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1.
“……首先求x的顶点,然后代入②的公式。因式分解的话……”
在带着寒意的空气中,温暖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教室。一个平淡的声音在教室里回响,布满伤痕的手臂驱动着粉笔。
黑板上画着一个毫厘不差的完美曲线的二次函数图,左边则“咔咔”地列出了解题的数学公式。但比起那些内容,反倒是那只总是挽起袖子的手臂上纵横交错的鲜红伤痕更引人注目。
“…………”
在老师一边讲解一边书写公式之前,已经解完例题得出答案的男生,从靠窗的座位上凝视着那只手臂。那真是,数量惊人的割伤。
与黑板上那道美丽的图表不同,那些伤痕处处扭曲,能清晰看到粗暴缝合的痕迹。那惨状让青春期孩子所谓的“割腕”都显得可爱起来。
“……因此,交点坐标x为2,y为27。有什么问题吗?”
然而,转过身来的老师脸上,同样有几道伤痕,虽然一样扭曲,却没有丝毫泛红。想必手臂上的伤,假以时日,也会变得和脸上的伤一样,化为丑陋、凸起的白色疤痕吧。
“没有的话,就看下一道题。练习册156页的第3题。”
不死川实弥老师。是这所学校里,最被讨厌的老师。
不死川老师那桩让他全国闻名的事件,班上几乎所有同学都看到了新闻。
在家中被父亲刺中腹部,意识不清,身负重伤。身上还有多处瘀伤和烧伤等,有长期遭受暴力的痕迹,父亲也承认“是自己干的”。
受害者是学校里风评很差的数学老师,他自己也曾对学生施加过暴力。
报道虽然是事实,但略显偏颇,急于传播“成年后仍遭受父亲虐待的教师,通过对学生做同样的事来发泄郁愤”这样的印象。但在报道了受害者奇迹般地康复,并且从紧急送医到出院的速度快得惊人之后,媒体就失去了兴趣。
也有传言说,是学校的理事长巧妙地打发了媒体。
然而,就算世人忘记了那个可悲又扭曲的教师,学校的相关人员也不可能忘记。大家本以为他要到现在的三年级学生毕业,不,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可他本人却在出院后短短一周就复职了,这更让人忘不了。
距离事件发生还不到一个月,当他顶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脸出现在教室时,引起的那阵骚动,恐怕一生都难以忘怀。
他回归得太过平淡,以至于大家都以为“意识不清身负重伤”的新闻是假的,转眼就忘了担心。
“……满分啊。干得不错嘛。”
课程最后是发还上次小测验的时间,教室里充满了悲喜交加的嘈杂。这时,那位老师把男生的答题卡递到了他面前。
“…………谢、谢谢。”
被这位总是怒气冲冲、令人畏惧的老师表扬,男生总觉得有些害羞,他噘着嘴,微微低下头应了一声。
接过试卷时,不死川老师手臂上的伤疤再次映入眼帘。据说,这也是他父亲造成的伤。每天每天,都用菜刀刻下伤痕。
这么说来,事件发生前,他也曾放下袖子或缠着绷带。
抬起头,对上的是不死川老师那副略显高兴的笑脸。
“…………啊…”
那微不可察的笑容刺痛了男生的心脏,他不由得再次移开了视线。
电视上说得煞有其事,仿佛很懂不死川老师的心理一样,但男生觉得,现实并非如此。
据说虐待是从夏末开始的,而从那以后,老师反而变得温和了一些。虽然他依旧是所有人中最严厉的。
看来小测验的发还是自己最后一份,老师移开视线,麻利地收拾起讲台上的东西。
在吵吵闹闹的教室中,男生一边走回自己的座位,一边回头瞥了一眼。他看到老师垂眼看着手边,表情十分安静。
“今年的班主任是不死川老师哦~,真是糟透了!!”
“听说了吗?射击部那个不死川的事?太可怜了吧。”
“幸好那家伙不是我哥啊~”
大家,是否知道呢。
这个被周围人贬低为蛮横、残忍、无情,甚至被其他老师批评的不死川老师,私下里也会露出那副风平浪静、安稳的表情。
两天前,是升学考试前最后一次的升学咨询。
和其他学生不同,没有家长陪同,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的男生面前,不死川老师低头看着写有至今为止所有模拟考成绩的纸,开口说道。
“照这个势头,志愿学校完全在范围内。之后要保持目标别掉下去。”
“是。”
“数学我没什么可说的。虽然给你布置了成堆的课题,但你全都认真完成了。不过英语还有点不安。听力和长文阅读吗,去好好找老师要点建议。别放着不管。”
“是。”
“还有就是别焦虑。不管是谁都会遇到意料之外的状况。一旦觉得搞砸了,就把它当成一次机会。”
“……是。”
不死川老师“哗啦哗啦”地翻着纸,凝视着模拟考分析结果的眼神,比起男生那“不懂学习”也“不感兴趣”的父母,要认真一百倍。
他不只对数学好的学生这样。他对谁都这样。这个人,只是因为不渴望被他人所爱,所以才对谁都不留情面罢了。
“……老师。”
“啊?”
“您为什么出院了?”
不死川老师第一次抬起头,与他对视。
那张“没想到会被问这个”的惊讶表情,让男生慌忙补充说明:“不,我是说……您都伤到意识不清了,真的没事吗……”
“没问题。完全不疼。”
不,这怎么想都是在撒谎吧。
男生一时语塞,不死川老师则再次将视线落回手边的纸上,说道。
“而且,现在是关键时期啊。总不能现在把你们这群家伙丢下不管吧。”
“…………”
啊啊。这句话,他是否也对其他学生说过了呢。
如果说了的话,大家应该就不会那样在背后说老师的坏话了吧。还是说,就算说了也不会被相信呢。会被认为是为博取人气而说的场面话吗。
男生觉得,无论如何,老师大概都不会到处去说。
自己既不是他的家人也不是朋友,只是个普通学生,对老师的事一无所知。
“那么,老师。”一想到这里,他就被好奇心驱使,问出了一个普通人绝不会问出口的问题。
“您肚子上的伤,我能看看吗?”
