了解自己,自己却不了解他。
或许也能从他口中获知一二将来将要发生之事,以提前应对。
他与景元无声地往自己那间房走,这位陛下甚至很熟悉他府中构造,并不需要他来引路。两人一路沉默地进了丹枫那间房,景元便极自然地往他床上一坐,拉来了枕头垫在身后倚着,又看向他,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又挪开了。
他跟自家那位摄政王偶尔出宫玩两圈,累了就回肃王府歇着看话本,他倚着枕头,丹枫就倚在他身边。然而这位和自家那位他还得分一分,二十一岁的丹枫和三十二岁的丹枫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差别,只有眼神不一样,只要这位不和他眼神相接,他都极难分辨出来他们俩,可一四目相对,他马上就能分出来了。
他那位丹枫与他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不会用这种充满锋利的审视的眼神看他,他那摄政王看他,只有带笑的情意,温和的欣然。旁人都做不到这样,所有人要么畏惧他,要么有求于他,要么把视他为牟利的器具,这世上再无第二个人会那样看他。
丹枫坐到那原本他靠着的位置,倚上软枕,默不作声地瞧着他。
“将来都发生了什么事?”最终,丹枫问。
景元挑眉。
也对,确实该告诉他这些,早些准备着。他想,开了口。
可他没发出声音,只徒劳张了张嘴,却觉口舌不能动弹。景元闭了嘴,伸手抚上自己咽喉。
他说不出口。丹枫好似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没有问他怎么回事,只皱着眉。
景元沉思片刻,抬手,两指朝天一指。
天意不可说。
“不可说。”景元道,“丹枫,莫要皱眉了。”
丹枫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呆了下。
“我待会便出府,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走一圈。”景元道,顿了一顿,好似又想起了什么。
“现下时候太早,早市都还未开,不如你我来比试一番,算是清醒清醒。”
丹枫点点头,从床上坐了起来。
景元学去了多少权谋心术,不是一时半会能考察出来的,然而武艺如何,却一试便知。
他拿了把木剑递给了景元,自己也拿了把剑,景元却说叫他不要收着。
他也知道自己擅用的不是剑,显然是很熟悉了。可他对景元的招式是完全不知,枪对剑本有先天的优势,然而景元熟悉他,他却对景元一无所知,如此一来也算打平了。
交手十来个回合,他便赢了,景元手中木剑被他挑飞,飞出五六尺去,景元却未曾去捡剑,只定定地凝望着他。
那眼神太复杂,他不明白景元究竟在想什么,绝非失败失意那样简单,可也不打算细究,反正将来发生了什么,景元都无法告诉他。
且,他有应对一切狂风骤雨的自信,或说,自傲。
他已是摄政王,放眼天下,还有谁能来拦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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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枫待了会便回宫去干活了,他也知道,现下正是多事之秋,丹枫一时半会都走不开,他本想去帮个忙,看看文书之类,再一想还是算了,如若丹枫真应付不来,也定然会把他叫去一块看,他要跟丹枫一块看,这时的丹枫难保不起疑心,须知这丹枫是过去之人,而他若在过去某些事上做手脚,势必影响将来,还是叫他专心致志批折子好,总比一直猜忌自己来得轻松。
他自己挑了个空子偷偷溜出了肃王府,没被府中应星发现,若是应星发现他,恐怕就要拿着扫帚来逼问他是什么人来闯王府了,虽然他也很想见见现下的应星,可想想应星真见了他,真得被吓一大跳,还是算了。等早市一开,他去早市上吃些早点,就开始漫无目的地闲逛。
京中比他那时安静许多,许多店铺都还挂着白麻,他心下粗略猜了猜,这大约是先帝新丧的时候,丹枫只会更忙。
他与先帝关系一般,先帝自己当年与宁王争得头破血流,没那么多心力分给他,甚至连他不识字都不知晓,尽管如今看,此事是被做了手脚,可一个父亲竟如此不关心长子,也实在难得,因而看这满目的白孝,他只觉到些感慨。
先帝走得太快了,如若不是他自己瞎折腾,偏信宦官,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他戴着幂离,看了些时下的话本子,便干脆泡在书摊前看书了。
看了一上午,他只觉这些话本子写得还不够大胆。
他自己之前偷偷摸摸出宫玩,那时丹枫和他还没挑明白关系,甚至丹枫大概也是不知道他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他一个人出宫去看话本,看时新的话本子时,看到了本叫做《龙从龙》的话本。
这话本的名头便十分惹人眼球,他便拿起来看了,只觉大为震撼。
因此书虽开篇云“隐去二人姓名”,但言语暗自所指就是他与丹枫。他也好奇民间对他与丹枫究竟是个什么看法,于是他仔细看了。
看完觉得眼睛都要瞎掉了,实在不忍直视,可没忍住,又看了一遍。看完这一遍后,他在心底说这等书不能再看了,又没忍住,又看了一遍。作者不知何许人也,文笔优美,言辞流畅,剧情跌宕起伏,感情生动,美中不足是,这书情节看得人心十分酸痛,可细思之下,又有一丝爽快。
另一美中不足是,这书把他写成了个无用花瓶,整日就知道哭,委屈巴拉地求丹枫,把丹枫写成了个强取豪夺,心黑手狠的暴君。他是偶尔装作委屈样子,可他到底是装的,就是掐准了丹枫吃软不吃硬,不得已而为之,而丹枫此人只是看着冷硬不近人情,实则本性温柔,很会照顾人,哪有此书写的这么夸张,且床笫之间,怎么他就成了那一个?还把丹枫写得高大威猛,把他写得小鸟依人,分明是连他与丹枫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丹枫如今都三十二岁了,长得虽也算高挑,可要到能让他缩在丹枫怀里,丹枫再长十年都够不着。
然而没忍住,他偷偷买了一本,没敢拿出来给丹枫看,往后作者新出的两本续集他也买了,他实在没眼看了,把作者痛批了一顿,总算出了口气。
他看完话本,又优哉游哉溜去吃了盘煎饺子,喝了绿豆牛乳,不免又叹了口气。
往常这时候是有丹枫跟他一块吃的,现下就他孤零零一个人,孤单得紧。可也不能指望这个丹枫放下那么多事情来陪他,就算真来了,两人又不熟,徒劳讨个没趣。他喝下一大口绿豆牛乳,将这甜滋滋的一口含着,愈发觉得郁闷。
他是很想看看这时候的丹枫,他年纪太小的时候,从来只关心丹枫的恐怖威胁,却从没注意过他别的时候的样貌,年岁尚小时的记忆也忘了个七七八八,唯有丹枫第一次带他出宫时记得还算清楚。他现在想觉得自己是很成功的,丹枫这些年已经改变了许多,可当年这呆头呆脑又青涩的样子,现在是见不太到了。
他饮尽绿豆牛乳,望向外边。
阳光灿烂遍地,照在大理石的地砖上,有些刺眼。景元站起身,走到外边去。
日头晒得人暖洋洋的,很是舒适,他眯起眼,干脆负手立在栏杆边晒着太阳,看着小河里边的鱼游来游去,打了个哈欠。
他今日本该是要起来早朝的,可哪知出了这档子事,又不能在宫里睡,肃王府里边也无余房,他总不能往丹枫的床上一倒,径直昏过去。
之前他也睡过肃王府,肃王府是很小一个地方,也没什么摆设,若非他后来执意要拨点钱修修肃王府,恐怕肃王府下雨的时候还要拿盆来接漏下的雨水。丹枫拿房间外种了一大把芭蕉,他当时坐在床上,看丹枫剪烛,窗外雨打芭蕉,尽是雨声。剪完烛了,丹枫看看他,好像忽地想起什么,拿了墙上挂的蓑衣斗笠穿戴上。
“这是做什么?”他问。
丹枫微微一笑。
“你且等着。”
“那我便在这等着了。”他说,丹枫便钻入了夜色中,等丹枫回来,却把一支海棠递到他手中,又去脱下蓑衣斗笠,他是很惊讶,这海棠今日来时看还未开,现下却有一两朵挂在这枝头了。他一边是拿在手中看,另一边却又是点别的心思,等丹枫收拾完了坐到他身边,他一手拿着这海棠,另一手却去握丹枫两手,果不其然握住一片冰凉。
他便把海棠插入花瓶里,一把抱住丹枫,把丹枫也带倒在床上。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丹枫道,“你要报我以何物。”
他想了想,说我披个蓑衣去给你钓鱼来吃。丹枫说他府里只养了锦鲤。他说那他去长江上给他钓。
“孤舟蓑笠翁。”丹枫说,然后不讲话了,只盯着他,说他是个钓鱼的老头,他便回击丹枫问他是钓鱼的老头,丹枫是什么,在旁边偷吃鱼的狸奴吗,把丹枫噎的没声了,他笑丹枫傻,但也没说出来,免得掉了摄政大人的面子,只抱紧丹枫,那时早春时节,实在寒冷,丹枫只出去这一下,就把鼻尖冻冰凉了,丹枫身上又冷,他抱了半天才暖和,后来好像是他抱着丹枫蹭了半天,才又睡着。
现下他趴在这栏杆上,只觉困倦,旁边忽然悠悠飘来了什么东西,他抬眼一看见是张手帕,马上要飘进河里去了,便抬手拿住了这帕子,往旁边四处看了,也没见是谁丢的,只好把这手帕搭在旁边栏杆上,自己逛走了。
再后来,他便去雇了匹马,干脆出城跑马去了,从前他很少出过城,这次也是难得,他策马扬鞭,飞驰出城门,迎着金日出了门。
跑了不远,便跑到了乡间,他看见大片的麦田,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不免出了神。
原来现在是个秋天,该收割了。
他想起自己先前,也参与过拙劣地仿着农家的仪式,拿着雕刻了华贵纹路的农具,象征性地动两下,便有人出来献出丰收的五谷,高声赞颂他的伟大。
他如今想来,觉到可笑,无奈,怜悯,与厌烦。
可他也身处在一个挣不脱的轮回之中,即便他要求后世将这仪式化作切实的耕种,仪式也必然随着后世君主的心意而变化,他只是赢过了自身的命运,却打不破这轮回。
路上没人,他再度扬鞭向前奔去。
他忽地又有些羡慕镜流,她是朔北的将军,朔北的神,身骑白马,出关闯大漠,于她而言并非难事,无需考虑前路的纵心奔驰,于她而言并不困难。
他跑了一圈马,便又回了城,把马还回去后,独自在路上走着,慢慢地走回肃王府。
等他到时,天色已晚,他远远地看见丹枫在那站着,约莫是在等他。他走上前去,丹枫转脸来瞧他,神色平静。
“回来了。”丹枫道。
“嗯。”他道,“我恐怕要在此处借宿一晚。”
说来他仍忐忑,若七星连珠并非他来此的缘由,那究竟该如何才能回去?
丹枫也没问,只提着灯,他戴起兜帽免得被人瞧见,两人一块往那厢房走。他心里一直警惕,生怕应星突然从某个角落冒出来,只在到了时心下才松了口气。
丹枫把他送到,便走了。他大概是要回武英殿,而自己现在也不好再出去走动,干脆往床上一躺,想着赶紧睡着,说不准再起来,就是在自家那位身边了。
景元闭上眼,辗转反侧许久。
丹枫不在他身边,他还不大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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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该起了。”
景元睁开眼,瞧见熟悉的发顶,终于叹了口气,伸手抚上那撮不大服帖的黑发。
丹枫还在睡,这次竟叫也没把他叫起来,他想了想,自己十岁,正是上房揭瓦的年纪,也难为他照顾这个小孩了,且前天把丹枫累得不轻,昨日又没能好好休息,今日不知他回来时丹枫能不能醒。
他便先起了身去上早朝了,等早朝回来,才见丹枫还躺在床上,只睁着眼,不知是在走神还是如何。他走到床边,趴到丹枫身上去,捻起丹枫一缕黑发,丹枫瞥着他,伸手来摸了摸他脑袋。
“昨日……”丹枫道,露出点悠悠回想神色。
“你小时候,当真好玩。”
很可爱一小孩,他当年没空陪景元,也不喜欢小孩,如今有空了,就逮着这个小孩使劲玩,逗了小孩一天,把小孩逗生气了,哄哄又不生气了,一块吃吃玩玩。景元看他脸色挺好,知道他昨日过得还算不错,自己却瘪了下嘴。
“你只顾着他。”景元道,“怎么不顾着我?”
