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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all】未曾应诺的灯塔

Chapter 4: 【米白】民主仪式

Summary:

白俄罗斯2020年大选风波期间,美国通过非政府组织与反对派接触。
娜塔莉亚·阿尔洛夫斯卡娅作为反对派代表,必须在接受西方援助的同时,警惕自己不过是从一个主人的手转到另一个主人的手。
阿尔弗雷德·F·琼斯承诺给她民主,但那份民主的使用说明书上,写满了她必须遵守的条款。

Chapter Text

“所以,关键是什么?”阿尔弗雷德·F·琼斯声称,“是剧本。”他点击遥控器,屏幕上出现一张流程图:感知不公→建立团体→组织抗议→争取同情→激化反应→博得关注→外力介入→政权让步或崩溃。“每一步都有详细的操作手册。”只要跟着我走,就不会出错。娜塔莉亚,”他看向她,“作为协调委员会的代表,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在想,”娜塔莉亚·阿尔洛夫斯卡娅开口,“这个流程图里,白俄罗斯人在哪一步开始拥有真正的选择权?”

教室安静了几秒。阿尔弗雷德的笑容没有变化,只是眼神稍微锐利了些。“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答案是:从一开始。整个流程的设计,正是为了最大化人民的选择权。”

“我的意思是,”娜塔莉亚继续道,“当剧本已经写好,演员的台词已经确定,甚至连高潮时该流多少眼泪都有建议,这还是人民的选择,还是一场按照西方导演要求演出的戏剧?”

“娜塔莉亚,现在不是质疑的时候。我们需要这些工具。”

“我们需要工具,”她迎上他的目光,“还是我们需要成为工具?”

“我想我理解娜塔莉亚的担忧。但请记住,这不是在强加什么。这只是在分享经验。民主就像科技产品,它有更先进的版本。我们只是帮助你们升级系统。”

娜塔莉亚想起集体农庄看到的场景:莫斯科来的专家带来新的拖拉机,说这是“科技进步”,但没人问过那些开了一辈子旧型号的农民,他们是否需要重新学习一切,是否需要改变深耕了几个世纪的土地的节奏。

课后,阿尔弗雷德单独叫住了她。“娜塔莉亚,我们能私下谈谈吗?”

他们走进隔壁的小会议室,“我一直在关注你们的运动,”阿尔弗雷德示意她坐下,自己靠在桌沿,姿态随意但占据空间,“很了不起。白俄罗斯人终于站出来了。”

“谢谢。”娜塔莉亚说,等待真正的开场。

“我也看了你最近的采访,关于‘既需要改变,又需要保持自我’的观点。很有见地。这正是很多转型国家忽略的部分:如何在不失去灵魂的情况下更换躯壳。”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她,专注得几乎令人不适。

“琼斯先生是?”

“叫我阿尔弗雷德就好。我是一个支持者。来自一些对民主事业友好的基金会和机构。”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只有名字、邮箱和一个华盛顿特区的地址,没有头衔,没有机构名称。

娜塔莉亚接过名片。“那么,阿尔弗雷德,你今晚想谈什么?”

“我想谈下一步。”他向前倾身,压低声音,“大选之后,无论结果如何,白俄罗斯都会站在十字路口。你们准备好了吗?不是抗议的准备,是治理的准备。”

“治理?”

“是的。”阿尔弗雷德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卢卡申科决定离开,或者被迫离开,接下来的六个月将决定白俄罗斯未来三十年的命运。谁控制媒体?谁重组安全部门?谁设计新的选举法?谁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谈判贷款条件?谁决定国有资产私有化的方案?”

娜塔莉亚没有想那么远。协调委员会每天都在争论候选人名单、抗议路线、口号设计,他们在准备一场起义,却没有准备起义之后的世界。“我们有人才,”她说,但声音里的不确定连自己都听得出来,“律师、经济学家、前官员……”

“你们有理想主义者,”阿尔弗雷德笑着说,“但治理一个国家需要更多。”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平板电脑,点亮屏幕,打开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几十份文件,全都精心编号分类,“你可以选择哪些适合白俄罗斯的国情。我只是帮忙提供选项。”

娜塔莉亚盯着那些文件。它们如此完整,仿佛白俄罗斯的未来已经被预先编写好,“这些是谁写的?”

