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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亮起时,只需一瞬,他便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而真正理解,则要等到系统完成队列中积压的全部待进行自检之后。
又或者,他根本从来就没有真正理解过。
他坐在(原先)领航员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听重力发生器呼啸着再次开始运行;闻见排风扇逐步以最大功率供氧;感觉船身正随姿态控制推进器轻轻摆动,回到力学平衡点;盯着屏幕上的列表一行行依次亮起绿灯,直至最底。所有项目都已完成,所有检查皆已通过,导航从未故障,船舶高度控制未曾失灵,没人会(再)经受内脏由辐射烹熟又被重力圈粉身碎骨的命运。系统图标闪烁了又闪烁,以示提醒,任务列表里还有那么一项待执行:
返回地球。
他用牙拽掉手套,放上左手,让飞船确认命令发自尚且还活着的木星舰队船团长,夏利亚·布尔本人。
伴随轻柔提示音,识别无意外的成功了。观察窗外,采集船们陆续按照原定编队方式调转航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放下枪。
他放下枪,退膛。
返航启程大约一年后,他曾以为不会从视野中消逝的大红斑,在裸眼看来,终于已与气态外层的其他区域没有太大分别。又过了几个月,连木星本身也化为了黑暗中格外明亮的万千星点,之一。余下航程里,地球的视直径越来越大,与众不同的氤氲蓝色越来越明显,人类的故乡近在咫尺——回忆起亲手抛向船外的一具具尸体,以及尸体各自的姓名、职务、死状、和死因便更加容易。一想到他将永远无法像他们一样知晓,当自由地漂浮在木星那由金属氢构成的海洋里时,天空是否真的会落下钻石雨,他就自虚无感到一阵由衷的,巨大的,失落。
你听说过许许多多有关他的事。
但真正见到会说话,会思考,会行动的夏亚·阿兹纳布尔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确实同传闻所言般非常,非常,非常的年轻,除此之外,倒没有太多的出乎意料。他是如此渴望让你吃惊,使你折服,以至于在登舰报到第一天,彼此都心知肚明你背负着双重间谍任务的情况下,就把大半手牌展露无余,自信地认定你迟早会主动向“红色彗星”递交所有的信任、尊重和忠诚。但这些试探技巧、口号式的军队语言以及战术意识,一旦配上空虚,与其说是国家英雄,倒不如说更像拿着已启动电锯的孩子,透出危险——主要是危险——且无助的本质。不过,这与万分自由的你又有何相干呢?
跟所有人类一样,他思考的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说出口的却是敏捷的棕色狐狸跨过懒狗。你照习惯,平板地复述预料内的答案,打算就这么卡在满意和失望的分界线上,直到他对你彻底失去兴趣。但他没有气馁,转而邀请你晚间来他的舱室做客。你迟疑了几秒,最终回答好的,上校时,你们俩都松了一口气,虽原因明显各有不同。
他为开这瓶带沉淀的陈年酒下令启动了模拟重力。你理应思考这三小时消耗的能量,本可保障多少难民过几天正常生活。但事到如今,你发觉自己很难再像去木星前一样真心实意地关切这种事。尤其是当面前有人头次轻巧拂开了你的窥探,仿佛从见面那刻起他就清楚知晓,你一直都在看,但他只是不在乎。
夏亚·阿兹纳布尔上校放下酒杯,起身,绕开矮桌,靠近,伸出手。
你放下酒杯,重新站直,握住他的手。
让你震颤的绝不是他先前的提议,此刻的故作姿态,和他内心充斥谋杀的未来大计。而是接触瞬间,你发现他的的确确,真心实意地透过那份他尚不知其存在的虚无,盼望和平,与革新。这几乎是一面镜子,通往过去,一厢情愿地反射出了曾经的你自己。
你没有向“红色彗星”递交所有的信任、尊重和忠诚,而是付出了远比这深刻得多,但对他来说却没那么有价值的代价:
你彻底放弃了自由。
我拒绝了基西莉亚阁下的要求。
她请我在公国的首个阵亡将士纪念日发表演说,我回复道,虽然这是荣幸,但肯定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她盯着我看了许久,最后摆手让德伦上尉代行。我知道我该换种说辞,更好的是干脆接受,作为夏亚·阿兹纳布尔兼卡斯瓦尔·雷姆·戴肯政治遗产的一部分,尤其是在这个没有头绪该从何处寻找盟友的时刻。
我只是还没准备好。我会准备好的。不过不是现在。
结局是德伦作为国家英雄“红色彗星”的副官,面对直播摄影机宣读了一份讲稿。即便经过多轮审查,里面仍残留了些感情和真相,以至于他从典礼台上下来时甚至有点发抖。纪念日同时也是为阵亡官兵们举行的统一国葬,排队献花的间隙,我问他的打算。他说他准备退伍,靠津贴做生意过活,并把问题抛回给了我。