“吵什么。”丹枫道,“都是你。”
“那边那个你待我可生疏了。”景元道,丹枫眼中升起点玩味。
“不错。”丹枫道,“否则你要给他占去一日。”
瞧瞧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他想,赌气一样地往丹枫身上压,不让他起来。
“他还把剑架我脖子上。”
丹枫眼神终于变了一变,收起了笑意,扳过他脸细细看着。
他自己是个什么样,他心里太清楚,只幸好景元看着没受伤,便也松了口气,拍拍景元的脸。
“起来。”他说。
“不要。”景元道,又往他身上拱,拱了两下还探头来亲他,他颇受用地眯起眼,干脆伸手环上景元脖颈,耳鬓厮磨一顿后他抱着景元,拍了拍景元脑袋。
“行了。”丹枫道,“起来,我看折子。”
他蹭了下丹枫鼻尖,才从床上起来,丹枫坐起来,回想了下。
也不知那个小孩回去之后当如何。
Notes: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
二十一岁的丹枫和十岁的景元面面相觑,丹枫苦思冥想自己到底是怎么混到十年之后还当着摄政王并且跟景元关系很好的,景元想丹枫将来这么喜欢他他到底是干了什么
Chapter 5: 暴君(上)
Summary:
Aaa稻草人批发商丹枫,现杀包新鲜
Chapter Text
一晃五个月过去了,他本来忙得跟个陀螺一样,到现在才算稍稍宽松了些。先帝瞎折腾把自己折腾死了,他这身份本是先帝远亲,然而如今一晃当了摄政,便还得给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先帝服丧,春节因着先帝之由,也不能举行庆典来庆祝,原先那些更琐碎之事,譬如赐年节之物之类,大多也跟着省了,宫廷中酒宴之类也不必再开,反而叫他松了口气,能把心力放到正事上去。
贾玉龙把矿监收了回来,派去监督的另一个他信得过的官员也说没什么异样,看这人回来后唯唯诺诺的样子,他也不打算再如何他了。趁着春节,他在给自己放假之前,找刚顶了杨秉炋位置的李崇安重新商量了全体官员提俸禄一事。
他话讲得是漂亮,知道本朝官员都是清廉之辈,然而朝中俸禄着实不高,近年物价与开国时早不好比,还是给诸位加些俸禄。李崇安还跟他客套,说是朝中诸位都是为着万民考虑的,平日再怎么鞠躬尽瘁都是本分,这笔钱该用在更该用的地方,他只提点了几句,李崇安便差不多明白他要干什么了,也不再坚持。他既已跟户部通好了气,再召集内阁几人来商议商议,具体事宜便交由李崇安办去了。
此外还有些杂事。
本朝先前的几位皇帝都是奇葩,景元他祖父是纯粹的懒,偏偏他祖父遇上了几个能臣权臣,凑合凑合也过了十几年,他爹比他祖父还算好上一些,至少没那样懒惰,还能起来上个早朝,可这皇帝实在不聪明,若他能老实一辈子也便算了,偏偏死前又剑走偏锋乱吃药,乱吃药也便罢了,被逼急了还临时指了个摄政王,打了所有大臣一个措手不及,李党还是叶党或是站在宁王那边的人都想不到他这招,权衡博弈之下唯有接受这道遗诏。而先帝执政时间极短,换而言之,他接手的实际上是景元他祖父的烂摊子。
这烂摊子虽说是烂,可就他这几年当闲王的见闻来看,倒也还可以,不算烂到家,最大困难唯有一点:穷。
国库空虚,并非虚言,景元他祖父不理朝政,自然懒得理手底下这帮大臣是如何从国库里套钱出来,建宫殿建园林,名为大兴土木,可实际上土木未见,银子却流了出去。而漕运总兵是叶文华侄子,叶党又人多势众,自然把握了倒卖粮食这一道。他如今想给众京官调高俸禄,便面临空有命令,却发不出这银子的尴尬处境。
且,前些年大河决堤,当时朝中官员空缺极多,而粮食把握在叶党手里,大抵要开仓也放不下去,而这一决堤,流民四处,在京郊附近也便聚集了相当多一批流民,这批人数量已很庞大,若只有少许人在此,他也没那心力非要施什么慈善,可人数多了,其中难免有刁民歹徒,叫周边未受灾害的居民困扰,而从大河那边来,如今又是冬日,别的倒好说,只怕这些人要带瘟疫,暂且只能叫医生去看了,开仓放粮养这些人些时候。
京中近年没怎么管了,做生意的太多,做大做好了,京中铺子太多,弄得把路都挤没了,往来交通不便,城间虽设了人巡防,却也实在无法,若要强令拆除,则显得太不近人情。再堵塞下去恐怕往后京中便再没地方可供走路了,管也管不了,或迟或早,他都要扩建京城,只是旧城墙要拆,护城河要填,国库现下尚且没钱,还得再等等,至少得等到来年过年,才有这个空当。
丹枫抱起手臂,稍稍合眼,继续思忖着。
然而京城之中,还有块地方。
角门。
此地藏污纳垢,穷凶极恶之人比比皆是,穆宗不管事,那些年进城的流民都聚集在此处,此地便被弄得破破烂烂,而角门此处太乱,什么亡命之徒都有,沟渠本该早些修修了,就因这些亡命之徒躲在里边,以至于一直未能动手。
得先把这群人杀了,才好动手整修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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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拉住海晏。
首辅转身来,牵住他的小手,白雾从他口中呼出,模糊了苍老的面容。
偌大一个朝廷,海晏是唯一一个他爱跟他待在一块的人,丹枫太危险,且他总觉着丹枫太无情,什么时候见他都是那一副冰冷样子,跟个冰块一样捂不热,唯一的好处就是跟丹枫待在一块他觉得特别安全。但海晏不一样,海晏不光教他书,平日还经常来管他,比他爹好了不知凡几,不过海晏管得严,他一边敬爱他,他看得出来海晏是真心把他当自己学生教的,海晏是真想把他教成一代明君,他对当明君实在没什么兴趣,可海晏很关心他,又跟丹枫那纯粹的要求又不一样,丹枫是纯要求他必须去当个明君,海晏却有点像把他当自己的小孩,弄得他虽不太想当明君,像史书里讲的一样天天累死累活,却也得硬着头皮好好学习——另一边他又有点怕海晏,因某次他跟个小太监玩骰子,叫海晏发现了,海晏便把那小太监拉下去打了二十棍,活活把他打死了,血与肉都飞溅到殿前白玉地上。
海晏在他身前跪着,他虽在高位上坐着,却觉身上冷得不能动弹。
那是他第一次觉到怕海晏,海晏在那跪着,却比坐着的他更强大,更高大。
等海晏走了,他便去找了丹枫,觉得疲倦,就依靠在丹枫身上,看丹枫批折子。
丹枫再冰冷,再危险,却也必须护着他。至少当下,朝中不会有人愿意丹枫来继位,一旦他身死,诸臣唯有选择宁王,到时,丹枫这个摄政王也不可能再继续掌权。
可他知道海晏是专为着他好的,尽管他是群臣之首,尽管自己在群臣眼中只是个幼子,学生,他知道海晏是为着他好的,所以他尽管怕他,还是敬爱他。
“首辅,天冷了,要记得加衣。”景元抬头道。“朕看你穿着单薄,可是没有厚衣裳?朕有件狐裘,但朕太矮了,穿不上,首辅要不要?”
“谢陛下关怀。”海晏道,“臣心领了。”
总之是不要的意思。景元眨眨眼,决定叫人偷偷给他送去。朝中大臣他平日里见穿得都挺富贵暖和,就海晏朱东阳几个连件厚皮毛衣服都无。
他今日下午还得接见外国使臣,海晏也还有别的事要做,两人本该在这一段路就分别了,但走了没两步,天上便开始飘小雪了,他叫人拿了伞来,自己撑开,踮脚给海晏撑,海晏看他,笑了一笑,缓缓地弯下腰来,兴许是想摸摸他的头,但到底也没摸。
“陛下,臣来便好。”海晏道,他看了下,自己长得太矮了,给海晏撑着,海晏还得弯腰,只好把伞递给海晏,由首辅撑着了,两个人又慢慢地走了一段路。
“今年冬天格外地冷。”海晏道,“国库空虚,摄政要给百官加俸禄,又要整修角门,两者恐怕只够取其一。”
“不该先修角门么?”景元问,“加俸是小,且百官这个年该是过的去的,阁老,我看书上都说要顾念苍生百姓,为何这两件事要一块办?这个喜庆非得赶着这个春节么?”
海晏思忖片刻,斟酌着该如何跟景元讲这件事,一进大门,忽而见到武英殿门口处站着个人,这人未着官袍,穿着一身素白衣裳搁门口杵着,连发都未束,一头黑发上落了薄薄的雪,仿佛眺望着远处京城,沉思着什么。见到他们俩来了,那人俯首望来,稍挑了挑眉,等他们俩马上要迈上最后一层台阶,这人才缓缓有了动作。
“免礼了。”景元道,这人动作一停,马上又站直了,好似刚刚什么都没做一般。
“殿下怎在殿外站着。”海晏道。
“殿内温暖,叫人发困。”丹枫道。“神志不清,不如出来,才好接着想。”
言罢,他望向景元,目光中分明只有一个意思:你为何在这。
景元嘟了下嘴。
“朕跟首辅一道。”他说,“路上下雪,朕怕首辅受冻了,便干脆送首辅到这了。”
丹枫的目光复又一变,变成了看傻子一般的神色。景元知道他瞧不起自己,也懒得再跟他解释,便撑伞走了。丹枫也不送也不行礼,光目送着他扭头被几个太监簇拥着离去了,稍稍吐出口气,化作一息模糊白雾,轻薄地飘出了。
“首辅请进。”丹枫道。
给各部官员提俸一事早有着落,他找海晏来也不是为着提这事,他知晓海晏极不支持他,然而也的的确确是他之过,一点风声都未放出,也未曾跟海晏通个气,可海晏治国手段太温和,照他这么谨慎下去,本朝早晚亡在景元手上,他计划的事,也只叫了程平来,跟程平讲了,叫他彻查过了,只等着一个契机发难。
在贾玉龙外出巡抚后,他便把程平擢升为户部员外郎了,方便程平再查账,可偶尔一次上他府里,他却觉到些惊讶——此人住宅看着竟比肃王府还穷酸。
需知当时程平已不是区区一个给事中,可他那地方瞧着确实清贫,那院子里只住了五人,程平,他的妻子,他们俩的一个孩子,一个洒扫的老仆,还有个烧饭的老妈子。连车夫都无,他一问才知道原来程平上朝都是走路去。
这个人既不是李党,也非叶党,他向海晏问起过程平,海晏却对他摇了摇头。
昔年程平曾找上还不是首辅的海晏,请求拜到他门下。海晏知晓他虽在朝中,可向来清廉,什么礼物也拿不出,当时掌权的那几个,拿钱出来只是个门槛,程平连门槛都迈不过,因而一直仕途不顺。本也有心教他,可教授之中,却叫海晏渐渐觉得,程平不是他的学生。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思忖了下。
杨秉炋死后,李崇安顶了他的位置。账本之所以能呈递到自己眼前,是因杨秉炋倒台,而近几年叶党势大,几个贪钱的好位置都在叶党手中。程平虽不是李党,可他递上账本于李党而言百利而无一害,李崇安才能叫这账本递上来。
然而他能叫程平自己拿着账本来见他,却是因程平一封密奏。
密奏言,要用贾玉龙,空给甜头是不够的,徒劳增长他的势头,该有把柄来威慑他。
这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办事的聪明人。
程平和海晏不是一路人,他也看不透这人究竟想要什么,却也懒得管,一个清贫臣子,自然是越聪明越好。
他迎海晏在殿中坐下,手边放的正是程平的折子。
“整修角门,必先剿匪。”丹枫道。
程平此次推荐了个人选——正是萧家质子,萧腾风。
这人整天在京城花天酒地,没个正形,当的是一个禁军总督。朝中官员见他,这人要么是喝了个人事不省,压根见不了人,要么是在青楼里厮混,是常被弹劾的,然而先帝也好,穆宗也罢,向来是执意保着他,近乎于溺爱放纵。他亦是不清楚,萧腾风这做派究竟是刻意而为,叫人放松警惕,还是当真如此。他整日犯浑,叫皇帝来保他,倒也是要给萧家看,做个样子,故而不论两位陛下如何保着萧腾风,言官如何碰壁,弹劾这位花花公子的奏折都是不少的,而圣上再怎么叫这群言官碰壁,都从不去罚这些言官。
无论此人究竟是装的还是如何,这件事交由他做,都是最好的安排。
“角门那一带,恶盗尽躲在沟渠里了。”海晏道,“沟渠复杂,禁军也好,锦衣卫也罢,都是不熟悉,难当此任,若要彻底剿灭,只怕是难。”
“首辅如何看。”丹枫问。
“招安。”海晏道,“历来对这些匪患,往往招来充入禁军,虽多花了些银子,却充实了禁军,亦能解决匪患,如今是春节了,不如干脆将这些人招来,过往不究,充入禁军。”
“国库空虚,禁军一年花的银子也够多了。”丹枫道。
“为官员提俸禄一事暂还未定从何时起。”海晏道,“殿下大可推迟,待夏税收上来后再议也不迟,且军政是国之大事,哪怕再多支出些,亦合乎情理。”
丹枫没说话,拿过一边茶壶,给自己与海晏都倒上一杯。
“然而银子粮食花出去了,却不见禁军有多少能耐。”他拿起茶盏,吹了一圈,缓缓道。海晏点点头,只叹了口气。
“我倒要治治禁军。”丹枫道,“萧腾风不是在当着总督么,便叫他来剿匪。”
海晏正要开口,便见丹枫摆了摆手,神色平静。
“是金子,还是卵石。”丹枫道,“一试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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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
叶途之坐得东倒西歪,萧腾风笑嘻嘻往他背上一拍,又提酒壶来给他满上,他也笑,熏熏然一提酒壶便往嘴里灌,灌完了一提壶耳,将整个酒壶倒提着往周遭转了一圈,一滴酒液都没漏,萧腾风当即鼓掌喝彩,连带着周遭其他几个高官子弟都嬉皮笑脸地跟着起哄,他又捡了支箭来,眯起了眼,摇晃着瞄准着箭筒,其他几个来厮混的子弟又不喝彩了,只探着身子伸着脖颈来瞅他投壶,他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也不知怎么就把手中那箭矢丢了出去,却是擦着壶身,投到了地上。
周遭便又热闹开了,一个子弟嘻地一笑,跑着小碎步上来一弯腰把那箭矢捡起来,干脆投入了这壶里,谄媚地朝他一拱手。叶途之便哈哈大笑几声,笑得站不直了便干脆往身边萧腾风身上一倚,搂着萧腾风脖子一甩手。
“兄弟!”叶途之喊,“你投!”
“来!”萧腾风喊,一手扶着他,往前使劲抻长了脖子,一手拿箭一投——那箭却跟没骨头一样歪歪扭扭出去了,只到一半便“啪”一声落了地。叶途之又是大笑,笑得又不扶他了,萧腾风一眯眼仔细一瞧,几步上前去把箭捡起来了,却又顺手捞走了箭筒,往自己面前一搁一放手,箭矢便稳稳当当投了进去,周遭俱是大笑,萧腾风一扬脸,身子歪了几下险些倒了,旁边一个子弟上来搀住他,他回过头去,一张口便是一口酒气。
“你萧大爷投得怎样!”他高声道。
“好!好!好!”
他便张着双臂,笑着叫人搀扶去了软榻倚着,翘着腿又去割了块炙肉大口嚼着,看这群子弟闹着。后来一个个都趴下了,吐的秽物,泼出来的酒遍地都是,都喝不了了叫家里小厮挨个扶走了,他便搀起叶途之,两个人跟烂泥一样坨在一块往门外乱晃着走去,到门口了叶途之一扭头,他也扭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叶图之才认出扶自己的是谁,当即又嬉笑开。
“萧哥……好……好酒量!”叶途之道,“够义气!下次小弟还请你!”
“爽快!”萧腾风大笑道,“从前请我喝酒的都不够爽快,哪里喝得够!喝不够!就今天一天,可算给我过了瘾!兄弟是真真够义气!”