不死川老师眨了眨眼。话说出口,男生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件多么离谱的事,但事已至此无法收回。就算是辣妹也不会提这种失礼的要求吧。
然而,老师接下来的表情既非愤怒也非困惑,而是一副“你问的这叫什么怪问题”的无语表情。
“那可不是什么看了会开心的东西。”
“但是,老师手臂上的伤也没藏着啊。”
男生挺直了背,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还在坚持。
看了又能怎样呢。因为那次事件,老师心里一定留下了他人无法估量的创伤。但正因为这么想,才更想知道,其他任何人都未曾试图了解过的、老师的伤。
原以为老师就算不发火,也会找个理由拒绝,没想到他只是垂下眼帘,干脆地站了起来。
被拉开的椅子发出了“吱”的一声。
不死川老师在这寒冷的季节里,依旧敞着衬衫胸口。所以想看肚子的话,只需解开马甲和衬衫的几颗扣子就行。
老师没有丝毫动摇,转眼间就敞开了衬衫前襟,站在桌前。
那副不像数学老师、锻炼得匀称有致的身体上,布满了骇人的瘀伤和烧伤,像某种疾病一样,看起来触目惊心。
那道被菜刀刺出的伤口,就在其中。
“这个吧。”
不死川老师用指尖轻轻划过他看到的、位于侧腹的伤口。那道伤很短,却清晰地烙印在眼中,是一道很深很深的伤。
和手臂上那些因胡乱处理而留下锯齿状疤痕的伤不同,这道伤在医院被仔细地缝合过。
这道让老师陷入昏迷的伤,比他平时从胸口露出的伤痕要更加鲜活。它能愈合简直不可思议,男生的目光不禁被钉在上面。
明明对猎奇电影不感兴趣,但大脑的某处似乎被它刺激,无法移开视线。
原来他一直藏着这样的伤在给我们上课吗。一边被大家说着坏话,一边顶着张若无其事的脸,忍着这副破破烂烂的肚子。
“……真的不疼吗?”
“啊。这附近的瘀伤和烧伤也完全不疼。我就是这种体质。多亏了它,才能这么快复职,帮大忙了。”
老师一边系上扣子,一边用一种仿佛在谈论指尖长了倒刺的语气说道。
那声调也让男生感到一丝不寒而栗。这位老师,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对自己这道险些致命的伤,和恐惧。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呢。如果一直被人讨厌,是不是自己也会变得不在乎自己了呢。
大家是不是期待着老师变成这样,才对他恶语相向的呢。
还是说,看他凄惨地反省、灰溜溜地退场,大家会更开心呢。
不死川老师似乎有个弟弟。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数学不好,但在射击部很努力,全校的人都在为他加油。
据说是个配不死川老师可惜了的、温柔又讨人喜欢的学生。
“……老师要是我哥哥就好了。”
一想到升学咨询结束后必须回去的那个家,男生小声嘟囔了一句。
不死川老师露出了仿佛“鸽子被豆子枪打中”一般的表情。
接着,他忽然浮现出一丝苦笑,说道。
“会这么想的,也就你一个了。”
下课铃响了。
随着值日生的口令,学生们鞠躬行礼,不死川老师也随之低下头。
在他前倾身体时,衬衫下的伤口似乎微微露了出来,但没有人注意到。
老师就这样,抱着他那残缺的身体,飒爽地走出了教室。
2.
“不死川。”
在教员室门口被叫住,实弥回过头,发现是悲鸣屿站在那里。
“是。”
有什么事需要特意叫住自己吗。最近没把学生从窗户扔出去,课程进度应该也没问题。
他脑中闪过这些疑问,嘴上则老实地应着,走近后在适当的距离停下了脚步。
悲鸣屿微微歪头,低头看着实弥说。
“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身体是指……?”
“前阵子的伤。有好好去医院吗。”
什么啊,就这点事。实弥心想,明明这么忙,还问这种无聊的事。但他还是认真回答了。
“啊啊,去了。伤口也完全不疼,没问题。”
“……内脏呢。”
“不影响生活。多谢关心。”
确认教师们的健康状况,大概也是年级主任的工作之一吧。自己给他添了工作量,真是过意不去。
至少别再占用他更多时间了。实弥正打算尽快结束对话,悲鸣屿却主动走了过来。
“关于玄弥的事……”
“…啊…………”
身体猛地一僵。实弥拼命压住像前几天那样差点反射性弹起的手臂,像猫一样圆睁双眼,全身僵硬地防备起来。明明应该看不见,但悲鸣屿大概是通过空气的振动察觉到了实弥的动摇。
或许是怕再被拍手制止,悲鸣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沉默了片刻后,再次开口。
“……你有什么烦恼吗。比如担心的事。”
“烦恼……?”
关于玄弥的烦恼和担心的事,即使分开住了,也多到数不清。比如学习成绩,比如家里是否安好。但这些事,前几天悲鸣屿才刚发火说过“你自己去问啊”,现在又提这种奇怪的问题。
是禅宗问答之类的吗。尽管如此,实弥心想,只要玄弥还被他关心着,自己多少也能安心点。
他稍稍缓和了表情,说道。
“……没有。我最近没回去,应该没问题。”
“…………”看来是正确答案。
悲鸣屿不再说话,实弥向他行了一礼,走进了教员室。
教员室里,宇髄和炼狱正用开朗的声音交谈着。
似乎是在讨论今年的忘年会在谁家办。炼狱的老家是相当宽敞的豪宅,看样子这次也打算在那里办。实弥不感兴趣,从他们旁边走过,唤醒了休眠中的电脑,开始工作。
今天发还的小测验,全班的平均分都提高了,甚至还有人拿了满分,所以他心情很好。
不如说,出院以后,实弥的心情一直都很好。感觉心中吹进了许多冬日的寒风,身体轻飘飘的,像要浮起来一样。
多亏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一遭,这下似乎终于彻底释怀了。虽然关于父亲的事,只是把问题延后了,根本没有解决;但至少,他希望这种幸福感能一直持续下去。
“喂,不死川。”
宇髄从旁边搭话。
“忘年会,你来吧?不用出钱,带点酒来就行。”
“哈?我不去。”
实弥几乎要哼起歌来,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说。
“啊~?为什么啊,真不给面子,来嘛。”
“消化器官还裂着呢,吃不下饭也喝不了酒。你们自己去闹吧。”
平时总爱纠缠不休的宇髄,见实弥心不在焉地这么说,也只好嘟囔了几句便退下了。组织大人也真辛苦。
一切如常,一切如常,一切如常。和肚子被刺之前没什么两样。能过上和往常一样的生活,必须得感谢理事长才行。
消化器官坏了倒是真的,医生说只能吃煮得稀烂的流食,但这对连流食都懒得吃的自己来说,根本无所谓。倒不如干脆喝点酒,把它彻底毁掉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恶。”
想到这里,实弥才想起中午的药还没吃。虽说一切如常,但强行出院时,医生至少要求他必须履行的“定期复诊”和“按时服药”的义务还是得遵守。
这一点理事长也再三叮嘱过。况且对悲鸣屿也是那么说的,不管多么没必要,这条指示都必须遵守。
实弥“哗啦哗啦”地掏出药袋,站了起来。
以前在教员室喝大把药片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动静太大,引来了周围所有人的侧目,所以他现在都去没什么人的地方慢慢喝。
炼狱和宇髄停下了对话,目送着拿着罐装咖啡、脚步轻快地走出去的实弥的背影。
“哥哥!!”