升降机把我们带到上校所在的那层前——像这样极高的新修壁龛墙还有好几座,但几乎每格都是空棺,因为发生在宇宙的战争没有太多尸体可供回收。他边俯身寻找正确的格子,边思考我要留下来坚持寻找上校的可能性,毕竟没有证据能证明夏亚确实死了。于是我回答,没有证据能证明夏亚上校已经死了。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祝我好运,心里则是全然的怜悯。
若能成功树立起这种形象,对我未来的行动将有很大好处。
夏亚·阿兹纳布尔的壁龛与其他人的壁龛没有太大区别,出生年、死亡年、姓名,只多刻了一个专属徽记,仅此而已。等检查过信息和拼写无误,为快点腾出升降机,我们放下花后甚至没来得及默哀便匆匆返回地面,顺着人流回到了纪念馆门口。互相告别时,他说他期待在军队之外遇见我。虽然我点了头,但直觉告诉我,我们不会再见。
我已收到草图,推进器的结构看起来不错。但现阶段务必不要将MS形态的设计做最终定稿。关于驾驶舱的位置,我有几个提案要与你商谈。
下一封包含时间和地点的邮件使用8192位加密。
不要回信。
此致,
夏利亚·布尔
出于不辜负卡姆兰幕僚长的一番好意,他确实去了药店,顺道问清了最近的商场在哪儿。没想象中的远,只在两个街区开外。余下的,便纯粹是为了让被分配到跟踪任务的人头疼欲裂:忽快忽慢但不能完全将其甩开的步行速度、创意性急停、回头路、作为观光客的闲谈聊天、问询、拐入视线死角等等诸如此类。以至于抵达商场门口时,还得稍等一会儿,借着玻璃反光确保他们真的有跟上来。
他心不在焉地估计尺寸,替泽维尔少尉买了些衣服,用现金。而来这一趟的主要目的早在路上就都已完成,毕竟军团战的广告几乎毫不掩饰地贴得到处都是,无需特意停驻也能看清——内容从鼓励下注到鼓励参赛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唯一共同点是都写得异常模糊或异常具有煽动性,基本丧失了不合法的自觉。还好,这仍在事先调查的意料之内,倒不如说,五年过去,现在已经很少有事发生在他的意料之外。
返回警局时他选择了与此前不同的路线,经过了一条多半是旨在改善小气候的装饰性河道。虚假的风在人造阳光的教唆下,吹过河面,水波随之闪耀起碎钻般光彩。
他至多允许自己多看那么一眼便匀速离开。
你已经完全习惯了为品酒启动模拟重力的行为,无论为留下某种必要印象,还是单纯的社交礼仪。当然,这并非意味着你不再考虑耗能与难民间的必然联系,相反,你想得比以前更多了,有关那些等待被清算的罪孽。只不过这张清单着实已经变得太长,而清算,则是抵达终点后才有资格考虑的事情。
你拔开软木塞,斟酒至塑料高脚杯。
你不再用玻璃杯在索顿喝酒。首先它们难以携带,其次当步入新时代的规范化管理,如果有紧急作战,最糟糕的情况无疑是要先穿过一堆飘浮的玻璃渣子才能抵达指挥甲板。但这全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你不能,你不想这么做。
希姆斯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关于酒体的评论,你顺她的心思赞同却什么风味也尝不出来。杯子里的酒液一圈圈从中心向四周荡开——模拟重力的另个痕迹,他们说感觉上没区别,实质都在难以忍受的细节里——你盯着桌上的酒瓶,心里想的却是装入木盒用弹力带绑在床板下的另一个。拿桌上的把它换掉又如何?你会损失什么吗?失去根性?你的存在理由?
你告诉自己,你会把它换掉的。当然更好的是,别再无意义地保留这种迟早会化为尘土的身外之物。
你会做的,在某一天。
我还记得试驾基克罗格的时候。
当第一次实验结束,上校站在检修架边问我感觉如何,是否能习惯操纵脑控武器。事到如今,我已经不
我衷心希望今天是我最后一次驾驶它。
淡入
EXT.泽克诺瓦空间
夏利亚以现在的样貌身着上尉时代的吉翁军装,漂浮在泽克诺瓦空间中。他的四肢放松地向后伸展,衣角、发丝来回轻轻摆动,体现出这个空间的介质质感约为海底深水与真空无重力之间。米诺夫斯基粒子的光斑投影不断从他躯体上流过。
夏利亚
和沙仑的玫瑰一样,欧米伽脑控系统也使用了来自另一边的错位遗物。
夏利亚用眼角余光瞥见了夏亚,对于他能出现在他们共享的泽克诺瓦空间中感到非常吃惊。夏亚以斯罗兹的样貌身着上校时代的吉翁军装。夏利亚扭过头,看向夏亚,表情复杂。
夏亚(斯罗兹饰)
它原本是用来代替红色高达引发泽克诺瓦的系统——
切至:
GQuuuuuuX以慢动作斩向白色高达。
夏亚(斯罗兹饰,VO)
——欧米伽脑控系统。
夏利亚(VO)
不。
切至:
泽克诺瓦空间中的近景,夏利亚盯着远方,若有所思。
夏利亚
是恩底弥翁单元觉醒了吗?