两人又拉扯一顿,他才把叶途之扶上了回叶府的马车,等送走了叶途之,他便立在酒楼门口,缓缓吐出了口酒气,仰起了脸。
雪落在他眼眶下,须臾便融化了,成了一滴冰水,顺着眼窝流下,流到鼻翼又滴下。他面上通红,眼中却仍旧是一片清明,甚至有几分冷意。
京城的酒想把他喝醉,还得再等个几百年。
要让他喝个爽快,非得拿阙西的酒,泡透了血水腥味的葡萄酒来,就得喝那个苦,那个烈,只要一坛,他便醉了。
他正要去牵马来,预备着去城外跑一圈马,却见一辆马车悠悠驶来,停在了他面前,而后里边一个人撩了帘子,一手拿着根拂尘,面白声细。他看见此人当即一皱眉,往旁边啐了口唾沫,用脚尖碾了两下,刚要作出醉态好逃过寒暄,那人却开了口。
“萧总督。”那人道,“咱家有礼了——那位请您入宫,有要事相商呢。”
死阉人,看了便晦气。他眯起眼,一歪头张大嘴,半晌才吐出几个字。
“李公公?”他问,那太监当即被他吓了一跳,赔了个笑。
“萧总督可真是喝糊涂了!”他道,“咱家便是给李爷爷端茶洗脚都惶恐的,如何敢随李爷爷姓?总督可千万再仔细瞧瞧!”
萧腾风“嘿”地一笑,眼睛都睁不开了,这太监苦着脸,原地转了两圈一跺脚,把拂尘往旁边人手里一塞,干脆来扯他了。萧腾风被他这一下吓着了似的往旁边一跳,连忙摆着手,嘴里还念念有词道什么“李公公不成怎敢叫李公公来扶我”之类的浑话。这太监被他整得叫苦不迭,可拖下去只怕这祖宗口无遮拦,又要讲什么叫人心惊肉跳的东西了,只好强行扯着他上马车,然而萧腾风也不知哪来的牛劲,就是扯不上去,他吭哧吭哧半天也没叫他多挪一步,急得头上直冒汗,一扭头看向旁边愣着的小厮,厉声道:“看什么?!还不来扶总督上车?!我看你们几个皮痒了!”
这几个小厮才如梦初醒一样急忙上前来跟着一块拽,几个人纠缠半天才把萧腾风这尊大佛请上车。
那太监跟萧腾风一并坐着,刚放下了帘子,还没一会便又掀开了帘子,只把头往车外伸。萧腾风这一身酒臭在宫里都是有名的,谁被派去找他便是倒了大霉。然而这新上任的摄政王哪里知道,随手便把他指来了,要他来受这个罪,待会萧腾风还得去见那位大人,那位大人这几日作风他也是看在眼里的,端的是四个字“雷厉风行”,他若是叫人叫得慢了,那大人恐怕要不悦,可若是不叫萧腾风先散散这酒臭,熏到那位了,又是他的过错,合得是两头为难左右不是人!
他憋了一路,总算把这位大佛送到了武英殿,苦着脸把萧腾风领进去了,丹枫本该在那看折子,闻见这股酒臭当即一皱眉,吓得他猛地一抖。
当日丹枫强闯暖香坞,手刃韦才人贴身太监时,他正是那被吓得跌坐在地的小角色。
丹枫掐了下眉心,看向他。
“奴才……萧总督方才还在喝酒,奴才看他一时半会醒不了酒,只得先把他拉来了。”
丹枫摆了摆手。
“罢了。”丹枫道,“下去吧。”
他如获大赦般转身,迈着小碎步跑了。丹枫仰头看萧腾风,微微颔首。
“坐。”
萧腾风哼唧着不知道什么,磨磨蹭蹭坐下了。
这摄政他也是知道的,这几个月来给朝廷换了不少人,叶党本势大,近乎完全盖过李党,如今却隐隐有李叶二分的样子了。
可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角门匪盗猖獗。”丹枫道。“我要你带禁军去镇压。”
角门?萧腾风微握拳。
“角门?”他问,“您莫不是开玩笑吧?那地儿全是沟渠,我带人进去了,怎么逮着那帮老鼠?逮完了怎么出来……”
“少废话。”丹枫道。他立时闭了嘴,只漫不经心地瞧着这摄政。
“是孤在要你去办事。”丹枫眯眼道,“你还敢推脱?”
“只回答我。”丹枫道,“行,还是不行。”
萧腾风沉默着,没有接话。
丹枫看似是给了他选择,实则是在逼他。
如若他说不行,那么这禁军总督也轮不到他来当了,可这位摄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有所听闻,他根本不管所谓品行,连贾玉龙那种人他都愿意启用,他要的只是能办好事的人,而办不好事的棋子,下场只有被丢出棋盘而已。
他这么说,又把自己叫来,分明是早就决定好了这件事要交给自己来办,他没有把这烫手山芋丢给别人的机会了。
“……行。”他最终道。
丹枫稍垂眸,“嗯”了声。
“锦衣卫会帮你。”丹枫道。“若事情办的好,待一切结束,孤会给你一片地。”
“臣要地来做什么?”萧腾风嗤笑一声。
丹枫凝视着他,那眼神看得他颇有些想皱眉头。
“上一个与孤这样说话的人,已经被剥了皮,填了稻草。”最终,丹枫缓缓道。
“萧家子,你倒令孤看不明白了,你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他道,“孤不杀你,还让你好好地当着禁军总督,不是因你是萧腾风。”
“因你是阙西主将萧腾飞的兄弟,因你是战败战死了的萧成松的儿子。”
萧腾风低着头,默不作声。
“孤给你这块地,是给你一个以萧腾风之名活着的机会。”丹枫道,“这个机会你怎么用,是你的事。”
“若还要孤来操心,你便趁早下去,当你的萧家二爷。”
萧腾风最后站起来,朝他深深行了一礼,退下了,丹枫注视着他在大雪里离去的身形,旁边太监要给他撑伞,也被他拒绝掉了。到这时候他才叹了口气,方才脸上那种审视狠厉神色全然消失了,变作一种平静。
他不习惯这样讲话,然而看萧腾风这样,他必须得激他一激,看看他的本性——显然,他料中了。
本来他也没有杀此人的想法,他真要如何,也不会啰啰嗦嗦这样半天,只叫人拉下去砍了就是了,没必要多费口舌。
至于叫禁军去,他心里也有数。
如海晏所言,先前禁军中充入了太多盗匪混混,这帮人足以把一支精锐变为乌合之众,而禁军懈怠不是一天两天了,指望这帮随便如何就能作鸟兽散的人一夜之间变为虎狼之师也不可能。可他叫萧腾风带禁军去,考量的正是这帮人是乌合之众。
只有这帮人里面找的出熟悉沟渠的人,禁军要做的不是进沟渠抓老鼠,而是在老鼠洞口候着,硬熬,守住所有洞口,出来便是一条死路,不出来便只有在洞里被活活熬死。
至于洞里买卖的人口,便叫他们自求多福了。
而给萧腾风地,他也有些别的考量。
本朝历来极忌惮这支军队,军队主将也是常常换来换去,弄得将兵不熟,禁军常年不用,早已松懈得不成样子,可如今他是觉察到了什么,而阙西,朔北离京都都有些距离,一来一回,难免错失先机。而镜家用铁骑,萧家却擅长练步兵,镜家常往外进攻,萧家却更善防守。正因萧家善防守,难以立下什么够耀眼的功劳,朝廷才能一直用封王来吊着萧家。
萧家擅长练步兵,若萧腾风有那个本事,便该把他给的那块地用来建校场,把禁军好好练练,这支禁军才是他真正的本钱。
然后得叫工部,就叫匡固山去做这件事好了,而后叫容三省督查。
这两个都是叶党党人,而工部的老底被他摸清了一事,目前唯有程平知晓。
他在等这一个机会,一次把所有旧账都翻出来,全部清算,国库空虚,百官有责,也是时候叫他们来还账了。
他正这么想着,忽而听见有人在喊他。
“丹枫……丹枫!”
他抬起头,便看见从门口走来一个穿得跟芝麻球一样的小孩,景元冻得小脸通红,穿得太厚,反而迈不开步子。
他看着景元晃晃悠悠走过来,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
“丹枫,来跟我打雪仗嘛。”景元说。
“叫太监陪你去。”丹枫道。
“首辅不让我跟他们玩。”景元说,“而且他们都让着我,不好玩。”
哪来这么多事。丹枫瞥他一眼,再抬眼看向外边。
也罢,既然正事都处理完了,陪他玩两下也未尝不可。
然后他跟景元在殿前玩了起来,准确来说,是他单方面砸景元,景元被他砸了三四下后才能搓好一个小雪球,然后被他闪身躲开,玩了两下景元不干了,往雪地里一躺,躺成一个大字形。
“不来了?”丹枫拍掉手上余雪,平静望向这叫他不要放水,转眼自己又耍赖的小皇帝。
“不来了!”景元气鼓鼓道,“你欺负小孩!”
“嗯。”丹枫不咸不淡道。
欺负的就是你。
景元听他这一句“嗯”,好像更生气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嘟了半天嘴,正巧这时候应星提着食盒进来了,一看他们俩在这干杵着,半天也没摸着头脑。
景元一扭头看见他来了,当即开了口。
“应星!”他喊,“快来快来,我打不过他!”
应星看地上这狼藉一片,一下明白过来这俩人是在打雪仗,还是丹枫这个混蛋欺负小孩,当即义愤填膺把食盒往屋里一放便来跟景元一块回击,而后又被丹枫打得抱头乱窜,他跟景元两个人打不过丹枫一个人,到最后跟景元一块累个半死到殿前阶上坐着,丹枫在地上站着瞧他俩,抱着手臂,看了一会后,丹枫便笑了下,绕过他俩,回武英殿里去了。
Notes:
写着写着想起来前文有个角色没交代下落
韦才人
虽然说先帝的妃子都被赶出宫了,但韦才人性质特殊一点,我忘写了,或许在这半年景元和丹枫出宫的某一次里面会有这样的对话
两人行至城外,景元第一次见麦田,忽然想起韦才人,问丹枫她去哪了,丹枫往四周眺望了下,指向了一个物体,说“喏”
景元一看,是个稻草人,当即瞳孔地震
他觉得丹枫不会说谎,但这个稻草人怎么看都不是韦才人,于是就重新确认了一遍
“真的?”
“假的”
景元刚松一口气,丹枫就扭头回身,指向身后城门上面挂着的一个鼓鼓囊囊,好像装了很多杂七杂八东西的布袋子一样,东凸一块西凹一块的血淋淋的人皮袋子
“那个”
景元:?
这一口气松的还是太早了
Chapter 6: 暴君(中)
Notes:
枫恒二人论只吃景枫,幼年皇帝景×摄政王枫,日常向,作者是史盲
本文中前期两个人性格都有严重缺陷,一个大权臣和一个皇帝感情线可能比较阴间曲折,能接受进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萧腾风搁灰坑边蹲着,呵出口冷气。
真是愈发冷了。他想,抓起手边一把雪,想。
丹枫叫他带禁军来剿匪,他便从那些匪盗出身的老兵油子嘴里轻而易举把这些窝点都撬了出来,点了锦衣卫来跟着一块守着。本来禁军能办妥的事,丹枫非要点锦衣卫来跟他一块,明摆着是要看看他萧腾风的能耐到哪。他也不藏着掖着了,非要给这金屋玉室里养出来的摄政看看,阙西的儿郎究竟是什么风貌。
他把坑底的人像熬鹰一样熬着,熬了整整七天七夜,每天都有人从坑底出来,被锦衣卫押走,求着饶说能带路,他也只笑着把这些人送走了,大约是送去刑部大牢里。沟渠底错综复杂,他是不信什么带路,反正他就在这蹲着,粮食又管够,他就往死里熬,看底下的人什么时候才肯出来。第七天半夜那坑底的人大概终于明白了他萧腾风不是任人愚弄的傻瓜,老老实实出来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红着眼,带着一群人陆陆续续出来了,看着是连走路的力气都无了。工部前两天叫人来填了土,好歹铺了条上来的路,他逮着那络腮胡子,第一句便问他:人口都在哪里。
“煮……煮……”
络腮胡子腿抖得厉害,萧腾风愣了一愣,笑了一声,一脚踹了过去,这络腮胡子当即被一脚踹飞,惨叫出声,蜷缩着去抱他那条已扭成一个诡异弧度的腿。萧腾风冷笑着看他,旁边锦衣卫手搭在长刀上,默不作声地瞧着他,他回脸,挑了挑眉,照旧笑着,笑得邪性。
“愣着干嘛?”他道,“还不抓人?”
而后他又守了三天三夜,这才撤走。
他撤走的第二日,圣旨下来了:给禁军在京郊划了块地。
只说了划了块地,却没说后续。看这样子是要他自己解决,当天他便找上了丹枫,说要用这地方建个校场。丹枫点点头,告诉他:可以。
但不是现在。丹枫说。
因为国库里没钱。
正这么说时,朱东阳进来了,说抓来的这些匪首罪大恶极,当判秋后处斩。丹枫还在批折子,闻言终于抬了抬头,青瞳中是一线玩味。
“尚书。”丹枫说,“囚犯尚且是人。”
朱东阳很有些困惑,但也没接话,只等着丹枫接着讲。
“既非鸡鸭牛,还不杀是留着做什么?”丹枫道,“留着过年么?”