刚走出教员室,随手“砰”地关上门,就听到了弟弟叫自己的声音。
是玄弥。今天午休时间射击部没有练习吧。
他穿着学校指定的制式开衫,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不用看也知道。
“…………真是的。”
实弥背对着追上来的弟弟,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是个笨蛋。明明自己这个哥哥对他这个努力的弟弟什么都没做,只会劈头盖脸地辱骂和抱怨,他却还叫着“哥哥”追上来。
就是因为他太温柔了,如果周围没人扶持着,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明明抱怨过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和实弥说话都很痛苦,现在却这样拼命地想搭话,难道是什么修行吗。像是悲鸣屿先生会布置的那种修行。可惜自己没心情奉陪。
玄弥是更应该珍惜自己的人。
实弥单手提着塑料袋,在玄弥追上自己之前迈开了脚步。
玄弥叫喊自己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吵得不行,但他故意装作没听见。
因为一旦和他说话,就一定会伤害他。
一直在身后响着的玄弥的脚步声,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停在了原地,实弥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实弥去的地方,是通往旧校舍屋顶的楼梯。
到了这么冷的时节,谢花兄妹(译注:指堕姬和妓夫太郎)自然是不会再用屋顶了。
确认四下无人,正当他准备吃药,从袋子里拿出药时,手机响了。看了看屏幕。是母亲。今天的兼职是下午开始吗。
“喂喂,实弥?”
接起电话,传来母亲温柔的声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啊,那个呢,实弥,马上就年底了不是吗?妈妈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啊。”实弥忽然笑逐颜开,用安抚母亲的语气说道。
“今年不回去了。有工作,而且为了玄弥他们,这样也比较好。”
难得的寒假。自己要是回去了,把气氛搞僵了,弘他们也会不高兴吧。
玄弥也不想和自己说话吧,那也太可怜了。
“我回去了,肯定又得念叨他们学习。压岁钱我另外汇过去,你来分吧。分配方案我用LINE发你。玄弥已经是高中生了,多给点……反正那家伙,肯定还在玩那破射击吧。”
“不是说这个。你不回来的话,那几个孩子都会寂寞的吧?妈妈也想在年底见见实弥啊。”
实弥苦笑起来。母亲还是那么坚强又温柔。明明有七个孩子,却连已经步入社会的自己也想平等地去爱。
她是真的认为,实弥不在的话,弟弟妹妹们会寂寞。
但没有那个必要。比起自己这个长得像父亲的、肮脏的孩子,母亲更应该多考虑那些长得像她的、温柔的孩子们。
“我之前也说过了。”实弥用平稳的语气劝说道。“我已经没有做家人的资格了。还是别再让玄弥他们伤心比较好。”
电话那头,母亲焦急地嘟囔着“不是的”。
不知道那次事件中,自己和父亲的事到底传达给玄弥他们多少。
母亲大概是全都知道了,但希望医院至少隐瞒了自己和父亲发生过性关系的事。不如说,希望根本没做过直肠检查。
事实上,实弥住院期间,母亲也从未就此事责备过他。但是,光是“被刺伤肚子”这件事,似乎就给玄弥带来了足够大的打击。
他在病房里失控地大喊:“为什么不告诉我啊,我们可是兄弟啊”。
所以,实弥想让他轻松一点,才那么说的。
与其会让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你已经不是我弟弟了。我,已经没有做家人的资格了。”
话音刚落,玄弥和母亲就泪流不止,放声大哭起来。
实弥心想,早该这么做了。都是因为自己觉悟得太晚,才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自己不知羞耻地执着于“继续做家人”,才会因为自己的选择而让他们哭泣。
最可怜的,是玄弥和母亲。
所以,要守护他们。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守护他们,远离一切会伤害他们、让他们悲伤的事物。
“实弥,我担心你啊。”母亲呻吟般地说道。“别再勉强自己了。别总是一个人忍着,你那样做,玄弥和我会更痛苦。好吗?拜托了。”
“只是看起来像在勉强罢了。我一点都没在忍耐。我是在随心所欲地做事。是真的,相信我。”实弥平静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勉强的,是玄弥他们。我的事完全不用担心。”
“……………”
“玄弥那家伙,好像是为了得到表扬才开始玩射击的。寿美她们说的。我没法表扬他,就拜托妈妈你了。你要好好地、紧紧地抱住他们,告诉他们你很重视他们。告诉他们‘做得很棒’、‘很了不起’。”
“实弥……”
“我,已经很幸福了。只要玄弥他们,能待在那里。”
在母亲说出更多话之前,实弥挂断了电话。
他低头看着刚才放在手边的处方药。下一节没课,但午休时间还是得回教员室。他正准备伸手去拿药,冷不防一声“不死川”打断了他,他咋了下舌。
“……干嘛啊。”
一个接一个的,净是来找他的。明明放着不管就好了。实弥一边想着,一边瞪向楼梯下方。
只见抬头看着这边的,是那个孽缘深重的同居人。
“行程定了吗。”
“……什么行程。”
“之前说好要去的那个。第五次了吧。如果日程不变的话,我从老家开车送你过去。”
“啊啊。”
实弥忽然垂下眼,轻轻抚摸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说道。
“日程不变。拜托你了。”
对母亲说的“我很幸福”,并不是谎言。
人们常说,失去后才知幸福,但实弥觉得自己不一样。
他已经,足够幸福了。
该在的人在他们该在的地方,享受着他们该有的幸福,这就足够了。他们只是爱操心又爱多管闲事,所以偶尔才会越界吧。
出院后,实弥过着和事件发生前别无二致的生活。几乎一整天都在工作,满脑子都是家人和学生的事,拼命地干活,靠喝粥和咖啡解决三餐,有空就小睡一会儿,第二天早上再去学校。
没地方花的钱,大部分都寄回了老家。剩下的,是玄弥的大学学费。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赚更多的钱,让底下的弟妹们都能上大学。父亲被逮捕了,心情虽然复杂,但能因此增加汇款的金额,也算帮了大忙。
但只有一点,和事件发生前不一样。那就是,回去的家。
“我回来了。”他吐出了独居后便不再说的那句话,在玄关脱了鞋。应声慢吞吞现身的,是即使在家也穿着运动服的同事。
“……你回来了。真晚啊。”
“和平时一样。”
“我做了萝卜鲑鱼,要吃吗。”
“不用。有速食粥,我吃那个就行。”
“知道了。”
我给你热热吧。义勇像自言自语般嘟囔着,消失在了厨房。
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实弥现在正和这个原本水火不容的义勇住在一起。
事件发生后,实弥被房东从原来的住处赶了出来,又因为住院没法找新房子,这时义勇便提议“一起住吧”。
而且还说了“我喜欢你”之类的昏话。
那句告白被他无视了,但房子,已经。是迫不得已。
从那以后,两人就随意地平摊着水电费和房租同居了。
顺带一提,这件事对同事们是瞒得死死的。
至于老家,他连母亲都没告诉新家的住址。
实弥本来行李就少,刚搬进出租屋、生活环境都还没安顿好时,父亲就闯了进来,所以搬家很容易。
出院后搬到义勇家,发现衣柜里只有运动服和卫衣的时候,他着实是笑出声了。
他利落地冲了个澡,换上质地柔软、胸口宽松的睡衣走了出来。
义勇把粥放在了被炉桌上,正盯着电视看。他似乎也准备睡了,已经换上了卫衣。
“……一半。”
“知道了。我帮你吃。”
对于现在食量变得和同事伊黑有得一拼的实弥,义勇绝不会强迫他进食。也不会缠着他问“吃药了没”。倒不如说,他似乎深信“既然伊黑能行,那实弥也能行”。
两人没什么交谈。只回响着义勇看的电视声,和实弥慢慢、慢慢咀嚼粥的声音。
“……下周,几点出发?”