夏亚(斯罗兹饰)
或许是吧。(长长的停顿)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想说的吗?
夏利亚
上校。
夏亚(斯罗兹饰)
比如钻石雨之类的,还有你的自由或拒绝?
夏利亚
你的认知能力被放大了。你本来就是相当优秀的新人类,能看到我过去的想法很正常。
夏亚(斯罗兹饰)
所以你不知道。哦,当然……但是,没关系。
夏亚凭空掏出一把枪。这把枪的样子和夏利亚先前赠送给天手让叶的枪一模一样,事实上,很可能就是同一把枪。夏利亚震惊地看着他。
夏利亚
(拔高了音调)你是怎么……你要在这里杀了我。
夏亚(斯罗兹饰)
我只是无法再忍受了。
夏利亚
(恢复了镇静)我知道。
夏亚(斯罗兹饰)
不,你不知道。我无法忍受的是我自由的代价居然是要你重复我的命运。
夏利亚
你的命运?
夏亚(斯罗兹饰)
我说过,我要把全能的存在逐出这个世界,如果做不到……
夏亚给枪上膛。
“住手吧。”斯罗兹说。
他举起枪,瞄准 他 你 我。
斯罗兹扣动扳机。
他扔掉枪,一把拽过夏利亚的手
然后他们
离开了这里
就像这样离开离开离开离开离开离开
玛秋把两人份意面用手拧了一圈,散进深锅沸水里——只有盐,没有油,她讨厌那个塑料膜般的口感——转够八分钟定时器,蹦跳着来帮尼娅安处理番茄。
她负责剥好皮放在一边,尼娅安负责切。因为经过一段时间的稳定练习,她的刀工很快进步到了比她强太多的程度,作为额外加分的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时间里不会切到手。合适的分工无疑能加快吃到饭的速度,角色便这么没有异议地固定了下来。
今天集市上的番茄相当不错,她们买了两大袋,照挑选时收到的亲切叮嘱全数切丁,留出需要的份后,将剩余部分装入密封袋冷冻保存。她洗了手,拿出平底锅炒大蒜和洋葱。侧方,尼娅安正以一种相当恐怖的平静表情猛剁肉馅,玛秋用眼角观察了会儿,最后明智地决定什么也不说。她随洋葱丝逐渐变得透明而稍稍后退了几步,方便尼娅安把剁好的肉加进锅,肉、油、锅、火顺势发出舞动的音色与好闻香气。她重新上前,翻动肉馅,直至它们转为粒粒分明的均匀深色,可以倒入番茄丁。另一边,定时器随走到了头的机械齿轮发出巨大噪音,又突兀地嘎然而止,她踮脚从上方橱柜拿出滤网头也不回地向后扔。
厨房确实有点小,但她们从来不会撞到一起。
冒泡酱汁发出嘟噜噜的声音。她习惯性用锅铲蘸了蘸,尝了尝,并在激烈思考后另倒了些盐,顺便把铲子举到尼娅安跟前。
个子更高的女孩儿盯着滴落的酱汁皱眉,“你舔过了吗?”
“没有。”
“你舔过了。”尼娅安坚决地说。
“我舔过了。”她耸肩认输。转而从沥水盘捡出一把干净勺子,浸入锅中,再递给她。
“我觉得刚刚好。”尼娅安抿着勺子接力过锅铲,加入煮好沥干的面条奋力搅拌。玛秋擦擦手,回到客厅,在茶几上铺好餐垫,摆出餐具,万事齐备。
两分钟后,尼娅安赤手端着热气腾腾的锅大叫着冲进来时,她完全忘了要帮忙,只顾发出大笑。
她们各自盛了些番茄肉酱意面,又从冷水壶里倒出两杯麦茶。她先喝了口茶才撩起头发,把叉子叉进面条——
玛秋一动不动,紧握餐叉望向窗外。
“怎么了?”尼娅安问。
“没什么。”她收回视线,熟练卷起面条,“有事情发生了。”
“是好事吗?”
她点头,“是的。”
“那挺好。”
她们开始吃饭。
Notes:
别再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