“专家团队。有来自东欧转型国家的实践者,也有西方顶尖大学的学者。他们都经历过类似的过程,知道哪些陷阱可以避免。”他停顿了一下,“当然,所有这些服务都是免费的。民主不应该有价格标签。”

但有没有隐藏的条款?娜塔莉亚想这样问,但话到嘴边变成了:“我们需要讨论。协调委员会需要达成共识。”

“当然,”阿尔弗雷德点头,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回答,“民主就是讨论。但我必须提醒,时间不等人。如果机会之窗打开,你们最好已经准备好了钥匙。”他站起身,表示谈话结束。“平板留给你。花点时间看看。如果有问题,随时联系我。”走到门口,他转身补充了一句:“哦,还有一件事。下周会有一些国际观察员抵达,监督选举过程。其中几位想见见你。非正式场合,喝杯咖啡。这对争取国际社会关注很重要。”

“我会考虑。”
“不是考虑,娜塔莉亚。”他的笑容依旧完美,但语气里多了一丝不容商量的意味,“这是必要步骤。没有国际关注,你们的运动只是一场地方戏剧。有了国际关注,它才能成为历史。”

他离开后,娜塔莉亚独自坐在会议室里。她拿起平板,输入密码。

主屏幕上跳出一行欢迎词:“通往自由之路,我们与您同行。”

她点开第一份文件。前言写道,“本指南基于全球超过二十个国家的民主转型经验编纂而成。请注意,每个国家的具体情况可能有所不同,但民主的基本原则具有普适性。”

娜塔莉亚想起伊万说过的话,“娜塔莎,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相信有适用于所有人的真理,一种相信真理必须在自己土地上生长。前者建帝国,后者建家园。”

哥哥是后者。他花了七十年时间培育一个苹果园,寻找最适合那片酸性土壤、那个特定海拔、那种气候条件的品种。他失败了无数次,最后培育出的苹果并不完美,个头小、储期短,但那是他们的苹果。现在有人带来一卡车的华盛顿苹果,说这是更好的品种,更甜、更大、更符合国际标准,要求他们砍掉自己的树,改种这些“普适”的品种。

四天后,娜塔莉亚站在美国大使馆的阳台上,从这里可以看到胜利者大街的一部分,更远处是独立广场的轮廓。黄昏时分,城市开始亮灯。

“风景不错,不是吗?”阿尔弗雷德走到她身边,他换了一套更正式的西装,剪裁无可挑剔。

“尤其是从高处看,”娜塔莉亚说,“一切都很小,很整齐。”

阳台上有十几个人,大多是外交官和记者,夹杂着几个白俄罗斯面孔。这是一个所谓的“非正式交流”,但每个人都穿着正式,说话轻声细语。

“今天下午的会议怎么样?”阿尔弗雷德问,“和欧洲议会的代表团?”

“很有建设性。”娜塔莉亚用标准的外交辞令回答,“他们表示坚定支持白俄罗斯人民的民主意愿。”

“而且承诺,如果选举不公,将实施定向制裁。”阿尔弗雷德补充道,“这是一个强有力的信号。卢卡申科的经济已经很脆弱了,失去欧洲市场将是个灾难。”

“阿尔弗雷德,”娜塔莉亚突然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成功改变了政权,但选择了一条不完全按照你们规定的路线呢?如果我们想保留一些我们的东西?”

“比如?”

“比如,不完全私有化所有国有企业。比如,保持与俄罗斯的一定经济联系。比如,设计一种不那么西式的民主模式。”

阿尔弗雷德转过头看她,“娜塔莉亚,民主不是麦当劳,不能自定义。它有核心配方。自由选举、三权分立、媒体多元、公民社会,这些不是可选项,是必选项。”

“但每个国家实现这些的方式可以不同……”

“在边际上,是的。但核心必须一致。否则,你怎么能说你建立的是民主?也许你建立的只是另一种威权,换了个好听的名字。”阿尔弗雷德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听着,我理解你的担忧。你不想让白俄罗斯变成外国的傀儡。但让我问你:现在,你们是俄罗斯的傀儡吗?经济上依赖,政治上顺从,安全上被控制?”