“约的10点半。提前两小时上高速应该来得及。”
“知道了。”
“年底了,肯定人多。大概比平时时间短。”
“知道了。”
不管实弥说什么,义勇都只会说“知道了”。
实弥“嘶”地吸了一口化成糊状的米,轻轻“呼”了口气。
“……你小子,去忘年会吗?”
“忘年会?”义勇视线还盯着电视,皱起了眉头。“没人邀请我。”
“真的假的。”
“会有萝卜鲑鱼吗。”
“天知道。萝卜鲑鱼我不知道,但我不去。”
“别误会。我不是那种只要有萝卜鲑鱼就什么都行的人。”
“你小子在跟谁说话。”
慢慢地、慢慢地把粥送进嘴里的实弥,肩膀显得很瘦小。
在学校里,他总是耸着肩、威吓着学生们走来走去。
而现在,在这日渐消瘦的身体里,他将满溢的幸福,一直塞到了喉咙口。
3.
富冈义勇正和人同居。
这话要是说给宇髄听,他一定会大惊小怪:“哦?你这闷葫芦终于有女朋友了?!”。但还不是恋人。大概。
与其说是恋人,更像是“共犯”。
“呐,不死川老师,看起来不是挺精神的吗?”
走在走廊上,听到了那个“共犯”同居人的名字,义勇不由得在那群女生身后停下了脚步。
靠在走廊窗框上、眺望着从中庭通往旧校舍的连接走廊的,是班上那群爱出风头、吵吵闹闹的女生。
她们大都喜欢八卦,是那种认为“考试分数越低越光荣”的类型。
她们视线的尽头,实弥正大声训斥着一个似乎忘了写作业的学生。
“明明都说他肚子被捅了,可能真的不行了,我还担心了半天呢。”
“听说他手腕上那个,是猫抓的。他本人说完全不疼。”
“那不是很不妙吗?他的脑子是不是短路了?”
“虐待好可怕——,要是我,我爸敢那样对我,我肯定揍扁他再报警。”
“强悍!”
听着她们的笑声,义勇又默默地迈开了脚步。
一半说对了,一半说错了。
“肚子被捅了,情况很糟”这部分说对了。但说他“挺精神的”则只对了一半。
“被猫抓的”是错的。不过,关于实弥“脑子短路了”的可能性,遗憾的是他无法否认。
义勇心想,他是真的不正常。居然那样还能活下来的生命力也一样不正常。
必须得给家里补充点咖啡和速食粥了。
义勇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向了教职工办公室。
一走进教职工办公室,正和炼狱、胡蝶聊天的宇髄就转过头来打招呼。
“哦,富冈。下周的忘年会,你来吗?”
“不去。下周末有安排。”义勇立刻回答。宇髄一边抱怨着“果然这家伙也这么不合群啊”,一边也没强迫他,义勇从他身旁挤了过去。
“不死川也说不来。不过他那情况也是没办法。”
“但是,就算不能吃喝,只在娱乐活动的时候过来不就好了吗?我们会玩宾果游戏哦!”
“哎呀,宾果游戏,听起来很有趣呢。”
“是吧!”
“不死川不会去的。他身体看起来很吃力。”义勇插了句嘴,一边想着去哪买咖啡豆,一边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自己的桌上。
突然,宇髄压低了一个调,说道。
“……果然,连你都看出来他那样了?”
“?”
“不死川啊。那家伙,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他大概是真的觉得没事。但是,身体肯定很吃力。”义勇淡淡地说道。
“你说的那个,也就是说……”炼狱难得地说话吞吞吐吐。
“果然,是那个吧。身体的疼痛,被心灵无视了?我听说过有这种情况!”
“是多巴胺的作用呢。但果然,一牵扯到精神层面就很可怕了。”胡蝶担心地说道。
宇髄“所以说啊”地一声,从行仪不端地坐在桌子上的姿势站了起来。
“所以我就想啊,让他参加忘年会什么的,多少听他说说话,是不是能在精神上帮他恢复一下啊。我也跟悲鸣屿先生说了。”
“精神上恢复?不死川吗?”
义勇露出了打心底里感到怪异的表情,环视着他们。
他那万年不变的脸上,映出了实实在在的困惑。
义勇迎着众人“你到底想说什么”的视线,说道。
“我觉得不可能。”
“……为什么啊。”
“一旦破碎的心,就再也无法复原。我的发小这么说过。”
教员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已经,和消化科的问题无关,没法正常吃饭了。不死川晚上,几乎不睡觉。一直、一直在为别人工作。就算累了也感觉不到累。身体哪里受伤了也感觉不到疼。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什么叫没办法啊,你……!”
“你们还真是温柔啊。明明说过谁都不会站在不死川那边,可一旦他真的在受苦,就没法放着不管吗。”
义勇淡淡地接着说完,扔下一句“但这只是多余的担心”,便提起了包。
“不死川现在,很幸福。就算已经坏掉了,幸福就是幸福。我不能去妨碍。”
倒不如说,是不是只有坏掉之后才能获得幸福呢?
义勇一边思考着这些,一边背起包离开了现场。
他正好撞见正要进来的实弥。要是搁在不久前,光是对上眼就会恶狠狠地吼着“你他妈看不起我吗”的他,此刻却只是带着一丝困倦和疲惫,仅仅“啊”了一声。
“我先回去了。”
“噢。”
用旁人都听不见的声音简短交谈后,义勇走向走廊,实弥走进了教员室。实弥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走近自己桌子时,才发现聚在一起的老师们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眨了眨眼。
“啊?看什么看。”
“……那家伙,是你什么人?”
被宇髄这么一问,实弥发自内心地“哈?”了一声。
“义勇。”
发小曾经说过。
“你啊,必须好好考虑过再行动。别以为所有事都会在你想象的范围内发展。是男子汉的话,就好好对对方负责。”
“一旦破碎的心,就再也无法复原。”
在义勇的记忆中,发小永远是正确的。
所以,实弥的心大概永远也治不好了。他必须抱着那颗破碎的心和残破的身体,一直走到死为止。
“富冈老师,您能和不死川老师谈谈吗?”