丹枫的想法也挺简单,这帮匪盗和朝中某些大人又无干系,否则也不必躲在暗无天日的沟渠里边做买卖了,留着也是浪费银钱粮食,不如趁早杀了。这点小事朱东阳都有点办不明白的样子,这个愣头青跟了海晏这么多年,嗅觉是一点没有,若无海晏保护,且他把先帝之亡,景元遇袭压下来了,这人早该卷铺盖走人了。
话他差不多也说尽了,只叫朱东阳和萧腾风先下去了。
眼下的大事是整修角门沟渠,既然匪患已除尽了,也该做这件事了。不过角门那边果然混进了新入城的流民,本朝原先管得严,现如今放宽了些,他也不打算管这件事,不过得叫医生去看,这帮人身上难免带有瘟疫,只幸好金水河是西东的走向,角门处于金水河下游,即便有瘟疫,也无法通过水流传到上游去。
角门整修之后,便算是一个新的居民区,离瓦子又近,瓦子那一带的侵街多少也能缓解些。只是南门大街离角门又太远,开的大多是铺子,角门也不足以再承担这些铺子了。
这才是最叫人头疼之事,他与几个大学士谈了这码事许多天,也未能想着一个解决的办法,毕竟京都地方有限,如要彻底解决这码事,唯有扩建京城。然而国库没钱是事实,哪有那个钱来拆城墙又建城墙。
当时刚巧是谈到工部一事,他这时才算找到机会,把自家大夫兼厨子引来给几个大学士见了。
本朝虽然官员贪腐严重,争权夺利,但他既然上了位,百官除了他,就只能选择宁王这个更不好对付的主,人总是喜欢折中的,在宦官干政,宁王登基之间,只好选了看着还比较严肃,正儿八经点的肃王。他既然摄政了,皇权落到他手里,他又不干什么,只不过是把手底下人折腾起来干活罢了,幸而他肯起来干活,这帮官员受着圣人熏陶,也很有一部分是有名留青史的野心的,且当真触怒他,也不是过去打几板子降个职能解决的事了,面对剥皮萱草凌迟诛九族,与靠冲撞他来名垂青史,这群人还是识相的,不如老实些。
而他也不甚在乎青史会如何记载他,说白了都是后人在胡扯,与他有什么干系,哪怕把他写成每顿吃十个童男童女,他也不在意。
他不在意青史如何记载他,他人如何看他,所以他真敢用那些早被废了的酷刑,百官要名留青史,只敢老老实实干活,便也能认认真真审视他推荐的人。
且应星擅长的是工,不是争权夺利,各位大人对他很难有什么切实的顾忌。而发明再好,充其量也只能说明他是个大匠,而朝廷需要的不是一个大匠,最需要应星这样的匠人的时候,是治水的时候。
海晏叫了匡固山来,让其他几个对这一块无甚了解的大学士旁听,丹枫便借口还忙,先回去批公文了。
应星毕竟是他的人,这些大臣没必要刻意为难他,可若自己在场,难保叫人心下疑虑,是否匡固山是看他脸色行事。干脆他自己走了,叫应星自己去答去。
事后他问应星答得如何,应星说你这个门外汉听了也没用,他一想还真是,但是应星的脾气他还算略知一二,干脆逗应星玩,说那你回去吧,应星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在原地干站着看他批折子,半天才颇郁闷,很有点破罐子破摔地坐下来跟他讲了。
问了修堤,统筹粮食,人力调度后,几个大学士点头了,但匡固山这时候才问出了那一个真正决定他能不能被启用的问题。
“眼下大河下游淤积严重。”匡固山说,“河床愈发高了,你可有办法?”
应星一笑,反倒问了匡固山一句:“先前都是如何治水的?”
匡固山很有些莫名其妙,这人是丹枫派来的人,怎可能不知晓先前都是怎么治水的,但他向来性格温和,应星又是丹枫指来的人,也没什么脾气,只耐心答了:“堵与疏并重。”
应星摇头。
“迂。”应星说。
“要以水治水。”应星说,“不要疏,只把水流束起,水流一急,自然能把下流淤积的沙冲去。”
应星与他讲的都是简略过的法子,与匡固山讲的必不可能这样简单,但几个老人也算同意了,他是打算过完节便把应星派出去治水,却又觉着有些不舍。
若应星真出去治水了,白珩大概也会跟着他一块走,到时候肃王府里便无人了。
偌大一个京都,应星,白珩一走,他便是真正的举目无亲,或许景元与“丹枫”有极稀薄的血缘,可他真正的家人,朋友,唯独这二人而已。
他是一个近乎一无所有的人,“丹枫”所有的一切,肃王的身份,参政的资本,都不属于他,连这个名字都不是他的,可应星和白珩是一直依偎在他身边,他也一直依偎着他们俩的,放眼天下,真正属于他的只有这两人。
然而应星一身才华,也不能徒劳在一个小小的肃王府里荒废了,他知应星是只收敛羽翼的鹏鸟,现下自己既然有办法有机遇了,就该托举着鹏鸟冲上云霄。应星性格狂傲,不擅与人交际,而白珩有颗七窍玲珑心,油嘴滑舌,也拎得清轻重。这两人必须在一块,否则应星难免因做工之外的事得罪什么人,自己可以替他撑一次腰,却不能一直替他撑腰,等景元长大,他就必须退位,到那时候应星若是做错了什么事,就没有他来给应星兜底了。
论做官,应星不如白珩,论治水,白珩不如应星。
等过完春节便叫应星上任去,因现在没什么空位给他填补,等春节过完大抵才能有,且春节一过,大河解冻,只怕要决堤,要趁早把应星派去应付。
而后他便叫工部去整修角门了,除夕夜前两天竣了工,他召集百官,摆了个宴席。
宴席是中午摆的,名义是考虑百官不易,犒劳一番。
景元看丹枫跟与其他官员攀谈着,甚至还喝了几杯酒,脸上有些酡色了,才过去跟他讲自己去解手。丹枫不知是不是喝醉了,竟也能对他微露着笑意答应了。实则解手是借口,他只是嫌这宴会烦人了,出去透透气而已。
宴会设在御花园里,只有个小太监陪在他身边,一块出来了。时下是凛冬时分,这几日都下雨,小太监为他撑着伞,景元在花园中踱着步,瞧着大多谢了的花,陷入了微微沉思。
他已叫太监去查丹枫身世,用作将来准备,锦衣卫看似忠于他,实则费达由丹枫提拔起来,至少目前不是能为他所用的,可若再拖下去,时间拖得越长,当年的事越难查。
原本他想不到这一茬,可倒是丹枫自己,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他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了——纵使是皇室远亲,肃王也绝不该长成这副模样,他那一双青色眼睛,历来是从没有的。
可当年萧成松战败,原本要去阙西的肃王一支尽数消没了,在那时候阙西十三城都是一片乱象,穆宗哪顾得上小小一支肃王,纵使皇家血亲,穆宗又非后继无人,肃王死在外头了于他而言也不算坏事,阙西破了才是他要应付的。后来好不容易撑上一口气,他才想起来这码事,进而寻找肃王后人,而后“丹枫”——也不知该不该以此名称呼他,拿着身份的凭证出现了。
他有肃王印,种种证明还有前肃王的手书。穆宗也是真懒,竟也不查了,反正把他收到京城来,一个外姓王能干什么,后续也确实如此,“丹枫”在京城中安稳地长大,哪怕是争国本最厉害的那几年,都无人去搭理他。
如今他能坐这个摄政王的位置,一来是机缘巧合,二来是先帝登基之时想起这无人搭理的肃王,大约是想到了同样不被穆宗重视的自己,多关心了他些时候,现下想想,先帝有些决措不像他的风格,倒像是丹枫的手笔,他猜是先帝召见时丹枫给他吹的风,而先帝也真相信他。
丹枫这几月教他那些权术,实际上也没多复杂,只是真想杀丹枫,实在是困难,且现在杀了一个丹枫,他仍旧不识字,李永承着先帝的遗志,也不一定会听他的话,到时难免出现一个更棘手的“丹枫”,好歹丹枫是摄政,等自己年纪一到便必须退位,可若丹枫不愿,也确实棘手。
因锦衣卫指挥使是丹枫的人,若要叫人前往边关叫镜家萧家两家前来救驾,也会被锦衣卫拦下来。禁军如今分外无能,是不能指望禁军来护着他的。
他听见些响动,中断了思绪。
“囡囡,别跑,当心地滑——”
“不要嘛,阿爹,快来,快来——这里有蛐蛐!”
他被勾起了点好奇心,转过小路转角,只见一个身影一手提着大红长裾,另一手撑着伞,小跑着跟在一个女孩身后,随即,近乎是毫不顾忌礼仪一般跟那个女孩一起蹲下了。
“囡囡,你慢些跑。”他听见那红衣男人说,“若是摔着了怎么办?可把阿爹心疼死了!到时候回去你娘亲又要把阿爹骂一顿,你舍得阿爹挨骂吗?”
“哎呀,爹爹,我这不是没摔嘛——你看你看,蛐蛐!咱家里这时候都没蛐蛐了!”
两人吵吵闹闹着,他想了想,这声音听着像是匡固山,朝中能穿这一身的人也不多,大抵他确没猜错。
匡固山把伞递给这小女孩,自己屏息凝神,提着腕子。
“爹爹,快抓!快抓!蛐蛐!捉中啦!”
他两手一盖,把那弹跳着的小虫子盖在的手掌下,用另一手缓缓伸到手掌下,将这小虫子捉住了,笑着轻轻捏着这小虫子放到了这小女孩跟前,叫她接着高兴地喊叫着,自己缓缓直起身,一下下捶着腰。
他在后边看着这一幕,垂了垂眼,觉到些莫名心情。
若是有个人也能待他这么好就好了——若是丹枫不是摄政王就好了。
若是丹枫不是摄政王,也只是一个肃王,就好了。丹枫就不用天天批折子,这些折子就可交给海晏李永,一块批着,丹枫只要像陪着先帝一样陪在他身边就好了。
他正这样想着,那边两人却忽地发觉了他也在这,他听见那小女孩的惊呼声,还有匡固山的一声“臣”。景元回过神,摆了摆手。
“免礼罢。”他道,干脆走了过去,走到那小女孩身边,探了探头,问:你在抓蛐蛐吗?
小女孩歪了歪头,说:对啊,你要来吗?
他说好啊,跟着这女孩一起去抓蛐蛐了,留着一个匡固山在原地愁眉苦脸,一口叫“囡囡”一口叫“陛下”,然而两个小孩玩得不亦乐乎,哪里顾得上他。
景元用手扑住一只还在地上蹦跳的蛐蛐,把它捻进小女孩手中的竹篓里,拍了拍沾了泥污的手,雨水泡红了他的小手,有些痛痒。但他也不管了,只开口问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叫匡嫣嫣。”小女孩说,把竹篓合上了一点,又一歪头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景元。”他说。
“景……元……?”匡嫣嫣念了一遍,“唉?你就是皇帝吗?”
敢直呼他名讳的,除了丹枫,这还是第一个,但是他也不大想管这个。
“嗯。”他说,“你今年几岁了?”
匡嫣嫣摇了摇脑袋,才接着讲。
“我十一睡了。”她说,“你几睡啦?”
她缺了颗门牙,讲话都漏风。他也在换牙,但比匡嫣嫣还是好上一点,大门牙在两年前就换了。
“我十岁了。”他说,匡嫣嫣点点头,一抬头,头上扎的小辫甩了甩,她咧嘴一笑,刚想说“那你还得喊我姐姐”的时候忽地发觉景元看的地方不对劲,她便下意识抬手摸了下自己缺了一个的大门牙,插了下腰。
“看什么看。”匡嫣嫣说,“你没掉过牙吗?”
匡固山看两个小孩莫名其妙争起谁掉的牙多了,只觉头疼,他本来也是有正事要来找景元的,没想到景元自己跑出来了,倒也是一个好时机——若是老老实实等筵席结束,恐怕丹枫便要在景元身边。
匡嫣嫣不知又看见了什么,拉着景元的手跑开了,然而地太滑,他只走神了这一瞬,便看见景元扑通一下摔倒了,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这可是当今圣上!
匡嫣嫣也愣了,哎哟一声就去扶景元,把景元扶起来,只见景元一双眼睛里含着泪光,咬着嘴唇鼓着腮帮,身后太监和匡固山都匆忙上前来了。匡嫣嫣却抓起他手,朝那在地上一撞,一滑,压出了血印子的地方小口地吹起气来。
“痛痛飞。”匡嫣嫣说,又往他伤上吹了口,“痛痛飞走了。”
他本来就疼,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匡嫣嫣这一下却给他弄得忘了疼,光顾着困惑了。
“你在做什么?”他问。
“我在给你治病呀。”匡嫣嫣说,“每次我摔跤摔疼了,我娘亲都是这么给我治的。”
她刚讲完,就见到原本悬在景元眼中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了,她当即便慌乱了,从前娘亲给她治,都是把她抱着叫她坐在她腿上,一边给流血的地方吹气,一边抱着她摇晃,摇两下就不疼了。但她想不明白景元怎么看着更疼了,只得无措地看向两个大人。
那小太监也是第一次见景元这般,慌乱之下,只想到了一个人。
“陛下摔着了,可是太疼了?”他说,“奴才便去跟殿下说道,开些药来擦擦便不疼了。”
匡固山却骤然出声。
“陛下这病寻常膏药是治不好的。”匡固山道。小太监抬头看他,赔出个笑脸。
“那依大人之意该如何?”
“出去走两圈散散心便好了。”匡固山说道,小太监愣了愣,缓缓地弯下身。
“殿下才跟奴才说陛下课业紧。”他道,“叫奴才多敦促来着,若要出宫,奴才得跟殿下知会一声。”
“殿下也是大忙人,公公何必叨扰?”匡固山道,“且陛下在此,公公何必舍近求远,殿下做得的决定,陛下便做不得么?”
小太监哪里敢接这句话,只好抱着希望瞧向景元,可景元自始至终一声不吭,他只觉头上直冒汗。
“且角门那边新近整修完了。”匡固山道,“整修角门本是仁善之举,不如顺道去看看,以彰陛下仁厚。”
小太监揩了把头上冒出汗珠。
“可若殿下问起当如何?”他问,匡固山便又笑了一笑。
“殿下事务繁忙。”他说道,“又是年末,应付完百官,还有诸多大事要他决断,大抵也忙得转不过来,何必拿这点小事平白扰他心神?”
他也不敢再说了,只能望向景元,希望这位小祖宗能回头是岸,哪知景元看他这模样,竟还真开口叫他不要跟丹枫讲了。随即跟匡嫣嫣两个人手拉着手跑远了。他只叹了口气,照旧是愁眉苦脸,匡固山一扭头发现两个小孩不管他兀自跑了,当即慌张地追上去,生怕两个小祖宗又出什么事,徒留一个小太监在原地打转。
这件事告诉丹枫也不是,不告诉丹枫也不是,景元出宫乱跑,告诉丹枫是违背天子口谕,自己这一个小太监无权无势,惹怒了天子,到时景元随口便把他赐死了。可若不告诉丹枫,若是出了什么事,上来追责第一个便追到自己头上!
他苦思冥想半天,终于有一线灵光闪过。
——还有一个人,李永。
于情于理自己都合该先跟李永说的,景元也只叫他别告诉丹枫,那他跟李永说了,本就是他该干的事,又没悖逆天子,再者真出了什么事,他已告诉李永了,冤有头债有主,反正算不着他头上。
他即刻返回宫宴,李永在右席第一位坐着,便贴身过去俯首耳语几句,李永当即变了脸色,猛地站起身。
角门!