娜塔莉亚没有回答。

“改变主人不是目的,”阿尔弗雷德继续说,“目的是不再有主人。而要达到那个状态,你们需要走过一座桥。而那座桥,必须按照一定的工程标准建造,否则走到一半就会塌。”

“所以你们是桥梁建筑师。”

“我们是经验的搬运工。”他纠正道,“我们看过太多国家在转型中失败,因为太天真,或者太固执。格鲁吉亚成功了,因为他们在关键时刻接受了指导。乌克兰,嗯,他们更复杂,但至少现在在正确的轨道上。当然如果你们发生政治变革,我们可以在头三个月内提供一整套技术支持。法律专家、媒体顾问、经济改革团队,全部一线经验。我们可以帮你们跳过摸索阶段,直接进入实施。”

“代价是什么?”娜塔莉亚直接问。

“没有代价,一个民主、稳定、繁荣的白俄罗斯符合所有人的利益,你们的、欧洲的,当然也包括美国的。”

“那么文件呢?合同呢?”

“没有合同,”阿尔弗雷德接话,“只有谅解备忘录。基于信任和共同目标。”

娜塔莉亚看着阿尔弗雷德诚恳的脸,他似乎极其擅长这种将权力包装成礼物的语言。她想起他之前的话:“民主就像科技产品,它有更先进的版本。”而白俄罗斯,似乎是那个需要升级的落后设备。“我需要和委员会讨论。”她重复了上次的回答。

“当然,”他点头,“但请记住:机会之窗不会永远敞开。如果你们犹豫太久,人民可能会失去耐心,或者,更糟的是,政权可能找到重新巩固控制的方法。”这是一种包裹在关切的糖衣里的威胁。

离开时,阿尔弗雷德送她到门口。“下周,”他说,“选举日前夜,会有一个全球连线。二十个国家的民主活动家,直播支持白俄罗斯。我们希望你能发言,五分钟,用英语。稿子我们可以帮你准备,当然,只是草稿,你可以修改。”

“我必须参加吗?”

“不是必须,是强烈建议。”他握住她的手,这次握手的时间稍长一些,“娜塔莉亚,历史正在看着你。不只是白俄罗斯的历史,是整个世界历史。你是这个故事的一部分,一个重要的部分。但故事需要主角做出正确的选择。”

“如果我选错了呢?”

“你不会的。因为我们提供了所有必要的信息,让你只能选对。”

选举日当天,娜塔莉亚在投票站外站了四个小时。她看着人们手里拿着护照,脸上带着各种表情:希望、愤怒、厌倦、恐惧。有些人在投票后对她竖起大拇指,有些人避开目光匆匆走过,还有些人,通常是老年人朝她的方向吐口水,骂她是“外国走狗”。

下午三点,她的手机开始震动。消息来自各个观察员小组,模式一致:大规模舞弊,虚假选民,强迫投票,计票过程不透明。

晚上八点,官方出口民调显示卢卡申科领先。十五分钟后,反对派的平行计票显示完全不同的结果。二十分钟后,互联网开始变慢。一小时后,主要独立新闻网站无法访问。

晚上十点,第一队防暴警察出现在独立广场。

娜塔莉亚在协调委员会的临时总部看着这一切发生。有人在打电话,试图联系欧洲的外交官,有人在起草声明,还有人在监控社交网络,报告哪个区域的网络被切断。

她的手机响了。是阿尔弗雷德。“情况如何?”

“正在恶化。”

“我们需要你发表视频声明。现在。谴责舞弊,呼吁和平抗议,要求重新计票。用英语和俄语。我们有渠道保证它能传播出去。”

“委员会还没有达成一致……”

“没有时间了,娜塔莉亚。要么现在发声,要么被事件淹没。”

娜塔莉亚看向房间里的其他人。只有一个人对她点头,其他人或埋头工作,或眼神躲闪。没有人说“不”,但也没有人站出来承担说“是”的责任。“给我稿子。”她说。几分钟后,一份文件传到她的手机。她打开,快速浏览。标准模板:开头谴责,中间呼吁,结尾表达希望。用词精确,符合国际媒体的期待。唯一需要她填补的空白是她的名字和今天的日期。她走到角落,用手机录了一分钟的视频。当她说出稿子上的话时,感觉自己的声音像另一个人,而不是此刻真正感到恐惧、愤怒和深深无力的娜塔莉亚自己。

视频发出后二十分钟,播放量突破百万。西方主要媒体开始引用她的声明。阿尔弗雷德发来短信:“完美。保持这个势头。”