不知道他们是看到了什么,才会觉得义勇能做到,炭治郎对他这么说道。
“我,希望不死川老师能多和玄弥说说话。再那样下去,玄弥太可怜了。明明好不容易生为兄弟。”
“……你也很温柔啊。”
义勇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明明前阵子,不死川才刚说了他既不是老师也不是哥哥,你还这么想吗。”
“那是老师的错!”
炭治郎斩钉截铁地说道。
“但是,我觉得那个人身上有温柔的气味。而且,玄弥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一直散发着悲伤的气味,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希望他们能和好。”
“那你应该叫玄弥放弃。你最开始说的那些,大概是正确的。”义勇这么说着,沿着长长的走廊走远了。
实弥从不保护自己的心,所以人们话语的利刃总是直接刺进他的心脏,再也拔不出来。实弥总是试图独自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当实弥的心破碎时,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隔着一扇紧闭的门,无论说多少温柔的话语,也不可能传达得到。
义勇不明白,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在意呢。
他们气愤地要求实弥道歉,实弥道歉了,那之后实弥会变成怎样,应该都无所谓了才对。
真是不可思议。
如果人真的能随心所欲,义勇也不会在自己的初恋对象面前如此手足无措了。结果就是,他放弃了思考。
他只是,想去感受。感受实弥的一切。
因为他明白了,自己只能以这种形式来负责。
即使认为那是唯一的道路,也必须为结果负责。
那周的休息日,义勇比平时稍早起了床,和总是起得很早的实弥一起吃了早饭,然后坐上了昨晚义勇就已开到附近计时停车场里的车。
义勇每周都会好好休息,但实弥上一次不去学校是什么时候了。
陷在副驾驶座里的实弥,看起来有些困倦,比在学校时要放松一些。
宇髄他们似乎没发现,但实弥确实在一天天衰弱。
这是理所应当的。被深及内脏的利刃刺伤,换做普通人早就死了,他却还抱着那样的伤,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然而,这种无人可依的状况,在将实弥逼入绝境的同时,也让他在无可救药的地狱中找到了救赎。
如果遭遇这一切的是玄弥,实弥恐怕真的无法承受吧。
如果他以为自己身边有很多同伴,他大概会为了不去背叛他们而更加苦恼吧。
正因为他认为,自己无论遭遇什么,都没有任何损失,所以他才能把现在的状况当作“幸福”。
而义勇,就这样在旁边守望着日渐衰弱的初恋对象。
高速公路比预想的要堵,但似乎还不至于到塞车的地步。而且天气很好。天空是透明的蓝色,只要不去想目的地,甚至能让人产生一丝兜风的轻松心情。
“要休息一下吗。前面有服务区。”
“……不用。你按你喜欢的来。”
“那停一下吧。我想买咖啡。”
靠在车窗上、半闭着眼睛的实弥,似乎根本没在听义勇说话。
义勇如他所言,把车开进了服务区,买了两罐咖啡,递了一罐给实弥。
实弥用双手捧着那罐咖啡,眼神飘向远方。
“……红豆年糕汤是不是更好点?”
“有吗?”
“已经到这个季节了。”
“是吗。”
风很冷,但车里很暖和。
实弥用与外表不符的纤细指尖拉开了拉环,嘴唇贴了上去,脸上是那种仿佛尝不出任何味道的表情。
身上的肉都掉光了啊,义勇心想。
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他既没有好好吃饭,也没有好好睡觉。
开始同居后,义勇就没正经见过实弥睡觉的样子。尽管如此,他乍看之下没那么消瘦,大概是因为他一有时间就在锻炼,以及他天生长了张娃娃脸吧。
“走了。”
喝完咖啡,义勇说了一声,不等实弥回应就发动了车子。因为高速堵车,比平时多花了不少时间。
距离关押着实弥父亲的监狱,下了高速还有5公里。
第一次见面时,他失控地大闹,喊着“是我错了”。
第二次见面时,他怒吼着:“你是来看我这副样子的笑话的吗?”
第三次见面时,他唾弃道:“别来探视了,给我送点钱来。”
第四次见面时,他才总算冷静了下来。仿佛从被逮捕后那种时刻被人追赶、担惊受怕的状况中,解脱了出来。
“……………”
受害者前来会面,虽不算绝无仅有,但果然还是很罕见。毕竟,会面许可基本上只给家属。
所以义勇和往常一样,连同咖啡一起被留在了等候室。
隔着亚克力板,那个戴着手铐、叉着腿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的父亲,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审判时应该吃了不少苦头,但他完全没有衰老的迹象。
据说在社会上是名人的话,在监狱里多少也会受到周围人不同的对待。
尤其是实弥的父亲,块头大,气势足,大家在和他说话前就先怂了。
他上次就是这么开心谈论的吧。
“…………”
实弥沉默地凝视着眼前的父亲。那双眼中,没有丝毫责备的神色。也没有牵制,没有定罪。
只是“我就是来看看情况”一般,毫无波澜的、笔直的视线。
“……所以呢?”
长久的沉默后,父亲开口了。“这次又来干嘛了。”
“没干嘛。就是来看看你。因为那时候约定好了。”
实弥面无表情地回答。
“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会抛下你。”
“……会一直在一起……”
“因为你被关进来了,约定还没法实现。快点出来吧。”
“哈。我可是模范囚犯啊。不过是稍微刺了个没用的垃圾教师而已。不用你这臭小子拜托,我很快就会出去的。”
父亲嗤之以鼻。
“到时候,你可别哭着喊着‘饶了我吧’然后到处逃窜啊。”
“随便怎样都行。只要你不去见玄弥他们,怎样都行。”
实弥呢喃般地说着,接着像处理公事一样问道:
“身体怎么样?”
“啊啊。今天梦到你了。”
父亲说着,缓缓靠向椅背,露出了卑劣的笑容。
“梦到你跨坐在我身上,浪荡地扭着腰。”
“嘎啦”一声,坐在父亲身后的看守站了起来。
那个尚还年轻的看守员脸上,浮现出对这个曾一度轰动社会的罪犯的发言的怒意。故意说出挑衅探视者,尤其是被害者的话,恐怕是明令禁止的。
但即便如此,离会面结束时间还早。
实弥仅用眼神制止了看守,然后缓缓将视线移回前方。
“……那家伙(译注:指母亲)和玄弥他们怎么样了?”
父亲毫无兴趣地问道。
“审判的时候,他们好像闹得挺夸张啊。看得我都笑了。”
“他们很好。不用你操心。比我们这些人要‘正经’得多。”
“那是把长子当反面教材了吧。我看了杂志哦。进来前倒是没兴趣,不过你小子在学校里,好像是以暴力垃圾教师而出名的嘛。靠殴打小鬼赚来的钱,吃的饭香吗?”