丹枫一手支着头,显然是有些不胜酒力了,见他猛地站起身,也只是愣着瞧他。他心下焦急,终于知道什么叫作喝酒误事。
他即刻扭头看向费达,费达倒还好好地坐在位置上,看着至少脑子是清醒的。
他开了口。
“咱家不胜酒力,喝不了了。”他道,“指挥使大人可知陛下上哪去了?咱家正巧寻陛下去,今日功课还没做。”
“陛下不是说解手去了么?”费达看向他,脸上净是困惑。“公公方才是喝醉了?”
不好!
匡固山带景元上哪不好,偏偏要带他去角门?!锦衣卫都指挥使都不知晓景元去了哪,意即景元身边无锦衣卫护卫,否则费达怎可能是这个反应!然而匡固山这死人带景元去角门做什么?!
还能是做什么?!
工部贪腐日渐严重,这位摄政又有意抑制叶党好叫李党叶党均衡,匡固山是叶党党人,他身为工部尚书,家财万贯,而户部尚书是李崇安,绝无可能保着他,丹枫真要对匡固山如何,只要把旧账一翻,然而过往那些旧账一翻,牵扯出来的便不是他匡固山一个人了!
可若景元死了,那么原先那帮宁王党必然紧逼丹枫退位迎宁王上位,到时候景元暴亡一事绝无新帝登基来的事大,而只要宁王一登基,匡固山虽然死了,剩下的人却能留存着,竟是一招弃卒保帅!
事情紧急,容不得他再有犹豫了,当即高声道。
“殿下!”
丹枫仿佛才被他叫动,愣了一愣。
“咱家有密事要奏!”
丹枫掐着眉心,正欲起身,忽而听见另一道沉着声线。
“李公公,什么事不能在这讲?”程平道。
朝中众臣的视线当即尽数齐聚来了。
掌印太监与摄政王私下交往太密,绝不是能为群臣所忍受的。
丹枫坐直身,脸上那种笑意终于褪去,进而恢复成他过往常有那种神色。
李永忽然间如此着急,怕是出了什么大事。然而他又要密奏,只怕在座众人之中,有他不得不提防之辈。
他心底总觉着有些古怪,他本不擅喝酒,今日是实在无法,本来他打算把匡固山这事拎出来跟程平唱双簧,趁着宴席敲打敲打其他官员,佯装不知情,等着程平出来——然而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李永看他这副模样,心下更着急了,便开了口。
“陛下今日经筵懈怠。”他道,“殿下说是要承太子太傅之责,可既要敦促陛下,多少该少喝些酒,殿下若是醉了,今日下午陛下该如何?难道殿下是什么沽名钓誉之辈?只担着太子太傅的名,却不行其实?”
李永想说的不是这意思,反倒像是再给他递台阶下。
丹枫稍皱眉,脑中灵光一闪,当即意识到了李永真正要说的是什么。
“李公公教训的是。”他道,“是孤放纵了。今日毕竟算是庆贺,孤不胜酒力,便先行一步,有劳指挥使与孤同去,诸位不必相送。
费达当即按住腰间宝刀起身告辞,与他一同走出了大殿。
方才席间,没见到匡固山,原本今日此筵颇有为角门重修而庆贺之意,他身为工部尚书,是最不该不在的。可匡固山先前借口陪自家小女玩耍,先出去透了口气,哪知这一去便没再回来。他以为匡固山小小一个工部尚书掀不起什么风浪,可现下看来,匡固山并非普普通通一个叶党党人。
他是宁王党羽。
叶党被抑,角门新修,他本意是要借角门这事看看李党叶党相争,匡固山能否识相些,却又新得了个教训——叫野狗放开嘴里叼着的肉,不比杀了它更难。
他刚出殿,便瞧见倚靠在殿柱旁的萧腾风。
这人说是要让手底下的人沾沾光也去喝点酒休息休息,自己搁这守着,倒是省了他的力气。
“萧总督。”丹枫道,萧腾风这时才一转身来瞧他。
“事态紧急,你即刻传令下去封锁城门。”丹枫道,“今日不得有任何人进出城门,违令者斩,百官在此,我回来之前,不要放任何人出太和殿。”
萧腾风心下一凛,当即颁布了命令下去。
禁军的调度都在他手上,如若丹枫要反,他第一个便要砍了丹枫的脑袋,然而只是封锁城门,看住百官,却无它令,他往里面一瞧,诸位大人都还愣在那,却也不像发了什么难的样子。他登时心下疑虑——这样瞧来却不像早有预谋的鸿门宴,反倒像是真的事发突然。
“怎么了。”他抓住丹枫袖口问。
丹枫抬眼瞧他,转身先叫费达去叫锦衣卫搜查全城,着重要找角门,才一转眼来跟他解释。
“陛下被匡固山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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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刚出宫他便后悔了,纵使跟匡嫣嫣玩着,又去了匡家,他眼见着匡嫣嫣自己去拿了盘点心吃,还要来分给他,他只说自己吃撑了,什么也不想吃了。又玩了一阵,匡固山才问要不要跟着去角门瞧瞧。
平心而论,他是不想的,丹枫先前便与他说过,他自己也能感觉到如今朝中暗流涌动,最好是老老实实窝在宫里。可海晏的教导又令他不免动了心——
他想瞧瞧,书里教的哀鸿遍野,究竟是何模样,要叫海晏那般痛心,要叫丹枫把那样重的要求挂在自己身上。
他想亲眼看看,他究竟要为谁奔走,为谁呼号,他究竟被要求着改变什么,拯救什么。
所以他答应跟匡固山去角门看看。
但他未曾想过会是那样一番情状。
他以为整修过的角门该跟南门大街一样,可到时才惊觉——原来房子破败了,人要活不下去了,是那样的,原来有的路不是平整的,是踩了一脚,再抬起来,便是一脚的泥的。
下过了雨,角门格外死寂,除了偶尔一家有些火星子噼啪响动,大多数都是人仿佛马上要断气一般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宛如脖颈被吊成了一根细绳的饿死鬼,气进不去,也出不来,若有食物落入喉中,连吞咽都是痛苦折磨。
一种灰沉的宛如黑云的氛围压在此处,所有的处在屋檐之下的人都看不清面目,宛如尽数处在这氛围下一般。他甚至抬头望了望天,天还在下雨,可却没到想象中那样黑沉。
他觉得有人在看他,却又不知道是谁,望过去只看见一根挂满了布条的歪歪扭扭的枯木。
——不,不是枯木。
是一个人。
一个拿着罐子,躲在树底下伸出手,用罐子接着雨水的人,接了一会后,他便又拿着罐子,把水往嘴里倒。
为什么不去渠里取水?他看得愈发心惊了,便回过头,跟匡固山一齐又往前走着,这时候狂风大作,把雨水都吹到他身上来了,匡固山仿佛是急了,加快了步子,只跟他讲陛下再看两天便该回去了,一边拉着他手,他四下张望着,一边是心惊,另一边也在寻找机会。
一个能够摆脱匡固山的机会。
角门整修成这样,必然与匡固山脱不了干系,他既然敢带自己来这,必定是要自己葬身于此。然而若他在此处大喊大叫,角门先前拐卖者甚多,海晏是与他讲过这事的,他又是幼童,难免这里的人会将此处情状视而不见。
他不知道匡固山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非要把他带到角门来杀,前朝的很多事他都不清楚,但他最清楚的便是他要活着。
像这里所有挣扎的人一样,他要活着。
路边有小乞丐乞讨着,他这时想到法子了,扭头看向匡固山。
“尚书。”他说,匡固山满面焦急来瞧他。
“你带吃的了吗?那边那个小孩好可怜……”
匡固山怎么可能还在身上揣吃的,角门此处房屋分布复杂,好些先前没拆的墙横亘路中央,他先前借整修名义来逛了好些圈才摸熟此处,否则也不能甩脱那两个一直紧紧跟随的锦衣卫。
可若景元真闹了也不好办,他皱着眉往四周瞧着,总算看见个卖麦饭的小摊,还没收摊,便打算去买点麦饭。可就在他伸手从怀中掏银子时,景元却猝然一扭身子,他稍一愣,便知大事不妙!
若景元与他都葬身在此,这件事将来一揭过,便只是意外,若他活着回去,宁王从历东赶来京城仍要一段时间,这些时候定然仍旧是丹枫摄政,丹枫必定抓着他严刑逼供,到最后一来落得一个死的下场,二来若他心性不定真招了,他的妻儿该如何?!
匡固山站在风雨中,只觉恐惧得站都站不直了。
丹枫明摆着要翻以前的旧账,他当然知道,可他自己做下的事足以叫他身死,他身死便身死,可他还有家人,到时候这些无知的亲族都会被流放去边境苦寒之地。
他颤抖着迈出一步,强行要自己跟上那小小身影。
无路可走了!
景元绕过一座在这角门还算高的楼房,终于停下了步子。
前头是个巨大的坑,坑下铺着许多尸体,而雨水下着,又使灰黑的泥水漫过了这些尸体大半,根本无法估测这其中究竟有多少尸体,水又有多深。
一股恶臭从这坑中冒出来,他只是靠近闻了一口,便被熏得头脑发晕。
他回头看去。
匡固山还在追来,可更吸引他视线的不是匡固山,而是——
那原本处在他身后的楼房,倒下来了。
他下意识地后退,却一脚踩了空,往坑中跌落。
他落入冰水中,抓着不知是尸体白骨还是石头的东西不断往上爬,可那楼房直挺挺地倒来。
在失去意识前,他最后一点留存于心的想法是,原来那些人是这样的。
原来绝望地挣扎着也要活下去,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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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出来了……!陛下!陛下!”
丹枫猛一丢手中铁锹,奔向那个方向,只见一个锦衣卫从废墟中抱出来一个孩童,他伸手一探。
还有气。
他即刻叫锦衣卫把景元抱下去,应星在一边等了许久了,即刻给景元把脉。另一边却又挖出了些别的人,他扭头看过去,却是匡固山。
他似乎并未被高楼影响太多,还有着意识,半抬着眼瞧着那大红衣袍都为泥水染黑的人,一步又一步走过来。
丹枫仿佛也是累极,走到他面前,先合起了眼,他面颊边的黑发被雨水泡透了,一弯弯贴着惨白的面孔,身上大红蟒袍为着方便削去了长袖,也已泡透泥水,破破烂烂。
“匡固山。”他听见丹枫开了口。
“你当真以为,只要你死了——”
那双青瞳蓦然睁开了,犹如恶鬼一般,在瓢泼大雨里直直地望着他。
“便能一了百了了么?”
Notes:
正文里都没怎么写应珩枫三人互动,不久之后白珩就要作为河道总督带着她的大匠应星上任去了,遂在这里写个笑话
肃王府内一天比一天穷,白珩愁的不得了的时候应星提出了要不让丹枫去当上门女婿入赘好养肃王府这几个人,丹枫说他性格太差了没人要,白珩摸了两下下巴说:不会没人要的
“长着这么张脸,不是男女老少通杀吗!”
丹枫说:我不杀小孩
Chapter Text
疼痛。
昏沉之中,这是他唯一的感受。
遍布各处,无法缓解,有如无穷无尽一般的疼痛,还有苦涩,满溢在喉咙间。
应星扶起他,将药往他嘴里灌,眉头紧锁。
景元已经昏迷三天了,在这三天之中,怎么灌药怎么吐,如若到最后他还是喝不下这碗药,恐怕这条小命是真要保不住。
景元一口哇出一口漆黑,旁边宫女上来收拾了,应星叹口气,又从药炉子里倒了一碗出来,再扶着景元,一勺一勺往他口中塞,强要他喝下去。
殿外下着大雨,已连下了数天了,京内排水的沟渠都顶不住,原本丹枫叫工部去整修角门,实际上也是要好好通一通角门的沟渠,然而角门整修得如何,现在朝中是人尽皆知了。这几天是腥风血雨,原先几个没那么贪的小贪官受了这事牵连,本来也就是个削职的事,一下子抄了多少人的家,闹掉了多少人的脑袋。如若在之前,兴许百官中还有人会上书求情如何如何,现下却是无人敢言,连朱东阳进武英殿都是一副诚惶诚恐模样,每日只和丹枫通报审讯进度了。
然而这人太慈仁,说到底不像丹枫行事风格,但看在海晏的面子上,丹枫也不能拿他如何,于是便只有那几个被顺手抄了家的小官交由了朱东阳,匡固山本人给关进了诏狱,由北镇抚司拿着。工部暂且还找不出人来领头整修角门沟渠,丹枫便干脆把他指去,叫他立个功,好准备着去治水,又给了他京中沟渠图,叫他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改改,预备着过几年扩张京城。
于是这一日他便忙得跟个陀螺一样,上午去角门指挥人带人掏泥巴,中午他得回来看景元有无什么新症状好调整方子,吃个饭又得去跟人掏泥巴。
他紧盯着景元,那张烧得一片病态酡色的小脸上显出些痛苦挣扎神色,仿佛又要一口吐出来了,旁边宫女抓紧上前了,然而挣扎许久,景元终究是一下躺了回去,看着也不像要吐的样子。他心下顿时松了口气。
能喝的进去药就好说,这一口气算是回上来了,之后便只要不断地喂药,吊住他这一口气便能慢慢好起来了。
应星伸手抹了下额上冒出的汗水,回去换了身衣服,又去角门了。
然而他却有些出乎意料。
先前在此,听他指挥之人原本有尹庄和他手底下的锦衣卫,还有个禁军总督萧腾风和些禁军,工部手底下一些工人,以及些被丹枫指来每日给他们算工钱,身子还算康健的流民。
但他看见一个身着黑衣的背影,穿的不是官袍,撑着把伞,萧腾风站着跟他交谈着什么。他悄悄走过去,一把拍上这人肩膀。那人显然是被他突袭到了,猛地转脸过来,面上尽是一种近似恐怖的威吓,看见是他了神色才缓和下来。
“搞什么。”丹枫道。
“还能搞什么,来掏泥巴来了。”应星顿了顿,才又缓缓开了口。
“你那好学生,可算喝得下去药了。”他道,“这一口气挺过来便好了,只等着他醒就行了。”
丹枫默然片刻,“嗯”了声,又扭头去跟萧腾风说话去了,他听着,这两个人是在谈给禁军建校场的事,也难为丹枫,天天去诏狱狂抽匡固山,抽完匡固山就得被群臣抽着起来干活,就这样还有心力亲身来角门看看情况慰问诸人。旁边锦衣卫在那施粥,他凑过去看了看,虽算不上多稠,可比他小时候跟丹枫白珩喝的稀汤好多了,大抵工部这事一出,再贪的官也得收收心,起码角门这点米不能给亏去了,否则匡固山前脚刚死,后脚锦衣卫便要上门了。恰在此时,一个瘦得跟个麻杆似的小女孩来了,锦衣卫打了粥给她,她接过那破碗,手都是抖的,看得他不免皱眉。
而后一只苍白又骨节分明的手伸来,扶住了那碗,扶着那碗缓缓倾倒下去,不叫这小女孩自己喝喝太急呛着。等这一碗喝完,这小女孩“唉”地叹了口气,抬头来看那替她扶住碗的大人。
“谢谢大哥哥。”她说,丹枫点点头,收回了手,接着跟萧腾风谈校场去了。他看这小女孩又伸手要盛一碗粥,说是要带回去给妈妈喝,锦衣卫给她盛了,盛完了,她便端着这碗粥,稳稳地端着,弯下了腰,给这碗粥护住了,不让雨水淋着,在大雨里慢慢走着,走回了那昏暗的巷子中。他叹了口气,不免觉得有些心酸。
当年那时候,他,白珩,丹枫,三人,在阙西流浪着,等到一口米汤的时候,丹枫那时候病得太厉害,走不动路,他本来想叫白珩留着照顾丹枫,他去领些汤水回来,白珩不叫他去,因他不会说话,恐怕要遭那些贵人刁难。如今白珩嘴皮子特别利索,他讲话还是爱冲撞人,丹枫还不言不语,大抵都是那时候留下的习惯。
所谓太平盛世,也就是诸人能吃上几口饭,饿不死人罢了,偏偏盛世少见,古往今来,饿死的人才最多。
他很快回过神来。
“尹佥事人呢?”