午夜,人们开始聚集在街头。一开始是几百人,然后几千,最后数万。他们举着白红白的旗帜,这个被禁止的旧国旗,寓意着抗议。他们唱起歌,先是轻声,然后越来越响亮。

娜塔莉亚走上街头,被认出,被包围。人们把手机的光照向她,像一场即兴的圣像游行。他们高呼她的名字,把希望像斗篷一样披在她肩上,却不知道那斗篷有多重。

“接下来怎么办?”一个年轻女孩问她,眼睛在黑暗中发亮。

娜塔莉亚张开嘴,想说些鼓励的话,却发现自己脑子里只有阿尔弗雷德的手册:组织纠察队,准备医疗点,指定发言人,设计易于传播的口号。她成了那本手册的代言人。

凌晨两点,防暴警察开始推进。催泪瓦斯的味道弥漫空中。呼喊变成尖叫,歌声变成奔跑的脚步声。

娜塔莉亚被拉进一条小巷,保镖护着她。“不能在这里被捕,你是象征。象征必须保持自由。”

他们躲进一个公寓楼的门厅。透过玻璃门,娜塔莉亚看到街上的场景:年轻人向警察投掷瓶子和石头,警察用警棍还击,有人倒下,被拖走。这一切如此混乱,却又如此熟悉。她在阿尔弗雷德平板电脑上的案例研究中看过类似的画面,从贝尔格莱德到基辅,同样的剧本,不同的演员。

“我们需要策略,”一个保镖说,“不能只是街头对抗。我们需要总罢工,迫使安全部门倒戈。”

他说的每一个词都来自手册。娜塔莉亚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我要出去。”她说。

“什么?现在外面……”

“我必须看到。”她推开门,走进夜色。她独自走着,没有目的,只是需要离开那个充满战略讨论的房间,离开那些预设的选项。

“我在做什么?”她自言自语。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没有回头,直到那个人在她身边坐下。是阿尔弗雷德。他不知怎么找到了她。“这地方不错,”他说,声音在大街上回荡,“安静。适合思考。”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的手机有信号。”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跟踪她的位置是最自然的事,“我担心你的安全。”

“外面在流血,而我们在讨论战略和叙事。”

“流血是改变的一部分,”阿尔弗雷德平静地说,“但可以尽量减少。如果你们有更好的组织,更清晰的计划……”

“就像你的手册上写的。”

“是的。”他毫不羞愧地承认,“因为那有效。”

她终于转头看他。“阿尔弗雷德,告诉我实话:如果白俄罗斯按照你们的所有建议做了,变成了一个完美的民主国家,但决定保持中立,不加入北约,不完全切断与俄罗斯的联系,不完全采纳自由市场原教旨主义,你们还会支持我们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娜塔莉亚,”他终于说,“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中立。尤其是在这个地区。你们要么在西方的影响圈内,要么在俄罗斯的。没有中间地带。”

“所以这不是关于民主,是关于势力范围。”娜塔莉亚接话。

“不,这是关于选择。”阿尔弗雷德强调这个词,“你们现在没有选择。卢卡申科替你们选择了俄罗斯。我们提供另一个选择。更自由、更繁荣的选择。但选择总是有代价的。”

“代价是成为你们的附庸?”

“代价是遵守一定的规则。”他纠正道,“国际社会的规则。法治、人权、市场开放。这些不是美国规则,是文明规则。”

娜塔莉亚的笑声有些刺耳。“文明。你们总是用这个词。不符合你们标准的,就是不文明。”

阿尔弗雷德的表情终于冷了下来。“听着,我不是来辩论哲学的。我是来提供帮助的。但帮助需要接受。如果你们宁愿继续生活在谎言和压迫中,那是你们的选择。但不要假装你们有其他选项。”他站起身,“明天上午十点,视频会议。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美国副国务卿,几个主要基金会的负责人。他们想听你的评估和计划。请准时参加。”他走向门口,又停住。“哦,还有一件事。我们注意到协调委员会内部有一些分歧。有人更倾向与政权谈判,有人想更激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统一的声音至关重要。你是那个可以统一声音的人。但你需要支持。我们可以提供所有支持,媒体的、外交的、财政的。只要你保持在正确的轨道上。”说完,他离开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娜塔莉亚独自在无人的街道上走着。她想起苹果园里的那些树:有的因为太靠近边界,吸收了邻田的农药而生病;有的因为太固执地保持纯净,拒绝任何肥料而枯萎。真正存活下来的,是那些根系深深扎入自己的土地,但枝叶足够灵活,能随风弯曲而不折断的树。但风现在太大了。来自东方,来自西方,每一阵风都想把树连根拔起,或者至少让它朝着某个方向生长。