“还有三分钟。”
看守按着手表说道。
被扣时间了吗。
“…………”
“你小子大概是沉浸在‘我要守护他们’的英雄情结里自我感动吧,但对他们来说,估计是烦到家了。你被刺死的话,他们反而乐得清静吧。”
“…………”
“那副像极了那臭娘们的漂亮感情,反正你,肯定是土足践踏(译注:指粗暴地践踏),然后被他们抛弃了吧。证据就是,你被刺得快死了,也没人来救你不是吗。你摆出一副好像是我的错的表情,但归根结底,都是你自己招来的。你跟我是一丘之貉啊。”
“…………”
“还有一分钟。”
实弥“唰”地站了起来。
他将右手贴在了亚克力隔板上,仿佛要将自己的身影与瞪视着他的父亲重叠在一起。
看守抬起头看了过来。
他双手撑在台面上,探出身子,背部弯曲,上半身贴近亚克力板,这个姿势使他裹在西裤里的臀部凸显了出来。
实弥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对着亚克力板,“哈……”地呵出了一口热气。
“……是啊。能和你站在同一边的,也就只有我了吧。”
实弥低语道。
“所以,不管是在你的梦里,还是在哪里,我都会去见你的。”
无论多少次。
与刚才紧绷着身体端坐在椅子上的样子判若两人,这突变的氛围,让实弥以外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明明没有做出任何可以称之为“淫乱”的举动,他却用一个仿佛能让身体某处骚动起来的姿势,眯起眼睛,微微张开嘴,将衬衫间露出的胸膛肌肤贴了上去。
隔着因吐息而缓缓蒙上雾气的亚克力板,一直瞪着实弥的父亲,勾起了嘴角。
“……你这个婊子。”
“还不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短暂的沉默后,看守才仿佛刚想起来似的,说道:“会面时间结束。”
“哔——”的一声,灯亮起,父亲那边房间的锁打开了。
在对方站起来之前,实弥迅速离开了亚克力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面室。
和说好的一样,实弥比平时更早走出了会面室。
换做普通人,应该是连脸都不想见到吧,可他总是待到时间快用完才出来,真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义勇心想,要是自己,肯定因为太不会聊天,几分钟就没话题了。
这么想着,富冈从等候室的沙发上站起来,迎向实弥。
“结束了?”
“啊啊。”
“慰问品呢?”
“今天不给。”
“是吗。”
“给他‘配菜’了嘛。”
实弥说着便迈开了步子,在他身后的义勇困惑地歪了歪头。
食物和饮料应该是禁止带入的才对。
刚才还挺直背脊、步履矫健的实弥,一回到停车场,坐进副驾驶座,身体立刻瘫软下来,蜷缩起身子,眨了眨眼。
“直接回家吗。”
“……啊啊……”
“我知道一家熟人推荐的荞麦面店。去那吃午饭吧。”
“随你……”
声音听起来很困。明明连续工作三周都丝毫不见疲态,今天却似乎有些累了。
这也是当然的。
和强暴了自己、还想刺死自己的父亲会面。会去见他本身就很不正常了。而喜欢着实弥,甚至开车送他过来的义勇,也同样不正常。
“……喂。富冈。”
“什么。”
“我啊,为了我妈和玄弥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
“所以,再让我……当一会儿坏人,可以吧?”
啊,这纤细的声音。
义勇心想,这是幸福满溢,堵住了那只薄翅蜉蝣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时的声音。
这大概,是实弥第一次向义勇,为了义勇,而提出的问题。
不是为了履行他的使命而提出的必要问题,而是为了义勇这一个“共犯”而提出的问题。
对此,回答只有一个。无论,会被谁责难。
“知道了。”
他缓缓地,发动了车子。
实弥就那样,像失去意识般睡着了。
看来今天吃不成荞麦面了。
即便如此,既然已经牵起了这只手。在车子驶完全程之前,自己都不会放开实弥。直到他,期望着终点的那一刻为止。
载着两人的车,不久便驶上了高速公路,在冰冷的冬日天空下飞驰而去。
Chapter Text
时钟的指针刚刚转过下午6点。
旁边画画玩的朋友被父母接走了,就也觉得差不多该轮到自己了,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其实他今天一整天都坐立不安。
甚至到了让老师担心地问他“怎么了”的程度,他已经无数次地朝幼儿园的窗外张望了。
就也是七个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每天早上出门也是最晚的。
起床的时候,两个哥哥和大姐已经去参加社团的“晨练”出了门,吃早饭的工夫,剩下的两个也去了学校。
最后由妈妈骑自行车送就也去幼儿园。就也上的幼儿园虽然很好,但没有校车,所以需要家长接送。
就在早上母子俩独处的时间里,妈妈悄悄地告诉了就也一个秘密……
今天来接他的,不是妈妈,也不是姐姐,而是一个特别的人。
“今天妈妈无论如何都会回来得很晚。其他的哥哥姐姐学校也都有活动。虽然玄弥哥哥说他可以来,但他明天有很重要的比赛,必须得练习才行。”
“所以我跟他说‘实在没办法了,求求你’,他才答应过来的哦。”
“就也君,有人来接你咯~”
传来老师的呼唤声。
话音刚落,早已收拾好东西、做完回家准备的就也,便“哐当”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迈着咚咚的响亮脚步声朝玄关跑去。
老师摇晃着长发,正和某个人说着话,并将就也的黄色书包递了过去。
果不其然,站在对面的,是穿着工作服的不死川家的长男。
“实弥哥哥!!!!”
就也发出欢喜的叫声,扑过去抱住了苦笑着的哥哥的腿。
对就也来说,最大的哥哥实弥是特别的存在。
他虽然严厉,但正因如此才帅气;虽然会对其他兄弟姐妹说些吓人的话,但对就也却很温柔。
他个子很高,白色的头发毛茸茸的,就也也想着自己长大了也要变成那样的头发,但前几天另一个哥哥告诉他“人长大了头发颜色也不会变的哦”,让他大受打击。
“会改变头发颜色的,是不良少年哦。”
而且,实弥总是最早出门,却是最晚回家的,所以在家里碰面的时间很少,像这样来幼儿园接他的事更是少之又少,这更让他感觉特别。
开心,开心得像是心里有小鼓在跳。
面对这样的就也,实弥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哥哥没骑自行车来啊。今天得走路。能坚持吗?”
“嗯!!我走!呐,我们去公园吧?”
就也抓着实弥的一只手,双脚晃来晃去,用完全是撒娇的语气说。从小到大,哥哥就比妈妈更严厉,但这次真的好久没见到哥哥了,所以很想和他一起在公园玩。虽然他知道太阳快下山了,不能待太久。
“说得也是啊。”
出乎意料的是,实弥给出了积极的答复,然后牵起就也的手开始走路。
那双就也一直无法触及的眼眸望向远方,静静地眺望着晚霞。
为什么会这么平和呢。
为什么会这么开心呢。
真希望这段时光能永远持续下去。
然而,牵起手没多久,就也看到与自己视线同高的哥哥的手腕,注意到了一点不寻常。
“实弥哥哥的手上,有红色的铁轨!”