“还在灰坑那呢。”旁边锦衣卫答了,他“嗯”了声,又走进大雨里,远远看见个一身泥的人,便赶忙上去扶,尹庄一手扯着乌纱帽,一边搭上他手往旁边啐了口唾沫。他浑身是泥,满头白发也尽是泥土,弄成了花发。等他扶了尹庄走了一段路,远远能看见丹枫了,尹庄便不要他扶了,戴上帽子,两人慢慢走到丹枫跟前去,丹枫也发觉他来了,转过身来,尹庄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个礼:参见殿下。
“起来罢。”丹枫道,“尹佥事劳累许久,先坐下歇息一二——用过膳了?”
尹庄缓缓起身,朝他一笑,往旁边长条板凳上一坐。
“还没。”尹庄道,“灰坑那边给那帮匪徒挖得不像样子了,这一下雨,便又是塌了挖挖了塌,刚刚才支上架子,总算是支撑住了,我看那边也不要看着了,便先回来。”
言罢,他又摘了帽子往旁边一搁,伸手去脱了靴子一倒,倒了一滩泥水下来,把靴子穿上了,又伸手去拧自己袍子下摆,等又哗啦啦拧了一摊水下来了,旁边锦衣卫才递上来数个食盒,他打开了,拿着筷子便是一顿狼吞虎咽。丹枫倒也不介意他身上泡久了泡出来的泥腥味,只也缓缓坐下了,用手支着头,面上微微露出点笑意。
“老而弥坚,亲赴前阵。”丹枫道,“尹佥事这一头白发,倒颇有廉颇遗貌。”
尹庄扒拉完这一个食盒,抬头瞧了他一眼,照旧是笑。
“我一个小小佥事,哪敢比作大将。”尹庄道,“要比廉颇,也得是萧老将军,人虽然是年迈了,剑比谁都利!又善防守,那天狼十八部的蛮人徒劳望着阙西的长城,也只能望望了!”
萧腾风也笑了笑。
萧成松是能守,可守了阙西一辈子,到头来,阙西还是破了。
他人不知,他是太清楚了,太清楚太清楚阙西为什么会破了。
因为没粮,军粮以次充好,不够吃,太多太多次了。所以他当着萧家放在京中的质子,不停的讨好着叶途之,不因什么,只因叶途之的叔叔是叶涉,漕运总督。
他在京城,回不去阙西了,却想要让阙西十万儿郎能吃饱饭,再上战场去,至少叫他们能吃饱。
丹枫一笑,起身走了,尹庄一放食盒,在场几个人都躬身朝他行礼了。行完礼尹庄又端起食盒狼吞虎咽起来了。应星反倒是走进了大雨里,去看尹庄支的那架子。
锦衣卫和禁军到底不是工匠,来这角门主要任务还是协助工部,做点掏泥之类简单的活计。不过锦衣卫跟司礼监禁军不同,里面好几个人都还挺聪明的,他教了几招后也能用起来。这架子他看着还好,能挺过这大雨,等他们把这沟渠修好了,旁边的废料挖出来的泥巴刚好能拿来把灰坑给填了。
不过丹枫也说要他看看,沟渠安排,这不是丹枫懂的东西。丹枫只告诉他,要留一块地出来给人住,给人做买卖,具体怎么做是他的事,能不能办成是丹枫的事,叫他尽管去做,丹枫自有法子给他办到。
京城要扩建,主要是要向东扩建,叫角门,瓦子这带扩大些,然而现有的沟渠,光靠金水河,这一带又是下游,供水必定是不能靠这条河来,不过京城往东,地下水系实在有些丰沛过头了,若是沟渠建的不好,极可能这地方要下沉。
不过他又不是凡辈,他是应星,他是打算在春节前亲身去看看,把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都搞明白了,给丹枫画个图以后叫他自己去建。
应星卷起裤腿,拿起铁锹,从临时铺的一条路下来了。
淤泥差不多去尽了,也该整修角门沟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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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楚。
一种浑身的酸痛叫他挣扎着睁开了眼皮,金瞳中视线涣散,旁边宫女端上来了一碗药,往他口中灌来。
他不爱喝药,太苦了,可这时候他却张开嘴,乖乖喝完了这一碗,而后他听见两个声音,一个冷淡,听着年轻,一个沉着,听着却年老。
“匡固山可有说什么?”年老的问。
“没有。”年轻的答,“也算在意料之中——既然他还指望宁王,定然还有他人指望着宁王。”
“殿下要如何?”
“杀了便是。”
“宁王重兵在握,恐怕不是那样好办的,如今方历动荡,若要镜家萧家前来,阙西,朔北与历东间夹着京都,两家驰援,终究是有些太远了。”
……
他听着这两人谈话,昏沉中又渐渐地睡去了,然而这一次,黑暗中却渐渐地升起点光亮,这颗为疾病所侵袭的头脑中,升起一束念想,渐渐地,化而为梦。
他梦见一场大雨,不断地,不停地落下,落到他脸颊边上,灌入他口中。
而后他仿佛离开了这躯壳,反而漂浮到空中去了,他望着自己那躯壳,已经泡在泥水中,身上黄色的袍子并皮肉一块腐烂了,白色蛆虫从如同融化了又凝固的粗烛上的蜡油一般的肉里爬出来,不断啃食着。
躯壳混在无数躯壳里,孩子躺在无数孩子里,都填进了这灰坑,把灰坑填平了。
可他不想这么躺着,他又无能为力,只一扭头,脚尖在空中一点,他便飞出去了,如同一抹云,如同壁画里神女的飘带一般飞出去了。
再然后,他到了闹市里,看见另一个人。
他身上官袍被剥去了,被捆缚着,强逼着跪着,长发被斩去,唯有一双眼睛,还冷冷地瞧着底下诸多来看的人。
他听不清那些人是怎么说这人的,可大多也漠不关心,不过是多了茶余饭后的一番谈资而已。然后他看见那刽子手高高地举起刀来——
可那人又不知怎么挣脱了束缚,他看见那人夺过了刀,踹翻了刽子手,只走了几步,又到角门去了,这时他的长发又长出来了,在大雨里紧紧地贴在没有袍子遮掩,显得有些单薄的身躯上。
然后他回到了躯壳中,眼睁睁看着那人举起刀,举高了,再然后,把刀捅进了他的胸腔之中。
他看见一双仿佛燃烧起来,不肯被浇灭的青瞳,里面全是怒火,那眼神太可怕了,那一刀也太可怕了,只这一刀,灰坑便全然塌陷下去,他随着无数的孩子,无数的躯壳一同下落,摔落,那人高高俯视着坠落的他,却又丢下刀,纵身跃下,扑来抱住了他。
他从梦中惊醒。
景元睁开眼,大口地喘着气,扭头看向旁边宫女。
“水……”他沙哑着嗓子道。宫女才发觉他醒了,连忙去倒了碗温水来,扶着他坐起身,把枕头垫到了他身后,叫他坐着,饮下了那一碗温水。
喝完了一碗水后,他的心照旧在胸腔中扑通扑通跳着,毫无缓和的样子。
“陛下可好些了?”宫女道,“陛下昏了四日了,御膳房那厢做了粥,海阁老说等陛下醒了再端来,现下那粥还使炭火温着呢。”
“端来罢。”他说,宫女道了声“是”,便退下了。他闭了闭眼,身上未退去的高热叫他呼吸急促,那心的搏动他近乎是听得一清二楚,可他知晓那不只是因高烧。
还因为丹枫。
他这一番行事,太过莽撞,如若他真死了,恐怕最恼火的是丹枫——他现在根基不稳,若是自己死了,群臣中既然出了个匡固山,便还有许许多多的匡固山,纵使李永愿意为自己禅位与他的诏书盖章,相当多的臣子都不会愿意将江山交与一个不姓景的人。
宫女端来粥,他拿勺子舀了几口,觉得食之无味,可也没法子,强逼着自己喝下去了,便倚着枕头,听着殿外雨打芭蕉声,照旧休憩着。
现下外边天色已经黑了,宫女把药端上来,他要了蜜饯,喝完了药吃完了蜜饯便又躺下,盖上了被褥,合了眼。
一种恐慌缠在他心间,叫他迟迟无法入睡。
有人要来杀他么?兴许并无,可他依旧这样害怕,怕冷,怕黑,怕明天一早起来,一纸诏书便下来了,他不再是皇帝,变成了一个废王,往后他会蜷缩在一个小地方,某一天莫名其妙地死去。
那个说要斩除鬼神,妄念的人去哪了?
他不清楚,却在这一刻无比想要那个人在他身边。
至少此时此刻,他还活着,便足以证明,丹枫还不会杀他,那把剑还不朝向他。
他闭上眼,再度睡去了。
再醒来时,天上下的雨已停了,他觉察到自己身上没那么疼痛了,高烧也退去了不少,便强打起精神叫来李永问了:摄政人呢?在武英殿么?
李永答:在诏狱里边呢。
诏狱?
他思索了下,丹枫大抵是去见匡固山了,实际上这种事不该由他来做的,可见丹枫也是真有些气昏头了。可他还是有些预感,觉得自己得亲眼去瞧瞧,便强撑着下了床,李永登时上来劝他别下床了,可他却不想听了,他现在只想见丹枫。
他只想亲眼看看丹枫究竟是什么态度,于是叫人拿了披风来披上,叫了轿子,自己坐着,一路昏昏沉沉去了诏狱。
等他真的站在诏狱前了,却又有些后悔了。
他怕丹枫生气,却又怕丹枫不生气,可真提步,在锦衣卫的簇拥下进了诏狱时,又觉到后脊发凉。
这里面太安静了。
没有哭嚎声,只有一些吃力的呼吸声,还有恶臭,阴湿的寒冷。他走过每一间,里面的囚犯都是垂着头,倚坐在稻草上的,好似还活着一样,时不时抽动一下。
他没走几步,绕过个弯子,便听到了些声响,在这死寂的诏狱中格外清楚,而后他看见丹枫。
丹枫坐在把椅子上,手里拿着折子在看,费达低着头站在他旁边,而后传来一声声皮肉裂开的响动,还有人轻微的闷哼。他还没走近,便看见丹枫抬一抬手,然后,那皮肉裂开的声音便停了。
“匡尚书。”丹枫没抬眼,接着看着折子。
“能讲话了吗。”
铁栏之后的人没有回答,只喘着粗气。旁边锦衣卫扬手要再打,丹枫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停,却听见了些别的脚步声,扭头一看,却是景元,咳嗽着,小脸通红着往这边走来。他放下折子,缓缓起身,将要行礼时景元朝他摇摇头,他也便算了。
“醒了。”丹枫道。
景元没答,只兀自走来了,看向那监牢中的人。
那人浑身都已被抽得皮开肉绽,布料并血肉黏连着,捆伏在一条长凳上边,闻言,抬眼看了看他,看得他当即伸手去拽丹枫长袖,丹枫便上前一步,将他挡在了身后。
丹枫没有生气,看着仍旧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
“丹枫……”他开了口,丹枫便回头来看他。
“你不生气么?”
“我为何要生气。”丹枫反问他一句。
他为何要生气?
气景元乱跑吗?景元一个十岁小孩,又是皇帝,他要干什么那是他的事,且若是景元不出事,他也不能做的这么彻底,也不会这么快便意识到,还有个宁王,在历东好好地活着。
他杀不尽宁王手底下的蝗虫,可却能杀了宁王,叫群臣除了他与景元,再无人可选。
景元却觉心仿佛凉了凉。
说到底,丹枫也没必要多在乎他,也不该真投入什么感情。
互相依仗着,仅此而已,他要依仗丹枫来替他制衡他暂且无法制衡的群臣,丹枫要依仗他来名正言顺地在位,仅此而已。
“匡尚书心性坚定。”丹枫道,“区区皮肉之苦,也确实奈何不了你了。”
言罢,费达便赶紧转了身拍了拍手,几个锦衣卫便拉着几个人进来了,匡固山沉默着趴伏着一言不发,费达便出了声。
“尚书,且抬头看看谁来了。”他道,摘去了身边小女孩口中塞的麻布,往她手臂上拧了一把,小女孩当即哭出了声。
“爹爹……!爹爹……!”
匡固山猛地抬起头,张了张口。
“……囡囡……”
他觉着还挺无聊的,早知今日,当初干什么去了,也懒得再废话什么了,只拔出腰间长剑架到那被拉进来的妇人脖颈上,那妇人反而性烈,要往他剑上撞,旁边锦衣卫便马上拉住了她,压住了她的头颅,她疯狂地挣动着,黑发一缕缕落下,丹枫望向匡固山,缓缓地开了口。
“匡固山。”他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你一次不答,我便杀一人。”
匡固山瞪大眼看他,他也不知这个蠢货在瞪什么,反正谋害皇帝,都是诛九族的大罪了,只不过他提前杀几个,不知在惊讶什么。
“当年阙西城破,你知道什么。”
匡固山没说话。
“三。”丹枫数道。
“二。”
剑光一闪,赤血飞溅。
那妇人的咽喉被一下割开了,倒在了地上,身躯抽动了两下,死了,血淌了一地。景元脸色一白后退一步,铁栅栏里的匡固山却仿佛忽地有了什么气力,嘶吼怒号起来,用头一下下撞着那长椅。
那小女孩也哭喊起来,哭嚎声响彻了诏狱每一个角落,惊动了老鼠,飞速地逃窜了。
“娘——!”
“是谁指使的你。”丹枫问。匡固山只撞着头,锦衣卫揪住他头发将他头提起来了,叫他直面着丹枫,他仍旧只是张大着嘴,“嗬嗬”地喘着气。
丹枫挥剑,站在一边的青年男子的头颅便落了地,锦衣卫上前来替他挡住了飞出的鲜血,没叫那血溅到他袍子上,却还是有一滴溅到他面颊上,缓缓地流落了。
景元站在一边,只觉从头冷到了脚。李永不忍再见这副情景,俯身来贴到他耳边。
“陛下。”李永道,“诏狱寒冷,陛下要保重贵体,先回去罢。”
景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匡固山的脸上流下两道泪来,愣愣地瞧着外边还在哭着喊娘,喊哥哥,喊爹爹的小女孩。
“匡尚书哭什么。”丹枫问,将剑架在了那小女孩肩膀上。这时匡固山才颤颤巍巍地开了口。
“那是我的娘子啊——我的孩子啊——你问我哭什么?!”
“你怎么能这么做?!你还是人吗——畜生!畜生!!”
丹枫稍挑眉,“哦”了声。
“匡尚书现下哭得倒是伤心了。”他说道,“为夫为父心切,为父母官时,阙西城破,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角门坍塌,各处皆哀鸿遍野,也没见尚书这样伤心。”
“匡固山。”他道。
“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匡固山的把柄捏在他手上,匡固山什么时候死,怎么死,全凭他一句话而已。
可他迟迟没有杀匡固山,他要看看这个人还有没有用,所以他叫匡固山去整修角门,如果匡固山识相点,就该尽心尽力把这件事办好,少贪些钱,把角门好好修修,事办漂亮了,他还能放他一次。
可哪知匡固山竟这样愚蠢,这样不识相,做下这桩事来。
他扬起剑,听见匡固山的怒骂。
“畜生啊——你会遭报应的——你会下地狱去,你迟早也会跟我一样——!”
“丹枫!”
他的剑停了,丹枫低头去看自己手边,忽然上前一步来支住他手臂的景元,景元还病着,扶住他胳膊的手都颤抖着,一双金瞳里溢出点泪花。
两人僵持着,匡嫣嫣吓得不敢哭了,小声啜泣着。
“……别杀她。”景元最终道。“无知者无罪,她什么也不知道,不要杀她。”
“阙西城破,角门坍塌,已经死了很多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了。”
“不要再多一个了。”景元说,“不要再用你的手……多杀一个人了。”
丹枫垂眼看他,最终“呵”地吐了口气,似笑非笑。
“臣遵旨。”
他说,收剑入鞘。
匡嫣嫣被带下去了,这一地鲜血也有人来收拾了,丹枫送他从诏狱出来,这时出了点太阳照到他身上,他站在太阳下,看还在诏狱门口站着的丹枫,有些看不清丹枫的神色了。
他不知道丹枫现在在以一种什么样的眼神看他,可他隐隐有一丝期待,还剩下一丝期待。
丹枫放过匡嫣嫣,没有把这最后一丝期望泼灭,叫他不免想要去抓住它,不免想要去得到一个答案。
“你的确是海晏的学生。”他忽地听见丹枫说,便鼓起来勇气,问了那一问。
“那你呢。”他问,“我不也是你的学生吗?”
丹枫没答,只眯了眯眼。
“今日你救她。”丹枫道,“只希望你往后不只能救她,只救这一人。”
还要救更多人,千千万万的无辜的人。
又是这样。
他不免觉到些空落,可也说不出他究竟想要的是一个怎样的答案了,他也直觉丹枫现在给不了他这个答案,便只好转身,向前走去,要上轿子时,他又回过头去,看向丹枫。
“我要回武英殿去了。”
“嗯。”丹枫道。
“你下午会来给我念书吗?”
“没空。”
“我找师父练剑的时候,你会来吗?”
“兴许。”
他“噢”了声,缓缓上了小轿。丹枫目送着他走了,转身又回了诏狱,匡固山还在那条长椅上边趴着,他坐回原本他那椅子上,叫锦衣卫拿了口供来看了,点点头。
匡固山骂他要跟他一个下场,他倒觉得没什么事,反正他刚被封完摄政,就没想过善终,将来如果景元学成了,能拿他这个摄政开刀也不错,若是景元手段不行,反而叫他赢了,那他或许还能考虑一下怎么养生活久点。至于跟匡固山一样,看着亲人死在眼前,他真正的亲人估计全埋在当年阙西天狼十八部的马蹄下了,现在他既然是“丹枫”,亲人指的自然是皇室,匡固山敢说这么一句,锦衣卫便有十般添油加醋的本事,他还真想给这人判重点,开一个头。
“殿下。”旁边锦衣卫上来问他了。“该如何处置?”
到领俸禄的时候了。周瑞阳呵出口白雾,抬头,现在的阳光是有些刺眼了。
可再刺眼,都不会比那大门上挂着的,鼓鼓囊囊,有如被乱塞了一气杂物的人皮袋子更刺眼了。
匡固山,意图谋反,大不敬,贪污受贿,数条大罪并罚。最终判了剥皮萱草,把皮剥了后,剩下的血肉凌迟了,割了,最后只剩下一架子白骨,诛九族,追罪无数人。
春节前五日,砍下的人头足以筑座京观。
他走进户部,程平在上边打着算盘,见他来了连忙起身行礼。
“周大人。”程平道。“怎么亲自来了?”
“来看看。”他说,“员外郎可有为难?”
“有什么可为难的?”程平笑道,“殿下雷厉风行,我等不过贯彻他欲行之事,每日打打算盘罢了。”
春节前五日,百官俸禄发下,照李崇安新拟的高了原先三倍发了,皆领银钱,不再领米粟。
春节前四日,皇帝大病新愈,摄政王心安,决定自除夕起取消宵禁五日,由禁军并锦衣卫一道维护京中治安,萧腾风领命。
角门整修完毕,疫病被抑,诸人皆有所养。
丹枫下了马车,只觉人都快困死了。
春节总算能逃几日早朝。他住了半年武英殿了,总想着回肃王府,武英殿这个地方本来不是给人起居用的,且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肃王府虽说穷了些,却好歹是他住了这么多些年的地方。
他一进门就看见应星搁那写对联,和白珩一起折腾着什么,也没打算管了,只想回自己房间去往床上一躺睡觉。可又不由自主地想这个春节过后他自己该怎么办,虽说这次俸禄是提了,他算了算,靠肃王俸禄养活自己也不难,但白珩一走,府里吃穿用度连带着那三个铺子都没人管了,也叫人头疼。
可他也没精力再管了,只拖着自己,走到自己那房间去,真往床上一躺,睡着了。
Notes:
如果景元不拦着,丹枫也不会杀匡嫣嫣
虽然他男女老通杀吧,但是他不杀小孩,至少不会亲手杀小孩,他问匡固山的时候其实也是很有点情绪的,这个文的丹枫出来硬闯天家,他问的实际上不只是匡固山,还有旁边的景元
但是如果景元能对眼前要发生的事见死不救,也不能指望他多慈悲去救远在天边的人了,所以他也没说什么,放人了
准备发的时候发现标签里面有一个哭也没用,这篇恐怕还真是
小猫:(哭)
丹枫:哭也没用(真的没用)
Chapter 8: Re:从3开始的摄政王生活
Chapter Text
春节眨眼便过了。
在角门那事发生后,工部相当一部分官员都掉了脑袋,出事后工部领事的位置自然空下来了,才能能叫应星总领角门修筑,修得比往常工部都好,且更省事省钱。而应星背靠着他,这件事一结束,春节才过两天,他就直接把应星指去大河那边当个四品道台去了,反正也无人敢说什么。
这还是他跟应星白珩相识以来第一个应星白珩不在他身边过的春节。
他把钦天监近年来的记录全拿去给应星看了,这些年来大河常常决堤,翻遍史料,往前看从来没有的,且大河决堤时,往往是凌汛期时。
“河道结冰封冻,上游先融冰,便有了凌峰,撞上下游未融冰层,又有了冰塞、冰坝,水位骤升,顶冲堤坝。”应星道。
一旦开河,大河解冻,凭现如今的大河,极容易决堤。
算上种种杂务的交接工作,路上花的时间,他必须叫应星白珩即刻动身,快马加鞭前去。他自己在京中带着景元过节,心下念着的却是这两个朋友。
幸而,应星确实是千年一见的天才。
后来来信应星不知有无跟他吹,但按信件中描述,应星到时情况确实已很危急,又是紧急调人修双堤月堤,又是挖淤,上游还放了水冲冰。他跟白珩两个人忙得脚不沾地,总算才勉勉强强防住。
这任河道总督在任已有四年,其中有两年大河都会在凌汛期间决堤。他与海晏论及此人,海晏也只说这人性格忠厚,难听的话海晏没讲,他讲了。
要他去是叫他去治水的,若大河还如旧朝一般温顺,这人或许还能混个有功无过安稳退休,可大河暴虐,没点本事就是治不了,那么他便有罪,罪在没本事还在那个位置上坐着。
景元当时在旁边听着他讲,闻言缓缓地抬起眼。
他早不睡武英殿了,丹枫亦是,过完春节便搬回了肃王府,当时是在御书房,丹枫与海晏商讨着河道总督的事,他在旁边,自己看着折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怀璧其罪,不正因其是匹夫?若怀璧者是王侯将相,怀璧还是罪么?
不过河道总督一职,虽是重任,却难参与朝中斗争。他心下思忖着。
丹枫顾虑应星,他升级太快,难免要惹手底下人口舌,应星白珩本是托了他的关系才能当上官的,可能不能服众却要看他们二人自己——大河到底是个天高摄政远的地方。
他既想这二人能在应付人事上轻松些,名声好些,又想他们俩能有实权,正儿八经地治水,这道台的位置便很合适了。但他觉着,不必叫应星去熬那个资历。
直接将应星提为河道总督,若是他治水治得好,那便是河边百姓的一大幸事,可若应星做不好,事后势必要追究到他背后的丹枫身上,不过这圣旨发出去必定绕过丹枫,他只能靠着海晏,只要将海晏说服了,内阁余下几人叶文华擅曲意逢迎,应星非叶李两党党人,直属丹枫,他绝不会出这个头去拦,那么李崇安同意与否都不重要。
只要说服海晏,面对这百官长者,丹枫也不得不退步。
只是要苦了那给他送小木鸟玩的大哥哥了。
“只是升得太快,恐怕不妥。”海晏道。“依我之见,应道台在此任上还需再待三年,治水事大,石林虽平庸,可究竟也当了几年总督了,手下人也更服他些,应道台虽应付了次凌汛期,到底没到大河最凶猛的时候。且他做这道台亦有实权在手,又是殿下亲指,石林再是老人,也要给他几分面子,不必担忧他之才华无处施展。”
“阁老说的是。”丹枫道,“我亦是这般想法,且三年后,石林年岁已到,该回乡了。”
这件事便算是谈妥了,海晏稍颔首,起身行礼告退了。景元反而一拎自己的小披风出去了,丹枫抬头看他,只见孩童回头来朝他笑了笑,便扭头追海晏出去了。他是颇有些莫名其妙,只低头接着看剩下的折子了。
“首辅!首辅!”
海晏听着有人叫他,愣了一愣,回身去看,只见景元跟只小鸟一样从乾清殿里扑腾出来了,他不免面上露出点笑容,停下了步伐,等景元扑腾到他身边,他稍躬身,只笑道了。
“陛下。”
“朕来送你。”景元说,之前他跟海晏一块走多了,海晏也不再推脱了,刚好趁这段时间,他也跟景元说些经筵或是其他时候所讲不了的话,便拉起景元的小手,两人一块慢慢往前走了。
“近来早春比往常更冷了。”海晏道,“臣听殿下说,陛下在殿内常常只着单衣。”
他刚想开口说应星的事,哪知海晏会提起这一茬,一抬头看海晏,颇有点心虚地移开了眼。
丹枫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他是爱闹腾,丹枫在那批折子,他就在旁边闹腾,闹腾出一身汗就脱衣服,哪知道丹枫不只注意到了,还跟海晏讲了,叫海晏来数落他。他很难不觉着丹枫是在报复他,报复他天天闹腾,不让他好好批折子。
“是……”他说,瘪了下嘴,绞着手指。
海晏叹了口气。
“陛下要注意龙体。”海晏道,“若是冻着了该如何?陛下又不爱喝药,若是冻着了又要叫太医开药来喝,陛下到时候又要哭鼻子来叫殿下不忍吗。”
“……首辅!”
他马上小脸通红抬头看海晏,海晏这时才笑了笑,恰时停了话,给小皇帝留了点面子。景元拉着他手,一下觉得头上冒热气,连应星那事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只一心想着喝药这码事。
丹枫哪里会不忍,每次他喝药的时候丹枫在旁边都看着跟尊煞神一样,他就想哪天把丹枫这样子画出来,给丹枫做成门神贴着,叫摄政王大人看大门去。他一边怕丹枫一边又不想喝,到最后要么是他硬着头皮喝了药,丹枫往他嘴里塞了一把蜜饯,要么是他实在不想喝,就哭,丹枫到这时候也拿他没办法,但是丹枫也不会哄小孩,只能把药温着,等他什么时候不哭了才语气生硬地把药往他眼前一递。
他冒了半天热气,红着脸跟海晏走了一段路,觉到海晏来拍了拍他的脑袋。
“好好。”海晏说,“陛下没有哭鼻子,是药太苦了——陛下快回去罢,好好穿衣裳,不要叫殿下操心了。”
他捂了下脸,深吸口气,才把捂着脸的手放开。
“首辅。”他道。“为何不直接将应道台提为总督?”