“……是啊。”
“疼吗?”
“不疼。”
就也伸出没被牵着的那只手,用小小的指尖描摹着哥哥手腕上无数的划痕。
这种大人看到会大惊失色地立刻制止的行为,实弥却带着微笑接受了。
一边慢慢地、慢慢地挪动着脚步。两人离开主干道,悠闲地走在通往宁静住宅区的路上。
最近天气总算开始回暖,路边也渐渐开出了花朵。
“实弥哥哥,你肚子痛好了吗?”
就也抬起头问道,实弥则一脸不解地低头看着他,问:“肚子?”
那呆呆的、不可思议的表情,就像动画里看到的小猫一样。
然后他似乎立刻想了起来,用一种悠闲的语气“啊”了一声。
“没事了。已经好了。”
“真的?跟你说哦,姐姐们都非常非常担心你呢。”
“不用担心啦。说到底,完全不痛啊。”
“不疼吗?为什么?”
“哥哥我啊,是特别的。因为很强,所以不管受多重的伤都不会疼。”
“好厉害!!”
就在就也感动不已时,实弥立刻叮嘱了一句:“但是就也如果觉得疼,就必须说出来才行哦。”
就也“呜~”地哼了一声,但想来自己也做不到。光是脚撞到桌子就很疼了。
“家里怎么样?没什么不好的事吧。”
“宏哥哥把电风扇弄坏了!”
“他搞什么啊。”
“还有哦,我生日的时候收到了新干线玩具!就是在蓝色轨道上
‘咻——!’地跑的那种!”
“是吗,那太好了啊。”
实弥开心地笑了。然后,他配合着走路的节奏,轻轻摇晃着与就也牵着的手,问道:
“弘哥哥对新房间感觉怎么样?”
“弘哥哥说,他不喜欢实弥哥哥的房间~。现在跟我睡在一个地方。”
“……是吗。”
实弥吃了一惊,脸上突然露出悲伤的表情。就也担心是不是自己让哥哥失望了,急忙抬起头,却看到哥哥维持着悲伤的表情,望着前方喃喃自语。
“也对,哥哥的房间又窄又脏。弘哥哥肯定也不想要哥哥用剩下的东西吧。”
“妈妈说很干净哦。但是,她说想就那样保持原样。”
“为什么呢……”
“哥哥回来的时候,睡我的被窝就好了!”
“呵呵,谢谢你啊。”
头被抚摸着。
手掌包裹着脑袋的感觉让就也感到很开心。
虽然二哥玄弥的手更大,但实弥抚摸的方式有些不同,这种感觉他也很喜欢。
不久,他们走到公园附近,就也兴奋地指着公园前的自动售货机大喊:
“我想喝果汁!!”
“回家里不是有吗?”
“有是有,但我现在就想喝!”
“真是的……拿你没办法啊。”
“就今天一次哦,”实弥说着,用就也松开的那只手摸索着屁股
口袋里的钱包。
“我要这个!弘哥哥喝过的那个。”
“碳酸饮料不行。喝这边的果汁吧。”
“好呀!”
实弥粗糙的指尖按下按钮,一瓶橙汁从下方的取物口滚了出来。
就也欢呼着,用双手把它拿出来,还没等打开瓶盖,就被实弥牵着手走进了公园。
也许是因为过了5点,也许是因为游乐设施很少,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
实弥让就也在长椅上坐下,帮他拧开了瓶子上黄绿色的盖子。
吸了一口橙子和砂糖的香甜气味,就也说道:
“哥哥,今天一起回家吗?”
啪嗒,实弥的动作戛然而止。
就也回头看他,只见在逐渐昏暗的天空下,实弥脸上浮现出一种从未见过的表情。
真是稀奇。
哥哥几乎从没有过语塞的时候。吵架的时候,除了那一次,也总是玄弥他们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不久,实弥像是要甩掉什么似的静静地摇了摇头,然后歪着头,将自己有些消瘦的脖颈展现在就也面前,说道:
“不。我送你到家,然后回另一个家。”
“为什么?为什么哥哥不回来?”
“……”
不知从何处传来狗叫声。
四周越来越暗,漂浮的云和天空的界限也变得模糊诡异起来。
“就也,你还记得爸爸吗?”
被实弥这么一问,就也歪了歪头。
也不是不记得,但完全没有什么好回忆。
“嗯——。不怎么喜欢。”
“是啊。我也讨厌他。”
实弥一边解开就也鞋子上的魔术贴,又重新仔细粘好,一边用平稳的语气说道。
“但是啊就也,哥哥和爸爸是一样的。所以不能回家。”
就也歪了歪头。
他怎么想,也从没见过爸爸像这样安静地说话,也不记得爸爸帮他整理过鞋子。
到底哪里一样呢?是身体很高大吗?但那样的话,玄弥哥哥更高大。
“不对哦。实弥哥哥才不是爸爸呢。”
“没什么不同。下次你去问问玄弥哥哥吧。贞姐姐、寿美姐姐、
弘哥哥,大家都会说一样的话。”
明明感觉哥哥在说很过分的话,但垂下眼帘的实弥的声音却清澈而平稳,让就也感到他是真的这么想的,这让他很不安。
他很想说“才不是那样的”,但被自己尊敬又最喜欢的哥哥这么一说,就变得害怕去否定了。
“……比起爸爸,我更喜欢实弥哥哥。”
就也悲伤地这么说后,实弥用一种仿佛完全不相信的语气回答道:
“谢谢你啊。”
这种感觉让就也很焦急,于是他说:
“前阵子,为什么大家都在生气?是因为实弥哥哥把玄弥哥哥的纸撕破了吗?”
“……”
“我前几天撕破了实弥哥哥很重要的纸,实弥哥哥也没有生我的
气哦。”
“实弥哥哥的纸不是那么重要的纸。嗯,是啊,所以大家才会生气。”
实弥斟酌着词句说道。
“玄弥哥哥,还有贞姐姐她们,都很温柔。所以大家都是为了玄弥哥哥才生气的。只有我,是个不温柔的哥哥。所以,实弥哥哥已经不是家人了。”
“因为大家生气了,所以实弥哥哥才不回来的吗?”
“大家没有错。是实弥哥哥是个坏孩子。和爸爸一样。我刚才说过了吧。”
他不懂。
他能感觉到实弥在选择简单易懂、连年幼的自己也能明白的词语,但听到的内容和答案完全联系不起来,只让他感到混乱。
“就也。你喜欢玄弥哥哥吧?从今以后,玄弥哥哥就是大哥了,要好好听他的话哦。别跟弘哥哥吵架啊。”
“…………”
“别摆出那副表情。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大概吧。”
“我不要‘大概’。你要说‘一定’。”
“说了大概就是大概。放心吧。只要大家还好好的,哥哥就还好好的。”
“好了,把橙汁全喝光吧,”他催促道。
就也一边不情愿地小口小口地喝着,因为喝完就到了该回家的时间了。
但过了一会儿,实弥威胁说“要把你丢下了哦”,他只好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感觉最后那口味道有点涩。
“我不想回家。”
就也开始耍赖,但这招对实弥没用。
他一手拿着塑料瓶,另一只胳膊轻松地就把就也抱了起来。
就也生气地抓着他的衬衫捶打着,但那双长腿还是径直走出了公园。
实弥每走一步,伫立在黄昏街角的街灯就摇晃一下。
他已经忘了那瓶之前那么想喝的橙汁是什么味道了。
越过哥哥的肩膀望向公园,双眼渐渐模糊起来。
“要怎么做,哥哥才会回来?”
“怎么样都不会。没关系吧,有玄弥哥哥在。”
“但是啊就也,”实弥重新抱好就也,歪着头,像是在蹭他的脸颊一样低声说。
“哥哥会一直、一直帮助你的。如果你遇到怎么也解决不了的事,哥哥一定会想办法帮你。所以,‘救救我’这句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说。我的弟弟妹妹们都一样。”
“说了‘救救我’,你就会来吗?”
“我会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帮你。”
“好厉害。”
就也撑起身子,注视着实弥的脸说道:
“那,哥哥也能说‘救救我’吗?”
听到这句话,实弥不知为何露出了今天最最惊讶的表情。
他睁大了眼睛,像是就也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一样,失语地回望着他。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就在就也这么想的时候,实弥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
“因为我是长男啊。”
“既是长男,又是坏孩子啊。”
“但是,如果哥哥说‘救救我~!就也~!’,我会去救你的。比新干线还快。”
“是啊。不过,那辆新干线还是留到赛跑的时候用吧。”
话还没说完,实弥就再次把就也的头拉到自己的肩窝里,让就也看不见他的脸了。
用枫叶般的小手拍了拍哥哥的后背,感觉背心和衬衫下的身体,似乎因疼痛而绷得紧紧的。
真奇怪。他明明说过不疼的。
哥哥果然很高大。
再过几年,自己也能长到足以拥抱哥哥那么大吗?就也这么想着,在实弥耳边小声地唱起了今年特摄节目的主题曲。
和妈妈骑自行车回家时一晃而过的路,被实弥抱着走,感觉花了很长时间,反而有种赚到了的感觉。
但再快乐的时光也有结束的时候。
在紧紧抱着实弥的过程中,他们经过了熟悉的超市,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站在了市营住宅的大门前。
“好了,辛苦啦,”
实弥说着,把就也放在了公寓楼下。
就也抬头望去,正好看到自家的窗户亮着灯。
“……好像有人回来了啊。我们绕路太久了吗。”
“呵呵。真是个坏孩子呢。”
“是啊。”
“那么,再见了,就也,”实弥说着站起身。
就也慌忙抓住他的手臂拦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用食指的指甲掐了他一下,但实弥连脸色都没变一下。
“哥哥也一起回家吧,有萩饼哦!!我昨天看到妈妈买了!!就在冰箱里!”
“就也。”
实弥用无比温柔的声音说着,缓缓蹲下身,微笑着与就也视线齐平,像是在教导他一样说道。
“哥哥啊,已经不能吃萩饼了。”
“……为什么?”
“因为肚子啊,已经不行了。它总是说‘请给我比萩饼先生更软的东西’,所以哥哥只能喝咖啡了。”
“只喝咖啡?”
“不,我说谎了。也喝珍珠奶茶。”
然后,那只布满伤痕的粗糙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就也的头。
“……所以,谢谢你啦。萩饼你就和哥哥姐姐们分着吃吧。”
“不回家吗?”
“不回。”
实弥站起身,再次低头看着就也。
沐浴在余晖中的实弥,那浅色的头发让就也比平时更加心神不宁。
哥哥果然比以前更瘦弱了。
那张他最喜欢的笑脸,看起来是那么的寂寞。
“再见了,就也。要多多地帮助妈妈和玄弥哥哥哦。”
“嗯……”
“快去吧。我会在这里看着你上楼梯进房间的。到阳台上给我个
信号。”
“知道了!!”
既然哥哥在看着,就不能磨磨蹭蹭了。为了让哥哥夸自己跑得快了,就也转过身,背上背着的黄色书包大幅度地摇晃着,以猛烈的势头跑了起来。
对他来说还很高的楼梯,他一步一步,努力地迈动双腿向上爬。
然后,他到达了亮着灯的房间,推开门,正好看到走在走廊上的二哥转过头来,“哦”了一声。
“欢迎回来,就也。我正准备去接你呢。你是怎么回来的?”
“是秘密!!”
他连书包都没放下就大喊道,在“先洗手漱口!”的呵斥声中,急匆匆地穿过房间,连行李都没放下就一溜烟地跑向了阳台。
他踮起脚尖打开玻璃门的锁,顶着吹进来的微凉的风,紧紧抓住阳台的栏杆。
果不其然,从栏杆的缝隙向下望去,实弥就在下面的路上。
从这个高度看,那么高大的哥哥看起来好小。
但因为他白色的头发和穿着背心的样子,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实弥正沿着从阳台能看到的马路朝东走去,步履匆匆。
“喂——!!实弥哥哥!!!”
他就也用尽全力大喊,拼命地挥动着手臂,那个豆粒大小的哥哥转过身来,也朝他挥了挥手。手里还拿着就也喝完的果汁瓶。
“欸??!!大哥???!!!”
听到了就也的喊声,玄弥慌慌张张地跑到了阳台上。
他看到朝就也挥了挥手后又转头继续向前走的实弥,倒吸一口气喊道“大哥……!!”,然后又慌乱地转身跑了回去。
玄弥为了去追那个一句话都没跟自己说、甚至连家门都没进就远去的实弥,一边大声嚷嚷着一边在玄关穿鞋。
晚一步进门的寿美惊讶地问“欸?怎么了?!”,玄弥回答“大哥在外面!!”,于是她也跟着慌张起来。
就也背对着这一切,听着他们的动静,脸上挂着微笑,紧紧抓着栏杆。
独自走在地面上的实弥,在黄昏的风中消失了身影。
完结撒花~

cnpapple on Chapter 2 Sun 30 Nov 2025 04:29PM UTC
Comment Actions
Zhaohuaxishi on Chapter 2 Sun 30 Nov 2025 04:42PM UTC
Comment Actions
cnpapple on Chapter 2 Sun 30 Nov 2025 05:25PM UTC
Comment Actions
aqinsuli on Chapter 2 Wed 03 Dec 2025 05:22AM UTC
Comment Actions
Polaris_0625 on Chapter 2 Fri 05 Dec 2025 10:37AM UTC
Comment Ac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