海晏原先脸上还笑,听见这一句却收起了笑意,只稍沉思了下,便开了口。
“陛下为何会想要应道台直接去做总督?”海晏问。
“朕都听了,不是说现在的石总督没本事吗?”景元道,“应道台先领修角门,本是个大工程,做得很漂亮,这次凌汛又凶险,应道台也应付过去了,有功在身,不如直接提为总督。”
“嗯,陛下所言切中肯綮。”海晏道,“然而陛下恐怕有所不知。”
景元抬起头瞧他,海晏接着讲了下去。
“治理大河,事关国本。”海晏道,“石林任河道总督已十年有余,可直到近来,殿下才说他不堪此任,陛下可知为何?”
“因为天气冷了。”景元答道,海晏点点头。
“是。”海晏道,“天气冷了,下的雨也多了,大河比以往更凶险了。以石总督之能,已不能很好地应付它了。可陛下,应道台之策难免激进,臣与其他几位大臣虽认可了他,可我们几人都并非治水之才。应道台之策便如一根长针,要去扎大河的膏肓。”
“若是这一针扎好了,那便是千古之功。”海晏道,“可若是扎不好,应道台,殿下,还有太多太多人,便都是千古罪人了。”
“名声还在其次,可陛下,大河凶猛啊。”
“若这一针扎不好,无数百姓该当如何?”
“可一直让这病生下去,不也是要死么?”景元问。
海晏点点头。
“是。”他道,“大河凶猛,石林已应付不了了,然他毕竟治理大河多年,经验丰富,若应道台之策当真过于凶险,石总督必定能以稳妥的法子牵住他。且应道台也是初次治理大河,他纵使是天纵英才,大河的习性,他兴许并不如石总督熟悉,也要多向石总督请教,而石总督在他上头,若有人事上的困难,石总督为人忠厚,也能帮应道台一把。”
言罢,他蹲下身来,伸出一双已尽是皱纹的手,替景元理了理衣襟。
“陛下关切朝政,是百姓之幸。”海晏道,“臣这些年,唯有陛下……”
他叹了口气,闭了闭眼。
过往穆宗怠惰,不理朝政,先帝去得太早,有心,却再无力了。
先帝缠绵病榻时,还天天召见他询问政事,先帝虽不如景元聪慧,可却仍是诚恳真切的。景元聪慧,可最难得的是有这份心。
本朝不是没有过聪慧的皇帝,可那位太聪明了,百官如若他手中的木偶,争抢着从他手指缝间漏下的权,却再没有人有那个心去管顾百姓了,那位再聪明,玩弄权术再厉害,也终究只是小聪明,圣人所希望其放在心上之物,那位从来不管不顾,他所在乎的唯有自己,那位偏偏又治国数十年。
他尚未入仕时,便是在那位治下——也更清楚,那位在位那样久,是真正的国之不幸。
“陛下回去要好好穿衣。”海晏道,“不要冻着了,臣叫御膳房备了糕点,陛下若是饿了,便叫人去拿。下午找老师练武去,切莫懈怠,也要注意,春寒料峭,当心着凉。”
“好。”景元道,“首辅也要保重。”
他本是雀跃地出来了,却又是沉着地回去了。
海晏的神色太悲哀殷切。
他所要关怀的苍生,他也是见识过了,那无数痛哭哀嚎的苍生,他也是见识过了。
他慢慢地走回殿中,刚转过弯,便如五雷轰顶一般。
原因无他,丹枫不知为何脱了衣服,那身素白的衣衫叫旁边宫女拿着,他自己拿着另一件黑衣往身上套,还没穿好,黑发披散,肩头隐隐约约。听见动静扭头来看他了,还平平淡淡一句:回来了。
他呆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
无数他看过的话本子从他脑中飞过,譬如王爷宫女私通,两人爱得死去活来,遭皇上棒打鸳鸯,最终宫女死王爷郁郁而终之类。他这时一想,丹枫虽然平日威压凌厉,然而风采动人,也称得上一句风华绝代,且此人年方二十,又是摄政,真有什么人爱慕他也是合情合理——然而在乾清殿中——
“你,你怎么不穿衣服?”
丹枫系上腰带,闻言反倒抬眼瞧了他一眼。
这小孩才多大,便关心起这个了。他想。
且他难道很想在这种大冷天,乾清殿里面换衣服吗。丹枫也懒得理他,干脆坐回去,又低头批起折子来。
方才景元出去送海晏,他一边批红,一边用黑笔草拟些别的办法,边拟边思索,拟到一半桌面没地方了,便叫了宫女来收拾,哪知此人太过畏惧他,动作慌张间把墨水碰倒了。
墨水泼开,他眼疾手快扯过了折子,幸而没叫它们泼了墨水,只是他自己的衣袖遭了殃。
那宫女吓得当即跪下,朝他不住地磕着响头。他一手拿着折子,一边看她,只觉头疼。
“罢了。”他道,“起来,把这里收拾了。”
那墨水把他半条袖子都泡透了,然而应星白珩已不在他身边,府里没人管内务了,本来要解决此事,他该娶个妻子来管府内事务,但他觉着景元聪慧,弄不好几年后他输给了景元,到时便是杀身之祸,反倒将那女子一家都连累祸害了,便干脆算了,若真要娶妻,也该等他登基或是从摄政的位置上平安退下来。于是思虑之下,他干脆把那三个铺子卖了,只去请了个先生来当管家算账。衣服虽被墨水泡了,可也不是不能穿,只是磕碜了些,他倒也不嫌弃。
于是他便叫这宫女去寻了件衣衫套上,刚巧景元便回来了。
这宫女现下还拿着那白衣,在旁边唯唯诺诺站着。他想了想,这衣衫他也不打算拿回府里去搓了,反正他也算皇室宗亲,拿去浣衣局洗个衣服应当也不算逾矩,便开了口。
“将它拿去洗了。”丹枫道,“过两天送还与我。”
那宫女连忙道了句“是”,正要转身小步跑走,他却忽地想起什么一般,又叫住了她:“回来。”
那宫女脸色霎时惨白了,转身来望着他。
“近年来进贡的——”他想了下,也没想到那东西叫什么。
“治防冻疮的手霜,应当存于尚宫局中。”他道,“叫那些要浣洗衣物的宫女去领,每人每年的量叫尚宫局自行拟定。”
那些膏啊霜啊的东西之前进了不少,又没有后妃,光在那放着,再放都放坏了,不如全发了。再者后妃哪有用这些玩意的必要,唯有这些浣洗衣物的宫女太监才会生冻疮,也不知这东西究竟是哪个蠢东西进贡的,进上来和马屁拍到马腿上也无甚区别,不过如今倒算有点用了。他正要接着批折子,一看这宫女不知怎么又愣在原地了,他挑了下眉,再度出声。
“愣什么。”他道,那宫女总算回过神,赶紧谢了恩跑了,他便接着批折子,批着批着嫌烦了,把笔一丢,就把旁边要去拿书看的景元捞过来抱着发呆,把下巴搁景元脑袋上,愣着看乾清殿外边小雨。
然后景元抗议他了,一伸手来要把他头推开,总之是不给枕的意思。他也不管,只把景元的手拿下来握在自己手中。
“丹枫!”
景元很生气地叫了他名字,他“嗯”了声,照旧拿陛下的脑袋当支撑,自顾自走神。
小孩身上还挺暖和,他自己不知是否是幼时颠沛流离,身上手脚往往是冰凉的,方才他叫那宫女去拿冻疮药,也是想起了自己幼时,往往手上脚上都是冻疮皲裂,后来当上了肃王,多少有些余力去治这病了,可时至今日,那瘙痒感还是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丹枫,你放开我手嘛。”他听见景元的声音,“你手好凉。”
他便放开景元的手,哪知景元趁这一下一下跳开了,还回头朝他做了个鬼脸吐舌头“略略略”了几声,他便一手撑上桌案,支着头瞧景元,脸上似笑非笑。
“可以。”丹枫道。
“谁叫你这么……这么……”景元顿了下,想了想。“这么不讲道理。”
“我不讲道理又如何。”丹枫道,“反倒是你,明日考试准备好了么。”
景元一如霜打柿子般整个人皱巴了起来,蔫蔫地道了句“没”,又去拿了书来读着。他在旁边盯着景元念,景元念了没两句,板着脸来抬头看他了。
“丹枫。”景元道。“你很闲吗。”
“的确。”丹枫道,景元一下被噎住了,最终拍案而起。
“你……!”他说,“朕令你去找点事干!你身为摄政,是朝政脊梁,怎么能闲着!”
“嗯。”丹枫不咸不淡道,景元当即松了口气,又坐下接着读书了,然而丹枫还是没挪窝,就干坐在原地盯着他,盯得他浑身不自在,且他总觉着丹枫在嘲笑他,终于忍无可忍,再度拍案。
“你不是说找事了吗!”他故作愤愤道,丹枫合眼,轻叹了口气。
“怎么。”丹枫道,“看着你读书不是事么。”
他当即震惊了,丹枫眼尾微挑着看他,他觉着丹枫说的好像也没错,可不知为何就是觉着这人有些欠揍。到最后他是觉得拿丹枫没办法了,只好气呼呼坐下接着读书。然而读着读着丹枫又来捏他脸,他立刻一卷书页要去揍丹枫那只伸来的手,丹枫一收手不给他揍。他真是受不了这人了,拿着书一下站起来。
“我要告诉首辅。”景元说。
丹枫点点头,终于老实批折子去,不看他了,他才安下心来念书。
海晏看他学习如何,不只是每天背书这样简单,还有跟科举似的叫他来做题,考校的不只是他书背的如何,还要看他书法练得怎样,策论学得怎样。
他发愁的倒不是策论,这部分东西他是好好学了,仔细想了,可背书他是真背不下来,他一看那书便觉到烦躁,只想看些史书,讲故事的还好玩点。之前有次海晏问他,他一问三不知,海晏便把他丢去罚跪了一个时辰,连带着丹枫跟着一块遭殃,海晏把他也数落了一顿,丢来看着自己罚跪,两个人给关一块了,他本来还静默着跪坐在那堆灵位前,扭头一看,丹枫把坐垫当枕头,和衣而卧了。
然后他伸手把丹枫摇起来,丹枫大抵是烦了,皱着眉问他,是要跪还是要睡。
他犹豫了下,选了后者,钻进丹枫怀里,跟丹枫睡了一觉,起来神清气爽,连带着被罚的郁闷都无了。
丹枫此人也是,海晏教了他诸多规矩,丹枫极守这些规矩,也极不守这些规矩——他都看不清丹枫究竟是叛逆还是恭顺,也看不清丹枫究竟是想做忠臣还是要当反贼。
丹枫走在他自己的路上,可这条路,他看不清,也兴许丹枫既不想做忠臣亦不想做反贼,所以他既这样对自己尽心尽力,又那样独断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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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头,看向桌案对面闭目养神的丹枫。
这是何意啊?
他极想跑去找海晏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他晓得会有个人盯着他考试,可怎么是丹枫?往常来的不都是周瑞阳?
他刚想完,就见对面青瞳一抬,吐出句轻飘飘话语。
“怎么。”丹枫道,“你以为我想在这浪费时间么。”
这人太欠揍了。
他忍下心底那种把丹枫逮着揍一顿的冲动,不断默念着小不忍则乱大谋,终于低头,静下心来看题写卷子了。
而后写到第五个空便写不出来,开始咬笔头了,他在这抓耳挠腮,丹枫在前边,他也不知丹枫会是何神色,但他想丹枫大抵在看他笑话,连这都不会如何如何之类,直到他泄气了,不打算跟这句较量了,一手忽而出现在他视野之中,抽出了他的毛笔。
景元抬头,只见他仍旧是平常那副冷淡平静表情,却拿过了自己一手,翻过来,于手心上仔细地写着。
毛笔沾满了墨水,微凉的触觉于他掌心拨动着,那痒意叫他下意识要握拳,却被丹枫另一手捉住了,不叫他握住。
丹枫眉眼专注,写完了便放开了他,将毛笔塞回了他手中,又抱起双臂闭目养神去了。他收回手,倒过来一看,是一行与一个小字。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佞”
第一行是第五题的答案,佞这个字他不会写,刚刚是效仿仓颉造了个字写上去的。他忙把答案写上错字改了,又接着往下答题了。
等他答完卷子,丹枫便神态自若地将这试卷一卷收入袖口,刚推门便见周瑞阳往这边走来了。
“殿下,臣来迟了。”周瑞阳急急忙忙走来,朝丹枫行了个礼,丹枫道句“无妨”,从袖子中将那答卷递到周瑞阳手中。周瑞阳即刻展开看了,本来拧着的眉头却缓缓舒展了。
“先前海首辅与我言道,陛下不爱背书。”周瑞阳道,“圣人之训,不可不熟读乃至于牢记于心,现下看来,兴许也是首辅望陛下心切,忒严苛了些,我回去也得跟首辅说道说道,陛下聪敏异常,哪里背不下书了?”
他负起手来,仰脸一笑。
“尚书快去吧。”景元道,“首辅该等急了。”
周瑞阳便告了退,转身走了,看着一副欣慰样子。他是很有点心虚,清了清嗓,才把那负在身后的左手放下,只是照旧握着拳。
这一手写了许多字,丹枫还教他策论,他是不敢抄,他跟丹枫办事风格不一样,策论他抄丹枫答案海晏肯定一眼就瞧出来了,也就前边的古文他敢抄丹枫。丹枫还奇怪他怎么不抄策论,他挤眉弄眼半天丹枫才会意,便算了,只给他看错别字和古文了。他跟着丹枫回乾清殿准备着去找镜流,看丹枫那身形,忽觉丹枫其实长得也挺伟岸的,不像乱臣反贼。
他都能顶着海晏给自己考试抄答案了,能是什么坏人?
皇帝陛下如是想。
Notes:
更到现在最像日常的一篇
惯例写个段子
自从应珩二人离去,丹枫住在肃王府里晚上没人给他做饭吃了,嘴被应星养叼之后吃不惯府里大妈的手艺,某天出门找饭店吃饭发现没带够钱,问老板能不能卖他个面子赊个账,老板说你谁啊我为什么要给你赊账,丹枫说我和皇帝是考试他抄我答案的关系,老板立刻服了,让他赊账了

Cavaliere0415 on Chapter 5 Tue 02 Dec 2025 11:22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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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nzaiLecdency on Chapter 5 Tue 02 Dec 2025 01:0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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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dericChopin on Chapter 6 Fri 05 Dec 2025 05:3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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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dericChopin on Chapter 7 Sat 13 Dec 2025 12:18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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